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笑看花

我爹喜歡華毓夫人。
真巧,我娘也喜歡華毓夫人。
我爹和華毓夫人的姦情敗露。
我娘抓着華毓夫人的手說:「好妹妹,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養外室的爹,農婦出身的娘,還有敲鑼打鼓捉姦的我。
未來婆婆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這般混跡軍營的粗野丫頭,怎堪配程家玉樹蘭芝的大公子?
他們把性情孤僻的庶子丟給我。
後來,他們這一房丟了家主之位。程大公子對我說:「你做這麼多,不就是逼着我娶你嗎?好,姜回唐,我娶你。」
我由衷地問:「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1-
我在牆頭蹲了一宿,終於看到我爹提着褲子,鬼鬼祟祟出來了。
華毓夫人一直把他送到後門,倚着牆邊一株桃樹,笑吟吟地說:「義兄一夜未歸,蔣姐姐又該生氣了。」
我爹說:「老子是陛下親口御封的平淵侯,行軍打仗殺敵無數,還怕她一粗鄙婦人不成?」
我娘在軍中洗衣做飯照顧傷兵任勞任怨時,我爹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現在,在千嬌百媚的華毓夫人面前,我娘成了粗鄙婦人。
其實我娘最是賢良淑德。
我爹隔三岔五往華毓夫人府上鑽,送衣裳送喫食,送溫暖送陪伴,可能還送貓送狗送雞……吧。
我娘看在眼裏,溫溫柔柔地說:「夫君若是和華毓妹妹兩情相悅,不如求了娘娘,把華毓妹妹抬進府裏。」
我爹大發雷霆,罵我娘捕風捉影拈酸喫醋。
「你這婆娘好不講理,我與華毓兄妹相稱,清清白白。
「不過看她一人孤苦伶仃,平日裏能幫一把是一把。
「你如今貴爲侯夫人,哪怕學不來華毓的知書達理,也別學那市井婦人,尖酸刻薄搬弄是非。
「當年若非華毓大義,舍了萬貫家財相助,陛下哪能輕易成事?陛下親口贊她高風亮節,顧大局、識大體。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髒水潑人家身上,要臉不要臉?」
我爹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好漢,長了一張正氣凜然的臉。
我娘信他,羞愧難當。
只是見我爹與華毓夫人來往越發親密,本能又規勸幾句。
我爹咬死了「清清白白」,直把我娘罵成了「心思狹隘」、「鼠肚雞腸」之輩。
他迷上華毓夫人,投其所好讀了幾本書,吟詩作對的本領沒學會,貶低我孃的詞兒倒是層出不窮。
不就是仗着無憑無據嗎?
呵呵,想要憑據那還不簡單。
「嘿,爹。」
我在牆頭嚎了一嗓子。
我爹嚇了一跳:「閨……閨女,你站那麼高幹……幹什麼?」
「捉姦啊。」
我提起手裏的大銅鑼,在我爹驚恐的眼神中,賣力敲了下去。
「快來看啊,偷人嘍,我爹偷人嘍。」
這條街住的全是武將。
昏昏沉沉的清晨,沒有什麼比直擊八卦現場更能提神醒腦了。
我爹的拜把兄弟,我爹的狐朋狗友,我爹的競爭對手。
一扇扇大門打開,一顆顆興奮的小腦袋瓜伸出來,都看見我爹追着我,從華毓夫人府上,衣衫不整地跑出來。

-2-
我爹喜歡華毓夫人。
我娘其實也挺喜歡華毓夫人。
「我又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華毓妹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幽默風趣,會喫會玩,若是進țů₆得府來與我姐妹相伴,我不知多歡喜。
「偏他敢做不敢當,破了華毓妹妹的身子,壞了華毓妹妹的名聲,不僅不願意給華毓妹妹一個名分,還對着我倒打一耙。」
我娘在張娘娘跟前哭訴,把我爹罵成了一坨屎,也愣是沒說華毓夫人一句不是。
張娘娘頭上裹着抹額,氣得砸了手裏的佛珠。
她指着我罵:「你哪怕把你爹套麻袋裏打一頓,也好過溜着他滿大街走一圈。
「他的醜事是曝光了,你的名聲也毀了。
「程家本就對結親一事心有牴觸。我把你吹成了一朵花兒,好不容易說得他們家鬆了一點口。你倒好,把柄遞到人家手裏,生怕他們對你太滿意是不是?」
我爹是有從龍之功的平淵侯,穿起官服來也威風八面。
但新朝建立不過短短三餘年,他身上的泥點子還沒洗乾淨。底蘊深厚的世家大族連殺豬匠出身的皇帝都不大瞧得上,更何況他一個泥腿子武夫?
程家就說了:「管他什麼平淵侯,往上數幾代,也不過是我們程家的佃戶長工。」
話雖然難聽,卻也不是無的放矢。
我爺爺的爺爺,據說確實租種過程家的田地。
只是瞧不上歸瞧不上,形勢所逼,戰亂之後的世家需向新朝表示誠意,根基不穩的新朝也需要世家的擁護和支持。
我作爲陛下心腹的女兒,是聯姻的不二人選。
張娘娘吹我文武雙全,吹我冰雪聰明,吹我善良孝順。
實際上程家從未相信。
他們眼中,我只是混跡軍營的粗野丫頭。
那晚潛入程家,本是想趁機瞧一瞧程家嫡長孫是何模樣。
卻撞見程辭的母親程大太太一臉病容,哭倒在程大老爺懷裏。
「爲什麼一定要是辭兒?
「一想到辭兒要受如此委屈,我這心裏就油煎似的難受。
「我的辭兒玉樹蘭芝,才華橫溢,姜家那個混跡軍營的粗野丫哪裏配得上?」
程辭撩袍跪下,大義凜然:「兒子是家中嫡房長孫,肩負家族振興重任,若連這份委屈都吞不下,何談將來掌舵程家?
「他日姜家女進門,目不識丁也好,野蠻無禮也罷,緊緊拘在家中,臉也丟不到外頭去。母親若是看不過去,費心訓誡調教便是;若是懶得搭理,便只當兒子房中多了個丫鬟。」
只是到底年少,程辭也曾幻想才子佳人、琴瑟和鳴,不禁紅了眼眶。
瞧瞧,我還什麼都沒幹呢,只出身原罪,這一家子就委屈得哭上了。
如今,我捉了親爹的奸,敲鑼打鼓鬧得滿城皆知。
嘖嘖,他們家不得上吊?

-3-
程辭的母親還真就上吊了。
消息傳到宮裏,我娘都懵逼得忘了哭。
「不是,華毓妹妹和我都沒上吊,她上什麼吊啊?」
我笑着說:「未來兒媳婦忤逆不孝、寡鮮廉恥,如此家門不幸,她不得吊上一吊啊。」
張娘娘恨鐵不成鋼,戳我腦門:「你還笑得出來。」
程大太太聽聞我的壯舉,當時就暈過去了。醒來後哭她兒子命苦,扯了紗帳往樑上掛。
以死相逼的架勢擺出來,愛妻心切的程大老爺縱然顧全大局,也不得不豁出老臉,在陛下跟前跪一跪。
君臣二人如何博弈我不得而知,只知最後我的未婚夫換了人。
還是程大老爺的兒子,不過不是程大太太生的。
程家是獻上了家中近千本珍貴藏書,才換得陛下勉強退了一步。ṭűₑ
陛下心滿意足,張娘娘卻是不肯:「我們唐兒,要嫁就嫁程家主支最好的少年郎。那個程殊,庶子便罷了,早前聽說名聲不佳、才情不顯,還脾氣古怪、不大出門,不得家中喜歡。程氏夫婦捨得將他推出來,哪裏會是個好的?」
她要再與程家周旋。
可是程辭已經連夜定親,未婚妻是程大太ţùₜ太的孃家侄女,雖然並不是程大太太心目中最理想的兒媳婦,但是非常時期,有我襯托,就是仙女。
張娘娘扼腕嘆息。
我安慰她:「程殊名聲不佳,正好我的名聲也不太行,湊在一起也算相配。」
這一回娘娘沒有被我逗笑,嘆口氣說:「委屈你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委屈。
我見過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場,見過面黃肌瘦、易子而食的流民,見過滿是墳包的荒村空城。
我在逃亡的路上殺過人,從死人堆裏背出過傷員,也曾被敵方的箭矢射中九死一生。
我每天都在想戰爭什麼時候停止,亂世什麼時候結束。
現在,嫁一個男人就能助陛下穩固江山,創太平盛世。程辭還是程殊,對我來說,沒有多大區別。
張娘娘也知其中利害關係,怪不了陛下,只好去怪我爹:「姜敬川這個王八羔子,好好的一樁婚事都被他給攪和了,老孃遲早閹了他。」
又問起我娘,「她還傷心嗎?」
「傷心,傷心她的華毓妹妹無名無分。」
張娘娘:「……」

-4-
我爹丟了臉,連着幾天沒有去宮裏當值。
可是陳叔、張叔、方叔,都輪流拎着酒來平淵侯府看他笑話。男人的風流韻事不算什麼,但被女兒敲鑼打鼓捉姦,我爹是歷來第一人。
我爹憋了一肚子氣,起初還覺得理虧,後來終於忍不住埋怨我娘。
「你攛掇着閨女把事情鬧大,落我的面子,壞華毓的名聲,這下你高興了。」
我娘說:「你不是說你和華毓妹妹清清白白嗎?」
「……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華毓同你一樣是誥命夫人,你奈何不了她,就想着哄她入府做妾。屆時你大她小,她任你揉搓。」
我娘:「你不是說你和華毓妹妹Ťů⁹清清白白嗎?」
「……」我爹抖着麪皮,「華毓待我真心,不計較俗世名分。我也敬重你是我糟糠之妻,從未想過華毓取而代之。你有什麼不滿意,非要這樣鬧?」
「你不是說你和華毓妹妹清清白白嗎?」
我爹:「……」
他有點要瘋了。
我娘這個人有點軸,認死理,一旦發現我爹說謊,我爹的話,她就再也不信了。
華毓夫人不計較名分,從我爹嘴裏說出來,我娘壓根兒不相信。
「哪有女人不要名分的?」
她帶着我去找華毓夫人。
華毓夫人府上的丫鬟婆子如臨大敵,又彷彿帶着一絲,嗯,駕輕就熟。
「蔣姐姐知道,我這個人,凡事講究你情我願。腿長在義兄身上,他要來找我,我也沒有辦法。」
華毓夫人攤開手,態度輕慢。
她與我娘不一樣,我娘是農家婦,她是千金小姐。即使落魄了,帶着家財投奔當時起義的陛下,也一樣有丫鬟在側。
她給將士們念家書、寫回信;打勝仗了彈琴唱曲,喫敗仗了唸詩鼓舞士氣;傷員哀號不斷,她摘一捧野花予以安慰。有一年中秋沒有月餅,她在饅頭上畫寶相花紋充作月餅,一筐一筐送到營中。
將士們敬重我娘,也同樣敬重帶給他們精神慰藉的華毓夫人。
美麗優雅有情趣,很少有人不喜歡她。
尤其亂世之中,嬌花難ṱù⁾活,她像風景,也像信念。
但她有點好色,打仗的時候隱藏得很好,只一次叫我撞見她偷看男人洗澡。她不把我當孩子,一本正經地同我說:「軍營裏的男人,也就身材能看一看了。」
世道太平之後,陛下封她做華毓夫人,二品誥命。她漸漸肆無忌憚,同我爹勾搭在一起。
我娘喜歡華毓夫人勝過我爹。
「傻妹妹,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華毓夫人:「……」
「咱們家沒有大戶人家那麼多的規矩,你以平妻之禮進門,與我不分大小。咱們姐妹往後齊心協力,日子紅紅火火。」
「……」華毓夫人說,「蔣姐姐,我是救過你命嗎?」
我娘說:「是啊!」
「……」
「你忘啦,那年秋天我們女人留守後方,村子裏混進細作,要抓幾個部將的家屬。是你假裝張娘娘和他們周旋,又喫了點苦頭,我們纔等來了救援。若不是你,我必然落在他們手裏,哪裏還有命在?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你只是看上了我家男人,區區小事,有何不可?」

-5-
我娘太熱情,華毓夫人招架不住。
對喜歡她的男人,她遊刃有餘。對喜歡她的女人,她有點手足無措。
最後她剖析自己,委婉表示:「在我這裏,男人的保鮮期,只到他的妻子找上門來。現在,義兄他……該過期了。」
她享受偷情的緊張和歡愉。
我娘不理解,但是尊重,並深表遺憾。
華毓夫人也覺對不起我娘一番拳拳之心,拉着我說:「小唐兒的事我也聽說了一點,到底是因我之故,回頭姨送你一份大禮。」
大家都覺得我受了委屈,只有我娘不。
換了未婚夫,我沒有不高興,她看得出來。
她看着傻乎乎,其實活得比誰都通透。
我爹這樣的,他的官職、爵位、軍功,都比他這個人重要。
我娘說:「他有的,要牢牢抓住。他沒有的,就不要強求了。」
我們無功而返。
「早就猜到了。」我爹冷嘲熱諷,「你怎麼可能真心實意爲我納妾?怕不是上門罵人去了。」
他沒想過華毓夫人不同意。
我娘娘上下打量他,說:「沒用的老黃瓜。」
可惜我爹沒聽出箇中深意。
他自覺和華毓夫人的事見了光,雖然曝光的過程不盡如人意,但到底過了明路。華毓夫人是自由身,往後只要拿捏住我娘,華毓夫人進門是遲早的事。
再去找華毓夫人,他就不怕我娘瞧見了,甚至拎了個包袱威脅。
「你一日不讓華毓進門,老子就一日不回來。」
我爹要一雪前恥。
左鄰右舍目送他往華毓夫人的府邸去,又見證了他被灰溜溜地趕回來。
華毓夫人已有新歡,我爹是過去式了。
「她說過的,我英勇偉岸,是她良人。她一心一意愛慕我。」我爹抱着酒罈子痛哭流涕。
我娘起初還挺同情他,後面聽到他罵,「華毓,你這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的蕩婦,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我娘忍不了,上去給了他一個大逼兜,我爹哭得更厲害了。
他要不是我爹,我也想上去給他一個大逼兜。
我最討厭人哭了。

-6-
周棠梨偏也在我面前哭,纖纖玉指捏着帕子,在臉頰上一點一點,抽抽噎噎地說:「我本無意搶姜姑娘婚事,只是姑母屬意於我,辭表哥也點了頭。和姜Ṱų₃姑娘不一樣,我閨閣中長大,萬事全憑家中長輩做主。」
她是程辭匆匆定下的未婚妻。
特意在我經常出入的茶樓裏蹲守,看得出來仔細打扮過了,總要把我比下去的。
「姜姑娘恕我直言,殊表哥雖事事比不上辭表哥,但到底也是程氏子孫。換作從前,殊表哥這樣的,姜姑娘也是夠不着的。如今機緣巧合,姜姑娘該知足了。
「將來辭表哥繼承家主之位,定會照拂殊表哥一房。縱然殊表哥無大出息,日子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有炫耀也有拉踩。
怕我惦記程辭,怕她婚事節外生枝。
「這是多少人求都——」
「周姑娘知道我殺過人嗎?」我打斷她。
周棠梨拭淚的手微微一顫:「聽……聽說過。」
「現在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嗎?」
「沒有了。」她反應很快。
我說話粗暴而直白,她受到驚嚇,再沒有一開始的惺惺作態,甚至連眼神也不敢與我對視。
但對着程家人,她不遺餘力地表演。
「從頭至尾沒有給我好臉色,一把長劍橫在面前,殺氣騰騰。我不過提了句辭表哥,她就撂了茶杯,說她殺過人,叫我小心點。」
周棠梨接過丫鬟遞來的熱茶,抿了一口,方能繼續說下去,「我自小膽子小,連做了幾日噩夢。若不是姑母捎信叫我來小住,我是連家門都不敢出了。」
程大老爺說:「新帝都對我程家禮遇有加。她一武夫之女,怎敢放肆?不過逞口舌之快。」
陛下登基三年,他依然稱新帝。
程大太太說:「此女囂張跋扈,目中無人,幸好她與辭兒的婚事沒成。」
程辭則說:「表妹別怕,你我既已訂婚,我定會護你周全。」
都對周棠梨的話深信不疑,把我當成洪水猛獸。
也是,她與我喝過茶,說過話,確實有發言權。
我悄無聲息地趴在屋頂,透過掀開的一片青瓦,靜靜地注視。
程辭和周棠梨並肩離去後,程大老爺提起程家二房。
程二老爺子嗣不豐,唯一的兒子程瀾,死在戰亂中。
過幾日便是程瀾的忌日。
程大太太說:「二弟和二弟妹把法事選在相國寺。」
程大老爺道:「你去說一聲,讓他們改在法華寺。」
相國寺位於京都繁華之地,香火鼎盛,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不追捧。而法華寺遠在城外,掩於青山幽谷之中,並不是做法事的好去處。
顯然程二夫婦的意願並不重要,程家由程大老爺做主。
法華寺。
我聽到了重要信息,本打算就此離開。
但他們又提到了我的未婚夫,程殊。

-7-
「不過每旬取他一點血,也日日銀耳燕窩養着,他偏要作出體弱多病的模樣來。」程大太太對程殊的厭惡溢於言表,「要真不樂意,當初他趁亂與他姨娘逃出去後,又爲什麼回來?還不是過不慣外頭粗茶淡飯的苦日子。」
程大老爺也不喜歡這個兒子,攬着妻子的肩頭說:「矯揉造作,與他那個姨娘一樣,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我挑了挑眉。
程大老爺向陛下舉薦程殊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他們程家自詡清流世家,嫡子庶子一視同仁,看樣子是放屁。
我輕輕地把瓦片放回原處。
來都來了,是吧?
程殊的住處並不好找,院子小而舊,還有點偏。還沒到就寢的時辰,但黑暗中,只主間亮着一星燭火,冷清而寂寥。
不比程辭那邊,晚間燈火通明,丫鬟婆子穿梭其間,言笑晏晏。
程殊在燭光下練字,雖身形挺拔,但時不時咳嗽幾聲,確實有體虛之相。
我故意發出一點聲響。
「什麼人?」他比我想象得警覺,立刻翻上屋頂。
有一點功夫底子,但是不多。
他是程家拋出來的棄子,處境艱難。陛下說過,或可一用。
我還待徐徐圖之,月下,程殊卻已目露驚喜:「是你!」
他不知道我是誰,只是記住了我的臉。
四年前,我救過一對母子,他們自稱是流離失所的難民。
原來是程殊和他姨娘。
他爲當初隱瞞身份向我道歉。
我問他:「既已出去了,怎麼又回來了?」
「我娘死了。」他輕聲說。
程殊的生母白姨娘長期負荷勞作,一路逃亡早已油盡燈枯。我離去時給他們留了一點乾糧和銀子,她還是沒能活下來。
「多謝姑娘給了我娘最後的體面。」
程殊用我留下的銀子置辦棺木,好好安葬了白姨娘。然後,他沿着來時的路,回了程家。
關禁閉,跪祠堂,受家法,他知道自己回去要面臨什麼,但他還是回去了。
我沒有問他回來做什麼。
他也沒有說。
氣氛一時凝重,我不好貿然說「嘿,我是你未婚妻,你要不要和我狼狽爲奸」……
他卻忽然問我名字。
「姜回唐。」我默了一默,告訴他。
他自然聽過這個名字,微微失神,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屋頂。
我連忙拽住他。
皎潔月光下,程殊腕間縱橫交錯的疤痕映入眼簾,觸目驚心。
「不過每旬取他一點血。」我想起程大太太的抱怨。
程殊在屋頂上慢慢坐下來。
「姜回唐。」他念着我的名字。
「我乃程家庶子,身軀殘破,生母卑微,不堪爲姜姑娘良配。」
這些日子,許多人說我配不上這個,配不上那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配不上我。
「姜姑娘當嫁程家最好的少年郎。」程殊說,「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姜姑娘若有驅使,在下水火不避。」
彷彿我一聲令下,他就能把程辭洗乾淨打包送到我面前來。
我笑了,負手而立:「程家最好的少年郎,我嫁誰,誰就是。」

-8-
程大太太有渴血癥,需每旬飲上一小碗人血。雖是治病,到Ṫúₑ底有些駭人聽聞,這在程家是個祕密。
程大老爺愛妻如命,初時偷偷養着兩個丫鬟,以供程大太太之需。後來,其中一個丫鬟不幸身死。丫鬟家中鬧事,鬧出一些小風波,雖被程家壓了下去,但也警醒了程大老爺。
程家的名聲不能受損。
他從割肉救母的孝子身上得到啓發。
所以,程殊出生了。
程大太太是嫡母,程殊放血救Ŧù⁹母,就算哪一天東窗事發,也能以孝道美化成佳話。
白姨娘是程大太太親自選的,做粗活的末等丫鬟,生下程殊就打發到莊子裏勞作,一日月子不曾坐過。饒是如此,依舊遭程大太太記恨,在莊子裏受盡苦楚。
「我服過慢性毒藥,想借着每旬的一碗血,拉她一起下地獄。」程殊說,「可惜不久就被發現了,我娘被打得半死,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站在屋頂極目遠眺,只見亭臺水榭、飛檐青瓦,延綿數里,當真是世家大族。可誰又知道這高門深院裏的卑鄙齷齪和藏污納垢呢?
「後來我娘真的死了,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少年的聲音低啞,卻有着破釜沉舟的氣勢。

-9-
十月初八,城外的法華寺出了一樁奇事。
和尚們設壇誦經之際,一羣藍山雀受梵音感召,盤旋上空,久久不願離去。
那一日正是程家五公子程瀾的週年祭,程瀾的父母程二夫婦流着淚問鳥:「瀾兒,可是你回來了?」
上百隻藍山雀振翅齊鳴,在空中排出一個字來。
正是一個「殊」字。
程家人從法華寺下得山來,轎中的程大夫婦和程二夫婦,一對心懷鬼胎,一對思念亡子,俱是默默無言。
前頭騎馬的幾個小輩卻是嘰嘰喳喳。
我耳力好,遠遠兒的,坐在路邊茶水攤中就聽見了。
「程殊,二伯父和二伯母當真要過繼你嗎?」
「二伯母說昨兒夜裏夢到瀾弟哭二老膝下荒涼,今兒就有雀鳥顯靈,定是瀾弟的意思。」
「程殊,你走運了,過繼到二房就有嫡子之名了。」
我沒有聽到程殊的聲音,他在這些人中,一貫是沉默的。
倒是程辭,頗有長兄風範,呵斥道:「此事自有家中長輩定論,爾等休得胡言。」
其實這樁奇事已經傳開,過繼的臺階都搭好了。
程大夫婦心中自然是不願的,程殊是血包,握在自己手裏才最安心。
但不同意又好像不大近人情,畢竟程二是程大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個嫡子人家一個沒要,就要你一個庶子,你給是不給?
程殊的這步棋,走得極好。
我一口飲盡碗中涼茶。
茶攤中一個青衣茶客目光精銳,不似普通人,見我只是手無寸鐵的小姑娘,並不放在眼裏。
他沒有刻意收斂氣息。
待得程家一行人走近,他呼啦亮出家夥躍了上去。
他要殺程大老爺。
「投靠反賊,不忠不義。」他罵。
程辭等人花拳繡腿,哪裏是他對手?
程大老爺肩頭受了一劍,血流不止,仍然大義凜然說:「勤政愛民之君,方可得程某忠心。」
等到這時,我才一躍而起,手中長鞭靈蛇一般捲了過去,於落葉紛飛中,直抽得那青衣人倒地吐血。
「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不知是誰輕輕唸了一句。
青衣人臉色慘白,程大老爺看上去好像也不大高興。
唯有程辭,眸子清亮,眼底映出黑衣紅裙的颯爽英姿。
「多謝姑娘出手相助。」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敢問姑娘家住何方,來日必攜重禮登門道謝。」
我:「?」
「回唐。」程殊在人羣后喚我。
我走過去:「你沒事吧?」
他輕咳兩聲,搖搖頭說:「無事。」
「你是……姜回唐!」向來以溫潤有禮著稱的程辭,聲音微微顫抖。
他失態了。
程大太太心疼地喊:「辭兒。」
他仿若未聞。
程大太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於是我走近轎子,對捂着傷口的程大老爺說:「貴府五公子的週年祭,程大老爺身爲隔房長輩,原是不用跟着上法華寺的。程大老爺不但去了,還遇上了刺殺,呵呵,運氣不大好啊。」
程大老爺的臉色更不好看了,身子一晃,竟然暈過去了。

-10-
程家是世家大族沒錯,但也和前朝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程大演這一出苦肉計,是想讓陛下看到他的處境和態度,藉此挾恩以報。
青衣人往大獄裏一丟,審了一夜,什麼都說了。
陛下在宮裏罵人:「這老匹夫,既看不起朕又想從朕手裏拿好處,還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真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我奉命將青衣人的頭顱送給程大。
包裹頭顱的白布滲出血跡,哪怕程大尚在養傷,也不得不下牀跪下,雙手顫抖接過,磕頭道:「臣,謝主隆恩。」
有了這一出,程殊過繼二房的事,就順利多了。
程家爲此宴請賓客,程二夫婦給我們家也下了帖子。
我娘不想去:「我和她們說不到一塊兒去,不如直接備一份禮叫人送過去。」
「說不到一塊兒就別說,坐着喫飯看戲不會嗎?」我爹拿出當家作主的氣勢,「未來女婿的好日子,我們作爲親家,怎麼也得去喝杯酒水。」
我說:「若是有人當你面問起華毓夫人呢?」
我爹:「……」
我娘說:「問你華毓夫人什麼時候進門呢?」
我爹:「……」
「不去了!」他一甩袖子。
雖不去參宴,但當面道賀總是要的。
夜探程府,我已熟門熟路。
程殊的新院子,比從前寬大許多,站在屋頂,連月亮都彷彿唾手可得。
我送程殊一方天成風字玉硯。
「爲什麼送我硯臺?」他問。
因爲我爹附庸風雅,家中多硯臺。
我眨眨眼:「每次見你,你都在練字,似乎寫得不錯。」
迎風而立的少年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頷首認真道:「是,我的字,寫得比程辭好。我的畫,畫得比程辭好。我的詩詞歌賦,樣樣比程辭好。」
從前,他是藏拙。
「姜回唐,我,其實很好。」

-11-
承嗣程家二房的程殊,像是蒙塵的明珠重見天日,一點一點展露自己的才華。
聲名鵲起。
「如此,倒也配得上你了。」好友王子月很是欣慰。
她是振威大將軍的女兒,今日,是將軍府上老夫人的壽誕。
因着我的緣故,將軍府單獨給程殊下了帖子。
子月咬着我的耳朵說:「見了鬼了,那自視甚高的程辭也跟着一塊兒來了。」
不僅程辭,還有周棠梨。
子月去招待客人,周棠梨過來與我說話。
她盯着我看了許久,像是要從我臉上看出一朵兒花來。
最後,確定了我的臉上不會開花,她低聲說:「姜姑娘莫不是以爲做了一回程家的救命恩人,辭表哥就會對你另眼相看?」
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她有點惱怒。
我道:「現在我知道你的辭表哥對我另眼相看了。」
「表哥謙謙君子,心懷感激不作他想。我倒是奇怪了,怎麼就那麼巧,姜姑娘正好在附近?怕不是有心爲之!」
我故意激怒她:「周姑娘倒是聰明。」
「不要臉。」
她揚手要抽我巴掌。
程殊大步走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幹什麼?」
我是程殊的未婚妻,他護我。周棠梨是程辭的未婚妻,程辭也要護她。
「殊弟,不可對錶妹無禮。」程辭一直注意這邊動靜,此時疾步近前,抓牢程殊的胳膊,暗暗警告。
拉扯之下,程殊手腕間的傷痕露出來。
「怎麼回事?」我故作驚訝,擼起他的袖子。
衆人本在興致勃勃地喫瓜,猝不及防就看到了程殊滿是傷痕的手臂,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新舊交疊,一時之間,統統安靜下來。
哪個世家公子會帶着這麼一身傷?
程辭是聰明人,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能給出合理解釋,他日「程家虐待庶子」的言論就會傳遍京城。
「我母親有隱疾,藥引是人血……」他艱難地說,「殊弟至孝……」
原來玉樹蘭芝的程辭公子也知道啊。
我的目光冷了幾分。
程殊垂下眼睛,模樣乖順:「是,只要母親康健,便是叫我流盡鮮血,我也甘願。」
「四個兒子,盡抓着一個人薅啊。還是說,程大太太的其他幾個兒子,不孝?」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程辭,他的額頭沁出汗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12-
程家焦頭爛額。
主母吸血、庶子受虐,妾室出逃,各種謠言甚囂塵上,甚至有人說程家每年都有丫鬟血盡而亡。
其中,少不了我的推波助瀾。
程家的名聲岌岌可危。
「我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周棠梨作爲這件事的導火索,承受了諸多責備。
程大太太捨不得責備程辭,盡是說她:「好好的,你去惹姜回唐做什麼?」
周棠梨委屈得落淚:「我只是想着往後都是一家人,彼此親近親近。誰承想她對我諸多侮辱,說要放毒蟲蛇蟻咬我,又說辭表哥是她囊中之物。我實在忍不住……」
我要不是在屋頂蹲着,真想給她鼓掌。這娘兒們,謊話隨手拈來,眼淚說流就流。這要是丟到戰場打入敵營,也是一利器啊。
程辭跪在地上請罪。
程大太太哪裏捨得兒子久跪,不住暗示程大老爺。
程大老爺說:「你呀,論心機還是比程殊差點。他白日裏也來請罪,就跪在我書房門口,府裏多少人瞧了去了。」
他扶起長子,「罷了,此事也怪不得你,恐怕是龍椅上那位多有插手。你祖父動了怒,要我儘快平息此事。如今他倒是服了新帝……」
程家老太爺服了陛下,程大卻是不服的。
怪不得陛下說程家該換一換血了。
可惜我在程大的書房裏還沒有找到東西。

-13-
程辭跪了不過半炷香的時間,程大老爺和程大太太就心疼得不得了。
程殊卻是跪了兩個時辰,連路都走不利索了。
我帶了藥油給他抹。
「你三番四次夜探程府,可是在找這個?」程殊從牀頭捧出一方木匣,裏頭裝着的,正是程大與法華寺智通和尚的數十封通信。
智通和尚是前朝皇室旁支的一個宗親,前朝滅亡後,躲到法華寺做了和尚,和程大勾結在了一起。
我從來沒有和程殊說過我在找什麼,他又一次讓我意外了。程大也許不知道,他這個重返程家的庶子,是一頭蟄伏的狼崽子。
幸而,比起無病呻吟的清風朗月,我更喜歡聰明兇狠的狼崽子。
「所以,你在書房跪這麼長時間,就是爲了伺機拿到這個?」
程殊微笑:「幸不辱命。」
「謝謝。」我接過匣子朝他晃了晃。
我要走了。
他連忙問我:「東西找到了,你以後晚上還來不來了?」
我笑了。
「來。」

-14-
和陛下覆命後,我帶着其中一封信去見了程家老太爺。不管他知不知道,程家畢竟在戰亂時庇護過一方百姓,程家動不得,但程家該換一房人當家了。
不久之後,就傳出程大老爺和三個兒子,打算陪着程大太太回渝州老家養病的消息。
風水輪流轉,這一回, 換做程家大房做了棄子。
程辭來侯府見我, 短短几日,他消沉許多, 看我的眼神晦澀幽深。
「姜回唐,我願意娶你了。」他說。
我:「?」
「你做這麼多,不就是逼着我娶你嗎?」
我:「……」
第一次覺得, 語言是多麼無力。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我由衷地問。
「你願意娶我,我就要嫁你?
「你什麼東西?」
我每說一句,程辭的臉色就白一分。
他是天之驕子, 想來從未受過如此屈辱,極力咬緊的牙關,讓我懷疑已經到了他承受的極限。
「你既對我無意——」他一字一句說, 「爲何處處針對我表妹?又爲何在我表妹面前說……說……」
他沒出口,我卻是明白。
周棠梨那張嘴, 慣會胡說八道, 在她口中, 我是對程辭愛而不得、不擇手段之人。
「什麼都是你表妹說的, 你該去問你表妹,問我做什麼?」
程辭如遭雷擊,呆立良久。
他的小廝奔至而來,焦急萬分:「公子, 快回去看看吧,太太和老爺打起來了。」
程大太太和程大老爺是有名的恩愛夫妻, 不逛青樓不喝花酒不納妾室(白姨娘不算)沒有通房的程大老爺,一向是程大太太引以爲傲的婚姻資本。
但是剛剛,程大太太發現,程大老爺和華毓夫人摟在了一起。
程大太太崩潰了。
她比我要臉, 關了門在家中才鬧起來。
雖然我也很想跟着程辭過去看看, 但是青天白日,不適合蹲人屋頂,我只好眼睜睜與八卦內核失之交臂。
我爹很好奇:「你們說了什麼?那狗雜種看上去好像要碎掉了。」
「說華毓夫人睡了他爹。」
我爹:「……」
我娘倒是有些擔心:「華毓妹妹不會有麻煩吧?程家畢竟不是泛泛之輩。」
「應該沒事。」我說,「她連陛下都睡過。」
現在我爹看上去好像要碎掉了。
後來華毓夫人給我帶了口信,問我喜不喜歡她送的大禮?
我恍然大悟, 合着她的大禮就是睡了程大啊。

-15-
程大一家,本是可以體面地離京的。
但是程大太太剪了程大老爺的命根子,程大老爺一巴掌把程大太太扇得左耳失聰, 目睹這一切的幺兒嚇得尿了褲子。程家雖捂了消息, 但是大夫進進出出,總叫人窺見一二。
程老太爺再沒了耐心, 哪怕下起了大雪, 也不肯讓他們多留幾日養傷。
不管他們是程殊的父親母親, 還是伯父伯母, 程殊總要送一送。
我陪着程殊,一直把人送到城外渡口。
程辭又有話同我說。
也不知道他怎麼有那麼多話要和我說。
「今日一別, 以後怕是再難相見。離去之前想冒昧問一問——」程辭看着遠處樹下的程殊, 「姜姑娘喜歡殊弟嗎?」
我告訴他:「程殊是我的未婚夫, 我自然會喜歡他。最重要的是,他喜歡我。」
對於喜歡我、珍視我的人,我一向投桃報李。
程辭露出苦澀笑容:「如果……我說如果, 我和姜姑娘婚尚有婚約,姜姑娘……會喜歡我嗎?」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
「回唐。」程殊在樹下喊我。
「程大公子保重。」
我朝程殊跑過去。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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