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月聲聲寒

攻破雲都城那夜,裴玄喝了慶功酒,情不自禁將我壓在身下,行軍榻響了一夜。
我以爲他打了勝仗,終於打算和我完婚,紅着臉對他千依百順。
可我帶着婚書去找他,卻撞見他拿着我的肚兜,在酒桌上向衆人炫耀。
將士們鬨笑:
「還是少將軍威猛,拿下宋醫女,贏了和那胡姬的賭局,這下她總願意跟您春風一夜了吧?」
我愣在原地,又聽裴玄笑聲散漫:
「說是賭局,也不過是拿宋照蕪練手的一個託詞罷了。」
「珠兒可是天下第一美姬,我要是沒有經驗,把她弄疼了怎麼辦?」
我徹底心碎,默默撕了婚書,回自己的帳中收拾包袱。
七日後,他出徵,我離開。
從此便是山長水遠,永不相見。

-1-
我緊握婚書的手在帳外已經僵到麻木。
破城時,他們擄來了敵國號稱天下第一美姬的綠珠姑娘,我是知道的。
裴玄對那美姬格外關照,我也是知道的。
可我竟不知,連我也成了他俘獲美姬芳心的工具。
我祈求蒼天,希望我聽到的這些污言穢語只是一場噩夢。
可他們的鬨笑聲仍舊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還是少將軍英明,宋女醫古板,恐怕在牀榻上也是無趣至極吧?」
裴玄面上已有幾分醉意,聞言只是勾脣輕嗤:
「的確是有些枯燥。」
「但她癡纏我數十載,又爲了我來這軍營中,不就是想要這個?」
「昨夜也算是滿足她了,還能借此贏下和珠兒的賭局,一舉兩得。」
衆人又是一陣鬨笑,緊接着有人問道:
「聽說宋家家規極嚴,您不怕她知道賭局後跟您鬧脾氣?」
那人話音剛落,便又有人大着舌頭反駁:
「如今宋家沒落,少將軍肯碰她都已經算是情深義重了,她一個破了身的女子,憑什麼鬧?鬧沒了婚事,誰還要她?」
裴玄喝了盞酒,也是輕描淡寫:
「她有什麼可鬧的?反正也要成親,夫妻歡好都是早晚的事。」
「再說了,她昨夜明明也是享受的。」
衆人笑着應和,更加放肆地講着下流笑話。
可我再也沒有了聽下去的勇氣。
我緊咬着脣,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任由眼淚大顆大顆無聲滑落。
直到回了自己的帳中,我才終於忍不住想。
裴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2-
我與裴玄,是指腹爲婚。
他是平遠大將軍的獨子,樣貌俊朗,從小千恩萬寵地長大。
當年一襲紅衣騎着高頭大馬在長安街頭走過,不知擊中了多少京中貴女的心。
但他從不拈花惹草,總是悄悄翻來我窗前,又乖乖叫我「阿姐」。
我父親是太醫院院使,家中世代行醫,家風極嚴。
所以即使裴玄身份高貴,單看他這副沒規矩的樣子,我本也是瞧不上他的。
直到我父母意外去世那天,裴玄來到我府上吊唁。
他臉上的吊兒郎當不見了,帶着我從沒見過的認真。
他將哭成淚人的我護進懷中,語氣鄭重。
「阿蕪,別怕。」
「從此以後,你可以把我當作你唯一的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動心。
後來,他到了上戰場的年紀。
我跟着他去了邊境,成了他身邊的專屬醫師。
無數次將他從死神手裏拉回來。
最驚心動魄的一次,他打了敗仗,昏迷了整整一個月。
在我日夜不停地救治中,他才終於醒來。
他看着守在牀頭憔悴不堪的我,緊緊將我擁入了懷中。
他顫抖着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他說:「阿蕪,你等我,等我好了,我們就完婚。」
我喜極而泣,紅着眼睛應下,亦是環緊了他。
可我等啊等,等啊等。
一直等到他傷好,重新回到戰場,卻依舊等不到他兌現諾言。
昨日攻破雲都城,是他與將士們努力半年的成果。
他將我壓在榻上時,我還以爲,這是他即將實現諾言的信號,忍着痛努力回應。
可直到剛剛,我才知道。
我視若珍寶的貞潔,他從來沒有放在眼中。
甚至只能當做與一個妓子的賭注。
和一個練手的工具。
……
我低頭,看着手中被握得皺皺巴巴的婚書。
苦笑一聲,隨手撕了個粉碎。

-3-
帳外傳來幾聲躊躇的腳步。
半晌,侍女小環才緩緩走進,滿臉的不甘願。
「姑娘,小裴將軍又派人來催了好幾回,問您怎麼還不去慶功宴。」
我心中萬分不願,可又不能駁他的面子。
只能先擦乾眼淚,跟了上去。
剛走到他們喝酒的營帳門口,就聽見帳內傳出一陣陣高昂的起鬨聲。
時不時還夾雜着女子柔媚的嬌笑。
我頓住腳步,透過帳簾的縫隙看去。
不知何時,綠珠也到了。
她衣着清涼,坐在裴玄的懷中,白嫩的小臂搭在裴玄肩頭。
貝齒輕咬酒杯,眼神帶着挑釁的媚態。
京中的秦樓楚館,何曾有過這樣大膽的喂酒方式?
裴玄猶豫一瞬,纔在將士們的調笑聲中迎了上去。
喝完酒,他輕輕側過腦袋。
綠珠見了,掩脣輕笑,柔若無骨的手撫在裴玄心口,悠悠地說:
「將軍,臉好紅呀~」
「你們中原的男子,都是這般不經事麼?」
裴玄定定看了她一會,忽然不甘示弱地笑了笑。
「我們中原的男子,自是不會叫你失望!」
在更加熾烈的起鬨聲中,他奪過酒杯猛灌了一口。
而後托起綠珠的下巴,吻了上去。
裴玄臉上的紅暈蔓延到了耳根,深吻的動作還不太熟練,但卻極盡溫柔。
像極了當年他重傷昏迷之時,我爲他渡藥時的樣子。
我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裏痛得幾乎讓我難以呼吸。
裴玄吻了很久。
分開時,他剋制不住的喉間輕滾,貼着綠珠的脣角低聲笑問:
「賭局我贏了,今晚,可以麼?」
綠珠輕笑一聲,指尖一寸寸下劃,勾上了他的腰帶。
「那將軍憐惜些,奴家可恭候多時啦。」
看着他們旁若無人的恩愛,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
搭在帳簾上的手不停顫抖,我卻始終沒有掀開的勇氣。
還是小環握緊了我的手,氣呼呼地把我拉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像是倒苦水般,與我講了許多。
末了,她指着我腰間的玉佩,憤憤道:
「您都不知道將軍對那妖女有多好!旁的也就罷了,這玉佩珍貴,本是您與小裴將軍一人一塊的定情之物!」
「可那西域妖女來了沒幾天,奴婢就看到將軍那枚已經戴在了她身上!」
我呼吸一滯,愣愣地盯着腰間的玉佩。
心裏止不住的酸澀。
怪不得。
怪不得那夜歡好時我問他玉佩去了哪裏,他不說話。
只是動作更猛烈,讓我無暇再多想。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回了營帳。
剛進去,小環就跪在了我面前,猛磕幾個響頭。
「姑娘,這話奴婢就是死也要勸您一句!」
「雖然老爺夫人走了,但您一身的醫術還在,那小裴將軍早就變了心,您又何必偏要依仗他生活?」
「我聽聞七日後他又要帶兵出戰,咱們不若趁亂離開算了!」
我腦子亂得厲害,猶豫半晌,忍不住低問:
「可我們能去哪呢?」
小環卻回答得很快:
「普天之下,哪裏去不得?」
小環心思誠摯單純,說的話卻頗有些醍醐灌頂之效。
我跟着裴玄來邊境,一是不放心他。
二也是因爲京中普遍瞧不起女醫,我一身醫術無處施展。
可若是做一個雲遊天下的遊醫。
治病救人,造福百姓。
也可實現自我價值。
我扶起小環,在她殷切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好,我答應你。」

-4-
夜深了,我揉了揉哭到紅腫的眼睛,整個人泡進了浴桶中,緩緩放鬆自己。
意識正朦朧時,忽然聽見耳旁一聲熟悉的輕喃:
「晚上怎麼沒跟大家去熱鬧熱鬧?」
我嚇了一跳,裴玄竟不知何時進來了!
我下意識抬手遮掩自己,羞憤怒斥:
「你來做什麼?出去!」
可裴玄卻不在意,下巴撐在浴桶旁,眼睛亮亮的,笑意盈盈地看我。
像極了年少時趴在我閨房窗前的樣子。
「昨夜不是已經見過了嗎?害羞什麼?」
「我念着你,慶功宴你不在我身邊,我都不盡興。」
他欣賞着我躲在水裏的窘態。
指尖在溫熱的水面輕掃,在他臉上也燻起淡淡的紅暈。
他索性起身解起了衣裳。
「我累了一天,懶得等水,不如與你一同洗了。」
「也品品這鴛鴦戲水的樂趣。」
他仗着我不敢裸身出水反抗,便一邊解腰帶,一邊笑着拿沾了水的手指輕掃我鼻尖。
這舉止,倒比對待那胡姬還要輕浮。
一想到剛剛他也是與那胡姬這般糾纏的,我便止不住地犯惡心。
恨不得把臉搓洗個千百回!
眼見他抬腿往浴桶裏邁,我終於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
「滾出去!你聽不懂嗎!」
裴玄頓了頓,終於察覺我的表情不像害羞,停下了動作。
「怎麼回事?生氣啦?」
他像是想起什麼,試探着問:
「剛纔有人說你去了我們飲酒的營帳,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見我不願搭理,裴玄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他終於軟了聲音,又趴回桶旁,低聲哄道:
「就因爲這點小事不高興?你放心,我只是圖那胡姬新鮮貌美,玩玩而已。」
「咱倆是指腹爲婚,從小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娶你的,誰也改變不了你正妻的地位。」
他話鋒一轉,又有些埋怨:
「不過阿蕪,你也要學得大度些,不能總因爲這種小事喫醋。」
「我是將軍府獨子,將來回京免不了各家往我府裏塞妾室,我也不能到時候一次次地來哄你吧?」
「別怪我沒提醒你,善妒這種事,傳出去對你名聲可不好。」
說得好聽,像是多麼爲我着想一般。
但誰家也沒有拿正妻的貞潔與妓子開賭局的先例!
我冷着臉,沉聲道: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我不嫁了。」
決絕之言,擲地有聲。
裴玄僵了一瞬,才又勉強恢復表情,無奈笑道:
「又說氣話……你這脾氣啊,除了我誰能忍?」
「再說身子都給了我,不嫁我你嫁誰?」
他說着,手指還無意識地攪弄着我的一縷溼發。
這是他從小的習慣,只要做了什麼惹怒我的錯事,就總黏在我身後,無措地捏我頭髮。
我以前會覺得可愛,現在心裏卻是止不住地冷笑。
我正想開口反駁,牀邊的包袱突然掉在地上。
裴玄聞聲看過去,卻一眼看到了地上已經被撕碎的婚書。
他看了許久,明明對那東西心知肚明,可還是低頭ṱū́ₙ問道:
「地上的是什麼?」
他聲音極其平穩,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冷。
我抬頭望去,才發現他眼角最後一絲笑意消散了。
也好。
我冷聲開口,打破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婚書,我們的。」
「你!」
他像是沒想到我如此直接,愣了愣。
緊接着,一怒而起。
他隨手將沐巾摔到我面前,濺了我滿臉的水。
「我允許你喫味生氣,但不許你輕易拿我們的婚事開玩笑!」
「還有,別以爲我好像多稀罕你一樣,你已經破了身,跟任人玩弄的Ŧũ₌胡姬又有什麼區別?」

-5-
那夜,裴玄轉身進了綠珠的營帳。
曖昧聲似有若無地響了一夜。
吵得我心口發酸。
第二日,裴玄罕見地沒有早起晨練。
而是午後,才一臉饜足的從綠珠帳裏出來。
我去馬廄留了一匹將被淘汰的老馬,作爲我們逃離時的坐騎。
回來時剛巧撞見他們。
裴玄旁若無人地環着綠珠的腰,不知咬着耳朵說了什麼,逗得她一陣嬌笑。
我看了許久,直到有將士匆匆將裴玄叫走,才恍然回神。
我不想與他們有什麼糾纏,正想繞路回自己的住處。
可綠珠卻已經看到了我,直直向我走來。
她穿着依舊清涼,甚至遮掩不住身上那些曖昧的紅痕,惹得人不敢直視。
她注意到我躲閃的視線,毫不在意地輕嗤一聲。
「這位姐姐,就是裴郎將來的娘子嗎?」
「裴郎剛剛說要抬我回家做平妻,不過我不知道平妻是什麼,地位比你高嗎?」
我皺眉,更不屑於與她爭執這些,繞過她就要走。
可她卻直接扯住了我。
眼神帶着不加掩飾的挑釁。
「不高也無所謂,我只知道誰能留住郎君的心,誰的地位就高。」
「裴郎昨夜要了我六回,天都擦亮了還不肯從我身上下來呢。」
「你說,他的心是不是已經在我這裏了?」
她的浪蕩之語,引得周圍將士越來越多。
可我不喜歡像耍猴戲一樣被人圍觀。
我冷了臉,猛地甩開她,低聲喝道:
「不知羞!」
可她踉蹌幾步,仍舊不依不饒道:
「知羞有什麼用?」
「你被你爹孃養得知書達理,不還是破了身子又惹得郎君厭棄?」
「啊,我忘了,你爹孃早死了。」
「他們恐怕只來得及教你那些迂腐姿態,都沒來得及教你如何留住郎君的心吧?」
不等她說完,我抬手便給了她一記響亮的巴掌。
「誰給你的資格,辱我爹孃?」
我看着她迅速紅腫的右臉,猶不解氣。
正想再補幾巴掌,打爛這張嘴。
忽然,身後一雙手把我扯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巴掌扇倒在地。
膝蓋重重磕在沙地之上,手心也磨出了血。
跟臉上一樣,火辣辣的疼。
可裴玄連一個眼神都沒給我。
他扶起綠珠,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滿目憐惜。
「珠兒,疼不疼,可有傷到哪?」
綠珠臉上的囂張不見了。
她瞧着我的方向,害怕似的,縮了縮脖子。
又捂着臉垂眸苦笑。
「別看了,裴郎,我現在很醜。」
「不過你切莫怪罪照蕪姐姐,我把平妻的消息告訴姐姐,本想分享這份喜悅,也是想好好拜見一下主母。」
「可大概……」
她摸了摸已經紅腫的臉頰,疼得痛呼一聲。
眼中,是恰到好處的悵然。
「姐姐瞧不上我這種身份吧?」
她竟還顛倒是非!
我一怒而起,高聲辯解:
「她扯謊!明明是她先提我父母……」
可我還沒說完,裴玄就寒着臉打斷了我。
「哦,提你父母你便打人?」
「我倒不知道宋大人夫婦一生行事寬和,竟教養出你這麼個不能容人的妒婦!」

-6-
我第一次在裴玄臉上,看到那樣清晰的嘲諷。
好像從始至終都沒把我,沒把宋家放在眼裏那樣。
我該反駁,該狠狠地罵回去。
可我喉嚨像是被數不盡的委屈哽住。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始終不願相信。
剛纔那個冷麪閻王,竟是那個曾在我爹孃墓前重重叩首。
說要護我一生的男人。
看到我落淚,裴玄皺了皺眉。
面色像是有一瞬間鬆軟。
可懷中之人的一聲痛呼,又令他回神。
他抱起綠珠,臨走前下了命令。
「從今天起,沒有我的命令,宋照蕪不可踏出營帳半步!」
「在想清楚自己的過錯前,你別再出來招搖!」
我垂眸,心底泛起一陣苦澀。
我的過錯,我早就已經想明白了。
大概就是愛上一個錯誤的人吧。
我忍着疼痛緩緩起身。
輕輕撫去衣角上的泥沙。
我想,這太狼狽了。
我抬頭,看着遠處裴玄頭也不回的步伐,擦乾了眼淚。
裴玄,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因你痛苦。
也是最後一次爲你落淚了。
七日後,我會將你從我的世界裏。
徹底剜去。

-7-
那天以後,裴玄再也沒來過我的營帳。
聽說,他夜夜留宿在綠珠那裏。
平妻的事情傳遍軍營,有不少將士已經叫起了嫂子。
反倒對我愈發不敬。
我懶得搭理那些。
既然出不去,也更方便我收拾包袱,計劃逃離。
離開前一夜,我把那枚定情玉佩留在了桌上。
情愛已了,信物自是要歸還的。
本以爲我與他從那天開始,就已經徹底結束。
可沒想到,裴玄竟來找我了。
他進門,也不說話。
就在我身後來回踱步,鬧些細微的動靜。
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犯了錯的孩子氣。
他不說話,我便也當他不存在。
在良久的沉默後,裴玄終於按耐不住,開了口。
「阿ṭŭₔ蕪,我……很想你。」
「我聽下屬說了,那天是珠兒先對你爹孃出言不遜的。」
「但她出身西域,本就不拘這些俗禮小節,你就別跟她計較了,好不好?」
我依舊不說話,甚至索性閉上了眼。
他嘆息一聲,耐着性子上前幾步。
像小時候那樣扯扯我的衣角。
「別生氣了,嗯?」
「你答應過我,每次上戰場前都要抱我一次,你忘了嗎?」
見我還是不搭茬,裴玄的面子掛不住了。
他深吸幾口氣,可還是沒控制住脾氣。
眉宇間壓抑的不耐也徹底爆發。
「你到底有完沒完,一點小事打算鬧到何時?」
「是,就算是我冤了你,但你就一點錯都沒有嗎?」
「你這般任性,一言不合就撕了婚書,哪還有當家主母的氣度,我以後怎麼放心娶你進門?」
對一個人死心其實很快。
短短几日,再聽到這樣冰冷刺骨的話,我的心底竟也再激不起任何波瀾。
我冷笑一聲,終於涼涼看他一眼。
「你就是這麼想的,是麼?」
裴玄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更加氣悶,還要說什麼。
忽然,帳簾撩起。
小環剛被我遣去餵馬,並不知道裴玄在。
她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進來。
「姑娘,我瞧了,那馬狀態尚可,馱着咱倆跑個幾百裏不成問題,還有這路上的乾糧……」
她終於看清屋內的裴玄,驀地噤了聲。
可裴玄已經無暇顧及她了。
他緊緊扯住我的手,眉頭緊蹙。
「你們要走?去哪?」

-8-
我抽了抽手,沒抽動。
於是神色莫名地掃他一眼,隨口扯謊:
「藥材不夠了,我和小環去城裏採購。」
「我以前經常去,你緊張什麼?」
裴玄沒接話,眉頭依然緊鎖。
他從我臉上看不出破綻。
唯有那雙眼睛。
淡漠地讓他心驚。
他正要說什麼,一個驚慌失措的將士跑了進來。
「報告將軍!緊急軍情!」
「營外二十里的崗哨發現大量敵軍蹤跡!」
裴玄終於鬆了手,剎那間嚴肅起來。
他沉思片刻,立馬做起了安排。
這種時候,裴玄還是頗有魅力的。
那人匆忙跑出去傳達指令。
裴玄跟在他身後。
出門前,他腳步頓了頓。
Ťű⁸回頭瞧了我一眼,低聲道:
「我不在身邊,你還是先別亂跑了。」
「記得保護好自己。」
裴玄走後,我聽着帳外他點兵離去的動靜,莫名地心慌。
我轉頭拿起了自己的包袱,對小環道:
「事情不太對,我們現在就走吧!」

-9-
裴玄從沒感覺有哪一場仗,是這樣難打的。
這位來偷襲的敵軍將領,似乎對周邊地形和他的戰術十分熟悉。
無論他如何進攻,敵方的突襲隊伍都像一座大山一般難以撼動。
他只能在敵方的壓迫下,一退再退。
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這邊可能混入了敵國奸細。
眼見已經馬上退至己方大營門口。
看着眼前傷亡慘重的將士們,裴玄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宋照蕪滿臉是血的樣子。
心中驀地疼了一瞬。
於是他不願再退,更加奮力地咬牙抵抗。
順帶叫人回去查奸細。
沒過多久,幾個將士摁着綠珠出現在他面前。
裴玄還沒反應過來,那幾人已經憤憤開口:
「將軍,我們回去時正巧遇上此女偷馬打算逃離,便搜了她的住處。」
「此女妝奩盒子裏,全是與敵國來往的書信!」
綠珠被人揭露,竟然沒有半分慌亂。
只是臉上那副嬌媚的容色不見了。
看向裴玄時,眼裏滿是嘲諷。
裴玄怔愣片刻,忽然被遭人戲耍的憤怒填滿了胸腔。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絲難以控制的慌亂。
他竟然爲了一個奸細,傷害了對他那麼好的阿蕪!
他怒不可遏地舉起了長戟,帶着破空之勢刺向綠珠。
「竟然是你!」
就在這一刻,一陣箭雨忽然落下。
裴玄慌忙收手抵擋。
可他的將士們,卻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血泊中。
綠珠就這樣在敵方掩護下被接上了馬。
再回過頭,她臉上連嘲諷都不見了,只剩厭惡。
也就在此時,裴玄身邊最後一個將士也倒下了。
敵方將領乾脆利落地砍掉了裴玄執戟的胳膊。
綠珠攏了攏衣裳,居高臨下地打量這個哀嚎的敗將,淡淡開口:
「你這人,做將軍和做丈夫一樣差勁。」
他們帶着勝利的姿態,從裴玄的身體上踏過。
裴玄痛得幾乎昏厥,卻又在聽到敵軍燒殺搶掠的聲音時瞬間清醒。
他咬着牙撐起身子。
在照亮黑夜的戰火中,靠着唯一的那條胳膊。
一寸一寸地,努力地,向宋照蕪的營帳爬去。
他心中被無盡的悔恨填滿。
每走一步,都在心中默默祈禱。
是我的錯。
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有什麼報應,都朝我來吧!
不要再傷害我的阿蕪了……
短短几十丈的路,裴玄爬到天都擦了亮,才昏昏沉沉進了宋照蕪的營帳。
可她顯然早就準備了逃離。
帳內空空蕩蕩,沒有絲毫被人掀翻擄走的痕跡。
裴玄長舒一口氣。
那一瞬間,卻不知是慶幸還是失落。
他躺在地上,低低笑着,眼淚混着血水流淌。
愚蠢。
他真的太愚蠢了。
他竟因爲這樣一個敵國妓子,弄丟了他的阿蕪。

-10-
幾個月過去,我幾乎已經忘了裴玄的樣貌。
我並沒有走太遠。
敵國的那場偷襲,在裴玄戰敗後迅速擴大。
波及了兩國邊境許多無辜百姓。
所以我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路無償義診治傷。
現在落腳的地方,已經是我來到的第五個村子了。
「多謝女菩薩!多謝女菩薩!」
我笑着送走今日的最後一位病患,剛揉了揉肩。
就聽隔壁酒肆傳出一陣唏噓。
「聽說了嗎?那裴小將軍自從打了敗仗後至今不見蹤影,連屍首都找不到,裴府的尋人懸賞都漲到五萬金了!」
尋常這樣高的賞金,哪怕只剩個殘肢,人們也會瘋狂尋找。
可酒肆中,卻沒什麼人動容。
反倒有人一拍桌子,憤憤而起:
「我呸!還找什麼?死了纔好!」
「若ťů³不是他貪圖美色,我們怎麼會敗?」
「要我說,死了都是便宜他了!」
這邊的百姓深受敵軍侵擾。
怨恨戰爭的同時,也深深恨着裴玄這個敗將。
他終究還是因爲他的一時荒唐,失去了他的一切。
我扯了扯脣,在小環的驚呼聲中收回視線。
診桌搖搖晃晃,是個瞎了一隻眼的獨臂流浪漢撞了上來。
酒肆裏對裴玄的辱罵還在繼續。
那人便靠着桌腿,癡癡地聽着。
半晌,突然苦笑一聲。
我認得那聲音。
也認得那張灰敗的臉。
那是裴玄。

-11-
他也認出了我。
在我探究的Ṫūₓ目光下,他甚至是有些恐慌地遮掩自己。
只是還沒等他直起身子,就暈了過去。
出於醫者本能,我上前簡單瞧了瞧裴玄的傷勢。
他沒了左臂,大腿和膝蓋的皮肉磨爛了,身上大大小小幾十個傷口,幾乎都已經潰爛發臭。
他不知餓了多久,整個人消瘦得厲害。
只能說,就算還沒死,也已經到了極限了。
我嘆了口氣,喊小環跟我一起,把人擡回了住處。
小環也認出了裴玄,不情不願地嘟囔:
「姑娘您救他作甚?不是還對他餘情未了吧?」
「您剛剛也聽到了,他死了纔是衆望所歸呢!」
我擦了擦額角的汗,淡笑一聲:
「不是那麼回事。」
「無論我多麼恨他,我也還是宣國人。」
小環愣了愣,還沒聽明白。
我遙遙望向京城的方向,神色嚴肅下來。
「你以爲,爲何將軍府的懸賞已經達到了五萬金?」
「如今南北兩方邊境都不太平,朝中能出戰的將軍都已經派遣出去,挪不開腳步。」
「唯一還有戰力的便是裴家,可裴老將軍太老了,已經上不了戰場了。」
「裴家找他,不只是在找裴玄這個人,也是在找一份重新平定西北的希望。」
我低頭,輕輕爲他清理傷口。
「而我救他,也不是因爲他是裴玄。」
「只是因爲,他是一個將軍。」

-12-
裴玄傷勢過重,足足昏迷了一個多月。
就在我快要打算放棄時,他終於醒了。
他眼皮緩緩地一開一合,最後索性盯着牀邊的我,一刻也不敢動。
好似再一閤眼,我就會消失在他眼前。
他啞着嗓子,迷茫的神情恍如隔世。
「我這是……還在夢中麼?」
我端着藥的手頓了頓。
見他醒來,我也很驚訝。
這人,明明前一夜還燒得厲害。
我連忙診了診脈象,確定好轉後才鬆了口氣。
也順手將藥碗塞進了他手裏。
「既然醒了就自己喝藥。」
今日還沒有出診,我轉身正要去整理藥箱。
裴玄卻如同夢醒一般,強撐着起身拉住了我的手。
「別走!求你,別走。」
他眼中滿是淚水。
傷口因掙扎開始撕裂滲血,他也毫不在乎。
「阿蕪,你聽ťü⁸我說,我知道錯了!」
「那西域妖女就是個細作,接近我就是爲了瞭解我的弱點,套出我的作戰計劃和佈防圖。」
「我是受了她蠱惑才那樣對你,是她想離間我們,一切都是她故意的!」
他語速極快。
這些日子,他不知在心中把這些話說了多少遍。
急着想要向我解釋清楚。
可就是因爲太急,又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沒什麼耐心聽完,淡淡打斷了他。
「行了,你和綠珠的醜事如今人盡皆知,不用再多餘跟我說一遍。」
我抽了抽手,卻抽不動。
實際上,他已經沒什麼力氣了。
可他拼盡全力,就是不肯放手。
執拗又悔恨地望着我。
「阿蕪,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懶得再給他處理一遍傷口,索性放棄掙扎。
只是疲憊又淡漠地望着他。
「好,你錯了,所以呢?」
裴玄眼睛一亮,又靠近幾分。
「所以,你跟我回裴府完婚好不好?」
「你救了我,是不是就代表你願意原諒我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破布,翻出兩塊玉佩。
是我們曾經的定情信物。
他像是獻寶一般送到我面前。
「阿蕪你看,我走了那麼遠,捱了那麼多頓打,餓了那麼久,我都沒有把它弄丟!」
「你收下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盯着那兩塊玉,沉默了許久。
久到他眼中的光芒一點點淡下去。
我很輕地扯了下脣,把玉佩推了回去。
「晚了,裴玄。」
「我們早就不可能了。」
「等你傷好了,就趕快回去吧。」

-13-
裴玄不肯走。
他賴在我落腳的地方,成日變着法的勸我回京成婚。
我不理他,他就想辦法尋找存在感。
一會幫我晾曬藥材,一會又去打掃屋子。
我趕他走,他便捂着斷臂裝疼裝哭。
一副賴上我的模樣。
我頭疼得很,索性也不再管他。
反正這裏的情況穩定了,再過幾天我也要繼續啓程。
幾碗安神湯灌下去,趁他熟睡悄悄走了就是。
「咚咚咚。」
「請問宋姑娘在家嗎?」
院外的動靜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聽出是村東頭李秀才的聲音,想起他家還有個病重的老母,忙迎了上去。
可見了李秀才,卻發現他今日打扮得很是正經。
根本不像是來求醫問藥的。
他看着我,扭捏片刻。
忽然遞出一封帶着香氣的信。
我愣了愣,終於反應過來。
往常,李秀才都是跟着村裏人叫我「女菩薩」的。
可今日卻忽然喊我「宋姑娘」。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羞紅的臉,正想措辭準備拒絕。
可裴玄忽然從身後衝了出來。
二話不說,便給了李秀才一拳。
李秀才捂着臉呆了一瞬,竟也不甘示弱地打了回去。
這倆人,一個斷臂一個文弱。
竟然打得有來有回。
「行了!住手!」
我強行分開二人,拿了些外傷藥,讓小環把李秀才送回家。
轉身攔下掙扎着不肯罷休的裴玄,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這是我與他重逢以來第一次動怒。
「你有毛病嗎?平白無故打人做什麼?」
裴玄捂着臉,眼中除了怒意,更多的卻是委屈。
「宋照蕪!你可是我未過門的娘子,你竟然爲了一個外男打我!」
「他一個窮鄉僻壤的落魄秀才,竟敢覬覦我裴玄的女人,給他幾拳都是輕的!」
「我要是沒受傷,他都不可能活着走出這院子!」
我看着他,眼中滿是失望與荒謬。
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保家衛國的將軍說出來的話。
他難道還要繼續犯那些爲了情愛傷害無辜的錯誤麼?
我冷着臉,後退幾步。
「你裝聽不懂話是嗎?」
「那我就再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一遍。」
「我和你,早就沒有關係了。」
裴玄打了一架,這些天隱藏在眉宇間的氣性也激了起來。
他拉住我,高聲質問道:
「到底爲什麼啊?你不就是因爲我碰了其他女人,喫醋生氣嗎?」
「我都說了我知錯了!從今以後,我保證身邊唯你一人還不行嗎?」
「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我捏緊拳頭,恨恨地盯着他,盯了許久。
久到眼睛都發了酸,才閉了閉眼睛。
開口時,聲音中帶着壓抑不住的顫抖。
「好,我告訴你爲什麼。」
「你那晚拿着我的肚兜跟將士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裴玄怔住,臉色一瞬間煞白。
我猛地甩開他,ťű̂₄恨聲道:
「包括那個荒謬的賭約。」

-14-
空氣冷寂了很久很久。
寒風一陣陣吹過。
幾乎帶走了裴玄臉上所有的血色。
他嚥下哽在心口的恐慌,艱澀開口:
「我當時,不是那個意思……」
可他囁嚅半天,也說不出別的意思。
那些話, 他也記得一清二楚。
又能有什麼別的意思呢?
末了, 他像是泄氣一般, 塌了肩膀。
「對不起, 阿蕪, 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願意用我的一生補償你, 跟我回去, 好嗎?」
我深吸幾口氣, 強逼冷靜下來。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便不可逆轉, 哪怕敷上再好的傷藥,疤痕也依舊存在。」
「你明白嗎,裴玄,我們回不去了。」
「也別再做讓我瞧不起你的事了。」
裴玄垂着頭, 依然不甘心地掙扎着:
「可是……」
我認真地望着他,冷冷地打斷:
「你總說我還喜歡你,還忘不掉你。」
「可你知道我喜歡的裴玄是什麼樣子的嗎?」
他抬頭, 怔怔地望着我。
而我卻望向西北方,目光有些懷念。
「我喜歡的裴玄從不畏懼戰場,他高大勇猛,長戟一掃便可以一敵百, 是將士們心中最英勇的存在。」
「他看到敵人, 頭顱永遠是高昂着的。」
「無論如何,都不是我眼前的這個狼狽的懦夫。」

-15-
裴玄走了。
我一封書信叫來了裴家人, 把他接了回去。
裴老將軍對我感激涕零。
他也知道自己兒子和西域奸細的荒唐事,不敢在我面前再提婚事。
千恩萬謝,最後化作一句:
「宋家丫頭你放心, 以後只要有用得上我老頭子的地方, 你儘管開口,裴家上下, 必定萬死不辭!」
我哭笑不得地扶起老將軍。
自然也沒跟他客氣。
「那麻煩您,幫我向陛下討樣東西吧。」
……
當我走到第十二個村莊時, 便離京城不足百里了。
西北的捷報也傳遍了宣國上下。
裴玄在裴老將軍的擔保下, 力排衆議回了邊境。
他不知苦練多久,只用一隻手便將那長戟耍得出神入化。
順利贏下了那場他哽在心頭許久的仗。
聽說,他先斬了西域女細作的頭顱祭旗。
又深入敵營,親手將當年那個敵國將領的兩隻胳膊齊齊砍下。
還爲宣國接連扳回三城。
敵國皇帝怕了這個不要命的將軍, 終於請降。
裴玄打了勝仗, 也終於可以抬着頭回京城。
他被陛下封爲撫遠大將軍, 賜了府邸和萬兩黃金, 又賜嬌妻美妾。
可他只收了錢和宅子。
那些鶯鶯燕燕連府門都沒進, 就統統被打發走了。
不僅如此,他也一改曾經的風流做派,不再踏足秦樓楚館。
他的好友將他灌醉,連連追問。
可他只是捏着酒杯, 遙遙遠望道:
「我心裏,還有個放不下的人。」
……
我在茶館二樓,聽完了這個不知被傳了多少個版本的故事。
然後在桌上放下幾枚銅板,轉身離去。
我也該加快進京的腳步了。
這兩年, 我無償義診的行徑在民間聲名大噪。
裴老將軍幫我將消息送進皇宮。
成功從陛下那裏討來了一塊匾。
上面,是陛下親自提筆書寫的六個大字:
【大宣第一女醫】
我相信,有了這塊匾。
京中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我這個女醫。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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