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醜女

班裏男生弄了個票選醜女的活動,我票數第一。
那串投我的名字裏,周雋赫然在列。
那時我暗戀他六年,視他爲驕陽。
他一筆一畫,嘲諷了不知天高地厚向他表白的我。
多年後,財經頻道主持人採訪周雋,問他人生有無後悔之事。
周雋看着鏡頭說:「高中時錯把珍珠當魚目,不小心被別人搶了去,七年來日日夜夜都在後悔,好在她現在單身,我還有機會。」
他口中的「別人」,正在和我喫飯,聞言紳士地放下刀叉,把切好的和牛推給我,說有事要去打個電話。
海景陽臺上,他冷聲吩咐:「環宇融資到 C 輪了是吧,讓北投、利日、馳生全部撤資。」

-1-
班裏男生弄了個票選醜女的活動。
那本投票本傳到我手裏的時候,全班瞬間安靜了下來。
本子第一頁投的是班花,第二頁投的是班醜。
班花一項,競爭激烈;班醜一項,毫無懸念。
一連串都是我的名字。
全班 21 個男生,有 17 個投了我。
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
單眼皮,厚嘴脣,皮膚偏黑,髮型老土,腦門上還有痘痘。
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從沒渴望過愛情,更沒渴望過周雋的喜歡。
但看到周雋字跡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剋制不住地下沉。
我與他相識六年,也喜歡了他六年。
我沒想到,他會在我跟他告白的第二天,這樣毫不掩飾地貶損我。
跟他告白,是個意外。
那會兒我在路口幫家裏看水果攤,周雋經過,我喊住他,遞給他一兜子水果,說是他媽媽買的。
路燈下,他長長的睫毛低斂下來:「尹孜孜,我不需要同情。」
他鬆手不要,我沒接住,蘋果和梨滾落了一地。
就像那時他的自尊心,脆得像張紙,一撕就碎了。
我脫口而出:「周雋,我沒同情你,我是喜歡你,所以想對你好。」
又故作輕鬆道:「往你抽屜塞牛奶餅乾巧克力的女生那麼多,多我一個也不多吧?」
過了三秒,也可能是三十秒,我不知道,他終於開了口。
「對不起啊,我不喜歡你。」
拒得乾脆,走得瀟灑。
意料之中的事,沒什麼好難過的。
我自嘲笑笑,把蘋果一個個撿起來,撣掉泥土,又往水果攤招呼生意去了。
我家在省城最後一片老舊平房區,這兒破敗、擁擠、吵鬧。
人麼,疲於奔命,也無心收拾自己,每個人臉上都寫着窮和累。
周雋不一樣,他是家中橫遭變故,別墅被抵押,才暫時搬來了這裏。
以前,班裏沒人知道我媽在周雋家當保姆,他照顧了我的自尊。
現在,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表白,同樣也是想照顧他的自尊。
否則,我是絕不會將這喜歡宣之於口的。
可向他表白後,他似乎變了,從對我無感,變得厭惡我。

-2-
晚自習教室裏,他的字跡晃得刺眼。
筆鋒凌厲,字如其人。
我回頭看向周雋,他淡漠地回看我,眼底沒有一絲情緒。
曾經的驕陽,此刻變成了冰箱裏的燈。
班上所有男生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我的反應。
長得醜還玻璃心,那就完蛋了。
圓珠筆在我手裏飛快地旋轉,幾次落到本子上。
我深吸一口氣,大筆一揮,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回頭衝他們揚了揚本子:「我也投我自己一票。」
不想被人嘲諷,那就先自嘲。
那天晚上,男生們一個比一個頭埋得更低。
放學的時候,好幾個投了票的男生來跟我道歉,說是開玩笑的,還說我痘痘如果消了其實也蠻好看的。
我都笑着說沒關係,因爲他們怎麼看待我,我根本不在意。
至於周雋,我也不想在意了。
晚上,我在巷子口攔住他,把想說的一股腦兒都說了。
「周雋,我曾在你家書房借過一本《簡愛》,裏面有句話我現在送還給你:你以爲我貧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
「很顯然,在你們眼裏,醜人是沒有心,也沒資格難過的。
「可笑的是,你們也不算惡人。你們會爲網絡上的善舉熱淚盈眶,爲新聞裏的惡行義憤填膺,卻也會欺辱着自己的同學而不自知。這樣的晚自習小遊戲,你們覺得好玩也就玩了,會不會傷害別人,你們根本不在乎。
「以前我以爲你不一樣,原來你和他們並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周雋,我收回我昨天的表白。」
曾經的他,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如今的他,稀鬆平常,不過爾爾。
不管我是美是醜,這樣的他,都不值得我喜歡。
那天,他一向漠然的眼底有了不一樣的東西,但,我已不想探究了。
沒過多久,我換了座位。
換到了全校最目無法紀的學生——覃兆一的旁邊。
他是唯一沒有參與投票的男生。
也是周雋會刻意避開的人。
3(周雋視角)
周雋在那個充滿惡趣味和侮辱性的投票本上寫下尹孜孜名字的時候,腦子裏浮現的是尹孜孜對着覃兆一笑的臉。
他沒覺得尹孜孜長得醜。
他見過尹孜孜沒長痘痘的樣ƭű̂⁸子,算不上美,但總歸不是醜。
周雋的母親曾評價說,尹孜孜有種攻擊性十足的、極富個性的骨相美,以後長開了,再好好拾掇拾掇,沒準兒是個當國際超模的好苗子。
不過,周雋這個年紀的男生很難欣賞得來。
尹孜孜成績很好,身上有股韌勁兒,還有超過她年紀的智慧,對其他人的調侃捉弄,總是三言兩語就化解過去了。
有次班裏的覃兆一請全班喝奶茶,有男生調侃她說:「孜孜,你臉上那麼多痘痘,就別喝奶茶了吧?」
她開玩笑回道:「想喝兩杯就直說,你幫我把值日做了,我那杯就賞你了。」
他是欣賞她的,但男女間的喜歡,還遠遠達不到。
所以尹孜孜向自己表白的時候,周雋拒絕了。
回去後看到滿屋子她家給置辦的東西,還有她打好放在門口的開水,又覺得於心不忍,怕她太過難過,就又出門去找她了。
結果在她的水果攤前看到了覃兆一。
班裏人只知道覃兆一性格乖張,令老師頭疼,以爲他就是個家裏有點小錢的二世祖。
只有周雋知道,他姓的這個「覃」意味着什麼。
那是他父親曾費勁心機想結識,卻怎麼也搭不上線的覃家。
也是對他家見死不救的覃家。
覃兆一那輛拉風的摩托停在路口,從書包掏了本書扔給尹孜孜。
尹孜孜寶貝地摟在懷裏,笑眯眯地拿了顆蘋果遞給覃兆一。
他一個金尊玉貴的少爺,不但接了,還洗都沒洗,隨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咬了一大口。
是周雋剛剛沒要的蘋果。
黑暗裏,躺在那張破舊的木板牀上,周雋看着對面窗戶裏的人影,再次思考那個問題——
尹孜孜,她醜嗎?
他想,至少對着覃兆一笑的時候,是醜的。
她從前,只對自己這樣笑,由衷的,舒朗的。
可週家一沒落,她扭頭就對別人那樣笑了。

-4-
剛搬到覃兆一旁邊沒兩天,我就後悔了。
他實在是古怪得厲害。
我抱着書包坐過去時,他正趴在桌上睡覺。
醒來懶懶看了我一眼,悶聲道:「不追着周雋跑了?」
我反駁:「我本來也沒追他。」
他冷哼了一聲。
他是班上唯一一個知道我暗戀周雋的人,是他撿到了我的畫冊。
他似乎不太喜歡周雋,把畫冊扔給我的時候,說:「真沒眼光。」
搬過去沒幾天,是情人節,那些受歡迎的班花班草會收到很多巧克力,周雋的桌洞裏就有不少。
覃兆一風風火火進了教室,突然就掏出一盒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進口巧克力,說家裏沒人愛喫,便宜我了。
我推了回去,說自己在控糖。
他一聽,踢凳子起身就把巧克力扔到了垃圾桶裏,然後課也不Ţŭ̀ₗ上就走了。
周雋走過來,莫名其妙也放了一盒巧克力在我桌上,說:「這個是無糖的。」
全班唏噓起鬨,喬胖胖傳來紙條:
「我靠,不鳴則已,一鳴雙殺啊!一個校草,一個校霸,寶子你怎麼做到的?」
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爲覃兆一和周雋是喜歡我。覃兆一也好,周雋也好,從來和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況且,我還是公認的班醜。
周雋這樣,是因爲他媽媽發現了我們之間的不對勁。
有次我聽到周雋媽媽跟他說:「孜孜是個好姑娘,你就算不喜歡,也該處理得溫和些。」
至於覃兆一,我不知道,他做事向來沒有章法。
他的種種奇怪行爲,甚至有點兒影響我學習了。
比如上課卷我的頭髮絲玩兒,在草稿紙上拿我的名字畫字畫兒,放學騎着摩托車和我的公交車賽車。
他喜怒無常,開心了會隨手扔給我幾本原版書,會給我分享好聽的歌,給我帶各種我沒見過的小玩意兒。
不高興了,會課間堵着過道不讓我出去,會在體育課時把我堵器材室一整節課。
我直接問過他:「覃兆一,你老弄這些幼稚的把戲,不會是喜歡我吧?」
他哈哈大笑,笑得滿臉通紅:「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幼稚透頂,爺就是覺得無聊,看你小倒黴樣兒,逗你好玩兒罷了。」
不過雖然他一直捉弄我,但我一點兒也不討厭他。
班上投票的那個晚上,他起身搶了本子,看完大怒,撕了個粉碎,然後指着全班男生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們自己沒有審美,還敢對別人評頭論足?
「這事兒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
「和你們這樣的人一班,真是奇恥大辱!
「還有,我告訴你們,她纔不醜!你們才醜!」
那天晚上,他對我而言,像個英雄。
從未期待會出現的英雄。

-5-
覃兆一在學校是個很神奇的存在。
他從來是想翹課就翹課,來去自如,隨心所欲,無人能管。
偏偏氣死人的是,他成績還名列前茅。
對他的最初印象,就是愛玩兒。
第一次在校外碰到他,他和朋友們在音樂節玩兒水槍,不小心把路過的我滋了個透溼。
那天他騎着摩托帶我風馳電掣在環路兜了一圈,說這樣幹得快。
後來有次社會調查小作業跟他分到一組,每次小組會視頻打過去,他都在不同的地方,有時是國內,有時是國外。
先入爲主的印象,讓我以爲他不在學校就是去玩兒了。
所以在體育頻道看到他時,我驚訝得飯都忘了喫。
電視裏,他雙臂平穩地託舉着氣步槍,神態專注而沉靜,與平時判若兩人。
我屏住呼吸看他瞄準靶心、扣動扳機時,在我家喫飯的周雋忽然起身,對我媽說:
「吳姨,晚上我爸就出院回來了,家裏的一些東西還沒佈置好,可以請孜孜幫幫我嗎?」
周雋撒了謊,根本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一進屋,他就反手關門,把我堵在他的房間。
「尹孜孜,你看覃兆一光芒萬丈,就喜歡他了,是嗎?
「你知不知道那節體育課你們孤男寡女反鎖了門呆器材室,你和覃兆一被傳得多難聽?
「你和他是一個世界的人嗎?你知道他家是什麼背景嗎,你就敢往上貼?他根本不用參加高考,畢業就去國外了。你倆荒唐一場,他事了扭頭還是他的公子哥兒,你呢?你的名聲會有多難聽你想過嗎?」
手機適時地亮起,是覃兆一發來的語音信息。
【小同桌,看到爺的颯爽英姿了嗎?帥不帥,嗯?】
【我在你家門口,出來,請你喫烤串兒去。】
老樓房隔音不好,他聲音又大,我們在屋裏聽了個清清楚楚。
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聽見我媽的聲音傳來:「你是孜孜的同學吧?她在對門周雋家幫忙呢。」
一陣沉默後,我聽到覃兆一冷冷地說:「是嗎?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巷歸於平靜,手機短信卻再次彈出。
【兆裏挑一:出來,我在巷口。】
周雋靠近了我幾分,近到我只能貼牆站着。
他埋下頭,用幾近乞求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孜孜,別去,行嗎?」

-6-
走到巷口時,覃兆一抱着頭盔靠在摩托車上。
看見我,他冷聲道:「上車。」
那天,他車飆得很快。
狂飆了幾十公里到了海邊,才停下來。一停下,他就拽着我往海灘上走。
我被他拽得生疼,幾次想甩開他都無果。
「覃兆一,你發什麼瘋?」
他把我拖到海邊才站定,扭頭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他剛剛親你了,是嗎?」
我內心震顫:「你別胡說。」
剛剛周雋確實離我很近,但親我,怎麼可能。
覃兆一伸手,輕觸我的脣角。
「窗戶上你們的影子,我看到了。」
我偏過頭,躲避他的手指。
「覃兆一,你爲什麼總是這麼莫名其妙?」
「上次也是,體育課急救培訓,我分到和周雋一組,你就直接把我關器材室。」
「但凡我多和周雋說一句話,你就要發脾氣。」
我再次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你是不是喜歡我?」
覃兆一起了薄繭的指腹在我的脣上輕輕劃過。
「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月光下Ťû₄,他眉目如星,眼眸如潭。
也許是月色太美,也許海風太過溫柔,也許是他的聲音太過蠱惑,也許是別的什麼,我心裏某處的弦,顫了。
我輕輕抓住他的衣服,踮起腳,迎着他微張的脣,生澀地湊了上去。
貼上的那一刻,他瞬間繃緊了手臂,一手攬住我的腰向他貼近,一手把住我的後腦勺,發瘋一般親吻、啃咬我的脣舌。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我。
那天,我們回去得很晚,頭髮裏,衣服上,都是海的味道。
覃兆一送我到巷口的時候,周雋正在路燈下。
是周雋的爸爸出院了,出租車旁,周雋媽媽和周雋一起抬着他上輪椅。
周雋看了我們一眼,神情有幾分破碎。
周雋爸爸順着周雋的眼神看過來,看到覃兆一,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從輪椅上翻滾到地上,爬跪到他面前,摸着他的鞋子,聲音嘶啞。
「覃家少爺,求你!求求你!求求覃家幫我們周氏集團!」
周雋拼命地去拉他爸爸。
「爸,別求他,沒用。」
覃兆一漠然抽出自己的鞋,跟我說了聲「早點睡,明天見」,就跨上摩托車轟鳴着離開了。

-7-
深夜,我坐在鏡子前,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單眼皮,厚嘴脣,偏黑的皮膚,痘痘倒是已經好了不少。
但——仍然是算不上美的。
我想起那次音樂節,覃兆一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各個都是既好看又洋氣,每個女生都比我漂亮。
那天我穿着志願者白 T,被水槍滋溼,身上一下就走了光,覃兆一取了外套給我裹上,又提出帶我去兜風吹乾的時候,我在那些女生的眼裏,看到了嫉妒、嘲諷和鄙夷。
有個女孩子說:「兆一,把我的外套給她就好啦,用不着這麼大動干戈吧?」
另外一個男生打趣道:「覃少爺憐香惜玉開始走獵奇路線了這是。」
從世俗的角度看,我是遠遠配不上覃兆一的,無論是相貌、家庭,還是個人成就。
看周雋爸爸卑微地跪地求他,他連個客套話都懶得說,我才驚醒自己與他的世界之遠,遠超我的想象。
我想起周雋的話:你倆荒唐一場,他事了扭頭還是他的公子哥兒,你呢?
我和覃兆一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生下來就在羅馬,可以隨心肆意地活。
但我,我除了在高考的千軍萬馬裏擠過那座獨木橋,沒有別的路。
所以第二天覃兆一又來接我出去玩時,我拒絕了。
我說:「馬上要高考了,我沒空出去玩。」
他愣了愣,道:「那我們就去學習。」
我:?
他把我帶到了他家。
一個山腳有門衛崗哨,從門衛到半山別墅要路經湖泊、樹林和大片草坪的地方。
以前,周雋爸爸有次帶我和周雋爬山,曾給我們指過這個地方。
他說:「住在那兒的人,一句話就可以改變別人的命運。」
如今我就站在這兒,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寒酸地站在這兒。
覃兆一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說地把我拉進了他的世界。
他對門口來迎的中年人說:「張叔,讓梁老師過來吧,給我女朋友補補物理,她就這一科略有欠缺。」
那天,我在極度的震驚、茫然和忐忑中上了一天物理課。
期間,他一直託着腮,好笑地看着我。
時不時還給我倒杯水、端個果盤。
末了,他把我圈在座椅裏,呼吸噴在我的耳邊。
「今天學夠了嗎?學夠了就做點別的好不好?」
我紅着臉一把推開他。
「你爸媽快回來了吧?我該走了。」
他輕咬我的耳垂:「他們現在在國外。」
我立馬彈跳起來,那我更得走了。
他倒是也不惱,只在我脣邊輕啄了一口,說了句「小沒良心的」,就拿上頭盔送我回了富民巷。
他走後,我站在破敗的巷口回看他家的方向,第一次深刻意識到,我們活在巨大的落差裏。
這份落差,覃兆一毫不在意,我卻很難不在意。
他爲什麼會喜歡我,是覺得新鮮嗎,這份新鮮感又能持續多久,我不知道。
我只拼命地告訴自己:活在當下,不要爲沒有發生的事情提前煩惱。

-8-
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țŭ̀ₗ
事情的起因,是周雋爸爸來找了我。
那天,他侷促地坐在輪椅裏,鋪墊了很久,才說了他想說的話。
「我聽說,咱們孜孜和覃家少爺在談朋友。覃少爺很喜歡咱們孜孜,對她有求必應的。」
我爸聽了,臉色有些難看:「沒有的事,我沒聽說。」
我媽卷着手裏的毛線,也不說話。
我澄清道:「周叔叔,我和覃兆一是同桌,沒有別的什麼。」
周雋爸爸突然拉住我的衣服,艱難地說:「孜孜,周叔叔以前對你不差吧。幫幫叔叔好不好?只要他們覃家一句話,我們周氏集團就還有救。你幫我和覃家小少爺說說,行嗎?」
我爲難地看着他:「周叔叔,我們都還只是學生而已,您說的事兒,很大,覃兆一他說了也不算,您還是得去找覃家話事的人。」
周雋爸爸斬釘截鐵道:「覃家就他這麼一個獨苗,早就當接班人培養的。覃家特別寶貝這個兒子,他如果能在喫飯的時候隨口提一兩句,沒準兒我們整個集團就有救了。孜孜,這不光是我一個人,它還關係到你朱阿姨,關係到周雋,關係到周氏集團上上下下幾千號人哪!」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
我媽在周家當了六年保姆,我也在周家書房蹭了六年的書看。
周雋爸爸、周雋媽媽一直待我很好,帶我長了不少見識。
做人應該感恩,不是嗎?
週末覃兆一來接我去他家複習,我糾結了兩天,終於在離開前開了口。
我說話時,覃兆一正在給我倒水,話說完,杯子裏的水溢了出來。
水流到桌上,又流到地上。
覃兆一背對着我,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冰冷。
「你第一次開口求我,就爲了周雋?
「你清楚周氏集團是犯了什麼事兒被清算嗎,你就來幫他們說話?是經濟犯罪,你懂嗎?涉事人都在接受調查,結果還沒出來,你讓覃家現在介入?
「你就那麼忘不了周雋?如果是這樣,就請不要再來招惹我了。」
那天,覃兆一很生氣。後來學校裏接連兩週都不見他。
彼時他已經成了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大家都知道覃兆一在奧運選拔賽奪冠的消息。
女生們全都在討論他射擊時的樣子有多帥。也有很多人追着問我,是怎麼把他追到手的。
他剛剛拿獎回學校那會兒,每天轟鳴着他的摩托接送我上下學,絲毫不避着其他人。
有人問他和我什麼關係,他也大方回答:「女朋友啊,看不出來嗎?」
如今,我看着右手邊空蕩蕩的座位,心裏也空了一大塊。
後來我給他發了一條信息道歉解釋,他沒有回我。
再見到他,是高考百日誓師大會。
他穿過偌大個操場走來,身邊是一個漂亮到發光的女孩子。
那時我正在臺上代表全體學生髮言,他一來,大家瞬間騷動起來,提起脖子爭先恐後地看他。
看到他身邊已經換了個女生,又八卦地望向我。
他和女生在臺下站定,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我。
我強忍着眼裏的淚意,帶着所有同學一起宣誓。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我欲於羣峯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
同學們羣情激昂地宣誓,只有他一言不發。
那天,他在學校門口攔住我,告訴我他大學會去斯坦福。
我說:「恭喜你。」
「你還是想考清華?」
「嗯。」
他自嘲一笑,戴上頭盔,轟鳴着發動機離開。
這是高考前,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再見到他,是電視上。
18 歲的覃兆一在奧運摘金,國旗爲他升起,國歌爲他唱響。
他纔是那個於羣峯之巔俯視平庸溝壑的人。
我默默收起他送給我的各種小玩意兒,刪掉他的聯繫方式。
黃粱夢醒,各奔前程。

-9-
我和周雋上的都是清華。
上大學之後,他就莫名其妙開始追我。
那會兒我臉上已經沒了痘痘,臉型身型都比之前要瘦一些,化了妝,換了髮型,穿搭再花點心思,走出去也開始引人注目了。
我開始打理自己,不爲了悅人,只爲了悅己。爲了讓自己更有自信,更愉悅。
室友說,我不是傳統白幼瘦那種美,而是那種很有辨識度、很有野性、很有味道的美。
我告訴他們我曾當選班醜,她們一臉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你可是逛街會被攝影師瘋狂街拍的人哎!」
「你們那是一班的臥龍鳳雛吧,什麼審美啊!」
我笑道:「不信你們下次問問金融繫系草周雋,他也投過我來着。」
她們更是集體爆炸。
「我去!他不是吧?」
「那他現在還這麼高調地追求你,精神分裂嗎?」
我笑着不接話。
周雋家裏到底還是撐了過去,只有高層涉案人員被捕,他爸爸沒事,周氏集團也恢復了經營。
不過周雋卻不肯搬回別墅,還是住在福民巷。休假回家的時候,還老來我家蹭飯。
他想着法兒地對我好,道歉的話,也說過了幾百次。
他說:「我那時是被嫉妒衝昏了頭腦,才做了混蛋事。
「你和覃兆一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心如刀割。
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每次看你對着他笑,我都覺得自己要疼死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我接受了他的道歉,但沒接受他的表白。
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有些感覺,沒了就是沒了。
他卻不折不撓,除了學業、創業之外,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花在了我和我家人身上。
他說,他相信水滴石穿、磨杵成針,相信精衛填海、愚公移山。
我說:「別自我感動了。」
大三的時候,我的人生髮生了兩個重大轉折。
一是富民巷拆遷,爸媽的生活沒了後顧之憂;二是我簽了個國際模特經紀公司,掙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國內外大大小小的秀場露臉後,追我的人也越來越多,但我沒有一點兒想談戀愛的慾望。
室友調侃說:「該不會是年少遇見過太驚豔的人,很難再爲誰心動了吧?」
我腦子裏浮現了覃兆一的笑臉。
很久沒有見他,但他的動態我卻是清楚的。
有個室友是他的鐵桿粉絲,時不時就會發他的 ins 到羣裏。
他仍然很愛玩,社交平臺上,都是在世界各地玩極限運動的記錄,攀巖、衝浪、高山滑雪、自由潛水、翼裝飛行,不一而足。
有次翼裝飛行,遇遇強風差點出事,他仍是不要命一般,繼續玩着這些極限運動。
他的動態裏,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女生。
室友說,這也是他非常吸女粉的原因之一。
離他最近的一次,是他受邀來清華參加一個對話活動。
那次我捏着手裏的票,站在禮堂門口,終究沒有進去。

-10-
真正見到他,是在畢業後的第三年。
那時我建立了自己的藝展工作室,模特也在繼續兼職。
有次到米蘭參加 Prada 的新品發佈秀,刷到覃兆一的最新 ins 定位也在米蘭,心跳莫名就快了起來。
我期待相遇,卻也懼怕相遇。
聚光燈亮起,我走出 T 臺。
時隔多年,我再次看見了他。
秀場臺下,他的黑色襯衣領口微敞,袖子被隨意地挽起,舉手投足透着矜貴和成熟,和高中時已大不一樣。
我看到他時,他正偏頭和身邊的女孩講話。
那個女孩我七年前見過,依舊美得發光。
他脫了外套遞給她,又給她擰開了礦泉水。她看着他笑,眼睛彎彎的,柔和得像月亮。
天造地設,璧人一對。
我竟曾天真地期待,他 ins 上沒曬過女人,就是沒女朋友。
七年過去,我以爲自己早戒斷了。
可見到他的這一秒,見到他溫柔呵護其他姑娘的這一秒,眼淚就那麼莫名其妙地淌了出來。
在秀場哭泣,這是重大的事故。
誰知,這個帶淚回頭的鏡頭,竟然火出了圈。
全網都在討論這位令人心碎的 ChinaBeauty 到底經歷了什麼。
甚至有博主在拿慢鏡頭分析我的動作表情。
「這場發佈秀的主題是什麼,是「蛻變」啊!
「大家看啊,尹孜孜剛出來的時候,這個氣場和自信,殺傷力是十足的。走到大概中場的時候,她的笑容突然帶了羞怯,柔和了許多,可再往前走到前面定點位的時候,笑容已是帶了點自嘲。最後就是這個封神的回頭,眼神破碎,一滴淚恰如其分地淌下,笑容卻是釋然的。
「這生動地詮釋了一顆心是如何從自由到砰然,到破碎,到癒合,再到重生。完美詮釋了主題『蛻變』啊!這叫什麼,這叫專業!」
底下熱評疊了一萬多層。
【熱知識:模特只是小姐姐的副業,她本人的藝展公司也是行業新銳,另外,她清華本科,北大 MBA。】
【學霸走 T 臺果然不一ťů₍樣!三十秒靠眼神講完一個故事!】
【她的長相好有特點啊,就第一眼好像沒覺得很美,但就是讓人忍不住看了再看,看了再看,完了我要淪陷了。】
陰差陽錯的熱度加持下,國際時裝週首秀的我,在慶功宴被邀請進入了主宴會廳。
在那兒,我再次見到了覃兆一。

-11-
我端着酒,也端着得體的笑,穿梭在全世界的名流巨賈之間。
被讚美、被看見、被恭維、被凝視,都沒關係,我也有我的目的。
從入場那刻,覃兆一的目光就一直跟着我。
我裝作看不見,在各色男人間遊刃有餘地周旋,我恣意地笑,我容許那些掌握着金錢和權力的男人們把我當作追逐的目標。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在這種場合如何不太喫虧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酒一杯接一杯,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
在第七支舞的時候,覃兆ţųₚ一攬住了我的腰。
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着怒意:「尹孜孜,你是故意的,對嗎?」
故意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氣他。
我輕搭他的肩,眼神迷離。
「對啊,我是故意的。這裏紙醉金迷的,有人是魚,有人是餌,有人是漁夫,哪一個不是抱着目的故意而來呢。」
他用力握了我的腰,將我貼近了幾分:「幾年不見,學會不說人話了。」
「見年不見,覃少爺學會亂扣帽子了。」
他如鷹一般緊盯着我的眼眸,手上的力道越發的霸道。
「周雋呢?怎麼沒陪你來米蘭?」
我反問他:「你的女伴呢?今晚沒來嗎?」
「所以秀場上,你看見我了。」
我落了下風,不再說話,只隨着他的節奏旋轉。一曲終了,他把我拖到了沒人的露臺上。
風有些涼,他脫了外套披在我肩上,我沒有推辭。
幾杯酒下肚,他纔開了口:「那滴眼淚,你是爲誰而流?」
「你覺得呢?」
他沉默地看着遠處,緩緩道:「有那麼一瞬,我覺得是爲了我。」
我正要接話,他的女伴追了過來,眼神疑惑地看着我們:「兆一,這位小姐是?」
覃兆一沉默了一會兒,介紹道:「尹孜孜,我的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前女友;冷蘭,我的發小,也是我的未婚妻。」
霎時間,一陣夜風吹來,是透骨的冷。
冷蘭大大方方和我打了招呼:「原來是尹小姐,幸會、久仰。兆一說錯了,還不是未婚妻,月底才訂婚。」
她的眼神瞟過我身上的外套,我立馬識趣地開始脫外套,卻不知怎麼卡住了,怎麼也脫不掉。
我的臉唰地就紅了,手忙腳亂,狼狽至極。
我想這輩子我再也不會碰到比現在更尷尬的場景了。
冷蘭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制止了我尷尬而又可笑的動作。
「沒關係的,尹小姐,你穿着吧。」
我木然地點點頭,道:「謝謝,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歌詞裏說,心中無所求,有風無風皆自由。
註定得不到的,除了放下,還能如何。
我回到了宴會,結識該結識的人,獲取該獲取的資源。
那晚,我拿到了很多名流大鱷的私人聯繫方式,還有好幾個國際大品牌的合作邀約。
回酒店後,醉眼朦朧,我下意識在口袋裏掏手機。
屏幕亮起,屏保是我的照片。
輸密碼解鎖,想打給助理,卻發現沒存她的號碼。
正疑惑着,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我手機在你那兒,可以還給我嗎?」
我醉意已濃,道:「你手機怎麼會在我這裏,亂講。」
「你現在拿的就是我的手機。你在哪兒,我來取。」
「我在……」我摸了摸身下的被子,嘟囔道:「牀上。」
他那邊沉默了很久,啞聲道:「你在哪?寶格麗嗎?」
那夜,酒模糊了我,卻清晰了他。

-12-
回北京的飛機,航空公司告知我升艙了。
升艙也不是沒遇到過,但是升艙直接換飛機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空無一人的擺渡車把我運到了飛機前,登機後才發現這是私人專機。
我心裏有了答案。
果然,飛機裏唯一的乘客覃兆一正在翻看財報。
「你什麼意思?」
他抬眼看我:「順路,送你回國。」
我覺得好笑:「你月底訂婚,現在甩下未婚妻,順路送我回國?」
他答:「對。」
我扭頭就要下飛機,我自然不會讓自己捲入傷人傷己的複雜關係之中。
然而艙門已經關了。
「坐下,繫好安全帶,然後我們來談一樁生意。」
我有些愕然,原來是要談正事。
周雋說,覃家要捐贈一批文物給國家博物館,都是他這幾年在歐洲美洲找回的,有流落民間他蒐羅的,有拍賣會上高價競拍的,也有華裔富商捐贈的,一共有 361 件。這ŧũ̂₌批文物,會單獨辦一次展覽。
他說:「我想交給你們公司來做。」
我剋制着內心巨大的波瀾,立馬答應了。
他笑道:「商業條款還沒談你就應承了?」
「這事兒就算倒貼錢,我也得搶着接。社會價值遠大於經濟價值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咱們什麼時候籤合同?」
爲了表示誠意,我當場就打開筆記本電腦擬起了方案。
擬方案的時候,還問了他個小白問題。
「那些文物是都在這飛機上嗎?」
他:「不在,也裝不下。」
我失望道:「你找回來的那些寶貝一件都不在啊?」
我還想先飽飽眼福呢。
他收回落在 pad 的視線,抬眼凝視我。
「有一件。我必須隨身帶着,才放心。」
我忙問:「是什麼?」
「你這麼聰明,猜不到嗎?」
「難道是失落已久的始皇傳國玉璽!?」
他:……

-13-
飛機落地後,他不由分說直接帶我上了卡宴,又一路到了別墅。我一有反抗的苗頭,他就問:「合同你還想不想簽了?」
空無一人的別墅裏,長長的餐桌已準備好了餐食。
我們分坐兩邊,覃兆一把合同推到我面前。
「如實回答我三個問題,不光這次文物展,以後覃氏輻射範圍內所有藝展,全給你。」
還有此等好事?
我立馬道:「什麼問題,我保證百分百誠實,問吧。」
他開了一瓶酒,給我倒了半杯。
「你那滴淚爲誰而流?」
我接過酒杯,看着他的眼睛如實回答:「爲你,爲我自己,爲我們無疾而終的愛情。」
他聞言,怔了會兒,猛地喝下了整杯酒。
我笑了笑,也陪了一杯。
「下一個問題,告訴我,你在我和周雋之間選了他,這些年有沒有後悔過。」
我把酒給他滿上,平緩說道:「我從沒有選擇過他。」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尹孜孜,規則是要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我從未選擇過他,哪怕當年幫周家求情,也是爲着他父母。我早就放下了他,但是你從來不信。」
「這七年你沒有和他在一起嗎?」
「沒有。」
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難一般,劇烈地喘息起來,而後是大笑,笑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眶,最後又一次飲盡了杯中的酒。
我再次陪了一杯,然後問他:「第三個問題呢?」
「先陪我喫飯,喫完飯再說,好嗎?」
然後我們便開始了一場沉默而又漫長的晚餐。
他一道一道地爲我佈菜,動作得體而又優雅。
和當年那個大大咧咧一口咬開我遞過去蘋果的覃兆一,已完全不一樣。
我覺得憋得慌,就問他能不能把旁邊客廳的電視打開,聽個熱鬧。
電視亮起,是財經頻道,周雋的聲音突然在空蕩的客廳響起。
主持人正在採訪他。
此時的周雋,已是金融新貴、環宇集團總裁。
主持人問他人生有無後悔之事。
周雋看着鏡頭說:「高中時錯把珍珠當魚目,不小心被別人搶了去,七年來日日夜夜都在後悔,好在她現在單身,我還有機會。」
他口中的「別人」,正在和我喫飯。
覃兆一聞言,紳士地放下刀叉,把切好的和牛推給我,說有事要去打個電話。
我起身去關電視,海風吹來,我聽了個清楚。
海景陽臺上,他冷聲吩咐:「環宇融資到 C 輪了是吧,讓北投、利日、馳生全部撤資。」
打完電話,他回到餐桌邊。
「孜孜,最後一個問題,你想好再答。」
我鄭重地點頭。
「你想讓我取消訂婚嗎?」
14(覃兆一視角)
冷蘭不太理解覃兆一爲什麼在高中就喜歡上了尹孜孜。
她跟着去學校看過一次,看着也就一個普通人。
身材長相還行,成績不錯,家庭一般。在普通人裏也許拔尖,但配覃兆一,那就差得有點兒遠了。
只有覃兆一自己清楚爲什麼。
覃兆一第一次見尹孜孜,是在一個事故現場。
那天,一個二十出頭的建築工人自六米高的在建樓房跌下,單薄的胸腔扎進了裸露矗立的鋼筋裏。
他沒有當場死亡,而是踮着腳,懸在鋼筋上,一邊嘔着血、一邊哀嚎地喊着「娘」。
場面過於血腥,路人皆慌亂不堪,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可憐的小夥子,血越流越多。
有人悽然嘆息,有人掩面哭泣,有人不忍再看。
覃兆一正聯繫急救的時候,一個揹着書包、穿着樸素的女孩兒衝了出去。
她奮力地抱住那個渾身是血的建築工人,託舉着他,讓他有處借力,有處倚靠,不必自己踮着腳。
她柔聲說着:
「別怕,別怕啊……
「會好的,會好的……
「醫生很快就來了,再堅持一下。」
她想讓他少疼一點兒。
她想讓他不要死得那麼孤單。
那天,那個建築工人一遍遍地喊着「娘」,喊着「疼」,死在了她的懷裏。
建築工人斷氣的時候,她渾身是血,淚眼婆娑。
那時,她才高二。
他想起了教員的那句話:堅冰還蓋着北海的時候,我看見了怒放的梅花。
她這樣炙熱的靈魂,他從未見過。
那天起,這個叫尹孜孜的姑娘走進了覃兆一的心裏,從此再也沒出來過。
爲了她,他轉到了公立中學。
剛轉過去沒多久,就發現她有喜歡的人。她有一整個畫冊,畫的都是周雋。
周雋,呵,他何德何能呢?
他甚至在那樣無聊噁心的班級投票裏,污辱她的長相。
她把座位換自己身邊時,覃兆一覺得九天神佛終於回應他的祈求了,他開始想方設法地對她好。
她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時,覃兆一這輩子也沒緊張得這麼語無倫次過。
她總覺得他是個只知道到處玩兒的人。
他想,他得讓她看到自己優秀的一面,所以特意把奧運選拔賽轉播的時間告訴了她。
還等在她的樓下,想請她擼串兒,聽她誇誇自己。
可她竟然在周雋家裏。
窗戶後面的那兩個人影,捱得是那樣的近,這叫他喫醋得發狂。
教養,剋制了他衝上樓去扯開兩人的衝動。
他在巷口一秒一秒地數着,心似在滾油上煎。
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
那晚,他吻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吻了她。
他們就這麼在一起了,但他沒有一絲安全感。
她順從他,卻從未表現出對他的喜歡,與她之前喜歡周雋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她求他幫幫周家時,他心裏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所以都是爲了周雋嗎?
覃兆一從小到大,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挫敗感。
她發信息說:對不起,我沒想讓你爲難,我做這些也不是爲了周雋。
他怎麼可能會信。
那些筆觸輕柔的畫,那些她時不時偷偷看向周雋的瞬間,他全看在眼裏。
再去學校時,她站在臺上發言,周雋就站在她的一側,溫柔地看着她。
他在校門口攔住她,問她是不是要考清華,她點了頭。
原來還是想和周雋上同一所大學。
於是,覃兆一放手了。
他全身心投入奧運會的賽前訓練。奪冠的那天,還是忍不住給尹孜孜發了個信息。
【兆裏挑一:聽說你考上清華了,恭喜。】
她已經把他刪了。
爲什麼呢,就因爲自己不願意幫周家嗎?

-15-
覃兆一最終還是去和父親說了周家的事。
如果尹孜孜真要和周家綁定一輩子,那麼周家便不能出事。
好在周父並未涉案,事情解決得比較順利。
周雋來感謝過他,兩人客套地互加了微信。
從那天起,覃兆一時不時就能在周雋的朋友圈裏看到尹孜孜的身影。
她的大學生活過得很精彩,也肉眼可見得越來越漂亮。
他偷偷去見過她幾次,沒敢被她看見。
被邀請到清華參加對談那回,他還是忍不住輾轉託了一個教授給她遞了票。
但她沒有來,那個座位空了一整個晚上。
都說,人間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醫。
覃兆一體會了個透徹。
周雋在朋友圈官宣和尹孜孜在一起那天,覃兆一正要翼裝飛行,朋友勸他別跳,他仍是跳了,途中遇到不穩定氣流,有一瞬間他想,如果他真出了事,她會不會爲他心痛流淚。
那次後,他便不再看周雋的朋友圈了。
那時的他,未懷疑過那些朋友圈的真實性,他不知道一個人爲了佔有另一個人能想出多誅心的辦法。
他只知道,從未如此思念,而又不想見到一個人。
她永遠不會屬於他這件事,讓他絕望。
無處安放的執念與不甘,只能通過各種極限運動宣泄。
一切的轉變,在米蘭秀場。
尹孜孜看着自己,眼睛明亮而又悲傷。
她眼裏淌下那滴淚的時候,覃兆一的認知被顛覆了。
她爲什麼會哭,有可能是爲了他嗎?
她心裏是有他的嗎?
他需要知道答案。
宴會的露臺,他問了一遍。
寶格麗酒店的迴廊邊,他又問了一遍。
那時她醉醺醺的,攀着他的脖子道:「這世界上能讓我哭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離我太遙遠了。我拼命地追趕,好不容易距離縮短了一點兒,但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覃兆一先是震驚、困惑,後逐漸轉變爲欣喜若狂。
答案呼之欲出,可這是她的醉中之言,他要聽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答。

-16-
覃兆一問了我三個問題,其實都是同一個問題。
——你愛我嗎?
他的表情是那樣的小心和不安。
一切昭然若揭。
我看着他的眼睛,問出了唯一的疑惑。
「你和冷蘭到底是什麼關係?」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需要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要管這些,你只告訴我,你想不想我取消訂婚。」
他執拗地看着我,不管不顧地要一個答案。
我深吸了口氣,認真回答:
「想,我想你取消。」
「我不想看你和別人結婚。」
「但——」
我的話,他以吻封住,用力的,發狠的,恨不能吞噬一切的。
是報復,也是求償。
我尚存幾分理智,提醒他「冷蘭……」
他邊密密地吻我,邊給冷蘭打了過去,開了免提。
冷蘭的聲音急吼吼地飛出:「表哥!怎麼樣,怎麼樣,成了嗎?如果喫醋了,那絕對是心裏有你!我就問我這連環招絕不絕?答應我的事呢?」
覃兆一:「你喜歡的那個小明星,我會投一個綜藝,讓他陪你到山裏住兩個月。」
我:???

-17-
那夜,月色柔美,海風溼潤。
他一句比一句更蠱惑地在我耳邊引導:「可以嗎?」
月色一寸一寸蔓延,海浪一波一波侵襲。
入耳,入身,入心。
牆上的影子與月光糾ťũ̂ₖ纏, 一點一點沉溺在這無邊的繾綣中。
我想起第一次在學校見到他。
高二的那個冬天,飄着鵝毛大雪。
我做完值日,出教室倒垃圾, 他抱着幾本書站在走廊的燈下, 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臉上,像畫。
他說:「同學, 你是高二一班的嗎?我是轉校生,我叫覃兆一, 你缺同桌嗎?」
想起有次我來例假時,疼得趴在桌子上,他路過順手塞給我一盒止疼藥, 又請全班喝奶茶。
只有我那杯是熱的。
想起班裏許多次不經意地回頭,撞進他倉皇移開的眼裏。
想起他第一次撇下所有人帶我兜風,那緊張而又藏不住喜悅的背影。
可那時的我, 被一個「醜」字框住,從來不敢相信誰會莫名其妙就喜歡了我。
即便他一再以行動表明心跡,我也不敢全然相信。
未曾想,他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在愛裏惶恐不安,毫無自信。
我們是多麼愚蠢又可笑的兩個人啊。
不過好在兜兜轉轉, 終究是沒錯過。
後來, 記者採訪我們, 問我們錯過了整整七年, 是不是非常遺憾。
覃兆一斬釘截鐵:「當然。」
我點了頭,卻又搖了頭。
「遺憾,卻也不遺憾。」
「高中的時候,我看見他發光, 就覺得自己暗淡。他很早就是一棵參天大樹,我卻只是一粒種子。如果沒有這七年我一步一步讓自己破土而生,向陽而長, 我不會像現在這樣平等而又自信地站在他面前,泰然自若地接受他的愛。」
記者接着問:「聽說環宇總裁周雋近日頻繁高調示愛尹小姐,前不久更是把公司的拳頭產品以尹小姐命名……」
覃兆一看向鏡頭。
「這段今晚播對吧?」
攝像點頭。
覃兆一掏出兩個紅本本。
「周雋, 你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再騷擾我夫人, 我可就動真格的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說:「這段掐了。」
他:「不行, 播。你爲什麼要掐?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像小學生吵架,有失身份。」
「我不管。」
「你確定咱們官宣結婚的視頻裏要帶上他?」
他想了想, 猛烈搖頭。

-18-
婚禮前, 在海邊露臺吹風, 我問了他一個深埋心裏很久的問題。
「覃兆一,高中的時候, 你不覺得我又土又醜嗎?」
那時, 班裏男生都覺得我醜。
他答: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你抱着那個渾身是血的民工,那時的你,耀眼得我不敢直視。
「後來我看了你的側臉整整一年, 入夢多少次你不會知道。
「我開蒙早, 知道美與醜的標準多變又主觀,以貌取人粗暴又膚淺。
「也知道美麗的皮囊終將湮滅在時間裏,但美麗的靈魂, 永不褪色。
「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我。我選的人,那必然是兆裏挑一。」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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