救阿孃

我娘說,你將來若看見一個憑空出現的瑩白光圈,只管往下跳,那是去未來的通道。
我抓着孃的袖子撒嬌。
「娘,我現在是高官嫡女,馬上就是齊王夫人。未來的日子,還能比現在好?」
後來,我爹倒了,我娘沒了,我的夫君齊王也被穿越女攻略走了。
她攻略成功那一刻,地上憑空出現一個光圈。
穿越女舍不下錦衣華服,便留下來繼續做齊王的掌中嬌。
而我毫不猶豫,跳入光圈。
我娘說,去未來,就可以做天上的鷹,不必再做籠中的鳥。

-1-
人人都說我娘命好。
我爹當年,不過是一個窮書生。
卻一路高中,飛黃騰達,做到尚書。
我爹對我娘,稱得上千嬌萬寵。
哪怕飲酒微醺,他也記得在回家路上爲我娘買一碗酥酪,摘一枝桃花。
哪怕我娘只生了一個女兒,且再難有孕,我爹也沒苛責她半分。
此時讀書人之間開詩會,大多喜歡請一兩個妓子彈唱伴奏。
以妓子互贈,也是極爲風雅的事。
可我爹,竟拒絕好友相贈。
他擺擺手婉拒,說,內子不喜。
在座的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就連皇帝都笑着調侃我爹,都官至二品了,竟還是個懼內的癡情種。
這些年,我爹後院只有一妾兩通房。
在官宦人家裏,絕對算後院清靜,潔身自好。
於是,京中所有貴婦,都豔羨眼紅我娘。
可我娘,還是不高興,不滿足。
從我有記憶以來,從來沒見過我娘笑。
我印象裏的娘,總是手捧一卷書坐在院中,呆呆地望着頭頂的四方天,眉間有化不開的愁。
所有人都不懂,她還有什麼可愁的。
我爹也不懂。
「我不就是狎了個妓嗎?我知道你不喜,我甚至沒把她帶回家。」
「我不就是買了個孌童!多風雅的一件韻事啊,你連孌童都容不下?」
「我把襲月、秋文、方玉收房,還不是因爲她們和你年輕時有幾分相似,京中誰不說我是癡情種啊?你只生了ŧũ̂₉女兒,我都沒有怪你。我還把她們生的兒子,都養在你的名下。」
「我這樁樁件件,都不曾虧待你。你到底還要怎麼樣啊?!你就不能老老實實侍奉公婆,教養子女嗎?」
我娘望着他,雙眼通紅,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我要什麼?我們成親的時候,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我不求你飛黃騰達,只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啊!」
我爹也無力地坐在太師椅上,用手撐着頭,彷彿我娘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怎麼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又沒有休妻再娶!」
「妾、通房、妓子、孌童,能算人嗎?這些都是低賤的玩意兒。我早就說了,你若生氣,可以隨時提腳把她們賣了,哪怕將她們賣去妓院都行。這還不夠嗎?」
我娘長嘆一聲,默默流淚,不肯再答。
我爹,拂袖而去。
而我娘,對着蠟燭,枯坐到天明。

-2-
第二日,有僕婦喜氣洋洋地過來傳信。
「夫人,您說了不喜通房妾室,昨天晚上老爺便將她們綁了,令人將她們遠遠地發賣了!」
聽說她們已被西域的商人買走了,這輩子都回不了京城啦!」
僕婦說得眉飛色舞。
「那個叫秋文的拽着老爺的官袍不肯走,老爺一腳便踹了過去。秋文立時便吐了一大口血,多半是活不成了!」
呸,活該!誰叫她往日仗着有兒子總是斜眼看人,甚至搶過夫人您的頭面!如今可算是出了氣了!」
僕婦的綢裙上甚至還有秋文吐出的血跡。暗暗一團,分外刺眼。
她越說越起勁,我孃的臉色卻越來越白。
直到她喉頭一甜,也吐出血來。
侍女僕婦們都慌了神,趕緊將我娘扶上了牀。
我懵懵懂懂地抓着我孃的手,聽到她喃喃自語。
「爲什麼啊?爲什麼啊?」
這也是爲他生兒育女的人,怎麼能像畜生一樣說打就打,說賣就賣啊?就這麼冷血嗎?就這麼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嗎?」
我笨拙地幫阿孃擦掉眼淚。
我知道我娘是穿越女,總有些奇怪之處。
但其實,我真的不懂我的阿孃。
我不知道這些有什麼大不了的。
主殺奴,罰銀五兩。奴傷主,以命相償。
妾乃賤流,妾通買賣,這些都是寫在大楚律裏的規矩。
而且,我娘是尚書夫人,我早早定下了齊王。
我們,又不是卑賤的妾。
這一生,也不會面臨這樣被人賣來賣去的命運。

-3-
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
哪怕是高官貴婦,只要你是個女人,就擺脫不了任人賞玩的命運。

-4-
我娘,再也不許我爹進她的院門。
她也越來越消瘦。
但她畢竟是個美人,這一消瘦反而更顯清靈毓秀。
若是盛裝打扮,更是耀眼。
彷彿一隻脆弱的琉璃盞,美到令人心驚。
冬日宮宴,她換上命婦翟衣赴宴。
人人都讚我娘,人比花嬌。
我娘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模樣。
可等到晚上回家,我爹臉色灰敗,如喪考妣。
他緊緊捏住我孃的肩膀,厲聲質問。
「你是不是在宴席上跟人說話了?你是不是衝男人笑了?!」
那大太監劉如意,你是不是衝他笑了!」
我娘,整個人都懵了。
「劉監過來傳了旨,給命婦們奉了茶,我衝他笑笑,不過是感謝他……」
啪——
我娘話還沒說完,便被我爹用力扇了一巴掌。
他眼睛裏充着血。
「你笑什麼啊!你是什麼賣笑的賤婦嗎?你這輩子沒見過男人嗎?!這下好了,我祝家世代的清譽,都要被你給毀了!」
我娘臉上,迅速浮起一個紅色的巴掌印。觸目驚心。
我哭着上前,抱住我爹的腿。
「爹,到底怎麼回事啊?你爲什麼要打娘啊?娘又沒犯錯!」
我爹,盯着我娘,一臉的嘲諷鄙夷。
「你娘沒犯錯?你娘賣弄風情,倚欄賣笑,勾的大太監劉如意神魂顛倒,當衆要我割愛。」
「他好與你娘做一對神仙眷侶,交頸鴛鴦!」
那閹官劉如意,鶴髮雞皮,老態龍鍾。
今年將近七十。
而我娘,纔將將二十八。
我娘緩緩站起身,眼裏充着血,聲音格外悽惶。
「你……答應他了?」
我爹頹然地跌坐在地,扯着嘴角自嘲。
「我能怎樣?劉監位高權重,人稱九千歲。我什麼人物,敢與他相爭?」

-5-
我娘怒氣攻心,暈倒了。
等她醒來,發現我爹守在她的牀前,眼睛裏像有一團火在燒,亮得嚇人。
「阿宛,我想好了!我絕不會讓你受辱。也絕不會讓整個祝家蒙羞!」
我娘心中驟然有了希望。
那一刻,在我娘眼裏,我爹忽然又變成了曾經的那個秀才郎。
少年意氣,鮮衣怒馬,父兄要賣她,我爹便將我娘護在身後,救贖她於水火。
可是,我爹扔來一把劍。
他閉上了眼睛,艱難開口,語氣中似有不忍。
「阿宛,我們別無選擇。等閹狗來迎娶你時,你就自戕吧!」
「後面無論那閹狗怎樣追責,我都一力承擔。」
我娘以爲,我爹要爲了她對抗閹黨皇權,就此浪跡天涯。
沒想到,我爹一心想要我娘死。
過了好久,我娘纔開口,聲音又冰又冷,利的像一把刀。
「賀晏。你明明可以辭官掛印,我們從此離開京城,你還能掙得一個不畏強權的清名。可你,根本舍不下你的功名官位。
就你還自詡清流呢。曲意逢迎,賣妻求榮,你配嗎?」
我爹,臉色紅了又紫,紫了又青。
他終於撕下讀書人的臉皮,眉目猙獰。
「我好不容易纔到現在這個位置,怎能爲了一個女人就辭官?
陳宛,要不是我,你八年前就被你爹賣到妓院接客了!你說我曲意逢迎,你不也是苟且偷生嗎!?不過就是一死,那麼多節婦烈女,她們都能死,偏你不能死?!」

-6-
我娘不想死。
哪怕逃出京城,做回農戶女,也比死了強。
可我爹,不同意。
他說,他是狀元郎,是清流魁首,文人書生唯他馬首是瞻。
遇事就逃,不是讀書人的氣節。
劉閹當面討要他的妻子,就是在當衆打臉。
但是,清流與閹黨的矛盾,好不容易緩和些,他也不想激怒劉閹。
所以,只有請我娘,去死。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的顏面和官位。

-7-
七日之後,劉閹就要大張旗鼓地迎娶我娘。
在那之前,我娘必須死。
我爹先是將我娘軟禁起來,不許人送飯送水。
可我娘,憑着一股心頭火,硬是撐住了。
不能下毒,不能杖殺,不能溺水。
不能有掙扎的痕跡。
必須是我娘不肯受辱,決絕自盡,方能彰顯讀書人的氣節。
於是,我爹想到了貼加官。
他把我娘捆在椅子上。
一層一層地往我娘臉上貼浸溼的紙。
我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拼命掙扎,我爹一個瘦弱文人,根本制不住她。
於是,我爹用力,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若再動,我便掐死你的女兒。」
我娘便認命了。
她不再掙扎,只求死前跟我說幾句話。
我被嚇懵了。
我不知道男人的氣節,爲什麼要靠女人的死來彰顯。
可我娘淒厲的聲音,把我叫回了神。
「你要逃……一定要逃。你將來,若看見一個瑩白光圈,只管往下跳!那是去未來的通道!」
「你聽到了嗎?別相信男人,還有,你一定要逃!」
我哭花了眼。
「我一ƭū́₇定跳,我一定跳!娘,你能不能別死啊!」
可我娘,不說話了。
我爹揭開溼紙,探了探我孃的鼻息。
果然沒氣了。
我爹便拿了我孃的金釵,塞進我娘手裏。
又握住我孃的手,用力往脖子上扎。
之後,他有條不紊地喚來下人,讓他們清理現場,傳揚我娘貞烈的美名。
做完這些,他彷彿脫力般,癱倒在地,大口喘着氣。
下一瞬間,他的眼眶變得通紅,在我孃的屍首邊痛哭流涕。
他甚至當場賦詩一首,悼念亡妻。
猶如杜鵑啼血,感人肺腑。

-8-
我爹進宮,向皇上哭訴我孃的死。
皇上聽了,面露不忍,令人打劉閹二十大板,罰俸半年。
那板子,打得極輕盈。
打完之後,劉閹便一瘸一拐地來謝恩。
皇帝笑着說,都是朕的肱股之臣,不可爲一個女人傷了和氣。
他給我爹加官進爵,又讓劉閹賠我爹十個女人。
我爹出宮門時,嘴角詭異地上翹,又迅速壓下,做出悲痛欲絕的模樣。

-9-
我娘死了,我鬱鬱寡歡了一整年。
元宵節時,齊王帶我出門散心。
人潮洶湧,我的侍女都被擠開了。
我在人羣裏茫然四處張望時,是他牽住了我的手。
我們心跳如擂鼓,臉羞得通紅,手也緊張地滲出汗,看到不敢看對方一眼。
但我們都捨不得鬆手。
五年後,齊王如約迎娶我。
成婚時,齊王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少年人得償所願的欣喜與迷戀。
婚後,我們琴瑟和諧,歲月靜好。
我忍不住想,也許,我娘是錯的。
做尊貴的齊王夫人,應該比去那個未知的未來要好。
但,又過一年,老皇帝駕崩,劉監牽着五歲的新帝登基。
我爹被劉監清算,齊王親自來抄了我的家。
從前我爹隨身佩戴的白玉環,戴在了齊王身上。
他再也不需忌憚我爹的身份。
他的身邊,便多了些紅顏知己。
其中他最寵愛的侍妾,也是一名穿越女。
穿越女每次看到我,都鬥志昂揚。
她嘲笑我是裹腳女、小腳婆,是眼界狹窄只知拈酸喫醋的後宅婦人。
而她,是眼界開闊的未來女性。
她說,她的才情、能力都是最好的。
她一定會讓齊王看見,她纔是最適合做齊王妃的那一個。

-10-
她搶走了我的管家權,將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
她在宮宴上揮毫作詩,字雖醜笨,詩卻極好。一首《沁園春·雪》,驚豔四座。
她甚至搶走了我名下的幾個莊子店鋪,開了些新奇的奶茶店點心鋪,賺得盆滿鉢滿。
之後,穿越女懷孕了。
齊王對她越發嬌寵。
終於,在她生下男孩當天,齊王傳喚了我。
齊王高坐檯上,而穿越女,倚靠在他的懷中,兩人眼神流轉,是數不盡的柔情蜜意和溫柔繾綣。
「你是罪臣之女,嫁入王府一年,未有所出。我不休你,就是對你的仁慈。」
現在嬌嬌已爲我誕下麟兒,我欲以嬌嬌爲妻,你就暫且當個侍妾吧!
「你給嬌嬌奉茶,磕個頭就Ţũ̂ₕ退下,記得搬出正院,去下人房住。」
穿越女朝我投來得意的一瞥。
我恭順地跪下,雙手捧起茶杯,臉上流下一滴淚,表情是恰到好處的哀怨、嫉妒和難過。
穿越女臉上,是掩不住的躊躇滿志。
就在那一刻,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恭喜宿主,攻略已成功!跳入光圈即可回到現代!」
穿越女腳下,果然憑空出現了一個瑩白光圈!
我娘說的,果然都是真的!
所有人都看見了這個光圈,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個聲音。
齊王眼珠轉了轉,然後拉住穿越女的手,滿眼急切。
「嬌嬌,原來你真是穿越女!我還當你是找了個理由來爭寵!」
你別走,留下來助我爭奪大業,好不好?我保證,此生都只嬌寵你一個!我願爲你散盡姬妾!」
說完,齊王又喚來僕從。
「來人,把這些庸脂俗粉都賣進妓院,爲我的嬌嬌兒出氣!」
穿越女感動得滿眼淚花,她嬌笑着,撲進了齊王懷中。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裏,做你的掌心嬌寵!」
我長出一口氣。
然後,趁他們不注意,縱身躍入光圈。

-11-
其實,穿越女管家管得好,是我暗中從旁協助的結果。
她才華橫溢的美名,是我四處幫她宣揚的。
她店鋪生意其實並不好,也是我花了大價錢,每天找人排隊去買,才賺得大把大把的銀兩。
我爹倒了,我娘也沒了,就連齊王都被穿越女攻略走了。
我無父無夫無子,無依無靠。去未來就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曾聽見穿越女喃喃自語,說她一定要攻略成功,做上齊王妃。
所以,我一直暗中幫她。
果不其然,在她攻略成功這天,出現了瑩白的光圈。
而我,跳了進去。

-12-
我不知道這世界會怎麼對待我這個天外來客。
但再睜眼時,我是一個十七歲的高二女生,父母早亡,仍叫賀箏。
穿過來第一天,我便請教了鄰居,然後跌跌撞撞去改了名。
我不想像我阿孃,我不甘心做風箏,一生命運系在旁人身上。
我想叫賀錚。
錚錚向上,再無阻礙。
出門時,才走了幾步路,我便難以置信地看向我的腳。
我竟然,有一雙從未纏過腳的天足。
從前,在古代時,阿孃絕不肯給我纏足。
可我爹,趁我娘外出的功夫,尋了人硬生生折了我的腳骨!
我娘回家,看到我的腳便瘋了一般,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拆我的裹腳布。
可我的腳骨已經摺了。
從那以後,我走起路便鑽心地疼。於是,我的步伐越來越小。
我爹說,我越來越像一個貞靜淑女了。齊王也說,女子步態微顫,如弱柳扶風,尤爲曼妙。
於是,我就覺得裹腳,沒什麼不好。
如今,我看着自己的一雙大腳,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
竟然一點也不疼。
我試着快走,然後慢慢地,我跑了起來。
這就是我娘說過的自由嗎?
這感覺,真好啊。
然後我去了學堂。
看着門口的男男女女,我又是怔愣。
女子……竟然也能和男子一樣,堂堂正正讀書嗎?
校門口,有一家人正在送女兒入學。
她父母從懷裏拿出一個布包,小心地攤開,然後數出零零整整的錢,珍而重之地塞給女兒。
「乖女,你能讀就好好讀,不用操心錢。」
她哥哥也在Ṭṻ³一旁摸着頭。
「你明明考上了一中,咋能爲了幾千塊錢獎學金,就去讀二中呢?放心,哥現在唸了大學,做家教也能掙錢,你在學校別捨不得喫穿,知道不?」
女孩抹着眼淚,重重點頭。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
從來,只有姐姐妹妹辛苦操持養家供兄弟的。誰見過兄弟供姐妹讀書的?
更何況,女子讀了書,能做什麼?
還真能爲官做宰不成?

-13-
我循着腦海中的記憶,進了教室。
剛坐定,我的同桌便扯了我的胳膊。
「阿箏,好煩上學呀!我討厭早八!」
我理着腦海裏的思緒,緩緩問出問題。
「是呀,我也不愛讀書。你說我們讀書,到底有什麼用呢?」
同桌往桌上一趴,長嘆一口氣。
「我爸媽都把我這輩子規劃好了。讀完高中讀本科,讀完本科再讀研!讀完研就去考公務員,你說,這多無聊多沒勁!」
公務員……
我連忙在腦海裏查看這幾個字。
女子,竟真的能入朝爲官!
我曾經也愛讀書。我開蒙比兄弟們快,書也讀得比庶兄弟都要好。
但我爹從沒誇過我。
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別像你娘一樣,讀書太多,心思都讀野了。
他常看着我嘆息,說,老天爺不公,這麼好的天賦,給一個丫頭,可惜了。
漸漸地,我也不那麼愛讀書。
叮——鈴聲響了。
第一堂課,便是英語。
我攤開課表,看着滿篇的英文字母,猶如天書。
英文老師見我們一個個精神不振,便砰地一聲,拍了拍黑板。
「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來,姜琳,請用英語講講你之前去紐約旅遊的經歷——」
那個叫姜琳的女孩子,便自信地站起,侃侃而談。
我又瞪大了眼睛。
當初,我五歲,想去逛廟會,我爹便說我心野了,要掰一掰我的性子,令人打折了我的腳骨纏足。
可如今,女子竟然能讀書,能出國。
十七八歲的女孩,不必呆在小小的院子裏,等待夫君的垂憐。
不必濃妝豔抹,與別人爭奇鬥豔。
不必辛苦操勞,爲兄弟嘔心瀝血。
在這裏,十七八歲的女孩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爲了自己而讀書。
這個世道,給了女子那麼多活路。
我撫着課本,心中一陣陣激盪,幾乎落下淚。
難怪,我娘無論如何,都要我來現代。

-14-
一堂課上完,便是課間休息。
我還在平復我的心情。
我後座的女孩卻兩手托腮,滿臉嚮往。
「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越到古代就好了!古代總不用學英語了吧!」
「而且我最近讀了文臣名士賀晏悼念亡妻的兩首詩,他真的好深情。」
「網上都說,賀晏散盡姬妾,只爲博妻子一笑。他妻子去世後,終身沒有再娶!天啊,好想穿越回古代和他戀愛!」
我瞪大了眼睛,去看她。
她的長相,意外透着一絲熟悉。而她的課本上,赫然寫着她的名字——陳宛。
是我阿孃。
活生生的阿孃。
眼前活潑靈動的阿孃,和那個涓涓流血,滿臉死氣的阿孃漸漸融爲一體。
我咬住嘴脣,忍住淚意。
看着嘰嘰喳喳的阿孃,我下定決心。
我一定要救我的阿孃。
我娘曾說過,她十八歲生日當天許下願望要穿越。
現在,我們十七歲。
我有一年的時間,阻止我娘穿越。

-15-
我想過告訴我娘真相。
說我爹親手殺死了她,說我就是她的女兒。
但可能是由於時空禁制,關於穿越的話題,我都說不出口。
於是,我開始拼命說我爹的壞話。
但凡我娘捧着臉,春心萌動地說自己想穿越。
我便板着臉,一本正經地抹黑。
「你知道賀晏爲了一個貞烈的名聲,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嗎?你知道他所謂的終身不再娶有多大水分嗎?他雖然沒再娶,卻納了五六房小妾,收了七八個通房,天天狎妓,夜夜新郎!」
「他的心死了,但他的那裏還生龍活虎得很啊!」
我娘擰着眉毛和我爭辯。
「你這都是野史!野史!好,就算他沒有守身如玉,他的一身才華總不是假的,我傾慕他的才華還不行嗎?!」
才華啊。
我嘴角勾起嘲諷的笑。
確實人人都稱讚我爹,才華橫溢,文思精妙。
可我查遍網絡,也沒看到我爹有一首詩歌存世。
直到我翻了語文課本才知道,我爹那些轟動一時的詩篇,都是從課本上抄來的。
我娘,是高三下了語文晚自習,揹着一書包的課本和參考資料穿越。
我爹翻看了她的語文書,如獲至寶,日日背誦。
然後,化爲己用。
可能是干擾了歷史時間線,纔沒有一首詩歌留存。
什麼文思精妙的翩翩君子啊。
不過是一個拾人牙慧的竊賊。
我剛準備大肆抹黑我爹,我娘看着我滿臉鄙夷的神情,直接氣到扭頭。
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事……還得徐徐圖之。
一切,從先和我娘搞好關係開始。

-16-
這一堂,是數學課。
我努力地學,努力地聽,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知識點。
而我娘,因爲上課開小差畫畫,被老師揪起來罰站了。
她的畫,也被老師撕成了碎片。
下了課,我娘一邊流着眼淚,一邊抽抽嗒嗒委屈巴巴地用透明膠粘畫。
「要是能穿越就好了……穿越了,就不用再學該死的數學了!」
我託着下巴,看着我娘。
其實,我覺得我娘掉眼淚的樣子,也好可愛。
比她在深宅大院裏,了無生機、心如死灰的樣子,要鮮活得多。
我娘確實雅擅丹青。
從前,我爹還沒有高中時,我娘便常常畫畫拿出去賣,貼補家用。
後來,我爹成了高官。
他去秦樓楚館,與同僚雅聚時,發現名伎廂房內,正掛着我孃的墨寶。
回家後,ťú⁶他便沉着臉,將我娘畫畫用的顏料、宣紙、毛筆一把火燒光了。
我娘深愛畫畫。
她畫畫時,眼裏有光。
但此後,只悄悄在家教我作畫,自己再不動筆。
她的畫,就此絕版,價格一路飛漲,居高不下。
想必此時,我孃的畫已經很成氣候了。
我期待地拿過她粘好的畫,然後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沒想到,我娘現在的水平……這麼抽象。
我娘匆匆擦了擦眼淚,一把搶過回來。
「怎麼?大學霸又要說我穿越是癡心妄想了?又要勸我好好學習了?我就想破罐子破摔不行嗎?」
我娘,好像一隻炸毛的刺蝟。
我憋着笑,指了指那張畫。
「你仿的是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大體形態有點意思,但是神態還差得遠呢!」
我隨手在數學課本空白頁一勾,一個纖麗淑婉的仕女,就躍然紙上。
看着我娘想請教又不好意思說,彆彆扭扭的樣子,我慢悠悠地拋出誘餌。
「你……想和我學畫畫嗎?」
我孃的眼睛,噌地一下亮起,連忙點頭。

-17-
每天放了學,我就教我娘畫一個小時。
我娘真的在畫畫上很有天賦。
形抓得準,用色也極靈氣。
她日夜苦練。
上課的時候,我專心聽課,偶爾回頭,都能看見我娘低垂着腦袋,用鉛筆練着形準。
專注到鼻尖蹭了一大團鉛灰,都渾然不覺。
很快,她的畫就畫得比我好了。
恰好市裏在辦古風繪畫比賽,要求用古典筆觸描繪城市。
我娘每逢週末便拽着我寫生。
終於在截止日期前,交上了畫稿。
又過半個月,得獎名單公佈。
賀信直接寄到了學校。
誰都沒想到,一貫數學、英語、物理樣樣不佳的花瓶陳宛竟然得了二等獎。
我娘高昂着頭,神采飛揚,得意至極。
隨信寄來的,還有兩千元獎金。
下了課,我娘便興沖沖地拽着我去喫火鍋慶祝。
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娘大快朵頤。
「你現在……總不想着穿越了吧?你畫畫多有天賦呀,走藝術這條路,你以後一定能做大畫家!」
我娘聽了我這話,兩根眉毛便擰在了一起。
她嘆了口氣。
「錚錚,你不懂,我不行的。」
本來興高采烈,這會兒,卻悶悶不樂。
我再問,她卻不肯說了。

-18-
從那天喫完飯後,我阿孃上課依然時時走神,卻沒有再動過筆。
我邀她去畫畫。
她明明神色一動,眼神裏都透着光。
轉念一想,那光一瞬又滅了。
「你去吧,我沒空。」
我要追問,阿孃卻又把臉扭到一邊。
之後,我藉着過生日的由頭,約我阿孃喫飯。
點好蠟燭後,我大聲許下我的生日願望。
「希望陳宛能繼續學畫畫,考上她心儀的學校!」
我娘眼中水光閃爍,終於對我敞開心扉。
「錚錚,學畫是要錢的。我打聽過,美術集訓還有四處考試,沒有三萬塊錢根本考不出來。我家裏……我家裏根本不可能出這個錢的。」
「我媽媽去世得早,我爸另娶後又生了個弟弟。
你也懂,有了後媽,就會有後爸。他們不會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錢!」
我噌地站起來,然後去房間裏,找出一張存摺。
我早就留意到阿孃缺錢了。
我雖還不懂這個世界的料子首飾,但我看得出來,阿孃的衣物總是比旁人舊。
阿孃長得那麼美,舉手投足間,卻總透着些侷促與自卑。
穿越時,我的金銀珠寶都來不及帶走。
唯獨跟着我來到現代的,就是阿孃的遺物,一隻滿綠翡翠鐲。
一發現阿孃缺錢,我便把鐲子賣了五十萬,這錢就在存摺裏。
阿孃推拒着,不肯要這筆錢。
我堅定地把錢塞到她手裏,不許她再拒絕。
「我又不是白送你,你以後還給我就好了!」
阿孃把存摺貼在胸口,滿臉感激地抱着我。
「謝謝你錚錚,你真好!我一定還你!」
我不自在地扭開頭。
我本就虧欠我阿孃,她跟我客氣什麼呢?
阿孃最終只要了三萬塊。
她珍而重之地將錢藏在內衫的口袋裏,去往外地參加美術集訓。

-19-
我和阿孃,一直在微信上聯絡。
她提起穿越,提起賀晏的次數越來越少。
阿孃十八歲生日當天,我給她打了視頻電話。
她眸子裏溢着星光。
「錚錚,我這一次畫素描,考了第一名!現在正和同學們在外面聚餐呢!老師說我真的很有天賦!她問我目標院校是哪裏,我說是川美,她說我目標定得太低啦,她覺得我可以考國美央美!錚錚,真的要謝謝你!」
眼前的阿孃,真的好有活力。
和從前在宅院裏,死氣沉沉、心灰意冷的樣子截然不同。
我光看着,心裏便溢出一股溫柔。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然後躺在牀上,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飄遠。
我想,如果阿孃不再穿越,那麼我也不會出生吧。
也許,我會就這樣消失。
我又看了一眼視頻裏笑意盈盈的阿孃。
算啦,我寧願自己不要出生,也不想她受那些苦楚。
這一次,換我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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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沒等到自己消失。
卻發現 12 點鐘聲敲響的那一瞬,我阿孃明明沒有許願穿越,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個花盆砸破了頭。
我孃的頭,開始涓涓冒血。她身邊有一個白色光圈一閃而過。
我蹭地從牀上站起,手抖得嚇人。
「陳宛,陳宛……娘,你別嚇我!你別嚇我!」
我娘被同學送到了醫院。
我連夜趕到她們的集訓地。
醫生看着阿孃的腦部 CT,也說不清個所以然。
「明明只是輕微傷,怎麼會昏迷不醒呢?」
我想到那個白色光圈,漸漸冷靜了下ṭūₐ來。
既然,我還活着,我還在這裏。
那我娘,一定是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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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假很難請到,但好在我成績好。
我請了一週的假,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娘。
說是照顧,其實也不過是給她擦擦身,按按摩,時不時翻個身而已。
我娘說過,當年我五歲時,便有系統提示,說攻略任務——【救贖賀晏,助他平步青雲】已完成,可以選擇跳入光圈,迴歸現實。
那時,我爹身邊已有了妾室通房,我娘已心灰意冷。
但我娘沒走。
我問她爲什麼,她總是戳戳我的臉,說她舍不下使奴喚婢、穿金戴銀的好日子。
長大後,我才知道,阿孃是爲了我。
我一個小女孩,沒有爹爹的重視,沒有阿孃的照顧,在深宅大院輕飄飄就沒了。
阿孃,是爲了我才甘願被剪去羽翼,困在宅院的。
所以,我每天都在阿孃的病牀邊,絮絮叨叨。
「娘,你這次,一定要記得穿越回來,好不好?你別放心不下我。我厲害着呢,我有的是辦法穿越!你早點穿回來,我們娘倆還能早點團聚。」
阿孃,別犯傻,求你一定要穿回來。
我拉着我孃的手,絮絮叨叨個不停。
直到深夜,我才肯休息。
之後,我發現,我沉入睡眠時,彷彿再一次穿越了時空,來到我阿孃身邊。
我看到,在阿孃要被父兄賣進妓院時,我爹英雄救美,救贖了我阿孃。
我阿孃,看見我爹,便還是兩眼放光,不顧我之前的耳提面命,一頭栽進我爹編造的溫柔鄉。
然後,我阿孃開始白日畫畫賣錢,晚上點燈學做繡活,供我爹讀書喫喝。
這一次,我爹沒有拿到我孃的語文書,沒能抄襲那麼多經典詩篇,便沒中狀ţü⁵元,僅得了個二甲末的進士。
可他天生知道如何鑽營。
他溜鬚拍馬……四處拿我孃的畫做人情,倒也是官運亨通,平步青雲。
然後,我娘生了我。
她將我放在懷裏,哼着歌兒輕輕地哄。
「我的小寶寶,媽媽在未來有一個好朋友叫賀錚。她又聰明又堅韌。」
「媽媽真希望你長成她那樣啊,你以後……也叫箏箏吧。箏橫爲樂,立地成兵,媽媽希望你又美麗又堅毅,好不好呀,小寶寶?」
我娘拿着這個箏字,去問我爹。
我爹聽了我孃的釋義,嗤笑一聲。
「不過是個小女娘,也值當費這個心思,那便用這個箏字吧。」
我五歲那年,系統提示我娘攻略完成。
她舍不下我,果然沒走。
六歲時,我娘開始偷偷教我畫仕女圖。
我一筆一畫,畫出一個胖乎乎的女郎,然後玩着顏料,咯咯咯傻笑。
我娘卻瞪大了眼睛。
「箏箏,你……你怎麼也有這個習慣?你怎麼也喜歡畫完仕女後,在她臉頰上塗兩抹鵝黃?」
她衝進臥房,找出一副女子肖像。
她比對「我」和肖像中女子的相貌,然後發現,我們極其相似,而且在耳後都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小小的我,又哭又笑。
「是錚錚!太好了,原來是我的錚錚!」Ťũ̂⁷
「還好我沒有穿越回去!錚錚,我一定要護着你。」
我聽見她喃喃自語。
「錚錚是怎麼穿越的?一定有什麼辦法,能讓我的錚錚和我一起穿越……」
我在一旁乾着急,想告訴我娘,只要抓來兩個穿越女就好了!
讓她們心甘情願留在古代,我們便能借着通道回現代。
可惜,我此時猶如一縷青煙,誰也看不到我,誰也聽不見我。
後來,還是我娘發現我爹格外緊張他的白玉環。
他睡覺時,都要把玉環解下來握在手裏。
不僅不許人碰,還日日輕撫,有時,還對着玉環喃喃自語。
「不是說,每過二十年便送我一個穿越女,助我位極人臣嗎?這一次,我想要一個知書達理、小意溫柔的!」
原來如此!
原來,我孃的穿越,竟是玉環引來的。
我恍然大悟。
難怪,我爹被齊王抄家後,這塊玉環便到了齊王手裏。
之後,就有穿越女直奔他而來!
原來如此!
原來,我孃的穿越,不過是我爹早有預謀!
在深夜,趁我爹睡覺時,我娘悄悄去拿那塊玉環。
我爹攥得更緊。
還轉了個身,死活不鬆手。
我便化作一陣風,吹落燭火。
大火燒了起來。
僕婦們連忙將我爹喚醒,他匆匆將我娘往後一推,自己拔腿就跑。
這一跑,便落下了玉環。
我娘連忙要去接, 可是,沒有接住。
叮——的一聲,玉環竟直接碎了。
我一陣眩暈,意識回籠, 迷迷糊糊從牀上醒了過來。
是了, 我…
我正在醫院。
而我的阿孃,昏迷不醒。
我衝到阿孃的病牀前, 看到她手指微微動了動。
然後, 她眨了眨眼,顫巍巍地抬起手,擦了擦我的眼淚。
「傻孩子, 哭什麼?別怕, 阿孃回來了。」
番外:
後來, 我陸陸續續又在夢中, 回了幾次古代。
我看到,我和我娘走後,我爹又娶了好幾房妻妾。
每一位美人,都和我娘有幾分相似。
人人都讚我爹,情深如許。
但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後來,我爹換了個上峯。
上峯雅好丹青, 尤愛花鳥美人圖,品味極高。
我爹遍尋不得,只能賣掉他新買的大宅, 才換來一副名家畫作。
賣宅院時,他低聲嘆息。
「宛宛,若你在我身邊就好了。若你在,我何至於此?」
我知道,他此時的不捨倒是真的。
我還夢到了上輩子。
看到我跳入光圈後, 齊王起初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他的穿越女。
穿越女理所當然地接過了中饋。
恰好,京城中有一位位高權重的侯爺結親。
穿越女摩拳擦掌, 要大顯身手。
她悉心挑選了賀儀,古玩珍品流水一般送入侯府, 其中以一尊琉璃的石榴百子擺件最爲貴重。
她信心滿滿,自以爲能爲齊王結交下人脈。
沒想到,主家看完禮單, 便把她趕了出去。
原來, 這位侯爺早年在戰場傷了根本。
穿越女的賀儀, 就是在戳人的肺管子。
京中貴族人人都知道這些隱私, 可是,沒有我暗中幫忙, 誰會主動去告訴穿越女?
侯爺直接與齊王府割席。
齊王人前小心賠笑, 面對穿越女卻勃然大怒。
他令人將穿越女鎖進佛堂, 然後,他撫着我的小像連連嘆息。
「箏箏,還是你好。你怎麼這麼狠心, 就不要我了呢?」
我一陣噁心,然後從夢中驚醒。
還好是夢。
現在的我啊,是清大大二學生。
再不是等待男人垂憐的下堂婦。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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