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月不照我

我天生記仇,睚眥必報。
和張淮安成親三月,他縱容他心上人的狗咬我三次。
第一次,喜袍損壞,滿堂賓客笑話。
第二次,院子被毀,我孃的遺物摔碎。
我都沒有發作,只平靜警告:
「第一次。」
「第二次。」
直到第三次,侍女小桃的手被咬傷。
他仍像從前一般勸:「狗不通人性,何必同它計較?」
我終於興奮勾脣,抄起柴刀,一刀砍斷狗脖子。
再架上他的脖頸。
「張淮安,你以爲我之前警告的是狗?還是你?」

-1-
剛砍完狗頭的柴刀還滴着血。
沿着張淮安的脖頸,淌進衣裳裏。
正修剪園子的下人們嚇壞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張淮安似乎也被這血腥的場面怔住,一張臉慘白。
好一會兒纔回神。
「毒婦!」
「大福不過不慎咬了你那侍女一下,她並未傷重,你竟因區區一個下人就要了大福的命!」
「如此惡行,不跪下懺悔就算了,還敢對我拔刀,信不信我休了你!」
大約緩過神了,篤定我不敢拿他怎樣。
他語氣越發理直氣壯。
甚至咬牙切齒,漸漸猩紅了眼。
我覺得他有病。
「一隻發了瘋的畜生,我殺就殺了,也配與人命相提並論?」
「休我?也可以。」
「不過我會先殺了你,再去殺了你那個養在外頭,有了身孕的外室。」
我手上用力。
刀刃寸進,劃傷張淮安的脖頸。
也不知道是因爲疼,還是因爲我的話。
他的表情瞬間陰鬱。
「你知道了?」

-2-
我當然知道。
安陽郡不大。
我隨父親遷居落戶的第一天,就聽聞過他的風流韻事。
作爲郡守之子,張淮安年紀輕輕便通過鄉試,成爲舉人。
可去歲他進京趕考,不僅沒過會試,還帶回來一個女子,疼寵至極。
他不顧父母反對,將人養在莊子裏,甚至讓對方有了身孕。
聽說,張郡守原本想悄悄將人處理了。
但那女子卻先一步跑去衙前擊鼓,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
正妻還未過門,外室便有了身孕,此事鬧得滿城風雨。
就算張淮安身爲郡守之子,頗負才名。
但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哪個還願意將女兒嫁進去?
高門不願意嫁。
小門小戶張家瞧不上。
挑來挑去,張家便挑上了我——
外地遷居,對此事一概不知的富紳之女。

-3-
我家祖上富蔭。
用我爹的話來說,就算他擺爛一文錢不賺,家產也夠我的子孫三代揮霍一輩子。
有富,我爹不藏。
置辦最豪華的宅子,買繁華地段最貴的鋪子。
甚至高調透露秦家有我這麼一個獨女的消息。
果然不到半月,上門求娶的人便絡繹不絕。
張淮安在我清明踏春時製造偶遇,是我意料之外。
但也在預料之中。
他容貌不差,一襲青衣於桃花樹下吟詩誦詞,也頗有些翩翩君子。
於是,被我爹鬧得煩了。
我也陪他演了一場「一見鍾情、非他不嫁」的戲。
外室有孕一事,張家的確極力瞞着。
可耐不住我消息靈通。
也架不住那個被藏在莊子上,名喚鍾月仙的女子,在得知張家與我議親後,千方百計散播消息。
那條叫「大福」狗,的確是她的。
定親前,她刻意書信一封,引我至酒樓。
那日,我聽見張淮安同好友談話。
「月仙自小無依無靠,將大福視作家人,如今她有孕,大福在的確不利於她安胎。」
「我帶回家也好,將來等她誕下孩兒入府,也能儘快熟悉,不至於陌生。」
他的朋友問他:「那即將過門的秦家小姐呢?」
而張淮安搖頭。
「月仙身份差些,早些年過得太苦,我既將人從京城帶回來,就得讓她過好日子。」
「至於秦昭,若她安分些,對外我仍敬她爲正妻。」
鍾月仙想讓我知難而退。
而張淮安更是將一切都算計好了。
只等鍾月仙誕下長子,便將她迎進府,讓我做他有名無實的妻。
甚至爲了羞辱我,成親那天故意縱容那隻狗咬壞我的喜袍裙角,讓我出醜。
上月又趁我不在,縱那隻狗衝進我的院子撒潑。
咬壞我重金買的牡丹,弄碎我娘留給我的玉簪。
兩次,他的說辭都相差無幾。
「昭昭,今日大喜,莫失了分寸。」
「不過幾盆花、幾隻朱釵,死物而已,我賠給你就是。」
今日,是第三次。
我經過花園,那隻狗不知道從哪兒衝出來。
若不是小桃眼疾手快,擋在我身前,它怕是已經一口咬斷了我的喉嚨。
此時,小桃的手還鮮血淋漓。
而張淮安自聽聞我知曉月仙之後,便死死盯着我。
表情陰晴不定。
「你敢?」
他問的是,我敢動他?敢動鍾月仙嗎?
我敢不敢?
視線下移,輕掃他流血的脖頸。
我脣角勾起。
「你大可以試試。」

-4-
此刻看着他流血的脖頸。
我腦子甚至裏已經先一步想象出自己手起刀落,他像那隻狗一樣頭顱落地,鮮血噴湧的樣子。
興奮到不行。
我承認,我有病,且病得不輕。
我天生情感淡漠,思維也與常人有異。
對討厭的人和東西,殺心更是難以自持。
從第一次喜堂上,他攔住我不讓我收拾那隻狗時,就很想。
但謹記着我娘臨死前叮囑的,「事不過三,凡事給兩次機會」的道理。
我還是忍了又忍,硬生生忍了兩次。
此刻,大概我表情沒控制好,張淮安臉色青黑,眼神沉了下來。
我以爲,他終於意識到我是認真的。
不想他咬完牙,卻一聲輕嗤。
「秦昭,你知道月仙,還知道她先你一步有孕,所以今日才發這麼大脾氣?」
「欲擒故縱?」
「商賈出身,小門小戶,也就這點手段了。」
欲擒故縱?
他腦子真有病。
我手上用力,想不管不顧將人先殺了再說。
但還沒動手,手臂就被小桃死死抱住。
「小姐,別殺。」
她愁眉苦臉,嘆氣。
「很虧的。」

-5-
當着張淮安的面,小桃沒有提醒得太明顯。
但我還是想起來了,我爲什麼嫁給張淮安?
我在京中差點殺了人。
傷的還是秦家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長公主之子。
那個一提名字,便是天子都要頭疼半天的混世魔王,謝斐。
我雖不怕。
但我爹和小桃卻怕得不行。
趁謝斐還沒清醒指認我,第一時間帶țů₉我遠離京城,匆匆遷居至安陽郡。
我爹又是高調露富,又是勒令我收斂性子嫁人,的確不是因爲我心儀張淮安。
也不是因爲張淮安是什麼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而是謝斐瞧上了我,要納我爲妾。
即便我不願,京中也無人敢得罪他,同我結親。
我傷了他,若長Ťũₗ公主查出來,我定逃不過牢獄之災的。
我爹以爲,張淮安身份雖不敵謝斐。
但張郡守這些年政績斐然,頗得三皇子提拔重用。
若趁京中消息還未傳來嫁給張淮安。
將來謝斐無論是問罪我,還是再對我動歪心思,好歹會有所顧慮。
畢竟三皇子之勢如日中天,最有可能成爲太子。
其實,我覺得他多慮。
因爲我雖有病,那謝斐也是個瘋子。
我用髮簪刺穿他胸口那日,他握住我的手往前一步。
表情很是癲狂。
「昭昭,你儘管動手。」
「我今日若是沒死,就證明你捨不得我,對我有一絲真情。」
「只要我還活着一日,就一定要得到你!」
甚至失血暈過去前,還讓人將我祕密送走。
這些我說了,但我爹不信。
的確。
現在將人殺了,我便成了寡婦。
一想到謝斐聽聞「寡婦」二字會如何興奮。
我便又是一陣頭疼。
「算了。」
忍忍吧。
扔了柴刀,我無奈嘆氣。
轉身扶住虛弱的小桃,喚恰巧被張淮安小廝請來的大夫。
「先醫這個,這個比較急。」
年輕的大夫被我拎走。
張淮安只能自己捂住傷口。
他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語氣嘲弄。
「秦昭,既然你已知曉月仙,我也不藏着掖着,不日就將她接回府。」
「她雖爲妾,但也是貴妾,肚子裏的孩子更是我的長子。」
「若你安分守己,善待他們母子,不肖想不屬於你的東西,我自會給足你正妻顏面。」
我連頭都沒回。
笑死。
和他這種滿腦子只有男女情愛的人說不清。

-5-
小桃傷得重。
胳膊被咬掉了一塊肉,大夫清理傷口時連連搖頭。
「這麼大一個窟窿,得縫上纔行,否則就算血止住了,也不易癒合。」
他說要縫,卻不見動手。
一問,才支支吾吾:「我擅藥理,縫傷這件事,還不太熟……」
「算了,我來吧。」
他雖不熟,好歹桑白皮線還是有的。
推開他。
命人取來酒和繡花針,浸泡過後用火燒完,再穿針引線。
我動作很利索,倒不是會醫。
只是年幼時,我面無表情折斷一隻兔腿後,小桃說:「殺死它有什麼難的?讓死亡變得漂亮,那才真有本事。」
於是從那以後,我便喜歡上了縫東西。
如斷腿死了的貓、被人砸爛頭死不瞑目的狗、活着被人捅穿腹部的動物屍體。
每一隻,我都縫得很漂亮。
雖然擅長,但縫活的還是頭一次。
此刻,看着小桃手臂猙獰的傷口,回想起張淮安不知悔改的表情。
我沒忍住,眯了眯眸子。
似乎猜出我心中所想。
明明疼得小臉煞白,小桃的眉頭卻一點沒皺。
反而愁眉苦臉,苦口婆心。
「我的小姐喲,你該不會以爲今晚摸去張淮安房裏卸他一隻胳膊,他猜不出是你吧?」
她是我娘早年撿回來的孤女。
說是給我做侍女、玩伴。
但於我來說,她更像阿姊。
因爲只有她會誇我。
也只有她,會在我爹孃恩愛,整日「夫君」「夫人」,肉麻到眼裏沒有我的那些年裏。
教我:「小姐,這肉是生的,不能喫!」
「殺人不好玩,要不學殺魚?」
「殺人要償命,這世上有很多不污你的手,又能報復人的方法,衝動害己。」
我娘還在世時,他們三個時常圍坐在一起。
一個飲茶,一個嗑瓜子,一個啃柿餅。
三臉惆悵。
「哎,瞧瞧,哪家姑娘像她一樣?整天擺弄動物屍體?」
「哎,昭兒這脾性,日後該如何嫁人喲?」
爹孃認爲我想法偏執,遲早惹出禍事。
小桃卻不覺得。
她老氣橫秋,另有擔心。
「老爺、夫人,別這麼說,咱們小姐不過是愛好獨特了些而已,哪裏就闖禍了呢?」
「她生得如此貌美,咱家也不差錢,何必非得嫁人?」
「不過像咱們這種只有銀子的人家,將來若是哪家大人物瞧中了她非要強娶,那纔是要鬧個不寧的,哎……」
她一語中的。
現下見我沉默不語,也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
「咋的?你還真想啊?」
「傷人要入牢獄的!」
不想讓她擔心,我搖頭。
「放心,不卸。」
但張淮安縱狗傷了她,我也絕不會輕易饒過。
至於怎麼收拾……
眯起眼眸,我心裏升起一個好主意。
但不能說。
她不會同意。

-6-
張淮安果然說到做到。
一個月不到,便將鍾月仙光明正大接回了府。
一進府,得知狗死了,她先哭了兩日。
這一哭不要緊,還沒來敬茶請安,倒先小產沒了孩子。
張淮安本就心疼她。
一見她沒了孩子,第一時間怒氣衝衝尋來我的院子。
「秦昭,月仙傷心小產,都是因爲你!」
「若不是你殺了大福,她何至於平白無故受這麼一場天大的委屈?」
「我已經同她說好了,將你在望平街的成衣鋪子和酒肆送與她,權當給她賠罪。」
望平街的好幾家鋪子,都是我的嫁妝。
成衣鋪和酒肆,又是生意最好的兩間。
賠罪?
他們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且不說那瘋狗傷人,我殺了有沒有錯?
她小產同我有沒有關係?
從古至今,我還沒聽過哪個正室夫人要用嫁妝向妾室賠罪的道理。
今日,小桃不在。
我本可以依着心情,將張淮安的嘴掌爛。
但想了想。
既已決定用別的法子,便忍着沒動。
只自顧自喝茶,權當在聽狗吠。
可張淮安腦子不正常,以爲我沉默是在鬧脾氣。
「怎麼?不願意?」
「秦昭,你既已帶着那些東西嫁進張家,那些自然算我張家的。」
「此事我是爲你着想,才特來知會你,你別不識好歹。」
的確。
我雖有病,卻也是自小被嬌養的。
嫁來張家,爲了住得舒服,我修繕房子、置辦傢俬花了不少銀子。
甚至因張淮安翻來覆去只有那幾身衣裳,出門實在寒磣,我連聽人提他是我夫君都感覺丟臉。
還給他置辦過很多行頭。
我雖從未同他算過賬,卻也不代表我的嫁妝是他的,他可以隨意索取。ŧŭ⁷
此刻,看着居高臨下,表情陰翳的張淮安。
我眉頭輕皺,陷入沉思。
手有些癢,怎麼辦?
要不然還是不折騰,直接殺了吧?
我手上用來喫茶點的銀筷雖不鋒利。
但動作快些,對準他喉嚨,也不是不能一擊斃命。
至於小桃說的牢獄、用刑,之後再考慮……
越想,我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捏緊銀筷起身,便快步朝他走去。
然而剛走近,還沒來得及動手,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小桃表情驚恐,從門外跑進來。
「小姐,不好了!謝世子他……」
她後面的話,被鬧哄哄的聲音掩住。
與此同時,一個身材結實修長的玄色人影,被幾個身手矯健的侍衛簇擁着大步流星進來。
隔着距離,男人凜冽的眼神令我動作一頓。
頓時興奮。
來了!
謝斐終於來了。
銀筷收起,腳下踉蹌。
我摔了,摔進張淮安懷裏。
我是故意的。
故意在謝斐怒意驟起的視線中,再次往張淮安懷裏縮了縮。
夾着嗓子,柔柔喚:「夫君……」

-7-
一聲「夫君」,令張淮安的身子猛地僵住。
自成婚以來,我從未與他如此親近。
此刻鼻尖縈繞着我身上獨特的香味,感受着懷中溫軟的體溫。
他不知怎麼,心跳忽然亂了半拍。
幾乎下意識抬手,想要回應。
然而還沒動作,我手腕已經被人捉住。
被大力從張淮安懷裏扯出來的瞬間,我聽見謝斐隱含怒氣的聲音。
「昭昭,你可讓我好找呀。」
一手將我摟住,他笑得邪氣。
片刻猶豫都沒有。
抽出腰間的佩劍,朝仍舊愣怔的張淮安刺去。
「昭昭的夫君?」
「該死!」
這一劍終究沒能刺中張淮安。
劍到眼前,他突然清醒,猛地後退一步躲開。
有些可惜。
但也不礙事,下一次能刺中就行。
心中這般想,我抬眼看向謝斐。
怒氣未散,此刻他咬牙切齒。
語氣雖惡狠狠的。
但彷彿怕被弄疼了我一般,握住我的手半點沒有用力。
說起來,我至今都不太明白他爲何會對我如此執着。
畢竟我第一次見他,是去歲溫宜公主破例帶我去的圍獵場。
那日,我在林子裏遇見一隻奄奄一息的猛虎。
猛虎喉嚨插着一支箭。眼皮要翻不翻,已經不大能活了。
於是沒有猶豫,我一刀割穿它的喉嚨,給了它一個痛快。
謝斐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他一襲緋衣,居高臨下看我,眸底閃着饒有興致的光。
「你是哪家千金?竟敢搶我的獵物。」
我面無表情:「哦,還你。」
並不留戀。
那日,我渾身浴血的樣子連小桃都覺得可怖。
可謝斐卻像瘋子一般,又是圍追堵截、送畫送禮。
又是揚言要納我爲妾,鬧得京中人盡皆知。
他應該是快馬加鞭從京城趕來的。
此刻,身上帶着剛沐浴過的皁角味。
垂眸看向我的眸子病態偏執。
「你不願意嫁給我,卻嫁給這種弱雞?」
「昭昭,你眼光真不行。」
「弱雞」?
是挺弱的。
張淮安是讀書人。
雖君子六藝都有涉獵,但到底不比自小同謝侯爺在戰場長大的謝斐。
方纔那一劍,他躲得勉強狼狽。
此刻臉色也青一陣紅一陣,連發髻都鬆鬆散散。
顯然,「弱雞」兩個字傷到了他的自尊。
他的視線在我和謝斐身上輕掃片刻,也沉了聲音。
「昭昭?」
「秦昭,他是誰?」
話音落下,手腕微緊,二人的視線同時落在我身上。

-8-
他們一個質問,表情不善。
一個眼神微暗,眸底隱隱期待。
而我誰都沒看。
掙脫鉗制,快步躲進張淮安身後,弱弱開口。
「夫君,此人從前便糾纏我,我害怕……」
我還是故意的。
看不見他的表情。
但我能感覺張淮安身形微怔,脊背突然挺直。
果然。
溫宜公主說得沒錯。
就算不喜歡,男人也抵抗不了任何女子的溫柔示弱。
可是,溫柔?
他不知道嗎?
有一句話叫「溫柔刀,刀刀要人命。」
不出所料。
他安撫道:「放心。」
聲音難得柔和。
然而話音還未落下,便被對面的謝斐扼住喉嚨。
「找死!」
這一次謝斐動了真格,手上寸寸收緊。
即便張府的小廝嚎天嚎地,搬出張郡守。
他也不爲所動,神色癲狂至極。
「昭昭,你當真的?你們圓房了?」
「他用哪隻手碰的你?」
「不對,他身體哪一處碰過你?我將他碰過你的皮都颳了好不好?」
「別怕,你當寡婦也沒關係,寡婦我也喜歡你……」
瞧瞧。
我就猜到他一定會這麼說。
圓房?
自然是沒有的。
成親那日我藉口葵水躲過。
之後張淮安都在鍾月仙那兒,並不怎麼抽得開身。
但這些,我不說。
甚至還繼續裝作害怕他、緊張張淮安。
「謝斐!你做什麼?」
「快鬆手!放開我夫君!」
火上澆油的效果很好。
他不松。
眉眼一狠,咬牙一劍刺穿張淮安的掌心。
被扼住喉嚨,呼吸困難,張淮安的臉色本就難看。
手掌被刺穿,劇痛之下更是兩眼一翻,直接疼暈過去。
而謝斐將他當垃圾一般扔在地上後。
不顧衆人的驚呼,一把將我扛上肩。
大步流星,朝張府門外走去。

-9-
謝斐動作很快。
今日剛到安陽,就已經在城東置辦好了宅子。
從馬車上下來,他命人把守大門,將我帶進主院。
直到房門「吱呀」一聲合上,確認我沒有逃跑的可能,才鬆開我的手腕。
「昭昭,你知不知道,我找你都快找瘋了。」
「你爲何寧願遠離京城嫁給旁人,也不願意嫁我?」
「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一絲情意?」
將我推坐於牀榻上,他半跪下來。
望向我的眸子痛苦,病態又眷戀。
而我搖頭。
很真誠。
「當然沒有。」
「我巴不得你死。」
聞言,他眼底戾色一閃,卻還是不死心。
咬牙問:「那你上次爲何不直接殺了我?」
上次?
上次怎麼回事來着?
哦。
那天白日我上街,瞧上了一把造型獨特的刀。
因那鐵匠不賣,我同他周旋了幾句。
半夜謝斐就翻牆進我的院子,將我強行擄走。
他不知道抽了什麼風,將我關在他京郊的莊子裏好幾日。
每日不是質問我:「爲什麼要和別的男人說話?」
便是哀聲求我:「昭昭,別人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看看我……」
喝醉上頭,還將我壓在牀榻上,想要強行佔有。
我爹和小桃總說名聲、貞潔。
其實這些我都不是很在乎。
我只是覺得他臭。
尤其他喝了酒的嘴,臭得讓人難以忍受。
於是便拔下改造過的髮簪,刺進了他胸口。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讓他死。
但髮簪恰好卡進他的骨頭縫裏,我刺不進去,也拔不出來。
才讓他撿回一條命。
上次他是僥倖。
這一次,如果他願意……
看着他的脖子。
我真誠發問:「如果這次我能殺了你,你會讓我殺嗎?」

-10-
他不讓。
有些失望。
但還好。
畢竟知道他瘋,卻沒瘋得那麼徹底。
否則也不會連忤逆長公主都不敢,只敢朝我發病。
說什麼:「昭昭,雖然是妾,但也是貴妾,我發誓此生只愛你一個。」
「將來就算正室進門,也奪不走我對你的半分寵愛。」
寵愛?
誰稀罕?
在他面前,我向來連裝都懶得裝。
但謝斐這人腦子有病。
總能將我的話曲解成另外的意思。
果然,盯着我的臉半晌,他忽然輕笑一聲。
「昭昭,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明明你故意嫁人只是爲了刺激我,怨我不給你名分,當着我的面喚他『夫君』,也是想讓我嫉妒。」
「沒關係,等我殺了他,我們就又能在一起。」
狠戾漸漸攀上他的眼尾。
他語氣很輕。
「除了我,沒有人有資格得到你……」
張家背靠三皇子。
我當然不認爲謝斐會輕易動張淮安。
但沒關係,我可以。
今日他擄走我的時候,沒人看見我的臉。
是以不多久,酒肆茶樓便掀起傳聞。
「聽說了嗎?張淮安從京城帶回來的女子,是謝小世子府上的舞姬。」
「據說那舞姬還是懷着孩子私奔來安陽的。」
「難怪謝世子如此生氣,骨肉血脈流落在外,換我也追。」
……
消息是我讓人故意散播的。
小桃一人一馬來的時候,以爲她只是普通侍女,謝斐並沒將人攆走。
是以他不知道,他走後,我面前的小桃皺起了眉。
「小姐,該不會謝世子能準確無誤找Ťŭ⁶來,也是你往京中傳的消息吧?」
從小一起長大,她瞭解我,不難猜到。
有些心虛。
我挪開目光,根本不敢看她。
只能聽她輕嘆:「我的小姐呀,你到底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能說嗎?
躊躇一瞬,我認真小聲:「一下殺了兩個討厭的人,豈不痛快?」
果然不能說。
小桃嚇得眼睛都瞪圓了。
「不可以嗎?」我皺眉:「我很壞嗎?這個想法很不好嗎?」
雖然震驚。
但小桃的表情還是漸漸柔和下來。
她輕嘆:「怎麼會?」
「我們小姐是天底下最善良可愛的人。」
「只是張淮安雖不是朝廷命官,卻是實打實的舉人,謝世子更是皇親國戚,身份擺在那裏。」
「不是不願意你殺了他們解氣,只是他們兩人的命加起來都不如你貴重,逞一時之快,換來牢獄大刑,甚至沒命,很虧的……」
我爹總說,我做事不計後果。
小桃行事太計後果,正巧拴着我些。
但我覺得他說得不對。
不是小桃拴着我。
是我喜歡她替我計較得失。
一如現在。
徐徐的話入耳,我不自覺彎了彎眉眼。
後面的可以不用聽了。
她在誇我。
開心。

-11-
這一夜,因爲心情好,我睡得安穩。
但謝斐卻聽着心腹的彙報,烈酒一杯接一杯,臉色越來越陰沉。
「安陽城百姓都知道秦小姐對張淮安極深情。」
「聽說他們成親那日,張淮安縱他外室的狗咬壞秦小姐的喜袍。上月,還任由那狗咬壞秦小姐母親的遺物,秦小姐一次都沒有計較。」
「直到上個月,張淮安欲將那外室接進門,秦小姐才喫醋斬殺了那條狗。」
躊躇片刻,屬下想勸。
「世子,秦小姐性子剛烈,若不是真心喜歡,她未必能忍……」
「砰」的一聲不會響,謝斐猛地摔碎手中的酒杯。
「閉嘴!滾!」
心腹退下了。
可謝斐仍不解氣,揮劍一連砍斷幾條凳腿。
今夜,他註定不眠。
同樣燈火通明的還有張家。
坊間有關鍾月仙和謝斐的傳聞越演越烈。
親眼目睹謝斐同我拉扯,張淮安自然不信。
可張郡守卻分得清「妾室與人有私」和「正妻與人有染」孰輕孰重。
也深知不能得罪謝斐。
不得不讓他出面解釋。
還一再相勸:「兒啊,現下三皇子勢頭正好,長公主又爲其助力頗多。」
「今日謠言若是他授意,咱們定不能逞一時之快……」
他讓張淮安切勿輕舉妄動。
鍾月仙卻咽不下這口氣。
待張郡守一走,便哭哭啼啼進門。
「明明是姐姐同謝世子有私情,憑什麼要我背這個罵名?」
道理張淮安都懂。
可看着鍾月仙垂淚的臉。
他卻不受控制,腦子裏突然冒出我躲進他懷裏,柔柔喚「夫君」的情形。
鬼使神差的,他問了一句:「月仙,你在京中……當真做過舞姬?」
這問題他從未問過。
因爲第一次見鍾月仙,她正牽着大福在河邊尋死。
她說,她父母去世,嫂嫂要將她賣進青樓。
她給他看她手臂和背上交錯的鞭傷,給他看她反抗撞柱時額頭的淤青。
還說無處可去,不想再提從前的苦日子。
所以他纔將她帶回來,從不過問她的過往曾經。
說實話,坊間傳聞他一點都不信。
這一句也只是隨口問的。
但話音落下,看見鍾月仙驟然一僵的表情,和她解釋前,眼底一閃而逝的慌亂。
他的心,還是驀地沉了沉。

-12-
這一夜,旁人是何心思我並不知曉。
第二日一早醒來,聽說張家來人了,我甚至還有心情問:「來的是誰?」
「是張郡守。」
張淮安他爹啊……
那今日風平浪靜了。
我興致缺缺。
正打算讓人搬一把椅子,忽然聽見院子角落傳來輕微的窸窣聲。
循聲望去,只見門口閃過一片灰色的衣角。
心下微動,同小桃對視一眼,我遣散了院中所有人。
果然片刻之後,那人影閃身進來。
是喬裝成小廝的張淮安。
昨日被謝斐掐過脖頸,一刀刺穿手掌。
怕被人看出來,今日他衣領高束,包紮過的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裏。
走近時,他表情不太好看。
「秦昭,前些時日京城鬧得沸沸揚揚,謝斐瞧上的人是你?」
他語氣不善。
經過一夜,也打聽到了些消息。
猜到他遲早會問。
我早有準備,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憋紅眼睛。
「是我。」
「他想納我爲妾,我不願,所以逃來安陽。」
似乎沒有料到我如此坦誠。
他微微一愣。
但緊皺的眉頭未松,垂在身側的拳頭甚至緊了緊。
「所以你匆匆嫁我,只是爲了躲謝斐?」
真好笑。
好像他匆匆同我成親,沒有別的目的一般。
想雖這麼想。
但我卻沒這麼說。
因爲我知道,就算院中沒了侍女,周圍也定然藏着謝斐的眼線。
果然。
在我拉住他的衣袖,剛搖頭道:「怎麼可能?以我的性子,若非真的心儀你,怎會嫁你爲妻?」時。
院外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着,就聽一聲厲喝:「你們在做什麼?」
「張大人,這就是你說的,萬事好商量?」

-13-
謝斐走得極快。
張郡守幾乎要小跑才能追上。
他當然知道張淮安來尋我了,但還是裝模作樣。
「世子,此事我並不知曉。」
「安兒,還不快回去,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胡鬧!」
張淮安不走。
甚至一步擋在我身前,直勾勾盯着謝斐的眼睛。
「強搶人妻,胡鬧的人難道不是他?」
「我來接我自己的妻子,天經地義、光明正大。」
他語氣不善。
令謝斐本就黑沉的臉色,瞬間更黑了。
二人無聲對峙,一時間,氣氛有些凝滯。
眼下的情形,幾乎在我預料之中。
情愛一事,我雖不通曉。
但在京時,我曾因爲花錢多,同溫宜公主聽過兩次戲。
那時,她指着戲臺上的纏綿悱惻的男女。
輕嗤:「男人,骨子裏都有病的,救風塵和馴服烈女,都能滿足他們的英雄病。」
「對於女人,他們或許不見得多愛,但一定會有徵服欲和佔有慾。」
「尤其一個自己唾手可得,卻備受別人追搶的女子,能極大滿足他們的虛榮心。」
她的話我雖然不太懂。
卻還是信的。
畢竟京中愛慕她的男子不知凡幾。
戰功赫赫的將軍、前途大好的探花郎。
就連欽天監那位冷心冷面的少年國師,也甘願還俗臣服,稱願意進公主府當面首。
今日,張郡守應當與謝斐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但張Ṱŭₗ淮安明顯不配合。
他退後,拉住我的手腕。
而對面,謝斐額頭青筋暴起,也握住了劍柄。
氣氛正僵持。
小桃匆匆從院外進來。
視線交匯,她微微點頭。
下一瞬,門外突然嘈雜。
隱隱有聲音傳來:「謝世子,秦姐姐已經嫁給夫君爲妻,就算你們在京中有再多情誼,那也已經是過眼雲煙。」
「求您放了秦姐姐吧。」
帶着哭腔的女聲,是鍾月仙。
聞言。
所有人表情一變,臉色頓時青黑。
只有我,心情愉悅。
終於來了。
好亂。
好喜歡。

-14-
謝斐匆忙買下的宅子雖不是在鬧市。
但周圍還是有許多過往行人。
因鍾月仙這一嗓子,行人駐足,很快門前就圍滿了人。
因此,人們也第一時間知道坊間傳聞爲虛。
與謝斐有私的不是張淮安的妾,而是張淮安的正妻。
被帶進來時,鍾月仙還在哭。
瞧見衆人的陰沉表情,哭聲才稍稍收斂。
臉色白了白,柔聲喚張淮安:「夫君……」
算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
她的確生得好看。
尤其此刻淚眼矇矓,眼尾嫣紅,瞧上去楚楚可憐。
可眼下,不僅謝斐和張郡守表情難看。
就連張淮安看她的眼神很冷。
「夫君……」
她聲音輕顫。
有些不明白爲何往日對她百般柔情的男人,今日爲何對她如此冷淡?
畢竟上一次她大鬧衙門。
他曾將她護得嚴嚴實實,發誓此生不負,許諾疼寵一生。
她不明白。
我卻是知道的。
因爲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
將事情鬧大,她固然能洗清污名,順便敗壞我的名聲,藉此逼張淮安休了我。
但今日張淮安既是喬裝來的。
就算同謝斐鬧得再難看,也是不想鬧得人盡皆知的。
我猜對了。
「誰讓你來的。」
張淮安冷冽的聲音,令鍾月仙的臉色白了白。
飛快看我一眼,她眸中怨毒一閃而逝。
很快被眼淚掩蓋。
「是我自己想來,求世子放了秦姐姐。」
頓了頓,她淚眼盈盈望向謝斐。
即便臉色蒼白如紙,也高昂着脖頸。
「謝世子,就算你與姐姐曾經交情匪淺,可她已經嫁爲人婦。」
「昨日你將她帶走共處一整夜,已經讓她名聲受損,若她還繼續待在這兒,傳出去,旁人該如何非議她?」
一番話,看似爲我着想。
其實是在提醒張淮安,昨夜我與謝斐已經共處一整夜,早已不清白。
果然,張淮安的臉色頓時陰沉。
但放了我?
鬧再大,謝斐都不會放的。
不出所料,謝斐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將她活剝生吞。
視線一一掃過三人,冷笑一聲,突然抽出腰間的長劍,削斷鍾月仙的一縷鬢髮。
也將她的鬢角劃出一道口子。
殷紅的鮮血滴落。
「放了昭昭?」
「今日誰敢帶她踏出這個門,我要他死!」
大約沒經歷過這種陣仗,鍾月仙腿上一軟,摔了。
她一臉驚恐,盯着對準自己的劍,求助一般顫聲喚張淮安:「夫、夫君……」
到底是同牀共枕,喜愛了那麼久的人。
即便對她今日的行爲有些不滿。
張淮安還是有些心軟。
他上前一步,似乎要將人牽起。
可我怎麼可能給他這個機會?
「你叫鍾月仙?」
「聽名字沒印象,但這張臉……我在京中是不是見過你?」
「想起來了,去歲大理寺少卿生辰宴,你是琉璃閣來獻舞,結果跌進懷裏丞相懷裏,被他帶走的那個舞姬?」

-15-
我當然沒去過大理寺少卿生辰宴。
也沒見過鍾月仙。
但知道她是京城來的,想查她的底Ṭṻ₍細並不難。
她的確是琉璃閣的舞姬。
獻舞那日也的確跌進丞相懷中,被養在京郊一段時日。
可年近半百的丞相是個怕夫人的。
就算她有孕,也根本不敢將人抬進府。
她是如何結識張淮安的,我不知道,也不感興趣。
只知道她既故意將狗送進張家,利用流產對付我。
我自然要還她這一筆。
果然。
我話音落下,她的臉徹底白了。
張淮安於伸出去的手也猛地一頓,停了。
空氣一陣靜默。
直到張郡守一聲呵喝:「夠了!」
「安兒,還不帶她下去,是嫌不夠丟臉嗎?」
當然丟臉。
但他沒動,他還想帶走我。
可謝斐怎麼肯?
將劍換了個方向,直指張淮安的喉嚨。
他咬牙冷哼:「我說了,誰敢帶走昭昭,誰死!」
不過要讓他失望了。
因爲他話音落下。
一道明媚的女聲自門口傳來。
「若是我帶她走呢?」
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女子被一羣侍女簇擁走來。
女子錦衣華服。
不是別人。
正是當今聖上的第三女,謝斐的堂姐——溫宜公主。

-16-
往京城傳消息前,我先書信一封,送去了公主府。
如今朝堂上,立三皇子爲太子的呼聲鼎盛。
其他人卻未必沒有相爭之心。
比如與溫宜公主一母同胞的六皇子。
長公主意囑三皇子,謝侯爺也手握西境十萬兵權。
身爲他們的獨子。
若能捉到謝斐的錯處,藉此削其兵權。
於三皇子來說,也算重創了。
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我不大懂。
在京中聽戲那回。
溫宜公主同我說這些,我也沒多大興致。
但一聽她說,能幫我對付謝斐。
我便來了勁。
「能殺嗎?」
那時,我問她。
她喝茶的手微頓,笑意不減。
語氣隨意:「很急嗎?等等吧。」
「死在你手上終歸不妥,不如死在我手裏。」
她是個爽快人。
收到我消息的第一日,便提前來了安陽。
此刻,她視線輕掃一圈,眉眼微抬。
脣角的笑意漫不經心。
「阿斐,姑母前腳才向父皇請旨替你和太傅孫女賜婚,你後腳離京,鬧這麼一出。」
「強搶人妻?」
「不要臉,還想不想要命嗎?」

-6-
謝斐這人,雖瘋名在外,但在溫宜公主面前,卻蹦躂不起來。
畢竟他前腳提劍叫嚷要殺人。
後腳溫宜公主就真能將他的腿打斷。
今日,溫宜公主要帶我走。
他雖不情願。
卻也沒辦法。
張家是不能回去的。
藉口想邀我做客,溫宜公主將我帶上她的馬車。
謝斐不敢追上來。
但張淮安敢。
他截停馬車,立於車外。
躊躇了許久,才終於問出口:「昭昭,昨夜你與那謝……世子……」
鍾月仙的話,他大概信了幾分。
他想問我是否清白?是否失身?
但礙於在大街上,礙於溫宜公主在場,便含糊其詞。
「昭昭,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若要還你清名,難免要問清楚些。」
「以前……是我不好,被人矇蔽,委屈了你。」
「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償你,鍾月仙的事我也一定會查清,誰也無法撼動你正妻的位置。」
正妻位置?
笑死。
誰稀罕?
我連車簾都不想掀。
怕看見那張臉,夾不住嗓子。
「夫君不必多言,我自然清白,也自然信你。」

-17-
車外,張淮安似乎放心下來。
「如此便好。」
「你且安心,等我料理完府中瑣事,過兩日來接你。」
輕嗯一聲。
馬車復又前行。
直到車外再沒了謝斐的眼線和張淮安的身影。
溫宜公主才輕嘆。
「也是爲難你了。」
我點頭:「嗯,的確。」
這兩日說了許多違心的話,可給我噁心壞了。
她應該也很可憐我。
很快跳過這個話題。
「接下來你要怎麼走?可想好了?」
怎麼走?
我笑笑。
「自然是趁月黑風高,辦正事。」
這兩日註定不太平。
坊間流言多了幾樁,也發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是坊間傳聞,張淮安的正妻被長公主之子爭搶。
張家人徹底得罪了謝世子。
第二件是張淮安查出鍾月仙早產的孩子不是張家血脈,一直以來喝的不是安胎藥,而是抑制胎兒生長的藥。
第三件更是駭人聽聞。
張淮安不知是因爲正妻被人覬覦氣憤,還是因爲被妾室欺騙神傷。
與好友喝醉酒回家的路上,被歹人襲擊。
不僅肩頭被刺了一劍,還被人剜掉了一塊肉。
小桃將消息帶回來時,我剛洗乾淨臉上的血,換下帶血的夜行衣。
「張淮安還未醒,聽張府的下人說,看那歹人的身形好像是謝世子。」
「小姐,當真嗎?」
她還是太瞭解我了。
眯着眼睛,目光狐疑。
有些心虛,我不敢看她。
不動聲色將血衣往牀底下踢了踢。
目光遊離時,掃過她的胳膊。
那裏,即便我縫得再漂亮,仍舊坑坑窪窪。
張淮安縱狗咬掉小桃一塊肉,我也剜他一塊,怎麼了?
只不過換個地方剜而已。
公平得很。
心下微凜,底氣瞬間回來。
我點頭:「當然,不是我。」
小桃:……
她不知道信沒信。
表情有些精彩。
瞪大眼睛看我好久,才語重心長地重重一嘆。
「小姐,有的人固然該死,但殺了人就沒有回頭路了。」
「答應我,別拿你的餘生去賭,好嗎ẗùₙ?」
得了我肯定的答覆,才又擠出笑意。
「如此也好,若此番溫宜公主能將謝世子帶走,他日後應該再沒有機會再糾纏你。」
沒機會糾纏我嗎?
我挪開目光,眯了眯眼睛。
不。
她還是太小看謝斐了。

-18-
因謝斐上門擄走我,有過傷張淮安的前科。
加上坊間狒狒的傳聞和張家下人的證詞。
即便謝斐再如何爭辯,張郡守再如何躊躇。
這一消息還是被溫宜公主傳進了京城。
捉拿謝斐回京受審的聖旨剛到那日,溫宜公主就帶人將謝斐的住處圈了起來。
可人還沒捉到。
謝斐就是先闖進了院子。
這一次,他提着刀,連傷了溫宜公主好幾個府兵。
二話不說,將我擄上馬背。
上一次,我沒有掙扎。
這次我同樣沒有。
安靜地任由他帶我奔波大半夜。
直到行至山間一處小院,他才終於停下,三長兩短叩響院門。
「主子。」
開門的是謝斐的心腹侍衛。
我見過。
上次在京城,謝斐想要強迫我時,他在外面把風。
這一次,見謝斐輕「嗯」一聲帶我入院。
他仍舊自覺出去,關好門。
但這一次,謝斐沒動。
他停下腳步,眸光深深,直勾勾看我。
許久,纔開口。
「昭昭,我知道傷張淮安的人是你。」

-19-
他能猜到,我並不意外。
但我不傻,不打算承認。
「胡說,我沒有。」
他不信,眉頭輕皺。
「我讓人查過了,兩個月前,張家那個指認我的下人父親病重。」
「三兩銀子一副的名貴藥材,他續了許多副,一年賺不了幾兩銀子的人如何能承擔?」
「既要重傷張淮安,又要嫁禍給我,昭昭,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出旁人。」
他倒也沒查錯。
給張淮安小廝送藥的人的確是我。
授意他指認謝斐的人,也的確是我。
畢竟有錢,爲什麼不用呢?
但想歸這麼想,我卻依舊搖頭。
「你可有證據?」
他當然沒有證據。
當然,也病得不輕。
即便猜到事實,眸中仍舊升起點點希冀。
「昭昭,你既狠下心來傷他,證明你根本不喜歡他,對不對?」
說話時,他上前一步,想拉我的手。
見我後退一步躲開,又停下。
眸色微斂,語氣柔和下來。
「昭昭,賜婚一事並非我意願。」
「我不做什麼侯府世子了,我們私奔吧。」
「去西境、去塞外,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揹負罪名浪跡天涯我也甘願。」
浪跡天涯?
真好笑。
「有罪的人是你,我爲什麼要和你一起逃?」
似乎沒有料到我拒絕得那麼幹脆。
又似乎料到了。
他咬了咬牙,表情變換,很是精彩。
呼吸間,竟毫無徵兆忽然上前一步,掐住我的脖子。
「昭昭,別以爲我不知道溫宜平白無故出現在安陽,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我愛你,不介意你對我耍心機,也不介意你對我伸爪子、有野心,但凡事總要有個度,趁我耐心耗盡之前,對我服個軟,不行嗎?」
掐在脖子上的手並沒有用力。
只威脅一般虛虛握着。
這距離太近了。
近到我能聞到他衣服上的薰香。
近到朦朧的火光下,我能看見他額頭隱隱跳動的青筋。
每一眼,每一次呼吸。
都令人噁心。
「謝斐,你知道你看我的眼神是什麼樣嗎?」
忍着不適,我冷聲問。
他微怔,下意識答:「什麼樣?」
「你看我的眼神,很像從前我祖父看他養的那隻鳥。」

-20-
那是一隻從胡商那兒重金買來的青鳥。
能聽指令,會人語。
祖父很喜歡。
可在胡商那兒言聽計從的鳥,接回家後卻閉口不言。
一開始,祖父還變着法哄。
精緻的喫食、純金打造的鳥籠。
所喫所用,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一天十二個時辰,十個時辰都恨不得同那隻鳥待在一起。
可後來,那隻鳥會說話,也會聽指令後,祖父陪它的時間便越來越少。
最後金籠換成鐵籠,瓜果糕點也變成了糙米。
甚至聽聞它凍死,祖父連眼皮都沒抬。
「埋了就是。」
誠然,祖父很喜歡那隻鳥。
謝斐對我或許也很「喜歡」。
可他看我的眼神,與我祖父當年看那隻青鳥並無不同。
在他看來,我不過是個不同於大家閨秀的新奇玩意兒。
「謝斐,我沒有同你說過嗎?我很討厭你。」
「討厭你不經我同意,對我又親又抱。討厭你狂妄自大,毀了我的平靜生活。」
「還有你每次故作深情喚我『昭昭』,我最討厭。」
「別說和你私奔了,連和你同呼吸一片空氣,我都覺得噁心。」
我語氣平平,只是陳述一直以來都擺明的事實。
但謝斐接受不了。
掐住我脖頸的手猛地一緊。
他的眸光驀地兇狠,眉眼間是我從未見過的暴戾。
就在我以爲他想殺我的瞬間。
木門再次被叩響。
「主子。」
「進。」
門被推開。
是剛纔的侍衛,手上還押着一個小廝裝束的人。
「主子,我瞧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可要殺了?」
雙手反剪的人被揪住頭髮,痛呼着被迫抬頭。
竟是鍾月仙。

-21-
今日謝斐帶我策馬狂奔大半日。
我骨頭都要顛散架了,有些喫不消。
鍾月仙竟能追上來?
有些意外。
謝斐似乎也很意外,掐在我的喉嚨的手鬆開。
挑眉問:「張淮安的妾?」
鍾月仙沒回答。
一眼都沒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我,目眥欲裂。
「秦昭,看我被攆出張家,如此落魄,你很得意吧?」
「你別以爲我不知道,那些污我名聲的流言,都出自你手。」
「賤人!一切都是因爲你,我不曾害你,你爲何要害我!」
不曾害我?
這話當真好笑。
她慫恿張淮安來奪我嫁妝一事先不提。
「聽說民間有一種馴犬術,將仇人的衣物給瘋狗聞,聞一次便揍一次,揍一次,再聞一次,長此以往,那狗只要一聞到相同的氣味,便會發狂,不死不休。」
「你爲什麼把狗送進張家,當真以爲我不知情?」
似乎當真以爲此事隱蔽。
聞言,她表情微愕,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哦,張淮安買給你的侍女透露的。」
那侍女不僅告訴我鍾月仙打算做什麼。
還得我授意,慫恿她那日去謝斐宅子門前鬧呢。
沒辦法。
誰讓我給得多?
她既然算計我。
我當然也是要算計她的。
顯然,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瞪大的眼睛漸漸染上恨意。
「你不過出生比我好,得意什麼?」
「去死吧!」
事實證明。
人一旦被憤怒衝昏頭腦,潛力便無窮無盡。
話音還未落下,她竟當真掙脫鉗制,從衣袖間抽出匕首朝我衝來。
變故橫生。
只不過我更快。
幾乎下意識用力拉過謝斐。
背對我的人猝不及防,踉蹌一步。
緊接着,「撲哧」一聲悶哼,匕首沒入腰腹。
「主子!」
侍衛大驚。
一劍揮出,將鍾月仙逼退,連忙上前將人扶住。
而謝斐捂着傷口,臉色慘白,回頭死死盯着我。
一臉不可置信。
我聳聳肩,很無辜。
「你那麼愛我,一定願意爲了救我而死的,對不對?」
可能他不願意。
但他沒機會說了。
錯落有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溫宜公主帶着府兵,眨眼就將這座小院包圍。
而她身後,跟着小桃和臉色慘白的張淮安。
環視一圈院中的慘狀。
對上小桃驚愕的視線。
我連連搖頭。
「這次真țũ̂₄不是我。」

-22-
話雖這麼說。
但我還是有些心虛。
因爲我的袖子裏的確藏着一柄匕首。
原本也的確打算親自動手。
好在小桃並未追問。
慌忙過來,拉着我上下打量,眉頭緊皺:「小姐你呢?他可有傷你?」
當然沒有。
猜到謝斐不會乖乖回京,定然有所動作。
今日支走她,故意被擄走,是我和溫宜公主商量好的。
溫宜公主要的是一個「抗旨不尊」的謝斐。
活的最好。
死得也行。
現在動手的人變成鍾月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溫宜公主帶來的人動作很快。
悄無聲息將疼暈的謝斐押走,抬上車。
還帶走了重傷謝斐的鐘月仙,一同押回京交差。
離開前,她拍拍我的肩,壓低聲音。
「聖旨上寫帶他回京受審,我得走了,否則不交差。」
「放心,我只給他留一口氣。」
我點點頭,並不多言。
真心希望她助六殿下成功,別讓謝斐有蹦躂的機會。
然而似乎瞧出我心中所想,擦肩而過時,她笑笑。
聲音很輕。
似有若無。
「誰說我是爲旁人籌謀?」
她走了。
直到大隊人馬離開,張淮安的聲音響在耳邊。
我都沒明白這話的含義。
「昭昭,聽聞你出事,溫宜公主要來尋,我第一時間便趕來了。」
「你沒事就好。」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張淮安臉色蒼白,很是虛弱。
明明同牀共枕數月,他卻一點都不關心昏迷被帶走的鐘月仙。
只殷切地看我。
「這段時日委屈你了。」
「現在謝斐走了,鍾月仙也走了,再也沒人挑撥。」
「昭昭,我們回家……」
盯着他伸來的手。
我滿眼嫌棄。
的確,沒了謝斐,我也不用再裝了。
「和離吧,張淮安。」

-23-
沒料到我的話,張淮安表情微愣。
他瞪大眼睛,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
「爲什麼?」
解決了謝斐,我心情好。
也不介意替他解惑。
「你還記得來我家提親之前,與你父親是如何商量的嗎?」
經我提醒,他似乎終於想起來了。
表情一點點驚慌。
我卻沒停。
「秦家雖行商,身份配不上你,但家底頗豐,又是獨女。如今三皇子剛青睞我,我也正是缺錢打點之際,若秦家女嫁進來,她和那老匹夫出個什麼意外,不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嗎?」
「爹,我明白了,待成親之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學着他和他爹的語氣複述。
末了,放緩語氣。
大約真的震驚。
張淮安瞪大眼睛,連解釋和質問我如何知曉的都忘了。
訥訥道:「可是,自成親之後,我從未害過你爹……」
「要等你害死他我才能報復你,哪裏來的歪道理?」
「你明知道鍾月仙將狗送進府是什麼心思,卻還一再縱容,或許我爹還沒死,我已經先一步沒命。」
話說完。
我已經沒耐心看他的表情。
摸了摸袖子裏的刀,想了想,還是決定留着他的命。
畢竟有的人,死了就解脫了。
苦日子還在後頭。
「和離吧, 好歹還能給自己留點面子。」
說完這句話, 我不再看他。
門口, 小桃帶來的馬車和小廝已經等了很久。
然而,我正要上車。
卻聽他在身後喊得歇斯底里。
「秦昭!你耍我!」
他似乎明白, 前些時日我的溫柔寫意都是裝的。
只是爲了刺激謝斐與他針鋒相對。
語氣暴怒中夾雜着恨意。
「你以爲離了我你名聲能好聽?不過是不守婦道, 與外男糾纏的蕩婦而已!」
名聲?
笑死。
我什麼時候在乎過那種看不見摸不着,只存於別人口中的東西?
倒是他……
我回頭,視線往下一掃。
「你以爲, 你名聲很好聽嗎?」

-24-
這一夜,我終於回了自己家。
大抵聽小桃講了我這段時間的遭遇。
瞧我半夜風塵僕僕回來。
我爹終於放下自我娘去世後, 連睡覺都要抱着的牌位。
改爲抱着我,哭得像個六歲的孩子。
「我的女兒啊, 你受委屈了。」
「都是爹不好, 不該匆匆把你嫁去張家……」
我時常覺得,是他情感太氾濫,才導致我情感淡薄。
有時候,甚至還要我反過來哄他。
就很麻煩。
比如現在。
「不委屈。」
「不怪你。」
安慰的話匆匆。
我從他懷裏掙開, 一刻也不想多待,逃似的回到房裏。
如我所料。
張淮安並不同意和離。
不僅退回我送去讓他簽字的和離書。
還讓人來商量,只要不和離,無論提什麼條件, 他都答應。
我當然知道他爲什麼這般低聲下氣。
不過是想掩蓋他沒了命根子而已。
但誰慣着他?
他上午將和離書送回來。
下午,此事便傳遍整個安陽郡。
聽說得知這個消息, 張淮安在家裏發了瘋, 一氣之下一病不起。
可還沒等到治好病。
倒是等來被判流放的消息。
溫宜公主來信說, 鍾月仙沒能熬過去, 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而謝斐此次由於傷重, 一直未醒, 大約以後也不會再醒了。
爲了減輕罪行。
長公主不僅狀告張淮安三年前醉酒之後, 誤殺打更人。
還狀告去歲貪腐案中, 張郡守去年私吞賄銀。
私吞賄銀事關重大。
張家上下, 除了籤活契的下人,無一倖免。
除了我。
因爲我收到一份溫宜公主送來的大禮。
——
天子御筆親寫, 蓋了印鑑的義絕書。
准許我與張淮安嫁娶義絕, 自此以後嫁娶再不相干。
一切因我而起。
長公主大抵還想對付我。
但……
「長公主雖以張家爲突破口,抵了謝斐傷人的過, 但抗旨終究是觸怒聖顏。」
「如今聖上順勢收回謝老侯爺兵權,交由溫宜公主, 還罰長公主一家禁閉三年。
「相比她也沒有心思來對付我們了……」
長公主是何心思, 我並不關心。
也猜到長公主狀告張家一事,當然有溫宜公主的手臂。
聽小桃提及兵權。
才終於明白了她離開時, 那句話的意思。
但也沒多大興趣。
畢竟,只想一輩子清淨, 做個能揮霍家產的閒人。
於是我捏着聖旨, 輕聲喚:「小桃, 想喫桃花餅。」
小桃皺眉:「現在這季節,哪裏來的桃花?」
我不語,眼巴巴看着她。
終於, 她敗下陣來。
輕嘆一聲,一臉慈愛。
「行,我想辦法……」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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