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賣進大山八年,終於熬到被解救那天。
買我的男人一臉淡定,好像並不擔心我會跟着警察走。
因爲兒子已經擋在了路口中間,他伸開雙臂:
「不許走,大不了以後叫我爸不打你了。」
做社會援助的人也在苦口婆心地勸我:
「孩子是無辜的,你不管不顧走了,孩子多可憐!哪怕爲了孩子你也該留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按捺住迫切的心情:
「你要是覺得他們可憐,你可以留下來給他們當老婆當媽。」
-1-
我被人販子賣到這個村裏七八年了。
當警察告訴我可以送我回家時,我警惕地看着面前年輕黝黑的面孔。
這個村子年年都有女人逃跑,但從沒有女人成功離開過。
我懷疑這是村裏的人又找人假扮來試探我的。
「我哪兒也不去,我的孩子在這裏。」
警察憐憫地看着我,語氣充滿了同情:
「別害怕,我們是人民警察,來接你們回家的。」
她看我依然有疑慮,拿出了警官證。
「放心跟我們走,你爸媽還在等你!」
我麻木的眼睛裏逐漸有了光,因爲興奮而顫抖着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衣袖。
「這麼多年……熬了這麼多年,終於讓我等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往他們停在村口的麪包車跑去,眼看村口越來越近,我恨不得雙肋插翅飛過去。
村口已經聚集了不少被拐賣來的女人,生面孔熟面孔都有。
就在我想要衝向麪包車時,路口正中央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媽,跟我爸回去!大不了以後叫我爸不打你了。」
他是我賣到這裏流產了好幾次才終於生下的兒子,今年已經七歲了。
他張開雙臂,不是要擁抱我,而是要阻攔我。
他死死地擋住我的去路,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的臉上,有着憤怒。
「媽,就因爲我爸是農村的,所以你要離開我們嗎?我不許你走!」
不遠處滿臉橫肉的張耀祖叼着煙很淡定,彷彿篤定我會因爲兒子,選擇留下。
因爲以往無數次,兒子說什麼我都會無條件服從!
「不要鬧了,跟我們回去,我保證以後不打你了,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一大一小兩人的影子被斜陽拉得老長,像兩條吐着信子的毒蛇,要將我死死咬住。
社會援助公司的王大姐,也來苦口婆心地勸我:
「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很苦,但孩子是無辜的呀。
「你男人只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打了幾下,誰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爲了你的孩子,你也不該記着。他說了以後會跟你好好過日子,不要上車,快跟他們回去吧!」
我震驚地看着她,害怕地離她站遠了些:
「不!我一定要回家!誰也不能擋我的路!」
-2-
我當年高三剛考完,出了考場同寢室的室友問我考得怎麼樣,我很有自信能考上理想的大學。
她提議去喫東西,就當提前爲我慶祝了。
我欣然答應,接過她遞來的飲料喝了一口,再次醒來是被顛簸醒的。
狹小的麪包車裏,十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被捆住了手腳擠在一起。
同寢室的室友坐在副駕駛,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傻子都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張豔秋!你要把我帶去哪裏?」
總是笑盈盈的張豔秋,笑得意味不明。
「我美麗聰明的祁同學,你猜猜呀。
「你不是一直遺憾自己沒談過戀愛嗎?今天就成全你。
「等下到了地方,有不少男人等着讓你談呢。」
就這樣,我被同寢室的張豔秋算計,在她輕鬆的語氣裏,被賣進了山裏。
七年裏,我掙扎過,反抗過,逃跑過,最後換來的都是一頓毒打。
我每時每刻都在後悔,當初爲什麼沒有防人之心。
張豔秋是隔壁村的,她拿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當着我的面一臉嫉妒地將它撕了個粉碎。
她沒有考上,也不許我抱着希望。
後來她想重新復讀一年,但是她家裏窮,父母不同意,並且讓她嫁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同村老男人。
她沒吵沒鬧,最後不知道怎麼說服了她的父母。
同意她復讀不說,還親自讓她哥將她送進了學校,而我被她折斷了翅膀,困在這爛泥裏。
-3-
就在我和張耀祖他們僵持之際,援助王大姐又說話了。
她看我不說話,以爲是她剛纔的話起了效果,憐憫地看着兒子,同情地看着張耀祖。
繼續勸說我:
「雖然當初的事,是他們做得不對,但好歹一起生活了八年,難道你和你丈夫兒子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們能一起生活八年,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哪。」
我被她的話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什麼緣分?那是他們強迫我的。
什麼感情?對於強迫我,買賣我的人,我恨不得殺了他們。
可我一個人,根本對抗不了整個村子,甚至連走出這個村子都做不到。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我的父母,根本不敢想他們在得知我失蹤那一刻,會有多難過。
張耀祖對她的話十分贊同,正要說話,兒子先忍不住了。
他陰沉着小臉,不悅地看着我,跟他爸要動手打我時一模一樣。
「媽,這個阿姨說得沒錯,我爸養了你這麼多年,給你喫給你住,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乖乖聽爸的話,跟我們回去,大不了以後不叫他打你了。」
-4-
張耀祖只要心情不好,不管有沒有人在,隨時對我拳打腳踢,當着兒子的面打得更狠。
他循循善誘,對着懵懂的兒子說:
「兒子你好好看着,將來你買了老婆,也要這樣狠狠打。
「打得越狠,婆娘纔會老實溫順,乖乖聽你的話。」
兒子有樣學樣,也跑過來踢我幾腳,他奶奶也在旁邊不停地煽風點火,尖酸刻薄咒罵我沒用,是個廢物。
無數的夜裏,我躺在發黴的木板牀上,無聲哭到崩潰。如果當初沒接那瓶水,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旁邊震天響的呼嚕聲和着刺耳的磨牙聲將我拉回了現實。
每個夜晚我都會想着張豔秋的臉,將她的臉牢牢記着,生怕哪天忘了。
當初她因爲家裏窮,沒少被人嘲笑疏遠。
我是第一個對她釋放善意的人,她卻第一個對我下手。
我歇斯底里地質問她爲什麼,她卻雲淡風輕地說:
「因爲你跟別人不一樣!他們要麼欺負我,要麼孤立我,只有你幫我!」
-5-
兩個月過去,我聽說張豔秋回村了,我被打得實在受不了。
哭着求張豔秋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幫幫我。
她穿着新買的 AJ,低頭俯視匍匐在她腳下的我,不甚在意:
「這裏的男人都這樣,你給他們生幾個兒子就好了!」
過了半年,我真的懷上了,被強迫的。
張耀祖和他媽高興笑得合不攏嘴。
花了二十塊錢,請來了村醫,張耀祖他媽唸叨了兩三天。
村醫走了,當夜我被張耀祖一腳踹在肚子上,當場流產。
又過了沒兩個月,我再次懷孕。
半年時間我流產了四次,這次又懷孕了。
還是那個頭髮斑白,但看起來在村子裏頗有威望的村醫。
他皺着眉替我把脈,張耀祖母子二人安靜地站在旁邊,無比緊張地盯着村醫手上的動作。
「嗯,這胎是個兒子!」村醫捋着鬍子一錘定音。
張耀祖連忙點頭哈腰地將人送了出去。
即使有村醫的這句話,即使我懷着孕,張耀祖和他媽依然沒給我好臉色。
我不僅懷着孕要洗衣做飯,還要頂着大太陽下田間鋤地。
偶爾餵雞食晚了點,都要被婆婆揪着耳朵,罵我矯情!
她說她肚子像我這麼大的時候,還能利利索索地去田裏挑兩捆稻草呢。
她罵我不知道珍惜好日子!
-6-
生產那天,我痛得恨不能去死,血打溼了身下的被子。
痛了一天一夜都生不下來,同村的接生婆一臉嚴肅地告訴張耀祖母子二人。
說我可能難產了,問他們保大還是保小。
母子二人異口同聲,一定要接生婆保住她的大孫子。
「大的死了大不了找個尿素袋裝了,後山挖個坑一埋了事。
「好不容易盼來的金孫孫可不能有任何的閃失!」
我在屋內聽着他們的話,絕望地想就這麼死了也好,不用再每天抱着個渺茫的希望一次次絕望!
我死了,靈魂就可以飄回家看爸媽!
說不定我Ṱū⁶的靈魂還可以修煉成厲鬼,到時候一定不會放過張豔秋!
誰知最後關頭,竟然成功生下了兒子。
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雙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星星。
向死而生,你以爲苦難過後是幸福的人生?那隻會是更加悲苦的開始!
兒子從生下來到咿呀學語到蹣跚學步,他們從不讓我碰。
每當我要接近他時,總會被母子二人一臉防備地抱走。
張耀祖打我罵我的時候,婆婆就抱着兒子在旁邊看着。
兒子小的時候懵懵懂懂的,還會哭鬧着要我抱。
漸漸地懂事了點,在他爸打我的時候還會揮舞着小小的拳頭,一臉興奮地給他爹助威。
「打死她,打死她!
「爸你用點力,奶奶說她是壞女人,打壞女人就得用力!」
張耀祖滿意地看着他兒子,手下打我更是用了十足的力氣。
打得不盡興還會用扁擔打我。
有次扁擔打斷了,我被打得嘔血,差點挺不過去!
但是回家的希望和復仇的執念讓我一次又一次堅持了下去!
我發現這兩母子對兒子極其寵愛,幾乎有求必應。
我嘗試當着他們的面,對兒子表現出母愛。
經常哄着兒子,他對我打罵,我不僅不生氣,還笑嘻嘻地誇他有男子漢氣概。
兒子漸漸地對我也沒有那麼牴觸了。
我經常把兒子掛在嘴邊,有什麼活我都搶着幹,將家裏上上下下隨時打掃得乾乾淨淨。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像個老黃牛一樣任勞任怨。
時間久了,他們漸漸似乎相信了我不會再跑了,對我放鬆了警惕。
我嘗試帶着兒子在村裏溜達,但從不出村口。
好幾次我抱着兒子溜達到村口。
望着那出村的唯一的路,死命地壓制住自己瘋狂想要逃跑的心。
張耀祖母子二人看我好幾次抱着兒子都到了村口了,也沒丟下孩子跑。
終於相信我沒了逃跑的念頭,一心一意撲在兒子身上。
婆婆終於給我好臉色:「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忍忍就過去了。」
有一天村裏摸黑進來了幾個陌生人,找到我說要帶我離開。
他說他們是便衣警察,不方便透露身份,還讓另一個人把裏面穿着的警察衣服露給我看。
表示只要我跟着他們,就能悄悄地離開。
我高興壞了,深信不疑,急切地答應跟他們走。
不經意間發現其中一個人點菸時袖口露出來的文身。
其中一個男人看我愣住,不滿地將我往村外扯:
「你還在猶豫什麼,快跟我們走!」
我一把甩開他,冷着臉大喊:「救命啊,有警察闖進來啦。」
這一嗓子吼得全村集體出動,將幾人圍得水泄不通。
火把的光照亮了半個村。
我立刻向村長說明了事情原委,堅決表示我兒子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在村長意味深長的目光下,我被張耀祖領了回去。
自此張耀祖以及這個村的男人徹底相信我了。
我後怕地捂着狂跳的心口,無比慶幸。
好險,差一點,就差一點……
-7-
就在被解救的前一個月。
還有女人被賣進來,她嘴甜,哄得買她的男人開心。
以爲男人允許她獨自在村裏活動,就是得到了男人的信任。
趁着村口只有兩個小男孩在玩耍,拔腿就跑。
全村的男人出動,那個女人還沒跑出一里地就被抓了回來。
下場就是被拖進祠堂,當着全村人的面,被買她的那個男人打斷了雙腿。
脖子上拴了鐵鏈,衣不蔽體地被關在祠堂後面的小房間裏,有時候白天都有男人進進出出。
逃跑前她以爲她得到了老男人的信任。
殊不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是那男人的眼睛。
準確來說,這個村的人,只要是活的,都會互相幫忙看着被拐來的女人。
她太心急了。
當救援人員和警察找到她時,震驚地別過了臉,不忍心看她的慘狀。
她已經說不出話了,被折磨得只剩皮包骨,雙眼無神地任由他們將她抬上車。
我悲涼地看了一眼後山的樹林。
好死不如賴活着,她起碼還活着!
-8-
那個大姐還在口沫橫飛地勸我,彷彿我只要上了車離開,就不配做個人!
村口麪包車前,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哭得聲嘶力竭。
她緊緊地抓着一個三十多歲女人的衣服,用盡全身力氣往後拽,生怕女人上車。
那個女的我認識,是村口張鐵柱家的,今年二十四,小女孩是她女兒。
「媽媽,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看着女兒稚嫩的小臉,女人沉默了。
我知道她走不了。
她的丈夫跟兒子也跑來,一個擋在車門前,一個撲進她懷裏號啕大哭,不停叫着媽媽。
女人苦笑,猶豫地望着出村的路,任由他們把她連拉帶拽地拖走了。
援助大姐王美善欣慰地笑了:
「你看,母愛終究是偉大的,她的福氣在後頭呢。
「男人孩子在哪裏,哪裏纔是你的家!
「有了老公孩子的女人,孃家的爹媽就是再親,哪有老公兒子親?」
她說的話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剛纔那一幕讓我恐懼到極點,我抖着脣異常堅定:
「不,你說得不對,我要回我家!」
大姐臉色瞬間難看,出口的話也沒那麼「委婉」了。
「你真是不知好歹,非要我說些難聽現實的話嗎?告訴你,回去以後,身邊的親戚朋友鄰居會怎麼看你?
「你父母要遭受多少閒言碎語?
「沒有文化,與社會脫節,你又能幹什麼養家餬口?」
她冷眼鄙夷地看着我:
「像你這種人重新回到社會是禍害,身體心裏都是有病的,到時候還要害得你父母給你花不少錢看病!
「不如老老實實留下來過日子!」
她說:
「好多女人回去了以後,以爲爹媽多高興多歡迎?實際上嫌她們髒,壞了名聲,連累一大家子!光周圍親戚鄰居說的幾句閒話都夠受的了,好多女人還不是最後都灰溜溜地回來了?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
張耀祖一直緊盯着我,看我始終不肯鬆口,終於有些不耐煩了。
他眼神變得陰鷙,礙於警察就在不遠處,沒敢過來拉扯我。
「你回不回去?別以爲逃出了這裏,我就找不到你!
「你敢走,我就敢殺你全家,信不信?」
我猶豫了,這個人說得出做得到!
他們好像說得對,我已經爛透了,不能再連累我的爸媽!
剛纔溫聲安慰我的警察,看我被三人擋住,皺着眉過來站在旁邊。
她在默默地用正義的力量,尊重支持我的選擇。
那個大姐一改訓斥我的模樣,訕笑着走開了。
連同張耀祖也沒了威脅我時的兇狠,忌憚地後退了一步。
我感受到了她的力量,無形卻讓壞人畏懼的力量!
是了,法治社會,應該挺起胸膛,努力向陽而生,這麼多年的忍耐不就是爲了這一刻嗎。
我鼓起勇氣,再無枷鎖地奔向了麪包車。
-9-
我回去以後,決定重新撿起我失去的人生。
今天是線下筆試,是我開啓新人生的重要時刻!
就在我想要邁進大學考試時,突然脊背發涼。
恍然間我看見一個恨入骨髓的人影,正在四處張望。
我猛地睜大眼睛,緊張地躲到了一邊的保安亭裏。
那個男人化成灰我都認識!
他出現在這裏一定不是巧合,他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也許我的恨意太強烈,男人似乎察覺到了,轉過頭來看向這邊。
我的神經瞬間繃緊,快要到崩潰的邊緣。
他到底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他們怎麼還能陰魂不散地找到我?
考試最終被我弄砸了。
-10-
那些不堪的記憶如毒蛇一樣狠狠將我勒得喘不過氣。
我驚慌地往家跑,猝不及防將對門的鄰居撞了個趔趄。
「對不起,對不起……」
那個大嬸平時說話像炮仗一樣,是這個小區有名的大喇叭。
她張嘴就想罵,一看是我,臉色僵硬了一瞬,離我站遠了點。
「原來是祁玉啊,後面又沒人追你跑這麼快乾嘛?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老公兒子找來了呢。」
看我臉色一白,捂着嘴笑起來:
「嬸子跟你開玩笑呢,不會真找來了吧。
「沒……沒,我就是想起家裏有東西沒拿,回來拿東西的。」
我給她讓出路,鄰居撇撇嘴,居然昂着頭走了,等她走了,我後背早已經被汗打溼。
電梯門關閉的前一秒,我聽見還沒走遠的鄰居在跟她相熟的人說話。
「真晦氣,一大早的就碰上那個小賤人,你說她都生了兒子了,不在那家待着,跑回來禍害孃家幹嘛呀,搞得大家看見都覺得她哥嫂倒黴。」
「攤上這麼個娼婦。」
「你別這麼說,這孩子經歷了那些事,精神難免有時候不正常,你家跟她家對門,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被她爸媽聽到了,又要找你吵架。」
「哼,我還怕她吵?聽說祁玉被那個村子裏的男人都那個過了,哎喲,真是丟死人了,怎麼有臉回來的喲。」
「還不是她自己平時不檢點,不然別人怎麼不拐其他人,就拐她?搞不好在家裏連她哥都勾引。」
我眼眶通紅,死咬住嘴脣,深深吸一口氣。沒關係的,閒言碎語在所難免,過好自己的就夠了。
在我掏出門鑰匙的時候,對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拉開了一條縫,穿着短褲背心的中年男人正直勾勾地打量着我,黏膩的目光落在我胸前。
我趕緊進屋,關門,隔絕那道視線。
沒發生那件事之前,他們的目光是友善的,欣賞的,發生那件事以後,那些若有似無的打量視線,讓我喘不過氣。
我想洗把臉將那些甩開,抬頭望着鏡子裏的人,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才三十歲不到啊,頭上就已經爭先恐後冒出了白髮,皮膚也鬆弛下垂,眼皮耷拉,精氣神像被抽乾了一樣,整個人看起來竟然出現老態。
腦中王美善說過的話和爸媽喜極而泣的嗚咽聲在相互打架,我趕緊將抗抑鬱的藥往嘴裏塞。
廁所的門被砰砰敲響,門外是大嫂周眉理所當然的聲音:
「你不是考試去了,怎麼又回來了?既然回來了就把地拖一下,窗戶擦一擦。我的衣服要用肥皂手洗,貼身的開水消完毒再晾。」
從前我和大嫂處得很好,她喜歡我哥,我知道後主動牽線搭橋,我被拐之前兩人的孩子已經兩歲了。
我回來後她是高興的,可漸漸地,我們之間像是隔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她高高在上,總是用疏離客氣的眼神看我ẗû₈,後來對我漸漸厭惡。
砰的一聲關門聲,將我拉回現實。
打掃爸媽的房間,意外掉出一個筆記本,等看清筆記本上的內容時,我的心猛然抽痛。
筆記本上記着我爸媽找我到我回來以及這兩年來給我看病的花銷。
身體上的,心理上的。
他們的退休金和積蓄幾乎全部花在了我的身上。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心裏升起一陣陣愧疚。
我的爸媽從來都沒放棄過我,我怎麼能因爲別人的幾句話就陷入內耗?
晚上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將家裏打掃乾淨,還做好了一桌子菜。
侄子要喫我面前的炒年糕,但是手短夾不到。
我立馬站起來將盤子挪到他面前,沒注意到衣袖,蹭到了菜上。等我反應過來時,袖口已經全是油漬。
「不喫了不喫了,看着就倒胃口!
「姑姑,你腦子是不是被打傻啦,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一天就知道在我家白喫白喝,什麼也幹不好!」
侄子的話讓我愣了好半晌,我忍住眼裏的霧氣,輕聲反駁:
「我只是看你喜歡喫,想端到你面前,夾起來方便,你怎麼能這麼說我?」
侄子衝我翻了個白眼,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夠了,祁童童,你怎麼這麼沒禮貌,姑姑對你這麼好,你怎麼說出這種話?
「你忘了你兩歲的時候,不小心被燙傷,是你姑姑在醫院裏守了七天七夜,一直照顧到你出院的。
「還有你姑姑用自己所有壓歲錢給你買的金鎖,你爸媽加班沒回來的時候,你半夜哭都是你姑姑哄的你。」
我爸把筷子拍到桌上,語氣嚴肅。
祁童童撇撇嘴,一臉嫌棄大聲說道:
「我又沒叫她端,多管閒事!」
我爸豎起眉毛,就要教訓一臉倨傲的侄子。
一直沒說話的大哥連忙攔下:
「好了好了,爸,童童小不懂事,你別說他了。祁玉,你也別把他的話放心上。」
大嫂周眉冷着臉,兩三口吃完飯將房門摔得砰砰響。
晚上我輾轉難眠,起夜時聽到大哥房裏隱隱約約吵架的聲音。
大嫂埋怨地說,侄子在學校被欺負,因爲他的同學都嘲笑他有個不檢點的姑姑,侄子受不了羞辱和他們打了起來。這件事驚動了校長,侄子被狠狠批評了一頓。
周眉心疼侄子,哭着說:
「你都不知道別人怎麼說我們的,你跟你爸媽說叫她趕緊嫁人或者搬走吧,我受不了了。
「把一個禍害留在家裏,遲早要害了全家人!」
大哥深深嘆了一口氣,語氣很疲憊:
「同是女人,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這個家已經夠亂了,你別一起鬧了好嗎?」
兩人的動靜吵醒了爸媽,我從門縫裏看見他們在大哥房門前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默默回了自己房間。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和這個家格格不入,它已經不是我可以依賴的避風港了。
第二天早上喫飯的時候,氣氛凝重。爸媽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大嫂,大嫂只是看了一眼,冷着臉扭頭送侄子上學去了。
就在我到醫院拿抗抑鬱藥的時候,手機一聲接着一聲響。
我心裏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11-
張耀祖帶着兒子找到了我們住的小區,正打聽的時候恰好我爸媽出門。
我爸媽一聽,嚇得連忙想躲開,沒想到隨着保安的手一指,張耀祖瞬間兩眼放光攔在了他們面前。
爭吵間張耀祖隨手抓了個東西狠狠砸在了我爸頭上,人頓時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哥大嫂都在。
「他們差點害死爸,你滿意了?」
大嫂紅了眼眶,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大哥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沉默。
「都怪你都怪你,你怎麼不去死?我要爺爺!」
侄子哭着推搡我,埋怨地將我推出病房門:
「你爲什麼要回來,我們家不歡迎你,滾出我家!」
病房裏頭上纏着紗布的不再是記憶中年輕的人,我意識到我的軟弱和逃避,差點害了我最親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翻湧的情緒直奔警察局。
張耀祖父子找到了我家,撬開了我家的門。
我回家的時候Ŧű̂ₐ,兩人把家裏翻得亂七八糟,正大剌剌地躺在沙發上,一個喫着零食一個抽着旱菸。
又黑又臭的腳踩在潔白的沙發上,留下了深深的黑印子。
「喲,回來了,你家可真不好找,可惜……」
張耀祖齜着一嘴大黃牙,嘿嘿笑了兩聲,將張保宗推到我面前:
「還不快叫你媽!
「你別說,城裏就是舒服,這房子我要了,咱們一家三口以後就住在城裏,好好過日子!」
張耀祖竟然企圖賴在這裏,我克服心中的害怕,冷冷地盯着張耀祖:
「你把我爸打住院了!」
張耀祖吐了一口濃痰在地毯上,理直氣壯。
「一個女婿半個兒,誰讓他躲着老子,都到他跟前了竟然想叫人報警,老子沒打死他都算好的。」
我壓抑着將他撕碎的憤怒,冷笑着將錄音保存好。
「承認是你打的就好!
「這裏可不是你那個講拳頭的山溝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警察來得很快,張耀祖被拷走的時候嘴裏還在污言穢語。
兒子張保宗白了臉,手足無措。
-12-
我將監控視頻和錄音交給警方,故意傷人,尋釁滋事,張耀祖被拘留三個月。
我知道不可能因爲這件事就把他送進牢裏。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我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就夠ṱū₌了。
我另外租了個比較豪華點的房子,帶着張保宗住了進去,在他面前我又恢復成了以前對他千依百順的樣子。
我帶着張保宗去遊樂園,去海洋館,去商場,遊戲廳,喫喝玩樂幾乎無有不依。
期間大哥找到我,欲言又止。
我拉住他,懇求:
「童童快放暑假了吧,你帶着嫂子跟爸媽出去旅遊一段時間吧。」
我將早就買好的機票遞到他面前。
……
還有三天張耀祖就要出來了,我憂心忡忡,很捨不得地又對着張保宗重複:
「你爸出來以後你就跟着他回去吧,我跟你爸沒領結婚證,根本算不上一家人。
「他賴不上我,雖然我很捨不得你,可你是他的兒子,他不可能讓你跟着我過好日子的。
「要是沒有你爸就好了,唉。」
小孩子年紀小心性不穩,根本經不住成年人刻意的引導。
張保宗眼裏閃過驚慌,他腳上穿的舒適昂貴的 AJ 運動鞋,身上穿的是名牌,這三個月來更是從黝黑變得白胖了不知多少。
剛來的時候我帶他去了遊樂園,不過依舊穿的那身髒兮兮的發舊的衣服。
他興奮地跑去和同齡人玩,人羣轟地散開。
他們嘲笑他一身臭味,豬都比他乾淨,土包子,窮貨,賤種。
我冷眼看着他眼裏的興奮逐漸熄滅,被自卑取代。
等他自卑心達到頂峯,我立馬恍然大悟,帶他進乾淨的商場買衣服。
服務員皺着眉給他選了一套合身的。
就在服務員要把他原來的衣服禮貌地裝進購物袋時,張保宗陰沉着稚嫩Ṫű̂ₔ的臉。
「把這些垃圾,都扔了。」
張保宗希望我再帶他去一次遊樂園,只是不再是頤指氣使,而是小心翼翼地請求我。
我看着他立馬穿着新衣服,昂着頭跑到那羣小孩中間,得意地炫耀鞋子多少錢,衣服多少錢。
他的虛榮心在那一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三個月裏,我一直帶他喫喝玩樂,享受鄉村沒有的東西。
我每嘆息一次張耀祖是他的父親,張保宗就沉默,一言不發好久,然後不斷地跟我確認能不能一直留在我身邊。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就連張保宗的胃口都被我悉心養刁了,要是再回到那個山村裏,他怎麼能忍受?
最近一則轟動了全國的新聞他一直在反覆看。
三個十四歲以下的學生不僅霸凌同學,還殘忍將人活埋。事後沒有坐牢,沒有槍斃,反而安然無恙進了少管所。
我看到張保宗磕磕絆絆地打着字,他在網上求助十歲殺人會不會坐牢。
-13-
張耀祖放出來這天,我親自帶張保宗將他接到出租屋。
一路上別人異樣的眼神,讓張保宗羞憤地低下了頭。
特別是遇到了前幾天被張保宗欺負過的幾個小男孩,在他們譏笑的笑聲裏,張保宗崩潰了,他像他爸一樣死要面子。我冷眼看着張保宗崩潰,尖叫着要去打死他們,我沒制止。
張耀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狠狠扇了一巴掌,嘴裏罵罵咧咧:
「老子剛放出來,你想害老子又進去?」
關了一遭,他也知道城裏不比鄉下,得守規矩。
只是他沒看見,在張保宗低頭的瞬間,眼裏的怨恨幾乎要溢出來了。
出租屋裏,簡單兩個菜,白酒放了整整十箱。
我找藉口出去了,半夜突然燃起大火。
火勢沖天,消防員趕去的時候,已經控制不住形勢了。
有人喊着火的房子裏還有人,我冷笑,恨意幾乎溢出來。
大火後張耀祖死了,因爲租的是頂樓,幾乎沒造成樓下任何人員傷亡。
衆人都以爲是一場意外,我將兒子放火的監控給了法官。法官念其年齡小,毫無懸念地將他送進了少管所。
進去前,張保宗希冀地望着我:
「媽,你千萬別把我的遊戲機扔了,我過兩年出來了還要玩的。
「我的那些名牌衣服鞋子也要給我保管好。」
我溫柔地笑了,示意他安心,跟他再三保證絕不會動他的遊戲機,張保宗昂着頭一臉無所畏懼地進去了。
張保宗像他爸,狠辣,但是我手裏的一把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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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他們旅游回來了,大哥堅決要跟大嫂離婚。
就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擠開又是看熱鬧又是勸架的鄰居們。
我當衆跪了下去,哭得真心實意:
「哥,妹妹求你,別和嫂子離婚好嗎!
「童童這麼小,他不能沒有媽媽。」
我哥咬牙,氣狠了將杯子砸碎:
「她喫裏爬外,竟然敢把人引來找你,害得爸差點就沒了,離婚已經是看在童童面子上了。」
我和張保宗相處的三個月裏,從他嘴裏得知他們父子二人能找到這裏完全不是意外。
是大嫂周眉厭惡我,聯繫上了張豔秋,故意將我們的地址告訴她。
毫不意外的張耀祖立馬就要來城裏認親,張豔秋給他出主意,帶上張保宗這個有血緣關係的兒子。
或許祁家人會看在是個兒子的份上答應也有可能。
我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幾乎是恨死了周眉和張豔秋。
我讓大哥「無意間」知道了這件事。
大哥滿臉愧疚地看着我,堅持要和周眉離婚。
我苦笑,態度誠懇:
「不要離婚,就當爲了我好不好,我不恨大嫂,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你們都是我的家人,一家人要在一起,我需要大嫂繼續當我的家人。」
周眉動容,羞愧地低下頭。
原先對着我指指點點厭惡我的鄰居們看我的眼神都溫和了不少。
幫着我說話,罵大嫂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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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將張豔秋的事和盤托出,我順利地將張豔秋約了出來,地點是一處開發了好幾年都沒動工的荒地。
兩年不見,張豔秋竟然瞎了一隻眼睛斷了一條腿。
我莫名想起當初那個被擔架抬走,形骸像屍體的女人。
感受我帶着涼意的視線,張豔秋轉身就想跑,被我輕鬆堵住去路。
……
兩個月後,廢棄荒地拉起了警戒線,電視臺報道荒地出現無名女屍,荒地突然變得熱鬧起來。
雖然屍體腫脹發爛,但我知道那就是張豔秋。
警方多方查探,最後確定這是一場意外事故。
她腿腳不便,眼睛又瞎了一隻,一時沒注意腳下,失足陷進淤泥裏活活憋死。
電視裏主持人提醒廣大人民羣衆,不要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生命安全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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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心地坐在考試的教室裏,筆走龍蛇,重新撿起我缺失的人生。
今年我才三十歲不到。
我將自己好好養了一遍!
白髮漸漸變黑, 氣血重新回到我的臉上。主管欣賞我不僅能忍, 處事圓滑果斷,給我升了職。
他說:「服務行業,就需要你這樣的人。」
我啞然失笑。
湊巧,我上任的第一天, 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竟然是當初勸我的那個援助大姐……
王美善!
(正文完)
番外
荒地裏,草比人高,一個不注意人很容易踩進沼澤裏。
張豔秋看到是我, 很驚訝。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她一瘸一拐, 警惕地想往後退, 我陰着臉慢慢將她逼近沼澤。
我沒想到才兩年,曾經在我面前風光得意的女人竟然被人弄瞎了眼睛打斷了腿。
她看着我健全的四肢, 沒瞎的那隻眼裏,嫉妒幾乎凝成實質。
嘴巴里卻在不停地和我道歉求饒。
我又把她往沼澤深處趕了趕,笑了,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或許她也知道今天走不出這裏, 乾脆放棄了僞裝, 對我露出惡狠狠的眼神。
「他們都被你騙了,我早就跟他們說過你心機深,偏偏個個自以爲是。」
我不置可否聳肩。
「後山那一片全是埋的不聽話的,被折磨死的女人,我叫張耀祖往死裏整,偏偏你竟然活下來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心機深的。
「沒想到張耀祖竟然被你害死了,你叫你大哥別離婚, 也是裝的吧?周眉背後捅Ṭü⁽了你一刀, 你一定恨死了周眉!」
張豔秋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篤定道。
我看着張豔秋的小腿漸漸沒入了泥裏, 沒否認:
「我不想背罵名, 那些人肯定要傳我一回來就攪得孃家人妻離子散, 罵我是個掃把星。
「我把他們勸好了還能博同情, 得個好名聲,周眉也會對我愧疚, 侄子也會記我的好。全家都會記我的好, 我以後要是需要用錢, 他們傾家蕩產都會給我, 動動嘴皮的事。」
張豔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張豔秋半個身子都沒入沼澤的淤泥裏, 但她不敢輕舉妄動, 因爲她怕我突然對她發難。
時間久了, 她還是崩潰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張豔秋求我救她。
我學着露出當初趴在她腳邊求她時, 她對我露出的表情。
淤泥封住了她的口鼻, 張豔秋驚恐地朝我伸手, 希望我能不計前嫌拉她一把。
我在想,好像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了我必須救她。我只是旁觀者,無動於衷看着她被溺死而已。
直到確定她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才悠悠離開這片草比人高的沼澤地。
回去的路上,大片大片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比難產那晚的星星還要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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