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第三年,塞外出了戰亂。
皇帝來府上,請我出征。
侍女稟告他:「沈將軍已經死了。」
皇帝冷笑:「爲了朕娶柔兒的事,她已經賭氣了多少年,還沒鬧夠呢?告訴她,從速帶兵前往邊塞,若是貽誤軍情,別怪朕不念舊情,誅她九族!」
侍女沉默良久,俯身長拜。
「皇上,奴婢冒死稟告,沈將軍是個孤女,除了奴婢這個僕從外,沒有九族。
「她死後奴婢一直守在這裏,一是爲了給她掃墓。
「二是爲了睜着眼,看皇上的報應。」
-1-
這是我死後的第三年。
魂魄沒有進入輪迴道,就這麼一直飄蕩。
我看着李承煜封了陸柔爲貴妃,無微不至地寵着。
她說最近ẗṻ⁴總沒食慾,他便讓小廚房熬了滋補湯,一勺一勺喂她。
陸柔很懂事,問他:「這樣好的湯,要不要給沈姐姐府裏也送一些過去?」
李承煜便冷了臉,不耐煩道:「沈冬那種女人久經沙場,身體結實得很,哪需要補。」
陸柔又問:「沈姐姐不肯見皇上,也不往宮裏送書信,皇上不心急嗎?」
「急什麼?她要鬧便隨她鬧。」
陸柔軟軟地依偎進李承煜的懷裏:「好啦,沈姐姐的錯,柔兒代她給皇上賠個不是。
「皇上別生氣了好不好?柔兒給皇上揉揉胸口。」
李承煜笑:「還是你乖順。」
於是他們在帳內顛鸞倒鳳,第二天,李承煜連朝都不去上。
偶爾,李承煜也會想起我。
他會在書房看着雪地,怔怔道:「下雪了。」
我最喜歡下雪,年少的時候,李承煜會用雪給我堆漂亮的小狗、小兔子。
身邊跟了很久的太監知道他的心思,於是小心提醒:
「要不,皇上去看看沈將軍?」
李承煜回過神來,板起臉:「她算什麼東西,也配朕親自去看她。
「她自己不回宮,就永遠別回了。」
他不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就靜靜地飄浮在窗外的雪地裏,望着他。
黑白無常說,我塵緣未了,入不了輪迴道。
於是我只能飄回這原本發誓再也不來的皇宮,成天看着李承煜,琢磨着自己的塵緣如何才能了斷。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邊關來報:「羌戎進犯,不過短短半月,已經連破幾座城池。」
李承煜慌了。
朝堂之上,羣臣進諫。
「能抵抗羌戎者,唯有沈將軍。」
「沈將軍雖爲女流,但實乃巾幗英雄,只要她重新披甲上陣,羌戎Ŧŭ₀必會嚇破肝膽,連夜退兵。」
不得已,李承煜親自來沈府請我。
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畢竟我朝重文輕武,現在朝中能帶兵打仗的,只有一個我。
沈府很荒涼,只有侍女白翠拿着一把大掃帚,在門口掃雪。
她看了一眼微服來訪的李承煜,繼續掃雪,沒說話。
李承煜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
白翠曾是宮裏的一個妃子,位分很低,從八品的更衣。
她當時差點被陸柔折磨得死在冷宮裏,被我救下,寧可來我身邊做侍女,於是我求了李承煜,把她帶出了宮。
如今她再見了李承煜,依舊沒有好臉色。
「告訴沈冬,朕來了。」
白翠放下掃帚,沉默良久:「恕奴婢無法遵命。」
李承煜勃然大怒:「一介婢女,也敢抗旨?!」
白翠低聲道:「不是奴婢不願稟告沈將軍。
「而是沈將軍已經死了。」
李承煜愣住了。
他身子猛地一抖,幾乎站立不穩。
但下一瞬,他緩過神來,笑道:
「白翠,你記恨柔兒,怨朕寵幸她,倒也不必這麼騙朕。」
白翠沉默了片刻,輕聲承認:
「奴婢是記恨柔貴妃,當年她誣陷我偷了鐲子,把我關進冷宮,還放野狗咬我,奴婢做不到不恨。」
李承煜擺擺手:「柔兒那時年幼,那鐲子是朕送她的,她太過心急,所以才冤枉了你。
「但那野狗只是意外,柔兒溫順安靜,又是最怕狗的,怎麼可能驅使野狗咬你?」
白翠平靜道:「看,這就是奴婢怨皇上寵幸柔貴妃的原因。
「皇上只信她一人,從此盲了眼,失了聽。」
李承煜龍顏震怒。
「一個卑賤之人,也敢怨朕麼?」他失去了耐心,「朕懶得和你計較,沈冬呢?讓她出來!」
白翠垂首,平聲道:「這便是奴婢想說的,奴婢的確記恨柔貴妃,也的確怨皇上,但奴婢沒有撒謊——
「沈將軍確實死了。」
-2-
荒山之上,白雪壓住了青松。
白翠帶着李承煜來到我墓前時,李承煜已經氣喘吁吁。
白翠掃掉了墓碑上的雪,上面清晰地露出我的名字。
——鎮遠將軍沈冬之墓。
我飄在旁邊,盯着李承煜的反應。
他的眼眶飛速地紅了,ṱű̂ₓ望着墓碑,似是不敢置信。
但片刻後,他像是反應了過來,哈哈大笑。
笑聲震落了松間的雪。
「假死,這是假死!」李承煜得意非凡,「以爲朕看不穿你的把戲麼?」
「沈冬,想不到你現在竟也如此貪生怕死,想要以此種方式,逃避上戰場。」
李承煜掏出一枚玉佩,砸在我面前。
「你記得嗎,十六歲時,你和朕有過約定。
「只要朕出示這枚玉佩,那麼無論天南海北,你都會立刻來到朕的身邊,爲朕拼死效命。」
我靜靜地看着李承煜。
拼死效命麼?
我拼死過太多回了。
奪嫡時八王混戰,我護着他一路從長勝門殺回宮裏,用一身的刀傷,換了他的太子之位。
他繼位時有人謀反,我頂着漫天的箭雨衝進敵陣,一刀砍了叛軍頭領的首級,保了他社稷的安穩。
後來,他要迎陸柔進宮,我心喪若死。
卻還是在他遇到刺客時,下意識地爲他擋了一刀。
刺客死了,陸柔哭着撲進他懷裏,我捂着傷口回到府中,發現刺客的刀上塗着無解的慢性毒。
發現的時候大概還有七天可活,我去宮裏求見他,想交代後事。
他宿在陸柔宮裏,太監擋住我,說皇上在陪着生病的柔貴妃,閒雜人等一律不見。
現在,我靜靜地瞧着李承煜在我墓前歇斯底里,要我實現自己拼死效命的諾言。
可我已經死了啊,沒有第二條命可以效了。
-3-
當晚,李承煜罵罵咧咧地離開我的墓,回了宮裏。
一進宮門就聽到陸柔昏倒的消息,連忙去看她。
陸柔甦醒後,拽着李承煜的袖子:「皇上見到沈姐姐了?」
李承煜冷着臉沒說話。
「是不是沈姐姐出言無狀,又讓皇上生氣了?」
陸柔撒嬌,拉着李承煜的袖子搖:「那今夜讓柔兒陪着皇上吧,柔兒給皇上跳舞,皇上心情就好了。」
過去,她這招百試百靈。
但這次,李承煜拍了拍她,站起身來:「你身子不好,就先歇着吧。」
他拋下陸柔,回了御書房。
翻了許久,找出一幅畫像。
畫像上的少女拿着火紅的梅花,清秀又活潑。
小太監站在身邊,湊熱鬧:「皇上,這是柔貴妃的畫像吧?」
李承煜愣住了。
小太監立刻意識到不對,跪了下去,掌自己的嘴:「奴才該死!」
他認出來了,那不是陸柔。
而是那個皇上最討厭的沈冬。
李承煜沉默良久,平聲道:「你起來吧。
「你提醒了朕,柔兒和沈冬……確實長得有幾分相似。」
「但還是柔兒好。」他重重地重複,「柔兒乖巧、溫順,不像沈冬,像塊死硬的石頭。」
明明十六歲的時候,他不是這麼說我的。
-4-
那時候的李承煜還沒有君臨天下,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
他負責來發軍餉,認識了那一年跟着虎牙將軍打仗的我。
我是個孤女,六七歲那年,虎牙將軍從災民中撿了我,讓我給他當小丫鬟。
結果我舞刀弄槍上手奇快,更詭異的是兵書我看一遍就懂,膽子又奇大,敢單人單騎夜闖敵營,把敵軍將領的腦袋拎回來。
於是一步步成了副將。
軍隊裏沒人把我當女孩兒,除了李承煜。
我打仗回來,他準備好熱水,幫我洗掉臉上的血和泥。
黑沉沉的眼睛太溫柔了,讓人差點溺死在裏面。
他說我野性不馴,京城中的閨秀大多無趣,只有我讓他過目難忘。
我們在邊塞的風沙裏喝過酒,斬過狼,大雪壓境的時候,李承煜攀上懸崖,爲我折回一枝鮮紅的梅花。
他說,他要娶我,這支梅花就是聘禮。
我沒有別的東西,於是拿了玉佩,掰了一半給他。
那是我親生爹孃留在我身上的,我曾經寄希望於拿着信物和爹孃相認。
但現在,我把最珍貴的東西分了一半給李承煜。
「拿着它,天南海北,只要你一聲傳喚,我就趕到你身邊,爲你拼死效命。」
我那時十六歲,平生裏第一次被人愛了,恨不得當場給一條命出去。
「但是……你會娶很多很多媳婦吧?」我問李承煜。
「不會,我有你一個就夠。」
「那你要是做了皇帝怎麼辦?皇帝都要娶好多妃子的。」
李承煜趕緊捂我的嘴:「傻子,這話被人聽見要殺頭的。」
他環視四周,見周圍只有風雪,才湊到我耳邊,用氣聲道:
「那我就爲你廢了六宮。」
爲了這句話,我隨着李承煜回了京。
一次次出生入死後,在我十九歲那年,李承煜繼位了。
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了陸尚書的獨女,陸柔。
據說陸柔癡戀於他,爲了他不思茶飯,身患重病,並放話說如果李承煜不要她,她也不要委身於不愛的男子,寧願帶着這副清白的身子死去。
她țũₒ入宮的前夜,我問李承煜:「你說好的,只要我一個。」
他哄我,語氣裏卻有不耐煩:「她那麼愛朕,願意爲朕付出性命,你難道要朕眼睜睜地看着她去死嗎?」
於是陸柔進了宮。
從那一天起,我和李承煜之間的裂痕再難消弭。
他娶了陸柔後,要迎我進宮。
我拒絕了。
「我很早就告訴過你,我不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
這話說得冒犯,李承煜暴跳如雷。
「朕是天子!」
我嘆口氣:「李承煜,我倒希望你從未做過天子。」
也許李承煜說得對,我脾氣是太硬了。
哪個女人敢像我一樣,直呼皇帝名諱?
陸柔就是在我們兩個關係最差時插進來的。
起先,李承煜對她還是淡淡的。
後來,也許是陸柔實在溫柔如水,李承煜越來越寵她。
「天下的女人見了朕,莫不是唯唯諾諾。」
「只有沈冬桀驁不馴,她莫不是仗着有幾分軍功,就不把朕放在眼裏吧?」
看啊。
當年給我折梅花的少年。
終於長成了冷漠多疑的帝王。
-5-
羌戎又攻下三座城池。
朝中催我上陣的奏摺如雪片般飛向李承煜。
他開始成夜成夜地睡不着,派了一撥又一撥的探子出去找我。
探子們回來,無奈地報:「皇上,恕卑職無能,找不到沈將軍。」
「出動御林軍,全城搜查。」李承煜冷淡道,「朕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幾時!」
我坐在他旁邊,看着碟子裏的桃酥,伸手想拿。
結果手從碟子中間穿了過去。
我嘆了口氣,收回手。
桃酥是我最愛喫的,邊塞沒什麼甜食,這種被陸柔嫌棄太油的點心,是我的最愛,一個人可以喫掉一大盤。
快結束吧,我累了,不願再和李承煜有任何牽扯。
我只想趕緊了結和他的塵緣,等轉世投胎了,我一定要買好多桃酥,一口氣喫個夠。
我還沒來得及想完,陸柔就來了。
她帶了食盒,裏面都是精緻的點心。
金絲餅、水晶糕,一樣一樣往桌上放的時候,桃酥的碟子被她打翻到了地上。
碎了。
陸柔沒在意。
「這等不入流的甜食,御膳房也敢呈給皇上,真是越來越怠惰了,皇上嚐嚐柔兒親手製的……」
李承煜卻突然發怒了。
他猛地站起來,整個食盒被他掀翻。
金絲餅、水晶糕落了一地。
我在旁邊撇嘴:浪費糧食。
這一枚糕點,夠我邊關將士買一袋大米,管半個月的溫飽。
李承煜聽不到我的心聲,他衝陸柔發火:「誰允許你進來的?」
陸柔嚇傻了,開始抽咽。
「聽聞皇上心情煩悶,臣妾想來寬慰皇上。
「臣妾哪裏做錯了,臣妾願意謝罪,但皇上一定要知道,柔兒是最愛皇上的……」
陸柔的袖子滑落,露出玉臂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否則柔兒也不會拼死爲皇上擋下刺客的那一刀……」
我猛地呆住了。
刺客的那一刀?
李承煜繼位以來,只遇刺過一回。
是我爲他擋了那一刀,但當時,李承煜已經昏迷了。
原來功勞……竟然被陸柔冒領了嗎?
李承煜安靜下來,他把陸柔摟進懷裏:「都是朕不好。」
陸柔抽泣着捶打他的胸口:「皇上嚇壞柔兒了。」
突然,外面傳來太監的通報聲。
「皇上……」
「滾出去。」李承煜摟着陸柔,「看不見朕在安慰柔貴妃嗎?」
那大太監沉默片刻,還是鼓起勇氣。
「皇上,奴才有要事稟報。
「沈將軍找到了。」
一時間,李承煜和陸柔的身體全部緊繃起來。
-6-
天明時分,李承煜跟着御林軍統領來到雪河邊。
這幾日雪下得太大了,山體崩塌,雪泥滾滾滑落,衝開了我的墓穴。
「大部分的屍骨都已經隨着雪水衝入了河流,恐怕再也難找了。」
御林軍統領戰戰兢兢地稟報。
「但殘存下了一些隨葬的東西,比如金器、玉瓶,我們查過,都是皇上曾賜給沈將軍的東西。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的確就是沈將軍的墓。」
李承煜手中拿着一把短刀,金玉爲柄,玄鐵爲刃,那是他在登基前夜賜給我的,由上百個匠人精心打造,天下僅此一把。
「冬兒不喜歡女兒家的珠飾,朕便賜你這把短刀,刀名金烏,是朕給你的信物。」
如今,這把金烏作爲隨葬品之一,重新回到了李承煜手中。
他久久地把玩着,手指被刀刃割出了血,他也沒有察覺。
旁邊隨行的御林軍和太監都跪下了:「皇上節哀……」
李承煜低着頭,片刻後,他大笑起來。
仰天大笑後,他衝上前去,一腳踹在御林軍首領的肩頭:「酒囊飯袋!
「你們這羣廢物,都中了沈冬的計。
「還記得麼,五年前,羌戎來犯,敵衆我寡,沈冬便使出了詐死之計。
「她叫將士們爲自己出殯,哭聲震天,敵軍都以爲沈冬暴斃而亡。
「而沈冬便是趁着敵軍鬆懈之際,自己帶着少量精銳從後包抄,直入敵軍的主帳,士兵們見到沈冬從天而降,都以爲是鬼神之力,嚇破了膽,沈冬便一舉搗破了敵軍腹地,以少勝多。
「如今她不過是故伎重演,你們這羣酒囊飯袋,就這麼輕易相信了?」
李承煜哈哈大笑,他身前不遠處,御林軍首領捂着被踢中的肩頭,和周圍人對視一眼,俱是不敢說話。
其實他們都已經能看出,墓確實是我的。
只是皇帝執意不信,他們也不敢出言反駁。
「沈冬不知從哪找了具屍體放入棺槨,又隨葬了這些朕賜她的東西,想讓朕以爲她死了。
「連這朕專門爲她打造的金烏也敢丟進墓穴,實在是冷血。」
李承煜摩挲着那把短刀,冷冷道:「沈冬假死至今,不肯出戰,一是作爲主將翫忽職守,二是犯下欺君大罪。
「傳出話去,如果她不盡快現身,戴罪立功,即便是朕,也保不住她了!」
李承煜帶着怒氣回了宮。
陸柔原本心急如焚,一見李承煜臉色難看,立刻高興起來。
她做了點心,學了新的舞,一門心思地哄李承煜開心。
然而李承煜卻無論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羌戎勢如破竹,前線的Ŧūₐ戰士等不到我,軍心渙散。
不是沒有別的將領勉強上了戰場迎敵,但很快死的死、逃的逃,根本不是對手。
李承煜在上朝時,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
每次有將領戰敗的消息傳來,他都會良久地不說話,最後長嘆一聲:「若是冬兒在,怎會如此。」
在我死後第三年,他終於遲來地念起了我的好。
而上朝的人,也在不斷地越變越少。
朝中的文官武將,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個地帶着全家老小悄悄潛逃。
我靜靜飄浮在京城上空,看着他們趁着夜色,帶着妻兒上了馬車。
沒走的人也在悄悄互相傳信:「別寄希望於沈將軍啦。」
「初七的時候御林軍在雪河一帶撈了許久,據說就是在打撈沈冬的屍骨。」
於是更多得了消息的人開始準備逃出京城。
看吶,其實事實多麼明顯。
只有李承煜不信。
或者說,他不願意信。
幾天後,在羌戎已經攻破了最後一道重地,離京城只有一步之遙時,李承煜急了。
他甩下文武百官,直接叫來御林軍統領:「把那個叫白翠的侍女抓進天牢,嚴刑拷打。」
他冷笑:「白翠雖爲侍女,但和沈冬關係最親厚,我倒要看看白翠被折磨,沈冬到底還能不能藏得住。」
我顫抖起來,只覺得不敢置信。
「李承煜,你瘋了嗎!」我衝到他的身邊,想要攔住他,「我已經死了!你放過白翠!」
但人鬼殊途,李承煜完全聽不到我的大喊。
白翠被抓進天牢,受了一夜的刑。
我待在她旁邊,心如刀絞。
如果我還活着,那麼拿着皮鞭抽打她的這兩個壯漢,會被我立刻揍翻。
但現在的我只殘存着微弱的魂靈,只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
我哭了,求黑白無常:「你們不放我去輪迴也就算了,救救白翠吧。」
黑白無常一起嘆了口氣,他們跟不能投胎的我認識了三年,多少相處出了些感情。
黑無常拍拍我:「可以悄悄幫你一把,但記得別告訴閻王爺。」
在我忙不迭地點頭後,白無常掐了個訣,護住了白翠。
白翠虛弱地躺在地上,她突然發現,自己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停止了流血,而且痛感也變得輕了許多。
「……將軍。」她囁嚅着嘴脣,輕輕地說,「是你麼?
「是你的魂魄在保佑我麼?」
我想哭,可鬼魂流不出眼淚。
我想要抱住白翠,就像在我死前,她緊緊抱住我那樣,給她一點暖意。
然而我做不到。
天亮時分,李承煜來了。
他親自來審白翠。
白翠被刑具吊着,平視着李承煜,帶血的嘴角笑了笑。
「皇上看起來,過得很不好。」
不用白翠提醒,我也發現了,李承煜面色青黑,極其憔悴,眼中佈滿血絲。
「皇上過得不好,奴婢的心情便舒暢了。」白翠笑了笑。
李承煜沒有發火,他瞧着白翠,低聲道:「你這麼恨朕,是因爲沈冬麼?」
白翠冷笑。
「那麼沈冬,也是這麼恨朕麼?」
白翠扭過頭去,懶得回答他。
「朕有朕的苦衷。」
李承煜喃喃道。
「冬兒她是少年英才,但只會騎馬打仗,宮門深似海,有太多的東西是她不懂的。
「朕根基不穩,如果沒有柔兒父親的支持,前朝就會人心渙散。
「朕和冬兒走到這一步,是她太過天真的緣故。
「朕已經許諾過她了,柔兒終生只會是貴妃,皇后之位永遠是她的——她一介孤女,到底有什麼不滿足的,要和朕鬧僵到這個地步?」
我平靜地站在一旁,看着李承煜。
他直到今天都不明白,我當年想要的並非皇后之位。
我想要的只是那個大雪中冒死爲我折下梅花的少年,他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不要爲別的女人衝我發火,不要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拋下我,睡在別的女人的房間。
確實是我太天真了。
但若不是他當初給過我這樣的許諾,我也不會抱此種幻想。
「沈將軍曾說,如果不是當年皇上許諾了她廢六宮,她不會從邊塞來京城。」
白翠替我問出了這句話。
李承煜沉默了一會兒。
「朕……或許的確有承諾了卻沒能做到的事。
「但朕給她的心意,確實沒有給過別人,即便是柔兒,朕也只是寵幸,從未給過與冬兒同等的真心。
「朕已經失了十六座城池,十六座。」李承煜喃喃,「如果京城失守,朕就是亡國之君,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怕是都不能饒過朕。」
他發起怒來:「白翠,你若是現在還不說出沈冬的下落,便是叛國!」
白翠苦笑。
「奴婢已經告訴了皇上無數次。」她說,「沈將軍死了。
「墓也帶皇上看過了。
「是皇上自己不信。」
李承煜震怒:「你到現在還在嘴硬,真以爲朕會顧念着沈冬不殺你麼?
「來人——」
李承煜要呼喚獄卒,然而下一瞬,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皇上,御林軍在雪河一帶,又發現了新的隨葬品。」
李承煜暴躁極了:「這種事還要來煩朕,拖下去!」
兩個獄卒拉起嚇壞了的小太監。
小太監嚇壞了:「皇上饒命……」
一枚玉器在掙扎時從他的身上掉了下來,墜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響。
李承煜隨着聲響望去。
他突然愣住了。
隨即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落在地上的是半枚玉佩。
他走上前去,親自撿起那枚玉佩。
玉佩已經陳舊磨損,李承煜顫抖着手,拿出自己懷裏的那半塊,拼湊了上去。
兩塊玉佩完美地吻合在了一起。
李承煜突然站立不穩,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皇上!」
宮人們嚇瘋了,全去攙扶他。
沒人知道爲什麼半塊玉佩會讓他受刺激成這樣。
我垂眸望着他,心裏雪亮。
原因很簡單,那半枚玉佩,是我這輩子最珍視的東西,我隨身帶着,一刻不離。
如果只是假死之計,我犯不上把玉佩也一同埋進墓裏。
所以唯一的可能只有——
墓裏那具屍骨,確實是我的。
那個永遠能夠在他危難之際出現、救他於水火的沈冬,是真的已經死了很多年,如今屍骨被衝入雪河,再也尋不到蹤跡。
「皇上……」
在一片焦急的呼喚聲中,李承煜眼神渙散,他走向白翠,喃喃道:「冬兒她……是怎麼死的?」
白翠打量着李承煜的神情,她欣賞着李承煜的臉色,就如同那是什麼極度賞心悅目的畫卷。
「回稟皇上。」白翠一個字一個字慢吞吞地說,「沈將軍於三年前救駕,爲皇上擋了刺客的一刀。
「那刀刃上帶毒,無藥可醫。」
「不可能……冬兒爲什麼不來找朕……」李承煜臉色慘白得像個死人。
「沈將軍當然去找了。」
白翠笑了,眼淚卻落了下來。
「可當時皇上陪着柔貴妃,說是閒雜人等一律不見,沈將軍在雪中等了一夜,天明時纔回來。」
李承煜沒有再問白翠,他呆呆地轉身,似乎想要離開這間牢房。
然而他剛踏出一步,嘴角便湧出一口血來。
「皇上!!」
他仰面倒下,口中血噴如注。
-7-
天黑了。
李承煜在龍榻上睜開雙眼。
映入他眼簾的是陸柔焦急的臉。
「皇上可算醒了。」陸柔端起藥碗,「可嚇壞臣妾了。
「聽說皇上是去見白翠了?此女多年前就頂撞我,皇上尊貴龍體,還是不要與此等賤人相見了,以免氣壞了身子。
「柔兒連夜找太醫開了方子,爲了熬藥,眼睛都紅了。」
陸柔拿起瓷勺,將湯藥喂到李承煜的嘴邊。
李承煜推開了她的手,然後長久地凝視着她。
陸柔被盯得不自在,嬌羞地扶了扶鬢角:「皇上幹嘛一直這麼瞧着臣妾。」
李承煜突然笑了。
他用極盡溫柔的聲音喚道:「柔兒。」
「臣妾在呢。」
「朕心中的煩悶,只有你能幫朕。」
陸柔軟軟道:「皇上幹嘛這樣說呀,明明知道臣妾一心只有皇上,上刀山下火海也願意的。」
李承煜輕聲道:「讓你弟弟陸俊,帶着大柳營出去迎敵吧。」
陸柔的臉色猛地變了。
她停頓了一瞬,扔了藥碗,在龍榻前跪下。
「皇上。」陸柔的聲音裏立刻帶了哭腔,「那羌戎人據說全都人高馬大,窮兇極惡,如同狼神轉世。
「俊兒是從小讀詩書長大的小公子,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傷了他,他該有多疼呀!」
李承煜面色平靜,低聲笑了笑:「哦?
「可是四年前,渡河一戰,你弟弟和沈冬一起迎戰羌戎,你當時可是給朕吹了不少枕邊風,說陸俊年少有爲,渡河一戰沒了他勝不了,讓朕賜了他官爵。
「現在看來,陸俊當時恐怕連戰場都沒上,是躲在沈冬後面混喫等死吧?」
陸柔面色雪白。
她害怕了,李承煜的語氣越平靜,她就越惶恐。
「皇上……」陸柔使出了她最後一招必殺之技,她撩起袖子,手臂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皇上,陸家世代忠良,我當初懷着必死之心爲皇上擋下一刀,從來無怨無悔。
「可俊兒,他是我家唯一的血脈,還請皇上憐惜他,不要派他單獨去對戰羌戎。」
陸柔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沈冬呢?沈冬爲何還不出來?迎戰羌戎一直是她的分內之事,這次大敵當ţü⁵前,竟敢臨陣逃脫!」
李承煜笑了,他笑得很淡,但眼底帶着瘋狂。
他一把抓住陸柔的胳膊,輕輕撫摸上面的傷疤。
動作輕柔無比,陸柔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柔兒,你害怕你弟弟在戰場上受傷,爲什麼覺得迎戰外敵是沈冬該做的事?」
「你弟弟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身子嬌弱,那沈冬呢?她一介女子,比你弟弟矮整整一個頭,要練多少年的刀,纔敢對着狼神般的羌戎人劈砍出去?」ṱṻₘ
陸柔害怕了,她試圖從李承煜手中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
然而李承煜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放。
「柔兒,你對朕說實話,這傷,確實是你爲朕擋刀留下的嗎?」
陸柔的眸中閃出無數驚慌之色,她想跪下,然而李承煜拽着她,她連跪都跪不下去。
「皇上!千真萬確!」她慌了,用頭叩着牀榻,發出砰砰的聲響,「那一日御書房中的下人,都可以爲臣妾作證!」
「下人?哦,柔兒說的是除了沈冬和你外,御書房那幾個負責研墨的宮女吧。
「後來,那些宮女不都出宮了嗎,朕好像記得,有一個嫁的還是你陸府的管家。
「柔兒,那些宮女,每一個都是你的人吧?」
陸柔的額頭已經磕出了血。
「真巧啊,刺客來襲,御書房裏竟然都是被你打點過的人。」
李承煜輕聲感嘆。
他的眼中終於流露出無盡的狠戾:「柔兒,這讓朕不得不懷疑了——那個刺客,不會是你們陸家安排的吧?」
陸柔拼命搖頭:「皇上,絕不可能……」
下一瞬,她尖叫起來。
因爲李承煜抽出了牀頭的金烏,直接砍在了陸柔那隻滿是傷疤的手臂上。
整條胳膊掉落,陸柔痛得當場就要暈過去,然而李承煜隨即用刀尖頂住了她的下巴。
「再有一句謊言,朕便砍你另一隻胳膊。」
陸柔嚇瘋了,終於開始口不擇言。
「刺客……刺客是家父安排的,他說沈冬太得軍心和民心,一旦成了皇后,我家的日子就會難過……
「沈冬根本是個野種,她進了宮連禮都不行,如果這等卑賤之人成了皇后,我朝必然禮崩樂壞……
「皇上,家父都是爲了社稷啊……」
一刀寒光閃過,直取陸柔的咽喉。
陸柔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隨即暈了過去。
然而李承煜的刀並沒有從她的喉嚨中刺進去,只砍在了肩上。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對聞聲趕來的太監道:「殺了她太便宜,拖進冷宮,叫人幫她止血包紮,給水給飯,但不許給藥。」
太監們拖走了昏迷的陸柔後,李承煜摸了摸金烏,在牀頭坐下來。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着。
其間有宮人來報,一封封戰報傳進來,說京城快守不住了。
李承煜沒什麼反應。
大勢已去了,他心裏是清楚的。
近十年來,能夠真正帶兵打仗的良將,只有虎牙將軍和我。
虎牙將軍已經年老過世,而我的屍骨也早已葬於雪河。
沒人能救他了。
最後的最後,李承煜叫人帶來了白翠。
他摸着殘損的玉佩,問白翠:「冬兒臨死前,怨不怨朕?」
李承煜沒有賜座,然而白翠走到李承煜的對面,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她盯着李承煜的臉,笑道:「當初沈將軍曾經讓奴婢離開京城,明哲保身。
「可奴婢不想走。
「一是沈將軍就葬在京郊的荒山裏,她沒有親人,奴婢怕自己走了之後,沒人給她掃墓。
「當然,只有這第一件是爲了沈將軍,第二件便是奴婢自己的心願——」
「奴婢想親眼瞧瞧皇上的報應。」
我當初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白翠,讓她在我死後立刻離開京城。
她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等我安心地閉了眼,卻發現她死活不走,就這麼一直守着那座已經荒涼空蕩的府邸。
大約她一直在等這一天吧。
「回答皇上剛剛的問題。」白翠說,「沈將軍死前,並不怨皇上。」
李承煜的眼中閃過痛苦又希冀的光彩:「冬兒她……」
「她只怨自己,太過天真,所愛非人。
「對於皇上,沈將軍沒有怨恨,只有三個字——『不值得』。」
這是我等在陸柔的宮外,等到天明也沒有見到李承煜的那一晚想通的。
他並不是我所愛的那個人。
他騙了我,給十六歲的我營造出了一個深情至極的形象,涉世未深的我信了他。
但自始至終,我愛的不過是個泡影,真正坐在龍椅上的那個帝王,他並不是我的心上人。
如今,白翠將我的想法,一一說給了李承煜聽。
李承煜臉上的表情可謂精彩至極。
「不……不是這樣的。」他喃喃,「朕對冬兒是真心的……」
白翠看着狀若瘋癲的李承煜,臉上帶着殘忍的笑意。
「那又怎樣?」她輕聲說,每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匕首,「塞外那個落魄的皇子,早就死了。
「如今這個九五至尊的天子要給出的真心,沈將軍她並不稀罕。」
李承煜的口中再次湧出血來。
白翠不再看他,自顧自地出了宮門。
夕陽正好,她看着硃紅的牆,輕聲道:「將軍,這喫人的皇宮,我們都再也不要來了。」
我看着自己的身體,發現魂魄在越變越透明。
黑白無常來到我的身邊。
「你快解脫了。」
「爲什麼我還沒走?」
「因爲有人念着你,想見你最後一面。」
「是李承煜嗎?」我問,「我可不願再見他了,鬧心。」
「不是。」
「那是誰?」
「你很快便會知道。」黑白無常眯起眼睛,看着天色,「大概一個時辰後便會揭曉。」
-8-
一個時辰後。
隨着攻城錘的轟然作響,京城屹立了上百年的南城門,破了。
羌戎的鐵騎踏入了南朝的都城。
李承煜被發現時正要上吊自盡,羌戎士兵將他綁了,扔在皇城的中間。
羌戎王策馬來到他身前,一頭長髮在風中飄揚。
「沈將軍呢?」他用不熟練的漢話問道。
李承煜不說話。
羌戎王提起斬馬刀,橫在他的頸間。
李承煜被迫開口了:「……沈冬死了。」
羌戎王沉默良久,隨後低聲道:
「許多年前,我父親曾請巫師占星。
「巫師說,南朝氣數已盡,但卻有一顆奇異的星子打破了星軌,能夠再強行保南朝十年。
「孤原本推斷五年後才能攻破都城,沒想到,今天便實現了——原來是那顆星子自行墜落了。」
李承煜抿緊了脣,痛不欲生。
羌戎王橫刀立馬,輕聲嘆息。
「說起來,孤與沈將軍,還有過一面之緣。
「當年孤爲了保護婦孺,落入渡河之中,被沈冬擒獲。
「本以爲她會殺了我,她卻說,名將之刀,不沾弱者之血,更何況我是爲了保護子民。
「於是我們相約,日後戰場相遇,必要光明正大地比試一場。
「孤直到踏破皇城前,都還在期待着與她重逢。」
羌戎王揮了揮手:「罷了。」
他叫人押了滿面死灰的李承煜下去。
當晚,羌戎王讓巫師點燃篝火,這是他們族人特有的喚魂方式。
原來唸念不忘,想與我重逢的人是他。
火焰燃起,我站在其間,發現羌戎王直視於我——他能夠看到我的魂魄了。
「沈將軍。」他雙手叩於胸前。
我亦行了南朝的軍禮。
「我老了許多,你看上去還是與往日相同。」羌戎王嘆息,「也難怪,你死時也只有十九歲,威名赫赫的神將,其實不過是個小女孩。
「南朝皇帝眼盲心盲,若是當初跟了我走,結局想必會不同。」
我淡淡一笑。
「狄慕,我生前是南朝將軍,保國是我應做之事。
「但我如今已是鬼魂,人世間的紛爭,便再與我無關了。」
羌戎王低聲道:「也罷,今世到底是緣分不夠,若有來生……」
我沒有給羌戎王說完這句話的機會。
他是天命選中的人間君主,因此他懷着執念想要見我,我的魂魄便無法離開。
但現在,他已經見到了我,執念就此消解。
我化身於無形,奔入輪迴道之中。
短短一生,雖青史留名,但困於情愛,到底是不值。
若有來生,我必定會活得比今生精彩。
09.【後來】
白翠突然感覺到,有什麼一直護佑着她的東西,就這樣消散了。
大概是沈將軍的魂魄吧。
這樣也好,她困了這麼久,總算能去投胎了。
只是可惜沒能看到李承煜的下場。
白翠沒有走,她留在紛亂的皇城裏,收集着消息,知道了李承煜與陸柔的結局。
在城破後的第七日,羌戎王處理完了別的事情,終於騰出手,來見這個已經如喪家之犬的南朝皇帝。
他沒有空手上門,而是拎着一個快要斷氣的女人。
他拖着那個女人,走進他關押李承煜的地方,把女人扔到空地上。
李承煜看了一眼,呆住了。
那個女人斷了一臂,苟延殘喘。
是陸柔。
「就是這個冷宮妃子,不知從哪得了消息,知道孤對沈將軍有傾慕之心,於是夜裏試圖來勾引孤。
「不過是相似的臉罷了,俗豔的嬌花,竟妄圖冒充塞外的寒梅。」
羌戎王不耐煩地抽出刀,砍下了陸柔的頭顱。
「南朝皇帝,你後宮中竟有這種女人,不會是你也戀慕沈冬,然後對着這種女人解渴吧?」
李承煜本已呆滯的臉上,再度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羌戎王羞辱完他,似乎也厭倦了。
「你這一生,輕信小人,害死良將,作爲君王失了江山,作爲男兒薄情寡義,實在是窩囊,不如儘快結束。
「我留下一杯酒,你等下自己飲了罷。」
羌戎王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
李承煜在房間中,靜坐了很久。
外面都是羌戎王的士兵,他逃不出去。
面對註定的死局,李承煜咬破手指,在衣服上留下了罪己詔,然後飲下了那杯酒。
那杯酒裏摻了牽機藥。
下人擡出李承煜的屍體時,他因痛苦緊緊縮成一團,七竅流血。
一代帝王,最終被扔去亂葬崗,被野狗分食。
後來,白翠離了京城,雲遊四方。
她老了,曾經清秀的容顏印上了歲月的痕跡。
人世間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於是白翠想着,不如殘生就此了卻吧。
決定了斷前,白翠突然想起來——沈將軍生前曾說, 塞外梅花很美。
她想去看看。
行了幾個月的路, 病了一場, 她總算到了塞外。
梅花果真很美,一叢連着一叢, 如雲霞,似烈火。
白翠望着望着,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她拿起半塊殘損的玉佩,埋在樹下。
然後懸了一根白綾在梅花樹上, 將脖子套了進去。
突然, 身後傳來馬嘶聲。
一箭破空, 射斷了那根白綾。
白翠摔落在地,她嗆咳着, 看向遠處。
一襲火紅衣裙的女孩馳着黑色烈馬而來, 馬蹄下塵雪飛揚。
她看着淚流滿面的白翠, 道:「沒出息,哭什麼?
「莫不是被哪個男子辜負了, 想不開便來尋死?
「我們女兒家不輸男兒, 豈能爲情愛所困。」
她從馬上伸出手:「上來, 我帶你去看更大的天地。」
白翠被她拉上馬,烏雲騅長嘶一聲, 衝入了絢爛的梅林之中。
10.【史書】
在南朝皇城被羌戎鐵騎踏破的第十六年,塞北羣山之中,匪首玉冬兒橫空出世。
她喜着紅衣,騎一匹迅烈無比的烏騅馬,酷愛梅花與烈酒,只搶爲富不仁者的錢財, 分給窮人與災民。
狄慕親自率軍與她交手多次,未分勝負,最終, 封其爲冬臨王, 在邊塞一帶, 不歸屬於任何一朝,只守護當地子民平安。
後來, 狄慕因病過世,其子即位,性情暴虐, 嗜殺取樂。
民生多艱之際,玉冬兒帶着五千匪兵殺入了京城,直取羌戎皇帝的首級, 爲天下除了一害。
萬民請願,求玉冬兒稱帝,然而玉冬兒擺擺手, 稱自己只會帶兵ŧŭ₀打仗,治理朝政她一竅不通。
她說完這話,又環顧皇宮:「而且這破地方, 我看了便煩心, 纔不想久居其中。」
於是她又馳着烏騅而去,消失在京城之外。
自那之後,便是幾十年的亂世,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而她雖只在史書中留下了幾頁,卻永遠被後世引以爲傳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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