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小憶

皇帝的白月光非我不嫁。
我女扮男裝敗露之後,皇上封我當了貴妃。
嫂子的弟弟被我救了之後,便纏上了我。
最終,我擺脫了貴妃的身份。
做回了徐尚書。
帶着我嫂子和我哥,去看了這大好河山。

-1-
皇帝的白月光回來了。
她卻說非我不嫁。
皇帝氣得要親自動手閹了我。
卻發現我是個女人。
近來與他在朝堂上鬥智鬥勇的徐尚書,是個女人。
皇帝拿着刀,顫抖地把我的褲子提起來。
此刻,他的世界觀一定發生了毀天滅地的崩塌。
其實,徐尚書確實是男的。
他是我的同胞哥哥,徐青山。
我徐青竹,與他像了八九分,比他矮了半頭。
稍加修飾,便可以假亂真。
哥哥去剿匪,被飛虎山的女土匪綁走了。
我們覺得是奇恥大辱。
率兵營救他,卻發現他樂不思蜀,樂在其中。
甚至要和女土匪退隱山林,做一對神仙眷侶。
百勸無用,別無他法。
父親只得讓我暫替兄長繼續當這個尚書。
對外宣稱徐家女兒得了重疾,去莊子裏休養。
兄長太過耿直,而我從小就圓滑。
頂了哥哥的身份後我如魚得水,官運亨通。
更何況我相貌俊美,又能言善辯,妙語連珠。
惹得無數世家大族的女兒家芳心暗許。

-2-
皇帝的白月光——左將軍的獨女。
左蘊年就是其中之一。
她自小軍營長大。
見慣了威武雄壯的男子漢。
突然見到了我文弱俊秀的我舌戰羣儒。
外形與氣勢的反差讓她對我一見鍾情,再見傾心。
不遠萬里從軍營跑回來,求皇帝賜婚。
我聽聞皇帝苦戀左姑娘十年,想必他知曉此事,定會怒從心來。
現在,他的怒氣被一盆冷水澆了個徹底。
轉而湧現出濃烈的哀愁,他的男性魅力竟然都比不過一個女人。
「殿下,其實左姑娘只是一時興起。」
「說不定是在試探你心裏是否有她。」我一邊繫腰帶一邊安慰他。
突然一股暖流肆意而下,糟了。
月事來了,今天進宮太急,忘了日子。
我突然的沉默也讓皇帝疑惑,他別過頭,看到了面色古怪的我。
和我褲子上滲出的血跡。
他面上湧現出焦急與愧疚。
「青山兄?莫非是我的刀劍傷了你。」
「此事怪我,快讓我看看傷到哪裏了。」
他以爲是剛纔不注意傷了我,伸手就要查看我的傷勢。
我急忙拒絕,心裏暗暗吐槽皇帝是不是腦子缺根筋。
雙方僵持之際,左姑娘破門而入。
她聽聞皇帝要閹了我。
怒氣衝衝,但在看到地上的劍,以及我褲襠的血跡時。
一張怒意盎然的小臉霎時變得慘白。
「青山哥哥,你,莫非?」
她慘白的小臉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恐。
我和皇帝連忙擺手,不不不,沒有沒有。
左姑娘已經痛哭出聲,好不淒涼。
她抽抽噎噎,無情地控訴不公的命運。
「難道,我還沒入門,就要守活寡?」
皇帝上躥下跳,試圖和她解釋。
但又不能告訴她實情。
再讓她哭下去,只怕明天整個皇城人都知道徐尚書不能人道了。
對不起,哥。
雖然我很想解釋,但我就是要犯這個賤。

-3-
左姑娘離開了,毫不拖泥帶水。
她說要爲我去尋找重振雄風之術。
這事過後,圍繞在我身邊的鶯鶯燕燕就少了很多。
但是皇帝最近很不正常。
以前他總和我在朝堂之上激情互噴,滿朝大臣支支吾吾不敢言語。
最近上朝對我和顏悅色,我一說話,他就含羞帶怯,點頭應允。
「愛卿所言極是。」
大臣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更離譜的是,他還給我賞賜可成堆的珠寶布匹。
我作爲一個未成婚家中無女眷的尚書郎。
他給我這些東西幹嘛用?
城中風言風語又起。
說尚書郎這麼久不成婚,皇帝登基後又沒選秀。
保不準有什麼君臣之外的情誼。
哥哥寫信給我痛斥我敗壞他名聲,末了。
邀請我去天虎山看看嫂嫂。
春節前大家一起團圓團圓,還告訴我,他很快就回來,不需要我再頂替他。
也是,爹孃還是不同意這個土匪嫂嫂進門。
於是元旦前幾天,我向皇帝告假,去了一趟飛虎山。
茂密的山林之間,火光搖曳,遙遠地就看見烏泱泱的人影。
爲首的一對璧人是哥哥和嫂嫂。
嫂嫂不似尋常閨閣女子,看起來挺拔健壯。
一比較,我兄長像個小白臉似的。
嫂嫂一看到我就往我手裏塞了個湯婆子。
脫下狐裘把我裹了個嚴嚴實實。
她神情冷漠又嚴肅,看起來不近人情,心思卻是異常細膩。
我一抬頭,發現火把的光一直綿延到半山腰,像一條逆流而上的光河。
「你嫂嫂怕你害怕夜色,特地讓人佈置的,喜歡嗎。」
哥哥滿臉得意,向我邀功。
「那你呢,給我準備什麼新年禮物了。」
我忍不住調侃哥哥。
他卻一把摟住嫂嫂,當着我面毫不害臊地親了一口
「我在這裏是喫軟飯的,都聽娘子的,你不知道嗎?」
得了,更像小白臉了。

-4-
嫂嫂給我準備了一間最大的屋子。
一進門,我要被閃瞎了眼。
傢俱擺設是上好的紅木。
擺放的茶杯和碗是純金的,梳妝檯上堆着幾大盒首飾。
珍珠瑪瑙,寶石黃金。
地上鋪的是蜀錦疊織的軟毯,上面繡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小貓小狗。
肯定是哥哥說的,我最愛這些毛茸茸的小玩意兒。
我悄悄瞥了眼嫂嫂,發現她也在偷看我。
好看的眉眼間透露着些許緊張,薄脣微抿。
我心中瞭然。
「謝謝嫂嫂,我太喜歡啦。」
我歡喜地拉住她的手,一股腦鑽到她懷裏。
她似乎不善言語,但紅霞浮上了臉,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Ṭūₙ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原來嫂嫂是個外強中乾的女土匪,內心溫柔得不得了,難怪哥哥也被俘獲。
爹孃,應該也會喜歡吧。
夜裏寨裏放了煙火,大家聚在一個碩大的火堆旁邊載歌載舞。
我坐在一邊快樂地烤肉喫,看着哥哥跳舞跳得東倒西歪,笑得前俯後仰。
這時,一個穿着奇怪服飾的少年走到我面前。
這衣服袖子肥大,色彩豔麗,繡滿了花鳥異獸。
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他笑眼彎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想邀請我跳舞。
我剛想答應,只見周圍的人突然停止了喧鬧,嫂嫂也向我走來,面色不虞。
哥哥也盯着我這裏,神色不明。
「怎麼把這衣服穿出來了。」
「快回去。」
少年顯然是被嚇到了,呆愣在原地,被身旁的親友拖走。
「青竹,讓你見笑了。」
嫂嫂看到我,突然又溫和起來,不住安撫我。
「那個衣服是祭祖的,小孩穿壞了祖宗規矩。」她向我解釋。
原來是這樣,每個家族都是有各自的規矩,無傷大雅。

-5-
聚會經歷了這麼一出,熱鬧減退,隨即就草草結束。
但我看見飛虎山冒着熱氣的溫泉。
還是忍不住飛奔而去。
嫂嫂讓醉酒的哥哥先休息,收拾了東西就來給我把風。
嫂嫂給我洗頭髮。
修長的手指輕柔在我頭上按着,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她說她曾有個像我這樣可愛的妹妹,愛上不該愛的人,送了命。
我忙安慰她,我可以當她的妹妹。
我絕對不會愛上不該愛的人離開她和哥哥。
她看着我認真的臉龐,突然就笑了。
她說,感謝上蒼,給了她新的家人。
我離開那日,嫂嫂又親自送我。
給我打包了一堆好東西,我來時的馬車塞得鼓鼓囊囊。
「青竹,萬事順遂。」
她往我懷裏塞了一封大紅包。
「嫂嫂,我回朝多努力努力,給哥哥添聘禮,風光娶你。」
「好。」
她依偎在哥哥懷裏,好不幸福。

-6-
我回朝一月後,發生了三件大事。
哥哥回朝了,我不用再假扮徐尚書,做回了徐小姐。
左蘊年入了宮,看來皇帝心想事成,得償所願。
最後一個,前朝公主安平遙及其他餘孽落網,將於三日後問斬。
我疑惑嫂嫂怎麼沒有一同回來。
就給嫂嫂寫了信,一封未回。
心中頓時有些隱隱有些不安地猜想。
直到我在審判前朝餘孽的刑場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我才知道,嫂嫂姓安,名平遙。
與她恩愛有加的兄長,成了宣判她死刑的判官。
她此刻如一潭死水。
毫無波瀾,瘦削的臉頰滿是憔悴。
我還記得她欣喜地說過,感謝上蒼,給了她新的家人。
我在人羣中與她遙遙相望。
她眼中才有了些神采,嘴脣一張一合。
我辨別着,她說:「溫泉。」
「時辰已到,問斬。」
一塊令牌被扔下。
我的兄長覆手而立,面上波瀾不驚。
冷眼看着刀起刀落,我試圖從他眼神中找出些別的情感。
他倒是真的像一座巋然不動的青山。
嫂嫂看着他,眼中波濤洶湧。
她沒有哭,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
那些人頭被掛在了城牆之上,忍受日曬風吹。
我後來才知道。
那日少年奇怪的服飾,纔不是什麼祭祖之衣。
而是前朝王室慶典會穿的衣服。
定然是這件衣服,讓潛伏多年的兄長,發現了端倪。

-7-
嫂嫂,是不是也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8-
兄長病了,毫無緣由。
那日上朝前,突然吐了一口鮮血。
我看到了兄長攤開的包裹裏。
有一盒已經發黴的餃子,是嫂子送兄長回朝時裝上的。
他今日纔看見。
他曾經在信裏誇過,嫂嫂的餃子天下無敵。
他心裏巍然的山。
在看到這一盤小巧的餃子時,突然坍塌了。
往日裏相處的點滴,細細密密纏繞成一張網。
死死勒住他的心,讓他走不出來。

-9-
我偷偷去了飛虎山,來到嫂嫂說的溫泉。
溫泉裏冒出細小的氣泡,我就盯着看。
終於,少年憋不住了,衝出水面,大口喘氣。
原來那日,他躲在溫泉裏,倖免於難。
他這憋氣,也確實憋得久。
是那日邀請我跳舞的少年。
他防備地看着我,眼裏滿是仇恨。
「走吧,把你族人的屍身埋了吧。」
我沒再看他,轉身離去。
他亦步亦趨地跟着我,渾身冒着升騰的熱氣。
頭髮溼漉漉黏在肩頭,牙凍得打顫。
我頓了頓,解下我的披風,扔在地上,隨他用不用。
城牆上的頭終於被取下了,丟到了城東的亂葬崗。
我和少年鬼鬼祟祟把殘破的屍身偷了出來。
我們從白天挖到黑夜,才挖出一個大坑。
他跪在這個碩大的墳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收留我。」
他拉住我,狠狠擦乾淨自己的臉。
我這才真正看清楚。
小小少年的面容俊美得不像話,白皙的皮膚幾近透明,一雙眼睛分外有神采。
我不愛給自己找麻煩。
但看到他與嫂嫂相似的眉眼。
還是模棱兩可地答應了。
保他衣食無憂,以後娶妻生子,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他是嫂嫂同父異母的弟弟,安沐陽。
才十五歲,比我小了兩歲。
看着他蜷縮在馬車裏可憐兮兮的模樣。
我不由想到一顆剝了殼,在手掌上顫顫巍巍的荔枝。
我把他安排在外面的宅子,配了幾個啞巴奴隸,思考如何掩蓋他的身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我知道這個道理,只要我動動手,就可以殺了他。
思來想去,我決定放養他。
我不能和他有什麼深入的聯繫。
於是我把宅子留給了他,又留下一筆錢財。
其他的,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我是偷着走的。
卻發現他不知何時爬到了樹上,眼巴巴看着我。
「謝謝。」他說。
驚落下了幾片葉,掉在我肩頭。

-10-
我以爲左姑娘會是皇后,畢竟皇帝愛慕她十年。
皇帝卻封了她爲惠妃。
左姑娘做事愛憎分明,全憑喜好,怎麼都和「惠」沾不上邊。
天氣乍暖還寒,柳枝冒出嫩芽之時。
臥病的兄長又突然康復了。
孃親很開心,接了宋相國家裏的帖子,讓我和兄長去詠梅會散散心。
說是詠梅會,不如說是大型相親活動。
哥哥蔫蔫的,面上還是沒有什麼血色,但看我興致勃勃,還是和我一同前往。
嫂嫂死後,我們交流極少。
每當看見哥哥,我都會想到嫂嫂給我點起的半山燈火。

-11-
那日紅梅豔麗,像火苗般綻放在枝頭,也綻放在兄長的眸子裏。
他死死盯着一處,迫切地拉住我。
「青竹,你看,她像不像。」
像?誰像?像誰?
我轉頭看去,豁然開朗,紅梅深處。
衆人簇擁着一個身着鵝黃色衣衫的少女,巧笑倩兮。
那眉眼,像極了嫂嫂,但更靈動俏皮。
宋相國的女兒,宋皖眉。
自然,無憂無慮的相國千金,面上怎會有前朝公主心中的愁苦。
此次賞梅會後,兄長一改往日消頹,彷彿以往的病痛是一場夢。
他和宋小姐的關係也密切了起來。
他極盡溫柔,帶着宋小姐放風箏,還爲她獵得一隻稀少的小白虎。
不知道他本就這麼溫柔,還是把對嫂嫂的情感一股腦給了宋小姐。
宋小姐沒被兄長撲面而來的愛搞得暈頭轉向,撞得情竇初開。
終於,在某一日,他牽着宋小姐的手。
眼中的溫柔濃烈得要滴出來,鄭重地和我說:「青竹,這是你嫂嫂。」
我心中突然就澀澀的。
看着宋小姐明媚閃亮的眸子。
我想到了那張不苟言笑的面容。
兄長上門提了親,下了聘禮。
宋小姐即將成爲我兄長明媒正娶的妻子。
父親母親對新嫂嫂滿意極了。
不,也許他們從來不覺得安平遙是我的嫂嫂。

-12-
兄長的婚事定了,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我和母親商定找個品性好的,人好相與的,平平淡淡就好。
今年的探花郎一表人才,爲人剛正。
是個當夫婿的合適人選。
父親不是很滿意,因爲探花郎家境普通,於家族無益。
母親聽了,直罵父親冷血,父親哄了好一會才哄好。
我覺得麻煩,不如不出嫁,在家裏快活一輩子。
我決定帶着丫鬟秀珠出門覓食。
自從當回徐小姐,出行就沒做徐尚書時自如。
真不明白,爲什麼女子出行要如此麻煩。
醉仙閣的點心據說好喫極了,是少有的風味,我早就想去試一試。
不承想招牌的翠玉糯米糕只剩下最後一籠。
我剛準備付錢,一隻白皙的小手先我一步掏出銀兩,急急地丟在桌上。
「我要了。」
一抬頭,我撲哧笑了,是宋小姐。
穿着不合身的男裝,貼着歪歪扭扭的鬍子。
她身旁的丫鬟一臉無奈地跟着,看到了我,露出尷尬的微笑。
宋小姐捧着糯米糕,得意極了,像極了昂首挺胸的小公雞。
「搶到了搶到了,帶給青竹妹妹嚐嚐。」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同樣男裝打扮的我,臉騰得紅了。
「青山,你,你怎麼來了。」
秀珠忍不住笑出了聲。
宋小姐才發現,我是青竹不是青山。
畢竟我比哥哥矮了一些。
她眼睛撲閃撲閃,充滿了不可思議,她也驚詫於我和兄長的相似。
宋小姐在那個午後和我瓜分了一籠點心,喫得肚兒滾圓。
我看着她,覺得宋皖眉像蓮葉尖尖初綻凝結的露珠,剔透晶瑩。
而安平遙像薄雲掩映的月,清冷柔和。
這樣不同的人,哥哥是如何覺得相像,又是如何去愛的Ṱú₉呢?

-13-
哥哥成婚那日,排場極大,給宋家的聘禮佔了一條長街。
徐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宋小姐的嫁衣傾注了一百多位秀孃的心血。
趕製了一個月,精美異常,金絲纏纏勾勒出祥雲滿天。
每走一步,流光溢彩。
哥哥意氣風發,觥籌交錯間,我似乎看到了安沐陽的身影一閃而過。
我立刻追趕那身影。
怕他惹出什麼麻煩,在後院,他停下腳步。
「你來幹嘛?」我語氣並不和善。
他穿着幫工的衣服,頭髮也亂糟糟的,臉上還帶着淚痕。
「沒有,我不是來搗亂的。」他拼命搖頭。
「我只是想來看看,姐姐想象中的婚禮是什麼樣。」
安沐陽告訴我。
哥哥以前允諾過。
等他和姐姐成婚時,要給滿滿一條街的聘禮,要給她最美的嫁衣。
「青竹姐姐,我替安姐姐看過了,嫁衣,確實好看。」
「轟——」外面放起了煙火,杯盞碰撞。
大家都在相互說些吉祥祝福的話語。
而安沐陽的願景,都安葬在那個土坑。

-14-
「青竹。」是孃親的聲音。
她喚我去看看今日出席的才俊。
我在屏風後百無聊賴地瞧着,目光直直鎖定一青色衣衫的男子。
他似乎是有所察覺,轉身朝我遙遙舉杯。
挺拔如松,清風朗月,儒雅俊逸,像畫中的人物一般。
「那個就是探花郎,祝硯卿。」
母親看我只顧盯着那處,忍不住調笑我。
「可相中?」母親刨根究底。
我看着周圍喝酒喝得面紅耳赤的青年才子們,心中嘆了口氣。
「差不多吧。」
我退回了屏風後面,腦子裏卻全是探花郎細長的丹鳳眼。
探花郎果真有個好皮囊。
探花郎商家出生,醉仙閣就是祝家的產業。
母親打探過了。
商家有錢無權,衣食無憂又好拿捏,她心裏是滿意的。
我本來並無什麼多餘的想法。
但聽聞他是醉仙閣的少東家,我突然就對這親事提不出一點意見。
醉仙閣,美食如雲,誰能拒絕得了。

-15-
宋小姐聽說了此事,也開心得不得了。
因爲她是頂頂貪喫的饞貓。
「他人好嗎?」她追着我問。
拽着我的衣袖晃來晃去,耳邊的珍珠也盪來盪去。
哥哥剛給她尋來的南海珍珠,色澤亮白,渾然天成,價格不菲。
「好。」其實我哪裏知道好不好,長的倒是好。
「有你哥哥好嗎?」
她如今已經梳了婦人的髮髻,卻依舊一副天真情態。
成婚後本就圓潤的娃娃臉又豐潤了一些,像極了耳邊的珍珠。
她的世界很簡單,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

-16-
祝探花在醉仙樓舉辦了全桃宴。
我們都好奇,桃子能做出什麼花樣。
樓裏都用了娟紗做成的桃花布置,新巧極了。
室內還設了流水小曲,小船晃盪於其上。
我們挑了小船中的位置。
宋小姐吵着要哥哥陪,哥哥只好告了半天假。
趕來的時候還穿着朝服,風塵僕僕。
「你看我又給你帶了什麼?」
他颳了刮宋小姐的鼻子。
從背後掏出一個精巧的短刃,未開刃。
鑲有五色寶石,掛着和田玉串,尾部帶着細碎的流蘇。
「真好看。」
宋小姐嬌笑着撲倒在哥哥懷裏,捧着短刃愛不釋手。
「哥哥真偏心。」
我看着笑作一團的他們夫妻二人,忍不住揶揄。
哥哥以往與我很親密。
自從嫂嫂的事情後,他有些不敢面對我,就好像不敢面對嫂嫂一樣。
就像此刻。
他不知道我是怪他不偏心我,還是怪他不偏心安平遙。
他愣了一瞬,也揉了揉我的頭。
讓我去城西的鋪子裏打一把自己喜歡的,報他的名字。
宋小姐也不知道爲什麼氣氛就冷了下來。
她以爲是哥哥沒給我帶禮物。
我難過了。
急忙允諾等會兒她帶我去挑,喜歡什麼買什麼。
天上的星星也摘下來給我。
祝探花給我們包間開了後門,桃子宴裏所有的喫食都給我們上了一份。
他還帶了桃子釀。
我沒喝過桃子釀的酒,忍不住多飲了幾杯。
許是小船晃盪,我也有些迷濛。
祝探花清潤的嗓音在我耳邊像潺潺的流水,潮潤潤的,聽得我耳朵癢癢。
「莫貪杯,這酒雖甜,但易醉人。」
他不敢直視我,只輕輕側接過我手中的杯盞,小心注意不碰到我的手指。
他額頭起了細細小小的薄汗,估計是緊張壞了。
這個婚事,也許真的還不錯。
全桃宴,怕不是請我入甕,我自小就愛喫桃。

-17-
我等着探花上門提親,等着去醉仙樓當一個閒散老闆娘。
祝探花也常常送些好東西來,但不見我,送到了就一步三回頭地走。
又想見我又怕冒犯了我。
我也和孃親學着繡起了我的嫁衣。
孃親的手巧,做姑娘的時候,什麼繡娘都比不過。
哥哥難得下了朝沒去陪宋小姐。
「稀客啊,今天知道來看看小妹,以後嫁出去,你想見都難咯。」
孃親忙給他倒了一杯茶。
探花今日裏才送來的頂頂好的白尖。
他卻欲說還休,卡在這裏,盯着我看。
「怎麼了?」我覺得疑惑。
「青竹。」
「嗯?」我手裏還在繞着線。
「你可願入宮?」
母親手裏的針一頓,鴛鴦的針腳落歪。
哥哥問出來了,就不是我願不願意了。
估計是得了上面的消息,提前知會我一聲罷了。

-18-
我們一大家子徹夜無眠。
父親雖然希望我嫁個權勢之家,但他也是萬不願意讓我入宮的。
宋小姐更是抽抽噎噎,和兄長髮起了脾氣。
「怎麼你去一趟宮裏,小妹就要嫁給皇帝了。」
「爹爹說宮裏的人最壞,小妹被欺負怎麼辦。」
哥哥也沒辦法,君是君,臣是臣。
我也搞不懂這皇帝。
一年之前還爲左姑娘扒我的褲子。
現在怎麼又對我這個「體弱多病」的徐家女感了興趣。
欸,罷了。
「爹,娘,把祝公子送來的那些玩意兒,退回去吧。」

-19-
第二日,聖旨就傳到了徐府。
「徐家青竹,端嫺慧至,堪爲貴妃,以昭賢德。」
「徐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
「克盡敬慎,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椒庭之禮教維嫺,堪爲女子典範。」
「今冊爲正一品貴妃,爲三妃之首,授金冊金印,欽此。」
我喫了一驚,但還是收斂了神色,接了旨意。
我孃親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
從我手中接過聖旨,一字一句,又細細讀了一遍。
砸吧咂吧嘴,還回不過味。
「一入宮就當貴妃,這真是,前所未有啊。」
爹爹憂心忡忡,眉頭擠出了好幾道溝壑。
「青山,這是爲何啊。」
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他轉頭看向哥哥。
哥哥也一臉茫然,只有宋小姐還在抹着淚。
宋小姐真是水做的女子了,一茬一茬的淚珠滾滾而下。
我突然覺得「不盡長江滾滾來」形容她的淚花兒倒是很貼切。
哥哥拍了拍他的背,她卻又幹嘔起來。
一大家子又趕緊安撫她,又急哄哄地去請大夫。
宋小姐懷孕了。
是了,孕婦最易多愁善感。
我拉了拉哥哥,示意他和我出來一趟。
庭中的月色皎皎,樹影參差,晚風拂過,宛若水中藻荇隨波搖曳。
我和兄長相視良久,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的。」
「兄長,真心難得,莫要辜負。」
宋小姐單純,這顆心再碎,兄長還不起。
或者說,他從來都還不起。

-20-
「安沐陽,替我去上炷香吧。」
我看着樹後的小小陰影,名爲沐陽,卻永遠躲在陰暗之處。
又有幾片落葉撲簌簌落下。
飛出幾隻嘰嘰喳喳的鳥兒。
我踏上這奢靡的步輦,宮鈴作響,搖搖晃晃地駛向深宮。
我被人領到了如繪宮。
一進殿門,就聽見皇帝欠扁的聲音。
這聲音我聽見就煩,以往我們每日都要大吵三百回合。
「青山Ťũ̂⁽兄,別來無恙啊。」
他一雙桃花眼流光溢彩,脣角微勾。
極高大的身形,投出陰影將我籠罩,我感覺我活像個籠中鳥。
「重振雄風否?」
他笑的很開心。
他估計早就知道了我是徐青竹,純粹拿我開心,圖個樂子罷了。
「陛下可真是愛笑啊。」
一個沒忍住,我陰陽怪氣了出來。
他突然不笑了,我心裏慌了,正想着要不也學別人說說皇上饒命。
「青竹,我是不愛笑的。」
「但想到你,我會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油膩話給驚到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皇帝與我,似乎並無特別的交集。

-21-
左姑娘現在是左惠妃了,行事還是那麼放蕩不羈。
抱着一隻豬來拜見我。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
「果然是你。」
「虧我還真以爲你被閹了。」
然後又盈盈一拜。
只聽見那隻豬發出了「喵嗷」的聲音,掙扎着落了地。
原來是一隻肥貓。
它膘肥體圓,晃動着身上的肥肉。
大搖大擺地在我殿裏就打量起來。
「會摸花牌嗎?」她從我桌上掏出一把瓜子,就開始往嘴裏塞。
還未等我作答,她就慘叫出聲。
「誒呦,這是金瓜子,我說嗑不動呢。」
「不會。」我喊人給她倒杯茶。
她聞言又哀嚎了一聲。
皇宮之大,摸花牌卻湊不起人。
以爲我是個有趣的,沒想到還是個沒意思的。
她閒得把自己宮裏的活物都喂成了豬,雞鴨鵝像長腳的球。
「皇帝不常去看你嗎?」不是說皇帝對左惠妃情根深種嗎。
「傻子,皇帝是沒有心的。」她點了點我的腦袋。
「皇帝癡情的樣子,不過是哄我父親罷了。」
「這不,心甘情願地把我送進宮。」
她說她也認了。
兵權在她父親手裏,她就只能被關進皇宮。
不過皇帝還算有點良心。
長得也不賴,她別無所求。

-22-
皇帝翻了我的牌子。
我們兩個尷尬躺在一張牀上,鴉雀無聲。
我看着他僵硬的睡姿。
心裏一直在想,我和我哥這麼像。
他會不會覺得旁邊躺的是我哥。
「那個,陛下,還睡嗎?」
我真的困了,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皇帝長臂一攬,就將我勾到懷裏,我融進一片泠冽的烏木香氣。
他的長髮絲絲縷縷滑落在我脖頸,纏纏繞繞。
他真是燙得嚇人。
我有些緊張地靠着他。
他高挺的鼻樑與我相抵,我們的呼吸也糾纏在一處。
我感到有些難以喘氣。
莫不是他把我的空氣都搶走了。
他看到我透紅的臉,又笑了。
拿起我的手順着他的喉結往下撫摸,鎖骨,胸肌,結實的腹部。
「你把腰帶解了吧,硌着我了。」
我奪回手的主動權,突然意識到他根本沒系什麼腰帶。
羞得我滾下了牀。
他也鑽出被窩,將我打橫抱起。
「喝交杯酒嗎?」他問我
「這是侍寢的規矩嗎?」我疑惑。
「不,這是成親的規矩。」
他最終還是沒碰我。
可能我確實,太像哥哥了吧。
第二日我懶惰無力。
左惠妃下午纔來尋我,還給我帶了一封家書。
主筆是宋小姐。
全是些細小的事情。
譬如喫了什麼,今日的雲像什麼形狀,信的末尾還有些父母的囑託。
我看着信裏的絮絮叨叨啞然失笑。
左惠妃很愛看。
她覺得宋小姐總能把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朝氣四溢。
她總ẗû₊能發現平凡中細小的美好,這是很難得的。
是啊,是很難的。
左惠妃說皇帝很難見。
但是皇帝天天圍着我轉,還要找機會和我拌嘴。
他說每當我嘰裏呱啦的時候。
他才感覺周圍有點生氣。
他工作未免也有些太刻苦,常常挑燈夜戰,徹夜不眠。
每到這時,他就讓我和他說說話。
我困得涕泗橫流,頭重腳輕。
當妃子也太苦了,我也想睡個安生覺啊。
看着他又在批閱奏摺,我打了好幾個哈欠。
「徐青竹,你醒醒。」
他的聲音由遠及近,帶着點焦急。
我一睜眼,發現自己的口水已經滴到了奏摺上,暈出一小片墨團。
我腦子頓時就清醒了。
心虛地看着他,完了,重不重要啊,不會要砍頭吧。
他看了看奏摺,又開始調侃我:「你倒是聰明。」
「後宮不得干政,你用口水乾政。」
「邊塞最近不太平,你兄長自請前往,你說我同不同意。」
「他一個尚書去邊關幹嘛?」
我心裏一緊,原來這是兄長的奏摺。
「青竹莫非不知道,你兄長,現是兵部尚書?」
他去了,宋小姐怎麼辦?還大着肚子,真是讓人操心。

-23-
我忙讓人傳個口信給徐府。
爹孃說上次兄長外出。
救了個少年,不知說了些什麼。
回來就失魂落魄,對宋小姐也冷淡了起來。
我心中頓時升起無名火。
那個少年定是安沐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我要去見哥哥,問個明白。
哥哥定了三日後離京。
我和皇帝軟磨硬泡要去送一送。
答應回來給他說個相聲,他欣然應允。
宋小姐也在人羣中,由我爹孃攙扶。
雖是孕婦,一張小臉卻下巴尖尖。
目光死死盯着兄長的脊背,淚水打着轉,卻不像以往流出來。
「皖眉,你身體可好。」
我掏出帕子,給她擦拭快要溢出來的眼淚。
她的睫毛溼漉漉的,颳着我的指腹。
「你怪兄長嗎?」我忍不住問她。
「不怪,爲國盡忠,男兒本色。」
她說完這句,眼裏又蓄滿了淚水。
欸,巴山夜雨漲秋池。
兄長走了,宋小姐像蔫了的嬌花。
也不再去關注喫了什麼東西,雲是什麼形狀。
我想着再去醉仙樓給她買點糯米糕,她最愛喫。
卻看到了安沐陽,他長高了不少,變得棱角分明,可臉還是異樣的白。
他身後是祝硯卿,在和他言辭激烈地說着什麼。
等他們說完,我悄悄跟着安沐陽,攔住了他。
「姐姐?」
我圍着黑紗,看不清面容,他還是一眼看認出了我。
他有些欣喜:「姐,我幫你上過香了。」
「你和我兄長說了什麼。」我開門見山。
他一愣,隨即苦澀地笑了笑。
「能說什麼呢,我只不過是看到了你的新嫂嫂大着肚子,一臉天真爛漫。」
「而我懷孕的姐姐上了斷頭臺,她的心上人冷眼旁觀罷了。」
我腦子裏的一根線突然斷裂。
整個人失去了力氣,癱坐在地。
我想到那日告別。
她幸福地依偎在兄長懷裏,朝我招手,眉眼溫柔。
像是明月下的松間山泉,她竟是懷了身孕。
「難道你兄長不該知道,他的第一個孩子,陪母親上了斷頭臺嗎?」
臉頰一片微涼,我竟然流了淚。
我自小極少哭,像一口乾涸的井,只有在雨季才能盛滿淚水。
「嫂嫂。」我呢喃出聲。
安沐陽緩緩走近我:「和我走吧。」
「我帶你走。」
「我帶你走吧。」
他一聲一聲:「我沒有親人了。」
「你做我的親人吧。」
「我不想報仇了,我就想有個姐姐。」
我看着他赤紅的雙眼,忍不住後退。
他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我的手。
「是啊,你是貴妃,你有親人,你怎麼和我走。」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因爲我的一點善念,安沐陽將我當成了執念。
他把所有的情感都寄託在我身上。
我有些慌了。

-24-
「殿下,你瞧,真心難得真心。」
「權力,纔是一切。」
一個着青衫的人影立於拐角處。
細長的丹鳳眼裏滿是揶揄。
他直直地看着面前少年。
赫然就是此前和安沐陽爭執的祝硯卿。
「你不報仇,就什麼也得不到。「
「還猶豫嗎?」
清潤的嗓音此刻充滿着誘引。
安沐陽恍惚的神情漸漸聚焦,恢復一片清明。
他看着祝硯卿。
雙眼一眯,嘴巴一咧,忽然爆發出一陣肆意大笑來。
瘋狂的笑聲夾雜着掩飾不住的蒼Ṭū́ₕ涼。
「也是,我們安國滅了,再奪一個不就是了。」
「你對我安姐姐倒是真心,但徐青竹,你不許動,她不該替她兄長還債。」

-25-
左惠妃早早就等在我宮裏。
「青竹。」
「我太寂寞了。」
「雞鴨魚鵝我都養遍了。」
「我想養個孩子。」
她躺在我的牀榻上,無聊地翻看畫本子。
「我想看着孩子長大,而不是像小貓一樣發胖。」
「長得比我還要高。」她用手比劃。
「我也想感受我孃親養我時的感受。」
我不想養孩子。
我和我哥,一個沒頭沒腦,一個沒心沒肺。
我爹孃操碎了心。

-26-
最近邊境不太平,紛爭不斷。
但相比戰爭來說,還算是小打小鬧。
哥哥時常有捷報傳來,今個勸降了誰,明個打服了誰。
後來突然有一支軍隊奮起反抗,甚至勢頭愈猛。
據說領頭的年歲不大。
但是打起來不要命,而且極其兇殘。
頗有安朝那個建國皇帝的風範,並且這支軍隊武器精良,馬匹豐富。
不出幾日,佔領了鄰國的五座城池。
鄰國的皇帝急匆匆向周圍求助。
周圍的國家哪個不虎視眈眈,巴不得分一杯羹。
看到他的求助,都持觀望態度。
「你說,我們該不該出兵,還是等着瓜分土地。」
皇帝看着我,我依舊是昏昏欲睡。
「如果是脣亡齒寒,我們就得打。」
不然助長他人氣焰,危險的就是我們。
「而且我們近年來國泰民安,較爲富足,小打小鬧不傷身,防患於未然最爲穩妥。」
我都懷疑他讓我入宮,是想得我這個免費勞動力,提供無償使用的大腦。
「明晚我去看看左惠妃,你不必等我。」他放下奏摺。
我知道,這仗他想打。
他想讓左將軍出戰。

-27-
徐府來信。
宋小姐生了個大胖小子,足足八斤八兩,是個吉利數字。
孃親還說等宋小姐出了月子就來看我,把娃娃也抱來看看,讓我給他選個名字。
哥哥不在家,宋小姐拿不定主意。
還沒等我見到孩子。
我就知道一件噩耗,哥哥被擒了。
他爲救山民,卻落入了圈套。
我這才意識到,敵軍聲東擊西打了半天鄰國。
原來目的在我們。
難怪之前鄰國求救,周圍無一人出兵,怕是都勾搭好了。
敵軍的將領在城前叫喚。
徐尚書的妻子剛誕下麟兒,以子換父,可饒徐青山一命。
既然他允諾,絕不會陣前失信。

-28-
宋小姐月子都沒出,就遞了拜帖求見。
她更瘦削了,再不像清晨的朝露。
「參見娘娘,娘娘如意安康。」
她眼眸烏沉沉的,嘴脣也透着白。
身上還帶着窗外北風的寒氣,疏離而客套。
懷裏的嬰兒粉雕玉琢,咂巴着嘴,睡得安詳。
我看着她偏頭露出的小半張皎潔的側臉,一簇睫毛濃密得橫斜出來。ťú₀
「你可知道安平遙。」
她睫毛顫了顫,她知道。
她還知道我兄長因爲相似的眉眼愛上她,又因爲心懷對安平遙的愧疚遠離她。
她統統知道了。
「嫂嫂,我知道你的選擇。」
「這也是兄長的選擇。」
她漆黑的眸子驀然閃現出微光,又要哭了,我習慣性掏出手帕。
她擺擺手,抱起孩子,轉身出門。
出門前,她又頓了頓,終於還是抬起頭看向我。
「娘娘,這是你第一次,喊我嫂嫂。」
ťṻₐ
「青竹,這是你第一次,喊我嫂嫂。」

-29-
宋小姐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城門處。
軍旗獵獵,將士們讓開一條道。
我兄長被繩索束縛於高臺之上,卻闆闆正正,微微頷首。
漆黑如墨的髮絲黏着血,附着在脊背之上。
爲首的將領帶着一猙獰面具,無情地嘲弄我兄長還用稚子換命。
兄長看見宋小姐,淺褐色的眸子裏情愫一閃而過。
「青山。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宋小姐抱着孩子,送到兄長面前。
孩子發出嘹亮的嬰啼,在遼闊的天地裏迴盪。
「叫晏清吧。」
「帶孩子回去吧,皖眉,這裏風大。」
兄長眉目舒展,疏朗秀雅,此刻真宛如煙雨迷濛裏的青山,不疾不徐。
「真可惜,不能抱抱他。」
我們都知道結局,兄長早已放下自己這條命。
突然,兄長的笑凝在嘴角。
「皖眉,動手吧。」
他看向宋小姐的袖子,又留戀地掃過孩童的臉。
寒光一閃,只一瞬,兄長的身體就不再溫熱。
皖眉的手沾滿了鮮豔的紅,兄長送給她的匕首開了刃,紮在他的胸前。
皖眉親手給了兄長最後的體面。
我不知如何面對這與我血脈相親的人。
哥哥愛天下,卻總不能好好愛自己的愛人,也不能好好愛自己。
從此以往,世上只有我一個徐青竹,再無徐青山。
有一滴什麼東西落下了,先是一顆兩顆,後來變爲許多條河流。
「青竹,他很疼吧。」
她雙手捂着臉蹲下去。
那瘦弱的脊背,無聲地抽搐起來。
淚水順着指縫無聲滑落。
遠處爲首的男子拿下猙獰的面具,挑釁似的看着我。
果然是安沐陽。
他黑眸湧動着,裏面像是巨獸,要把我吞沒。
他成長了不少。
像一匹野心勃勃的狼。

-30-
母親收拾了哥哥院裏的東西,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她說哥哥又可憐又可恨。
爲了皇命傷了自己的愛人,又不肯放過自己,傷了愛自己的人。
哥哥死了,戰爭也開始了。
周邊的小國聯盟,皇帝也有些忌憚了。
左將軍奉旨出征,雖寶刀未老。
但也是年紀大了,有些力不從心。
皇帝一咬牙決定御駕親征,朝臣勸阻,因爲皇帝尚沒有子嗣。
但是皇帝還是去了。
他說左蘊年有孕了,如果他回不來,就輔佐左惠妃直至皇子誕生。
由左惠妃垂簾聽政。
沒人好說些什麼。
左惠妃的父親戰功赫赫,更何況她腹中還有了胎兒。
我覺得有些奇怪。
爲什麼我參與許多人的人生,自己卻像個局外人。
左惠妃這些天累壞了。
她說不該抱怨之前太閒了。
她每天坐在簾子後面。
聽着百官嘰嘰喳喳,真是頭疼萬分。
「你辛苦了,有孕本就辛苦。」
我想着她懷孕了,心疼地看着她。
「我懷孕個屁。」
她毫無形象地癱坐在一旁,順手抓起葡萄。
「皇帝的笨主意,要是他回不來,我可就倒黴。」
「爲什麼不用我當藉口呢。」
我幫她取下發冠。
「傻子,你哪有我背景硬啊,我爹是掌兵權的,別人奈何不了我。」
「而且,他不想把你扯進來。」
「他還說,如果他回不來,就放你出宮。」
「你看他多狠,考慮你的未來,把我放着當苦力。」
左惠妃好像很愛說話,她獨自倚在一旁,燭火明滅,噼裏啪啦。
「你在擔心。」
我看着她,心中篤定。
「怎麼看出來的?」她一個眼波掃過來,有些驚訝。
怎麼看出來的,左惠妃以前懶得一塌糊塗,惜字如金。
如今這麼勤勤懇懇,滔滔不絕,能是爲了誰。
她心裏不安,怕皇帝真的回不來。
如果女兒不喜歡,以左將軍的性子,怎肯把女兒送進來。
沒想到左姑娘馬馬虎虎,這麼久才認清自己的情感。

-31-
皇帝畢竟也是馬背上出來的,驍勇善戰,和安沐陽打得難捨難分。
祝硯卿是皇商。
聯通幾個國家的商路,富可敵國。
他愛慕安平遙,之前靠近我是想爲安嫂嫂報仇。
但他沒想到我入了宮。
還救了安沐陽,他就又串掇安沐陽報仇。
他真金白銀地供着軍隊,誰知道打了這麼久,錢財像流水。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他突然有些心疼,奈何安沐陽的軍隊規模已經成了,他還擺脫不了。
但他又發現新商機,讓王公貴族下賭注,看誰能贏。
聯盟的小國退出了一個又一個。
只剩下皇帝和安沐陽你來我往,樂此不疲。
終於有一天,兩方終於休戰了。
這場戰爭持續得太久,實在耗民傷財。
二人瓜分了落敗小國的土地。
安沐陽自立爲王,國號平陽。
這場賭局無勝無負,祝硯卿賺得盆滿鉢滿。
但是皇帝和安沐陽,想着法子加重了祝硯卿名下商戶的稅收。
幾國格局達到詭異的平衡。
紛紛擾擾,最終都被利益左右。
我每天都幫左惠妃往衣服裏塞枕頭。
已經九個多月了,再拖下去真要瞞不住了。
她倒是心大。
她說院子裏那麼多貓啊狗的,到時候隨便抓一隻,就說生了個怪胎。
「呸呸呸。」我忙讓她去去晦氣。
皇帝回來了,我心裏又欣慰又有些惆悵。
欣慰的是左惠妃不用提心吊膽,可以繼續偷懶了。
惆悵的是我不能隨心所欲睡到日上三竿了。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麼處理懷孕這件事的,但是左惠妃晉升了。
如今也是惠貴妃了。
左將軍經過此戰,也交了兵權。
自請告老還鄉,當一個山間閒人。
皇帝百般挽留,還是收了兵權,賞了左將軍一個不痛不癢的爵位。
他第二次翻了我的牌子。
只不過喫了晚膳和我大眼瞪小眼。
臨門一腳時,他又停下了。
他問我,是侍寢還是出宮。
如果侍寢,此次過後我就是皇后,如果出宮,他也不會阻攔。
我想到了安平遙,想到了宋皖眉。
愛和自由,爲什麼要相互矛盾呢?
我選了出宮。
徐貴妃病重離世,香消玉殞,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畢竟徐青竹還是徐小姐時,就體弱多病。

-32-
我坐着一個小小的馬車,被悄悄送出宮門。
蟬鳴陣陣,蛙聲片片,我心裏卻寧靜一片。
再過半個時辰,我就到家了。
宋小姐說晏清現在白白胖胖,牙牙學語,可愛得很。
晏清叫宋晏清,和宋小姐姓。
這是隻屬於宋小姐一個人的孩子。
父親母親把半數家產給了宋小姐,和左將軍一道遊山玩水去了。
走的時候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沒有兒孫我享福。
祝硯卿和宋小姐也熟悉起來。
說來也巧,晏清、硯卿,實在容易聽錯。
馬蹄聲戛然而止。
一隻修長的手掀開馬車的簾子。
我透過掀開的簾子,看見隨行的車伕和兵士都七倒八歪。
「姐姐。」
那雙黑夜之中猶如星辰的眸子熠熠生輝。
他微微俯身,滿眼欣喜。
他的髮絲帶着露水,彷彿等了我許久。
手裏還捏着一捧路邊的野花。

-33-
「安沐陽。」我看他手裏有些蔫垂的花。
腦子裏想的是宋小姐包的什麼餃子。
宋晏清白白胖胖,到底有多胖。
他小心攙扶我下馬車。
看着他寬闊的脊背,我猛然發覺,不知不覺間。
他早已不是溫泉裏那個溼漉漉的少年了。
我伏他熾熱的懷裏,心中卻冰冷。
我夜半出宮,僅有宋皖眉一人得知,爲何安沐陽能在此守株待兔。
往日如走馬觀花一一浮現。
絲絲縷縷纏繞,織成一團亂麻。
宋小姐的臉,安平遙相似的臉在我腦海中重合交疊。
反反覆覆。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想法在我腦海中生出。
我撫上安沐陽的臉,手剋制不住微微顫抖。
「你們姊妹姐弟三人,如今真真是天各一方。」我狀似無意。
他握住我的手,細細摩挲,似有所感,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猛然他睜大眼睛,驚訝地看着我,我的手被捏得疼痛。
我瞭然,隨即改口。
「說錯了,是二人天各一方。」
他別過頭,不再看我,彷彿我真的是口誤一般。

-34-
一到平陽,我就長病不起。
夢魘不斷。
夢裏是兄長臨別的淡然一笑。
兄長早就知道了?
他給孩子取名晏清,莫不是在提醒我?
晏清,硯卿。
祝硯卿怕是愛的從來就不是安平遙,而是宋皖眉吧。
不,應該是安皖眉。
爲什麼她和安平遙如此相似?這真的是巧合嗎?
爲什麼安平遙一死,兄長就遇到宋皖眉?
爲什麼祝硯卿時時出現在我身邊,我們定親時我入了宮?
爲什麼安沐陽孤身一人,可壯大到如此?
僅僅因爲祝硯卿的萬貫家財?
她在利用我兄長對安平遙的情誼。
只怕她們的根早已紮在北襄肺腑。
思緒漸漸清明。
我一睜眼,心中百轉千回。
最後一個問題,安平遙的死,到底是不是我兄長所爲?
她的死,難道也是宋小姐苦心孤詣,層層佈局的一環?

-35-
北襄死了個徐貴妃,平陽多了個徐夫人。
徐夫人?呵,虧得安沐陽大費周章把我搶過來。
但我病了這些天,安沐陽衣不解帶。
親自在我身側照顧我,倒顯得心意十足。ţṻ⁺
我倚在牀頭,想不透他的所作所爲。
真是愛我嗎?因何而起?愛怎麼那麼草率。
「爲何待我這麼好,是想替平遙報仇嗎?」
「讓我愛上你,再殺了我?」
我撐起身體,懶懶倚在牀邊,眼睛就那麼直直瞅着他。
他頓時手忙腳亂。
勺子都反放在碗裏,用勺子柄舀湯給我喝。
灑了一手。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這麼想的。
畢竟當初他哭喊着不想報仇,只求我陪伴,與我離開。
「青竹,你我之間,從來與他人無關。」
他溼漉漉的手捧着碗。
「青竹。」
「你也別把我與他人做比好不好。」
我怎麼回答呢?
我們二人往昔帶刺,帶着刺擁抱,只會更疼。
我從來沒真心愛過誰。
只想着安穩度日,渾水摸魚。
日子過好了,愛不愛的重要嗎?
安沐陽,爲什麼非要愛才能存活。

-36-
清晨傳來消息。
在二國邊境的小廟裏。
外出治水的宋相國發現了左將軍的屍體。
左惠妃的父親,一生戎馬,死的時候周身殘垣斷壁,雜草叢生。
屍體腐敗,已露森森白骨。
所有線索都指向安沐陽的軍隊。
因爲殘留的白骨破損處呈現不規則的齒狀,是安沐陽軍隊特有的齒刀。
我心下不由擔心起我雲遊在外的父母。
安沐陽一直未解釋,似是有所顧慮。
皇帝久等不到安沐陽回覆,氣急,刨出了安平遙的屍骨曝曬。
我憤怒至極,又有些驚訝。
原來皇帝一直都知道安平遙的屍骨葬在哪裏。
對我們的無傷大雅的所作所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37-
我又見到了祝硯卿。
「徐夫人,好久不見。」他笑着,心情很好。
身後還跟着一頭戴斗笠之人。
他們進了安沐陽的書房,從白天到黑夜,貌似爭吵不斷。
我側耳細聽,吵的都是些廢話。
明顯是要防着隔牆的耳朵。
我看着烏雲壓城,風雨欲來,轉身離去。
這天,要變。
有些事,不能再拖。
「徐小姐,等等,要下雨了,帶一把傘吧。」
祝硯卿有些步履匆忙,遞給我一把傘。
看着傘面上煙雨迷濛的青山。
我鬼使神差接了下來。
「多謝。」

-38-
祝硯卿出了宮,他是個大商人。
哪裏都有他的產業,着斗笠之人住在了行宮。
我悄悄潛入。
我躲在花叢中,任雨水打溼。
「你。誰?」
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他舉着一個碩大的葉子,蹣跚靠近我。
這個孩童長着與我兄長極爲相似的臉。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拐角。
「晏清,不是說了等等孃親。」
我抱着晏清,與她相視。
「好久不見,宋小姐。」
「青竹,喝點熱茶。」她殷勤照顧我。
還說是安沐陽想給我個驚喜,纔會將她們母子二人接來。
「那天你究竟包的什麼餡兒餃子啊。」
「還是根本沒包,知道我反正回不去了?」
「嗯?」
「安小姐?」我根本沒給她回答的機會。
我迫切地想知道一些事情,我想知道心裏這把劍,該指向誰。

-39-
「安平遙並無謀逆之心,究竟是給誰當了替罪羊?」
「安小姐,你心裏清楚,安平遙的死,到底是誰造成的?」
我早就看到窗外的黑影,想必是出來尋我的安沐陽。
宋小姐抿了口茶。
「不過是我弟弟養的小玩意兒,想的還挺多。」
突然,她靠近我,在我耳邊一字一頓,極其細微又清晰。
「安平遙的死,好用極了。」
確實好用。
一石二鳥,毀了徐家,激發安沐陽的仇恨,催生安沐陽的野心。
安沐陽現在就是她一手打造出來的狼崽子。
我抬手,打了她一巴掌。
她面上指印鮮紅。
房門應聲而動,安沐陽闊步走來,拉住我還未放下的手。
宋小姐挑釁看着我,彷彿在告訴我,綿綿情誼也比不過骨肉至親。
晏清嚇哭了。
邁着小短腿過來,不住捶打我的小腿,彷彿是在氣我打了孃親。
我挑眉看向安沐陽。
他看着眉眼冷峻的我,嘴角還莫名地一彎。
「青竹,手疼嗎?」
他看向我同樣赤紅的掌心,拉開我與宋小姐的距離。
「長姐,青竹年幼,海涵。」
比我還小几歲的安沐陽臉不紅心不跳。
宋小姐瞪了我一眼。
「我還低估你了。」
「沒想到我的好弟弟還是個大情種。」
安沐陽雖說沒聽見宋小姐說的話,但對於我的責問表現得太過平淡。
要麼他早就知曉,要麼他自有安排。

-40-
夜深露重,他帶着一身清冷擁住了我。
他環着我,輕吻我的耳垂。
他的嘴脣很冷,吻得我一身戰慄。
「告訴我實話吧。」
我轉身,四目相接,細微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他的臉又是一片紅。
「青竹。」他呢喃。
「我們確實是姐弟三人。」
「宋相受我父皇恩澤,他有意收養我們三人,培育我們,興復前朝。」
「平遙姐姐與我無追名逐利之心,迴歸山野,當了土匪。」
他將頭埋在我頸間。
「長姐不滿我們懦弱,與我們分道揚鑣。」
「後來平遙姐姐離世,長姐苦心孤詣,用多年部署助我復仇。」他娓娓道來。
「你是否已經知曉,我兄長並不是告密之人。」
我直接看着他感人肺腑的演說,戳破這層紙。

-41-
他不動彈,良久,發出低笑。
手也不老實,穿過我的衣襟遊走,
他鼻腔中溢出的情慾越來越濃烈,像是越界的警告。
「我家青竹,真是聰慧。」
他手指劃過我胸前的柔軟,在頂端挑逗,摩挲着慾望的邊緣。
「我在你兄長大婚那日,就知道是宋皖眉告了密。」
「我心裏不甘,就找了個時間告訴了你兄長。」
他禁錮住我,俯身滿意地欣賞我的疑惑的神情。
「誰知你兄長竟然自請出徵,並沒有爲難宋皖眉。」
「他不是愛上宋皖眉,他已一心求死。」
我瞭然,兄長轉嫁了一腔熱忱,到頭來發現一步錯,步步錯,再無法挽回。
在我看來,懦弱至極,用死來躲避。
「青竹,你可知她爲什麼扶持我?」
爲什麼呢,當然是因爲安沐陽是唯一的男丁。
宋皖眉有野心,有手段,有金錢,有兵馬。
獨獨缺了名正言順即位的由頭,就因爲她是女子。
所以她不擇手段逼迫安沐陽,藉助安沐陽的名頭起兵。
「她想讓你當個傀儡皇帝。」
她想讓安沐陽當傀儡皇帝,自己掌權,再把我這麼個小玩意兒賞給安沐陽把玩。
「聰明,青竹。」
「我的老底都透給你了。」
「我們應當是夫妻了吧。」
他衣襟鬆散,從胸膛到腰腹一望無遺。
「今夜,我不放過你。」
我看着他起伏的胸膛,伸出瑩白的腳,輕輕勾住他的腰,吻住他的脣。
「安沐陽,我來教你,如何做皇帝。」

-42-
月色溶溶,燭影搖曳。
他好似不知疲倦,不給我停歇的機會,把我拽進一片又一片沼澤。
腳上的細鈴響了一夜。
我死死抓住他的肩,留下不少鮮豔的劃痕,他卻很開心。
「青竹,我今日上朝都不想穿衣服了。」
他緊緊貼着我,露出滿足地喟嘆,彷彿這些羞人的紅痕是勳章一樣。
「隨你。」我嫌棄他燙得嚇人,一直往旁邊鑽。
我挪一下,他挪一下。
一不留神,我已懸空,他趕忙大手一摟,我們兩個一齊跌落在地。
兩具赤裸的身體相貼。
「殿下,該上朝了。」門外的宮人打斷這綺麗的氛圍。

-43-
晏清與我兄長簡直一模一樣,想必是我兄長的骨血。
那爲何取名晏清,與硯卿諧音。
我仔細端詳着祝硯卿給我的傘。
整把傘精巧無比,唯獨傘柄處有些粗糙。
我細細撫摸,突然發現傘面青山上長着幾叢青竹。
順着山的陽面排列。
我按照竹生長的方向扭動傘柄。
「咔嗒」傘柄脫離。
我從中抽出幾張紙來,上面的字跡,赫然是我兄長。
兄長曾經向祝晏卿購買過死士百人,落款時間是安平遙行刑前一日。
原來啊,原來兄長他,早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
揹負與前朝餘孽勾結的罵名,想去拯救安遙。
原來他,不曾軟弱。
那百名死士爲何沒出現?
嫂嫂,我的好嫂嫂,安平遙至死都以爲,是她的愛人背叛了她,如何瞑目。

-44-
我搶過一匹馬,策力奔馳。
這馬就是皇宮裏的玩物,身形矮小,跑得不快。
但足以讓我追上城門口祝硯卿。
「那百名死士哪裏去了。」
我一手揚鞭,髮絲飄飛。
將手中的傘丟向他。
祝硯卿接過傘。
「行刑前一日,死士已經提前行動,她自己拒絕離開牢獄。」
「爲何?」
「怕你徐家勾結叛黨,滿門抄斬,遺臭萬年。」
「她知你兄長心意,足矣。」
他站在碩大的城門前,陽光灑在他的眉梢。
心事浮沉,終於淹沒於細長的眉眼之中,轉身離去。
我的背後,宮娥提裙趕來。
她們呼喊些什麼,我已經聽不清。
祝硯卿說他是商人,一顆心是可以分割的。
報恩與求利。
他告訴完一些真相,還了安平遙與我兄長曾經的恩惠。
再往後,我們就道不同,不相爲謀了。

-45-
安沐陽還穿着朝服,同樣騎着宮裏的小馬。
看起來有點滑稽,他的腳都要拖到地上。
「青竹。」他焦急萬分。
額前的珠串打着臉頰兩側。
「你別亂跑。」
他翻身下馬,走來牽着我的馬的繮繩。
「走,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喫的菜。」
最近要打仗了,左將軍是宋皖眉殺的。
逼安沐陽背下這口鍋,安沐陽還未全部吞下宋皖眉的勢力。
不能輕舉妄動,此舉太過危險。
「只能硬着頭皮打仗嗎?」
他點點頭。
「安沐陽,從現在開始,你只需要做部下心中的好皇帝,收攏勢力。」
我隨手給他夾了一塊雞屁股。
「真的要喫掉嗎?」他抬頭。
「對,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喜怒不形於色。」我又給他夾了一塊。
「好事成雙,加油。」

-46-
戰爭又開始了。
安沐陽此次驍勇異常。
以往的他勇猛有餘,智謀不足。
顯得太過青澀,像一顆蒙塵的珍珠。
這孩子確實腦子不太好使,不過我已經將這顆珍珠擦亮。
他帶着軍隊一往直前,連破三城,勢如破竹。
平陽衆將領一步一步被這位少年帝王所折服。
我立於窗前,聽着捷報頻發。
一隻圓滾滾的鴿子停在了窗臺邊,朝我搖頭晃腦。
我餵了一把小米,伸手拿下它腳上綁着的細小竹節,抽出一小團紙。
宋皖眉還真有點本事,在北襄的細枝末節安插人手。
不過,惠貴妃也不賴,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
剝絲抽繭,跟着宋皖眉知道了我的蹤跡。
也多虧了她愛養動物,沒有這隻如此圓滾滾的鴿子,我還真聯繫不了她。
我又將一幅手繪的地圖塞了進去,將鴿子放飛。

-47-
安沐陽一路打到了北襄的皇城。
橫驅直入,所向披靡,軍隊士氣高漲。
皇帝親自出門與安沐陽交戰,受傷而歸。
城門將破,宋皖眉今日隆裝盛飾了一番。
一襲紅衣,登上城門,像城門上綻放的一朵紅梅,俯瞰城外的平陽兵士。
等這一刻,她等了太久。
「祝硯卿,動手。」她殷紅的嘴脣微微顫動。
祝硯卿一聲令下,無數甲冑之士從他的商鋪湧出。
裏應外合,打開城門。
安沐陽帶着一部分精銳與宋皖眉會合。
宋皖眉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腳步很慢,裙襬紋絲不動,眸深如潭。
「這天下,就是你我二人的了。」
她目光灼灼,擁抱安沐陽。
突然,她的袖口寒光一閃。
匕首扎向安沐陽的胸口。
「現在,是我的。」
「辛苦你了,弟弟。」
安沐陽捂住胸口,轟然倒地,滿眼不可置信。
「爲何?」
「我不想留着一個掌控不了的人。」
「晏清即位,我當個垂簾的太后不是更好?」
她語氣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像淬了毒。
「義父,速將我的晏清接來。」她呼喚宋相國。
卻發現宋相國神情詭異,他一步一步從拐角走出。
背後的左貴妃舉着寒刃。
「原來還有個漏網之魚。」
宋皖眉早就派人綁住後宮衆人,看到左惠年身旁無人,以爲她在負隅頑抗。
「皖眉,我的女兒。」宋相顫顫巍巍。
她走向龍椅,睥睨着繁複的花紋,撫摸着,穩穩坐下。
「那你殺了他吧,他看着我如此,黃泉路上應該滿足了。」
她冷冷看着面容枯槁的宋相,波瀾不驚。

-48-
「未曾想,你如此六親不認,倒真有做皇帝的潛質。」
安陽緩緩起身,今早我剛讓他穿上金絲軟甲。
卸磨殺驢的事情,宋皖眉幹得出來。
她的親信也意識到不對,屋樑之上懸下數位黑衣人,與她的親信纏鬥。
她慌忙躲閃,向門外跑去,她的部下都在城門口。
可宮門已閉。

-49-
此時,祝硯卿像拎小雞似的,將我提了進來。
祝硯卿火急火燎帶着一堆人從平陽的宮殿裏把我抓出來,想用我當個人質。
我一路打着瞌睡。
「你怎麼不怕。」
祝硯卿一直拉着我,生怕我從馬上摔下去。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犯困。
宋皖眉和祝硯卿以我爲人質,逼迫我們放他們出門,還要安沐陽自刎。
我一看到安沐陽這小子就知道完蛋,安沐陽竟然真的在考慮。
「蠢貨。」我一個轉身,直接靠上宋皖眉手中的劍,劍穿身而過,鮮血傾瀉而出。
「反正我要死了,還不拿下?」
我咬牙切齒,看向左惠年和安沐陽。
安沐陽眼眶通紅,提刀就幹。
隨即我拔下金簪,快速扎向祝硯卿,他一躲閃,被我扎到肩頭,鬆開了禁錮我的手。
我又是一個掃堂腿,拔出插在身上的刀,一刀砍向她的腿。
你說我爲什麼不怕,你說我爲什麼不怕?
當年在朝堂上我連腦袋都不要。
懟天懟地,出門當使者,和外邦人吵得昏天黑地,口吐白沫,用腦袋碎大石。
我命都可以不要,你說我爲什麼不怕。

-50-
安沐陽忙扯下衣服堵包我的傷口,把我抱住不讓我亂動。
我掙脫不了,看向左惠年。
「惠年,放狗。」
左惠年點頭,口哨一吹,四面八方湧出幾隻肥胖的狗。
它們用最快的速度挪動着,滴着口水,兇狠地嚎叫。
然後趴在了左惠年腳邊。
全場靜默。
宋皖眉的部下忍俊不禁,憋不住笑。
突然,「嘎噶。」一陣響徹雲霄的鵝叫讓我虎軀一震。
「安沐陽,快躲起來。」我慌忙拽住他。
浩浩蕩蕩的白鵝大軍雄赳赳出現在我們的視野。
無數腳蹼發出吧嗒吧嗒地聲響,我永遠也忘不了被白鵝支配的恐懼。
白鵝發起攻勢,扇動着翅膀,蹦跳飛躍,啄人尻股於無形。
一時間,滿屋子慘叫和紛飛的鵝毛。
「誰訓練的鵝啊,啄人家命根子。」安沐陽一陣後怕。

-51-
「皇帝哪裏去了?」安沐陽疑惑。
我:「在你皇宮裏。」
安:「嗯?」
我:「我給的地圖。」
「爲什麼?」
「都讓你一直打到皇宮了,不得未雨綢繆一下,防止你叛變。」

-52-
又到了兩國簽訂盟約的時候。
宋皖眉帶着重傷的宋相逃走了。
我們對外放出消息,本來平陽國即將戰勝。
關鍵時刻,宋皖眉利慾薰心,導致功虧一簣。
她原有的部下一時間對她的所作所爲頗有怨言。
安沐陽因此次戰爭積攢了大量的威望。
我和他一起去把安平遙的屍骨帶回了家。
一把火,她的往昔就封存在一個陶罐中。
只可惜,我兄長的屍身從未找到,怕是踏碎在鐵蹄之下。
我心裏隱隱脹痛。
「青竹,回家吧。」
安沐陽暗中籌備了封后大典。
這次被我溜了去,我還偷走了安平遙的骨灰。

-53-
皇帝問我要什麼賞賜。
我說我想做回徐青山,做回徐尚書。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朝我擺擺手,把禁衛軍的玉牌丟給我。
左惠年挺着孕肚送我,看來皇帝與她已經心無芥蒂。
皇帝不曾碰我。
一方面是憐惜我,一方面是心中裝着左惠年。
此前礙於左將軍的兵權與朝堂局勢。
他有意冷落左惠年。
左惠年有些不捨。
「真不留下?」
「不留下。」
「那安沐陽。」
「就當我一晌貪歡。」

-54-
「徐尚書,是否出發剿匪。」
等候我多時的禁衛軍朝我行禮。
「出發。」
我裝好陶罐。
荒風落日,曠野無聲,唯有我馬蹄飛快。
安平遙,青山青竹,帶你去看看這大好河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