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沅

我只有季頌一個竹馬,季頌卻有兩顆青梅。
酸甜的那顆是秦嬿,苦澀的是我。
秦嬿和太子一見鍾情定終身,季頌賭氣娶我。
我答應了。
畢竟,我腹中的孩兒需要一個家。

-1-
春雪初融,秦嬿跑馬騎射去了。
季頌縱容她的每一次冒險,也自甘充當侍衛,爲她保駕。
以往,我都無所事事地待在原地等他們盡興歸來,這次倒有所不同。
我抱着五個月大的女兒,四處走走看看。
這是陶陶第一次到山上玩。
紫葡萄似的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枝椏上的麻雀。
利箭破空飛來,我急忙躲開。
陶陶以爲我在和她玩轉圈圈,咯咯笑着,小手小腳也歡快地撲騰。
我向下瞥了眼,白羽箭斜插入地,貫穿麻雀胖乎乎的身子。
秦嬿坐在高頭大馬上,慢悠悠過來:「嚇到了吧?真是抱歉。」
「秦小姐自詡箭術過人,卻連箭靶都瞄不準?」
她要射的,哪是無辜的麻雀?
若非躲閃及時,陶陶會目睹何種慘象?
秦嬿一臉無所謂,跳下馬摸了摸馬頭,故作驚訝地上下打量我。
「當了娘果然不同,軟包子都敢頂嘴了。」
她拍拍掌,向我張開手,「把孩子給我抱抱。」
我抱着陶陶轉身離開。
季頌迎面馳來,利落下馬,手裏捏着一大一小兩個花環。
小的,自是給陶陶的。
大的,絕不是給我的。
「小季大人,你家娘子也太小氣了,抱抱孩子都不許。」
秦嬿隨意將卷在手裏的馬鞭丟給季頌,自然而然拿走大的花環戴在頭上。
她踮起腳湊近他,用他的眼睛當鏡子,調整花環的位置。
季頌莫名其妙看了看我,後退一步,拉開和她的距離。
「臨軒冊命在即,你和殿下的婚事也近了。」
秦嬿似是沒聽懂他委婉的提醒,一派天真地接話:「是啊,所以我纔想抱抱我們小季大人的寶貝疙瘩,就當提前練手。」
季頌朝我點頭,示意我把陶陶交給秦嬿。
正如我不信季頌會長眼睛,我也同樣不信秦嬿會存好心。
兩年前就是在此處,她非要我騎她的烈馬。
季頌也搭腔,讓我不要總是畏畏縮縮,該學着勇敢些。
他們喋喋不休,彷彿我不騎馬,我這個人就有多不堪,我這輩子就會因此爛掉。
聽得我心煩意亂。
爲了耳根清淨,索性如他們所願,坐上那匹昂貴的突厥馬。
預料之內,駿馬發狂,帶着我橫衝直撞。
我沒有倚仗,只能喫苦頭。
可我女兒有娘,她不能受委屈。
「秦小姐若想練手,大可回家抱枕頭。」
「阿沅你看你,不就是抱抱孩子嘛。」秦嬿說,「你這個當孃的要是不願意,我還能逼你不成?」
她解下腰間玉佩要塞給陶陶,我側身一避,她的手落空。
秦嬿挑挑眉,將玉佩丟給季頌,「算是定親信物,你女兒長大便給我做兒媳。」
他接住東西,笑問:「不和殿下商量商量?」
秦嬿笑得甜蜜:「他凡事都聽我的。」
二人談笑之間,那張矜貴絕倫的面龐忽而浮現腦海,我不禁端詳陶陶的臉蛋。
幸好,長得像我。

-2-
甫一回到季府,我爹的信就到了。
不用看也知,定是指責我愚鈍不知趣,沒能討秦嬿的歡心。
我爹做了秦府十多年的門客,對秦府的大小主子都是捧着哄着。
一家之長都伏低做小,我這個爲人子女的,哪能有抬頭挺胸的份?
但凡我有不如秦嬿意的地方,她不光親自收拾我出氣,事後還會向我爹告狀。
哪怕我已經嫁人,秦嬿也改不了這個毛病。
哪怕我爹已經攀上季府這棵大樹,他也拔不掉骨子裏的奴性。
況且,代王即將被冊封爲皇太子,秦嬿就是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后。
我爹更要巴結她。
對着我,他可就大耍威風。
信上說,弟弟要進太學讀書。
我爹直言,弟弟的前程便是我往後在季府的底氣,要我多上心。
光憑他那靠着季頌討來的七品末流官位,他們連太學的門都摸不着。
說白了,要我去求季頌幫忙。
他們要臉嗎?
我娘上午嚥氣,他下午就滿面紅光地擁着女人回家,說她是我繼母,說她肚子裏的是我弟弟。
花着我孃的嫁妝,養着別的女人孩子,拿我當牲口使。
我把信紙攥成團丟進火盆,火舌忽地竄高,陶陶伸手去抓。
嬰孩手快,我再是阻攔,陶陶的指頭還是被火燎了一下。
她渾然不覺疼痛,跟條小魚兒似的,扭動身子要去夠火盆,嘴裏嘰裏呱啦地叫。
我抱緊她坐在火盆邊,哄着說:「只能看,不能摸。」
陶陶能聽懂我的話,一下就把小手縮回胸前,老實巴交地望着火苗流口水。
沒一會兒,她便犯起困。
剛把這小人兒哄睡放在牀上,嬤嬤突然進屋將她抱走。
我正要追出去,季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扛起我丟進帳中。
他壓得我喘不過氣,吻着我鬢邊說:「陶陶都已五個月大,你的身子總該恢復好了吧?」

-3-
在我貧瘠的歲月裏,季頌曾經長久地佔據過我的少女心事。
初見時,我躲在秦府外的小巷裏哭。
小少年環抱一柄銀鞘短劍,神氣十足地抬抬下巴:「哭有何用?是誰欺負你,我替你報仇。」
我性情木訥,常年活在各種責罵聲裏,不懂如何與人來往。
面對季頌的好意,我不知所措,只好繼續埋頭偷哭。
他自討沒趣,跺跺腳就走了。
此後我時常在小巷裏遇見他。
他次次都能撞見我最狼狽的模樣,也次次問我,究竟是誰在欺負我。
我以爲他真能替我做主,便將秦嬿說了出去。
不等我詳述原委,季頌就去秦府替我報仇。
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後,滿心都在祈求上蒼,讓他家中正好缺一個侍女。
只要他能帶我離開秦府,我可以當牛做馬報答他。
季頌找到秦嬿,怒衝衝拔出短劍。
然後,和她不打不相識。
兩人門當戶對,經歷相似,一見如故。
從秦嬿口中,他得知了我的委屈。
繼母一邊照顧半歲大的弟弟,一邊還要騰出手給我縫製新衣。
而我這個白眼狼,完全不把繼母的辛勞放在眼裏,竟將衣服剪爛。
秦嬿看不慣,便用藤條抽我手心,幫我繼母教導我。
季頌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他在審視我。
「不是的。」我慌忙解釋,「今天是我娘祭日,不該穿豔色新衣。」
秦嬿率先開口反問:「那你不早說?」
我說過,可她仍要「替天行道」。
季頌瞭然地點點頭,說此事只是誤會一場,要秦嬿和我握手言和。
我真傻。
只因他眼裏對我的疑慮就此消散,便對他心生好感。
甚至,任由這朦朧的感覺在往後的日子裏衍生出錯誤的情意。

-4-
季頌成了秦府的常客,我被迫成了他和秦嬿的跟班。
兩人都是活潑愛鬧的性子,時常帶領一幫公子小姐四處搗亂。
翻牆卻是一道難關。
他們騎在牆頭死活不敢往下跳,季頌就在牆下張開手,一個個接住。
輪到我跳,他收回手,環抱雙臂,饒有興致地看着我。
在此之前,我想他也許會向我張開手。
幸好,只有一點點期待,破碎了也不會扎傷我。
我手扒住牆頂,腳緩慢踩着牆面,再往下跳。
等我落地,季頌早就追着同伴嬉笑打鬧去了。
年歲漸長,各奔東西,唯有秦嬿和季頌親密如初。
十八歲的少年郎英挺俊美,十五歲的姑娘豔麗張揚,是外人眼裏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是金童玉女的丫鬟,只敢悄悄瞧一眼那挺拔的背影。
季頌忽然轉身,將偷看他的我逮個正着。
「你一定要這般邋遢?」他蹙着眉,上下打量我,「小姑娘都愛美,你怎麼每回都灰頭土臉,打扮得跟小廝一樣?」
可我不就是他們的小廝嗎?
隔日,季頌派人送來一大箱衣裙首飾,胭脂水粉。
我明白秦嬿將我帶在身邊的用意。
無法反抗現在的日子,我就必須找準自己的位置。
哪怕季頌日日都送,我仍是素面朝天,衣着簡潔,但會在鬢邊別朵小花。
他抽出我髮間的梨花枝折斷,目露輕蔑:「慕蘭沅,你真讓人掃興。」
自此,季頌不再送我東西。
那段時間,秦嬿看我格外不順眼,動不動就拿藤條抽我,連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都不找。
「阿頌最近很關心你,你說他是不是喜歡你?」
我低頭不語,心裏難免泛起波瀾。
秦嬿的酸言酸語更是助長我不切實際的幻想。
「阿頌這兩天都在跪祠堂。」她說,「他拒不接受父母挑選的未婚妻,執意要娶你過門。」
再見到季頌,即便他極力掩藏,我也能看出他腿腳的確不太利索。
忽然間,他身形一晃,我上前攙扶他。
季頌沒有推開我,反倒就着我的胳膊站穩。
秦嬿在一旁發出些嘲弄的笑聲,他也依舊緊抓住我的手臂。
我想,或許季頌真的喜歡我?
腦子一熱,我提筆寫信,訴說我對他多年以來的心意。
這封信原本是要燒掉的,可我臨時被繼母喊走。
再回屋,信不見了。
它出現在季頌手裏,秦嬿從他手臂邊上探頭去看。
兩人捱得近極了,煞是親暱。
季頌慢條斯理地摺好信紙放回信封,傲氣Ţũ̂₁凜然地問:「你憑什麼喜歡我?」
秦嬿玩笑似的重複他的話:「對啊,你憑什麼喜歡我們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季家阿頌?」
季頌瞪她一眼。
她昂起頭,嬌嗔地頂他一句:「再看就把阿頌眼珠子挖掉。」
秦嬿上手要搶那封信,他舉高手,她蹦跳着去夠。
他們旁若無人地打鬧,我和我滿紙的情思,是他們打情罵俏的玩物。
比起相信秦嬿似是而非的誤導,還是自作多情更蠢。
就在那一刻,我懵懂的少女生涯結束了。
我終於認清,我和季頌纔不是我自封的青梅竹馬。
我是他和秦嬿的丫鬟。
季頌把珠釵耳璫塞我手裏,我轉頭就交還秦嬿。
季頌要我跟他去上元燈節,我轉告秦嬿時間地點。
「慕蘭沅,你一次比一次掃興。」

-5-
少年的斥責重新迴盪在耳邊,我一時有些愣神。
季頌趁機扯開我護在胸前的胳膊,單手握住我的雙腕,舉過頭頂壓緊。
「少拿癸水騙我,你半月前就已來過。」他解我衣裙,「醫女診過你的脈,可以了。」
我掙扎不停:「你等陶陶斷奶後再來。」
季頌俯身,附在耳邊不滿地問:「女兒碰得,夫君碰不得?」
門外忽地響起洪亮的哭啼聲。
陶陶出生後就由我親自帶,夜裏沒離過我。
嬤嬤哄不住她,只能抱回來。
所幸季頌對陶陶疼愛有加,立即歇了心思。
我抱着陶陶哄睡,他在牀邊坐了會兒便離開。
小人兒睡得香甜,我卻輾轉反側。
還能拖多久呢?
新婚夜我灌醉季頌糊弄過關,可他一醒就動手動腳。
我冷臉推拒,謊稱他昨夜對着我喊秦嬿,以此敗壞他的興致。
季頌嘲諷一笑,之後整個月都沒踏進我房裏。
等他再回來,便是大夫診出我有了一月身孕的時候。
其實是兩個月,我買通了大夫替我遮掩。
孕期季頌不敢動我,可陶陶越來越大,他隔三岔五就來這一出,我還能躲多久?
我說服自己接受季頌,可他之後幾天都忙於政務,無暇顧及那事。
等他忙完,就到了秦府壽宴的日子。
未來老丈人祝壽,太子殿下當然會出席。
我不能見他。
「我還是在府裏帶陶陶吧。」
我本就不愛隨季頌赴宴,他不作多想,只當我又在怯場。
以往有身孕當藉口,眼下我說什麼他都不聽。
從我懷裏接過陶陶,季頌將她高高舉起,一邊逗她玩,一邊說:「你這膽小鬼總想藏着掖着過一輩子,我女兒可不能學你唯唯諾諾,是嗎?阿爹的小陶陶。」
ẗŭ₂陶陶尿他一身。

-6-
到了秦府,我爹朝季頌好一頓點頭哈腰。
他曾說,最是厭惡我孃家一脈相承的奴顏婢膝。
陶陶是他季家的女兒,萬不能染上卑賤習性。
我爹要和我去旁邊說話,季頌二話不說就從我手上抱走孩子,滿臉不耐煩地讓我儘早回來。
直至季頌走得不見人影,我爹才收起討好的笑,厲聲質問我對弟弟的學業到底上沒上心。
「就他那鳥屎大小的腦子,狗上太學都能比他學得好。」
「怎這般粗鄙?」他左右環顧,「你是高門婦人,切記謹言慎行。」
督促過我,他說回正題,非逼着我去求季頌。
我對他愛搭不理。
他意有所指:「你如今能過上衣來伸手的好日子,別忘了是託誰的福。」
「我若被浸豬籠,你除了泡脹的屍身還能撈到什麼?」
我一個人做不到瞞天過海。
他們眼饞季家的權勢富貴,當然要幫我掩蓋陶陶的身世。
「威脅我?省省吧。小心你那好兒子不光沒腦子讀書,恐怕連下半身都保不住,到時你就斷子絕孫啦。」
他指着鼻子罵我不孝不悌,我一掌推開他就走。
剛轉進假山便撞入一個懷抱。
玄色錦袍透出清淺冷冽的薰香氣息。
這香味,好熟悉。
我趕緊退後,抬頭看清來人長相,賠罪的話哽在喉頭不上不下。
他似乎沒認出我,目不斜視地離開。
貴人事忙,那段荒唐往事被他遺忘,對我再好不過。
可我開心不起來。

-7-
我和他只見過兩回。
第一回,發狂的烈馬亂衝亂撞,將我帶去山頂的一片寬闊草地。
碩大通紅的夕陽懸在前方,裏面忽然跑進個人影。
我高聲求救,他立即向我而來。
長鞭一揚纏住馬頭,眨眼間,座下馬鞍沉了沉,我背後多出個人。
癲狂的大馬頓時溫順聽話。
他掉轉馬頭揮鞭疾馳,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
我回頭望,一羣揹負弓箭,腰挎大刀的人遠遠落在後面。
馬停在樹林,我顛成糨糊的腦子還沒暈過,人就被他放在地上。
「今夜有雨,多撿幹樹枝。」他揪下一顆紅果子給我,「若有餘力,再摘些這種果子。」
他環視周圍,目光銳利,而後告訴我只能在百步內活動,他自己則往林子深處去。
夕陽燒得火紅,燃透半邊天,不像有雨的樣子。
可他堅定的語氣和眼神裏自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沉穩。
我不知不覺就折服於他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解下腰帶捆樹枝,又脫了裙子兜野果。
等他左手提着五六隻野兔山雞,右手握着大把草藥回來時,我右肩一大包,左肩一大捆,髮髻裏插滿長短不一的樹枝,枝端還戳着紅果子。
隱晦的笑意在他眼裏一閃而過。
虧他笑得出來。
緊趕慢趕,我們在天黑之前進了山洞躲避追殺。
我才拆下滿頭的「糧草」,炸雷便響徹天地間,大雨噼裏啪啦落下。
「你會看天象?好厲害。」
我由衷佩服,他只淡然回了聲「嗯」,而後便提着兔子去洞口開膛破肚。
樹枝有限,火堆燃完也不能再點。
我們並排靠坐在洞壁前。
雨聲越來越嘈雜,風越來越冷,我們也捱得越來越近。
直到一條胳膊貼上另一條,近無可近。
「我抱着你?」
他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嗓音比這個雨夜還要寒涼,偏生這句毫無欲色的詢問讓我紅了臉。
我輕聲回了個「好」。
他將我放在他腿上,我們面對面。
閃電照徹山洞,一剎那四目相對。
我忘了別開眼,他也望着我。
臉上雖看不出喜怒,深邃的目光卻如深不見底的寂靜潭水,既令人生畏,又引人遐想。
電光轉瞬即逝,洞內重歸黑暗,雨聲蓋過交錯的心跳。
我們彷彿置身於混沌之中,融成了迷濛的一整團,只有依循彼此鼻端呼出的熱氣才能辨別出絲毫生的跡象。
光亮撲閃,山洞忽明忽暗,發顫的脣瓣融匯又分離。
直到我氣喘吁吁地趴在他肩頭,也不能記起,究竟是誰先主動靠近。
我也驚訝,我竟和一個陌生男子相擁親吻。
頭頂那道嗓音聽似平靜,但也溢出點滴饜足和慵懶。
「你是哪家的姑娘?」
響雷喚起我殘存的理智。
他氣派非凡,比我見過的任何公子小姐都要貴氣,出身肯定高不可攀。
我沒有本錢和這些大人物糾纏,便信口胡謅,說了個絕對找不到我的地方。
「等下了山,我便去你家提親。」
我一愣,心想他怎會這麼衝動,勸道:「你再考慮唔——」

-8-
我們在山洞裏度過一天兩夜。
這場旖旎的奇遇被我終結在第三日一早。
雨停了,他的親信來接他下山。
原來他是代王李則宜。
有經天緯地之才,功績赫赫,是陛下最出色的兒子,遠勝過只佔嫡長的太子。
京中都誇他端肅沉穩。
沉穩嚴肅倒是可見一斑,至於端方剋制,言過其實。
也就面上像個正人君子罷了。
他格外忙碌。
積壓兩天的政事亟待定奪,下山途中也不得閒。
我們同乘一馬,我被他圈在身前,聽他和下屬商討完這個,又分析起那個。
一到山腳,我說我都聽累了,想下馬走走。
恰好他下屬也有機密要稟報。
趁他們不備,我溜之大吉。
再見到他,是小半年之後的宮宴。
秦嬿慣會做些表面功夫。
哪怕背地裏一如既往苛待我,人前也能笑眯眯地攬着我,還要帶我去宮裏玩。
這場宴會是爲代王出征遼東餞行。
我不想去。
秦嬿當衆落淚,委屈地問我,是不是還在爲山上的事而責怪她。
她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系在我腰間,嗚嗚咽咽地求我原諒她。
我爹一個勁兒使眼色,讓我別給臉不要臉。
季頌替秦嬿開脫,說她也不是故意要害我。
秦嬿爹孃更是慈眉善目地盯着我。
我被他們架在火上烤,只能硬着頭皮進宮。
幸好我不是真的丫鬟,不用跪在秦嬿的几案後伺候。
我隱沒在大殿外。
李則宜衆星拱月似的過來,倏然停步,視線隔着人羣投向我這邊。
我轉頭就跑,慌不擇路。
皇宮好大,天都快黑了,我還沒找到回去的方向。
一隻滾燙的手突然捉住我的手腕。
接着便是呼吸微微急促的胸膛。
李則宜抱得很緊,大有不把我憋死就不罷休的架勢。
我做起無謂的掙扎,他身體的變化登時讓我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李則宜鬆開我,面色潮紅,鬢髮汗溼,傾身和我直視。
目光失控,沉靜不再,隱有可憐之態,似在向我求助。
可眼底濃重的佔有意圖卻明晃晃地朝我襲來。
「太子下藥,準備告發我穢亂宮闈,幫我。」

-9-
我原本只是替他放風。
可藥性霸道,李則宜獨木難支。
他拉我做解藥。
紗帳落下,他又強忍着撐起身,告訴我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侵佔和猶豫交替出現在他神色裏,我被這副模樣的男人蠱惑了,理智全無,勾住他的脖頸說我願意。
陛下傳召,他身邊的小太監找來。
李則宜離開前再三叮囑我不要偷跑,老實等他回來接我,還讓小太監看住我。
我使了個小計支開小太監,再次溜之大吉。
隔日,我熬好了避子湯,卻遲遲沒有服下。
孤獨久了,我想要親人。
倘若真能懷孕,我就改名換姓,離開京城,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
可當陶陶來到腹中,我又開始犯難。
我已經活得夠窩囊了,難道還要孩子和我一樣,終日爲生計發愁,拋卻尊嚴只爲討兩口餿飯喫?
如果她一出生就能擁有旁人夢寐以求,畢生難以企及的潑天富貴呢?
所以當季頌賭氣說要娶我時,我立馬點頭。
代王人雖不在,定親的排場可不小,足見對秦嬿的重視。
季家擔心季頌和她不清不楚的情誼會招致代王不滿。
爲撇清關係,他們在半個月內倉促迎我過門,謊稱我和季頌青梅竹馬,早就互許終身。
季頌也配合這套假話,出Ťüₕ門在外便和我裝恩愛,私底下依舊瞧不起我。
他單手抱着孩子,轉動撥浪鼓逗她。
見我回來,斂起寵溺的笑,板着臉問:「你爹又要什麼?」
我爹不達目的不罷休。
一旦不能說動我,他便帶着我繼母,在季頌散值的路上去堵人。
最終,他得到想要的,而季頌的臭臉由我承受。
一次兩次,季頌不堪其擾,讓我有求就直說,不必使喚孃家人折磨他。
不是第一次求他幫襯了,可我還是很難堪。
目光不受控地飄忽,結結巴巴說出入太學一事,指甲都掐進手心。
臨了又讓他不必費心,隨便找個藉口搪塞就行,反正我那弟弟也不是讀書的料。
季頌不耐煩地嘆聲氣,「小事而已,何至於做出謹小慎微之態?
「慕蘭沅,你是我的正妻,是陶陶的母親,到底要何時才能改掉身上的小家子氣?」
我常鄙夷我爹奴性入骨,可我又何嘗不是窮酸成性?
過慣了匱乏的日子,總覺着自己配不上好東西,也不敢隨便提要求。
況且季頌不是和顏悅色的人,我就更不敢張口了。
「ẗū₊抱歉,我會努力改好,不給季府丟臉。」
他疲憊地閉閉眼,再睜開時,投向我的目光些許無奈。
「慕蘭沅,過來。」
季頌一手抱着陶陶,另一手將我按進他懷裏,泄憤似的在我額角印上一記重重的吻。
「我是你丈夫,你爲何總這麼生分?」
他低頭要來親我,嬌柔含笑的女聲響起。
「殿下,我們來得不是時候。」

-10-
在太子身邊,秦嬿藏起她的尖牙,柔情似水。
亮晶晶的眸子訴盡仰慕,也露出討好的意味。
如此乖巧佳人,倒顯得不苟言笑的太子愈發冷肅威嚴。
他朝季頌微微頷首,一言不發地離開,不曾看過我半眼。
我暗自鬆了口氣,心尖卻不禁冒出些酸澀。
秦嬿留了下來,待太子走遠纔來到季頌跟前,淚光閃閃。
「阿頌,你還在和我賭氣?可我就快嫁給殿下了,你也早些放下,好不好?」
我一聽這是要敘舊情的意思,趕緊抱回陶陶去旁邊,免得打擾他們。
季頌一把摟住我。
也是,我這一走,誰給他們孤男寡女遮掩?
尤其是季頌這廝,壓根兒不顧忌秦嬿的太子妃身份,堂而皇之地說他此生再難放下。
秦嬿蹙眉瞥我一眼:「你若想賭氣,也不該委屈自己和不喜歡的人親熱。」
「那你現在去和殿下退婚,不就不委屈我了?」
她一時語塞,又嬌又凶地瞋他。
季頌擰着眉心看了看我,很是不滿。
他是嫌我礙事了?
可他力氣大得都快把我肩頭捏碎,我也走不掉啊。
秦嬿回頭張望,拽着我的胳膊,將摟着我的季頌帶去隱蔽處。
她突然將他抵在假山前,雙手捧着他的臉壓低,踮起腳用力吻他。
我捂住陶陶的眼,連忙轉身。
陶陶的大眼睛特別好看,千萬不能長針眼。
他們結束得很快。
秦嬿跑着離開,滿目挑釁地回眸。
季頌陰沉着臉走到我面前,咬牙切齒:「你就這麼看着?」
我愣愣回答:「我沒看。」
他一副氣笑了的模樣,撂下句「慕蘭沅你就是個蠢貨」便甩袖離開。
沒兩步又折回來抱走陶陶,順便惡狠狠剮我一眼。
行吧。
心上人另嫁,他肯定不好受,胡發脾氣也正常。
我忍就是了。

-11-
席間,季頌對陶陶絮叨個不停,淨說些讓她長大以後不要學我做笨蛋的話。
秦嬿她爹有請,小廝引他出去。
入夜,秦府要打鐵花。
季頌一走,我帶着陶陶去湖邊佔個好位置,竟撞見獨自出來透氣的太子。
原想悄悄繞過他,哪知他背後也長了眼睛。
「我們之前認識?」
他失憶了?
我不禁想問他是否在戰場上受了傷,幸好及時忍Ṭų⁷住,只道不曾認識。
李則宜瞭然點頭,指指湖心亭,示意我跟他一道過去看打鐵花。
他不急不緩地問着陶陶的事,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
諸如是男是女,如今幾個月大,胃口如何……
彷彿只是打發路上的閒工夫纔會說這些,也彷彿只是出於君臣之誼,紆尊降貴,問候臣屬家眷。
湖邊賓客多了起來,秦大人夫婦也在簇擁下現身,都是朝着太子所在而來。
我正要退去一邊,李則宜忽然開口:「這孩子,長得很像她父親。」
這話,他是看着我說的。
目光平靜深沉,捉摸不透其中含義。
我沒由來地感到慌張,僵硬地點點頭。
就這麼一會兒,身後就站了烏泱泱的人,都是些位高權重的大官及其親眷。
擠又擠不出去,只能被迫跟在李則宜身旁,聽大臣們和他商討國家大事。
無論是流落野外,還是身居高位,他做什麼都一派遊刃有餘的模樣。
於是乎,李則宜的沉着鎮靜就顯得湖心亭裏的動靜愈發不堪入耳。
衆人腳步不約而同停住,大風乍起,撩開亭邊輕紗。
季頌和秦嬿赤身露體,忘情糾纏。

-12-
兩人被發現時,看起來都很快活,一點兒被強迫的跡象都沒有。
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被陷害的,無人相信。
秦、季兩家,一個交了兵權,一個讓了相權,這才堪堪保住兒女,壓下風聲。
秦家對外宣稱秦嬿急病身亡,和太子的婚約便不了了之。
季頌辭去官職,早上聽父親訓斥,中午被母親抱着哭,下午跪祠堂。
黃昏時分,我去祠堂接他。
向來不可一世的人,一看見我就紅了眼眶,搖搖晃晃走來。
我上前扶他,他順勢抱住我,欲語淚先流。
我拍拍他的背,柔聲細語:「我知道,你中了致幻的藥。」
季頌小聲啜泣,懷抱越收越緊:「阿沅,我待秦嬿從無男女之情,不會和她做那種事。」
「我信你。」
談不上信與不信,他是情難自禁還是被人陷害都無所謂。
重要的是,季家的名聲究竟淪落到哪般地步?
季家的門楣還能支撐到陶陶長大嗎?
季家的家底還夠不夠讓陶陶無憂無慮地長大?
滿腹憂思,無處訴說,偏偏我爹還要來添亂。
他兒子斷根了。
夜裏和人搶花魁,隔日就被搗爛下半身。
大夫們束手無策,他想讓季頌幫忙請太醫,一連數日都來求見。
季府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搭理窮親家?
我讓門房打發他走。
季頌拿着布老虎在牀邊哄陶陶,些微不自在:「阿沅,你可會嫌棄我無能?」
「你是我丈夫,我怎會嫌棄你?」
他最近很脆弱,動不動就落淚,還不如陶陶沉得住氣。
哄一個是哄,哄兩個也累不到哪兒去。
我擦去他的眼淚,將他的腦袋按在我懷裏揉了揉。
陶陶正把布老虎往嘴裏塞,我騰出一隻手拿走她的玩具。
她小嘴一撇就開哭,我扯開圈在我腰身的胳膊,好去把孩子抱起來哄。
可季頌立馬又圈住我,從我懷裏抬起頭,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陶陶也哭得眼淚汪汪,可憐極了。
我只好一手抱起孩子,另一手給季頌抹淚。
好在季頌逐漸振作精神,恢復往日神采。
他要帶我和陶陶出京,遊歷山水。
出發前日,秦府領着秦嬿上門。
她懷孕了。

-13-
同病相憐最能催生疼惜。
何況季頌對秦嬿本就非比尋常。
都不用開口,她只需噙滿淚水望着他,他就會心軟。
哪怕秦嬿不慎弄丟陪伴季頌多年的短劍,她無聲的眼淚便能讓他繳械投降,再不追究她的過錯,反倒耐着性子安慰她。
他嘴上說,只拿秦嬿當好友,當妹妹,可他對朋友和族妹,可沒有對她耐心寬容。
兩家人商討要事,我被請出去。
季頌想讓我留下。
秦嬿揪住他的衣袖晃了晃,輕輕喊了聲「阿頌」。
他們從小就默契無比,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彼此心意。
季頌過來拍拍我的肩,格外溫柔:「你先回房陪陶陶,我去去就回。」
這一個多月,我盡心盡力扮演他的賢妻,季頌對我也頗爲依賴,比陶陶還要黏人。
我以爲,他好歹也要抗爭一陣子,哪知他當真「去去就回」。
季頌垂頭喪氣回房,別開臉,不敢看我。
「你要休妻另娶?」
他連連搖頭否認。
「那你打算貶我爲妾?」
季頌默認,低下頭,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若無太子搶先一步,娶秦嬿的就是他。
那時他們已經私定婚事,只待說與父母。
而在他二人的計劃裏,我會是季頌的妾。
他們都不曾問過我,便擅自決定好我的未來。
後來秦嬿違揹他們的約定,季頌當着她的面,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妻。
兜兜轉轉,重回起點。
可現在的季頌已無權勢可言。
他能給孩子的,除卻錢財,便是疼愛。
這些年來,在我和秦嬿之間,季頌總是堅定地選擇她,包容她。
可想而知,在陶陶和她的孩子裏,季頌這個父親會更偏心誰。
與其讓陶陶在日積月累的失望裏苦等父愛垂憐,不如一開始就沒有父親這個人出現在她小小的生命。
美好的幻想,遠勝過慘烈的現實。
況且,陶陶也不是季頌親生的,這始終是個隱患。
「和離吧。」

-14-
「不能和離!」
季頌近乎怒吼,幸好沒嚇醒陶陶。
我讓他冷靜冷靜,他愈發激動,死死抱住我不撒手。
「你和陶陶都不準離開我。」
「所以我就該做妾伺候你們,陶陶作爲庶女,也該和我一起逆來順受?」
季頌不語,手上的力道卻鬆了鬆。
我自嘲一笑,「我從小就給你們當丫鬟,你們當然無所謂要我做妾。可你說過,陶陶是你女兒,不能和我一樣卑躬屈膝。」
他底氣不足地解釋:「阿沅,我沒有不在乎你,只是、只是她也深受其害,不僅丟了太子妃一位,還懷有身孕。
「你知道的,嬿嬿自幼被嬌寵着長大。哪怕秦家給她冠個遠房表姑孃的名號,也不可能同意她做妾。」
「她不能做妾,我就能?」我使勁推開他,「沒有爹孃呵護的孩子便是我這般下場,我絕不會讓陶陶步我後塵。」
季頌自知理虧,抬不起頭:「阿沅,陶陶是我們的女兒,我怎忍心傷害她?」
我譏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那是傷害。」
他無視秦嬿對我造成的痛苦,將她的殘酷行徑視作理所應當。
還會在秦嬿打累了之後,接過她的藤條繼續訓斥我。
因爲我出身不如他們,所以他們自認有責任教化一個低劣的下等人。
我此刻注視他的眼神是他不曾見過的尖銳。
季頌倒退兩步,面色煞白,連句無力的辯解也說不出。
門外適時響起丫鬟焦急的聲音:「季公子,我家小姐肚腹墜疼,您快去瞧瞧吧。」
沒有絲毫猶豫,他直接衝出門去。

-15-
趁季頌去安撫秦嬿,我去找他爹孃說和離的事。
色厲內荏的公婆,頭一回對我露出滿意的笑容。
可他們不准我帶走陶陶。
平常對孩子也沒個笑臉,這時候倒記起是季家的血脈。
我面上答應把陶陶給他們,轉頭就去找秦嬿爹孃。
疼愛孩子的父母怎會情願自己的女兒當繼母?
秦嬿現在懷着孩子,季家有求必應。
等季頌哄好秦嬿,我已經帶着陶陶住進季家的一處荒廢別院。
這是他們給的補償,僅此而已。
有一點是一點,我不嫌棄。
我從季頌那兒撈到的油水不少。
只待處理好那些錢財,再賣了這間院子,我便帶陶陶離開。
別的地界沒京城花銷大,我攢的錢足夠陶陶瀟灑一輩子。
我親親她的小臉蛋:「陶陶很快就能和阿孃去過好日子啦。」
陶陶笑彎了眼,清脆的笑聲頗爲悅耳。
站在門口的季頌卻頂着一副驚魂未定的哭相。
他快步走來,將我和陶陶一起攬進懷抱,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裏。
季頌略微哽咽,語氣竟有些卑微:「阿沅,別離開我。」
我默不作聲。
「我從小就喜歡你,只喜歡你。可我那時覺着你配不上我,恥於承認對你的心意。
「你又沉默寡言,待我不冷不熱。我受不了你不理我,忍不住想欺負你,想聽你求我。
「對不起,我太想要你關注我。」
季頌摸出一封陳舊的書信,獻寶似的展開給我看。
「你當年寫給我的信,我一直都保存着。」
稚嫩的字跡傾訴着青澀的少女心事,可這信紙已經泛黃了。
我接過信,淚流滿面:「你爲何不早些告訴我?」
季頌扣住我後腦勺,額頭抵着我的額頭:「是我不好……」
我和季頌約定,我暫時住在這裏。
等秦嬿平安生下孩子,他能給父母一個交代了,就帶我和陶陶走。
「好,我等你。」
一送走季頌,我就把信紙攥成團扔進池塘。
晦氣玩意兒,害我從十四歲到十八歲都不得安生。
這下睡前就不會猛捶腦袋,罵自己年少不長腦子了。
陪他演戲浪費太多時間,都耽擱孩子喫奶了。
「乖,不哭了,阿孃是在給咱們陶陶賺錢買大宅子。」

-16-
我們母女倆在外生活不易,季頌深感虧欠,每次到別院都會帶來一堆金銀珠寶。
我含淚收下,依舊打扮得樸素。
季頌很心疼,給的銀票更多了。
他一天往我這兒跑三趟,賴到天黑才肯回季府。
爲此,秦嬿常和他爭吵。
她畢竟懷着孩子,季頌不敢氣她,只好嚥下委屈,悶悶不樂地來找我,要死要活地說他想我。
也就是他給的錢多,不然我真伺候不了這麼愛哭的人。
一天傍晚,忽然下起大雨,季頌盯着我的牀,兩眼冒光,喉結滾動。
「阿沅,雨勢漸大,我今夜就留下吧。」
我笑着答應,扭頭就讓人去季府遞消息。
季頌正要佔我便宜時,秦嬿的丫鬟終於趕來。
她說夫人身體不適,要他趕緊回府。
季頌雖是內疚丟下我,回家的步伐卻很果斷。
我撐着傘追出去,泫然欲泣,可把他感動壞了。
真好,又一套大宅子要到手了。
隔日一早,秦嬿登門。
她見不得光,只能用個假身份和季頌立定婚書。
正值國喪,彩頭也不能掛。
婚事寡淡,丈夫也不省心,自然要拿我撒氣。
秦嬿端的是正室氣派,一來就要我這個「外室」給她下跪奉茶。
她不長腦子嗎?
我如今自由自在,鉅富傍身,不必再看她的臉色過活,怎會繼續低三下四?
真當我是和她搶男人的外室了。
「不待客,回去吧。」
我原就將她堵在門口,話說完就關門。
秦嬿直接伸手推門,力氣不小。
我頓時警惕。
別人懷孕我不清楚ťúⁱ,至少我懷陶陶時,不敢像她這樣魯莽。
昨日的報酬季頌還沒給,秦嬿不能在我門外出事。
我約她去茶樓說話,她置若罔聞,硬要往門內闖。
饒是我極力避免和她推搡,可架不住秦嬿自己往我身上撞。
這下好了,血濺當場。
她身下汩汩流出鮮血,左邊的丫鬟驚慌尖叫,右邊的去找大夫。
好巧不巧,季頌現身。

-17-
他火速跑來,抱起秦嬿就衝進別院,險些把我撞到門板上。
「嬿嬿別怕,大夫很快就來。」
季頌將她放到牀上,緊緊握住她的手。
秦嬿一個勁兒喊疼,眼淚止不住地流。
兩人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大夫提着藥箱趕來,氣都不帶喘的。
他遺憾搖頭,說是孩子保不住了。
季頌身形踉蹌,不願相信,讓大夫再想想辦法。
大夫兩手一攤,直言大羅神仙來了也沒轍。
我不禁挑了挑眉。
哪家正經大夫會說這種刺激人的話?
季頌又讓秦嬿的丫鬟去請大夫,接連兩個都是差不多的說辭,將他打擊得失魂落魄,跌坐在牀邊。
秦嬿哭着給孩子叫魂,催人肝腸欲斷。
季頌看向我,滿眼失望:「慕蘭沅,你連七八個月都等不了?
「我說過多次,只等嬿嬿誕下孩子,我就帶你離開,你爲何耐不住妒性?
「我對她,當真只是兄妹親友。」
秦嬿都沒有借題發揮,想來只有季頌相信自己對她絕無男女之情。
我無動於衷的反應激怒了這位痛失孩兒的父親。
他上前揪住我的衣襟,紅着眼,厲聲質問我怎能如此狠心。
季頌多半不會再給錢,我沒動力作戲,無所謂地說:「你要是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後廚的老胡端着早膳過Ṫŭ̀₁來,見狀直呼「使不得」,急忙過來扯開季頌的手。
季頌一愣:「胡太醫?」
他眼裏燃起希望,拽着老胡去牀邊。
老胡猛地甩開他:「她都沒懷孕!你要孩子該去找送子觀音,不是我這個老伙伕。」
秦嬿面色驟變。
季頌不愧和她心有靈犀,一下就看出她的慌張,冷着臉轉身就走。
秦嬿騰地從牀上爬起,追着季頌說她可以解釋,哭得梨花帶雨。
兩人背影遠去,我將好奇的目光投向老胡。
「太醫?」
「之前在宮裏幹過。」老胡笑眯眯的,「這不是沒把先帝救活嘛,就被趕出宮了。」
我疑惑地注視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呢,胡叔做的飯總有股藥味。」
他嘿嘿笑着,而後便回廚房催促他兒子大胡給陶陶熬米糊。

-18-
我抱着陶陶在庭中清點行李,忽聽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季頌朝我們跑來,我一側身,讓他撲了個空。
望着滿地箱籠,他驚慌失措:「阿沅,你要棄我而去?」
我懶得搭理,兀自帶陶陶散步看花。
「我已寫好休書,此後與秦嬿再無瓜葛。」季頌擋住去路,一派情真意切,「阿沅,跟我回家好不好?」
「昨日還恨不得殺我抵命,今天就來求我歸家?季公子真是能屈能伸。」
季頌還要狡辯,我抬手製止,示意他快閉嘴。
他見鬼似的打量我:「阿沅,你怎麼了?」
「你不是最討厭我唯唯諾諾嗎?」我滿眼嫌棄,「如此豈不正好合你心意?」
季頌以爲我在喫醋置氣,不耐煩地重重嘆氣:「我要是真喜歡秦嬿,早在她及笄那年就提親了,何必拖到現在?」
他自覺口氣不善,旋即放軟語氣,「倘若你介意她,我們離開京城也可。」
我打發他走:「那你快回去收拾行李,我們現在就出發。」
季頌心花怒放:「阿沅等我,我儘快——」
「砰」的一聲,大門被踹開,秦嬿帶着一夥人闖進來。
她身後是秦、季兩家的父母,再後站着我爹一家,一衆僕婦和護院分列兩邊。
好大的陣仗。

-19-
季家爹孃突然被叫過來,雲裏霧裏,直問秦嬿有何要事。
她從容不迫地抬抬下巴。
僕婦挨個兒揭開我的箱籠,露出裏面的金銀財寶。
「嫁來季府一年有餘,她私吞家產不計其數。」秦嬿親暱地挽着季母的胳膊,「要是母親晚來一步,她可就逃之夭夭了。」
季家父母本就看我不順眼,秦嬿一番指責瞬間點燃他們的怒火。
季母目光毒辣,恨不得剜我的肉。
季父指着我罵「好利小人」。
季頌將我和陶陶護在身後。
「那都是我送給阿沅的,一些不值錢的東西而已,值得你們發火嗎?」
季父沒了宰相位賦閒在家,家裏也天天雞飛狗跳。
積怨已久,他一把操起門旁的笤帚,使勁揮向季頌,大喊要打死不肖子。
季頌結結實實捱了幾下,還忍着痛,回頭安慰我和陶陶。
見我們娘倆躲得遠遠的,他呆滯一瞬。
秦嬿出來打圓場,勸季父消消氣,又把季頌拽到一旁。
「你倒是把她們當眼珠子護着,她們呢?」
她哂笑兩聲,拍拍手。
一男一女自門外走來。
是我買通的大夫和穩婆。
秦嬿昂首挺胸,儼然是勝利者姿態。
她笑嘻嘻地說:「還不承認嗎?你的乖女兒,根本就不是季家的種。」
此話一出,猶如平地驚雷。
季頌激動地抓住秦嬿的手腕,「你這是何意?說清楚!」
我爹哭喪着臉,撲通跪在他跟前,咚咚磕頭求他贖罪。
秦嬿圈住季頌的胳膊,嬌聲嬌語:「慕叔被矇在鼓裏,婚禮前夕才發現她婚前失身,懷了姦夫的孩子。
「慕叔原想找你坦白,可她竟拿全家人的性命威脅慕叔。
「他也是被逼無奈,阿頌就別怪他了。」
她一說完,我爹恨恨瞪住我,大罵我蛇蠍毒婦。
說我平日裏欺負孃家人也就算了,還找人將弟弟打得半死不活,非要他慕家絕後不可。
若無秦嬿搭救,弟弟早就沒命了。
季頌定在原地,直直注視我,彷彿周遭的所有動靜都與他無關。
他聲音發顫:「阿沅,我要聽你說,陶陶是不是我的女兒?」
我假模假樣地搖頭嘆氣:「唉,怎麼不是呢?」
他扭頭看向衆人,邊哭邊笑:「阿沅就是在和我置氣才故意那樣說,陶陶就是我的女兒。」
人證站了一堆,季頌還在自欺欺人。
季父暴跳如雷,抬腳猛踹他胸口。
季頌狼狽地爬起來,搖着我的雙肩:「阿沅,你告訴他們,你說陶陶是我們的女兒,她是。」
季母被這沒骨氣的兒子氣狠了,痛苦地捂住心口,兩眼一閉,倒在僕婦懷裏。
季頌連親孃都不顧了,一個勁兒要我告訴在場所有人,陶陶是誰的孩子。
我如他所願。
「我女兒伶俐可愛,纔不是你季家的血脈。」

-20-
季頌癱坐在地,雙眸猩紅。
秦嬿優哉遊哉走來,眼中難掩得意。
「你我一起長大,也算深情厚誼。你沉塘後,我定會好生照顧你的寶貝女兒。」
她上下打量陶陶,故作爲難地問,「你說,那些喫花酒的人,可會看不上五六歲的小丫頭?」
我甩她兩巴掌。
秦嬿的臉頓時紅腫起來,她揮手要扇我,一條腿伸來將她踹飛。
不偏不倚,剛好砸中跑向她的爹孃。
老胡的女兒小胡端着陶陶的米糊站定,一點兒都沒撒出來。
季頌撐着胳膊站起來,目光沉沉:「陶陶是你和誰生的?」
「和誰生的?」秦嬿抹去嘴角鮮血,眼神狠得要殺人,「她被又髒又臭的乞丐姦污,這纔有了那個孽種!」
我爹激動地重複她的話。
我繼母接過話茬,扯着嗓子向人描述我被乞丐姦污後是如何衣衫不整,如何渾身是傷地回家。
我那弟弟呢,便說我出嫁前夜夜鑽他被窩勾引他,怕是按捺不住浪蕩性子,下跪求那乞丐滿足我。
不堪入耳。
我只慶幸陶陶聽不懂人話,兩隻小手認真地搓着竹蜻蜓玩。
竹蜻蜓不慎脫手,陶陶揮舞胳膊,朝它飛走的方向「啊啊」叫了兩聲,將我的視線引向門外。
李則宜站在那兒。
他彎腰撿起竹蜻蜓,吹了吹。
小胡立馬跪下,衆人見狀跪倒一大片,齊呼萬歲。
秦嬿站着,癡癡望向他,熱淚盈眶。
「陛下終於來找嬿嬿了。」
「乞丐?姦污?」
李則宜淡淡吐出這兩個詞,目不斜視地路過秦嬿。
他將竹蜻蜓放回陶陶手裏,輕輕捏了捏她握住玩具的小拳頭。
陶陶不牴觸他,我便把孩子交到他手上。
李則宜接過陶陶,眉梢眼角盡是溫煦的笑意。
面向衆人,他又威儀凜然。
「朕的女兒,是孽種?」

-21-
秦家父母直拽秦嬿裙襬,提醒她趕快跪下。
她恍然不覺,難以置信地喃喃:「陛下不是屬意我嗎?」
李則宜擲出一枚玉佩,正中秦嬿膝蓋。
她猛地跪倒,抱着左膝蜷縮成一團。
疼得厲害,秦嬿也要將那玉佩抓進手裏。
一瞬間,她忘記疼痛,驀然望向我,錯愕不已。
那是宮宴之前,她親自給我係上的玉佩。
李則宜找錯了人。
那夜他回來時,我早就溜了,唯獨落下那塊玉佩。
他忙於戰事,隔日就要開拔,只好將找人和定親二事吩咐給下屬。
他們循着玉佩的線索找到秦府,在知曉秦府只有一位小姐後又在府門見到我,便順理成章地將我當作秦嬿。
直到李則宜班師回朝,這才發現找錯未婚妻。
秦嬿恍然大悟,難以置信當年的代王、如今的新帝對她的鐘愛和看重,竟源於一場陰差陽錯。
後續的遭遇因此明朗,她淚流不已,哀聲詢問:「我在湖心亭被人設計丟了清白,也是陛下的手筆?
「就因爲找錯人,要和我退婚?
「我何其無辜,陛下可知您毀了我的一生!」
「朕爲何要考慮你的一生?」李則宜語聲淡漠,「自是怎麼方便怎麼來。」
他聲音裏的寒意愈發刺骨,「更何況,你哪裏無辜了?」
秦嬿一下就明白他在暗示何事,滿臉不甘心,大聲怒吼:「陛下不能傾心卑賤之人!
「您可知,她自幼便是我的丫鬟?」
我呼吸一滯。
我的過往很不光彩,如今也沒好到哪兒去,和英明神武的天子着實是雲泥之別。
明知不該癡心妄想,可我還是忍不住緊張,也害怕他會鄙夷我的出身和遭遇。
我不禁後退,想離他遠些。
李則宜攬住我的肩,將我帶去他懷裏。
我沒站穩,雙手本能地摟抱他的腰身。
站穩了也沒將手放下。
他都能把老胡大胡小胡安插在我身邊,自然是將我查得一清二楚。
我怕個什麼勁?
我抬頭看他,嘴角是抿不掉的笑。
他卻繃着一張讓人不敢造次的冷臉。
細瞧着,眉頭微壓,一副隱忍怒氣的模樣。
他好像想打我。
應該的。
我尷尬地將視線從他面龐挪開。
我們這邊眉來眼去,秦嬿出聲打斷,要數落我的往事。
「拖下去,拔舌烙口。」
秦父護住女兒,拿他效忠朝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說辭替秦嬿求情。
李則宜列舉秦府犯下的罪行,一項又一項,壓彎了秦父挺直的脊樑。
旁邊的季父也不遑多讓。
他二人沒少狼狽爲奸,侵吞軍餉,蛀蝕國庫。
秦、季兩家的人都押了下去,一個賽一個地面如死灰。
唯獨季頌,透露出不合時宜的寂然。
臨出門,他忽而回眸,看我的眼神是難以言喻的沉靜,彷彿要將我吸進他黑黝黝的瞳仁,近乎詭譎。
憂怖乍起,我不由得貼近李則宜。
直至季頌徹底離開視野,我才緩過勁來。
原本擁擠的庭院,此時寬敞許多,就跪着我爹一家。
李則宜問:「想如何處置?」
地上的三人磕頭不停,都在求我饒恕他們。
饒恕?
如果沒有李則宜,落在他們手裏的我和陶陶,會是何種命運?
他們會放過我們嗎?
「這三人方纔辱罵你,就按『大不敬』處置吧。」
「好。」
他們被拖走,我裝滿財寶的箱籠,也被抬走。
我要去攔下侍衛,李則宜的手順勢滑到我腰間緊緊扣住。
「那是贓款。」他說,「我的私庫歸你,隨我回宮。」
「你先把錢還給我,我再考慮進宮。」

-22-
如果我唯利是圖,就像對待季頌一般對待李則宜,肯定一口就答應進宮。
可惜我對他這個人,或多或少動了真心。
依偎在他身邊,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安定、踏實。
我的人生,輕快得彷彿只需要呼吸。
於我,李則宜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於他,我呢?
他是帝王,坐擁三宮六院。
我現在還年輕,姿容尚且美麗,可等我年老色衰,他對我還剩幾分情意?
興許都等不到我的眼角長出細紋,他的後宮便已住進新人。
不隨他進宮吧,可我又放不下陶陶的公主之位。
那可是公主,是比官家小姐都要高貴千萬倍的身份。
能作爲皇帝的第一個孩子長大,她該活得多開心啊。
愁腸百轉千回之際,馬車就已抵達一處新宅。
季府送我的別院也是贓款。
李則宜雖不強迫我進宮,但也不准我離京。
我得重新挑住處。
車伕得了令,一遍遍路過鬧鬼的凶宅。
怪我,可李則宜也有錯。
看不出他這麼小氣。
我不過就是在山洞裏騙他說我家住那處鬼宅嘛。
作爲對他的補償,我選在距離宮城最近的地方。
他也不辜負我的這番良苦用心,都快將此處當成內朝了。
大臣來這裏議政,他也在這裏批閱奏章,定奪軍國大事。
書房裏,他躺在晃悠悠的搖椅上,手裏拿着摺子和硃筆,身前躺着肉球球似的陶陶。
看似在聚精會神地處理政事,卻總能在陶陶要把整個兒泥哨往嘴裏塞的時候,將它稍稍向外拔一拔。
陶陶繼續吹響泥哨,歡快地荼毒在場所有人的耳朵,也把她自己累得小臉通紅。
她把泥哨一丟,朝着門邊的我放聲大哭。
我都看忘了,我是來把她抱走餵奶的。
李則宜沒把孩子給我,他說他和我一起去。
他又沒奶,去了能頂個什麼用?

-23-
李則宜在我對面坐着,我動不了手。
臉面滾燙,我頗感忸怩:「你出去。」
他倒是動身了,不過是去妝臺拿了根我的玉白色髮帶。
將其綁在眼前,重新坐回去。
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李則宜的臉正正面向我,眼睛好似在透過髮帶看我。
我遲遲不解衣襟,懷裏的小傢伙撇撇嘴,委屈地哼唧兩聲。
「陶陶餓了。」
我沒好氣地嘟囔:「要你提醒?」
李則宜勾勾嘴角,不再作聲。
我側過身,將陶陶的腦袋朝向他,藉以遮擋那羞人景象,可耳朵依舊不爭氣地發紅。
偷瞄一眼,他卻是氣定神閒。
終於熬過去,我着急忙慌攏好衣襟,要把孩子抱起來拍拍奶嗝。
我還沒出聲,李則宜就徑直解開發帶,隨意放在我手邊的几案上,抱走陶陶拍背。
我愣愣問他:「你會嗎?」
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玩味地說:「拿枕頭練過手。」
我重整衣襟,眼風一晃便掃到髮帶,疑惑地望了望庭中的背影,拿起髮帶遮在眼前。
白濛濛一片,原來什麼都瞧不見。
是我想入非非了。
一放下手,我就看見李則宜抱着陶陶在門外看我,似笑非笑。
他就是故意的!
臉龐好不容易涼快,這下又騰地燒紅。
他倒跟個沒事人似的,轉身踱回庭中,帶陶陶去樹下賞玩海棠。

-24-
李則宜日漸融入我和陶陶的生活,卻從不提回宮一事。
夜裏他把陶陶哄睡,我們照常換間屋子折騰。
一出門,我就忍不住問他:「倘若我隨你回宮,你最多能給我什麼位分?」
「不是『最多』,」他邊走邊說,「是隻有皇后之位。」
我停在原地:「爲什麼?」
「你愛陶陶,便想把世間最好的東西給她。我待你,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悄悄挪進燈籠照不亮的地方,淚花綻在昏蒙的夜色中。
不想讓他發現我被感動哭了,我急於說些話衝散溫情的氛圍。
來不及過腦子,我脫口而出:「那你不該把皇帝讓給我當嗎?」
李則宜將我打橫抱起:「你既想做皇帝,今夜便在書房。」
「不好吧?」我越說越小聲,「這可是你接見大臣,料理庶務的地方。」
他笑而不語,在圈椅裏落座,將我放在他腿上坐好。
面前擺着一摞公文,我不自在地將它們推去桌邊,免得待會兒洇溼弄皺了。
李則宜卻將它們攬回來擺正攤開,又把硃筆放到我手中。
接着,一絲不苟地教我批摺子,儼然是古板老夫子上身。
三更半夜,我呵欠連天,手腕抽筋,做出重要決定:「朕要退位。」
我一把筆放下,他就把筆塞回我手裏,還握緊我捏筆的拳頭。
「陛下肩負江山社稷,豈可輕易言棄?」
我欲哭無淚,向後一仰,靠在他肩上。
李則宜很貼心,將奏摺舉在我面前。
一晃眼,我瞧見上面「立後」的字眼。
趕緊閉眼裝睡。
「我念給陛下聽。」
還好我堵嘴堵得及時,他沒空顧及那摺子。

-25-
李則宜忙得不可開交。
我很心疼,於是拋下他,獨自帶陶陶去山裏遊玩。
倘若預先知曉季頌會買兇劫走馬車,我出門前便絕不會因爲嫌李則宜囉唆,而拒絕由他親衛護送出行的提議。
秦嬿一家被流放三千里,季家要幸運多了,只是被貶爲庶人,趕出京城。
架不住季頌不知足。
「阿沅,我好想你和陶陶。」
我抱着女兒坐在大石頭上,他跪坐在地,腦袋埋在我膝蓋間,肩膀一抖一抖的,也沒發出明顯的聲響,不知是哭是笑。
我毛骨悚然,趕快把陶陶哄睡放在身後。
我稍微一動,季頌噌地抬頭,宛若驚弓之鳥。
他眼裏的陰鷙稍縱即逝,恢復成紅眼睛的可憐鬼,用力握緊我的手,手指一根根擠進我指縫間,雙手都同我十指相扣。
季頌湊近我,直勾勾地盯着我,溫聲細語:「阿沅,你是我的妻,陶陶便是我的女兒。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的眼珠滿布血絲,就像爬滿絲網的紅蜘蛛,我不禁渾身一激靈。
「你在怕我?」
我循着李則宜在人前的模樣,強裝鎮定地反問:「我不該怕你嗎?」
季頌笑比哭還嚇人:「我自幼便鍾情於你,至今也喜歡你,你不能怕我。」
我譏諷道:「你覺着我是皇帝的女人,所以你對我廉價的愛也因此水漲船高,變得昂貴起來了?」
季頌被我激怒,手上的力氣快要將我指骨夾碎。
我繼續往他心口上戳:「被皇帝橫刀奪愛,是不是讓你得意極了?」
「你不能污衊我對你的愛!」
他一把將我拽起來,拖着我往前邊的懸崖走。
很好,就這樣走,離石頭上的小傢伙越遠越好。
啼哭聲驟起,陶陶匍匐在石頭上,蹬着小胖腿向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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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第一次學會爬。
本應在柔軟潔淨的毛毯上,本應有我,有她父親一同護在身邊。
季頌像是這才記起陶陶還在,三兩下捆住我的手腳,跑去將陶陶抱來。
「她還只是個孩子,」我哭着求他,「就看在你也曾是她阿爹的份上,別傷害她。」
陶陶興許還沒忘記季頌的懷抱,被他抱來時,不哭也不鬧,乖巧地靠在他肩膀上。
季頌有一瞬間的動容,但也只是一瞬間。
他頓時目眥欲裂,淚流不止,又是不甘又是痛苦:「你知道嗎?我爹在被趕出京城後就投河自盡,我娘說她會好好陪我還鄉,可她當夜就吊死在樹上。
「我們是一家人,合該同甘共苦,哪有你和女兒活着享福,我和爹孃陰陽兩隔的道理?」
季頌胡亂抹去眼淚,把我拎起來繼續往懸崖去。
我用盡全力要拽住他的步伐,他單手抓住陶陶後背的衣物,將她高舉起來,作勢要摔到地上去。
我不敢再反抗,順着季頌的來。
他提着陶陶走,陶陶伸出小手想夠地上的小黃花,咯咯笑個不停。
嬰孩的笑聲清脆輕盈,季頌的步子卻愈發沉重。
我試探着說:「你那樣提着,久了陶陶會不舒服,不如你抱抱她吧?」
季頌停在原地,陶陶得以抓起一枝小黃花。
他重新把孩子抱在臂彎,垂眸凝望嗷嗚一口就把花喫進嘴裏的陶陶,落下兩行迷惘的淚,喃喃自語:「你爲什麼不是我的女兒?」
趁他愣神,我小心扣動腕間金釧的機關,露出薄刃,一下割斷麻繩。
繩子落地發出輕響,季頌下意識朝地上看。
我拔出銀簪刺他脖頸,奪走陶陶就跑。
驚慌中回頭看,季頌捂住脖子,鮮血直從他指縫溢出。
我沒能刺中要害,他飛快追來。
「阿沅,我們一家五口要永遠在一起!」
季頌伸長手臂要抓我胳膊。
後背已能感受到他指尖若有似無的觸碰,我拼命向前跑,竟也能分出心神,左右察看哪片草地更軟,哪片的石子更少。
胳膊被他結實一抓,我正要將陶陶拋出去,和季頌同歸於盡,耳邊突然「嗖」的一聲。
利箭正中季頌眉心,穿腦而過。
我手臂的桎梏頓時鬆開,他直挺挺倒地,揚起草渣灰塵。
神思恍惚間,閃着銀光的駿馬從我身畔飛過。
堅實的胸膛從背後貼住我, 將我和陶陶抱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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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異常快的心跳聲喚醒驚亂的神志, 我半個字也說不出, 只能嗚嗚地哭。
李則宜沒有什麼勸慰的話語,接過陶陶單手抱好,另一隻手按住我的後腦勺, 有力的臂膀將我摁在他懷裏。
力道之大, 似是要將我按進他骨血裏。
我哭得更大聲,惹得陶陶也跟着哭。
小嘴裏的花朵混着口水掉出來,轉瞬讓我破涕爲笑。
我捏捏她蜜桃一樣粉嘟嘟的肉臉,仰頭告訴李則宜:「我想通了,我們回宮吧。」
他的眼尾略有泛紅, 被我一看,稍微別開臉。
聽我同意進宮,他並未出現我預料中的欣慰,反倒蹙起眉, 不甚贊同的樣子。
「如若只是出於安全考慮, 你無須做出如此讓步。我會把秦、季兩家連根拔起, 教他們再無可乘之機, 亦會加派人手保護你和女兒。」
「如果不是呢?」
他微微睜大眼睛ƭŭ̀₅,隱有期待地看向我。
「我少時將一腔情思盡數寄予季頌, 而今卻恨不能要他永墮阿鼻地獄。
「世事無常, 人心易變,我不該將自己置於弱勢,一輩子仰望你的憐愛。
「也許, 先變心的人是我呢?」
我第一次在李則宜臉上看見這樣豐富的神情。
似喜似怒、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委曲求全, 還有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嫉妒。
我踮腳親了親他下巴,他的面色稍有緩和。
他雙脣囁嚅兩下,千言萬語匯聚成既無奈又寵溺的一句話:「罷了, 回家吧。」
默了默,又道, 「你不會有變心的機會。」
「變不變心另說,皇后之位不變就行。」
李則宜淡淡回了聲「嗯」, 沒走幾步突然停下, 低頭狠咬我臉蛋。
這動作一看就是平時和陶陶學的。
「不許變心。」
我直覺自己不會再愛上別的男人,倒也不敢保證,便點了點頭。
李則宜以爲我在敷衍他,神色雖是一如既往地從容淡定, 語氣卻莫名有些小心翼翼。
「等陶陶滿週歲, 我便立她爲皇太女。屆時你地位穩固, 便該全心愛我, 不可再談變心之事。」
我喜不自勝, 想也不想便問:「陶陶何時能登基?」
李則宜臉黑如炭:「等我死了。」
我一怔,趕緊撲進他懷中撒嬌:「夫君,你沒了我就隨你一起去。」
「不必, 」他語氣和軟, 摸了摸我發頂, 好似真的在考慮身後事,「你做太后便好。」
「是吧,我也覺得當太后好。」
李則宜手一頓, 接着撒氣一般揉亂我的頭髮。
我撲哧笑出聲。
「騙你的,我這人知足得很,做你一輩子的皇后就夠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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