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與威遠侯陳衛是人人稱羨的夫妻。
恩愛兩不疑。
死前得他一滴淚,我已然知足。
然而再睜眼,聽聞他上門提親。
可這次求娶的人,卻不是我。
我衝到堂前。
隔着重重人影,見陳衛牽起堂姐的手,向長輩們鄭重承諾:
「我知雲娘不比妙娘八面玲瓏,日後定會處處護着她。」
我反身忍淚,不禁自問:
難道從前的一切都是夢?
-1-
可那場夢太真實了。
我記得陳衛十九那年,生母屍骨未寒,父親就把後母迎娶過門。
古人云:一個「孝」字壓死人。
連聖上都逃不開禮法的約束,何況乎陳衛?
猶記得他滿面愁容地跟我說:
「妙娘,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聽着心疼極了。
所以一心想要嫁給他。
成婚後,我們是人人稱羨的夫妻。
他在外拼搏立功,每次升官都不忘爲我請封誥命。
我在內打理庶務,外交貴婦,爲陳衛掃除重重難關。
後來陳衛被聖上封爲定遠侯,他誇我:
「長袖善舞。」
我不喜這詞潛在的貶義,皺了皺眉頭。
可陳衛愛我勝過一切。
連我們的一雙兒女都不能比擬。
每次回來都直奔我院中,他都會情難自禁地掩住我的眼,在脣上落下熾熱的吻。
直到白頭,陳衛也沒有納過一個婢妾。
甚至在我臨終前,落下一滴滾燙的淚。
-2-
我下意識去摸淚痕劃過的位置。
曾經我們共白首,身體都不再年輕。
他癱瘓在牀,我雞皮鶴髮。
然而此刻手下柔嫩細膩的觸感,猛地將夢境打碎。
這一年。
我雲英未嫁,陳衛將滿十八。
前世的今日,他剛升官。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與堂姐在城外的柳亭結緣。
兩人互爲知己,無話不說。
他從堂姐口中得知我在家中受寵,聰慧活潑。
所以每次逢節,陳衛都會邀請我們姊妹二人,再叫三四人作陪。
我不是沒懷疑過陳衛喜歡堂姐。
但他從未表現出來分毫。
哪怕堂姐被婆家人磋磨致死,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後來得知堂姐婆家人不肯給她收殮屍身。
還是我求陳衛將堂姐的骨灰接回來。
可同年同月的同日,他又爲何會上門求娶堂姐?
-3-
堂中熱鬧非凡。
陳衛和堂姐是今日的主角,被衆人圍着打趣。
祖母年事已高。
只問陳衛:「打算何時成婚?」
陳衛面色泰然,回答不疾不徐。
只說想早日娶堂姐過門。
我瞧得仔細。
察覺他與從前很不一樣。
前世,十八歲的陳衛還未被後母磋磨過,行事多少有些幼稚。
出去遊湖時,他總喜歡撩起湖水灑向我,又側身去摘蓮花送給堂姐。
在上元燈會,他把猜中的花燈先給堂姐挑,剩下的全塞給我。
一時間,我什麼都明白了。
想必他也跟我做了同一場夢。
如今夢碎了,我們都該醒了。
-4-
堂姐和陳衛的婚事定得急,婚期也趕。
家裏忙着操辦她的嫁妝,也顧不上約束我。
這些日子,我心煩意亂。
看到家裏刺目的紅色,有些透不過氣。
於是趁母親去寺廟燒香,我買通門房,扮作男子溜出去。
漫無目的地乘車經過鬧市。
我看着窗外。
又是一年暮春,些許微風吹得花樹簌簌,落花遍地。
我想起夢中很多年的春日都如今天這般。
初見時的ṱú₍一見傾心。
再見時的怦然心動。
相知時的會心一笑。
我沈妙聰明自負一世,卻敗給陳衛的虛情假意,錯付了滿腔真情。
「雲娘,前面的花開得更好,我帶你過去。」
淚眼朦朧中,我好像聽到了陳衛的聲音。
慌忙擦乾了淚,尋着極似兩人的身影追了許久。
可最後,我還是跟丟了。
環顧左右無人,我蹲下來埋頭痛哭。
「你這個騙子!既然不喜歡我,爲什麼不說!」
狠狠發泄了一番,我才踉蹌折返。
經過一處藕塘時,我在釣魚人旁邊站了會,看着長滿池塘的浮萍道:
「țũ₊此處無人管理,魚都被水草悶死了。」
釣魚人聞聲回頭,竟道出我的名字:
「原來方纔的林中女鬼是妙娘假扮的。」
這時我也認出來他——
英年鬱郁早逝的四皇子劉平。
-5-
我對四皇子可沒有一點意思。
前世爲了陳衛官途順暢,才特意去了解他的喜好。
得知他掌管兵部人員任選,且知人善任。
我爲了讓陳衛的履歷能被他看見,把幾位要員的府邸都跑了趟。
最後陳衛升了官,卻被四皇子帶到邊關打仗。
一去就是兩年。
家書難覓,我日日都在家中盼他平安歸來。
後來陳衛官越做越大,我結交的貴婦人身份也越來越高。
出門在外,時ŧū́⁾時刻刻都不能放鬆,擔心稍有不慎,等着我們的便是萬丈深淵。
心裏的苦,既不能向戍邊的丈夫訴說,更不能惹得母親憂心。
我只能梗着脖子往下嚥。
結果陳衛跟隨四皇子回朝還驚奇:
「妙娘成日在家養尊處優,爲何瘦得如此厲害?」
我說:「人際往來並不輕鬆。」
他卻笑:「妙娘被岳母嬌養慣了,進門便拿回了管家權,比你姐姐輕鬆多了。」
與男子說做女人的難,無異於對牛彈琴。
既然如此,今生我何必受那個苦。
我找個如意郎君,不再追求榮華富貴,安然享受一生便是。
思及至此,我緩緩屈膝道了聲:「四殿下金安。」
四皇子點點頭:「不早了,回吧。」
他起竿收簍,轉身跛着腳離開。
-6-
曾聽人說:忘記一個人最快的方式就是新歡。
我看着四皇子略顯狼狽的背影,忽然起了心思。
再過兩日,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可自行報名選秀。
我記得幾位皇子妃便是在這場選秀定下的。
但不知爲何,四皇子冒死拒了聖上的賜婚。
直至去世,後院仍空置着。
我掐着點回府,在馬車上做好了決定。
等母親禮佛歸來,便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
母親認真打量我許久,蹙了蹙眉:
「你伯母昨日來找我說,雲娘嫁妝太薄了,想從我們二房挪用些體面的物件,多虧娘當時沒一口答應,不然若是選中,豈不是要委屈我兒。」
我枕着母親的雙膝淺笑。
前世堂姐高嫁,挪用了我們二房數件珍寶未還,母親礙於情面認了啞巴虧。
如今門當戶對,還要佔我們二房便宜就過分了。
黃昏時辰,我陪母親用完膳,在抄手遊廊撞見行蹤鬼祟的堂姐。
她一看是我,蒼白的俏臉頓時緩和。
「妙娘怎麼走路都沒聲音,可把我嚇壞了。」
我笑了笑,詢問她:「出去做什麼了?」
堂姐臉上遍佈紅暈:「去柳亭跟友人會面了,我們說了些話。」
我點了點頭,心知白日沒有看錯人。
兩人前世緣起於柳亭,今生柳亭再續前緣。
沒想到一心在宦海沉浮的陳衛,竟也是這般講究之人。
我心底一片澀然。
正想借口離開,又聽堂姐說道:
「對了,我那位友人今日還提起你呢!」
-7-
我頓時停下腳țũ⁰步,忽地升起一絲希冀。
堂姐盯着我說:
「那位友人說他有一位好友,是兵馬司指揮使的嫡長子蘇祁陽,長得高大魁梧,人也老實勤奮,想撮合你們認識。」
我冷聲起笑。
兵馬司指揮使的嫡長子?
前世爲陳衛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最後慘死在戰場,連子嗣都未留下的人。
我爲何會記住他。
當然是陳衛每次升官發財,都要在我耳邊悲慼:
「若是老蘇還活着就好了,他死心塌地跟着我,我卻害得他家絕後,這輩子都彌補不完啊。」
所以重活一世,就把自己的髮妻彌補給他嗎?
堂姐見我面色不虞,有些稀罕:
「妙娘是在考慮嗎?」
「你放心,我那位友人說了,蘇祁陽沒有其他武夫那般花花腸子,不會在外面亂來,再說他……他是陳大哥的兄弟,我們肯定不會讓他欺負了你。」
說到最後,她臉頰又紅了紅。
我望着堂姐,有些怔然。
男人都愛俏。
堂姐天生長得俏,今日穿一身鵝黃曲裾,襯得婀娜多姿。
此刻兩頰薄紅如海棠,低眸扇動着濃密且長的睫羽的模樣,分外可人。
而我五官清素,時常要用深色衣裳來鎮住家僕和外面的管事,自然寡淡無趣。
或許沒有幾個男人會喜歡我,而忽視堂姐。
我勾起苦澀的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8-
兩日後,我坐上進宮參選的馬車。
前世喫過的苦,不少成爲今生的依仗。
幾位嬤嬤看我處處都挑不出錯,把我的身份牌掛到前排。
那一排共六人,其中有三人成了後來的皇子妃。
我定了定心神,去找她們說話。
不卑不亢地投其所好,竟也獲得幾分友誼。
待到大選那日,交好的幾位姐妹都陸續得到聖上賜婚。
而輪到我時,聖上卻親自問四皇子:
「老四,沈侍郎家的嫡女給你做正妃如何啊?」
我怕四皇子跟前世一樣拒婚,慌忙抬頭看向他。
見他平淡至極的眸子望過來,我趕緊眨了眨眼。
但轉念又怕他誤會我不願嫁給我。
只好用脣語不斷重複「我嫁」兩個字。
四皇子看了半晌,好像笑了。
「父皇慧眼識人,兒臣的婚事全憑父皇做主。」
緊接着,我感覺有數道視線看過來,如芒在背。
直到聖上下旨解圍,我才得以脫身。
回到儲秀宮,幾位準皇子妃都圍過來打聽。
得知我竟成了四皇子妃,都拉着我不放,把那些隔了七八代的遠親都拉出來攀交情。
我面上笑着,知道她們只是看四皇子身體有疾不能登頂,才這般示好。
不由念起前世嫁給陳衛。
好多次赴宴應酬,哪怕被落了面子、故意刁難,也無人過問,還要強顏歡笑。
再看眼下還未嫁給四皇子,就已沾到了他的光了。
心裏有些澀,又有些甜。
今生……我和陳衛都有了不同的選擇。
此後他過得如何,我不會在意了。
只願親人和四皇子安好。
便足夠。
-9-
賜婚旨意已下,選秀一事結束,秀女們都陸續被送出宮。
我家中早早得了消息。
除了行動不便的祖母,其餘人都在門口恭迎。
母親笑得尤爲開顏:「月餘未見,家裏人都念着你呢。」
聞言,我抬頭望了一眼。
不見堂姐的身影。
隨母親步入正堂的路上,看到還未揭下的紅紙,纔想起堂姐已經出嫁。
衆人見我盯着一處看,不由將目光投過去。
伯母會心一笑,熱情地解釋道:
Ŧùₚ「你倆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比誰都好,雲娘不知道你進宮選秀的事,回門那天還一直問呢。」
我點點頭:「改天請姐姐回來坐坐吧。」
這話說出去,隔天堂姐就在陳衛的陪同下來了。
看她作了婦人的裝扮,眉眼間自然流露出經過人事的風情。
我眼中一熱。
明明早就知道回不去了,但親眼瞧見,心裏還是一陣刺痛。
「妹妹好狠的心。」
她進來便瞋了我一眼,「不聲不響跑去選秀,連我這個親姐姐的婚宴都來不了,害我之前還傻傻給你介紹良人。」
我低頭喝了口茶,只是笑笑:
「沒有把握的事有什麼好說的,婚宴我未趕上,所以多備了一份添妝禮,望姐姐息怒。」
堂姐又把我好生埋怨了一頓,才被伯母叫過去說話了。
我乾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也走了。
橫穿假山池回住所時,陳衛忽然出現在前路。
他看着我。
什麼都不說就已勝過千言萬語。
-10-
上一世相伴五六十年,我想即便是養條狗都有深厚的感情了。
他或許也有一點不捨,或許恨我輕易嫁給他人。
「四皇子身份尊貴,你不要再四處招惹是非,連累家人事小,拖累王爺事大。」
亂哄哄的腦子倏地一靜。
原來他是這樣想我的……
心涼了半截,我卻要裝作聽不懂:
「姐夫突然蹦出來,就是爲了跟我說這些?真是莫名其妙。」
他盯着我的神色仔細瞧。
「姐夫莫不是想讓我和姐姐效仿娥皇女英?」
我故作羞惱,使他猛地一怔。
「再這樣看我,我就讓人把你眼睛挖出來。」
我放下狠話就走,連午時用膳都推脫了不去。
……
等堂姐再上門,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陳衛小心翼翼地扶她邁過門檻。
兩人互相依偎,濃情蜜意。
堂姐紅着臉同我們說:
「我們上次回去就發現有喜了,今日特意回來告訴你們。」
「你們都不知道,陳郎他得知喜訊的那晚,高興得睡不着覺,連夜給孩子想了三四個好名字呢。」
陳衛笑着點頭,接過話腔:
「若是女孩,就叫陳芮,芮之字是爲草木初生之貌,生機盎然;若是男孩,就叫陳景和,出自《岳陽樓記》『春和景明』,寓意生活安寧、前程光明。」
我聽了,微微出神,想起了我和陳衛的孩子。
前世直到滿月宴的賓客問起,他才隨口給孩子安了個「陳勇」的名。
京城尋常百姓家中,叫陳勇的人一抓一大把,平平無奇。
而他和心愛之人的孩子,不僅詩意深遠,且聲調悅耳。
從前我未得到過他的真心,所以看不清。
如今方知愛與不愛,原來這般明顯。
-11-
談笑聲中,陳衛忽然將話拋給我:
「聽雲娘說,家中有個才華斐然的妹妹,不知我們夫妻選的這兩個名字,在你看來如何呢?」
於是衆人都朝我看過來。
堂姐眼前一亮。
當即不顧自己的雙身子,跑到我跟前來發癡:
「妙娘妙娘,你學問最好了,我要聽你說。」
我愣了一下。
還什麼都沒做,就見陳衛如臨大敵般將堂姐攬入懷中。
他警惕地看着我:
「說話就說話,注意自個的身子。」
我哂笑一聲,覺得他無聊透頂。
「你們倆莫不是真糊塗?孩子祖父都做不了主,反倒問起我這個姨母?」
霎時間,滿屋子的人都有些沉默。
伯母尷尬地笑了幾聲,強行岔開話:
「還是說說妙孃的婚事吧,眼看天要熱起來了,也不知道穿那麼厚的禮服會不會花了妝。」
堂姐掩脣驚呼:「是極是極!」
「我成婚那日雖說不熱,但我太捨不得家人了,就哭花了妝,被你姐夫笑了好久。」
陳衛曲指颳了刮她的鼻子,笑得寵溺。
我拖着下頜,轉頭看向堂外。
高出牆頭三尺的海棠枝頭,粉紅滿綴。
待到落英繽紛時節,我就該出嫁了。
-12-
皇子的婚禮由禮部操辦,規格與尋常百姓不同。
禮部官員考慮到我家居京中多年,姻親繁多,於是在兩邊都設了宴席。
大婚這日,陳衛夫婦也是要來的。
堂姐本來還想找我說說話。
結果席上人山人海,連我房裏伺候的丫鬟嬤嬤也密密如織。
她怕被人擠到肚子,只能派人傳話打趣:
「妹妹高嫁我該高興的,但看着平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親戚也過來了,我忽然就有些生氣。」
我笑着搖了搖頭。
然而頭只是略微偏了一下,便惹得身後連連驚呼。
「嘶——」
皇子妃的鳳冠乃真金打造,又嵌滿珠寶,壓得我肩頸緊繃,不敢放鬆。
……
迎親的吉時定在黃昏。
四皇子拒了旁人的建議,從駿馬上翻身落地,牽起繡球花的另一端。
拜天地,入洞房。
我坐在牀邊,等到日徹底落下去,四皇子終於帶着滿身酒氣來了。
「其他人都下去。」
緊接着,喜帕被挑開。
忽然對上他狹長的雙眸,我有點不好意思。
-13-
後面行夫妻敦倫時。
我想着他身體有疾,好心去幫他。
不想惹來他一陣火:
「本皇子只是行走不便,但腿還沒斷,妙娘客氣了。」
我有心解釋,話到嘴邊卻被他撞碎了。
夜裏叫了三次水。
翌日豔陽高照,才進宮謝恩。
聖上正在處理政事,跟我們說話時,連頭也未抬,便擺手讓我們走了。
而皇后並非四皇子生母,只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端茶送客。
回去的路上,我們面對面坐着。
四皇子臉色格外平淡,彷彿已經習慣被如此對待。
這時我才明白,爲何四皇子Ťŭ₌這般尊貴的人也會鬱鬱而終了。
「心疼本皇子?」
他忽然出聲,透着幾分啞然。
我莞爾一笑:「您看錯了,我一介小官之女,羨慕殿下還來不及呢。」
他錯開眼眸,不說話了。
馬車內頓時安靜得可怕。
我想了想,猝然問起那日選秀大典的事。
「若我當時沒苦苦哀求殿下,殿下會選誰呀?」
四皇子默了默,還是答道:
「……本王誰也不想選。」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
反而眨着眼求他:
「三朝回門,殿下陪我一起去吧。」
四皇子輕「嗯」一聲,然後闔上眼簾。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識趣地收聲。
馬蹄聲噠噠,車輪轉過一處拐角,巷中的穿堂風掀開車簾。
我忽地對上一位故人的視線,彼此皆是一怔。
馬車向西,他向南。
今日有緣再見一面,此後漸行漸遠。
-14-
後日的回門宴,孃家人準備了許久。
只可惜堂姐前日動了胎氣,這幾日都在牀上安胎,不得外出。
我聽伯母說起此事,暗生疑竇。
陳衛生母還沒死,堂姐自然不可能受後母磋磨。
陳飛雖然好色,品行也還過得去,不至於爲難懷孕的兒媳。
難道是陳衛?
「身體不適就早些回去,改日請岳母她們到府上坐坐。」
四皇子的關懷叫我忍不住笑。
罷了,到底是別人家的事,我已經沒資格去管了,還是想想以後吧。
若無意外,將來應當是三皇子登基。
但聽聞三皇子與我家這位爺私下有些齟齬。
如果不能化解,那就只能另謀出路。
在孃家小坐了一會兒,身體確實有些疲憊。
我就跟母親說好:
「過幾日帶着家中女眷去四皇子府認認門。」
但母親或是沒當真,又或是有別的考慮,一直沒來。
恰好四皇子婚後就把中饋交給我來管理,又聽聞聖上近日染病,幾位有能力問鼎的皇子蠢蠢欲動。
也確實是沒時間邀請母親過府一敘。
有時捏着發酸的手腕骨,忍不住感慨:「真是個勞碌命。」
不過我忙歸忙,閒來喝一盞茶的功夫還有。
不像四皇子,婚後便被聖上委以重任,連軸轉了數月後,還要帶大軍去邊境打仗。
這樣一對比,我也滿足了。
正要去花園走走,丫鬟忽然過來說:
「娘娘,外面有人說是您的堂姐,想求您辦件事。」
-15-
堂姐這趟來,是陳衛唆使。
她撅起嘴埋怨:
「都怪他上官,自己能力平平,還非得壓手下出不了頭,害我家夫君被搶了兩次功勞,妙娘你一定要幫幫我。」
說完,她又瞪我一眼:
「以前都是你求我,現在你高嫁給四皇子了,反倒讓我送上門來求你了,早知道我就不答應你姐夫提親,跟你一塊進宮選秀了。」
我提醒她:「慎言。」
她看了看左右,滿不在意。
我留她在府上用膳,中午四皇子不回來,我派人去給他送飯。
知道他手下缺人用,順帶把陳衛舉薦給他。
堂姐知道我幫了忙,高高興興地給我送來一筐酸梅。
她孕中害喜厲害,一天三頓都少不了這個開胃。
我只咬了一丁點梅肉,酸得連喝三杯茶。
-16-
跟上輩子一樣,陳衛要跟隨四皇子去邊境打仗。
我提前安排好了四皇子的起居用品,又備了不少通兌的錢票。
他看在眼裏,什麼都沒說。
只是在夜裏狠狠用力。
待到最後的最後才說:「你,很好。」
大軍臨行的前夕,門房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展開即是陳衛親筆:
【家母古板嚴苛,雲娘倔強柔弱,某明日遠行恐怕一去不回,懇請娘娘多加照顧某妻兒,將來結草銜環相報。】
我只是笑笑,提筆回信:
【妙娘難當如此大任,將軍若有顧慮,不妨將姐姐安置到沈家。】
小廝送信回來,低聲告訴我:
「將軍夫人跟將軍鬧矛盾又動了胎氣,似乎是不想讓將軍離京。」
我嘆了一聲。
陳衛立功心切,連堂姐的意願都顧不上了。
如今木已成舟,陳衛明日若不去便成了逃兵,京城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17-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四皇子抵達邊境正值秋收,戎狄舉兵南下搶掠糧食,以至於兩軍攻伐頻繁。
前世曾聽陳衛說:「四皇子秋毫無犯,朝中卻對我們太過剋扣,偶爾打了勝戰回來還得餓肚子。」
爲了讓抗擊戎狄的戰士們填飽肚子,也爲了解決自家四皇子的後顧之憂。
我讓府中的管事去僱了幾家鏢局,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糧道。
半月後,信差送來一封家書。
我接過來卻是一愣。
展開來看,不由彎了彎眼眸。
某些人嘴上說的少,紙上滔滔不絕。
此後每過半月,都有一封厚厚的家書寄來。
到了年末,還收到他親手射獵的紅狐狸皮毛,由府上巧手的嬤嬤縫製成斗篷領,瞧着雍容華貴。
我正要穿上試試,忽然收到堂姐難產的消息。
-18-
婦人產子本就是鬼門關上走一遭的險事。
我趕過去時,又聽伯母哭訴:
「你堂姐命苦啊,天寒地凍的日子,她那個惡婆婆連盆炭火都不給,屋裏冷得結冰,你堂姐不小心踩到,腳下一滑當即見了紅。」
我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派人去宮中請御醫,又開庫取了百年人蔘。
伯母見了涕淚漣漣。
之後御醫來看,搖頭直嘆氣:
「產婦已心存死志,若不解開心結,縱使是大羅金仙來了也難救。」
伯母氣得直跺腳,罵完陳母又罵陳衛。
「當初求娶我家雲孃的時候,他陳衛答應得好啊,說什麼知道我家姑娘柔弱無主,會處處護着她,可如今他一走了之,害得我家雲娘都不想活了!」
我心中五味雜陳。
一時間,不知該謝陳衛不娶之恩,還是該恨。
孃家人輪番上陣都勸不得堂姐回心轉意。
眼看御醫問道「保大還是保小」時,我揚聲搶道:
「陳家自然是要保小的,陳母早就看不慣我堂姐了,等我堂姐一死,她就會讓陳衛娶她孃家侄女過門,屆時陳衛有了新歡,哪裏還記得亡妻,只怕我這可憐的侄兒也要認賊作母。」
伯母震驚地瞪眼看我,其他人也皺緊了眉頭。
御醫在宮中當值,見多識廣。
他老人家捋須附和我:
「既然要保小,那老夫便下一劑猛藥吧。」
話音剛落,產房傳出一聲驚呼:
「不——」
堂姐嚇得不輕,突然就不想死了。
最後耗時一天一夜,產下一位哭聲如喵嗚的男嬰。
我將此事寫在信中,四皇子看後給我回信:
【以後汝生產,吾寸步不離。】
-19-
新年的春日。
四皇子帶兵從含朔郡出兵,任陳Ţüₓ衛爲驍騎將軍,向西攻打戎狄,又任幾位將軍從南北包抄,直搗黃龍。
此戰大獲全勝,收復故地,俘虜幾千戎狄兵,繳獲牲畜十萬頭,趕走了兩個敵方勢力的王。
陳衛因功被升爲車騎將軍,另外有兩位將軍被封侯。
四皇子也因領軍有方,被聖上封爲一字親王,封號爲榮。
衆皇子中,四皇子是第一位獲得親王的。
但因他身體有疾,與皇位無緣,所以拉攏之人多於嫉妒之人。
然而過往的閱歷讓我深知,越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越要小心行事。
我對四皇子……不對,該改口叫榮王了。
我對他向來報喜不報憂,每月都託糧道的商隊給他送物資、遞消息。
這年秋天,陳衛立奇功。
斬殺戎狄精兵與捕獲偵察兵三千餘人,又趕來戎狄一百多萬頭馬、牛、羊,而自己的隊伍卻完好無損,勝利回師,爲此被封爲平西侯。
上一世封侯,食邑不過一千一百戶。
這一世封侯,享食邑三千八百戶。
我的眼光從來不會錯,他的確是個能人,但也止步於此了。
陳衛好大喜功,擅自違抗命令在河道架橋偷襲。
王爺看在陳衛功大於過的份上,隱瞞了此事,還封他爲侯。
但無論如何,陳衛都不會再被啓用了。
軍隊最忌諱的便是不服從命令。
-20-
次年的春日。
王爺命令幾位將軍一同出發,又向聖上請封兩位大將軍從右後出發,一齊攻打戎狄。
往年戎狄總是秋天搶掠,春日休養生息。
此次王爺反其道而行,突襲敵營,打得戎狄王措手不及。
抓獲十幾位小王和男女民衆數萬人,牛馬羊等不計其數,於是王爺比前世提前半年率兵凱旋。
聖上在派遣使者在邊境等待,收取了王爺和所有將軍的兵權,班師回朝。
過了一個多月,我終於看到又黑又瘦的王爺了。
小別勝新婚。
夜裏妖風大,搖得紅燭亂晃。
雲雨暫歇,呼吸間盡是情事後的曖昧氣息。
他一邊平復喘息,一邊低語:
「以後兩三年都沒什麼大事了,給本王生個孩子吧。」
我想到兩年後一茬接一茬的麻煩事,深以爲然道:
「此事刻不容緩。」
-21-
這邊雲雨再起,另一邊的平西侯府卻是狂風暴雨。
陳衛這一年收到的家書繁多。
可他拆開來看,不是母親的責怪,就是妻子的抱怨。
家人對在外拼死拼活的他竟沒有多少關懷,多麼可笑啊。
回府後,看到各個院中無人爲他留一盞燈,又覺得諷刺。
他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敲了敲妻子的房門。
「雲娘,我回來了。」
室內依舊無人應答。
陳衛索性推門進去,看到牀上坐起來的黑影,心忽地一軟。
「雲娘受委屈了,孩子呢,讓我看看他。」
好巧不巧,這話恰好觸及雲孃的逆鱗。
她舉起木枕就朝人砸去,歇斯底里地罵道:
「拋妻棄子的混蛋,你還知道回來啊?」
「你知不知道你娘是怎麼對我的,我每次寫信希望你能給我做主,好好約束她,可你次次都不在意,叫她越發不把我放在眼裏,害得我飽受折磨,孩子早產!」
「我現在只問你一句!到底是你娘重要,還是我重要?」
陳衛心裏的火陡然騰起,又漸漸消熄。
他喉嚨陣陣發緊。
他不明白。
爲何前世離開兩年都無事?
這一世只是離開了一年多,事情卻已經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陳衛啞然道:「她畢竟是我親孃。」
雲娘嗚咽一聲,淚流滿面:
「當初你說會處處護着我,我傻傻地信了,結果淪落到這般地步,若不是妹妹鼎力相助,我現在已是一座孤墳。」
陳衛也在此時想到前世那個面面俱到的妻子,想到榮王在白茫茫的邊關雪追獵紅狐狸,想到曾經那個和和美美的家。
心裏又是一陣刺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自己苦澀的聲音:
「那你要我如何?」
雲娘把親孃耳提面命的話說給他聽:
「要麼分家單獨過,減少彼此來往,要麼和離。」
陳衛聽得額角青筋鼓起,一掌拍在桌上:
「不可能!這事你想都別想,我剛升官封侯就撇開親生父母,你讓外人怎麼想!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雲娘本就憋着一肚子氣,當即尖聲大叫:
「那我們就和離!」
-22-
王爺回來的第二天。
我掙扎着從牀上起來不久,孃家就來人通知我:
「王妃娘娘!大姑娘鬧着要和姑爺和離,求您過去看看吧。」
我心下一驚,不知他們這是鬧的哪一齣。
匆匆妝點幾下便來到沈府。
只見堂姐側身坐在客座,面如死灰。
陳衛站在旁邊,臂彎抱着一歲多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伯母見我來了,跟見了活佛似的:
「王妃娘娘,您快幫我勸勸雲娘吧,她就跟魔怔了一樣,好說歹說都不聽,在陳家熬了這麼久,眼看要苦盡甘來了,非得鬧和離。」
堂姐默默流淚,陳衛凝眉不語。
我心知跟堂姐是說不通了。
於是看向陳衛:「你忘了娶她時說過的話了?」
陳衛張了張嘴,勾起苦澀的笑:「可她要對付的是我娘啊,我親孃!」
我怔了怔。
忽然有種難言的慶幸:「那你就任我姐姐被你娘欺辱?」
陳衛忽然抬起佈滿血絲的眼,失控地衝我喊:
「那你教我怎麼做,你那麼聰慧,肯定能平衡好她們的!」
屋子裏的人都被他嚇到了。
堂姐當即掩面,崩潰大哭:
「是是是,都怪我太蠢,連自己的婆婆都對付不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陳衛看着她,眼神冷下來。
我懷疑自己看錯了。
再看過去時,不經意撞見他眼中的情愫。
「王妃,我不懂內宅之事,請您給我們支個招吧。」
他倒是慣會使喚我。
我本不想理會。
但看在孃家人殷殷期盼的模樣,終究是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把聖上賞賜的侯府改成Ṱûⁱ「四」字院落,陳母與堂姐各選一角,中間用來不作公用。
這樣一來,堂姐是輕鬆了,陳衛夾在中間兩頭難。
處理完兩人的糊塗事,回到王府拿來做談資,不想王爺喫起了飛醋。
「王妃對這個陳衛倒是上心。」
「我只是厭惡他優柔寡斷,不像王爺這般英明神武。」
「油嘴滑舌。」
王爺輕斥了一聲,端起茶杯。
那杯身遮掩了大半張臉,唯獨那雙別具深意的眸子斜斜看着我。
-23-
打了勝仗回朝的將士都陸續獲賞。
王爺已經是一字親王,又兼朝中要職。
聖上賞無可賞,便從私庫送了幾樣珍寶和四位美人過來。
我心下冷冷一笑。
頭一回沒去書房叫王爺來用膳。
等我喫完擦嘴了,他不請自來。
「本王餓了。」
我起身招呼下人:「去給王爺準備幾道菜。」
王爺眉頭略微舒展,眼中還有些不解。
但他向來都是悶葫蘆的性子。
只有夜裏情難自禁,纔會吐露幾句軟話。
「今日……爲何不來叫我?」
我被他折騰得沒脾氣了,老實交代:
「王爺有福了,父皇往咱們這送了四個小美人。」
本是無意調侃,誰知王爺倏然紅了眼。
他垂首在我鎖骨間,聲音透着厭惡:
「我就知道,他們都不想讓我好,眼看我們夫妻恩愛,便故意派人挑撥離間。」
「你不信我……我能理解,可是有些話,我只想對你說。」
「對我而言,女人太過軟弱和愚蠢,只會給本就身陷囹圄的我帶來更多麻煩,所以我對女人一向敬而遠之,這輩子從未想過會有妻兒,但妙娘是不同。」
隨着話音落下的,還有鎖骨間的兩行熱流。
我詫異地屏住呼吸:哭了?
不可思議。
我小心翼翼地拂過他炙熱的眼角,用揶揄的口吻道:
「我還沒見過男人哭呢,王爺把頭抬起來叫我稀罕稀罕嘶——」
刺激過頭,挨咬了。
我趕緊一手環住他腰身, 一手給順順毛:
「好了好了, 別怕, 只要王爺不變心, 我會一直一直對你好。」
或許重活一世, 我和陳衛都是來填補上一世的遺憾。
他對堂姐求而不得, 我也對他人動了惻隱之心。
將來如何,不得而知。
只覺得此時此刻,吾心安矣。
番外
-1-
陳衛封侯後, 爲堂姐請封誥命。
聖上允之。
堂姐爲此欣喜不已, 時常來王府找我說話。
後來有一次, 她神色格外扭捏。
再三追問下, 她才說:
「還不是你姐夫, 跟他一起打仗回來的人都陸續升官了,連他之前的屬下官職都比他高了,我好幾次想找你幫忙,偏偏他什麼都不說,還威脅我不許告訴你,真是氣死我了。」
我笑了笑:「或許是另有隱情吧。」
堂姐撂下茶杯衝我喊:
「有什麼隱情?肯定是有人搶了他的功勞,陳衛是你姐夫,妙娘你一定要幫我們。」
「姐夫不像是能伸能屈的人,姐姐還是先回去把事情瞭解清楚再說吧。」
「自家姐妹,讓你幫個忙推三阻四, 王爺身居高位,查個什麼還不是動動嘴的功夫?你這王妃當得可真窩囊。」
她這話一出口,我手中的茶也喝不下了。
青花瓷做到瓷杯「當」的一聲放下。
我臉色沉下來看她:
「既然如此, 我無話可說, 平西侯夫人請回吧。」
堂姐嚇傻了,趕緊站了起來,含着淚不敢說話。
不知道她之後回去又鬧什麼,孃家人又請我過去評理。
但這回是陳衛鬧着要休妻。
-2-
門房來人通報的時候,我正坐在牀邊給王爺喂藥。
他向來不生病的人, 一朝感染風寒,症狀比旁人都嚴重。
「咳咳……咳咳——」
看他撕心裂肺, 咳得玉面鮮紅, 我哪裏還忍心走開, 只作擺手:
「王爺這邊走不開, 就說我沒空吧。」
打發了門房,冷不丁聽王爺提起陳衛:
「看着是個有本事的,可骨子裏卻不安分。」
這一句評價便斷了陳衛的官路。
此後每年的考覈,陳衛都是中下, 俸祿一減再減。
再加上侯府內無人善經營,最後只剩下個表面光鮮的空殼。
而堂姐自那日陳衛鬧着休妻後,再也不敢提和離了。
兩人漸漸成了京中有名的怨偶。
我只聽說他們時常吵架,但沒想到兩人竟然在我兒的滿月宴打架互毆。
堂姐柔弱, 哪裏是他一介武夫的對手。
我連忙讓侍衛將陳衛制服。
後者被強摁在地上, 還一臉委屈和不滿扭頭看向我。
王爺在旁邊冷哼一聲。
次月便把陳衛調到千里之外的燕州。
燕地地廣人稀,物資匱乏。
陳衛孤身上任,一去不返。
半年都沒有家書寄回, 堂姐甚至懷疑他死了。
我卻在這年歲終收到一張紫貂皮毛,附贈言:
「悲喜千般終如夢,兩世盡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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