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心尖上的寶華公主,要與最年輕的大將軍成婚了。
那原是我的封號和與我有過婚約的郎君。
我拎着兩尾細魚站在街口,衣袖溼冷打着補丁。
沒有人會再記得我。
那個三年前,死在和親途中的幼公主。
-1-
送完抄寫好的佛經,我得了一吊錢。
怕在街上太晃眼,我央着送我出祝府的婆婆,磨了許久,換成了一兩銀錠。
我仔細藏好,高高興興往家走去。
有了這些錢,能給阿姐買半個月的藥。
還能買些豬骨,與那前天上山挖的粉葛給崔鈺燉個湯。
入秋了,他的咳疾又要犯了。
路過雜市,賣魚的李嬸叫住我:「淮娘子要回家去嗎?多謝你上次替我寫了家書。」
「大郎回信在府城選上了藥房學徒,這尾鯉魚娘子帶回去當個謝禮!」
「這魚太大了!我們家喫不掉。」我指着木盆中兩條細瘦的魚笑着說,「嬸子就把這兩尾鯽魚給我吧。」
鯽魚刺多價賤,有些時候還當作饒頭。
李嬸又說了幾句勸不過我,打趣說:「淮娘子心善,等你和崔教習成親的時候,我定要給一封厚厚的紅包。」
我羞紅了臉,拎着兩尾魚跑走。
我與崔鈺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冬至,我長到可以嫁他的年歲了。
街口官府的告示牆前站滿了人。
賣炊餅的阿婆拉住我:「淮娘子,你識得字,看得清,能告訴我這寫了什麼,好些人高興得很。」
抬眼看那告示。
方纔羞澀欣喜的滿腔暖意,就像淋了一盆冰水,迅速退去冷得我ţú₄一身骨寒。
嫡長的寶華公主要與三年前封爲大將軍的傅遠鴻成婚了。
見我看了很久,阿婆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回過神。
看向那被跳脫的兩尾魚弄溼的袖子,溼冷地貼在腕上還打着補丁,我穩住聲音:
「阿婆,是好事,公主要嫁給大將軍了,皇上把明年的人頭稅減了十五文給公主積福呢。」
每人十五文,一家老小數下來,對百姓也是筆不大不小的花銷了。
「哎呀,那的確是好事ẗũ₎!」阿婆拍手連連說好。
是挺好的,能省下錢都是好事。
指尖被我捏得發白,我在心中勸導我自己。
不要怕,淮娘。
合順公主已經死了。
她死在三年前和親的路上,死在她十五歲的生辰前,死在那兩軍交戰的山谷裏。
活下來的只是蘇淮娘。
京城那麼遠,清溪鎮這麼小,不是富庶的地方,也非名人故里。
不會再有人記得合順公主的,不會有人尋過來的。
你也要成婚了,是和你心意相通的郎君。
待那紅色的喜帕被摘下,你最美的樣子會映在崔鈺眼中。
往後歲月悠長,眷侶相伴。
朝作夜息,粗茶淡飯,閒話桑麻,共剪燈花。
-2-
回來的路上我心亂如麻,但等到推開院門,望見崔鈺的身影,我的憂愁都散了。
小小的一方天地間,他就是我的牽掛。
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後,準備嚇他一趟。
可他背後像長了眼睛一般,我沒有一次成功。
撲空後,他攬住我的腰將我從半空中撈起:「蘇淮娘,你就不怕我失手。」
「不會的。」我笑嘻嘻站好,「阿鈺不捨得讓我喫苦的。」
「你慣會嘴貧。」他無奈。
「不只嘴貧,還嘴饞呢!阿鈺我想喝鮮魚湯。」舉着那兩尾鯽魚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卻注意到我弄溼的袖子。
「天轉涼了,你這是想把自己凍病嗎?」
「還不快去換衣服,你若病了,我定要抓上最苦的藥。」
他數落着我,也不忘將魚接過。
țū́ₚ 我的郎君,用得好劍,也耍得好菜刀,不當武館教習,也能開間食鋪,養活我與阿姐。
進了房中,阿姐在窗前繡花。
我換下衣服後點亮了油燈,再用幾面鏡子照着,屋裏亮堂多了。
「不用這麼麻煩,這天光還很亮。」阿姐柔聲對我說。
「沒事的阿姐,油燈還是點得起的。」我將那一兩銀子遞給崔錦。
「阿姐的眼睛要是壞了,那我會傷心死的。」
「你呀,果然是個貧嘴的小丫頭。」崔錦起身從櫃子裏拿出個布包,打開后里面是件嫁衣。
她抖開後,舉着那新做好的嫁衣衝我笑意盈盈:「我前些日子繡好後託錢娘子製衣,她今天送過來了,你來試試看。」
我換上後,在她面前轉了一圈。
「很合身,我們淮娘定是最漂亮的新嫁娘。」
雙頰緋紅,我卻盼着冬至早些來。
換下嫁衣後我趴在她膝頭,輕聲說:「阿姐也是最漂亮最好的阿姐。」
阿姐真的很美,鎮中年輕的郎君看了都會忘了眨眼,但她沒有成婚的念頭。
她撫着我的頭髮:「阿姐守着你和阿鈺就好,怎麼今天想喝鮮魚湯了。」
「祝夫人誇我字好,她新得了一小罐胡椒ƭü⁶,也給了我幾粒,配鯽魚湯是最好的,給阿姐暖暖身子。」
阿鈺魚湯煮得很好喝,我入睡前還想着胡椒還剩一點,可以讓他再煮一次。
我前十四年的人生裏。
胡椒對我來說只是尋常香料,卻不想在民間價比黃金。
我的字得過朝中大家誇讚,無論簪花小楷還是顏體行書,我都會寫。
寫給祖母的萬壽圖,她說這是至寶。
爲祈福祝壽寫給母后的萬卷佛經,卻從來沒有得過她的笑顏。
她喜歡的,是姐姐從塞北寄來的一朵白梨押花。
和親前夜,我問她爲何是我?
她依舊淡漠:「你姐姐從小喫了那麼多苦,如今她回到我身邊,就不能再讓她走。」
可母后你是否想過。
我這一去,你與我,就再不得相見了。
爲何不肯對我展一次笑顏。
即使……這是最後一面。
-3-
夜深後,院中兩間房內,滅了的燈火又被點起。
崔錦披上衣服,喚來崔鈺:「淮娘汗溼的衣服,我已經替她換下,已經好久沒被魘住了,不知今天爲什麼突然這樣。」
崔鈺摸着我的頭,看我有無發熱。
「阿姐,我今晚守着她就行,你不用和我輪替,去我房中睡吧。」
崔錦嘆了口氣:「若是以前,我肯定不放心,孤男寡女惹人嫌話,可如今你和淮娘婚期將近,倒也無妨了。」
「阿鈺,你以後定要守好淮娘。」
阿姐走後,崔鈺將被夢魘住的我摟在懷中,輕撫着背。
「淮娘,成婚後,你是不是就能同我講你的過往。」
「無論什麼,我都能同你面對。」
崔鈺點了一支靜心香,又輕輕喚我名字,我慢慢睡得安穩了。
休養兩日我又精神抖擻,一大早去買了帶肉的豬棒骨。
在鄰家阿嬸的指導下燉了一鍋粉葛肉骨湯,又做了幾道菜。
待崔鈺從武館教課回來後,看着這一桌菜,他問:「是鄰家阿嬸過來做的嗎?」
我有些自得:「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阿姐笑着不言語。
我端了一碗湯給崔鈺。
他一口氣喝完:「好喝。」
又囫圇喫了幾口菜:「好喫。」
我:「哦。」
他分明是怕我做得難喫,言語不誠哄我開心。
我已經不是一年前把鍋煮炸了的那個蘇淮娘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我與阿姐,正色說:「淮娘、阿姐,明日我要出門隨鎮上的鏢局押一趟鏢。」
我愣住了。
阿姐皺眉:「怎麼好好地要押鏢去?」
「這趟鏢報酬豐厚,一是想給淮娘與阿姐做幾套首飾,再給嫁妝單子裏再添些物件。」
「二來,想置換座大些的房屋,成婚後若是有了孩兒,也住得開。」
我們現在這間小院,就兩間臥房,我與阿姐住一間,崔鈺一間,再有間廚房和廳堂連着,若是有了孩子的確住不開。
阿姐說:「這倒也是,那要去多久?」
「一月有餘。」
「淮娘可同意我去?」他望向我。
我正想着婚後有孩子的事,他這一問,我有些慌了神,胡亂點頭。
崔鈺看出我的心思,一聲輕笑。
我羞惱了,起身從廚房端出一砂鍋肉湯,兇巴巴道:「這鍋湯你喝完,纔可以去。」
他做足了心理準備喝那鍋湯,不料慢嚥入口後,味道還不錯。
大半桌的湯菜都入了他腹。
晚上他逗趣哄我,我還氣惱着不理他。
但我還是在他行囊裏放了一瓶枇杷膏,路遠途艱,少不得風餐露宿,有這若是咳疾犯了,也能舒服多。
天微亮,崔鈺就去鏢局了。
我梳洗時,在我的鏡奩中發現一條帶着銀鈴鐺的紅繩手鍊。
原來前些日子與他去月老祠的時候,他趁我燒香時便是去求了這個。
將紅繩系在手腕上,我心中有些空落落。
-4-
崔錦看出我的失落:「打起精神來,他這是給你掙嫁妝私產呢。」
「若是以後他對不住你,你就帶着嫁妝,一腳踹開他,我們姐妹二人做伴就好。」
「阿姐就不要打趣我啦,他那個冷麪呆瓜做不出這樣的事。」
不過這樣一說鬧,我的心情的確好了很多。
鄰鎮比清溪鎮富庶,過幾日秋收,有一個很大的集會。
年初我們也去趕過春日集會。
崔鈺武館教授的徒弟大川,牽了只毛乎乎的土松狗子來給我們守院子。
我約了他過幾日去集會時一起做個伴,好安穩些。
鄰鎮有一座書院,今年出了個進士,想必集會會更熱鬧得多。
阿姐做了好些繡花扇袋和荷包、香帕。
我做了好多寫了詩句的花箋,上面畫了各色花卉,燻了香,上次有許多小娘子買去送人。
以前宮中背下的孤本,我也默了幾本,書院門口不愁賣,價還能高。
崔鈺不在,我與阿姐只能換上他的衣服擺攤兜售。
人多事雜,還是男子打扮方便,出門前我還遞給阿姐一頂帷帽。
牛車晃悠悠,晨星未落,就帶着我們一行去領鎮趕集的人一路行去。
可我不知,我這一去,這三年平淡卻快樂的時光,就像被偷來一般,就要到頭了。
我們在書院前租了一個小攤位。
手寫孤本和扇袋賣得很快,不出半日攤子上就餘了幾張花箋和幾個繡花荷包。
大川看中午日頭懸起,去前頭不遠處買些芝麻胡餅和綠豆糖水,給我和阿姐充飢。
攤前人也不多了,我翻着錢袋,數着今日進項。
孤本賣得貴,阿姐繡工很好,花樣風雅,書院的學子花錢也大方,不講價就買走了。
算下來,今日竟得了七八兩。
想着回去前還能買一隻酒香薰雞,攤前卻站了一個人,他翻揀着那些繡花荷包,問我:
「小哥,你這荷包怎麼賣?」
「小的六十文,大的八十文,您別嫌貴,這都是好料子,線都是南邊來的真絲繡線。」
「做工的確精美,是你家裏人做的嗎?」
他好似挑挑揀揀看得隨意,但卻很仔細看着繡工與花樣。
我有些警惕:「我鄰家嬸子繡的,她是嫁過來的江南女子,繡工沒話說,這是她託我帶來販售的。」
「客人要買嗎?不買我就收攤了,家中父母在等我們兄弟二人歸家呢。」
「當然要買,這攤上的物件都給我包起來。」他隨意笑着看向我身後戴着帷帽的阿姐,「這位小兄弟爲何戴了帽子不見人?」
我面色已帶了冷意:「我家兄長來時吹風頭疼戴的。」
阿姐在我身後也警覺了。
她聲音柔,學不來男音,輕拉着我的衣襬,示意我儘快脫身。
「哦?我還以爲是小娘子男扮女裝掩人耳目呢。」
我心中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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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買不買啊?這樣纏住我家兄弟。」
大川回來了,面色不善地看着這人。
他習着武,面帶寒意時很唬人。
「買的,這不是讓小哥都給我包起來嗎?」
那人不懼怕,接過布包,扔了一錠十兩的銀子,說了句不用找了,哼着曲就轉頭離開。
我迅速收拾攤子,阿姐也幫着我。
大川撓頭:「這就要回去了,不再逛逛?」
「不了,今天出門忘記看黃曆,怕是運道不好。」崔錦看着那人離開的方向,話音冷冷。
東西都收拾妥當,我們三人快步到車馬行去僱馬車。
大川隨小二去店後將馬車趕出。
我與阿姐站在店門外,街上行人來來往往。
我們怎麼也想不到。
會有人青天白日下就當街擄人。
被塞進馬車後,我與阿姐就被餵了迷藥。
渾渾噩噩昏迷前,我聽見有人說:「那進士身上的荷包果然是崔錦書繡的,我這千里迢迢來尋妻,不料也尋到他人妻。」
「傅將軍,你這沒死的未婚妻,你待如何?」
從夢中驚醒。
不是清溪鎮小院,是急行的馬車。
車門鎖着,車窗只留着小縫。
阿姐不在我身邊,守在我身邊的是一個陌生婢子。
傅遠鴻尋到我了。
見我醒後那婢子去找他過來。
我與他見面的第一句話。
他說:「二公主,好久不見。」
我說:「傅將軍,你不能當我死了嗎?」
他沉着臉。
「天家血脈如何能流落民間,帝后傷心不已,你姐姐更是常常落淚,你欠給他們道一聲歉。」
我的確欠父母生養之恩,可我欠鍾纖楚什麼?不都是她將我在意的一件件奪走。
「我如何有錯,不是她應該向我道歉嗎?」我眼含恨意看着他。
傅遠鴻語帶怒氣:「油鹽不進。」
他甩袖離開。
我何曾欠過鍾纖楚。
她與太子龍鳳胎,是父皇與母后情意濃時誕下,是這宮中第一位公主,她出生後體弱多病。
能治她的藥只能現採,不得不送往塞北的外祖家治病撫養。
而我出生時,父皇納了貴妃,母后恨父皇轉頭愛上他人,生我那日難產了一夜。
她恨我帶來的苦痛。
她更恨我每當父皇來她宮中時,我就啼哭不止,留不下父皇的身影。
她去廟中祈福,求她夫君回心轉意,怕我啼哭擾亂佛門清淨,只留宮中奶孃陪伴我。
奶孃卻乘機與情郎私會,殿中宮女都被她打發走,說是怕吵我入睡。
我發起了高燒。
太后宮中的嬤嬤來送東西時才發現,我已經燒紅了臉。
太后狠狠地訓誡了母后,發落了她身邊大半的人,接我到壽安宮撫養。
我能記事言語的年紀,貴妃行巫蠱事被處死。
父皇與母后情意又濃,她生下了我的三弟。
我求着嬤嬤帶我去看剛出生的弟弟。
他好小,我想摸摸他的臉。
母后突然出現打掉了我的手。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腌臢事物。
事後嬤嬤安慰我,母后只是怕小孩家家控制不住力道。
可我十歲那年,鍾纖楚病癒歸京。
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母后,她是不愛我的。
相隔千里,鍾纖楚用的都是京中最時興的首飾,綴在她髮間的,是南海郡前些日子剛奉呈給母后的珍珠。
她身上穿的月光綢是江南織造兩年才能得出一匹,只供給皇后的布料。
伴着她,護她歸來的,是我前年從軍的未婚夫。
即使遠在塞北。
她都是父皇與母后最嬌寵的公主。
我三日未進食。
那婢子怕我死,急匆匆去尋傅遠鴻。
我手中還有一個籌碼,我想同他交換回到清溪鎮的機會。
他依舊對我不滿,眼含怒意:
「鍾婉冬,你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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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冬,晚冬。
一聽便知我是晚冬生的。
我的名字都是這樣隨意起,可見我的父皇與母后到底有幾分心思在我身上。
「傅將軍,你如今纔要同我姐姐成婚,怕是很不容易。」我支起身軀正坐起來,想讓氣魄多上幾分。
「你與我的婚約,是太后定下的,母命難違,父皇也要聽從。」
「我手中還有一封太后去世前留下的手諭,你不怕娶不得鍾纖楚嗎?」
傅遠鴻只上下掃了我一眼,淡然道:「你如今這樣,有那手諭又如何,你回到宮中也要能出現在世人面前纔行。」
「我爲你守孝三年,已盡了本分,這大晉上下無人會說我的不是。」
「哈……本分,和親隊伍上下八百人的性命,你說這是本分?」我低低笑出聲,眼噙着淚。
「大晉三十萬人的鐵騎軍隊要這無辜的八百人作引?」
「你的表弟也在其中,啷噹十六歲,你見他父母時心中是否無愧!」
我直勾勾盯着他,眼中是那三年前血流成河。
「我自當贍養姨父姨母到老,你若只說這些,也沒有什麼好談的。」他轉身跳下馬車。
我用力攀着車門:「傅遠鴻!你不配爲上將軍!」
他看着我眼帶寒意:「鍾婉冬,你若是還想知道崔錦書的消息,你就給我安分點。」
我身體瞬間僵住。
我十四歲和親突厥時。
袁璋是京中有名的少年才子,他想寫突厥的風物筆記,便請了旨送我去和親。
路途艱辛,他博學多聞,一路上都在解我的悶。
我曾想,我到突厥他回去後,我就見不到這樣有趣的人了。
卻不料,離別是在那兩軍交戰的山谷。
八百人的和親隊伍只是個引子。
傅遠鴻接到消息,突厥的三王子會在前來迎親大王子軍隊後偷襲。
他眼熱這晉朝的公主與陪嫁工匠還有那一箱箱財寶。
傅遠鴻想的是黃雀在後,他能一舉殲滅兩名突厥王子,讓突厥元氣大傷。
兩軍交戰。
八百人只活了我。
馬車急行,ƭú₅路也陡峭,路上我被顛得吐了數次。
卻還是將水糧按時喫完,同車的婢子看得滿臉古怪。
我得好好活着。
阿姐對我那麼好,我不能讓她有事。
原來她的原名叫崔錦書嗎?
那崔鈺會叫什麼?如今他大概已經押鏢回來了。
他見不到我們,怕是會急瘋了吧。
「崔鈺。」
「崔鈺……」
我想你了。
馬車一路送我到宮中。
依舊是太后的壽安宮,如今祖母不在,這偌大的宮殿顯得空蕩蕩。
只有父皇在這等着我。
我低頭跪在他身前。
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抬頭看他。
他卻避開我的目光,說了句:「你還活着就好。」
父皇走後,佛堂裏就剩我一人。
蓮座上的佛像悲憫,我跪坐在地上啜泣。
原來我的父皇呀,他什麼都知道。
八百人的引子,他也是默許的。
我彷徨看着窗外月。
阿鈺,這宮闈的月還是這麼涼。
傅遠鴻明日還會來宮中,我要去殿前攔他。
我與阿姐。
她要安好。
-7-
傅遠鴻出京辦事歸來後都會來尋鍾纖楚。
昨夜入宮已是深夜,外男無旨不得留宿宮中,他今日朝會結束後定會來。
我守在去往鍾纖楚宮中的宮道上。
來往的衆人對我投之以驚訝和不解。
驚的是宮中老人,詫異着我這已死的合順公主爲何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裏。
不解的是看着我身上衣裙的。
我身上穿的還是五年前祖母還在時,爲我選的料子制的衣。
那料子是外供的,僅此一匹,我當年很喜歡,特意交代做大了一套。
但如今,衣裙的款式早已在京中過時,更遑論這女子爭相競奪顏色好的後宮。
這衣裙不該出現在宮中。
我這「已死」之人也不該出現。
不會有人會還惦記着爲死人每年做新衣。
傅遠鴻從遠處走來,無視我一般從我面前走過。
我叫住他:「傅將軍。」
畢竟是在宮中,他不能肆意狂妄,他忍住不耐:「二公主有何事?」
「我的阿姐,崔錦書在哪?」
「你喚她阿姐?」他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
「東川舞弊案崔氏罪臣之女,河間王逃妻,你喚她阿姐。」
「你將皇家與纖楚的臉面置於何處?」他沉了臉色。
「救命之恩,三年真心,她擔得起我一聲阿姐。」我針鋒相對,一字一句頂了回去,「傅遠鴻,我阿姐在何處?」
「婉冬!」我身後傳來一聲驚呼。
鍾纖楚疾步行來,拉住我,隔開我與傅遠鴻。
嘴上卻溫溫柔柔地說:「婉冬,我一直牽掛着你,你無事真好。」
說着她忽地落下淚。
美人淚動男兒心,傅遠鴻見了很是心疼,連忙接過宮女手上拿着的披風要爲她披上,一邊不愉地看着我。
鍾纖楚搖搖頭,執起我的手:「婉冬,你是不是怨恨遠鴻要與我成婚?所以在這攔他。」
「你不要怨他,是我求父皇下的旨。」
她手很有力,我抽不開。
「父皇罰他爲你守孝,三年他過得很是悽苦,你如果要怨,怨我好不好?」
三年高位上的養尊處優守孝,苦得過八百人死在他鄉?
閉了閉眼,我使力抽出手,冷聲說:「不必了,恭喜皇姐得此佳緣。」
我轉身就要走,我已得到答案不想多做糾纏。
背後鍾纖楚悽戚開口:「婉冬,你果然還是怨我們的。」
她話音漸低。
「纖楚!」傅遠鴻慌張大喊。
我回頭,鍾纖楚昏倒他懷裏。
等到太醫診斷她只是心緒激盪,休養兩日就好。
我便回了壽安宮。
果然還是她慣用的手段。
可沒過半刻,母后也來了壽安宮,不是爲見我,是爲鍾纖楚。
我跪在她身前,臉上紅痕是她落下掌印。
「和親無事卻流連市井,辱沒皇室尊嚴。」
「回宮不拜見父母,先氣暈長姐。」
「鍾婉冬,你這個公主做得很好。」
我的母后依舊鳳儀端姿,愛子心切。
只是這愛子心切從不爲了我。
我木然回應:
「母后,您對我說過的……」
「無召,不見。」
-8-
幼時我也曾憧憬過有姐姐的日子會是怎麼樣的。
父皇子嗣少,宮中除了太子與幼弟三皇子,還有一個貴妃誕下的二皇子。
在宮中的公主只有我一個。
嬤嬤也常與我說,皇姐是一個大家都喜歡的姑娘,也是一個好姐姐。
母后每次接到塞北來的信件都會笑。
我想姐姐果然很好。
她回來後,我可以請求與她同住,這樣就可以與她一起入睡前聽母后講奇聞軼事,晨起梳洗時由母后扶正鬢邊簪花。
事與願違,心心Ţû⁴念念的總會落空。
鍾纖楚一回宮就住到了母后的側殿,她休整一段時日後纔會去宮學,我與她甚少相處的機會。
正逢時節交替,母后患了咳疾。
我向嬤嬤學着,燉了一盅梨湯。
離母后宮中還有一段距離,我就看見鍾纖楚領着三弟與一羣小宮女踢蹴鞠。
她也瞧見了我,露了一笑。
戰局膠着,三弟玩得正歡,未看見我,我站在廊下想同她們打聲招呼。
鍾纖楚側身一躲,失誤錯判了蹴鞠方向,那蹴鞠衝我而來,三弟也撲向前。
滾熱梨湯被蹴鞠撞翻濺我一身,三弟撞向我,我與他皆摔倒在地。
他「哇!」的一聲大哭出聲。
衆人將他圍住,也有人飛快地去請御醫。
隨我來的宮女將我扶起時,母后聽到哭鬧也來到了園中。
「發生了什麼事,懷瑜爲何哭成這樣?」母后抱住三弟,環視衆人發問。
三弟抽泣着,將手指向我。
我被燙得說不出話,鍾纖楚開口:「婉冬許是想與我們一同玩耍,不是故意攔在懷瑜面前的,母后你不要怪她。」
「不是的!我……」我臉色蒼白,急聲辯解,可燙灼使我聲音微弱。
「葉太醫來了!」
母后抱起三弟往殿中走去,路過我身旁,冰冷冷的一句話落在我耳畔。
「以後,無召不見。」
鍾纖楚慢悠悠地走在人羣后面,她也輕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皇妹,有些東西註定不是你的,別妄想了。」
我的確沒有看錯,是她將鍾懷瑜引到球場外,再假裝失誤的。
這只是開始。
她在衆人前都完美無瑕,她的惡只對我。
衆人皆不信我。
這一次也一樣,我被罰在壽安宮佛堂抄寫經卷,替鍾纖楚祈福直到她好轉。
可她時不時地就傳喚太醫,頗有病去如抽絲的架勢。
佛經我抄寫着。
但我心中祈福庇佑的是崔錦書。
昏迷前那說話的男子應當就是河間王,他的話語很看重阿姐,但我也不能確定,只能祈求神佛護她無事。
阿鈺……也望你能尋到阿姐。
父皇四十壽辰將至,鍾纖楚協助母后舉辦萬壽節,也不再召太醫。
周邊小國都有使臣來賀。
和親烏茲的長公主,我的姑母,如今的烏茲太后也攜幼子也來慶賀。
她的長子是現任烏茲國王。
父皇允我參與這次宮宴。
我聽聞,烏茲王的後位空懸。
-9-
這場宮宴名號是家宴,皇親作陪,百來人聚在一堂。
宴請的客人只有那高座上的長公主與她幼子。
父皇開口與她談起兒時趣事,想借此讓長公主憶起年少的兄妹情誼。
她神色淡淡,只言:「那麼許久的事,我已記不大清楚了。」
她也曾是和親公主。
可她也有機會不去和親。
是我的父皇,她的同母兄長請奏先帝,讓她以嫡長公主的身份遠嫁烏茲。
她成了烏茲的王后,烏茲與大晉商道昌盛,大晉更加富裕。
我聽過更細的事。
她那時要嫁的是年逾七旬的老國王,她哭腫了眼還是被架上了和親的馬車。
和親途中老國王病逝,她嫁給了繼任的大皇子,但年歲也大了她一輪。
那年她才十六。
一女嫁二夫,父子共妻的名號冠在了她身上。
異國處世的艱辛,嫁非所願,故國遠萬里,她如何不會恨。
像是打破僵局一樣。
母后開口道:「阿晗,你當年遠嫁時,我還未生下這些孩子,今日初見長輩,他們都備下了給你的見面禮。」
「我讓他們呈與你評鑑。」
母后從Ṱű̂²未和我說過要備下禮品,就連這次宮宴我也是前夜才得知。
鍾纖楚與鍾懷瑜說了什麼。
我那三弟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要等着我出醜。
太子呈遞的是商道盟約,兩國互利,共同開闢新商道,雖艱但利益可觀。
鍾懷瑜送的是他親手雕的玉佛,烏茲崇佛,君民皆拜。
鍾纖楚帶的是一個冰盒,打開是一株藥草,翠綠鮮活。
她說:「我聽聞姑母有頭風之症,這株瑩草對頭風有奇效,我讓人從西南大山中尋得,新鮮的藥效最好,望姑母能藥到病除。」
長公主面有讚賞之意。
只剩我了。
我帶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木盒,長公主打開,只是一碟糕點。
鍾懷瑜低聲嗤笑:「一碟子破糕也好意思拿出來現眼。」
鍾纖楚也帶着一絲得意等我被責罵。
長公主拿起一塊抿入口中,忽然笑了,她看着我:「你同我母親學的?」
「母親離世後,我原以爲再也喫不到。」
「你做的和她一個味道。」
她言語含着懷念,眼微紅。
祖母離世時,烏茲奪權內亂,她沒能來見祖母最後一面。
「婉冬是在母親身邊長大的,這幾日我讓她到驛宮陪你一段時日可好?」
父皇見長公主思憶太后提出此舉。
長公主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座上的帝王。
良久,她說:
「善。」
我垂在寬袖中的手緊握,父皇的意圖很明顯。
新建商道,兩國姻親聯盟最爲穩固。
二十年前如此,如今亦是。
他要再有一位和親烏茲的公主。
沒有遴選宗室女,他眼下的選擇——
是我。
-10-
去驛宮的路上我與長公主同乘一輛馬車。
莫毗多是姑母幼子的名字。
但她喚他阿淇。
阿淇五歲多,漢話說得磕磕絆絆,但好動得很。
他撩起車簾,圓眼骨碌碌地看着街上景物,有不解之處,他就轉頭問我。
長公主閉眼休憩,也經不住他的話多,睜開了眼。
「你很有耐心,即使同胞兄弟,他阿兄也有時見了阿淇就頭疼。」
「稚子無邪,我第一次出宮時也這樣話多。」我還留了一句話沒說,但長公主聽出來了。
「是母親在花朝節帶你出宮吧。」
她陷入回憶,從昔年歲月裏傳來一聲嘆息。
「我也有過。」
但她早不是當年懵懂天真的公主。
刀光劍影,三朝更替,她手握權勢,我的父皇也要敬她幾分。
她很直截了當:「婉冬,我有一事不解,三年前那場和親,你既無事,爲何不回宮?」
我垂首,話音很淺。
「活着的公主不如死去的公主。」
青檀是我的護衛,初進那山谷時,兩旁山林出奇的寂靜。
她怕有響馬出沒,與我換了衣裳,若有意外發生,讓我躲到馬車的夾間裏。
出了山谷就是草原,突厥的大皇子會在山谷中兩國邊界處迎親。
看見整齊的軍隊迎在那,青檀鬆了一口氣,正打算與我換回衣裳。
變故乍起。
對面大王子迎親的軍隊後一陣騷亂,交戰聲傳來,兩旁的山林間也衝出兩隊人奔向我們。
這些人刀刀兇狠卻不傷及性命,像是要活捉我們一衆。
他們刀的制式是突厥的馬刀。
車伕被一人砍中拉下,有人要闖入車中,青檀一聲喝起,短劍割破他喉嚨。
將那人踹下馬車,青檀扯起繮繩,駕駛馬車急行,和親的護衛爲我們在圍堵中撕開了一個口子。
袁璋策馬跟隨,他急道:「公主,他們突厥內訌了,我們先退至晉國範圍!」
後面的人馬緊追不捨。
戰況愈演愈烈,塵土飛揚,好像又有一支軍隊參戰,廝殺聲響徹天際。
後面的追着的人馬好像被什麼牽制住。
但逃脫的人開始對我們下死手。
和親的馬車很大,原是要彰顯晉朝氣度,但這種情況下很累贅,馬匹的速度慢了下來。
青檀讓袁璋帶我先逃。
我在宮中活了十四年,青檀陪了我十年。
身下馬兒狂奔,我在袁璋懷中側身看她大喊:「青檀,你要做什麼?」
她穿着我的衣服,馬車又那麼大,是最明顯的追逐目標。
風中傳來她清亮的聲音。
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青檀就是要爲阿婉公主而戰的。」
可我還是沒能逃回晉朝。
跌進河中的時候。
我看見袁璋被箭矢射穿。
那箭翎。
是晉朝的樣式。
-11-
再醒來時,我落到一隊人販手裏。
北地常有混血的孩子被賣。
晉朝的富商大賈和達官貴人,很喜歡這種帶着異族風情的歌姬孌寵。
我被衝上河灘,他們路過休整。
有人眼尖發現了我。
雖不是公主制式的華服,但衣料也顯富貴。
他們認爲我是被響馬拋入河中撕票的官小姐,想着能找到人家領一筆豐厚賞錢。
找不到,這官家小姐的價錢也賣得高。
問家在何處時,我報了一知州的名號,用的身份留有暗意。
他所在地,離這三不靠的邊陲小鎮有五六天的路。
那知州若是沒有察覺我的身份,這五六日我也可以想辦法出逃。
但我在他們眼裏奇貨可居,我被鎖進了地牢。
地牢的牆上鎖着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這是我同崔鈺的初見。
被鎖進地牢的第二日,送來的食物只有一份。
我小聲詢問:「他沒有嗎?」
「他?」刀疤臉人販大笑幾聲,「小娘子且管好你自己吧!」
「若是你家給的錢不夠,那揚州的秦樓楚館,可是最喜歡你這樣的貴小姐。」
刀疤臉走之前,輕賤下流的眼神在我身上看了又看。
我端起陶碗舉到那被鎖住的人嘴邊:「你要喝嗎?」
他嘴脣已經乾裂。
「你不怕我是壞人?」
「不太像,我昨晚撬鎖的時候你沒有出聲。」
他只喝了半碗,我又掰了半個饅頭問他:「要喫嗎?」
「爲何要給我糧水?」
喝了水,他有力氣轉頭看我,燈火的光線落在他臉上。
能看出是一個很俊美的少年郎君。
「比起鎖起來的壞人,我更怕和死人待在一起。」
他低笑一聲:「真是個嘴貧的丫頭。」
我其實不在乎活人與死人,我只想有人能和我說說話,讓我分心不去想——
大家是否還安好。
青檀與袁璋是否活着。
爲何……會有晉朝的鐵騎軍。
入夜。
有人來粗魯地往那少年口中塞藥,他咬緊牙關,卻還是被硬塞下去。
待人走後,他喘息出聲:「小丫頭,你來幫我一下。」
他讓我用力抵住他腹部,迫他吐出藥丸。
那藥吐出後,他沒有像前夜那樣痛苦發作。
接下去幾天。
我分他水糧,助他吐藥。
我在磨細要撬鎖的簪子時,他裝作藥效發作,震響鎖鏈。
五六日過得很快。
半夜,我正準備再次撬鎖時。
刀疤臉大步進來,扯住我頭髮惡狠狠地說:
「你這滿嘴謊話的賤蹄子!那知州家裏根本沒有你這一號人!」
「爲了你,這幾日邊境戰亂,我還折了一個兄弟。」
「裝什麼官小姐,我要把你發賣到最下等的窯子去!」
有人進來問他,是否要撤走,他把我摔在地上。
「當然要,上頭還沒消息,小子先帶着,這丫頭路上找個窯子賣了!」
「賣之前我要睡回本!」
爲什麼會有戰亂……
我被摔在地上,許久都沒有回神。
沒有注意到那些人販出地牢前,要把我拆喫入腹的眼神。
牆上的少年冷冷地看着那些人。
他晃響鎖鏈。
我轉頭看他,兩眼依然無神呆愣。
他說:
「小丫頭。」
「要不要一起逃?」
-12-
估算着到寅時。
這個時候人都睡得深,不易醒。
一直閉眼休息的少年睜開了眼。
「你離遠一些。」
他低喝發力,連着鐵鏈深插在牆上的鐵環被連根拔起!
「才停這幾日藥,內力果然沒有完全恢復。」他喘息着跪坐在地上。
活動開久未走動的腿腳,他用布條綁着鎖鏈。
接過我磨尖的髮簪,他施力硬捅開鎖頭。
打暈守衛後。
他用鑰匙解開鎖鏈,又將鑰匙串給了其他被關住的人。
他挑了馬廄裏最好的一匹馬,帶我乘夜出逃。
我在他背後看着那座院落被火點燃。
兩月後。
離邊境大城朔方郡,還有一里路。
他將馬留給我:「淮娘,就在此別過吧。」
我問:「不再同行嗎?」
他搖搖頭,眼中帶着落寞:「我的前路茫茫,你應當歸家與家人團聚。」
分別時,他留下了我那枚髮簪。
其實我也不敢讓他再與我一道,我心中的疑慮日益增大……也怕會連累到他。
我還有一絲盼望,盼事情不會那麼糟。
可我站在城外的佈告前時。
我的血彷彿在那一刻全部凍住。
那上面寫着:
突厥三王子不滿兩國議和。
他擊殺大王子,合順公主被逼墜崖身亡,和親隊衆皆被虐殺。
他撕毀合約,越過兩國邊界侵襲,朝野震怒。
少將軍傅遠鴻率軍迎擊。
此戰,大晉勝。
突厥獻馬匹數千,牛羊計萬,求請再度議和,有臣服之意。
晉帝允。
傅遠鴻扶合順公主棺槨歸京。
受封上將軍。
我是一個昭告天下的已死之人了。
我「死。」
才能讓這一切都合理。
才能讓這盟約再繼續下去。
我。
不能回京了。
我翻身上馬追上崔鈺,從馬背上撲向他懷中。
他有疑惑,但還是牢牢接住我。
我的淚洇溼他的肩膀。
「阿鈺,我沒有家了。」
他沒有問爲什麼,帶着我同行落腳到一處小鎮。
安頓好我後,他出去一月,功力盡失帶回了病重的阿姐。
那座小鎮,就是清溪鎮。
從此,他只是崔鈺。
我只是蘇淮娘。
若能一直這樣。
多好。
-13-
「遣妾一身安社稷……」
長公主聽後面容沉靜。
許久,她發出寂寥喟嘆。
「遣妾一身安社稷……呵。」
「用不到將軍……爲何將軍還要刀劍相向。」
我沒有說得很細。
但她還是聽出了其中關竅。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思及了自己的經歷。
「婉冬,你很聰明。」
「你早就猜到我回晉國,不是爲的什麼祝壽慶賀,只是爲了祭弔母親。」
她的手撫上了我的眉眼。
「我曾接到過她的來信,她說看着你眼睛,就會讓她想起我。」
「是很像我,也很像她。」
「我還沒死,烏茲不需要再來一位遠嫁和親的公主。」
「你的苦已經受夠了。」
長公主應承下。
用烏茲商隊人脈爲我尋找崔鈺。
父皇的壽誕前夜。
各國使臣都到齊了。
這幾日我都留在驛宮陪伴長公主,她問了許多祖母的事。
阿淇也一直黏着我。
烏茲人都善音律。
我陪他用過晚膳後,他用玉笛吹起一首曲子。
聽了片刻,我輕聲唱出這首曲子譜合的詩章:
「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車出遊,以寫我憂。」
阿淇吹完,抬頭問我:「這裏的『淇』是我名字嗎?阿母經常吹這首曲子。」
我點點頭。
阿淇又問:「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
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姑母遠嫁二十載,怎麼不會思鄉。
我正開口欲回。
一道男聲闖入。
「是思鄉的意思。」
驛宮花園的大樹上臥着一名男子。
月影綽綽,但還是能看出他是外族。
他一雙藍眼望向我。
「你們漢人的詩都很有意思。」
「漢人的姑娘也很有意思。」
我不解他意,也不知他是何人。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
父皇壽宴,突厥的使臣也來了。
年輕的使臣是突厥的二王子,這三年,突厥兩位王子身亡,老可汗病重,他掌了大權。
下一任突厥可汗,已經定下是他。
而昨夜的男子也是他。
他舉杯向父皇遙祝。
「大汗一直惋惜三年前那次和親。」
「此次讓我帶了千匹駿馬,求請晉朝陛下,再嫁一位宮中所出的公主。」
父皇笑意承下那杯酒,他說:
「寶華公主已定下婚期,宮中再無其他公主,皇子是否願意娶宗室女。」
「晉皇說笑了。」
突厥二王子從宮宴上席一直走到尾處。
走到我的面前。
「這,不是還藏着一位公主嗎?」
我未死回宮的消息一直沒有告知天下。
他,認出了我的身份。
認出我就是三年前和親突厥的合順公主。
我手中的酒杯墜在地上。
破碎的聲響。
讓整場宮宴都沉寂。
不消片刻,母后傳喚了舞姬進來,彩袖翻動,鼓聲陣陣,壽宴又是一幅熱鬧畫面。
但我知道,就像頭狼盯住獵物一樣。
有道目光穿過層層人影。
落在我的身上。
我。
逃不脫了。
-14-
壽宴結束後,我回到了壽安宮。
鍾纖楚隔着門嘲弄我。
「妹妹,可真是炙手可熱。」
「兩國求娶,不知你心宜何處。」
我拉開門,目光直直迎上她:「你若喜歡,你也可以嫁。」
「父皇與母后嬌寵於我,我有好夫婿,還有好封號,何須和親。」
她湊近我:「妹妹,你的封號果真很好。」
寶華,是祖母爲我向慧一禪師求取的。
我幼時那場高燒,一直體弱久久未愈,祖母請禪師批了字護佑我。
禪師說我命途多舛,「寶華」二字或許能佑我無憂。
的確,那之後我的身體好轉了。
待我及笄時,這就是我的封號。
我十三歲那年,鍾纖楚要及笄建公主府,可她及笄前病倒,氣若游絲。
禪師爲我批下的字,只有我應允,才能爲她所用。
那是母后開口第一次求我。
她說:
「婉冬,將封號讓給纖楚好不好,這二字吉兆能讓纖楚病癒。」
「太后已離世,你父皇與我,不能在短短半年內失去母親又失去女兒。」
她說:「婉冬,母后求你了。」
桌上是她第一次煮給我的甜湯。
很甜,很暖。
祖母死後我越發貪戀這種暖意,有哪個孩子不會渴望生身母親的疼惜。
我說:「好。」
鏡花水月,讓我夢這一場也好。
夢醒。
依舊孤寒。
我不想再聽鍾纖楚任何挑釁話語,此刻只想獨自清靜。
將桌上香爐揚向她,爐灰落了她滿身。
她卻大笑起來:「原來你這菩薩人偶般的公主也會如此出格,我到母后面前去,你猜會怎麼樣?」
「你且去。」
我關上佛堂的門,抱膝坐在地上,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還是有人來了。
不是父皇或我母后。
是太子。
「姑母與父皇吵了一場,要將你帶回烏茲。」
「婉冬。」他倒了杯茶給我,「或者說,淮娘。」
「我來,只爲勸你和親突厥。」
「三年前那件事,突厥那方也不是傻子。」他把玩着茶杯。
「今日那二王子的語氣怕是早就知道,只不過樂意有人替自己剷除奪位對手。」
「狼是不會屈服的,短暫的蟄伏,給予的會是致命一擊。」
太子將杯倒扣在火燭上,茶水熄滅了燭火,也澆熄了我的奢望。
「我聽聞他在聯繫西突厥,我需要一個幫手,大晉需要一個幫手。」
「淮娘。」
「若是東西突厥合併來襲,清溪鎮離晉朝邊境也不是很遠。」
他將一直坐在地上的我扶起。
「淮娘,戰爭從來苦的都是百姓。」
我終於抬頭正看他的容顏。
我如何能忘清溪鎮的點點滴滴。
如何能忘那些與我相鄰相伴,給予過我幫助,即使貧苦,但還是努力討生活的晉朝百姓。
「太子殿下果然好計謀。」
「殺人上策。」
「是攻心。」
-15-
「我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淮娘不信?」
我信,正是因爲是真的,才刀刀見血,讓我說不出「不」字。
「鍾纖楚如何能以爲自己能鬥得過你,讓鍾懷瑜繼位,她在背後掌權。」
「太子殿下早有後手吧。」
「鍾纖楚只是一個不管不顧,恣意妄爲的瘋子。」他挑眉稱讚着我。
「淮娘,和你交談果然鬆快,可惜我只有你一個這樣的妹妹。」
我的父皇還未老,太子卻天資聰穎,年至弱冠。
他開始忌憚起他曾經引以爲榮的長子。
於是太子不再專心政事,還娶了貴妃母家的嫡女爲太子妃。
讓我那耽於情愛,一直怨恨貴妃的母后也大失所望。
鍾纖楚不僅恨我,同爲公主,我卻長於宮中。
她也恨她這孿生的兄長,在母體時搶佔營養,讓她頑疾纏身。
太子失帝后心。
她以爲能乘此機會,借傅遠鴻兵權扶持鍾懷瑜繼位,她背後掌大權。
她有野心,但她沒有相配的聰慧。
太子娶齊家女,是讓支持二皇子的母家轉而支持他。
外祖家兵權獨大,父皇讓傅遠鴻分權,太子轉頭在西南培養自己的親信。
朝堂上已多了很多他的人手。
「妹妹若是和親,妹妹的心事我自然能解。」
他遞給我一枚荷包。
是阿姐繡的。
是脅迫,也是利誘。
崔鈺。
冬至那日,我們怕是不能成婚了……
和親的日子就定在十日後。
我隨突厥使團一道走。
長公主在烏茲使團走前來見了我一次。
她問我,是否還要尋崔鈺的消息。
我搖搖頭說:
「不用了。」
淮娘是我迷惑自己的一場幻境,三年時光,足夠我在餘生思憶。
我回到了宮中,這場幻境就散了。
那個習得一身好劍術,又能洗手做羹湯的郎君,要遇上更好的姑娘。
不該是我,也不能是我了。
我是以流落民間的公主身份出嫁的。
父皇需要傅遠鴻這個上將軍的軍神故事分權,三年前的事不能敗露。
禮部急匆匆爲我擬了新的封號。
永安。
不知是祈佑我平安,還是讓突厥永安不侵犯。
或者是讓我牢牢記住自己的使命。
但比合順好。
合順,合順,只是合心順意。
合順的從不是我心意。
深秋落了一場雨。
快要入冬了。
和親儀仗與突厥使團隊伍交織在一起,很長。
再長也漸漸與帝京拉開了距離。
隊伍一路向北,路過了湘梁城,穿過了朔方郡,直至草原。
崔鈺,只願你安好。
此生,不見了。
-16-
滄州,河間王封地。
崔鈺押鏢回來就得知噩耗,排查完各路信息,他就往滄州趕路。
路上順手救下了個被打劫的算命先生。
卦算得不準,醫術卻頂尖。
他的功力回來了。
「你今晚就要去救你阿姐和你那小娘子嗎?」謝小莊擺弄着算籌問崔鈺。
「能不能帶我也去?」
「你老實待着。」崔鈺擦拭着長劍。
「就你這臭脾氣,搞不懂那小娘子爲什麼看上你。」
「事情結束後我們再去次湘梁城唄!你急着從水道趕路離開,我可是在甲板上看了好多使團進了城。」
「雖然他們也是要走,但肯定留了很多有趣的異族物品販售,救下你阿姐和淮娘後,咱們帶她們去散散心。」
謝小莊還在聒噪。
崔鈺心中的不安一直無法撫平。
這些時日越來越重,像是要失去心中寶物那樣。
直到他潛入河間王府邸。
阿姐安好。
卻不見淮娘。
河間王早有防備地出現,崔鈺拿劍指着他。
「崔小公子,你的心上人可不在我這,要想找她,帝京上將軍府。」
「你再不去,可是要晚了。」
崔錦書在崔鈺背後低聲道:「阿鈺,我暫且無事,還能與他周旋,你先去救出淮娘,我們再從長計議。」
河間王還牽了兩匹快馬。
崔鈺知道他不會這麼好心,但直覺告訴他,要快,要儘快。
謝小莊也急急忙忙爬上馬追着他往帝京去。
「呵,早就來不及了。」河間王眸色深沉,看着遠去的人影譏諷。
崔錦書扯着他的胳膊問:「程黔,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河間王掐住崔錦書的臉:「王妃,你假死逃脫給我的苦楚,總要有人也嚐嚐。」
滄州最快速度到帝京也要兩月。
草原落雪了。
我來到突厥王庭已有半月。
王庭的範圍比我想的要大,按理來說王庭是突厥守衛重地,不應有摩擦鬥毆發生。
但自我來後,已經發生了三起。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帶着厭惡不滿。
被另一衆人壓制住。
我見到塔娜的時候就知道爲什麼了。
她是二王子阿史那延另一位妻子。
她也是西突厥可汗的獨女,草原上的珍珠。
東西突厥早已聯合好,王庭也並在了一起,晉朝得到的消息是滯後的。
那嬌縱的草原公主站到我面前:
「你這漢人不要得意,突厥要你只是爲了奪回三年前的面子!」
「延哥哥當上可汗,他的可敦只會是我!」
她的話沒有讓我最在意。
我最在意的是她身後的一個身影——
我看見袁璋了。
-17-
我詫異袁璋爲何還是少年人的模樣。
他衝我搖搖頭。
無聲地說了句話。
他說:「好久不見,阿婉公主。」
夜裏阿史那延來到我帳內,我爲他解開雪袍。
他攬住我:「阿婉,今天塔娜來爲難你了?她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很喜歡你的。」
「無事,小姑娘心愛的糖果被別人拿走了,總是會不高興的。」
「那你呢?」他把我放倒在榻上,「阿婉有沒有喫醋。」
他吻了吻我在激盪情事中落下的淚。
「好甜。」
他在事畢後又摟着我,讓我娓娓講述晉朝的江南春景,才子佳人的故事。
他同我說,他只是未見過那江南煙雨,十分好奇。
但我知道。
這頭草原的雄狼,覬覦的是晉國的萬里河山,還有那江南富庶與糧食豐饒。
天要變了。
突厥冬日有祭拜長生天的慶典。
是爲了祈求來年水草豐茂,牛羊成羣。
我尋到阿史那延。
我同他說我想爲長生天抄寫經卷,但對突厥文字不是很通曉。
「我知道殿下對兩國文字都很精通,但殿下有政務在身,我不敢一直叨擾殿下。」
我輕輕拽了拽他袖子。
「不然塔娜公主又會來找我麻煩的。」
他哈哈大笑,點了點我鼻子:「放心,不會讓我妻爲難的。」
第二日我就見到袁璋。
他精通突厥文字,又是漢人,能與我好交流。
那時中箭他沒有死,但之後生不如死。
他成了奴隸被賣給西突厥的將領,那將領只喜歡骨骼纖細的少年人。
袁璋成了個叫莫奴的閹寵。
他會講那些塔娜看不懂的漢人話本,被討要過來,纔有了短暫安穩日子。
昔日郎豔獨絕,能打馬御街前的少年才子,淪落至此。
害他的人受封上將軍要迎娶天子貴女。
這世道究竟開了什麼玩笑。
「公主自己也是受盡苦難,怎麼爲我哭了呢。」他替我擦盡淚。
我是曾將他當作哥哥看待的。
「會有機會回去的。」我握住他手,「會有機會的。」
「怕是很難,公主也察覺到了吧。」
袁璋苦笑。
「阿史那延明面上寵愛公主,但看守極嚴,晉朝來的人都被牢牢盯着,傳遞不出消息。」
我不言語,從袖中拿出一枚銀哨。
輕輕吹響後,不久有一個突厥女子打扮的人進來了。
「這是聽雨,青檀的妹妹。」
聽雨是太子在我身旁留下的暗衛。
她易容混進了突厥使團,頂替了一個婢女的身份。
消息能由她傳遞出去,但只有一次機會。
我對待阿史那延更加ťú⁹柔情蜜意,溫婉順從,他夜宿在我帳中的時間更多。
偶爾我也能進到他處理政務的大帳送入茶水點心。
終於,塔娜被激怒了。
她衝到我的帳裏,揚起馬鞭抽在我身側。
「你這漢地來得狐媚妖邪!」
「神明會降下懲罰的,等到那春日雪化你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18-
塔娜還想揚起長鞭抽向我,被她的侍女攔下。
那侍女怕塔娜透露出不該說的事,勸她這樣會讓阿史那延不喜。
她只能忍下怒意轉頭就走。
我還是察覺到了。
是入春。
突厥要南下侵襲的時間是入春。
太快了。
消息要馬上傳遞出去。
突厥人怕我傳遞消息。
就算是我和親的嫁妝,抄寫經卷的紙也是有人清點的。
只能在袁璋教授我突厥文時,他用揭畫技藝,揭下白紙藏好。
而我藉着送茶水點心的名義,出入阿史那延的政務帳,牢牢記下突厥的地形輿圖。
袁璋癡迷於遊記也懂兵書。
他在突厥這三年,也私下摸清突厥的兵防策略。
地形輿圖的勾畫對他自然也不在話下。
我與他在最短的時日裏趕出突厥兵防註釋和地形輿圖。
只是這日。
我與袁璋同在的時候。
塔娜領着阿史那延闖了進來。
袁璋被人按倒在地,我被塔娜的侍女緊緊抓住。
塔娜翻箱倒櫃搜出了我藏東西的盒子。
那盒子打開,有布包裹着像紙卷一樣的東西。
「延哥哥,我就說這漢人女子沒有一個好的!」塔娜洋洋得意,將那布包打開。
紙卷散落在地,還有一幅繡花江南春景圖也落在了地上。
那些紙,上面畫的是繡花圖案。
我淚珠垂下,哭得恰到好處,讓人憐惜:
「阿婉知道殿下喜歡晉朝的江南景物,私下偷偷繡了,想給殿下驚喜。」
「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塔娜公主。」
阿史那延進到帳中就冷漠着不曾言語。
這時他將我摟在懷裏:「阿婉,別哭,我知你的心了。」
塔娜不信,還想翻找,被阿史那延斥責。
罰她到神壇前懺悔一夜。
她出帳前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東西我早已交給聽雨。
但這件事後,阿史那延也不再讓袁璋來我帳中。
他親自教授我突厥文字。
他還是有了疑心。
可我不能等。
要讓聽雨在入春前回到晉朝。
才能讓大晉做好準備,安置好百姓。
草原的雪停了。
難得幾日接連晴天。
我向塔娜求和,約她去賽馬。
我其實,並不擅長賽馬。
但總得去。
畢竟,我是大晉的公主呀。
-19-
冬日的草原並不適合賽馬,但塔娜賭着一口氣。
她答應我了。
後面有一羣人策馬跟隨,聽雨也在。
我和塔娜跑在最前面。
像是要證明她比我強一樣,她揚起長鞭讓馬兒跑得飛快。
她肆意地笑着,帶着草原兒女的豪爽。
如果不是兩國敵對,沒有爾虞我詐,也並非這樣的局面。
我想這樣的姑娘,我其實會想與她交朋友的。
但世上沒有如果。
狼嚎聲傳來了。
塔娜與我被團團圍住。
我靠近她,將她一扯帶到我的馬上。
然後我豁出命一樣,用髮簪狠狠扎向馬臀!
身下馬兒受驚,跨出狼羣包圍,狂奔出去。
塔娜驚恐地問我:「這麼多狼,我們要怎麼辦?」
我看着前面的雪洞:「會逃脫的。」
抱着塔娜跳下馬背,翻滾墜到那雪洞裏。
洞口很小,我帶着塔娜斜着才能進來。
狼羣在洞口徘徊着,抓挖着洞口,但冬天的土混着冰雪,沒有那麼好挖。
最後,它們向那受傷的馬追去。
塔娜在滾進雪洞裏時,頭撞上石塊昏了過去。
我抱着她等了許久,終於在凍昏前聽到了人聲。
被救回到王庭後。
我在炭火溫暖下醒了過來。
侍女告訴我。
有好些人連帶馬都死在了羣狼口下,屍骨沒能找回。
王庭附近好些年沒有狼羣出沒了。
我一直沒有說話。
那突厥侍女以爲我被嚇傻了,趕緊出門去尋巫醫。
真好,聽雨逃出去了。
這樣就不會有人起疑了。
賽馬前一日,我讓她在王庭附近埋了引狼的藥。
可還不夠。
我要爲她再爭取更多的時間。
「二王子殿下還沒回來,你們不能闖進去!」帳外傳來了騷動。
那小侍女沒能攔住。
西突厥可汗派人把我抓走了。
身上落下了數鞭。
我疼得蜷縮在地上,塔娜的養兄奧都,狠狠抓着我的頭髮拖行到那王座前。
「你這妖女原來也怕痛!我妹妹到現在沒醒了,是你引的禍!」
「二王子殿下還沒回來,我是他的妻子,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我忍着痛直起身來,但被一腳踹倒。
奧都面目猙獰:「他說你是他的妻子?那我妹妹算什麼?」
他狠聲同王座上的西突厥可汗說:「阿父,趁阿史那延還沒回來,將這妖女結果了,不然塔娜永遠都會受到她的威脅。」
「你們如何敢,我是大晉的公主!晉朝的鐵騎不會放過你們的!」
「你們的鐵騎軍就是廢物!」
「可三年前是你們突厥求和的!」
奧都喘着粗氣,眼睛通紅,他再次看着西突厥可汗:「阿父!」
王座上的人終於動了,他看着我如同死物。
我知道他終於被我激怒了。
他說:「去把巫醫叫來,帶上最烈的藥。」
-20-
毒藥好苦。
我掙扎着還是被灌下。
渾身都好痛,心要被撕裂開一樣。
我翻滾着逐漸不能再動。
奧都面上透着得意,他蹲下身要仔細看着我臉上痛苦的神情。
他還未撥動我擋住臉的頭髮,就被一腳踹開。
阿史那延喘着氣,身上還帶着風雪的味道,像是一路奔跑過來。
他將我抱起,抱得很緊。
「你們對我的人下手了?」他話帶着無盡寒意。
奧都被嚇到:「阿史那延,你怎麼回來了!」
我在賽馬前就讓人去尋去部落巡視的阿史那延,告訴他讓他早些歸來,我有驚喜要送給他。
他的確也是驚到了。
我用快要散盡的力氣拉了拉他衣襟。
「殿下……我想回帳……」
他轉身抱着我跑了出去。
塔娜醒了。
她知道大帳發生的事立馬就跑了過來,阿史那延從她面前跑過。
她看向帳中人:「阿父!您怎麼能!是她在狼羣口下救了我……」
我的體溫在逐漸下降,意識也在潰散。
阿史那延抱着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的帳中。
他怎麼也捂不熱我的身體。
「阿婉,你醒一醒,不要嚇我……」他摟抱住我,聲音帶着哽咽。
我轉醒過來,指尖動了動,指向榻邊裝裱好的那幅繡圖。
「不能……一起看……江南春景了。」
有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
阿史那延哭了。
他還是動了真情。
祭拜長生天前,王庭內不能有殺業,若是有,慶典就要推後,還要請求神明的原諒。
慶典推後,那他們南下的時間就會推遲。
我不能動突厥的人,那隻能是我自己。
只有我死,才能離間阿史那延與西突厥的聯合。
西突厥能對他身邊的人下手,他心中有怒氣與懷疑,對我動了情,他會更恨。
東西突厥的合作就有破綻。
南侵的時間推遲。
他們相互忌憚。
聽雨纔有更多時間,大晉纔會有更多勝算。
只是崔鈺……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我與你約定好的以後江南長住……
再也不能了。
我能感到意識在抽離……
大晉的公主我做得很好。
但我也想——
只做蘇淮娘。
-21-
崔鈺的茶碗一時間掉在地上。
他纔出滄州沒幾日。
望向四周,可並無他人,但心口莫名地很痛,像是有事發生。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驚醒了在一旁睡着的謝小莊。
「崔鈺,你怎麼還不休息,明天一早要趕路呢。」謝小莊嘟囔一下,翻身又睡過去。
崔鈺摸了摸腕上繫着的紅繩,他在心中默唸。
淮娘,你再等等我。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我也要找到你。
風很輕,雲也很好看。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沒有入輪迴,難道這世間並無地府?
那日我死後,魂靈並未消散。
一道風將我托起。
又輕輕地往南吹。
在風雪中穿梭,絲毫感覺不到冰冷。
我停在樹梢歇息,鳥兒輕輕將我喚醒。
不能停啊。
有人在等你。
有道紅光一直牽引着我,讓我一直向南。
直到我看見那策馬急馳的年輕郎君。
他手上繫着的紅線在淡淡發光,我就知道爲何了。
崔鈺,何其有幸,我還能看見你。
這條紅線,牽連着生死兩端,將我帶到你身邊。
只是你看不見我,也聽不我。
但足夠了,我能看見你就足夠了。
我伴在崔鈺身邊,陪他跋山涉水。
試圖爲他遮風擋雨,拂開肩上落雪。
卻碰不到他。
他終於來到了帝京。
來到了那上將軍府。
那將軍府紅綢鑲掛,賓客盈門,車馬停滿了一條街。
寶華公主與上將軍在這日成親。
帝后坐在高堂,王公貴卿滿座,有將士守衛。
披着蓋頭的公主牽着她的夫婿,正欲下拜。
但他就這樣提劍闖入。
滿座皆驚。
傅遠鴻被劍指着,鍾纖楚躲在他身後,將士把他們圍住。
崔鈺冷聲問着今日娶親的上將軍:「傅遠鴻,我的妻子在何處?」
鍾纖楚笑盈盈揭開蓋頭:「這位公子,你的妻,是我那死了三年又被找回的皇妹嗎?」
「她呀,三月前再次和親突厥了。」
「來途這麼多城,你就沒有遇到那突厥使團嗎?」
湘梁城……
是那湘梁城。
崔鈺心緒激盪,手上的劍有些鬆動,傅遠鴻想要伺機奪劍。
聽雨騎着馬就衝到廳堂前,她從馬背摔下。
她喘息着,聲音斷斷續續:「突厥……要入侵了,就在明年春。」
說完她就累昏過去,太子的人手將她帶下,也順勢拿下了崔鈺。
婚禮只得草草結束。
傅遠鴻喜服未換,就到宮中與皇帝和其他大臣商談出徵事宜。
阿鈺無事,太子沒有將他下獄爲難他。
我想撫平他緊皺的眉,他卻轉頭看向那被鎖起的門扉。
沒過幾息,太子就推門而入。
「崔公子,讓你久等了。」
「我的妹妹,是當之無愧的大晉公主,她是爲了大晉的子民去和親的。」
「我敬她,也知她的心意。」
他遞給崔鈺一沓抄寫好的經卷。
是我寫的,那經卷背後寫滿了崔鈺的名字。
太子又遞給他一份謄抄好的輿圖與兵注。
「崔公子,路途艱險,相隔萬里。」
「我只盼你能尋回我的妹妹。」
-22-
傻子。
不要信。
我的哥哥是儲君,他比我父皇更爲出色。
一份心思百轉千回,談笑間握掌生殺。
你是劍客。
他對你是有所圖的。
我在崔鈺耳邊的急惶惶的言語,他聽不見。
他還是接下了。
太子也給了他一份令牌,能調動官驛最快的馬匹。
謝小莊守在城門外,城中的事他已知曉,他看見崔鈺牽馬出來,他一下就明白了:「你真要去?」
「戰場不是江湖,那是突厥的數十萬大軍!任你是頂尖的劍客也無法……」
崔鈺打斷他的話:「謝醫師,我知道你有藥。」
他氣得發抖:「你真是石頭做的,死腦筋!」
崔鈺卻笑了:「小莊,崔鈺這一生沒有什麼朋友,有你一知己就足夠了。」
「淮娘她是我的妻,是我用餘生許下的人,無論她在何處,是生是死,我都要帶她歸家,我同她約定好的。」
「她的家是我。」
原來鬼還是會落淚的。
要怎麼辦。
崔鈺,我能拿你怎麼辦……
大軍開拔,但崔鈺獨自一人更快。
不計生死一樣。
突厥的軍隊駐紮在晉國邊境外,兵臨城下,晉國的將士也做好了開戰準備。
只有一負劍郎君,靠着那輿圖兵注,在無盡草原上馳騁。
突厥王庭就在眼前。
他在來前服下了藥,那藥能提升數倍功力,能敵千軍。
代價是這一生的壽數只會剩下半年。
崔鈺笑着同謝小莊說。
半年,足夠了,能帶淮娘去江南看到春盡。
我看他在王庭執劍而戰。
我看他將西突厥大汗斬殺在劍下。
我看他身上受了傷。
-23-
聽雨率着兵衆遲了半日才趕到突厥王庭。
留守的將領已被殺了大半。
她讓手下迅速參戰,綁好俘虜。
再轉眼,那姓崔的劍客就守在王庭入口。
他在等人。
阿史那延沒有料到,晉朝的軍隊就像神助一樣,能預料到他們的下一步動作。
後方有消息傳來。
腹背受敵。
王庭不能丟,那是信仰之處,是最後的依仗。
他留下奧都與其他將領帶兵廝殺,他帶人回救王庭。
等到了王庭時,有一漢人劍客站在入口處。
他知這人是在等自己。
崔鈺靜得就像座海上冰山,面上不顯露出任何情緒,可海面之下的冰山深不見底,就像他藏在眼中的決絕那樣。
他知道,我死了。
他對阿史那延說:
「我有一寶物被你竊取,如今我要將她帶回。」
草原初春落下的雪。
是紅的。
-24-
聽雨讓人打掃着王庭血戰後的戰場。
阿史那延的屍首也被好好留存,他是被長劍刺入心臟而亡的,乾脆利落。
那劍客也受了很多傷。
但她不敢上前打擾他——
他見到了公主。
袁璋將保存我屍體的冰棺拖了出來。
崔鈺抱着我,伸手觸碰我毫無血色發青的臉。
他將我抱進一座帳內,讓衆人退下。
他打開包袱,取出一件衣服。
是阿姐爲我繡的嫁衣。
他爲我換上,爲我整理好儀容:「淮娘,真的是很漂亮的新嫁娘。」
「崔鈺娶你,是我幸。」
可是夫君, 你爲我描的眉,沒有描得很好看。
口脂也沒有抹勻。
但沒有關係, 今日你和我成婚,怎麼樣我都是最漂亮的。
阿鈺。
我歸家了。
烈火一炬,芳菲不再。
崔鈺斂好我的骨灰, 牽着馬往南去。
江南,桃花正好。
阿鈺。
晚春盡。
奈何見。
(正文完)
崔錦書番外
晉朝與突厥兩國交戰。
那些戰死的突厥王族將領, 死的埋骨草原, 活的都成了俘虜。
晉朝勝了。
傅遠鴻卻敗了。
爲晉朝奪取先機,讓軍民傷亡減到最小那位永安公主, 就是三年前和親的合順公主的事,在大晉上下流傳開來。
原來上將軍的劍是指向自己人的。
原來一位公主可以那麼勇敢剛烈。
上將軍府的匾額是被高高掛起的笑話。
傅遠鴻不再出現在衆人眼前, 有人說他死了, 有人說他去當了個沒有姓名的邊境門兵。
他的妻子,寶華公主爲告慰妹妹的在天之靈, 削了發做了尼姑。
餘生替自己夫君爲妹妹祈福。
這是我同太子, 如今的新帝的交易,代價是異姓河間王程家的封地與權柄。
我是誰?
我名喚崔錦書。
東川舞弊案崔氏罪臣之女。
你問我是否認這罪名。
不認。
我父是清流, 我與程黔的婚約是祖父母那輩定下的。
父親認死理, 兩袖清風, 不與他人同流合污。
他怕兒女被牽連, 爲此他不讓阿鈺入仕, 送他入少室習劍。
而我早早就進了程王府, 同王妃學理操持。
可東川士族怎麼可能讓他置身事外。
一場舞弊案,只剩下我和崔鈺。
程家庇佑, 我與程黔成婚又如何,他嫌我是木頭美人。
他愛是那靈動可人的姨親表妹。
高牆後院像要困住我一生。
程黔的表妹告訴我,阿鈺失蹤了, 怕是被東川仇人尋去。
她說:「東川富庶, 你猜那件事,河間王府有沒有在裏面。」
我存了死志, 病得越來越重。
但阿鈺來了,他散盡功力爲我取得一枚假死藥。
「高牆不能困住鴻鵠。」
「弟弟沒有本事, 但總要帶姐姐去看一遭紅塵萬丈。」
我多了個妹妹, 叫淮娘。
三年過得太安穩,過得太好。
所以一切都顛覆的時候,會是那麼痛。
阿鈺去突厥前寄了封信給我。
信上他說, 他和淮娘不孝,要先我一步去看那江南春。
信尾他又道,姐姐無須擔憂, 太子會救我出來,這是他答應淮孃的。
而太子也答應他, 會爲崔家翻案。
淚弄花的墨字。
真是……
兩個沒良心的小混蛋, 怎麼能先阿姐一步……
我同那送信來的人說:
「太子還需不需要另一個交易?」
一年後,晉帝急病駕崩。
新帝繼位。
遞給我新戶籍身份的人同我說:「太后和寶華公主都瘋了。」
太后見到了一張藥譜。
那是一張能讓孕婦難產至死的藥譜。
若是好命沒有死,誕下的孩子身體裏會留有餘毒,也會時常驚啼不止。
那時太后母家正盛, 那藥是先帝下的。
鍾纖楚瘋在她慾望破滅下。
可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我只是崔錦,只是淮娘與阿鈺的姐姐。
南下的途中。
我聽聞有一個文采出衆的遊記先生,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烏茲。
我聽聞江湖上那個卦算不準的醫師又出攤了。
江南春好。
總有人要清掃這新立的墳塋。
撒兩杯薄酒。
與他倆說一說鄰里的閒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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