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拙

父親考驗功課時,我贏了長兄、嫡姐,拔得頭籌。
拿着父親賞的芙蓉糕,我興沖沖地去找阿孃。
卻只看到躺在血泊裏的她。
主母嫌棄地看了一眼阿孃的屍體,扭頭笑眯眯地對我說:「好好當你嫡姐的伴讀,若她能才名遠播,就改族譜,將你記到我的名下。」
六年後,嫡姐名動京城。
主母卻驚恐地求我:「快想想辦法。」
我遺憾地搖頭:「欺君之罪,無法可破。」

-1-
阿孃死後的第二天,我立即清除了屋中所有關於她的痕跡。
侍女流螢驚訝地問:「你不留個念想嗎?」
我疑惑地看着她:「留什麼念想?我馬上就要有一個身份高貴的母親了,還留這些做什麼?」
流螢撇撇嘴,壓下眼底的鄙夷。
忽然,房門被踹開,嫡姐沈蘭帶着一堆下人呼嘯而入。
「別以爲我娘讓你當了伴讀,你就真能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我立刻垂頭,恭敬地回答:「妹妹一定謹守本分。」
她繞着我轉了一圈,指着桌子上放的那盤芙蓉糕。
「爹爹賞賜你的,你怎麼不喫?你不是功課很厲害嗎?難道沒聽過那句『長者賜、不敢辭』?」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脖子上,掛着一串碩大的東珠,瑩潤的光澤流動,是昨日皇帝賞賜父親的生辰賀禮。
番邦貢品,一共兩串。
「我只是不餓……」
「是嗎?那就別喫飯了,留着肚子喫芙蓉糕吧!」
我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塊芙蓉糕,塞進自己的嘴裏。
「哼,真是眼皮子淺,一盤芙蓉糕值得高興成那樣。昨個爹爹怕我不高興,隨手給了我這串東珠!可惜啊,就算爹爹把珠子賜給你,你怕是也不懂欣賞。」
她邊說,邊用錦帕捂住嘴,咯咯咯地笑起來。
「所以,拔得頭籌又怎樣,命裏帶賤,就只配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我默默喫着芙蓉糕,一語不發。
沒得到預想的反應,她漸覺無趣。
「先生布置的功課,晚上來取,好好寫,要是讓他看出不是我的筆跡,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她扔下一疊紙,又帶着一堆下人呼嘯而去。
我請流螢幫我倒些溫水,她掂了掂破舊的茶壺,裏頭空空如也。
於是不情不願地往廚房走去。
支走流螢的瞬間,我「哇」地一下,嘔吐出來。
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掉落。
用袖子擦乾淚水,我只允許自己難過半刻。
然後,我收拾好一切。
面無表情地翻看沈蘭留下的功課。
是先生罰她抄書。
一百遍。
主母要我做她的伴讀,對啊,我怎麼能不盡職盡責呢?
於是,我模仿沈蘭的字跡,寫了一百遍。
不是一模一樣的一百遍,是每一遍都有進步的一百遍。
「你果然很厲害。」當天回家,沈蘭得意洋洋地踱步走進了我的屋子。
「從今往後,你和我一起上學。但是記住,別想出風頭。」
我知道,先生一定是表揚了她。
她平日表現出對課業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是因爲她過於懶惰和蠢笨,被先生打擊慣了。
一旦嚐到甜頭,就會瘋狂上癮。
誰會不喜歡自己有一個不怎麼學習,卻課業極佳的形象呢?
世人愛天才。
沈蘭也想當天才。
不過糟糕的基礎會讓毫無定力的ťû₌她很快放棄,然後徹底依賴上我。
依賴上我,帶給她的虛名。
這樣下去,她就會變得越來越蠢。
不過。
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狠。
主母想讓我做的伴讀肯定不是這樣的。
她想讓我做負責任的伴讀。
不是包辦沈蘭的課業,練字、作詩、文章等一切,而是時時提醒沈蘭注意課業、勤學不輟,在沈蘭不聽勸告時,及時告知她。
可關我什麼事呢?
誰會真心去幫殺母仇人的女兒呢?
況且,我的目標怎麼會止步於此。
那些傷害過阿孃和我的人,一個,也跑不掉。

-2-
阿孃貌美,跟Ṭũ̂ₘ着白姨娘進的沈府。
白姨娘是個異族人,人美心善,知道主母刻薄,父親好色,每次父親到她的院子都不敢讓孃親露面。
就像父親其他姨娘一樣,入府第三年,白姨娘莫名其妙得了重病,父親來看望她時,看見了躲避不及的孃親。
於是孃親被他玷污。
而後生下了我。
主母得知後,大鬧一通。
父親有十八房姨娘,除了主母,沒人生下過一個孩子。
父親爲了息事寧人,並未抬阿孃做妾。
主母將阿孃要到她的院子。
然後毒啞了她。
「官人,您看這樣,不是更有一番滋味嗎?」
父親歡樂地笑納了。
從此果真多去了主母的院子。
我與阿孃和府中的下人住在一處。
每日最開心的事是等阿孃晚上下值,她會給我帶一塊芙蓉糕。
「這是白姨娘偷偷給我的,好喫嗎?」
我點點頭,那是我嘗過的世間最好的美味。
後來,孃親怕我無聊,在院子裏爲我種了一棵合歡樹。
合歡樹從拇指粗細漸漸長到亭亭如蓋,我到了十二歲。
父親生辰,我被准許到前廳觀禮。
前來慶賀的同僚忽然說:「之信兄,你的才學名貫京城,虎父無犬子,不如讓大家看看孩子們的學問?」
父親笑呵呵地答應了,出了一道題目,讓嫡兄、嫡姐和我分別作答。
大家看了他倆的詩箋笑而不語,等看到我的,全都大聲喝彩。
父親呵呵大笑,摸了摸我的頭,隨手一指,把桌子上的一盤芙蓉糕,賞給了我。
我端着芙蓉糕,高興地去後院找阿孃。
阿孃卻並未在房間。
小石頭吞吞吐吐地告訴我,阿孃在主母院子裏。
我放下芙蓉糕,又往主母的院子奔去。
我想告訴阿孃,她每日教我讀書,讓我識字是對的。
父親看到了我的才智,一定會善待我們的。
可是,當我踏入主母的院門,只看見一具血淋淋的屍體。
阿孃死了。
被活活打死的。
我忽然想起來,孃親曾說過:「不要讓別人知道你讀書識字的事,要藏拙。」
十二歲之前,我不知什麼是藏拙。
十二歲之後,我終於學會了藏拙。
而這,是以阿孃的生命爲代價。

-3-
「沈荻,蘭兒近日功課如何?」
主母漫不經心地問着話,她正在修剪一株梅花,隨手拔掉了花盆中的野草扔到了地上。
我看着那株野草隨風滾了幾圈,滾到了院子裏的花圃中。
荻,也是一種野草,是她給我取的名字。她說賤命好養活。
「野草真是討厭,整天長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
「嗯?怎麼不答話?」主母拿過侍女遞來的錦帕,慢條斯理地擦手。
我遲疑了一下,偷偷瞥了沈蘭一眼。
沈蘭緊張又怨毒地看着我,生怕我不按她的心意回答。
「啪」。主母打了我一巴掌。
「讓你回答問題,你看蘭兒做什麼?莫非想故意說蘭兒壞話,挑撥我們母女感情?」
我垂下目光,恭敬回答:「近日,嫡姐十分勤勉,課堂上先生表揚她十餘次,說她的課業大有進步。」
主母滿意地笑了。
「牢記你的本分,好好看着蘭兒,莫讓她跟着那些紈絝學壞了去。」
我趕緊點頭。
沈蘭滿意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帕子掩住了脣,咯咯笑起來。
「母親,我都說了,先生最近一直誇我,您連寶貝女兒的話都不信了嗎?」
主母伸出食指,輕點了一下沈蘭的額頭。
「你呀,今兒個你舅舅專門過來誇讚你了。說是你繼承了你爹的好腦子,是你外祖這麼多子孫中最爭氣的一個。」
說着,遞給她一串瑪瑙。
「你舅舅說,上次你就看中你舅媽這串項鍊,看你這麼刻苦,就送給你了。」
沈蘭歡呼一聲,立刻戴上了珠串,得意間還不忘向我炫耀。
「沈荻,你覺得好看嗎?」
我點頭:「好看。」
「哼,好看你也得不到。這可是波斯使節送給舅舅的,多少銀子都買不到。」
主母的孃家姓崔,世代爲官,而今她的哥哥是鴻臚寺卿,官拜三品,比父親高了兩級。
父親在官場之上多得岳丈家提攜,因而十分敬重主母。
當然,只是面上敬重。否則怎麼會有那十八房妾氏。
「母親,舅舅給我帶那把劍沒?」一個身着錦袍,風風火火的男子闖進了屋子。
是沈霄,主母的兒子,沈蘭的長兄。
「舅舅送我禮物,是因爲我被先生表揚,憑什麼給你啊?」沈蘭橫了沈霄一眼。
沈霄疑惑地盯着沈蘭:「你?先生表揚?」
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你少看不起人,不信你問母親。」
沈霄疑惑地看着主母。
主母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子。
「你呀,也學得穩重一些,蘭兒可是被先生誇獎了多次,你呢?」
「可是她……」
沈霄話未說完,被沈蘭截住:「哥哥,你別急,我幫你看看功課,保證下次你也得先生誇獎。舅舅一定送你那把夢中情劍。」
她邊說邊把沈霄往外推。
到我跟前,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向主母告辭,慢悠悠跟上。
你看,釣魚一定要有耐心,這樣,魚兒才能一條接一條地上鉤啊。
最近,流螢不再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我趁着她不注意,悄悄跑到白姨娘曾住過的院子。
院子裏有一株梅花,在正對梅花的第十塊地磚下,我找到了一個小包裹。
裏面是孃親留給我的一封信,還有一個玉鐲。
看完信,我把玉鐲和信重新裝好,又放到地磚下。
擦乾眼淚,我望向牆外,後園的合歡花正開得熱烈。

-4-
「沈荻,你要是我的親妹妹就好了。」沈霄今日放學歸家後,一直眉飛色舞。
我微微笑了一下:「哥哥,我本來就是你的妹妹啊。」
沈霄聽了我的話,輕輕嘆了一口氣。
很快,他又開始講學堂上的趣事。
「周繼揚氣炸了,他可是吹過,他的文章一定能得甲等。誰知道,甲等只有一個,就是我。」
「哥,你說的是周閣老家的兒子,周繼芳的大哥?」沈蘭踏進了書房。
沈霄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敷衍地點點頭。
「呵,那你倆還是草包到一起了,他的文章都是他妹妹周繼芳幫他寫的。」
沈蘭得意地捂住嘴,咯咯咯地笑了兩聲:「可惜啊,她妹妹再厲害,也比不過我,每次的甲等都是我。」
沈霄忍無可忍,正要出言諷刺,我哀求地望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這兩年,他們兄妹的課業都是我完成的。
剛開始,沈霄知道沈蘭的課業都是我操刀時,也曾不屑。
「一羣婦道人家,能做出什麼錦繡文章?你們就該好好待在宅子裏,學學繡花和管家,念這麼多書,能聽得懂嗎?」
沈蘭捂着嘴,咯咯咯地笑:「本來想着與你共享便利,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
沈霄任由我們離開。
可是,我知道,魚餌一旦撒下,只要耐心等待,總能等來上鉤的魚。
果然,晚上的時候,他就讓小石頭給我送來一頁紙。
「公子說,讓姑娘按照這個給他寫一篇文章,務必要用他的字跡。」
我和小石頭對視了一眼,流螢接過他手中的紙。
小石頭如今是沈霄的書童。
一夜未睡。我到書房查看了沈霄往日的文章,知道了他草包的程度,又模仿了他的字跡。
第二天放學,他來找我。
「你果然挺聰明。那文章寫得不錯,像是我的水平,又進步了一點。」
我垂首:「哥哥滿意就好。」
他盯着ṭúₙ我露出的一段脖子,嚥了口吐沫。
「以後我的功課就交給你了,給我好好寫。」
我點頭稱喏。
他的每次課業,我都認真對待,交的策論作業,水平穩步提升。
曾經在學堂裏不被看好的他,慢慢被接納。
那些學問好的世家子弟還給他起了個雅稱,叫「雲中公子」。
以前的沈霄跟着一羣紈絝走馬串街,身後罵聲一片。
而今的沈霄享受被衆星捧月的日子。
沈霄開始蒐集各種書籍,哪怕是孤本、殘卷,也想方設法找來,我在文章中有理有據地引經據典,讓他們兄妹不斷得到先生們的誇讚。
所以,沈霄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好。
但是沈蘭不一樣。

-5-
沈蘭只顧着和其他貴女們玩耍,今日打馬球,明日宴飲酒,抽空還和別人爭個風、喫個醋。
和她一起玩的貴女一個個刁蠻驕橫,只有她才名在外。
但是她沒有感激我帶給她的才名。
她一日比一日看我不順眼。
無論是誰,只要誇我一句,就會引燃她的神經。
昨夜,我在書房翻看沈霄新帶回府的古卷,門忽然被推開。
我並未抬頭,依然盯着書冊。
「荻兒,還在用功呢?」
我抬頭,是父親。
他站在門口,樂呵呵地看着我。
我連忙起身行禮。
「只是有一處不太明白,所以纔來查閱書籍。」
他湊過來,問:「哪一處?」
我指給他看。
他思考了一陣,緩緩給我講解一番。用語簡潔,生動有趣,不愧是中過狀元的人。
我崇拜地看着他,孺慕之態溢於言表。
「父親,您的講解鞭辟入裏,女兒明白了。」
他隨手遞給我一支羊毫毛筆:「這是朋友送我的,你拿去用吧。」
我雙手接過,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他笑呵呵繼續說道:「你是你們兄妹中最聰明的,以後有什麼不會的,都可以來問我。」
「爹爹,難道我不聰明嗎?先生一直誇獎我呢,您也太偏心了。」
沈蘭一臉不高興地進了書房。
「你呀。」父親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額頭,「誰有你聰明,最會哄你爹我高興了。」
沈蘭挽住父親的胳膊撒嬌:「我當然要讓爹爹高興啊,爹爹高興,我才高興。」
說着,她瞥了我一眼。
「爹爹,您剛纔給我的紫毫筆,被哥哥看見了,他非要搶。」
「他又不是沒有,他搶什麼?」父親問。
「他說這支紫毫是玳瑁的,一看就是珍品,比他的好。」
「呵,這傢伙倒是識貨,這筆是慶安公主賞的,說是你寫的那篇策論很好,贊你胸中有溝壑呢!」
「啊?那您剛纔怎麼不在母親跟前這麼說?」
「說了讓你尾巴翹得更高?雖說你的文章如今的確做得不錯,但是還是少了幾分急智,若是今後能在貴人們舉辦的詩宴之上,能臨機作出幾首好詩,那就算真真給你爹長臉了。」
沈蘭心虛地看了父親一眼,又插科打諢說了幾句,才把父親哄走。
父親走後,她死死地瞪着我。
「你賤不賤啊?就那麼愛出風頭,你就是學問再好,又能怎麼樣?還是改變不了你的出身,你,就是一個賤人生的小賤人。」
我垂着頭,像往常一樣任由她辱罵。
她看我不說話,忽然一巴掌扇向我。
整個過程異常清晰,我不僅看見她故意屈起的手指,還看見一個人影呼嘯而至。
然後,一隻手臂如鐵爪一般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幹什麼?」沈霄怒喝。
沈蘭看他一眼,掙開手臂跑了出去。
「哥哥,你不該幫我的。」我訥訥地說,眼淚懸在眼眶,欲落未落。
梨花帶雨,大抵如此。
沈霄癡癡地看着我,還沒回神,主母氣勢洶洶地進了書房。
「孽障,跪下!」
主母身旁的嬤嬤朝我腿上踢了一腳,我踉蹌跪地。
「你究竟要不要臉,連你哥都敢勾引。」
我仿若震驚地看向主母:「夫人,您在說什麼?」
「母親,你胡說什麼?」沈霄和我異口同聲。
沈霄忽然看向沈蘭,他詭異地笑了一聲:「蘭兒,你對母親說了什麼?讓母親有了這麼大的誤解?」
沈蘭在沈霄目光的逼視下,瑟縮了:「我……我只是說哥哥總是護着沈荻……」
「哦?哥哥不該護着妹妹嗎?以後你的事也不用爲兄替你出頭了?」
沈蘭的氣勢弱了下來:「我就那麼一說,是母親想偏了。」
「或者是你表達有誤?」沈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這樣的表達真的能寫出令公主誇讚的文章嗎?」
沈蘭大驚,她沒想到,沈霄竟然打算揭露我替她寫文章的事情,一副魚死網破的模樣。
她立刻屈服。
「母親,您想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看不慣沈荻,爹爹憑什麼誇她比我聰明,哼!」
主母責備地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不好好說清楚,讓你哥哥白挨一頓罵。」
沈霄看向我:「沈荻,起來吧。」
「慢着!」主母臉上的慈愛退去,嚴厲地看向我,「只是讓你當蘭兒的伴讀,就不知自己的斤兩了,而今讓兄妹生了嫌隙,真是罪大惡極。」
她轉向嬤嬤:「打二十手板。」
沈霄欲勸,我悄悄搖了搖頭。
他不敢再護。
沈蘭十分得意,錦帕捂嘴,又咯咯咯笑起來。
她看我伸出右手,忽然叫了一聲:「打左手!」

-6-
晨光熹微,清晨的露珠滾落在葉尖,折射出陽光細碎的光芒。
啪地一下,露珠落地,摔碎一地燦爛。
沈霄輕輕地推開房門,流螢靠坐在門邊的榻上,正睡得香。
而我趴在桌案上,鬢邊的碎髮落在潔白的臉頰上,鴉羽般的睫毛微微翹着,手握着毛筆,露țűₓ出一段皓腕。
我知道,以何種儀態睡,才能更美。
我就以這種美,等着他。
我彷彿忽然被驚動一般,顫巍巍睜開了眼睛。
正瞧見沈霄抬起的手。
他看我醒來,彷彿受到了驚嚇,立刻收回了手,還垂下了眼眸。
但,我還是看到了他眼中藏不住的驚豔。
他抽出壓在我胳膊下的紙。
心不在焉地看起來。
「哥哥。」我輕輕地喊了他一聲。
他抬眸看我。
「脖子好疼。」我低垂着頭,自己揉起了後頸。
他看了一眼我頸後的雪膚,臉上升起紅暈:「寫不完也沒關係,何必這麼拼命?」
「那怎麼行,哥哥不是跟別人打賭了嗎?」
他拿着文章,匆匆離去。
流螢醒來,迷茫地看着門口:「小姐,剛纔那是大公子嗎?」

-7-
沈霄的文章被先生狠狠誇獎,他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寶劍。
「這把劍可真漂亮啊。」我撫摸着劍鞘上紅色的寶石,一臉崇敬。
沈霄抽出寶劍,劍身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着冰冷的寒芒。
我把帕子往劍身上一扔,帕子晃了一下,跌落在地。
我噘着嘴,嫌棄地說:「真正的寶劍不是可以吹毛斷髮嗎?這個怎麼不行啊?」
沈霄一臉寵溺地看着我:「這劍沒開刃呢。」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過了兩天,他提着劍找我:「阿荻,快看!」
說着,他把一根頭髮扔到劍刃上,而後,頭髮斷成兩截。
我發出一聲讚歎:「太厲害了。」
說着就想用手去摸。
沈霄一下攔住我:「不要手了?」
躲閃不及,他的手碰到了劍刃,鮮血瞬時流下。
我慌張地喊叫,他一下捂住我的嘴:「別叫,讓母親知道這劍開了刃,就該被她收走了。」
我點點頭,眼神無辜地望向他,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妥,立刻收回了手。
他心虛一般移開了目光,手不自然地垂在身側,搓了搓手指。
過了半晌,他忽然開口,聲音悶悶的:「阿荻,你要不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8-
丈夫升官,子女上進,妾室安分,這幾年,主母的日子過得十分安心。
可最近,主母十分不高興。
因爲父親又娶了一房姨娘。
他說是參加宴會之時,同僚所贈,無法推辭。
主母只好讓那妾室進了門。
可是,父親卻日日流連、樂不思蜀。
「姓白的狐狸精真是陰魂不散,都死了這麼久,又冒出來一個姓玉的。」
這個姨娘和白姨娘一樣,也是異族。
我默默侍立一旁。
她邊罵邊拿着一把剪刀修剪梅花。
最後,梅花被剪得亂七八糟。
她嘖了一聲,吩咐嬤嬤:「扔了吧,最討厭沒用的東西。」
沈蘭踏進了院門。
「跑哪去了,到處見不到人。」主母邊問邊給她正了正頭上的髮簪。
「先生一直不下課,我有什麼辦法。你找我幹嘛啊母親,一羣人等着我去賞梅呢!」
主母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家裏都亂成一鍋粥了,你還有心思玩?」
沈蘭知道她母親煩心什麼,但並不願意理會,不耐煩地整了整衣襟。
「哪有不偷腥的貓,爹爹就新鮮一段,還不是會乖乖回來聽你的。」
「你個傻子!」她點了一下沈蘭的額頭,「以前是你外祖家顯赫,你爹不是敬我,是敬我身後的崔家。如今你爹的官越做越大,早就不把你外祖家放在眼裏了。」
沈蘭這才感覺到點危機:「那怎麼辦?」
主母欣慰地看着沈蘭:「這纔像我女兒,遇到問題先想解決的辦法。
「慶安公主要招女官了。你要是能得公主青眼,進了公主府,來年春闈,你哥哥再中了進士,那沈府依然是我們母子的天下。」
沈蘭聽到還需要她的努力,一下慌了神:「公主府規矩那麼多,我可不去。」
「傻子,你想去還不一定能去呢,公主要出一個題目,限時三日選出一篇最好的文章,才能入府。」
「這麼簡單?」沈蘭疑惑地問,「難道不用現場作答什麼的?」
「你當是考科舉呢?公主擬定的人選,而且早就拿到了這些人以前做的文章,一個平日文采平平的人,忽然做出了錦繡文章,那不明顯告訴公主自己作弊了嗎?」
「那……公主擬定的名單裏,也有我?」沈蘭問。
主母拍了她一下:「當然了,我女兒如今才名動京城,怎麼可能沒你呢?」
沈蘭忽然看向我,眼中是一閃而過的心虛。
主母順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沈荻,好好看着嫡姐,莫讓她再到處跑了,如若選不中女官,我拿你是問。」

-9-
府中的下人,都說新來的玉姨娘有好手段,迷得父親連續一個月都沒有去主母的院子。
主母似乎也轉了性,不再跟父親吵鬧。她似乎意識到,爭吵無用,好好培養子女纔是正事。
玉姨娘住在白姨娘曾經的院子裏。
院子裏的那株梅花,如今開得正豔。
「玉姨娘。」我行了禮,從食盒裏端出一盤芙蓉糕。
玉姨娘有着異族人獨特的外表,高鼻深目,雪膚細腰。
她瞥了我一眼,脣角勾笑,萬種風情:「怎麼了,不受寵的小女兒,找我搖尾乞憐嗎?」
我低下頭,指了指芙蓉糕:「請你喫糕,這是白姨娘生前最喜歡的糕點。」
玉姨娘冷笑一聲:「那母老虎又派你來試探我了?別費力氣了,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白姨娘、黑姨娘,請走吧。」
我施施然走到梅花樹旁,數到正對着它的第五塊地磚。
摳起來,拿出裏面的小包裹。
然後走進屋子,打開包裹,將信和鐲子遞給她。
「阿孃說過,食人之祿,忠人之事。」
她幾乎是見到鐲子的瞬間,眼淚就奪眶而出。
然後緩緩展開了信。
信上是阿孃寫給我的話:【這是白姨娘的遺物,留給她一直掛念的妹妹。若是囡囡有機會出府,試着去找一找她的妹妹。
【外面的世界很大,如果出去了就別再回來。】
阿孃和白姨娘都只希望ťüⁱ親人能放下過去,朝前生活。
可是,只要我們思念着她們,心中就會被仇恨填滿。
有時,恨比愛更長久。
就像玉姨娘。
她和姐姐相依爲命長大,姐姐爲了養活她,賣身於青樓,後來遇到了阿孃。
阿孃的爹爹被冤枉下獄,府中女眷被充爲官妓。
白姨娘心疼阿孃一身才氣卻淪落煙花之地,於是求老鴇讓阿孃做她的侍女。
後來白姨娘被一位富商贖身,輾轉送給了父親。
白姨娘日日給主母請安,爲主母奉茶,小心謹慎,只求能偏居一隅,安穩度日。
主母卻日日在她的茶水中下毒,入府兩年,命喪黃泉。
在她彌留之際,心繫妹妹,於是央我阿孃把身上唯一貴重的鐲子帶給自己的小妹。
阿孃還沒找到機會出府,就被打死。
大概她早就預測到了自己的死亡,因而備下了一封遺書。ƭű̂₁
就這樣,一位貌似正受寵卻隨時可能喪命的妾室,一位不被待見且出身悽慘的庶女,在大雪紛飛中默默對視。
半晌,玉姨娘拿起一塊芙蓉糕輕輕咬了一口。
「和姐姐做的幾乎一樣。」她審視地看着我。
「春天就要來了。」我望着窗外的梅花。
她嗤笑:「春天?還遠呢。」
「不,見你之前,或許還遠,見你之後,不會太遠。」我篤定地看着她。
她移開了目光。
我望向她的身後,後園的合歡樹花朵凋零,只留了幾個皂莢掛在枝頭,隨風擺動。

-10-
公主府來報喜那天,沈府十分熱鬧。
「爲什麼讓沈荻也進公主府?」主母不悅地問沈蘭。
沈蘭語塞,吞吞吐吐了半天:「她機靈,萬一我惹公主不高興,她能幫我哄哄。」
「你當公主跟你一樣,整天耍小孩子脾氣呢!」沈霄不屑地撇嘴,「再說了,公主府指定只能你一個人進,你還能抗命不成?」
沈蘭氣急敗壞:「我不管,要是不讓沈荻去,我也不去。」
主母狐疑地看着沈蘭,又轉向我:「你是抓住了蘭兒什麼把柄?爲何一定要你跟着進府?」
沈霄驚訝地看向主母:「母親,是沈蘭非讓沈荻陪着她的,你在說什麼呢?」
「好了,公主特許沈荻陪着了。」父親踏進了屋子。
「爲什麼?」主母一臉不快。
她生怕我奪走了沈蘭的榮光。
「我怎麼知道,不如你去問問公主?」父親一臉不耐。
自從接到沈蘭被選爲公主府女官的聖旨,他難得來了幾趟主母的院子。
主母並不屑做出夫妻和睦的假象,因而兩人針尖對麥芒。
「父親,聖旨上明明只說了沈蘭,怎麼現在……」沈霄急忙問。
父親對沈霄抱有極大的期望,回答時溫和了許多。
「慶安公主只是讓人捎話,說她聽聞沈家兩姐妹感情甚篤,又一起讀書識字,興許也是個聰明的,因而讓兩姐妹共同入府。」
沈蘭剛鬆了一口氣,父親又轉向她。
「如今上京城裏最有名的才女莫過於你和周閣老家的女兒周繼芳,我見過那個姑娘一次,確實是胸有大志、肚有乾坤的真巾幗,你這次能超過她,非常了不起。」
「周繼芳?周繼揚的妹妹?」沈霄問。
父親點點頭。
沈霄眉頭緊蹙:「周繼揚可是對她那個妹妹寶貝得很。」
父親瞥了他一眼:「那你也向人家學學,不要整天惹你妹妹不高興。」
沈霄撇了撇嘴,沈蘭得意地笑。
父親轉向我:「要珍惜機會,好好服侍公主,只這一步,你就領先了許多世家貴女。」
我輕輕點頭。
主母冷哼一聲:「不過是沾我蘭兒的光,行事有些分寸,害了你自己事小,連累你嫡姐,就莫怪我不客氣。」
父親不欲搭理她,振袖而去。

-11-
沈宵很急躁。他在書房中一直來回踱步,口中唸唸有詞。
「不行,阿荻你不能去。
「不行,不能違抗公主的命令。
「怎麼辦?怎麼辦?」
我伸手攔住他。
「哥哥,我會看準時機偷偷溜出來的,不會耽誤你的功課。」
他猛然沉了臉色:「我是怕這個嗎?我是怕沈蘭欺負你!」
我低頭,委屈地說:「她是姐姐,教訓我是應該的。」
一片陰影忽然籠罩了我的全身,抬頭,沈霄站在我的面前,眼睛裏是藏不住的擔憂。
「你就是好欺負,受了什麼委屈都只會自己扛着。」
我強作歡笑的樣子,勉強笑笑。
「我也不想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又沒什麼不去的理由。」
我看向窗外,只留給他一個側臉。
過了半晌,我自暴自棄般說:「要是有人提親就好了。」
沈宵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
「你想嫁人了?」他問,語調沉沉。
我趕緊搖頭:「怎麼可能,只不過有人提親我就可以推辭了。」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我有主意了。」
我假裝疑惑地看着他:「什麼主意?」
他神祕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恰巧有個人十分想娶一位才女。
沈宵,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12-
沈蘭平日雖然跋扈,但一到公主府,立刻收斂,乖得像只小白兔。
「你倆分開居住,就這麼定了。」
我們去見了慶安公主後,公主對我們勉勵一番,最終說了這麼幾句話。
沈蘭拼命向我眨眼,我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笑話,想讓我忤逆公主繼續幫你嗎?
怎麼可能。
晚飯後,我被公主單獨通傳。
「知道我爲什麼讓你隨着你的嫡姐一起入府嗎?」慶安公主坐於上位,貴氣逼人,威儀十足。
「知道。」我回答,「是那篇關於治理水患的奏疏。」
她點點頭。
「我看過你長兄和嫡姐所有的文章,分開看不覺得有什麼,合在一起嘛……」
她欲言又止:「我不會插手你的家事,但你若能自己處理好,讓我看到你的本事,我會送你一份令你滿意的禮物。」
是的,很早之前我就研究過慶安公主——
大琰的長公主,皇帝是她的弟弟,手中握有實權。
去年內憂外患。北邊的突厥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而大琰境內最大的青河卻亟須實施改道工程。
朝中各方勢力爭論不休。
武將認爲盲目開工,會動用大量勞力,花費鉅額國庫儲備,一旦突厥宣戰,將讓大琰十分被動。
文官認爲攘外必先安內,青河境內已是三年大旱,如再不改造水利,那餓殍遍野將指日可待,易子而食也會爲時不遠。
就在這時,公主上了一封奏疏,詳盡論述了青河改道工程的必要性,以及應對突厥進犯的應急措施。
皇帝在朝堂上一宣讀,朝臣均紛紛贊成。
困擾了青河兩岸三年的旱災,就這樣解決了。
而這封奏疏就是我的手筆。
小石頭與公主府的馬伕有些交情,他趁着和馬伕閒聊的時機,偷偷幫我把奏疏放到了公主的馬車上。
而這小石頭,是和我一起在後院下人房中長大的朋友。
他曾隨我一起,跟着阿孃讀書識字,所以才能去當沈宵的書童,而不是去做更低等的體力活。
當初那封奏疏,我的落款是一株荻草。
公主有心,猜出奏疏是我所寫,所以纔有了今日這番問答。

-13-
公主府每月會放五天假。
我和沈蘭一同去向公主拜別。
慶安公主正在翻看案几上的書卷。
「這段時間你倆辛苦了,沈荻,現在任命你爲公主府的主簿。」
說完她看了沈蘭一眼:「沈蘭嘛,等等再說。」
幾乎是登上馬車的一瞬間,沈蘭就露出了猙獰的面容。
我抓住她揮過來的手臂,輕輕一帶,她又坐回了馬車。
「沈荻,你瘋了!你究竟做了什麼讓公主……」
「噓……姐姐,你沒聽到公主話中的深意嗎?」
「什麼意思?」
我笑而不語。
沈蘭當然知道我做了什麼,她還知道她沒做什麼。
只要是公主分給我倆的任務,我都能圓滿完成,而她拖拖拉拉,每次都是我幫她。
入府前,她又交代:「回去別亂說,要是敢炫耀,你就等着瞧。」
一踏入沈府,主母就迎了上來。
她拽着沈蘭上下左右地看:「怎麼瘦了。」
又轉向我:「你是怎麼照顧嫡姐的?」
沈霄也飛奔入府。
「你回……你們回來了?」他的目光掠過沈蘭,停在了我的身上。
我微微點頭。
我跟隨他們往主廳走,身旁一直有道視線黏在我身上。
忽然,沈蘭大叫一聲:「我不嫁!」
我轉頭看向沈霄,沈霄避開了我的視線,脣角緊繃。
「不嫁也得嫁。」主母說。
「母親,我是沈家嫡女,三品官的女兒,我外祖家也世代爲官,怎麼能讓我做妾?」沈蘭崩潰地大喊。
「不,我要去求公主,我不嫁……」說到這裏,沈蘭忽然望向我,「公主已經同意了,所以才……」
當初公主選拔女官,周繼芳勢在必得,誰知卻被沈蘭拔得頭籌。
周家本就極爲不滿,這時,又收到了幾封狀告沈府和崔府的密信。
而沈霄又一直在同窗間鼓吹自己的妹妹沈蘭是多麼的才貌雙全,這讓周繼揚上了心。
一個既能給自己娶一房美妾,又能幫妹妹除掉競爭者的機會擺到了面前。
周閣老請崔家舅舅和父親用了一次家宴,歸家後,他倆就跟主母說了這個消息。
主母自然不同意,父親也在猶豫。
可是玉姨娘的枕頭風起了效果。
再加上一旦回絕,得罪了周閣老,不僅沈家有難,崔家也逃不掉。
最終,主母只能同意。
「母親,周繼揚想娶才女的對不對?才女是她,不是我。」沈蘭忽然大鬧起來。
主母流着淚,把沈蘭抱在懷中安慰。
等沈蘭平靜下來,她遣散了屋子裏的下人。
只留下沈霄、沈蘭和我。
「蘭兒,你剛纔說的是什麼意思?」主母沉聲問道。
沈蘭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意識到,她進公主府是有聖旨的,若是她現在承認她的文章、詩篇皆出自我的手,那她就是欺君之罪了。
想到這裏,她不敢再胡說:「我的意思是……是沈荻也是才女,反正周家只想娶個妾,沈荻是庶女,不是正好嗎?」
沈霄握緊了拳頭,嘴角緊繃,好像生怕自己一時衝動說出什麼話。
我知道,他確實希望通過沈蘭嫁人這件事阻止我去公主府,但絕不想讓自己的妹妹去做誰的妾。
當然更不想我去做。
主母深深地望向我。
似乎在思考沈蘭提議的可能性。
「夫人,如若能爲姐姐解憂,我是願意的。但是……」我看了沈蘭一眼,沈蘭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已經被公主封爲女官,若把我當作她嫁出去,那就是不把公主放在眼裏,別說是她,整個沈府都跑不掉。
沈蘭塌下了肩膀:「已經定了我,誰也替代不了,算了。」
主母心疼地安撫着她:「周繼揚的夫人大字不識幾個,和你沒法比的。他那麼寶貝他妹妹,就是因爲妹妹的才學。你比他妹妹還厲害,何愁抓不住他的心呢?」
沈蘭更加絕望。
回到沈府的第五天,我去公主府見了慶安公主一面。
「多謝公主。」
「如果你們離開前,我沒有賜你官職,你打算如何破局?」
我沉默半晌:「公主讓我進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公主惜才,定會封我爲官。」
她看了我半晌,疑惑地問道:「明明多留點心,就能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是什麼樣的,爲何沈大人和沈夫人竟被你們兄妹矇在鼓裏?」
「因爲父母天然覺得自己的孩子就是最好的。就算偶爾出現一些端倪,他們自己會找好藉口。畢竟,子女才華橫溢,是他們能得到的最大褒獎。」

-14-
因爲嫡姐出嫁,公主特許了我十天的假期。
周府也算給了沈蘭體面,幾乎是以正妻之禮娶的她。
回門那天,周府捎信,沈蘭身體不適,無法歸寧。
後來,沈蘭再也沒有回來過。
而主母和父親也沒有懷疑過。
因爲沈蘭一直在給沈府送信。
「今日,沈蘭又送信回來了,看起來她在周府過得不錯。」
沈霄一直在擔心沈蘭,如今也慢慢放下了心。
可是,他今日卻格外焦慮。
因爲春闈到了。
「父親嚴令,我這次必須上榜。可是最近我根本沒怎麼讀書。」沈霄皺着眉,焦急地說。
「哥哥,就算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你從現在開始好好讀書,一定來得及的。」我鼓勵他。
他搖了搖頭:「關鍵是眼前這一關。父親、母親和舅舅都對我抱有極大期望,若是我沒上榜,他們饒不了我的。」
「那先跟父親說說,不參加這次春闈,參加下次的怎麼樣?」
他立刻搖頭:「父親會打死我的,而且從今往後再不會允許我踏出院門一步。」
「那……你洗個冷水澡,要是得了風寒就不用去了。」
「不行,父親說過,他當年就是得了風寒還上考場,最後也上了榜。」
我貌似擔憂地望着他:「那要是連走都走不了呢?你假裝摔傷了腿不行嗎?」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我有辦法了。」

-15-
沈霄想出來的辦法是騎馬。
他打算做個不慎跌下馬,因而摔斷了腿的假象。
他選擇了一個父親外出,主母回孃家的日子。
因爲這樣,他買通的郎中可以作假。
可是,騎術高超,馭馬有道的他,卻沒能控制住馬。
出城後,他的馬忽然發足狂奔,無論他怎麼發令,那馬都不停下。
最後,他被馬甩下,跌落到地上,頭朝下。
他被擡回府時,已經奄奄一息。
彌留之際,他抓住我的手,艱難地說:「阿荻,別怕,我會好的。」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雙手。
「還記得嗎?你曾打死過一個侍女。ẗû⁻因爲她的女兒贏了你們兄妹這兩個草包。」
他迷茫地看着我。
「當初你一板又一板地打在我阿孃身上的時候,可想過今天?」
「原來你知道?」他忽然問。
「是啊,你以爲下了封口令我就查不到真相了嗎?紙是包不住火的。」
他忽然瞪大雙眼:「你……你故意讓我騎馬?你給馬ƭũ⁹下了藥?」
「是你自己要騎馬,關我什麼事?」
他掙扎了半天,卻連手都抬不起來:「我就知道這馬不對勁,是你做的對不對?」
我歪頭看着他,沒有回答。
「不可能,你一直在我身邊……是誰?是誰幫的你?」
「這個,你沒有必要知道,只需知道我們都是曾被你們母子傷害過的人就夠了。」
「我對你不好嗎?」他吼道。
我鄙夷地笑了笑:「好?你是什麼齷齪心思,你自己不知道嗎?每天陪你唱戲,真是讓人噁心到吐。」
沈霄目眥欲裂:「你一直在騙我……」
話未說完,他斷了氣。
小石頭面無表情地將那把開過刃的劍遞給我。
我看了小石頭一眼。
他微微一笑。
是的,藥是玉姨娘給的,小石頭下的。
我抽出劍,利刃散發着寒芒。
我收劍入鞘,將劍放到沈霄身旁。
角色要一個又一個登場了。

-16-
「霄兒,霄兒……我的霄兒。」主母一路叫喊着衝進屋裏,卻只看到他兒子尚帶餘溫的屍體。
她猛地一巴掌向我扇過來:「你這個掃把星,我的霄兒怎麼了?」
我退後一步,她扇了個空,往前踉蹌一步,我趕緊扶住她,帶着哭腔在她耳邊說:「夫人,哥哥叫了父親好多次,我遣人去請父親,可他一直不來。」
「這個色胚,定是還在狐狸精那。」
她環視一週,目光定在了沈霄身上,他的旁邊端端正正放着一把劍。
他最愛的那把劍。
主母拿起劍,我按住劍鞘。
「夫人,別衝動,這是哥哥最喜歡的劍,他拼了命地努力才換來的。」
主母聽了我的話,更加生氣。她雙目赤紅,一把推開我,我順勢抽走劍鞘。
主母提着劍向玉姨娘的院子走去。
她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她目眥欲裂。
父親正攬着玉姨娘,輕輕撫摸她的肚子。
是的,父親今天只接到過一個消息,不過這個消息是自己的愛妾懷了身孕。
「你這個賤人!」主母提着劍向玉姨娘刺去,父親大驚,向前一步去奪主母手中的劍。
主母本就不會使劍,力氣又比父親小,很快,劍就到了父親的手上。
主母氣急之下,聲嘶力竭地喊道:「既然如此,你就殺了我吧!」
說着胸口往劍上一撞,劍尖撲哧一聲插入胸膛,穿身而過。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劍,似乎想不通明明是觀賞用的劍怎麼突然開了刃。
父親大喫一驚,立刻鬆了手,我趕緊上前,扶住主母。
帶着哭腔,我焦急地喊道:「父親,哥哥從馬上摔下來,他……他,您快去看看吧!」
父親一驚,立刻往外趕,還回頭叮囑:「快叫郎中。」
我把主母放到地上,笑着看着她。
「你……你這個……賤人……還不叫郎中?」她口吐鮮血,還是拼盡全力,斷斷續續吼出這句話。
我從袖子裏,拿出幾封信。
「想聽聽嗎?這纔是沈蘭真正的信。」
她狠狠盯着我。
我開始念信。
「母親,求您救我,主母太厲害了,我受不了了。
「母親,我說不出話來了,我好像變成啞巴了。
「母親,您不要我了嗎?」
主母雙目赤紅,她掙扎着喊:「你騙我,蘭兒過得很好。她的信都是自己親筆寫的。」
我笑了笑,走到案几邊,提筆寫了一串字:【母親,周郎很喜歡我,請你放心。】
我將紙拿給她看,她的眼角流下絕望的淚水。
「其實你懷疑過的對嗎?頑皮的兒子和女兒怎麼忽然學業長進如此之快?可是,愛讓你矇蔽了雙眼。」
我指了一下她心口的位置:「也矇蔽了你的良心。」
「沈荻……你活該……活該叫這個名字,你就是野草……你這個賤貨……」
她的手垂了下去。
我看着渾身是血的屍體,緩緩勾起一抹笑。
野草嗎?
應該是吧,要不生命力怎麼如此旺盛呢——永遠殺不死,春風吹又生。
我看了看手中沈蘭的那幾封求救信,嘲諷地笑了笑。
想必她也是用盡了辦法才從鐵桶一般的周府送出這麼幾張紙片。
可她如今受苦之時,一定想不到,在很久之前,她曾尖厲着嗓音捶打阿孃:「吵死了,吵死了。」
只因阿孃求她母親不要傷害自己剛出生的女兒。
主母轉頭逼我阿孃喫下了毒藥,從此再也叫不出一聲「囡囡」。
如果說那時她還只是個幼兒,說出口的不過是無心之言,那麼我勝過她那次,直接說明了什麼是人性本惡。
沈霄打阿孃,她在一旁歡快地拍手,沈霄準備停下時,她還在喊:「打死她!打死她!」
那一聲聲喊叫,終於穿過時光的長河,應驗到她自己的身上。

-17-
沈府一夜之間死了主母和長子,皇帝體恤,允許父親在家操持喪事。
同僚們紛紛弔唁。
沒過兩天,崔家鬧了起來。
他們得到消息,是沈之信,也就是我的父親,殺死了崔家的女兒。
崔府一紙訴狀告上金鑾殿,怒斥父親寵妾滅妻,殺妻殺子。
「真是豈有此理,究竟是哪個王八蛋走漏了風聲?」父親在府中愁眉不展。
我端給他一杯茶:「父親,不如去找崔家舅舅說和說和吧,他們只是道聽途說,手中並無證據,我們兩家又利益相關,他們不會真的想和你結仇的。」
父親想了想,問我:「如何說和?」
「永不再娶。」
他下意識準備反駁,卻意識到這是最好的辦法。
但他還是遲疑:「這樣,我就不會有嫡子了……」
「沒關係的,過了這兩年,看在嫡姐的份上,他們也不會再揪着此事不放的。就算他們再說,證據湮滅,也沒辦法了。」

-18-
沈之信的殺妻案轟轟烈烈開始,又悄無聲息落幕。
這時,慶安公主一直在推動的一項政策,正式啓動:未出嫁的女子將享有繼承權。
「喜歡這個禮物嗎?」慶安公主問。
我點點頭:「多謝公主,讓我成爲第一批受益者。」
她笑了笑:「該收心了,快點回來幫我吧!」
我頷首:「只剩最後一步了。」
主母死後兩個月,父親忽然得了怪病,臥榻不起。
坊間傳聞, 沈府夫妻伉儷情深,一個去了, 另一個竟隱隱有追隨之意。
「你們讓我喫的是什麼?」他虛弱地問。
玉姨娘吹了吹自己的指甲:「當年你的好夫人讓我姐姐喫了什麼,你就喫了什麼。不多不少, 正好兩年。」
「你是誰?」
「不明顯嗎?」
父親憤怒地看着她。
「好吧, 讓你做個明白鬼,白姨娘是我的姐姐。」
「你懷了我的骨肉,怎麼忍心殺我?」
玉姨娘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你早就沒有生育能力了, 某種程度上, 你的好夫人早就將你閹了!」說着,她掏出懷中墊子。
父親急怒攻心:「不可能!」
我慢慢踱進房間。
他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荻兒, 救救我!」
「爲什麼要救你?父親,你忘了嗎?當初你的壽宴上,我也求過你救我的阿孃的。」
他絕望地嘔出一口鮮血, 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臉上的憤怒消失了, 一切歸於平靜。

-19-
沈家的本家一看到父親死了,闔府上下只剩我一個孤女,立刻像聞到了肉味的鬣狗,撲了上來。
可是政令下達,他們無據可依, 官府限令他們不得騷擾我, 這羣鬣狗只好悻悻離開。
公主允許我住在自己的府中, 無須常住公主府。
我將全部的精力用來忠心輔佐她, 因爲我知道, 她的野心不僅僅在一個長公主上。
而家中諸事均有玉姨娘,哦,不,玉姐姐和小石頭負責。
後來,我在沈府開闢了學館,只要想讀書的人, 下值的僕從和他們的孩子都能去學習, 讀書、識字, 還有各種技能。
那日,我無聊地在府中閒逛,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後園。
合歡樹下, 一個女童眼巴巴地望着門口。
片刻,一個侍女急匆匆趕來。她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慢慢打開, 女童伸着脖子,期待地看着她的手。
等油紙包全部展開, 上面放着兩塊有些碎了的芙蓉糕。
看見糕的那一刻, 女童咧開嘴笑了起來,她輕輕拿起一塊,正準備喫, 又遞到侍女的嘴邊:「阿孃,你先喫。」
侍女笑着看了女童一眼,輕輕抿了一口。
女童這才樂呵呵地把糕喂到自己嘴裏。而後就像一隻靨足的小貓,舔了舔嘴脣, 意猶未盡。
而後,她展顏一笑:「阿孃,這是世間最好的美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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