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
太子的通房來我面前耀武揚威:「我倒是身懷六甲了,姐姐還沒承寵吧?」
我不怒反喜,激動地告誡太醫:「務必保住孩子。」
我等了三年,就等東宮有喜。
好讓我去父留子,垂簾聽政。
-1-
我從鳳藻宮出來,遇到了一位衆星拱月的女子。
她穿金戴玉,領着大隊人馬不規不矩地衝我福了福身。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蘇小姐、未來的太子妃吧?」
我微微皺眉。
這是什麼人。
帝都女眷,誰敢這麼同我說話。
「我是東宮新晉的章良娣,特來拜見未來太子妃。原本想早些來的,只可惜……太子天天讓我侍寢,早上實在起不來啊~」那張嬌媚容顏上流露抱歉的笑。
「起不來就不用來,到我們姑娘面前丟人現眼!」書閒訓斥道。
書閒是我的貼身丫鬟,到底年輕沉不住氣,被章良娣抓住了話柄。
「姑娘好急的脾氣。我們這些近身伺候的,要爲太子準備喫穿,體貼冷暖。不比蘇小姐,年過二十還未出閣,有閒情雅緻逛園子。」章良娣唉聲嘆氣,滿滿的得意。
書閒還要再吵嚷。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頭。
麻雀剛飛上枝頭,還沒見過青天。
何必多費口舌。
我挪開了眼,淡然地從她身邊經過。
沒想到她非但不躲,反倒直直撞了過來。
把我撞得一個趔趄,隨即往地上一坐,捂着肚子哭鬧。
「妹妹雖然惹姐姐不開心了,姐姐倒也不必打我吧!我肚子裏,可有太子的孩子呢!」
我腳步一頓:「你說什麼?」
她眼中閃過一絲惡毒的得意:「妹妹肚子裏,已經有了太子的骨肉,業已三月了……」
「來人,賜座。」我一揮袖,讓書閒將她扶到最近的亭子裏。「宣太醫。」
章良娣不安:「我御用的太醫在東宮……」
「不是撞壞了嗎。走得回去嗎。」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給你宣的是資歷最老的任太醫,大長公主懷我的時候就是他看的,你怕什麼。」
——「當然是怕你墮了我的胎啊。」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眼中藏不住事。
焦急地看着大路,顯然早已去向太子報信,就等着他來。
看她是多麼柔弱不能自理。
看我是多麼強橫嬌蠻爭風喫醋。
然後期待他救她於水火。
可是太子沒來,任太醫倒是先到了。
「任先生,還請爲這位姑娘診脈。」
章良娣攥着拳頭。
書閒將她的手壓在桌上。
任太醫一摸。
「回蘭臺令的話,是喜脈。」
我心中一顫:「幾個月了?」
「三個月了。」
「剛纔她跌了一跤,胎相可還穩當?」
「無有大礙。」
「是喜事。」我強忍着胸中激烈的情緒,故作平靜道,「書閒,擬一份禮單,從庫裏尋些安胎滋補的藥劑,給章良娣送去。」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務必要把這個孩子好好生下來。」
章良娣身子骨一僵。
「最好是女孩兒。」我叮囑,「我喜歡女孩兒。頭胎必得是長女。」
她看我的眼神起了敬畏。
我知道這些女子心裏打的什麼算盤。
宅子裏鬥來鬥去。
爭着恩寵。
鼠目寸光。
以爲人人都與她們一樣。
我要的和她們不同,她便看不懂我了。
差人將章良娣全須全尾地送回東宮。
我大步流星迴府。
進門才仰天大笑。
「好,好,這下可好!」三年來我從來沒有這麼舒坦過。
管家問我:「家主得了什麼好事?」
「東宮有喜。」我一甩袖,「設宴,奏曲,我今天要大醉一場,不醉不休。」
管家遵命。
「再有七個月,章良娣就要生了,在此之前我得嫁入東宮,做名正言順的主母。差欽天監趕緊尋個吉利日子,把我與太子的婚事給辦了。」
「是。」
當今聖上,身子骨向來不好,已經不能理事了。
太子又是個武夫,根本不該是皇帝的人選。
我巴不得把這二位統統送走。
抱着孩子垂簾聽政。
我做夢都在盼孩子。
章良娣這就給我遞枕頭。
蠢是蠢了點……但不要緊。
只要她能給我生個女兒,我能給她一輩子榮華富貴。
反正是做金絲雀。
做男人的,做我的,有什麼兩樣?我還不用她侍寢。
她慢慢會明白,誰纔是天。
第二天,我早早處理完鳳藻宮的票擬,帶着人盛裝去東宮。
章良娣出生貧賤,舉手投足一股脂粉氣。
據說出生風塵。
這樣的女子懷了身孕,在後宅中還不是羣起攻之。
沒個人護着,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要給她撐個場面,敲打其他寵妾收起齷齪的心思。
進了殿前廣場,就見太子一身獵裝在打馬球。
芝蘭玉樹,英姿颯爽。
有一個剎那,我將他認作了臨淮哥哥,不禁看癡了。
但是他回眸,高鼻深目的凌厲五官,又讓我瞬間清醒。
——臨淮哥哥已經不在了。
東宮現在是這個人的。
我閉了閉眼。
要是臨淮哥哥還在,我早就是此間的女主人了。
「喲,這不是蘇小姐嗎。」趙歡輕佻打馬,自我面前跳下,「怎麼,想起你還有個未婚夫?」
我端莊行禮:「鳳藻宮蘭臺令蘇靜言拜見太子。」
趙歡挑起了我的下巴:「長着這麼漂亮的臉,怎麼這般無趣?乖,說點好聽的,說你想我了。」
嘖。
當初怎麼就讓他當上了太子。
失策。
「太子請自重。」我冷冷地將臉摘了出來。「我來拜訪章良娣。」
「什麼章良娣?沒聽說過。」
「昨日在御花園遇上的一位姑娘。我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趙歡玩弄着馬鞭,眼角懨懨地一掃:「哦,蘇小姐怕是記錯了——東宮並沒有什麼章良娣。」
我心中警鈴大作。
「那我去跟其他姐姐妹妹喝茶。」
「好啊,我和你一起去。」
趙歡懶洋洋地跟在我身邊,進了東宮內宅:「把人都叫出來吧。」
東宮女眷在我面前排成了一排,趙歡倒在椅子上,交疊着雙腿:「蘇小姐想見你們呢。你們把頭抬起來,讓蘇小姐看看清楚,有沒有個叫章良娣的。」
她們抬起了臉。
我心中一寒。
高矮胖瘦各不同,但都看得出長着相似的一張臉。
——我的臉!
這樣想來,昨天的章良娣,笑起來也有幾分神似於我。
「怎麼樣?有嗎?」趙歡挑了挑眉,漆黑的眼中閃過一簇火。
我仔仔細細看了三遍。
沒有。
我微微頷首:「是我記錯了。」
趙歡拍拍身邊的椅子:「既然沒找着你想要的人,那就陪我喝個茶吧。」
話音剛落,欽天監過來覲見,遞上盤子:「半年之內的吉日都在這裏,請太子擇選。」
「來得正好,靜言,你也挑挑我們大婚的日子啊。」趙歡慵懶倒在椅子上,勾了勾脣角。
我端莊執禮:「先太子過世未滿三年,靜言還在守孝。」
我原本是臨淮哥哥的未婚妻。
未過門,他就過世了。
我這才被指給了趙歡。
流水的東宮,鐵打的妃位。
「守孝啊。」他那雙桃花眼上下一撩,「那你怎麼不穿孝?」
「你一身素,一定特別俏。」
我氣得衝進鳳藻宮:「查清楚章良娣在哪裏了嗎?」
書閒敬畏地看了我一眼:「在御花園東側樟樹下的井裏……」
我抓起茶杯就往地上砸:「趙歡這個禽獸!」
章良娣永遠想不到。
她心心念念想踩着我邀寵的那個人,會要了她性命。
我氣得把所有的奏摺扔到地上。
都快三年了,東宮一個孩子生不下來。
難道要我嫁過去生嗎?
趙歡配嗎?!
我正火大,我姑姑來了。
我正了正衣領:「參見皇后。」
頭戴鳳冠的姑姑年事已高,風華依舊。
她目光慈愛地撫了撫我的胸口:「我都聽說了,言兒不生氣,不生氣,啊。」
「我想廢了太子。」我冷峻道。
「廢太子,那就只有懷王了。」
當今陛下少嗣,活到成年的沒幾個。
我臨淮哥哥過世之後,東宮之位就在懷王和趙歡之間擇選。
懷王是簡貴妃的兒子,有自己的母家。
姑姑這才聯合關隴二十三家將趙歡送進了東宮。
他就是個撿漏的。
「趙歡不老實,心思多。我看他盯着人瞧的樣子,像頭狼。」
「你還拿捏不住他?」姑姑笑看着我。 「他一介武夫,成天打馬球,給他點金銀女人,他就什麼都顧不上了。這樣的皇帝,不是很好嗎?」
說的也是。
當初立太子一事,姑姑也與我聊過。
趙歡母親是個低等宮女,很早就死了,他甚至沒上過太學,我懷疑他都不認得幾個大字。
聖上病重後,姑姑垂簾聽政,我以蘭臺令入鳳藻宮,寫票擬。
趙歡這個太子倒是不幹政事。
每個月喫喝玩樂的花銷,也在我看得過眼的範圍內。
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確也不錯。
「你要是早點嫁過去,留下一兒半女,也就能擺脫他了。」姑姑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來人,再給他送點女子過去侍寢。」
-2-
我把章良娣厚葬了。
帝都又開始傳出流言。
說我至今未嫁入東宮,是趙歡不喜歡我。
趙歡有個出生平民的白月光,對我這個蘇家貴女不屑一顧。
不論我有多端莊得體,都苦戀他不得。
我聽到這傳言的時候,正因爲章良娣之死悶悶不樂,在家中看少年舞劍。
「精彩,精彩。」我飲了口梨花白,望着少年流暢緊實的腰線,錯不開眼。「誰家說書先生這麼有才,能給我與太子爺編出這種故事。」
「……是女學。」
啪地一聲。
我把酒杯砸在桌上。
天底下誰都可以傳這些無聊的閒話。
女學不行。
女學是我母親所建,請諸子百家,教養世家女子。
儒法兼修,百無禁忌。
成學三十年,隱隱有超越太學之相。
我小時雖然是在東宮授課,因爲母親的緣故,倒也經常來這裏。
我一進門,就坐上了夫子的位置。
懶散的妹妹們瞬間鴉雀無聲,站起來向我行禮:「參見蘭臺令。」
「聽說你們課業不夠多,每天學坊間長舌婦,聊些情情愛愛,家長裏短。」我冷冷看着她們,「三十年前,大長公主才建的女學,讓你們能和男人一樣學四書五經,從龍之策。
「當今我朝也只有柳祭酒一位正兒八經的女官,從七品罷了,連上朝都不夠格。
「你們不好好唸書,不想着如何出將入相,倒有閒情雅緻胡說八道。怎麼,是想跟男人成了親,在後宅裏繡花做飯,當你的三妻四妾,仰仗男人的恩寵過活?!」
妹妹們大氣不敢出。
「你們是要出仕的,明白出仕是什麼意思嗎?」
「明白!」
「坐。」我讓人把試卷發下去,「東京漕運,臨冬而止,開春而行。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運河冬天也開漕運,寫篇奏對上來。寫不完,不用回去喫飯。」
學堂裏響起墨筆擦過紙頁的聲音。
我看着這一個個明媚的少女。
不爭氣。
早三十年,誰不是養在深閨人未識。
我母親天縱英才,早就看透了這世道。
男的不行。
這纔有女學興盛。
我母親去世後,姑姑以後黨之威,壓制住了朝野上下的反對聲,聘了第一位女官。
又有我乘着母親與姑姑的東風,坐上了關隴二十三姓第一位女家主。
這是最好的時代。
一個個不知道讀書,淨聊些後宅陰私之事。
一定是課業少了。
門框被敲響。
一位穿着黑金長袍、戴單片眼鏡的女子立在門邊,笑看着我,長髮散亂左肩,瀟灑不羈。
「手談一局?」
——女學祭酒,本朝第一位女官,柳情。
關東柳氏嫡女。
「可。」
梨花院落,我和柳情相對執棋。
我們從小不對付。
當初在東宮陪讀,我們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每次不是我第一,就是她第一。
誰也不服誰。
——臨淮哥哥是出題的。
他確是天妒英才。
不過柳情入仕,我在背後花了很多的力氣。
我雖然是個蘭臺令,但那是皇后宮中的屬官,和她不一樣。
她的官雖小,印綬俱全。
我看遍天下,也只有柳情能挑這個頭。
「你這一天天的教的什麼東西,讓小妹妹們淨日編排我。」
「蘇大小姐和太子的情事,不就是天下最大的政事,怎麼不能說?無非就是她們說的不好罷了。」
「那你有什麼高見?」
「我混跡花街柳巷,遇見過你家太子。」柳情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在水晶鏡片後彷彿一隻狡狐,「據說,他只點長得像你的女人。」
我啪一聲落子。
中盤殺她大龍。
「脾氣真暴。」柳情無奈地推了推眼鏡。「還來嗎。」
「不來。」我甩袖便走。
「難得來一次,聊聊天也好啊,我新譜了首曲子呢。」柳情笑道。
我瞥了她一眼:「你彈琴最差,說的話我也沒一句愛聽,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憋着一肚子氣。
趙歡此舉,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他不就是想說我只是個女人。
以此折辱我。
我想了想,去了和音坊,找我喜歡的素問。
素問長得俊俏,彈琴也好。
就是什麼也不說坐在那裏白衣勝雪,也賞心悅目啊。
我聽着小曲喝着酒,微醺。
琴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素問坐到了我的身邊。
「蘇小姐有什麼煩心事嗎?」
「事事都煩心。」
「忘了吧。」素問輕輕解開了衣衫,印上了我的脣。
他的氣息清淡,舉止溫柔,我很受用。
一番雲雨,我在素問懷中方纔閉上眼睛,就聽見底下大叫:「你們是什麼人,啊?連和音坊都敢闖!」
我猛地坐起了身。
是啊,什麼人連和音坊都敢闖。
我在這裏,給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擾我清夢。
除非……
那個人明面上連我也得罪不起。
我陰着臉披上了外套,推開了窗,爬了出去。
「誒蘇小姐……小心。」素問擔心地看着我。
「嘴巴閉上,別說跟我有關係。」我扣過他的下巴親了親他的脣,扭頭就鑽進了馬車,打馬回了蘇府。
柳情在帝都素有花名。
其實我也經常外宿。
但我做得小心。
明明連我父親娶了我母親這樣千尊萬貴的大長公主,都能堂而皇之給我找好些小媽。
我也不知我爲何養幾個俊俏弟弟還要偷摸。
大半夜還要衣衫不整地逃跑。
生怕趙歡抓我。
真是可恨!
我回家衝進閨房,泡進了熱水裏。
希望是我虛驚一場。
可惜事與願違,我還沒泡熱,趙歡踹門而入。
「你晚上在哪裏?」他身上冒着寒氣,一如他漆黑的眼睛。
「我還未出閣,太子私闖我閨房,不合適吧。」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從水中拎了出來:「我問你今晚在哪兒?!」
我只穿着一件未扎腰的矜衣。
衣衾半溼,長髮如瀑。
趙歡瘋了一樣紅了眼,掐着我的脖子:「你揹着我跟哪個男人濃情蜜意,嗯?是那個和音坊的男伎?!」
我嘆了口氣,摟上了他的肩。
「發瘋做什麼?又不是不寵你。」
Ŧũ̂ₓ他漂亮的桃花眼瞪圓了。
呆呆地任由我把他摁到牀上。
睡一覺能解決的事,多什麼嘴。
我最煩男人爭風喫醋。
我只能借了他一隻手。
到底年輕氣盛,子時才肯歇。
我裹上了被子,「夜深了,你走吧。」
趙歡剛躺下又坐起來:「你說什麼?!」
「我沒過門,你宿在我這兒,我家裏人會說閒話。」
「你怕人說閒話?」趙歡嗤笑,「你是蘇家家主,蘇家上下誰敢說你閒話。」
我實在手痠身累到不想跟他吵。
罷了,宿夜也有宿夜的好。
我輕言細語拍了拍他:「睡。」
趙歡躺了回去。
從背後摟上了我的腰。
幾次三番甩掉,散發着熱氣的懷抱依舊會貼上來。
第二天四更,我上朝,趙歡還在睡。
我囑咐書閒:「把素問贖了,安置在城外別院裏。昨晚上巡邏的統統杖責二十。」
我蘇府九進深宅。
區區一個趙歡,單槍匹馬闖進我閨房!
我養的私兵都是喫閒飯的嗎。
沒有天理。
-3-
趙歡第二日破天荒地來了鳳藻宮。
盯着我寫摺子。
「殿下有什麼事。」
趙歡玩弄着桌子上的筆:「我想學點政務。」
「太子想學,也不至於氣走三個太傅。」
「也許是那些太傅都太老,太無趣,不如姐姐親自教我……」他鳳眼迷離地靠過來。
我看也不看,拿筆桿抵住了他的脣。
「工作。不行。」
趙歡眼神幽邃,親吻了筆桿:「我可以等。」
「我今日會忙到很晚,你可以去打獵,玩馬球。」
「我說了我等。」趙歡抽了我寫的摺子看了幾本,艱難地堅持了小半個時辰,隨即枕着摺子閉上了眼睛。
我幹了一整天。
他在我身近睡了一整天。
天近薄暮,我放下筆:「把今日的票擬給太后送過去蓋章。」
趙歡長長的睫毛抖動,恰到好處地醒來,一躍而起,眼光幽幽地看着我。
像一頭餓狼。
攬腰吻過來的動作卻很柔和。
我倒在他的臂彎裏,閉上眼睛享受這難得的溫存。
直到他呼吸緊促地咬掉了我發上的金步搖。
長髮娟娟落下。
吻順着脖頸落到鎖骨。
「我乏了。」我淡淡道。
累得眼睛都睜不開。
親吻可以,多得沒心力。
趙歡氣息一滯,滾燙的指尖幫我掩好了衣襟,嗓音沙啞道:「舞陽坊新開了家好喫的館子。」
「我回家用膳,殿下。」
「也好,你家的酒很好喝。」
我一愣:「你什麼時候喝過我家的酒?」
「哦,今早在你架子上隨意取的。」
混賬東西。
那是我珍藏的陳年女兒紅。
我瞪了他一眼,挽起金步搖,端莊走下宮階。
迎面便撞見白衣翩翩的趙昕。
「懷王殿下。」我頷首行禮。
「姐姐這麼晚了還在鳳藻宮辦事,真是辛苦,最近是不是清減了。」趙昕笑看了我一番,從懷裏抽出一軸書貼,「我新得了文定先生的墨寶,記得姐姐喜歡,特意給姐姐送來。」
「哦?」我精神一震,「讓我看看。」
字墨飄香,鋼筋鐵骨,風骨天成。
「文定啊文定……」我笑着搖搖頭,「天下十鬥文才,文定獨得八斗。」
「也不知這位文定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才名在外卻從不露面,看來是位真正的隱士。」
我笑容轉淡,合上卷軸:「那就有勞殿下割愛。」
趙昕站在火紅的夕陽裏,笑得溫柔:「我不過是愛屋及烏,算不上割愛。」
「好一個愛屋及烏。」趙歡挑着宮燈從我背後轉出來,散亂着領子,一副性事後的慵懶。
嘴角卻是冷笑。
「你愛的哪個烏。」
趙昕不慌不忙地拱手:「太子殿下,姐姐喜歡,我便嘗試着欣賞,僅此而已。」
「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很親啊。」
趙昕無奈地笑道:「二哥,姐姐是你的表姐,也是我的表姐。我和姐姐從小一起長大,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他一說「從小一起長大」,趙歡的眼神就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粗糙的手指劃過我指腹,與我緊緊十指相扣:「她是你的姐姐,但會是我的妻子,記住了。」
趙昕笑而不語,眼波流轉地望着我。
他笑時很像臨淮哥哥。
我掙開趙歡的手,衝兩人微微頷首:「二位殿下慢聊,告辭。」
「蘇靜言!」趙歡氣急敗壞地追上來拽住我。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我拍開他,「我尚未過門,你可以這樣隨意牽我的手嗎?」
趙歡冷笑:「裝什麼假正經?昨晚,方纔,你是怎麼在我身下輾轉成歡的?」
此言一出。
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麼。
只冷冷掃了眼路過的宮娥。
她們統統低着頭嘩啦跪了下去。
「退下。」
宮人俯首告退,御花園裏只有蟲鳴聲聲。
「阿歡,你是太子,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心裏沒有數?當着這麼多人面前,你口出狂言粗俗無禮,別人怎麼看你、看我?我們可是未來的帝后!」
我努力剋制了。
但還是忍不住發火。
趙歡滿臉寫着不服。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撫上了他冷硬的臉頰:「私底下我不管你怎麼鬧,在外頭好歹有副太子的模樣,規規矩矩別給姐姐惹事,知道嗎?」
宮人在遠處通報:「陛下召殿下進宮陪膳。」
「去吧。」我將他的扣子扣上,理了理他的衣襟。
他摘下我的手, 在手腕處印上一個滾燙的吻:「等我。」
我將他送走,扭頭告誡書閒以後別把他放進鳳藻宮。
我最近忙。
沒空應付他。
「太子想來,我們也攔不住。」
「那就給他多找點太傅讓他讀書。」我氣得腦仁疼,「三年了還是個兵痞,連個人樣都沒有。」
回到家,家中燈火通明,女人嚎哭。
「這是怎麼了?」我斂踞走下馬車,看見我二妹妹裹着矜衣坐在前院涕淚橫流。
臉色煞白,聲嘶力竭。
「二小姐昨日去拜月老,在廟中……被人糟蹋了。」
我眉頭一皺:「對面什麼人?」
「王家小侯爺。」
王春材這個人我是知道的。
一個腦袋空空的好色之徒。
花眠柳宿,還愛凌辱女子。
但他怎麼着也不可能對我二妹動手。
「昨夜林姨娘與三小姐也同去了。」
「放肆!」我大怒,「請任太醫給二小姐看看,再把所有女眷叫到祠堂裏!今晚誰也不要睡了!」
我蘇家在帝都的宅邸,住着四房叔伯。
女眷七十六人。
深夜,祠堂點亮了火燭。
我坐上首,伯母姐妹依次列坐。
林姨娘一開始還嘴硬,捱了幾鞭子就老實招了。
原來最近簡家長公子前來提親,想聘二妹爲妻。
林姨娘看二妹無爹無娘,就設計把她糟踏了,污了她清白,還搞得人盡皆知。
簡家勢必不要一個臭名遠揚的媳婦。
我三妹就能趁機頂上。
「打,給我狠狠地打。」我猛地把茶碗一扣,氣得手發抖。
看到家僕取了兒臂粗的棍子,林姨娘才知道怕了,尖叫着撲上來拽住我的裙襬:「大小姐!大小姐!我也只是想給靜韻搏個好婚事!靜韻雖然是庶出,可她是你親妹妹啊!」
「在座的哪一個不是我親妹妹?!」我暴怒地扣住了她的下巴,「林姨娘,你是我爹從勾欄院裏贖出來的,你嘗過千人騎萬人跨的滋味,你卻把靜旻送到王春材的牀上,你怎麼做得出來!」
我把她的腦袋狠狠摁在地上:「家法伺候。」
靜旻的哭聲小了,瞪大眼睛看着。
祠堂裏響起林姨娘慘烈的哭叫。
錦繡衣裳底下滲出血水。
靜韻撲上去想給林姨娘擋,被家僕拖開,流着眼淚跪下來求我:「姐姐!這樣下去我娘會被打死的!」
「你不用跪我。你娘害的不是我,這事與我有什麼相干。」我靠在交椅上,斂眼捧着茶湯。
靜韻一愣,爬到靜旻面前:「二姐姐!二姐姐!我娘真的會被打死的……」
靜旻蒼白的臉紋絲不動:「你娘會死?那你娘給那個畜生下了藥引到我房裏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會死?」
啪啪的板子聲迴盪在祠堂裏。
林姨娘氣息漸弱。
靜韻急得不能自處,砰砰給靜旻磕頭:「二姐姐,我娘她出生風塵,大字不識,什麼都不懂,二姐姐饒她一命!我做牛做馬都會補償你的!」
靜旻的眼角鬆動,將目光投向我。
「你可要想清楚。」我提醒她,「你若喊了停,她與你的冤仇就兩清了。」
靜旻到底是個年輕姑娘,心慈手軟:「姐姐,已經可以了。」
家僕收了棍。
靜韻哭着撲到了林姨娘身邊,哀哀地哭。
「靜韻,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我淡淡道,「十年之內,你都不要再想嫁娶之事。」
瀕死的林姨娘拖着病軀暴起叫囂:「蘇靜言你安得什麼心!我跟你拼命!」
有的人,你打她,不會要她的命。
但是不讓她的女兒出嫁,她就要跟你拼命了。
「有什麼事衝着我來!!!靜韻什麼都不知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林姨娘聲聲泣血。
「她當然不知道。」
我的妹妹我自己心裏清楚,不然我早連她一塊兒打了。
「蘇靜言!你這樣是把她往火坑裏推!她會和你一樣變成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林姨娘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怨毒,「你是公主的女兒,你耗得起!我的靜旻卻只是個庶出!」
「閉嘴,我蘇家的女兒沒有嫡庶之分,都是我蘇靜言的妹妹!」我把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擱。
「娘,你少說兩句吧!」靜韻也聽不下去了。
她拿起剪子,當着我的面斷了自己的發。
「靜韻願意好好讀書,十年之內不談婚嫁。」
「好。」我點點頭。
林姨娘哭得心如死灰。
「你們都țü⁶給我聽清楚了。」我抬眼,從各位女眷身上掃過,「跟女人搶男人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就去與男人爭權奪勢。與其有空琢磨成親,不如琢磨點別的。」
「琢磨成親有什麼不對?」祠堂的陰影裏突然冒出一聲嬌笑。
我的六妹妹梳着雙環髻,穿着百褶裙,漂漂亮亮從陰影裏踱出來。
「成了親,嫁進高門甲族,做了當家主母。雖然藏在男人背後,不也有權有勢,呼風喚雨?」
「你的膽子很大。」我眯着眼打量着她。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長得如清水芙蕖,一天一個樣。
六妹妹捂嘴笑起來:「簡家四世三公。長房嫡子的正妻,以後可要掌家的。若真是我們姐妹中的一個,豈不美哉?」
「你掌家了以後,想做什麼呢?」我問。
六妹妹想了想:「大長公主當年下嫁蘇家,經營數年,到了姐姐這一代,便以女子之身坐上了家主之位。」
我提醒她:「簡家可不比蘇氏。上百年的世家,家風刻板,簡家的大小姐至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你能做到嗎?
六妹妹走到我面前,衝我甜美一笑:「那又怎樣呢?」
「姐姐的母親只是公主。」
「我的姐姐,可是皇后啊。」
「好!有志氣。」我緊緊盯着她花一樣的容顏,「來人,把六妹妹的生辰八字送去簡府。」
「靜涵到底是個庶出……」三伯母提醒。
我斂踞而起:「能娶到我蘇家的女兒,他們有什麼可挑揀?簡公若有不滿,讓他親自與我來談。」
我漂亮狡詐的小狐狸伏地長拜:「多謝姐姐成全。」
我與她擦肩而過。
我送你入青雲。
你自管去爭。
希望有朝一日,我拜會簡公,拜會的是我自己的外甥女。
走出祠堂,夜已經深了。
前院吵鬧。
「何人在門外喧譁?」
「……是太子。」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麼又是他。
我總不能把他亂棍打出去。
「不過老爺已經前去招待了。」
我點點頭:「幫我謝過父親。」
父親雖然玩世不恭,要緊要慢還是派得上用場的。他是家中長輩,趙歡見他還要叫一聲姑丈,想來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亂語。
我回了寢院,遣退了衆人:「出來吧。」
靜旻裹着白衣從角落裏走出來。
「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必避着人走。」
靜旻的眼淚奪眶而出:「姐姐,我想報仇。」
「嗯。這種事,好比在外面當衆被人打了一頓,這等折辱,自然要想着打回去纔是,你是個有骨氣的好孩子。只是你打算怎麼向王郎報仇呢?」
「我要他死!」少女憤然道。
我從劍架上取了一柄木劍丟給她,在她接住的瞬間攻了過去。
她接不住一劍,跌坐在了地上。
「再來。」
她從地上爬起來,衝我攻來。
我輕巧避開:「再來。」
家中有武課,她上過,但是放不開手腳。
被我打落了三次手裏劍。
「就這,你還想殺人?」
她終於發了狠,咆哮着衝我砍來。
我架住她的劍,看着她通紅的眼,勾起脣角:「這還有點樣子。不過依舊殺不了他。」
她眼裏浮現出哀色,像被抽乾了最後一絲精氣神,跌坐在地上:「我爲什麼是女兒身呢……爲什麼呢……」
「我也是女人。」我站在月光下,靜靜地拄着劍,「我的婚約可比你顯貴得多。從小,就被許配給了太子。東宮易主,我依舊是太子妃。」
「可是林姨娘,她從來不會想到,要把我糟蹋了,讓靜韻替我入宮。」
「她想都不敢想。」
「同樣的,王郎也從來不敢肖想我。」
「他好色,但在我面前,他連抬頭看我一眼都不敢。」
「因爲他們知道,但凡他們對我起半分邪心,我就會把他們統統杖斃。」
杖斃二字從我殷紅的嘴裏輕輕吐出來。
我的妹妹彷彿被燙到一般抬起了頭。
「我雖然比你多練了幾年劍法,但和男人交手並不佔優,我所有的,不過是權勢。」
「可姐姐,我無權無勢,我只是個待字閨中、無父無母的女人。」我的妹妹,悲弱又無力。
「今年秋天會有一場秋闈。」在她驀然睜大的眼睛中,我看到了自己微笑的倒影,「你若能考中前三,我就給你權勢。」
「女子可以考科舉嗎?」
「本來不可以的。」我看着遠方的宮宇,對她伸出了手,「有我在,就可以。」
「謝謝姐姐憐憫我……」
靜旻哭着把臉枕在了我的手心裏。
背後傳來輕巧的落地聲,是趙歡從牆頭跳下來。
我兩眼一黑。
堂堂太子。
深夜翻牆。
「你爹拉着我喝酒,我把他灌醉跑出來了。」趙歡的身上冒着熱氣,「等很久了嗎?」
「太子請回吧。」我抱着靜旻,「今晚我要照顧妹妹。」
趙歡愕然:「照顧妹妹有照顧我要緊?」
我冷下了臉。
「是什麼讓你覺得我在等你?昨晚在我牀上歇了一宿,你就覺得能來我這兒撒野?那不過就是一場歡愉,太子甚至還夠不上我的入幕之賓。」
我打橫抱起昏死過去的靜旻,當着他的面進了閨房。
趙歡把我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拔了,踹門走了。
他心高氣傲,從那天起沒理過我。
我求之不得。
-4-
待靜旻身體好些,我送她去女學。
流言總是穿的很快。
可到底是念過書的,她們可憐靜旻,知道該對誰鄙夷。
我隱在花窗後,看着幾個小姐妹與她一起抱頭痛哭,對柳情道:「你教得很好。」
「這倒也用不着教。」
上朝的路上,簡公與我閒話幾句,邀我與六妹妹上簡家看大公子。
我與他商量了婚期。
臨門又遇上王老侯爺在等我:「犬子失禮了。」
我點點頭:「黃門侍郎的位置,他是補不上了。」
王老侯爺連說明白,應該的。
「還有個事需要知會侯爺。一會兒朝會有個摺子,關於秋闈放開資質,讓平民士子也能參與。」
「你瘋了嗎?」
「侯爺不反對就是了。」
「我不反對,也沒什麼用。」
不過他欠了人情要還,果然在朝野震動時沒有表態。
關於秋闈的變革沒有通過。
跟我料想的一樣。
朝堂上吵得如火如荼,趙歡也沒有尋過我。
我趁着踏青,去郊外巡查田莊。
正是春播時節,農人插秧,牧童放牛,一派和樂。
我心中也變得安寧。
人們只看得見帝王將相。
其實帝王將相壓根不重要。
重要的是阡陌間的老農,桑林裏的婦人,道路上的商賈。
這纔是家國的基石。
駕車時下起了小雨,我去附近小廟裏躲雨,抬頭,驀然發現廟裏供奉的是臨淮哥哥。
「這位是先太子。」歇腳的白髮老翁告訴我,「他體恤民情,年年來地裏看春播,鬧饑荒的時候,還賑濟災民,只可惜死得早啊……這位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我笑而不語:「這廟是誰立的呢?」
「哦,是一位心善的公子。前兩天還來這裏巡視,送了我們不少鐵農具。」
我點點頭,對着我臨淮哥哥的金身虔誠地上了一炷香,然後坐在他的神龕睡了過去。
睡夢中聽見悠揚的笛聲。
抬眼發現是一身白衣的男人,天潢貴胄,玉樹臨風。
「哥哥……」我朝他伸出了手。
他抱住了我。
他的懷抱和從前一樣溫暖。
窗外的春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萬家燈火。
我睡醒,發現懷王笑吟吟地瞧着我。
「姐姐睡在荒郊野嶺,不怕冷嗎?」
我仔細掃過他的眉眼。
昏黃的燈下,他的五官柔美。
「姐姐爲何這樣看我。」他斂眼,俊臉上飄起紅暈。
我勾起脣角,拍了拍他的大腿:「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嘛?」
他打馬來,天又下雨,借我馬車一坐。
我沒有拒絕。
「給臨淮哥哥修建廟宇的人,是你吧?」我閉着眼問。
「是。」
「有心了。」
「我對兄長的孺慕之情,與姐姐是一樣的。」趙昕整理着雪白的衣衫,恭順而柔和。
我笑了笑。
當然是不一樣的。
我與臨淮哥哥是夫妻,他只是弟弟。
但我沒有與他計較。
白衣,竹笛,清明雨。
我怎麼以前從沒覺得,我的這位三弟,長得這麼像我哥哥呢?
趙昕與我同車,到了蘇府。
下車時,陰影裏踱出一個陰影。
是許久不見的趙歡。
他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很快就看到從我背後鑽出馬車的趙昕。
英俊的眉目一下子扭曲了。
他衝上來,一拳頭砸在趙昕的臉側:「你們做什麼去了?!」
我家門前人仰馬翻。
太子當街毆打懷王。
我沒有阻攔。
打起來,打得更兇些。
我剛愁秋闈的死局沒有籌碼。
趙歡就給我遞上把柄。
太子當街毆打懷王之事震驚朝野。
在我的推波助瀾下,雪片般的摺子遞了上來,廢太子的呼聲日益高漲,驚動了昭陽宮裏閉關養病的皇帝。
清晨,我和趙歡一起進宮面聖。
皇帝斥責了他:「爲什麼三年了東宮一個孩子都生不下來。」
趙歡看我一眼:「我只要太子妃給我生的孩子。但太子妃對我不忠。」
「荒謬!」皇帝將他遣退。
香菸嫋嫋中只剩下我和他。
舅舅枯瘦的手探出了帷帳:「你真的想廢太子?」
「是。」
「立儲不過兩年多,再行廢立,恐怕動搖國本。」
比起懷王,舅舅更喜歡趙歡這個兒子。
他是個文弱的男人,一生都籠罩在我母親的陰影之下,在我母親身邊,他只是一個單薄的普通人。
但就因爲他是個男子,最後他登臨帝位,我母親永遠只是大長公主。
他從尚武的趙歡身上看見了一種可能性。
「朕知道你怨恨朕。朕老了,時日無多,這個位置是朕的,將來也是你的。趙歡是一把很快的刀,天下不能沒有刀。」
「我沒有怨恨過舅舅。」我坐到了這位行將就木的男子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舅舅待我們極好,極溫柔。
他還是臨淮哥哥的父親。
我待他很親近。
舅舅嘆了口氣:「那你怎樣才肯保趙歡?你說。」
我溫柔地用梳篦理着他的白髮,想象着我臨淮哥哥老去後,是不是也像舅舅這樣溫和儒雅:「我要舅舅幫我一件事。」
「哦?」
「我希望平民可以入仕。」
我從昭陽殿出來,趙歡在底下等我。
「你跟趙昕是什麼時候攪合在一起?」他的眼睛亮而有神,確像一把刀。
「懷王是我的弟弟。」
「我也是你的弟弟。你究竟有幾個弟弟。」他欺上前,眼中凌凌的光,「男未婚女未嫁你與他同坐一車,你是不是像對那個男伎那樣……」
「太子逾距了。」我不喜歡男人管我的情事。
有,或者沒有,都是我的私事。
他沒有資格插手。
趙歡拽住了我的手腕:「蘇靜言!我是你丈夫!」
「太子錯了。」我拂開了他的手,「我的丈夫,是未來的九五之尊。但是太子,未必做得上皇帝。」
「你要廢掉我?」趙歡愕然,「竟然是你要廢掉我?!」
趙歡眼裏的水色消失了,變得陰冷而狠厲。
他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
很快,我就聽說他放下了平日裏喜歡的遊獵,轉而斡旋在世家之中。
與懷王鬥得水深過熱。
「他跟簡公來往,想要爭取簡家的支持,和那個簡妃顏眉來眼去的。」我的六妹妹在我房中逗着金絲雀,「姐姐你真的不管管嗎?」
「讓他們鬥。」我自管自臨摹着文定先生的墨跡。
哪一朝天子,不是從兄弟間殺出來的。
趙歡就一個弟弟。
他要登大寶,難道連個懷王都鬥不贏嗎?
那還做什麼九五之尊?
「我是個很公平的人。手心手背都是弟弟。他們誰是皇帝,我就當誰的皇后。」
只要他們不要鬧得太大,宮城之中每人給一千兵馬看誰活到最後,我還是願意等等的。
我現在更關心的是,朝堂之間爭得如火如荼的平民科舉一事。
畢竟我答應過靜旻妹妹,爲她謀個出路。
皇帝久違地在朝堂現身,支持民間取士。
皇帝需要沒有根基、依附於他的人。
世家大族自然反對。
朝會開得劍拔弩張。
我看時機已準,坐在姑姑腳下,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遞給她。
簾幕後鑽出姑姑柔柔的聲音:「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以世家女子取士,諸位覺得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女子怎麼能出仕,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她們頭髮長見識短,懂得什麼?」
「自大長公主立女學以來,世家女子讀書者,十之八九。說她們頭髮長見識短,那太學那些考不過女學的公子,豈不是……」姑姑柔柔地笑起來。「況且那可都是各位大人的女兒啊。」
這句話可敲打在他們的心坎上了。
世家貴族不會把權位讓給泥腿子。
但如果是自己的女兒呢?
不是人人家中都能保證兒子成器。
倒是京中女子不願閨中待嫁,識大體的多些。
「女子登科,能做什麼?難道讓她們去當官?」我的舅舅發話了。
他越過簾帳看着我,顯然是惱怒被我擺了一道。
「女子心慈手軟,聽話柔順。」我姑姑按着我的話術說道,「雖然成不了將相之才,但做百姓的父母官,想必比那些貪得無厭的貪官污吏要跟體恤民情。」
後來又起了一些爭執。
比如說,女子做什麼官,幾品官。
拋頭露面要不要帶兜帽。
未婚可不可以出仕……
我一筆一筆記着,輕輕勾起了脣角。
不重要, 已經都不重要了。
瞧,他們都心動了。
原本爭執不下的皇帝與世家,各退一步。
剛好退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地方。
女子當官的口子已經張開,接下來,就是長年累月、一點一滴的洗牌。
秋闈,第一批女士子名單下發。
泱泱大國,只取三位。
我沒有辜負靜旻。
靜旻也沒有負我,高中探花。
我送她去川渝之地做一個小小七品知縣。
城門前,我給她整理着厚厚的斗篷:「王氏飛揚跋扈,欺男霸女,不是一朝一夕。他們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是因爲南陽是王家郡望。」
南陽王氏,佔地萬頃,奴僕十萬,富可敵國。
「你是知縣,是父母官,你幹得好,南陽的老百姓安居樂業,就不會想着做王家的走狗。你做的不好,整個南陽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妹妹Ţũ²知道。」那件事後,靜旻用功讀書,高中後纔敢大病一場,越發清瘦。
可這清瘦中卻生出一份堅毅。
「我要南陽再沒有王氏,讓王春材沒有家族可以倚靠。到時候我殺他,就像殺一隻螻蟻。」她眼中燃燒着怒火。
我點點頭。
她會記住這份憤怒,被這憤怒經年累月地煅燒着,成才。
-5-
舅舅的身體一日日不好了。
帝都內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更緊張。
爲了給舅舅沖喜,姑姑在御花園裏擺開賞花宴。
趙昕坐在了我的身邊。
趙歡卻和簡妃顏一道出席。
簡妃顏是簡家嫡女,很少拋頭露面,但她的容貌一如她的名字,明明如月,謫仙降世。
我們被並稱爲帝都第一美人。
別人這麼說我,有獻媚的嫌疑。
簡妃顏就不一樣了。
簡家確實出美女,她的姑姑簡貴妃也是以絕色入宮。
趙歡喜歡她是應當。
只是不知爲何每次我目光掃去,總能撞見他在看我。
我懂他的眼神。
他恨我。
他覺得我喜歡趙昕,爲了趙昕威脅到了他的東宮之位,讓他沒法穩穩當當榮登九五。
我的蠢弟弟。
我雖然不動手,但我也不會害他。
懷王可是簡家的外甥,難道他覺得簡家會幫他不成?
我不再理睬他,顧自飲酒談笑,直到夜深。
宮燈熄滅了,絢爛的煙火綻放在天際。
其實煙火熄滅的時候,纔到了宴會的高潮。
因爲那時候一片漆黑。
我和臨淮哥哥的第一個吻,就在我十五歲的賞花宴上,煙花散落的黑暗中。
我正回憶青春,一雙手拽住了我,把我摁在了牆上深吻。
我記得那份陰厲和急躁。
但也同樣帶着刻骨的絕望與歡愉。
是趙歡。
燈亮起來的時候,趙昕提着燈來找我。
角落裏已經沒有人了。
我看着趙歡與簡妃顏離去的背影,第一次陷入了迷惘。
如果他恨我。
爲什麼要吻我。
奪嫡是在一個傍晚開始的。
這天我從鳳藻宮出來,就有禁軍告訴我,今夜戒嚴,宮門不能出。
我看着南方的狼煙和喧譁,心下一沉Ťū́ₐ。
舅舅前幾日精神頭還不錯,還與我下了一局棋,怎麼這麼快就不行了。
我差人去了姑姑宮裏,回來的人是柳情。
「這可趕巧了。難得進宮陪皇后坐坐,就趕上奪嫡這樣的大事。」柳情滿臉都寫着晦氣。
「皇后宮中可好。」
「好着呢。」柳情看我指揮宮人關起鳳藻宮的城門。「看來今晚是個不眠之夜啊——他們會殺進來嗎?」
「不會,他們爭皇位,打我做什麼。來,我們喝酒,下棋。」
「你很閒?」
「我都招呼過了,虎豹衛是不會進城的。他們要打,就在宮裏頭打。」
趙歡和趙昕一定是要死一個的。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
我已經提前與各位大臣商量好了對策,帝都戒嚴三天,百姓不得出門,虎豹衛也不要摻和進來,儘可能把爭鬥限制在一個宮城之內。
不要爲了皇位大動干戈搞什麼伏屍百萬的戲碼。
誰當皇帝不是當?
我只有一個要求:勿要擾民。
柳情歎服:「你的心,可真夠狠的。趙歡要是知道,他在與弟弟拼命,你卻在這裏下棋,大概又要生氣。」
「他贏了,我自然對他千萬倍的好。」
我落下一子。
火光沖天。
前朝從薄暮鬧到深夜,也沒見個分曉。
突然一大隊人馬衝進後宮。
我與柳情對視一眼。
「坐着別動,我去看看。」我拎着提燈,走進陰影裏。
有個人影倚在牆邊。
急促的氣息像白色的游龍。
渾身上下都是血,狼狽,目光卻像海一樣深。
趙歡?
他怎麼會在這裏?
大批人馬闖進我鳳藻宮,我聽見柳情無奈地笑:「誒,你們幹什麼?」
「啓稟祭酒大人,逆賊逃竄,我們來保護蘭臺令的安全。」
話音未落,又竄出黑衣勁裝的武士,刺入了發話之人的心臟。
趙歡是東宮,他着玄色。
他的人馬也清一色地黑。
我糊塗了。
如果他兵敗了,怎麼還會有他的人,成羣結隊地負隅頑抗?
如果他沒有敗,他爲什麼會在這裏?
粗糙的手掌撫上了我的臉,像是在確認:「你……沒事?」
「他告訴你我在他手裏?」我懷疑我的耳朵。
皇位之爭。
爲什麼會有如此拙劣的藉口?
他還信?
「呵。」趙歡竟然咧了一下嘴,看上去竟然有幾分慶幸,「原來你沒事……」
「我當然沒事。不過你要有事了。」
我挑眉。
印着窗外的血與火。
我提燈要走,他勾住我的腰,把我拖回黑暗裏。
細膩的喘息貼上來:「姐ƭù₈姐,跟我走……」
「你不是贏家。」
「那又怎樣?」他笑得滿不在乎,親了親我雪白的頸子,「跟我去宮外,我帶你去北疆,那裏有很遼闊的草原,你可以跑一整天的馬都沒有盡頭。」
他如此愚蠢。
我卻沒有笑。
柳情重新關上了宮門,提着燈走過來:「靜言?」
「嗯。我在。」
火光照過來,趙歡縮回了黑暗裏,我沒再停留,斂着裙子回到了殿中坐下。
「在裏邊呆這麼久, 有事?」柳情試探的眼神瞥過來。
「沒有。」我繼續下棋。
「你知道,你只能留一個表弟。」
勝者帝。
敗者死。
「今晚我不想動手。」我抬眼望着她,「別逼我。」
柳情大笑。
她的笑讓我惱怒。
就在她笑得停不下來的時候,窗外響起布穀聲,有人從窗子外頭飛進一封信。
我撿起信件打開。
字跡潦草,但可以看出是我六妹妹的筆記。
靜旻去南陽的前後,她已出嫁,成了簡家婦。
她的信顯然是在極度緊急的情況下寫就的。
信上只有一行字:懷王勾連隴西節度使祕密調度十萬大軍進京謀奪大寶。
啪地一聲,我把字條摁在桌上。
「怎麼了?」
「懷王招了外人舉兵進京,十萬。」
柳情臉上的笑容消失:「不是個小數目。」
我起身走向宮外,昭陽殿燈火通明,皇城的鐘響起。
那是喪鐘。
這意味着我的舅舅變成了先帝,而有人要成爲新的皇帝。
「你到哪兒去?這棋還下不下了?」
「下。溫了酒等我。去去就回。」我斂着裙子,腳步飛快地走下了宮階。
那是世家女子能夠走的最快的步伐。
我走進昭陽殿的時候,朝臣都在。
宮門緊閉,沒讓他們離開。
他們在這裏靜靜地等待新帝的誕生。
現在,懷王正坐在大殿的盡頭,火燭通明的龍座上。
衣上帶血。
眼睛卻是明亮的。
他看見我,目如春水,看上去更像我臨淮哥哥。
我端莊地走向他。
他看着我,彷彿看着他的天下。
待我在搖曳的火光中,走到他近前,他飢渴地伸出雙手迎接我:「姐姐……」
我抽出他的劍,一劍刺入了他的胸膛,又穩又狠。
我的動作很快,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
血濺五步,懷王睜着眼睛跌下了龍座。
隨後滿ţû₋座皆驚。
昭陽殿前出現了一個身影。
書閒扶着趙歡,跌跌撞撞,站都站不穩。
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看到滿身是血的我。
我衝他溫柔地招招手:「阿歡,來啊,你坐。」
趙歡深深地看着我,走過了那條被火燭照得燈火通明的御道,然後坐上了龍椅。
我在滿朝文武前執劍看着他,腳下是趙昕溫熱的屍首。
我知道趙歡是怎樣看我的。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他的神。
我丟掉了劍,在一片寂靜中跪下,朝他長身大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我身後,文武百官齊齊跪下。
整個昭陽殿裏迴盪着「五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唱誦。
趙昕死不瞑目地看着我。
他違背了我設下的規則。
所以他死了。
新皇登基。
懷王出殯。
我在懷王的靈堂遇見了發瘋的簡貴妃。
這個美麗的婦人要衝上來把我撕碎。
「明明是昕兒贏了!明明是昕兒贏了的!你這個毒婦,爲了你那個下賤的男寵,害了我昕兒的性命!」
「貴妃請慎言。」
「你不配在這裏!你給我滾!滾出去!」她撲上來要抽我一耳光。
我輕而易舉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懷王爲了爭奪皇位,祕宣隴西節度使進京,那可是十萬兵馬,我們是不是也要派十萬兵馬應付。若不是阿歡提前動手,整個帝都會陷入戰火兵燹之中。」
「但他贏了!他是皇帝!皇帝召見臣子進京殺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有什麼錯!」她從袖子裏拔出了匕首。
我一把打翻了他的匕首,掐住了她的脖子:「簡貴妃,你的兒子要當皇帝,所以所有人都要豁出性命給他陪葬對嗎?
「不但要陪葬,那十萬大軍經過的地方,沿途的百姓不能春播,妻子兒女被燒殺搶掠,到了秋天顆粒無收,黎民百姓統統餓死,這也比不上你兒子的一個心願重要對嗎?
「只有你兒子的命是命,其他人都是草芥。他要至高無上的皇位,就要讓老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把她丟在地上,這美豔的婦人還想爬起來,我踩住了她的裙襬。
「別再爭了,成王敗寇,你,已經沒有兒子了。」
她臉上的兇悍消失,變做了一聲絕望的啼哭。
她是真的覺得,她這輩子已經活完了。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把她攙扶了起來:「你一輩子生養在深閨,沒有見過這江山,你又何談江山社稷。」
宮門前停着一輛華貴的馬車。
「走吧,離開這裏,你才三十四歲,說不定,你還會有別的孩子。」
這是我唯一能爲她做的了。
送走簡貴妃後,我又送走了一位熟人,柳情。
「把我送到隴西,真有你的。那邊的風沙可不是一般的大。」
「楊度真的帶兵打算進京,幸而我及時處死了懷王。你懂這意味着什麼。」
她與我眼神一碰。
一個節度使,竟然能調動屬地兵馬參與奪嫡。
這種事,贏了是從龍有功,輸了,可是亂臣賊子。
楊度他可以賭。
但是他手下的將士怎麼敢賭?
那都是些平頭老百姓啊。
將軍讓你造反,你竟然敢,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除了造反,已經沒有別的活路。
「但凡有家有業,有喫有穿,誰會做這種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隴西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都惡劣。不過惡劣,也意味着機遇。滿朝文武沒一個人願意去,你去了,你便是刺史。你若功成,那就是封疆大吏。」
當了官,在家族中就有底氣。
哪怕當不成家主,在隴西也能另起爐竈。
柳情不是愚蠢的人,她衝我拱了拱手,我淡淡回禮。
這一去黃沙漫漫,不知相見是何年。
柳情上馬車的時候,衝我笑笑:「我從來只講真話,不過年幼時,撒過一次謊。」
「哦?」
「我說蘇靜言這個人,端莊持重底下是老謀深算,我不喜歡。」
我笑了起來。
馬車遠去,響起笛聲,一曲《折柳》。
不管是敵是友,我都相信她會幹好,幹得漂亮。
因爲我們都是女人。
若是不幹得比男人好,不幹出一番功業,他們就會說,都是因爲我們是女人的緣故。
然後我們就會被重新塞進籠子裏。
而我們不想在籠子裏。
這個世界上,本不該有籠子。
-6-
趙歡登基以後,帝都有傳言,說我是個悍婦。
畢竟手刃懷王、擁立新帝這種事,一般女子做不出來。
我逛一條街,能有三個說書先生講得繪聲繪色,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而我也感到趙歡似乎在躲我。
我越發困惑。
如果換做別的男人,我能原諒他們的怯懦。
我拿着劍一身血的模樣,大概和帝都第一美人這樣的稱號聯繫不起來。
但他可是趙歡啊。
他在北疆靠軍功起家,殺人何止累百。
他怎麼會怕我手上沾血。
難不成我在他心裏,是個乾乾淨淨、不諳世事的小仙子?
笑話。
操弄權柄,誰手上乾淨。
很快,我就知道他對我如此冷淡的原因。
他當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流水般的賞賜,送到了簡家,簡妃顏的手裏。
簡妃顏確實是個美人。
長着那樣清冷的一雙眼。
她看你一眼,你都忐忑你髒了她的眼睛。
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我並不意外。
原來趙歡也不過如此。
在趙歡登基後的第一個宮宴上,我將早已準備好的托盤呈給他:「陛下,欽天監已經將半年的吉日都挑選出來了。還請陛下擇日大婚。」
這句話,從前他說給我聽的。
如今換我催他。
舅舅死了,他正年富力強,姑姑不能一直以太后的身份臨朝承製,我也不能總是以一個小小蘭臺令的身份,坐在姑姑的腳邊。
這樣的名不副實,讓我施展不開拳腳。
一身袞服的趙歡歪在龍座上:「中宮懸位,不吉。只是中宮誰來當呢?」
他看着我,然後將目光投向了清冷如月的簡妃顏:「朕看簡家女不錯,姐姐以爲如何?」
我耳邊轟地一聲炸開。
我扶持趙歡做了皇帝。
皇后竟然不是我。
當天晚上,姑姑氣瘋了。
「那個小畜生,你這樣幫了他,他卻要娶簡家的女兒?他那個榆木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奪嫡的時候,還沒喫夠簡家的苦嗎?」
我坐在一邊,沉默。
「蘇靜言,你倒是說句話呀!」
「也不礙事的,左右不過辛苦點。」我安慰她,「不管我進不進宮,只要我在,簡妃顏就做不了皇后。姑姑你尚在盛年,壓他幾年,等他生了孩子,一切就好說了。」
「但我咽不下這口氣,你能嗎?」姑姑扶着我的肩,「你知道現在外面是怎麼說你的嗎?說你死心塌地將皇位拱手奉上,他轉頭就愛上了別的女人,將你棄如敝履!」
我確實不甘心。
但不是這個因爲這個。
「皇后若不是你,那你對不起你母親和我的苦心經營。」姑姑訓斥我。
「知道了,我去找他聊聊。」我拎起了酒壺 ,走進了承德殿。
我不知道應該跟趙歡說什麼。
我對這個弟弟很陌生。
我和哥哥出生以後,從小被當做未來的帝后教養。
趙歡?
我甚至沒怎麼見過他。
印象中第一次與他打照面,是他在冷宮裏被一個太監毆打。
我當時不知道他是皇子,喝退了太監,把他帶去太醫院上了藥。
聊起來才知道他是弟弟。
我想舅舅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大概是他母親身份卑微,便給他選了幾個老實淳樸的僕婦,從東宮挪了筆銀錢給他花銷。
冷宮裏的皇子就是這樣。
狗都不如。
我每月的例錢分出一點點,就夠他長大。
後來我在御花園又遇見過他幾次,但因爲臨淮哥哥在身邊,沒能跟他說上話。
再後來,我跟着母親去北疆,那時候趙歡已經參軍了。
他做了騎兵校尉,剛經歷過惡仗,手下死的死傷的傷,他也不能動彈。
我懂一點醫術,照顧過他一陣。那時候我管着一整個營帳的傷兵,但因爲他是弟弟,我私底下給他喫的用的,和旁人都不一樣。
那段時間我很辛苦,我事後也不願意回想。
如果臨淮哥哥沒有死,我跟趙歡應該是家族中關係不錯的姐弟。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我提着桂花釀,跌跌撞撞闖進了他的寢宮。
趙歡也喝多了,套在袞服裏,看上去比往常更英俊。
我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在我想着如何開腔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把我拉到了他懷裏。
他的脣貼上來,迫不及待,像是等了很久。
「爲什麼我扶你當了皇帝,你卻討厭我?」在遽急的吻中,我問他。
「你沒有選我,只是他不聽話。」
「那你聽話不就好了?」我的腦袋暈暈乎乎的,「爲什麼要叫我難受?」
我身上的趙歡僵了一下。
「是啊,反正你現在……也只有我了。」我聽見一聲苦笑。
隨後就是瘋狂到要把我吞沒的快感,徹夜不息。
那天過後,趙歡再也沒有提迎立簡妃顏的事。
我們的婚禮被提上了日程。
然而他很快又給我鬧出了個幺蛾子。
欽天監呈上的吉日他不選,他要選臨淮哥哥的忌日。
大臣們的摺子雪片一樣飛上了朝堂。
這實在太過荒唐。
我姑姑差點把坤寧宮的屋頂給掀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他今日得意了,就堂而皇之要把我淮兒踩到腳下!」姑姑痛不欲生,然後把矛頭對準了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現在不想再生事端。」
趙歡的心思莫名其妙。
你不順着他,他不按常理出牌。
「他現在是皇帝,以後我們多有用得上他的時候。」
「你連這都可以縱着他?!」姑姑冷眼端詳我一番,「你是不是愛上他了?」
「姑姑,你累了。」我放下茶盞起身,「好好休息吧。」
我走到料峭的春風裏。
這宮裏哪有什麼男歡女愛。
不過就是剛流過血,我與趙歡方纔媾和,我不想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平靜罷了。
大婚的日子一眨眼就到了。
籌備婚禮頗花了我一點功夫。
把原本的六十萬兩雪花銀砍到了二十萬兩。
婚禮莊重古樸。
我坐着格車從朱雀門駛進深宮,春風得意馬蹄疾。
我沒有戴喜帕,我就是讓所有人看清楚我的臉。
看清楚我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
跟他並肩站在最高處。
從此昭陽殿裏有兩把高懸於世的寶座。
龍座與鳳椅。
平起平坐,俯覽百官。
我與趙歡商量此事的時候,他表現得很平靜:「哦,你喜歡就這麼幹吧。」
甚至很奇怪我竟然想跟他一道上朝。
他自己都不想上朝。
就因爲他這句「你喜歡就好」, 我沒有與他計較今天是臨淮哥哥的祭日。
比起我不用再坐在黃金簾籠後面,姑姑的腳下,可以堂堂正正地面見百官,什麼都是小事。
帝后的婚禮繁瑣。
洞房之內閒雜人等退下已是深夜,我們眉宇之間都是疲累。
我與他喝了合巹酒:「睡吧。」
「睡了?」趙歡挑了挑眉。
「明日還要祭祀祖廟,四更天就要起。」
「那就別睡。」趙歡把我摁倒在龍榻上,扒掉了我的喜服。
底下露出來一席素衣。
趙歡眼眸幽深:「你穿喪衣。」
紅燭靜靜地燃燒,他的眼神陰寒。
儀式太多,所以我本來就沒算上洞房。
我與他講道理:「畢竟是哥哥的祭日,太后也傷心了好久。」
她甚至因此沒有出席大婚。
趙歡不理。
他咬着牙關要把我的喪服給扒了。
我忍無可忍,給了他一耳光。
「趙歡,臨淮已經死了!你的皇位是他的,這張龍榻是他的,我也是他的!但現在他在地底,你在這裏,和我一起。」我拎起了他的領子,「你還有什麼不滿?你讓他的妻子和母親連一點念想都留不得!」
「妻子?你是誰的妻子?!」趙歡質問我。「你只記得今天是他的忌日,你記不記得今天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本來不應該是一天的。是你自己非要選在一天。這件喪服是你親手給我穿上的!」
趙歡沉默了。
他向來吵不過我。
只是他的眼睛就變得溼漉漉的。
他五官英俊而鋒利,眼神也總是陰厲兇悍的,但一旦泛起水淋淋的光,便莫名有些可憐。
我耐着性子伸手撫掉了他的眼淚:「快睡了,好不好?明天還要早起。」
趙歡打掉了我的手。
我不再陪他無理取鬧,套上外袍離開了長樂殿。
愛哭不哭,我要睡覺。
大婚過後,我以皇帝年輕不能主政爲由,臨朝稱制。
大臣們見慣不慣了。
畢竟我在那道黃金簾籠後面,已經坐了三年。
他們只是沒有聽見過我的聲音,因爲蘭臺令不配說話。她只是一個坐在太后腳邊、記錄朝堂辯論的小官。
但他們全都知道太后的話從哪裏來。
現在我依舊說得很少。
不過如果有什麼論辯,我開腔時,就代表着結束。
趙歡對我不滿,一開始還總喜歡跟我唱反調,後來發現自己只是在鬧笑話,便不再忙着賣蠢。只是越發不喜歡上朝,要我每天早上去他的寢宮把他給踹起來。
我收到了楊度的首級,柳情特意用生石灰醃着,派人從隴西送到了帝都。
隴西的情況糟糕,但還沒有糟糕到要打仗的地步。她可以擺平。
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大婚禮物。
-7-
趙歡和我鬧了不愉快,便鬧着廣開後宮。
世家們也忙着把女人塞進他的後宮,一時之間有許多卷軸送到了我的案桌上。
六妹妹看着這堆疊如山的卷軸,搖了搖頭。
——因爲在奪嫡之爭中向我通風報信,她被休棄回家。
我做了中宮皇后,她跟着我住進了鳳藻宮,安心養胎。
我這六妹妹也確實有幾分手段。
她這個孩子懷的時機十分巧。
巧到她一封信廢了一個懷王,簡公看着她顯懷的肚子,都不敢家法伺候。
回家的時候風風光光坐着格車,我那可憐的妹夫還要躲着父親的棍棒,時常翻牆來看她和孩子。
「你以爲皇后那麼好當嗎?當家就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天家。」我笑笑。
「姐姐本來可以不用那麼辛苦的,至少在這件事上。」六妹妹抱着狸貓逗弄。「皇上根本就不想要這麼多嬪妃。」
「哦?」
「姐姐看不出來嗎?皇上是在故意氣姐姐。」她眼中透出一絲古靈精怪。
我還以爲她要說什麼:「他喜歡氣我。不讓我好過,他心裏就舒坦了。」
「姐姐有沒有想過爲什麼呢?」
「大概是,氣我在奪嫡時沒有旗幟分明地站在他那一邊吧。」
六妹妹恨鐵不成鋼:「如果皇上跟姐姐之間只有利益,那你們現在已經是最可靠的盟友,他爲何還這樣待你呢?」
「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
「他喜歡你。」六妹妹看我的眼神有一絲促狹。
什麼?
「皇上對姐姐有情。」六妹妹嘴角的笑容擴大了,「真正的,不含雜質的,男女之情。」
我執筆的手一頓。
筆尖的墨水氤氳在紙上。
腦海裏關於趙歡的迷霧一下子撥雲見日。
竟然是喜歡嗎?
怪不得。
怪不得……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
他總想用別的女人惹我生氣。
又會在我跟別的男人調情時火冒三丈。
他與懷王奪嫡,也是因爲我說了那句「我的丈夫是皇帝不是太子」以後。
所以我幫他坐穩了江山他還恨我。
他要的不是江山,是我,他恨我沒有選他。
他也恨臨淮哥哥,恨到骨子裏。
「你只想着今天是他的忌日,你沒有想過今天是你我大婚之日!」
言猶在耳,我有些微的恍惚。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對,對,趙歡單純,他出生就是一枚卑微的棄子,他不在爾虞我詐中長大,不像我們。他不計較利益,但他對我有情。
我遇到的男男女女,無不是對我籌謀算計,我已經習慣了,我便這樣看趙歡。
所以我總也看不透他。
但他原來只是一封攤開的紅箋啊……
宮外有人傳頌,是趙歡來了。
他一身黑衣,九琉御冕。
見到我便嘴角微微一壓,有許多不喜。
這還是婚後他第一次來我的鳳藻宮。
六妹妹跟我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默默告退。
大殿中只剩下我們二人。
我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便想試他一試。
「後宮,你不可以多收。」
趙歡的眼神飄過來:「哦?」
「養着費錢又無用。」
趙歡冷笑一聲:「你只在乎錢。」
我伸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手。
他臉上的冷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我試探地握住他的手,溫柔地看着他。
他扭過頭去,俊臉上浮現出一抹紅:「……隨你。」
我不由得心旌動盪。
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我六妹妹真是聰慧至極!
我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讓他坐到我身邊。
「你爲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他坐過來,但渾身繃起刺。
「我能有什麼陰謀,只是爲陛下娶婦。」
趙歡把臉一沉。
他怎麼又不高興了?
我待他還不夠溫柔嗎?
他從卷軸中跳出簡妃顏:「我要她。」
我看着卷軸上清冷高遠的女子,難得地陷入了糾結。
趙歡纏上來:「你不願意?」
「不要也得要。」
簡家的嫡女,貴妃的外甥女。
我若不要她進宮,恐怕簡公會鬧翻天。
他們不一定喜歡趙歡,但勢必想要一個姓趙的外孫。
到時候萬一當了皇帝,那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後宮的意義就在於此。
給世家大族分一杯羹的機會。
「哪有這麼多瞻前顧後。」趙歡的手落在我腰上。「只要你開口,我可以不要。」
「納吧。」我拍板,把必須入宮的世家女挑選了出來。「我把各宮位份定下送去你宮裏。」
趙歡又變成了陰影裏齜牙咧嘴的野獸:「你就這麼喜歡給我納小?」
「她們不是小,特別是簡妃顏,尊之重之。」我提醒他。
他愈發煩躁。
我想起六妹妹的話。
對了,對付趙歡是不能跟他講道理的。
「我也不喜歡這樣。」我攥緊了他的領子,「但這是我的工作。」
趙歡默默地揚起眼,墨色一樣的眼裏終於雨後初霽。
那天晚上趙歡宿在我宮裏。
第二天我們差點沒趕上早朝。
簡妃顏入宮是在秋天。
爲了以示對她的尊重,甫一進宮,我便封了她貴妃。
趙歡不肯去她宮裏。
簡妃顏也不理睬他。
我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事。只要娶進了宮,我就盡到了我的責任,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我每天都有很多摺子要批。
我求的也不多,面子上讓我過得去,那就夠了。
但我沒想到,這對曾經攪得滿城風雨、差點壞了我大事的舊人,竟然能如此水火不容。
起因是簡家聽說趙歡沒有臨幸簡妃顏,在他的酒裏灌了春藥,把他強塞到簡妃顏宮裏。
簡妃顏夢中醒來牀上有人,抬手就給了他兩耳光。
這下趙歡也不樂意了,還了兩個耳光。
我剛睡下,聽說關雎宮裏皇帝和貴妃打起來了,頭髮都來不及梳,趕緊趕過去。
關雎宮裏滿地狼藉。
「她憑什麼打我?!」趙歡龍顏大怒,「要不是簡家的人動手腳我爲什麼會在這裏?!」
我抱着他給他順氣:「好了好了……」
趙歡提劍:「我今天非治她個大不敬罪!」
「好了!」我抬高了調門,奪下了他的劍。
藥性沒過,趙歡手指發軟,喘着粗氣倒在了我懷裏。
「姐姐在這裏,姐姐在這裏了……」我親了親他的額頭。
趙歡醉得神志不清,竟然埋在我胸前落淚:「我是天子!我要砍了她的頭!我要把她打入冷宮!」
「這件事交給我,好不好?姐姐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趙歡終於摟着我的脖頸安靜下來。
我抱着皇帝,對貴妃道:「你先下去吧。」
簡妃顏一身素衣長身玉立,面無表情,對着這場鬧劇,全程都恍若一尊沒有魂魄的神像。
此時聽見我說話,看都沒看我倆,轉身就走。
我辛辛苦苦伺候了趙歡一整晚。
他媽的簡公給他下的藥是真烈啊。
第二天差點又趕不上早朝。
趙歡睚眥必報,下朝就要把簡妃顏打入冷宮。
我到的時候,簡妃顏已經收拾好了。
依舊是一身素衣,清冷如神妃仙子。
「你真的打算去冷宮嗎?」我在她院子中坐下。
她不理睬我。
世人只知道簡妃顏會進宮當妃子,會做我一生的對手,就像上一位皇后與貴妃。
但不知道她一身傲骨。
「少年倜儻廊廟才,壯志未酬事堪哀。」
她的腳步頓住了。
這是最近我新收的墨寶,文定先生的親筆手書。
「簡文定,你進了冷宮,又能做什麼呢?」
梨花樹下,我和簡文定對坐飲酒。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她頭一次拿正眼打量我。
「一開始是猜的。」我親自給她斟酒。
文定的詩詞文章第一次在帝都流傳,我十五歲。
人常說見字如面。
「我一看你的文章,就無端想起你。女人的直感,是很可怕的。」
「確實可怕。」簡文定眼裏有了些微的笑意,像是千年冰雪消融,「除了我的貼身丫鬟,天底下沒有人知道,你是第一個。」
「你本來應該是今科狀元。我與先帝都定了你。」
「我知道。」簡文定無悲無喜。
她有這個資本蔑視任何讀書人。
甚至對結果,都不加任何懸念。
「可你沒來殿試。」
「我不能來,我會死。」簡文定茫茫然地看着杯子裏的梨花白,「我一出生就是妃子,考得再好,也做不成狀元。」
「狀元不過七品縣官。而我,能給你整個文淵閣。」
一瓣梨花落在酒裏,泛起點點漣漪。
「文定,我要你重新編纂古往今來的所有經史子集,編纂出一本前所未有的百科全書。」
「這部書會以你的名字命名。」
「你批註的經書會成爲我朝所有士人科舉的官方經典。」
簡文定的手發抖:「你有什麼要求?」
「你的版本里,要去掉所有男尊女卑,一個字不許留。」
「這也不是很難。」簡文定喃喃,「男尊女卑最早是董仲舒建言給漢武帝,用來約束後族的——你想當皇帝?」
「我就是皇帝。」我嘆了口氣,「我是這天下的主人,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們必須叫我皇后。
「我要坐朝,必得靠着我的丈夫。
「因爲經書裏寫着女人不能當皇帝。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確實可笑。」簡文定鄭重地點點頭。
她與我是一樣的。
我睥睨天下不能當天子。
她凌駕文壇不能當狀元。
甚至我們都不配擁有我們自己的名字。
她懂我。
「當皇帝是世上最好的事了。」我眺望昭陽殿,「你看,所有的男人都會去爭,去奪,但他們叫女人想都不許想。要是女人連皇帝都輪不到當,這世上別的好事,又怎會輪得到女人頭上。
「我要改這帝統,你幫我改這經書。
「不是董仲舒一家之言。」
「是經書的每一個字裏行間。」
「這也不是很難。」簡文定淡然地重複了一遍。
「那就多謝了。」我把文淵閣的鑰匙交給她,「一百位五經博士,已經等在那裏了。」
高傲的簡文定衝我行了大拜之禮。
隨即一身素衣,飄然而去。
半月後的賞花宴上,簡文定坐在我身邊。
「娘娘在宮中一切安好?」簡公問。
「我很好。謝父親關心。」她笑看了我一眼。
簡公很詫異。
但她的笑發自真心,他也沒法說什麼了。
因爲簡文定從中斡旋,六妹妹被迎回了簡家, 生了個女兒。
「你的肚子可真爭氣。」我逗弄着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女,「我讓你姐夫封她做個郡主,等大一些,送進宮來教養。」
一個女孩子,我若喜歡她,她就是鳳凰。
沒有我的青睞,她恐怕或多或少,要挨些冷眼。
簡文定動手很快,沒一年就先把四書五經修訂完成。
「做的很好。」我拉她坐下,「進宮都清減了,我記得你愛喫桂花糕,特意給你做了一份。」
簡文定倚馬千言,人卻安靜。
看書閒端上桂花糕。
琥珀色的眼睛轉過來:「你從哪裏得知的。」
「你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帝都那麼多交遊,我還是見過你幾次的。」我搖着團扇。
簡文定在我身邊坐下,靜靜地喫起了桂花糕。
「你想要什麼賞賜呢?」
「我沒什麼想要的。」簡文定抽出一張小像遞給我。「給你。」
我接過來一看。
是我倚着美人靠,閒閒地喂錦鯉。
我心裏輕輕一震:「畫得真好。」
「偶爾路過。」簡文定還是淡淡的,只是眼神有些閃爍。
「多謝。」我衝她笑笑,「我收過許多你的畫,現在想來卻是花了很多冤枉錢。」
「貴妃倒是有閒,有事沒事總往皇后宮裏跑。」指尖的畫被抽了去。
趙歡不知什麼時候立在花窗外。
九琉御冕,一領黑衣。
威儀中帶着冷意。
簡文定不理睬他。
我打圓場:「貴妃新修訂了四書五經,皇上看看?」
「朕可不像貴妃那樣喜歡看書,皇后不知道?」趙歡進門來,拽起了我的手,「來了也好,總在冷宮住着,也學學怎麼伺候人啊。」
趙歡說完就拽着我進了寢殿,丟到了牀上。
「趙歡,你瘋了嗎?大白天的……啊!」
趙歡狠狠咬了一口我的耳垂,不由分說拉下了簾籠。
那天他瘋得很厲害。
我嗓子都喊啞。
幸好簡文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她性情高傲,也受不得這種屈辱。
「看什麼?捨不得?」他扣着我的脖頸捉回來摁在錦繡堆裏,「送走那批男寵也就罷了,你竟還有女人!」
我跟文定之間,確實有惺惺相惜之情。
就像我和柳情。
甚至靜旻。
我對她們的情愫離情慾很遠。
我可以肖想男人,但不敢肖想她們,特別是文定。
文定不是拿來褻玩的。
不過趙歡可以。
我纏住他的胳膊,親了親他的脣角:「不要瞎想,嗯?我只寵你,好不好?」
趙歡從暴怒變得溫柔。
他很好懂。
我駕馭他越來越順手。
事畢,我讓書閒給我端來避子湯。
不成想趙歡想起小像還落在我這裏,特意回來撕碎,殺了個回馬槍。
看我喝藥,他大爲光火,又是一番吵鬧。
我按住眼圈紅紅的帝君:「阿歡,我現在不能要孩子。」
「爲什麼?!我們有個孩子不好嗎?」
「你只知道有個孩子好,你有沒有想過,我有可能會死。」
趙歡一下子懵了。
我衝他肅然道:「我真的有可能會死。」
不管多麼強健的女人,都有可能因爲生孩子死掉。
我還有大事要做,如果我死,沒有人替的上我。
趙歡不可以。
姑姑更不可以。
「我不勸你去其他人宮裏,因爲我也覺得,孩子是我們倆的,最好。」我捧起了他的雙手,「但是你得等我幾年,好嗎?」
趙歡親了親我的手腕:「我只想跟你有孩子。你別送我別的女人。」
「我知道,我也只想和你有孩子。」
以前我的那些男寵,都用了特製的香料。
他們一輩子不會有孩子。
如果換做旁人,我不會委屈自己喝藥。
我輕輕將他的鬢髮撥到耳後:「你還想要嗎。 反正藥也喝了。」
趙歡用行動告訴我求之不得。
趙歡在牀笫之間是很不錯的情人。
我迷戀他的身體。
-8-
雖然我計劃得很好。
但是僅僅四年之後,我還是懷上了孩子。
那年我二十六歲。
不算早也不算晚。
我下了很久的決心,準備搏一把。
臨產之前,我把柳情和靜旻都叫回了帝都,文定、六妹也宣進了宮。
我在祖廟中焚香禱告,她們陪在我身邊。
「最好的情況是,我生下一個女孩兒,母女平安。」
「如果是男孩兒,他出生,就會夭折。」我囑咐文定。
六妹妹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不像其他幾個,久居閨閣,她沒有那麼狠的心。
「好歹也是姐姐的親骨肉,姐姐難道沒有舐犢之情嗎?」
「養了也得死,早死晚死都一樣,養了還徒增傷心——這還不算最糟糕的。」
文定猛地抬起了頭:「還有更糟糕的?」
「萬一我死了,那就真的完了。」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到時候靜旻,你就進宮接我的位置。」
靜旻睜大了眼睛:「我?」
「這兩年川渝的稅銀,比往年增了七成。你把王氏滿門抄斬,也震住了各大世家。不管是蘇家家主,還是皇后的位置,你來坐,都比別人強。但你的路,也會比旁人辛苦——你知道你要走去哪裏嗎?」
靜旻伏地大拜:「靜旻一定全心全意扶立女主!」
「不錯。」
我的母親是公主。
我是皇后。
而我的女兒,她得是皇帝。
「若我沒有留下女兒……那你就自取吧。」
「不會有那種事的。」柳情安慰我,「我看你身體壯實得很,要是在我治下,我都會把你算作健婦打發去修城牆。不要說喪氣話。」
她一插科打諢,大家都笑了。
但盤旋在頭頂的陰雲還是如此濃重。
她們走後,我一個人跪在祖廟裏。
「如果老天成全我,就給我一個女兒。」
我們等待一個女帝,已經整整三代人了。
這是我們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
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時候了。
天下的女學如雨後春筍般建立。
女子頭一次走出家門登科取士,入朝爲官。
她們不必以扇遮面,可以算丁口,爲農商。
所有的經書上都抹掉了男尊女卑。
如果連這種時候都出不了一個女帝,以名正言順的帝統繼承絕對的權力,這些曇花一現,永遠都不會變成習以爲常。
我焚香祝禱了一整夜。
直到腹中傳來陣陣劇痛。
我的身體其實算不上好。
公務繁忙,帶走了我很大一部分精力。
生產不順利,疼了一天一夜。
趙歡闖進我產房三次,跪在我牀邊哭着說他後悔了。
「後悔也沒有用了。」我握着他的手,「我只求你一件事……」
趙歡的表情是那麼溫柔又悲哀:「你說,我什麼都答應。」Ṭū́⁻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把他拉到跟前,對他說了一句話。
隨即我就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的時候,外面很熱鬧,有好多喝彩。
我看到趙歡手裏捉着弓,懷裏摟着一個小小的襁褓。
這麼多人的聲音,都掩蓋不了那聲嘹亮的啼哭。
「你醒了。」文定掀開簾帳坐了過來。
「我暈過去了多久了?」
「半個時辰。」
原來才半個時辰。
我還以爲我死了。
「皇上在做什麼?」
文定看着窗外,眼中難得有了喜色:「在陪着公主射天地四方。」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着流下了眼淚。
從古至今,天子生了嫡長子,就帶他射天地四方。
若是女孩兒,就撿塊帕子把她扔在地上,因爲她以後,是別人家的人。
尊貴如我的母親,也是這樣降生的。
但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她一呱呱墜地,她的父親,就帶着她征服天地。
告訴所有人,率土之濱,她是新的主人。
我想起來,這是我昏過去之前,對趙歡最後的囑託。
他沒有辜負我。
趙歡從不負我。
尾聲
趙高陽出生以後,姑姑便開始蠢蠢欲動,明裏暗裏讓我除掉趙歡。
我告訴她,現在不是好時候。
公主年幼,需要父親。
她要繼位,也需要趙歡平穩地把帝位交接給她。
我不要她名不正言不順。
她必得是她父親的女兒,東宮的皇太女,然後才堂堂正正做上一國之君。
原本就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就不要再在任何一環上出差池,多人話柄。
但是姑姑不肯歇手,特別當宮中開始興起一句流言。
說是「太子殺了太子」。
臨淮哥哥死得蹊蹺。他死在我們春巡的路上。死的時候,身上有刀傷。當時趙歡剛凱旋歸來,軍隊駐紮在附近。
我杖斃了幾個多嘴多舌的宮人,可是姑姑聽進去了。
自從趙歡選擇在臨淮哥哥的忌日與我大婚,姑姑就恨他入骨。
她只是在忍。
現在高陽已經會叫奶奶了,眼看這個帝宮越來越好,趙歡一天比一天更像帝君,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這一切本該是她兒子的。
在我出宮送別柳情的那天,姑姑帶人把趙歡困在承德殿裏,鎖上了門窗,放了一把火。
我回來的時候火浪滔天。
「靜言,你還記得臨淮嗎?」姑姑的眼神充滿懷戀,「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在我和大長公主膝下牙牙學語,青梅竹馬,誰要把你們分開都不能夠——你忘記他了嗎?」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火:「沒有。」
我心裏一直有他。
姑姑的眉眼揚起一絲希冀:「好……好!你沒忘就好。趙歡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就殺了他!」
我撫摸着趙歡心愛的弓。
原本今天想帶着高陽去騎馬射箭的。
在我張弓搭箭的那一刻,我姑姑還難以置信,一如當年的趙昕。
但我動手向來又快又準。
箭矢穿透了她的胸口。
她跌倒在地,身下一汪殷紅的血。
眼中的癲狂也隨之消失。
我聽着衆人破開承德殿的聲音,走到她面前,對這個撫育我們長大、對我來說彷彿第二個母親的女人輕聲說:「姑姑。」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把她抱到了懷裏:「我知道你爲什麼耿耿於懷。」
因爲臨淮哥哥,與我母親,有七八分像。
我們又從小被養在她們身邊。
她覺得臨淮是她與母親的孩子。
「我會把你葬在母親身邊。」我闔上了她的眼睛,看着皇袍被燒得七零八落的趙歡從裏頭灰頭土臉地出來。
「你自己逃不出來嗎?」我問。
「我想你接我。」趙歡很坦率。
他最近很惶惶不安,總是有事無事向我投來視線。
我拉着他坐下。
「我知道是你殺了臨淮哥哥。一直都知道。」
趙歡的臉色稱得上震驚。
趙歡動手的那個雨夜,我在帳外。
我親眼看見他將長劍刺入了臨淮哥哥的胸口,我進去的時候他還活着。
我沒有叫太醫。
我只是像現在這樣,抱着他,撫摸着他的頭髮,等着他的血慢慢流盡,在我懷裏一寸一寸變冷。
我很愛他的。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我也相信他一定會是一代明君。
會與我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可只要他在,我永遠永遠都只能是皇后。
他會把皇位傳給我們的兒子,我們兒子的兒子,兒子的兒子的兒子……
而我們的女兒會被鎖在閨閣之中。
和從古至今所有的女兒一樣。
趙歡不一樣。
趙歡他什麼都ẗű⁽能給我,什麼都不計較。
他會縱着我,把夢變成現實。
「你是我選的……」我吻上了他的脣。
在我們面前,東天破曉。
新的太陽昇起來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