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肋

抄家那日,我和哥哥在玩換裝遊戲。
我被認作男孩,帶去了淨身房。
沈瑜被當作女孩,送去了花樓。
再遇見,我是內閣大宦官。
我挑起面前人的下巴:「呦,小娘子生得不錯,給雜家做妾吧。」

-1-
皇帝獰笑,眼底滿是惡趣味:「好,朕賜你們今晚大婚。」
沈瑜雙膝跪地,匍匐向前,嗓音似黃鸝:「奴想伺候聖上。」
軟如骨髓,嬌媚至極。
皇帝雙眼微眯,喉結滾動,伸手欲攬沈瑜。
沈瑜臉上的陰狠一閃而過。
下一瞬,柔貴妃晃着腰肢擠開了沈瑜,坐到皇帝腿上,嬌笑:「皇上,周公公好不容易把楊昭雲搶過來,您就把這個妓子賞給周公公吧~」
「妓子」兩個字念得極重。
皇帝收回視線,仰天長嘆:「可惜啊,是個骯髒貨。
「周貴,你差事當得不錯,要不是你想到誣衊楊相通敵叛國,朕都沒有藉口解除太子和昭雲的婚約。
「雖然昭雲去花樓待了一段時間,好在現在名正言順進宮,朕才能放心享用。」
皇帝捏着柔貴妃腰間軟肉,表情淫邪,「你保護好昭雲了嗎?」
我彎着腰,尖細的嗓子擠出笑:「聖上放心,昭雲娘娘還是完璧。」
話落,茶盞破風而來,直直砸向我的頭。
滾水將額間燙了膿皰,又被瓷片劃破,血肉翻飛。
我站在原地,絲毫不動。
楊昭雲泣血控訴,一雙桃花眼盛滿水霧:「奸臣!是你害我家破人亡,三十六口人命啊!全成了你阿諛奉承的討好!」
清冷哀婉,我見猶憐。
皇帝拍手稱快,推開柔貴妃,將楊昭雲扯進懷裏:「愛妃撒起嬌,當真可愛。」
楊昭雲身子顫抖,不住推搡,厲聲質問:「我爹爲相二十載!對你忠心不二,無一錯處,你卻放任奸臣污衊!你豈止是昏君,你簡直不配爲人!」
皇帝擒住楊昭雲的手,鼻尖嗅着楊昭雲的髮絲,笑得貪婪:「楊相將你生得如此貌美,又哄着朕將你賜給太子,便是錯!
「世間美人珍寶,自當歸朕所有!楊相死有餘辜。」
楊昭雲掙扎間,衣衫ẗūⁱ被撕碎,露出胸前一片春色。
大殿之上,年逾五十的皇帝喘息漸重。
我揮手,沈瑜被人拖走。
退至門邊,我聽見皇帝放肆地嗤笑:「柔兒,把朕的藥拿來,再幫朕摁住這貞潔烈女,可有意思得緊呢!」
我腳步微頓,只一瞬,我伸手關上厚重的紅木門。
楊昭雲細碎的抽泣聲被隔絕在內。
連帶着滿屋春色靡麗,一併見不得人。
我轉身,正對上沈瑜仇恨的眼。

-2-
我抬手,抽了沈瑜一巴掌:「嫁給太監,覺着委屈了你?」
力道之大,沈瑜鬢髮被抽散,白嫩的臉頰紅腫一片,嘴角流出血跡。
沈瑜低垂着頭,嗓音嘶啞:「奴家沒這個意思,大人想多了。」
我挑起沈瑜的臉,細細端詳。
七年了,生得越發好,隻眼角的蝴蝶胎記淡了許多,別添幾分春色。
世事變幻,沈瑜被迫當了七年的女子。
眉眼間剛毅仍在。
似乎只有我,忘卻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比宦官更累的,是裝宦官的女人。
我捻着沈瑜眼尾的紅痣,淺笑:「把人帶下去,準備今晚大婚。」
沈瑜被拖下去前,目光依舊死死盯着大殿,眼眸是無邊的悲寂。
我拿出秀帕,擦掉指尖的血。
郭二接過髒污的帕,笑得諂媚:「乾爹,剩下的那些個妓子怎麼辦?」
我回望了眼內殿,淡淡道:「和之前一樣,做成水花。」
殿外一排美人,聞言,暈了大半。
有人慌忙逃竄,可這百尺宮牆,哪裏逃得出去。
不過是徒費體力。
那女子卻渾然不覺,哭哭啼啼攥住我的衣角:「大人饒命,我不想被泡在水缸裏,我可以嫁給您!做什麼都可以,我是花魁,我什麼都會!」
郭二額頭滲出冷汗,一腳踢開花魁,笑嘻嘻道:「乾爹彆氣。聖上賜婚,除了皇子,乾爹您是頭一位,這樣的殊榮,洪公公是半點比不上您。」
我遞給郭二信箋,笑道:「送給洪庠,告訴他,我親筆寫的。」
言罷,我邁步離開,身後,是女子尖厲的哭喊聲和求饒聲。
可這皇宮裏,眼淚沒有用。
只會讓那皇位之上的人更興奮。

-3-
一身紅衣,一朵大紅花,一牀紅棉被。
沒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我只逼着沈瑜同我夫妻對拜。
沈瑜掙扎間,頭頂紅帕掉落,露出一雙水霧迷濛的眼。
我微微有些恍神。
初見時,沈瑜便是這樣望着我,眼底滿是倔強不甘。
沈瑜是我纏着爹花重金買下的。
那大漢沾着口水數銀票,樂呵呵將鎖鏈遞給我,笑道:「這奴才就是您的玩意兒了。」
我將鎖鏈一寸寸拉近,直到摸到沈瑜斑痕累累的手,結痂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紅了眼,卻不捨得鬆開:「你不是奴才了,我要你做我弟弟。」
爹摸着我的頭,笑呵呵:「不愧是我女兒。」
我娘翻了個白眼,叉着腰,自豪道:「不看看誰ṭü₃生的,我女兒自然不會把人當玩意兒,人人平等懂吧。」
爹看着娘,笑得寵溺。
沈瑜眼底的不甘被驚訝取代,掙扎的手漸漸歇了動靜,只悶聲說:「我七歲了。」
所以五歲那年,我爲自己買了哥哥。
春去冬來,一載復一載。
沈瑜手上結的痂掉落,長出新的血肉。
他用這雙手爲我撫琴、煎茶、做茯苓膏。
一日,我坐在桃花樹下,沈瑜給我念娘新編撰的故事。
書最後寫,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問娘:「什麼是王子?」
娘盯着沈瑜的眼一眨不眨:「阿瑜這樣的就是,可惜矮了點。
「天殺的人販子,要不是小時候缺營養,怎麼也該 188 的。」
一、八、八,平平無奇的三個數字,怎麼娘說的時候,兩眼放光,像看見爹做的紅燒肉一樣。
我娘抱着我,悄悄說:「不愧是我女兒,眼光就是好,玩救贖養成文。」
我一頭霧水,娘看着我笑得促狹。
桃花落在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眼,再睜開,卻沒有了孃親。
只有一襲紅衣的沈瑜,面色羞紅望着我:「大人,該入洞房了。」

-4-
席間醉醺醺的。
酒氣夾雜着閹人獨有的尿臊氣。
直充鼻腔。
七歲的小太監捧着甜酒,笑呵呵囈語:「新娘像新郎,新郎像新娘。」
沈瑜完美的笑裂開一角。
溢出些茫然無措,像被戳破假面的白兔。
只是盯着我的眼,卻帶了幾分懷疑探究。
我勾脣,捏碎了酒杯:「再說一遍。」
絃樂聲停,滿屋喜色陡然沾染死亡的氣息。
七歲小孩嚇跪在地,抖若篩糠:「幹爺爺息怒。」
郭二狠狠踹向那小孩心口。
直把人踹翻到石柱上,額頭滲血,口吐白沫。
郭二顫顫巍巍,俯身下跪:「乾爹,這狗玩意兒不懂事,衝撞乾爹,您別生氣。」
我隨手扯過沈瑜手中喜帕,細細擦拭酒漬。
「上一個,說雜家像女子的,已經成了野狗腹中餐了。」
郭二額頭冷汗直冒,眼中的不忍消失殆盡,厲聲道:「兒子這就把那不長眼的貨丟出去餵狗。」
眼瞧着郭二的手碰到那小孩的衣領。
沈瑜眼中的探究被憤怒和怨恨覆蓋。
我扔下拍子,笑道:「得了,童言無忌。
「刷一年恭桶吧。」
郭二鬆了口氣,急忙湊到我身前,遞給我一個木盒,討好地笑:「乾爹,送您的。」
我打開,是小臂長的玉勢。
我捏了把沈瑜的屁股,心情大好:「都下去吧。」
片刻,屋子裏只剩我和沈瑜。
沈瑜呼吸停下幾瞬,重新端着笑,貼近我,柔似春水:「寬衣歇息吧。」
我順從地脫了外袍,攬着沈瑜的腰,欺身壓上。
我摸着沈瑜的骨骼,從下而上,一寸一寸,直到停在腰間。
怪不得這麼多年,還是這麼矮。
原是斷骨散。
沈瑜青絲散落,纏住我的手腕。
我闔眼,埋在沈瑜脖頸處:「叫什麼名字,會伺候人嗎?」
沈瑜鼻息噴灑在我耳垂,柔聲細語:「玩意兒哪裏配有名字。」
我睜眼,笑着看向沈瑜:「我賜你個名字,沈瑜,好不好?」
沈瑜身子一僵,擠出笑:「大人開心就好。」
我伸手就要去剝沈瑜的衣服,沈瑜攥着我的手,眼波流轉:「大人,別心急呀,奴家會跳劍舞,大人想看嗎?」
我起身,拿起牆角的劍,扔給沈瑜:「跳吧。」
沈瑜脫了鞋,潔白的腳踩在木板上,手裏軟劍翻飛,比少時,熟練頗多,也多了幾分凌厲。
沈瑜十二歲時,身子已然大好,只是依然不能提重物。
我娘便打了一把軟劍,給沈瑜強身健體。
沈瑜摸索着,倒是學會了劍舞,出神入化,美輪美奐。
我娘看着沈瑜舞劍,總是意味不明瞧我:「囡囡好福氣啊。」
我學着孃的樣子,叉腰自豪道:「那當然,這可是我哥!」
娘彈了下我的頭,恨鐵不成鋼:「小傻子,還叫哥呢!以後有你後悔的。
「知不知道什麼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琴聲停,孃的話落地有聲。
我瞧見沈瑜紅了臉,耳垂似滴血,連帶着手中的劍,都軟得不像話。
而今,沈瑜手中的劍,削鐵如泥,帶着肅殺之氣,直直衝我而來。

-5-
我後退一步,劍身依舊刺進半分。
鮮血噴湧,染紅了白色寢衣。
沈瑜雙目發紅,聲音粗啞:「狗東西,拿命來!」
說着,抽出劍,又要來刺,竟撐了十個回合。
看來,沈瑜少時病根,是徹底好了,身子,也比少時強健許多。
我抬腿,踢掉沈瑜手中的劍,拽住沈瑜的手,扯到懷裏:「就這點本事?」
沈瑜咬牙切齒:「你害我妹妹家破人亡,又逼她成爲狗皇帝的禁臠,你不得好死!」
我對上沈瑜猩紅的眼,愣了片刻:「你妹妹?」
沈瑜嗤笑:「楊昭雲,公公當真是心狠手辣,這麼快就忘。」
心口像是被針尖縫刺,密密麻麻泛起澀意:「花樓一起待了不過三個月,就成了妹妹?」
沈瑜怒目而視:「微末中互相照拂的情誼,公公自是不懂。」
原是如此,也幸好,我的阿瑜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揚起笑,伸手摘下沈瑜鬢間歪斜的步搖,微微用力,髮簪底部脫落,裏面赫然是一截刀刃。
我將刀刃貼近沈瑜面龐,輕柔劃過:「我不要你,你是不是想用這東西,刺殺聖上?」
沈瑜面不改色:「殺忠臣,信奸佞,增賦稅,民不聊生,昏君,有何殺不得?」
我折斷步搖,冷笑:「看你一臉聰明相,原是蠢笨如豬。
「這能殺了誰?殺了你的心魔嗎?
「藏好你的狐狸尾巴,今起,你是我的妻子,沈瑜。
「不然,你的妹妹,我多的是辦法讓她生不如死。」
我摸着沈瑜的眉眼,想起記憶中的少年郎,從不肯喚我妹妹。
當時,他的眼底也沒有化不開的仇和怨。
記憶裏,沈瑜手握書卷,意氣風發,誓要封侯拜相。
我還記得,他問我:「卿卿,若我高中,可……不可以送我你的香囊?」
大梁習俗,女子及笄後,親手繡的第一個香囊,是要送給鐘意之人。
娘笑彎了腰,揶揄我:「問你願不願意嫁給他呢,小卿卿,同意嗎?」
我紅了臉,纏着孃親出府:「娘,我們去買東街的葵花糕。」
行至門口,剛好碰見我爹下朝。
我挽着娘,爹跟在身後。
一個稀鬆平常的午後,卻成了我經年的夢魘。
氣血翻湧,我握緊手心,把弄沈瑜的髮尾:「雜家喜歡看女子着男裝,懂嗎?」
「看你比我更像女子。」
沈瑜語氣羞怒,眼底卻浮現欣喜。

-6-
日上三竿時,房門被敲響。
門外郭二急切地喊道:「乾爹,聖上找不見您,發了好大脾氣!您快些起來吧。」
我睜開眼,沈瑜正坐在牀邊,死死盯着我。
我坐起身,捏了把沈瑜的臉:「這般看我,可是心悅我?」
沈瑜猛然後退,避開我的觸摸:「我要好好記住你的樣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我披上外袍,拎起角落帶血的劍,笑道:「放心,有我在,你做不成鬼。」
開門之際,外袍左肩墜落,露出血色大洞。
郭二驚叫,哭天搶地:「我的爹呀,這是怎麼了?」
我斜倚在門框邊,虛弱至極:「昨夜有刺客行兇,這是那兇徒留下的劍,你可知是誰的?」
郭二攙扶着我,細細打量劍身,卻在看見劍柄鳳尾花時面色劇變:「乾爹,是洪……」
我垂眸,淡淡道:「還不回稟陛下?」
郭二顫顫巍巍接過劍,邁着小碎步的背影驚慌失措。
沈瑜嗤笑:「我記得昨晚傷口沒那麼嚴重。」
我轉頭,瞧見沈瑜雙手抱胸,眼底滿是冷芒。
我勾脣,伸出手用力摁壓在左肩,冷汗順着鬢角流到脣邊,隱隱發澀:「沈瑜,解決矛盾的方法,可以是激化放大矛盾。
「我教你的第一招,可學會了?」
沈瑜眼底閃過厭惡,撇過頭,冷冷吐出兩個字:「陰險。」
沈瑜啊,還真是一點沒變。
半點不懂虛與委蛇,半點不屑陰謀詭齟。
依舊是青松翠柏,那麼正直不阿,像我爹孃一樣。
可這樣,活不長。
做陰溝裏的老鼠,總比開膛破肚的比干好得多。
可……似乎也不錯。
如果君王是賢明之士,如果是君臣和睦……
我挑起沈瑜下巴,平淡無波:「學不會,你就護不了楊昭雲,護不了你在意的任何人。」

-7-
剛進殿,我聽見洪庠尖厲地哭喊:「陛下明鑑,奴才絕沒有刺殺周貴啊!」
皇帝腳邊,正是沾血的鳳尾劍。
我下跪行禮,虛浮無力:「奴才參見聖上!」
皇帝面色晦暗:「你說,是洪庠刺殺你?」
我抬起頭,訝然:「奴才並無此意,只是這把劍獨屬錦衣衛,錦衣衛又在洪公公管轄之下,奴才是擔心,錦衣衛出了叛徒。
「奴才更怕,這叛徒會危害陛下!」
皇帝面色和緩,揮手示意:「平身吧。」
洪庠重重叩頭,顫聲道:「陛下,錦衣衛絕無異心!更不會危害陛下啊!
「倒是周貴,昨日寫信羞辱於我!
「奴才覺得,這定是周貴自導自演,污衊奴才。
「楊相的事,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話落,大門被推開,太子怒氣衝衝:「你說什麼!楊相是被誣陷的,那我的昭雲呢?」
大殿上,寂靜無聲。
皇帝冷眸掃過洪庠,洪庠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我俯身下跪,聲淚俱下:「陛下,臣從沒有寫信侮辱洪公公,楊相通敵叛國,證據確鑿,都已經昭告天下了,洪公公是在質疑聖裁嗎?」
太子扭身,狠狠踹在我肩頭:「奸佞!洪公公忠心耿耿,豈容你置喙!」
鮮血噴湧,滴落於大殿。
我捂着肩膀,悶哼出聲。
皇帝冷笑,拍手:「好呀,太子都能越過朕處置朕的人了,皇帝讓你當,好不好?」
太子蹙眉,長身挺立:「兒臣並無此意。」
皇帝轉向洪庠,眼皮微抬:「你說周貴寫信侮辱於你,證據呢?」
洪庠匍匐向前,從懷中抽出信紙,高舉:「聖上,這貢紙,是您特許周貴所用,作不得假,這字跡,也可找比對,是周貴無疑。
「奴才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誆騙陛下。
「奴纔沒有刺Ṭű̂ₐ殺周貴,奴才冤枉啊!」
皇帝接過,打開,笑出聲:「洪庠,你當真眼瞎嗎?這紙上,哪裏有字!」
紙張被擲在地上,乾乾淨淨,只微微有些褶皺。
洪庠面色蒼白,撿起紙,左右翻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苦笑出聲:「洪公公,你也犯不着,特意去偷貢紙,誣陷我吧。」
太子瞪了我一眼,反駁:「你胡說什麼!錦衣衛護衛大內,怎麼有人能在大內偷東西。」
我抬起頭,面露詫異:「若是如此,這紙張,是怎麼來的,這貢品,聖上只賜了我一人啊。」
皇帝眼眸冷沉:「那自然是,錦衣衛監守自盜,朕竟不知,錦衣衛何時是你的私軍了?
「或是,洪庠,這貢品,也有人獻給你?」
我低下頭,嘴角揚起笑。
這位聖上,昏庸無能,多疑猜忌,最不容人分享自己的權力。
洪庠不住磕頭,鮮血染紅了青磚,聲聲泣血:「陛下,奴才忠心不二啊,」
皇帝走下臺階,拍着太子的肩,沉聲詢問:「你說,我該信誰,周貴還是洪庠?」
太子目光如炬,一身正氣:「自然是洪庠,洪公公掌管錦衣衛二十年,我相信洪公公,他說周貴污衊楊相,必定有跡可循,請父皇重查。」
屏風之後,我瞧見楊昭雲,雙目含淚,看向太子,深情款款。
當真是……一對有情人。
皇帝撿起鳳尾劍,直直刺向我。
我直着腰,絲毫不躲。
劍鋒停在我眼前一寸。
皇帝大笑,調轉肩頭,一劍砍下洪庠右臂。
殘肢掉落在地,鮮血糊了我的臉。
洪庠哀號出聲。
太子白了臉,顫聲喊:「父皇!」
皇帝瞥了眼太子,走向龍椅:「洪庠,刺殺同僚,濫用職權,下詔獄,抄家,斬立決。
「太子,幽閉東宮,非詔不得出。」
太子身形搖晃,悲憤交加:「兒臣……領旨。」

-8-
洪庠被人拖走,鮮血在青石磚上滑出道道血痕。
太子失魂落魄,被人攙扶離開。
大殿之內,唯有女子低聲抽泣聲。
皇帝蹙眉,從屏風後扯出楊昭雲,叱道:「哭什麼,你還想着太子?」
楊昭雲掙扎着,雙目紅腫,嘴脣被咬出血珠,不發一言。
皇帝攥着楊昭雲的手微微顫抖,跌坐在龍椅,力不從心:「周貴,新的丹藥研製出來了嗎?這次的不管用。」
我折身下跪,恭敬回話:「回聖上,術師說最遲後天。」
皇帝笑着扔下一塊令牌,愉悅開口:「錦衣衛由你接手,記好,你是朕的一條狗。」皇帝攬過楊昭雲,看着地上的一截斷肢,眼底閃過陰狠,「狗的職責,就是聽話,懂嗎?」
我跪着向前,小心翼翼接過令牌:「奴才知道。」
洪庠不肯順着陛下的心意,不肯幫陛下,奪太子妻。
他的下場,我很滿意。
離開之際,皇位之上傳來輕飄飄的命令:「洪庠抄家,行刑,你監管。
「看看不聽話的下場。」
我拼命壓下笑意,忍得肩膀顫抖:「奴才領旨。」
威懾嗎?於我而言,分明是獎賞。
我抬頭,盯着空中烈陽。
那般耀眼,卻又那般尋常。
七年前,也是這般普通的豔陽高照天。
我盯着沈瑜寫字,熱汗順着沈瑜側臉滑落至衣襟,沾溼了一大片。
娘在葡萄藤下躺着,爹揮着扇子,替娘消暑熱。
我暗暗比量着我和沈瑜的身型,差不多嘛。
我握住沈瑜的手,央道:「哥哥,陪我玩換裝遊戲好嗎?」
因着天熱,沈瑜面色潮紅一片,手心也被熱汗浸溼。
午後蟬鳴聲,分外清晰,連帶着沈瑜加速的心跳。
半晌,沈瑜笑道:「好,聽卿卿的。」
娘說,沈瑜美得雌雄難辨。
我總不信,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女娘。
可沈瑜換上藕粉薄紗裙,當真是將我都比下去幾分。
我捏着自己的肚子,有些懊惱,中午爲什麼要喫兩碗飯。
沈瑜的素色青衫,被我撐得圓鼓鼓的。
沈瑜捏着我的臉,笑道:「卿卿圓圓的可愛。」
我拍掉沈瑜的手:「纔不要,我喜歡哥哥這樣的,腰若細柳,膚……膚如凝脂的!」
沈瑜白淨的臉爬上兩朵紅雲,無奈笑道:「好,好,好,那以後卿卿和我一起練劍,少喫多動,好不好?」
我眨了眨眼:「再……再說吧。」
孃親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擠眉弄眼:「呦,哄着阿瑜穿你的鑾絲衣,真會心疼人呀。」
鑾絲衣,輕薄如蟬翼,觸手生涼。
夏日穿着,最是舒服。
我紅着臉,結巴開口:「不……不是的,我就是想看哥哥穿女裝!」
沈瑜嘴角噙着笑,望着我。
爹站在門邊,溫和開口:「阿瑜,你的鑾絲衣還在定做,應該今日就能送到。」
沈瑜眼眶泛紅,喉結滾動:「我知道的。」
我盯着腳尖,小聲嘟囔:「我也知道……可我就是想讓哥哥提前擁有。」
話落,大門被人撞開。
洪庠身後跟着凶神惡煞的錦衣衛,翹着蘭花指:「吏部侍郎周直,貪污受賄三千兩,聖上有旨,周直,殺無赦。
「男丁入宮,女子充爲官妓。」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就那麼一瞬間的事。
沈瑜爲保護我爹,頭撞在了石墩子上,鮮血淋漓。
我爹口中鮮血爭相湧出,怒目圓睜:「我爲官清廉,不曾貪污半分,證據何在?」
洪庠從袖口拿出三千兩銀票,扔在我爹臉上,譏笑:「這不就是證據嗎?」
我娘拿着沈瑜的軟劍,直衝洪庠刺去,卻被錦衣衛輕而易舉阻攔。
洪庠從我娘手中奪過劍,笑得諂媚:「周夫人,啊,不,姑娘,玩刀弄劍的,別傷了自己。
「你們小心着點,留下疤痕,陛下可饒不了你們。」
那天,我和孃親被一起帶進宮。
我被帶去了淨身房。
娘去了,養心殿。

-9-
「乾爹,日頭毒辣,仔細別傷了眼。」
郭二遞給我一塊方帕,彎腰曲背,滿是討好。
我低下頭,只覺眼前一片黑暗。
眼睛酸脹,淚水洶湧而出。
我接過帕子,輕覆眼瞼,吐出一口濁氣:「差事辦得不錯,錦衣衛副使,你來當。」
郭二掩不住欣喜,雀躍道:「奴才是撞了大運,正好家鄉有一種草藥,可以使字跡緩慢消失,不留痕跡,趕巧幹爹能用上。」
眼前黑影漸消,我緩緩睜開眼:「洪庠在哪?」
郭二弓腰笑道:「已下了詔獄。」
我將帕子扔回給郭二:「帶沈瑜去詔獄見我。」
眼前漸漸清明,我看着腳下的影子,被日光拉得極長。
連帶我的心,似乎也從那陰暗深淵中被扯出幾分。
竟觸碰到了絲絲溫暖。

-10-
行至廊下,我被一雙手拽進屋裏。
屋內,厚重帷幕遮天蔽日。
身後是淡淡沉香味。
我掏出令牌,雙手奉上:「太子殿下,錦衣衛是您的了。」
太子輕笑,合上我的手掌,指尖掃過我的手心:「周大人,且留着吧,還有用呢。
「丹藥的事情,安排得怎麼樣?」
我收回令牌,低頭回話:「只等中秋佳節,沈將軍入宮,便可水到渠成。」
太子捏着我的下巴,眼底滿是笑意:「周大人,幸虧你是個太監,不然,我倒是要忌憚你了。」
我目光微垂,淡淡道:「太子當日,一定要設法進宮。」
太子鬆開手,理了理錦袍:「這就不勞周大人費心了。
「小周公公可要快些,本宮耐心可不多。」
我俯身行禮,看着ŧùⁿ木門打開關上。
滿室寂靜,靜得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我摸着胸口,真是難得。
我斂了神色,拉開門,朝着詔獄走去。
要趕快呀。
確實,沒多少時間了。

-11-
詔獄內,鼠蟑亂竄,腥臭沖天。
洪庠肩膀的血窟窿,還在咕咕冒血。
沈瑜站在洪庠對面的牢房,雙目血紅,死死盯着洪庠,眼底恨意磅礴。
我揮手:「都出去吧。」
郭二捂着鼻子,乾嘔不止:「好……嘔,乾爹您快些出來……嘔……太難聞了。」
沈瑜握着牢房欄杆,指尖泛白,手背青筋畢現:「我要殺了他。」
我走近沈瑜,笑道:「可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沈瑜不假思索:「什麼?」
我指腹捻破沈瑜臉頰的淚珠,輕聲細語:「去找太子,投誠,做臥底。
「你放心,太子恨我,你也是被我強擄過來的,太子不會懷疑你。」
沈瑜冷眼瞧我,沉聲開口:「你不怕我和太子同謀?」
我打開牢門,將匕首放進沈瑜手心:「抄家之仇,我替你報,不夠你感恩戴德嗎?
「而且,你妹妹楊昭雲,你也不管嗎?
「與我同謀,等我登上皇位,我放你們離開。」
沈瑜眸色暗沉,盯着我的目光意味不明:「太監做不了皇上。」
我嗤笑,抬腿踹在洪庠右肩:「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洪庠驚叫出聲,猛然直起身子,看清我的一瞬間,洪庠眼底浮現濃烈的恨意:「周貴!我對你這麼好!親手扶持你走到御前,你卻誣陷我,背叛我!」
我腳下重重研磨,洪祥痛聲慘叫,嘴脣翕動,額頭冷汗直冒。
我勾脣,語氣淡淡:「洪公公說笑了,我的主子只有皇上,哪裏稱得上背叛。
「是公公您不聽陛下的話,背叛了陛下呀。」
洪庠咬牙切齒:「周貴!你莫不是蠢的!爹奪子妻,天下人知道會怎麼想。」
我挑眉,反問:「奪妻的事,你替聖上幹得還少嗎?
「柔貴妃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還有五年前,溺斃在荷花池的吏部侍郎周直的夫人,以及去歲,凍斃在湖底的虞美人。
「樁樁件件,你做得少嗎?
「現在,你倒是清高上了。
「還不是你權力漸重,敢置喙聖上的決定了!」
洪庠面色蒼白,冷笑:「奪臣妻算得了什麼!而且他們身份低微,不過是陛下的一條狗!
「楊昭雲,是聖上欽定的未來太子妃,太Ţú⁶子知道,父子反目成仇,大梁社稷堪危!
「而且,楊相朝內跟隨者衆多,陛下卸磨殺驢,朝中豈非人人自危!
「你只顧討陛下歡心,哪裏真爲陛下考慮!」
劍光閃過,洪庠腹部被沈瑜刺中,血肉模糊。
沈瑜雙目血紅,沉聲怒吼:「你該死!」
刀身進進出出。
洪庠目光漸漸渙散,嘴裏鮮血噴湧:「周貴……縱使我惡貫滿盈,我真心把你當兒子疼。
「你做的惡事,就比我少嗎?
「今日之我,便是來日之你。
「我在黃泉……路上等你!哈哈哈……哈哈……」
我抬手,將沈瑜打暈,順手接過沈瑜的刀。
我蹲下身,刀尖戳進洪庠的嘴,柔聲說:「洪庠,你不記得我了嗎?
「看來柔貴妃的易顏術,真的很厲害呢。
「我還把最後一份葵花蜜,讓給你了呢?
「你還誇我聰明懂事,你還說我娘,長得像你的舊主。
「你都忘了嗎?」
洪庠瞳孔猛縮,猛然出聲:「你是周直的女兒!你怎會在此,你不是被送去花樓了嗎?」
我抽出匕首,將鮮血塗在洪庠臉上:「我是周直的兒子,你親自把我和我娘帶進宮,你忘了嗎?」
洪庠身子發抖,顫聲道:「怎……怎麼會,那個孩子分明沒有熬過宮刑,屍體都被丟到亂葬崗了。」
手起刀落,一截舌頭落在地上。
鮮血噴濺到我臉上,滿是髒污,滿身罪孽。
我剜掉洪庠的左眼,緩緩開口:「所以,我是從地獄爬出來,索命的啊。
「沒了眼睛,在黃泉路上,你還能認出我嗎?
「不過沒關係,你別怕,我會主動找你的。
「幽冥鬼道,輪迴百次,我都能找到你。」
我丟下匕首,抱起沈瑜,邁步離開。
身後,是洪庠嗚咽的悶哼,似昭獄陰暗的嘶吼。
咫尺之間,陽光打在沈瑜的面龐上。
此刻,他的眉心,終於沒那麼緊縮。
郭二瞧見我滿身血污,結巴開口:「幹……乾爹……」
我勾脣,笑道:「去庫房拿千年人蔘,吊着洪庠的命。
「聖上說了,斬立決,就是斬立決。」
郭二喉結滾動,目光垂落:「是。」
不過有句話洪庠說對了。
我確實不是真心爲聖上好。
洪庠,該死。
皇帝,更該死。

-12-
沈瑜好輕。
肩胛骨硌得我胸前隱隱作痛。
他躺在牀上,好像風一吹,就會散。
我想描摹沈瑜的眉眼,手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你費盡心思,把沈瑜弄進宮,真的只是想見他一面嗎?」
柔貴妃從帷幕後走出,嘴角青紫,臉頰高腫。
炎炎夏日,卻披着玄黑長袍。
我蹙眉:「皇帝,又打你?」
柔貴妃神色淡淡,眼底是久經風霜的漠然:「不會太久了,都快結束了。」
我從牀底翻出藥箱,揭下柔貴妃的披風。
熱蠟澆灌的凹陷被鞭子覆蓋。
紅紫勾織,新舊交疊。
比起我娘當年,有過無不及。
指腹掃過,帶起陣陣戰慄。
眼淚砸落在蘇柔脊背,我輕聲詢問:「疼嗎?」
答案呼之欲出。
蘇柔只是苦笑:「和我死去的丈夫,胎死腹中的孩子相比,我不敢疼。
「我好恨自己這張臉,爲什麼和故去的皇后,那麼像……
「我恨自己,爲什麼喜歡打馬踏青,足不出戶不好嗎?
「這樣,我就不會遇見皇帝。
「我的丈夫,也不會被誣陷偷盜處死……」
我攥住蘇柔的手:「你沒錯,我娘也沒錯。
「錯的是皇帝。」
蘇柔看了眼沈瑜,欲言又止:「你……不準備和他相認嗎?」
我攬鏡自照,鏡中之人,膚色蒼白,顴骨突出,眉眼間滿是陰沉算計。
「我不是周卿卿,我是周貴,奸佞周貴。
「我的餘生,只有復仇這一件事。」
我看向蘇柔,輕聲詢問,「斷骨散,是你讓人給他用的嗎?」
蘇柔面色一僵,偏過頭:「是。」
我輕笑:「果然,普天之下,只有你有這樣的本事。」ẗṻ⁰緩了片刻,我繼續道,「給他解了吧,我娘想讓他長高一點。
「以後,他不用再隱藏身份,苟活在花樓。
「他,往後會順風順水的。」
蘇柔眼神和緩,覆上我的手:「別急,等事情結束了,我把你的易容術也解了。
「到時,你們兩個做一對平凡夫妻。
「幸福美滿。」
我擠出笑,故作輕鬆:「當年,被送到淨身房,褲子被扒下的時候,我以爲,我必死無疑。
「可偏偏行刑的人,被我娘救過一條命。
「他豁出老命,教我假死,我被扔到亂葬崗。
「好巧,蘇姨你又救我。」
蘇柔嘆氣,語氣悲涼:「我好後悔,當年爲什麼要答應你娘,我若不派人去亂葬崗。
「你或許會在民間做無憂無慮的女嬌娘。」
我眸光暗沉,淡淡道:「不會的,那年民間瘟疫四起,百姓易子而食,您不救我,我會死。」
蘇柔眼尾泛紅,哽咽出聲:「可……我不該,用易顏術將你帶進宮,不,我應該讓你跟在我身邊做一個小宮女。」
我握住蘇柔的手,輕聲細語:「是我求你的。
「而且,錦衣衛勢大,宦官專權,我只想親手送洪庠入深淵。
「你還幫沈瑜遮掩男子的身份,讓他不用入宮。
「蘇姨,你救了我,救了沈瑜。
「謝謝。」
蘇柔抱住我,淚珠落在我手背:「儘快告訴沈瑜吧,別讓他因爲楊昭雲的事恨你。」
我點頭,笑道:「好,我會的,楊昭雲肯配合嗎?」
蘇柔點頭:「她恨死了皇帝,巴不得他衆叛親離,墮下那高位。」
我撿起地上玄袍,裹緊蘇柔:「回去吧,事成後再見。」
我望着蘇柔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
蘇姨。
我們會成功的。
我坐在牀邊,燭火明滅,映照沈瑜的臉。
沈瑜嘴脣翕動,低聲囈語:「卿卿……卿卿……」
我掖被子的手一頓。
眼淚奪眶而出。
我的阿瑜,忘記我吧。
可嘴永遠比腦子快:「卿卿在……」
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輕吻在沈瑜額頭。
下一瞬,我被人推開。
沈瑜面色猙獰,狠狠擦拭額頭:「你噁心不噁心?」

-13-
氣氛沉寂。
我壓下心口酸澀,挑眉:「是挺噁心的,你個大男人,裝什麼女的。」
沈瑜眼底閃過驚慌,手伸向枕頭下方。
我摁住沈瑜的手,笑道,「枕頭下的匕首,是我用來防身的,你還想用?」
沈瑜面色陰沉,冷哼:「你爲什麼打昏我?」
我鬆開沈瑜的手,面色不改:「聖旨要洪庠斬立決,你殺了他,我怎麼交差?」
沈瑜恥笑:「真是皇帝的好狗。
「你和洪庠有何不同,一樣的惡貫滿盈。
「一樣該死。」
我盯着沈瑜的眼睛,輕飄飄開口:「對,不過你偏偏要爲我這條惡犬做事。」
沈瑜握拳,偏過頭:「太子仁善,是大梁未來的希望,我不會與你爲伍。」
「那楊昭雲呢?」
沈瑜抿脣,指尖泛白,沉默不語。
我頓了頓,緩緩開口,「如果你是男扮女裝,那七年前,被抓進宮的那個孩子,就是女扮男裝,我說得對嗎?」
沈瑜抽出匕首,刀鋒凌厲,刺我而來。
我側身躲過。
沈瑜怒吼:「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退後幾步,勾脣:「很簡單,配合我,獲得太子信任,然後反殺。」
沈瑜喉結滾動,眼底晦暗不明:「你找不到她,她早就出宮了。」
我輕笑:「我可是周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甚至知道周卿卿寫信給你,讓你不要暴露男子身份。
「你說,我能不能找到她?」
滿室死寂,只有燭火的噼裏啪啦的聲響。
半晌,匕首掉落在地,沈瑜艱澀開口:「我要怎麼做?」
我笑出淚,心尖刺痛:「沈瑜,人有軟肋,就不會贏。」

-14-
「回稟陛下,洪庠已被斬首,京中府邸牆體中,翻出黃金萬兩。
「洪庠乾兒子,強搶民女,霸佔田屋,țũ̂ⁱ已經下了京都府。」
皇帝揚起埋在楊昭雲胸前的頭,滿臉沉醉:「剛好中秋佳節,今年,你主辦,一定要大辦,不能辜負這萬兩黃金。
「洪庠瞞着朕,私吞錢財,梟首真是便宜了他,他那個乾兒子,就凌遲吧。」
我垂下頭,低聲應是。
離開前,郭二捧着明黃奏摺,俯身下跪:「皇上,太子的陳情書。」
楊昭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顫抖,目光盯在我身上,似要將我捅個對穿。
我面色無波,伸手關上殿門。
片刻後,郭二推門而出,五官皺在一起,怨聲低語:「太子寫『中秋初遇』,皇上竟然落了淚,特許太子參與中秋節慶。
「乾爹,皇上心裏,還是偏疼太子的,您還是別和太子對着幹,求太子寬恕,未來纔有指望。」
七年前,我就懂得。
人,只能指望自己。
我勾脣,沉聲道:「吩咐下去,今年中秋佳節,務必是最熱鬧、最恢宏、最喜慶的。
「讓大梁子民看看,我們大梁的國力、財力。」
也讓大梁看看,他們的君王,到底多麼善於僞裝,又是多麼荒淫無道。

-15-
雕樑畫棟,金磚鋪地,玉石爲襯。
皇帝坐在高位,睥睨下方的朝臣,欣慰開口:「幹得不錯。」
我垂首應道:「聖上歡喜,是奴才的榮幸。」
柔貴妃軟似無骨,緊緊貼在皇帝身側,殷勤斟酒。
我抬頭,正巧看見太子和沈將軍對飲,其樂融融。
沈將軍的妻子,眼波含笑。
一雙眼,像極了我娘。
我握緊手心,眼睜睜看着小宮女「不小心」將酒傾倒在沈夫人身上。
一身衣裙,盡數髒污。
小宮女驚慌下跪,沈夫人大度擺手。
太子上前,輕聲怒罵,又溫和衝沈夫人笑道:「夫人可去後殿換身衣服。」
小宮女誠惶誠恐,領着沈夫人消失在轉角。
與此同時,皇帝醉醺醺起身,打着酒嗝,被柔貴妃攙扶着,離席。
臺下依舊觥籌交錯,大梁的父母官,臉上是饜足的神色。
江南水患,蜀中大旱,請求賑災銀的摺子,雪花似的送進宮。
皇帝視而不見。
官員裝瞎扮聾。
我飲盡杯中美酒。
甜美繞腸,真是好不快活。
鞭子沒抽到自己身上,就是萬事大吉。
月光下,白玉酒杯散發出微光。
這點光,就可以買下五十石糧食,救一百條人命。
我瞧見戶部侍郎喝醉,打碎了白玉杯。
京都官員有樣學樣,將白玉杯擲在地上。
上行下效。
我擱下酒杯,閉上眼。
被壓迫的不是自己,是不知道反抗的。
好日子過夠了。
壞日子就臨頭了。
一炷香後,後院傳來尖叫。
沈將軍猛然起身,驚慌的眼神四處尋找,可宴席上,沒有他妻子的身影。
但那道聲音,就是他妻子的。

-16-
太子和沈將軍匆匆離席,奔後院而去。
宴席一片沉寂,鴉雀無聲。
我起身,揮了手中拂塵:「諸位勿慌,儘可放心,有錦衣衛在,不會出事。」
底下大臣,面色或驚懼,或討好,無人出聲。
我勾脣,轉身離開。
我趕到的時候,沈將軍抱着衣衫破碎的沈夫人,眼眶佈滿紅血絲,喃喃安慰:「若若別怕,我在這。」
沈夫人雙目含淚,盯着牀榻上慌亂的君王。
皇帝盯着沈夫人的眼,滿是驚喜和佔有,輕柔喚道:「素素,是你嗎?你回來找朕了嗎?
「朕不是在做夢吧?」
太子義憤填膺,怒火沖天:「父皇!我母后死了二十年了!
「這是沈將軍的妻子!」
沈將軍額頭青筋浮現,雙手顫抖。
皇帝眼底浮現絲絲清明,卻固執地盯着沈夫人,沉聲開口:「沈忠,你說呢?你懷裏的是誰?」
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太子擋在沈忠面前,怒吼:「父皇!沈將軍剛平定邊陲叛亂,這是他從邊陲帶回來的愛人!」
皇帝胸膛劇烈起伏,樹皮般的手指顫顫巍巍指着太子:「你……你……!」
下一瞬,直直倒在牀榻上。
郭二驚叫出聲:「陛下,陛下,您怎麼了!陛下,來人,傳太醫啊,傳太醫!」
偏殿內,一片慌亂。
沈忠抱着妻子,雙目赤紅:「多謝太子替我辯駁,來日登門致謝。」
太子目光不忍,哀嘆:「父皇他……哎……
「沈將軍放心,父皇這裏有我,你帶夫人回府吧。」
沈忠轉身離開,脊背挺直,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氣勢。
太子湊近我,眼神凌厲:「周貴,你發什麼善心!你差點壞了我的好事!
「若不是本宮有兩手準備,你是不是還想迷暈沈夫人!
「我不在乎沈夫人的貞潔,沈忠在乎,你懂嗎?
「做戲,要做全套!再有下次,我不會放過你!」
言畢,太子撲倒在皇帝身上,痛苦哀號,「父皇,兒臣不孝。
「可沈將軍是我大梁功臣,我怎能看您搶奪臣妻呢!
「這豈非傷了忠臣的心!」
門外,湊熱鬧的官員瞬間啞聲。
九品小官跌坐在地:「三品將軍,有功之臣,尚且如此……」
我上前,狠狠踹在那人心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聖上想要,有何不可?」
此話一出,大臣面面相覷。
看吧。
你們比那些流民高貴在哪?
都一樣,是皇帝的奴才。
而且,你們的皇帝,半點不念君臣情誼。

-17-
夜色漸暗。
太醫滿頭是汗,皇帝卻依舊沒有睜眼。
郭二湊近我,低聲道:「乾爹,沈瑜在外等您,見嗎?」
我回頭,沈瑜穿着青色長衫,站在門口,望着我的眼睛,帶着慍怒。
我將沈瑜扯到陰影處,笑道:「要不你換回女裝吧,我覺得你女裝比男裝好看。」
沈瑜欺身向前:「沈夫人的事情,是你做的。」
我挑眉:「呦,變聰明瞭?」
下一瞬,沈瑜伸出手,攥住我的脖頸:「我原以爲,你處置了洪庠的乾兒子,到底是有良心在的。
「到頭來,不過是黨同伐異。」
我想掙脫,胸前卻一陣刺痛,渾身力氣頓消。
一股熱氣從沈瑜身上散發出來。
意外驅散些我身體深處的寒意。
沈瑜一隻手臂豎着,此刻,他想掐死我。
可這個姿勢。
是不是,差一點就是擁抱?
腦海中瀰漫一層白霧,我好像回到了桃花樹下。
我穿着芡粉色紗衣,梳着少女的髮髻,無腦地轉着圈。
沈瑜一身水藍色長袍,長身玉立,含笑注視着我。
石子有美意,滾到我腳下。
我猝不及防,跌進溫暖的懷抱。
藕粉紗裙和水藍長袍交織在一起。
春風起,衣袂翻飛。
我喃喃開口。
「阿瑜……」
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沈瑜瞳孔一顫,手心力道鬆了幾分。
片刻後,眼底戾氣翻湧:「我恩人,就是這樣死的……你!」
我得了片刻呼吸。
眼底漸漸清明。
這不是七年前,不是周府。
我不是周家小娘子,周卿卿。
我是內閣大宦官,周貴。
我勾脣,嘲諷道:「那你殺了我,錦衣衛不會放過楊昭雲,還有……周卿卿。」
沈瑜手臂顫抖,到底鬆開手,冷笑:「周公公,真是足智多謀。」
我靠着牆,嗓音嘶啞:「多謝誇獎,賞你跪一晚,以儆效尤。」
沈瑜轉身,冷笑:「你鬥不贏太子的,太子心慈仁善,天道會助。」
沈瑜背影融入濃濃夜色。
我側目,轉角處一抹明黃轉瞬即逝。
沈瑜啊,天道從不會因爲良善助人。
同樣的事情,想要不同的結果,只能是逆天而行。
殿內響起皇帝的叫喊:「周貴……周貴……」
我擠出淚,飛奔進去,跪倒在地:「陛下,您終於醒了,太子,陛下身子可好?」
太醫額頭冷汗直冒,顫聲回話:「臣……臣以金針刺穴,可……可……只能讓陛下暫時清醒。
「陛下急火攻心,且身體虧空,終究是治標不治本……」
皇帝眼眸暗沉,咳嗽不停:「丹藥呢,給朕新的丹藥!」
我從懷中掏出錦盒,雙手奉上。
柔貴妃扶起皇上,白嫩的手指夾着丹藥,送進皇帝口中。
半炷香後,皇帝氣息漸順,眼底清亮。
太醫哆嗦着把脈,訝然:「奇了,奇了,竟然好了大半!」
柔貴妃喜極而泣:「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皇帝面色紅潤,直起身,喜笑顏開:「丹藥還有嗎?」
我抿脣,較難開口:「陛下,這丹藥效力只發揮了七分。
「術師說,這丹藥若能發揮十分,可起死回生,延年益壽!
「只是,還缺一味藥。」
皇帝眼底浮現興奮的光:「那還等什麼,缺什麼藥,就去找啊!」
我跪下叩頭,顫聲開口:「這最後一味藥,就是要百位三歲男童的心頭血。」

-18-
大殿之上,鴉雀無聲。
半晌,柔貴妃掩脣輕笑:「我當什麼珍稀藥材呢,莫說一百個三歲男童,就是一千,我大梁也多的是。
「陛下操勞國事,都累出病了,天下人能說什麼?」
皇帝眉頭舒展,笑道:「愛妃說得對,能爲朕入藥,是他們的福氣。」
殿外朝臣紛紛附和:「聖上龍體爲重!」
我將頭貼在地上,壓下心底的怒意,結巴開口:「陛下,這一百個孩子,必須從朝堂官員中找。
「最好是五品以上官員。
「術師說,這樣的孩子……福澤深厚,丹藥的效果才能最大化。」
戶部侍郎錢其正酒醒了大半,顫顫巍巍下跪:「陛下,臣老來得子,就這一根獨苗,求陛下體諒老臣。」
緊跟着,無數官員俯身下跪,紛紛求饒。
太子踹倒我,俯身跪下,重重叩頭:「父皇,切不可聽這廝胡言亂語!
「剛剛您服用的丹藥,就是碰巧,發揮了作用。
「此等歪門邪道,短短不可取。
「一百條幼童性命,還請父皇細細考量。」
皇帝面色陰沉,嗤笑:「怎麼,太子心中,朕的命,不比這一百條人命值錢?
「還是,你巴不得朕早點死,你好取而代之?
「來人,太子忤逆犯上,剝去太子服制,押入詔獄。」
太子雙目泛紅,厲聲開口:「父皇,朝中大臣忠心耿耿,您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啊!」
錦衣衛上前,用力拽起太子。
屏風後,一道人影竄出,撲到太子身上:「不要,陛下,求您,不要傷害太子。」
楊昭雲鬢發散亂,淚水滂沱。
守在殿外的朝臣俱驚:「楊相的女兒,不是被送去花樓,投湖自盡了嗎?」

-19-
楊昭雲聲淚俱下:「陛下,我不要公道了,我也不想着回到太子身邊了,只要您肯放了太子,我願意一輩子侍奉陛下!」
太子奮力掙脫束縛,眼底滿是震驚:「雲兒,你怎會在皇宮?」
楊昭雲俯跪在地,可憐至極,唯有目光狠狠盯着我:「是周貴!他爲了哄聖上歡心,誣衊我爹通敵叛國。我爹被斬首,我被賣進花樓。
「可這一切,都是周貴的陰謀,什麼進花樓,都是爲了神不知鬼不覺把我弄進宮!」
楊昭雲說完,跪行向前,小心拽住皇帝的衣角,「陛下,臣妾不怪你,臣妾也不會再想着太子了,求您不要遷怒太子。」
太子雙目通紅,腳步踉蹌,哽咽出聲:「父皇,您怎麼能罔顧人倫……」
皇帝胸口劇烈起伏,喘着粗氣,怒吼:「不孝子,你的太子都是朕給的,朕享用你的女人有何不可?
「錢其正,你這些年貪污了多少銀兩,錦衣衛都有記檔!如今,用你兒子一條命換你一輩子榮華富貴,你不願意?
「還有你們,一個個說着忠君愛國,朕重病臥牀,你們卻不肯做出小小的犧牲!
「當真是讓朕寒心!」
柔貴妃替皇帝揉着太陽穴,嬌聲安慰:「陛下,彆氣着自己,讓大臣們回去好好想想,他們會體諒陛下的。」
皇帝周身戾氣愈濃,怒吼:「周貴,將太子、錢其正押入詔獄,以儆效尤。
「沈忠降爲庶人,打入京都府!
「三日內,將孩子送進宮!違者,誅九族!」
我拖着太子,掃視衆人:「各位大人可要快些,陛下可等不得。
「郭二,送諸位大人回府!」
拖行數百米,太子依舊掙扎吶喊:「父皇,不可草菅人命,不可寒了老臣的心啊!」
多感人啊。
我都要落淚了。

-20-
昭獄內,太子抹着眼淚,嗓音嘶啞:「朕演得如何?」
我躬身行禮:「感人肺腑!」
太子拂袖,嗤笑:「這些老臣,不威脅自身利益,是不肯反的。
「隨時可以被玩弄的妻女,隨時會被殺的繼承人。
「足以讓這些人擁立新君。
「尤其是沈忠,古板迂腐,愚忠!
「現在好了,我看他怎麼忠君愛國。」
我彎腰,遞上錦衣衛令牌:「三日後,煩請殿下爲大梁除害。」
太子接過,嘴角帶笑:「小周公公,這是真的令牌嗎?」
我匆忙下跪,聲線顫抖:「奴才萬萬不敢欺瞞陛下,陛下乃真龍天子,必會榮登大寶。」
太子輕笑,隨意坐在地上,淡淡道:「好,你回去吧。」
我恭敬退出,餘光瞥見太子把玩着令牌。
兵權,人心,都有了。
這,皇位,坐得當然穩當。

-21-
月光皎潔,竹林小道,我能聽清自己的心跳。
遲緩虛弱。
池中荷花開得正好,隨風搖盪。
我蹲下身,盡力伸長手,卻依舊觸碰不到。
就像當年,我只能躲在柔貴妃身後,看着我娘在薄薄的冰面起舞。
數九寒天,我娘穿着一層白紗裙,手握紅梅。
裸露在外的肌膚卻比紅梅要豔上幾分。
皇帝喫着熱酒,眼神迷濛:「素素,還是你跳驚鴻舞最好看。」
樂師雙手通紅,彈奏的樂曲帶了幾分哀鳴。
曲近高潮,冰面陡然破裂。
樂師驚魂不定,曲愴意重,配合着我孃的嗚鳴。
給這冬日添了蕭索,也讓皇帝更能沉浸悲傷過往。
皇帝流着淚,語氣悲涼:「不許救,這聲音,好像我的素素。」
洪庠遞上帕子,潸然感慨:「陛下當真情深,畫師,快畫下來!」
等樂曲終,畫像成,我娘已經沉進了池底。
皇帝終於緩過神,惋惜道:「造化弄人啊,天意如此,也是她福薄,怎麼就撐不到朕發泄完心中苦悶呢,哎……」
如今盛夏。
我卻感覺渾身冰涼,彷彿回到那個冬日。
那般刺骨,那般絕望。
我將手垂進池水,試圖抓住一些東西。
可流水從指縫溢出,我什麼都抓不到。
「娘,卿卿好累,你等着卿卿……」

-22-
「娘……娘……」
昏暗中,似乎有雙手擦去了我眼角的淚。
我猛然睜開眼,攥住來人:「誰?」
大概是錯覺。
沈瑜眼底帶了莫名的擔憂。
燭火微弱,我和沈瑜無聲對望。
我下意識看了眼胸前。
還好,這麼多年。
我從未因爲悶,解下束帶。
我藏得很好。
我鬆開手,蹙眉呵斥:「誰讓你進來的?我讓你在外面跪着。」
沈瑜坐直身子,周身冷意沉然:「我在屋外,都聽見大人哭得撕心裂肺。
「怎麼,是被你害過的人,來找你索命,你怕了嗎?
「還是,夢見了即將被你害死的,一百個孩子?」
我翻身下牀,倒了一杯茶:「這是天意。」
沈瑜額頭青筋暴起,嘶吼:「你瘋了嗎?你能得到什麼?」
茶葉稀稀疏疏漂浮在水面,我嚐了口,淡淡道:「太子被廢,百官離心,假以時日,我便能稱帝。
「你放心,屆時,我會放了楊昭雲。
「我會給你周卿卿的骨灰,讓你們團圓。」
沈瑜怔然抬頭,顫聲開口:「你……說什麼?」
我掏出一隻銀鐲,扔給沈瑜:「我幫你找周卿卿了,可她死了,我還特意把骨灰給你帶回來了,怎麼樣?我很貼心吧?」
沈瑜捧着銀鐲,像失了魂魄:「是我親手打造的……
「我的卿卿……」
我輕笑,隨手指了牀邊的衣裳:「去外面跪着,順便把我的外袍洗乾淨了。」
沈瑜面色晦暗,卻在看清衣裳一角時,輕聲應是。
我望着沈瑜的背影。
那樣孤寂蕭索。
以後只你一人,會孤獨嗎?
骨髓深處傳來螞蟻齧咬感,像是千萬張嘴,一口口將我分食殆盡。
手中茶盞掉落在地,冷水四濺。
我壓下眼眶酸澀。
算了,活着就好。
阿瑜,別讓我失望。

-23-
我時常想,蒼天是否真的有眼。
若有,那爲什麼好人沒好報,惡人卻權勢地位都有。
皇帝看着殿上三十個男童,眼底迸發出興奮的光:「周貴,快把人帶下去,煉製丹藥!」
我揮揮手,錦衣衛捉住啼哭不已的孩童,出了大殿。
皇帝站起身,欣慰地看着滿殿朝臣,假惺惺落淚:「得臣如衆卿,朕心甚慰。」
一炷香後,哭泣聲止。
殿門被推開,鳳尾劍身沾了血,滴落在大殿。
「回稟皇上,都處理乾淨了。」
郭二湊到我跟前,面色狐疑:「這人身形有些不對啊,乾爹。
「可戴着面具。我也瞧不出什麼。」
皇帝龍顏大悅,走下龍椅,拍着錦衣衛的肩膀:「不錯,辛……」
下一刻,鳳尾劍直直刺進皇帝腰腹。
面具之下,是沈忠惱怒的臉:「狗皇帝,去死!
「奪臣妻,誣忠臣,殺幼童,你該死!」
皇帝捂着腰後退,驚呼呼喊:「來人啊,護駕護駕!」
此刻,滿殿朝臣都冷眼旁觀,無人上前。
太子衣衫髒污,跌跌撞撞跑進來,訝然:「沈將軍,你怎能傷害父皇?
「我只是讓你救下這些孩童,這是謀逆啊!」
錢其正緊隨其後,聞言,跪倒在地:「皇帝昏庸無道,請太子繼位。」
霎時間,大殿響起整齊劃一的喊聲:「請太子即位!」
太子面色痛苦,捂着心口,無奈開口:「父皇,請您退位。」
皇帝面色猙獰,癲狂無狀:「好啊,好,周貴,把他們都給朕殺了,都殺了!」
我掏出令牌,擋在皇帝身前:「錦衣衛聽令,守衛聖上!」
錦衣衛機械轉頭,盯着我的令牌,目光呆滯。
太子望着我,眼底滿是惱怒:「周貴,你蠱惑聖上,如今,又想策劃錦衣衛反叛,執迷不悟,罪該萬死。
「錦衣衛聽令,活捉周貴!」
我倉皇后退,訝然:「令牌,我給你的明明是假的,怎會如此?」
似是回應,沈瑜從太子身後走出。
一襲素衣,長身玉立。
我睜大眼,不可置信:「你!?你不要周卿卿骨灰了嗎?」
沈瑜眼底滿是憤怒,嗓音輕顫:「我的卿卿,愛衆生,不會容忍你這等奸佞爲害大梁!」
太子拍着沈瑜的肩膀,眼底滿是讚賞。
下一刻,錦衣衛蜂擁而上。
我拖着皇帝,奮力廝殺。
皇帝驚慌失措,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密道,密道,龍椅下有密道。」
我拽着皇帝,飛身而下。
頭頂密道重重合上,皇帝喘着粗氣,癱坐在地:「周貴,你救駕有功,等朕出去,一定重賞你。」
心口傳來針扎似的疼痛,我嗤笑出聲:「我剛纔說,我給了太子假的令牌,你沒聽到嗎?」
皇帝捂着流血的傷口,脣色蒼白:「你什麼意思?」
我轉身,俯視皇帝:「我的意思,我和太子是一夥的。」
皇帝擠出笑,顫聲開口:「不可能,如果你們是一夥的,你爲什麼給太子假的令牌?
「是不是你覺得官不夠大,朕封你爲九千歲,如何?」
我提刀,落在皇帝咽喉處幾分:「你還記得吏部侍郎周直嗎?貪污三千兩銀票那個。
「你還記得冬日溺斃在荷花池的周夫人嗎?」
皇帝目光茫然,身子後仰:「我不知道啊,都是洪庠做的,和我沒關係啊。」
頭頂打砸聲漸大,灰塵撲簌掉落,眯了我的眼。
我擦掉眼尾的淚,刀劍削去皇帝的皮肉,淡淡道:「沒關係的,我會幫你記起來的。」

-24-
龍椅到底被掀翻了。
錦衣衛魚貫湧入,卻都控制不住乾嘔起來。
太子腳步踉蹌,眼底滿是欣喜,語氣卻滿是悲愴:「周貴,你!」
我扔下劍,望着震驚的沈瑜,笑道:「罪臣周貴,已誅殺皇帝,將功折罪,請太子饒恕。」
太子輕咳兩聲,嫌惡道:「把周貴押入詔獄,聽候審問。」
離開前,沈瑜望着我,恨聲道:「你便是死一萬次,也換不回楊相,你毀了昭雲的一輩子。
「你做那麼多惡事,你想沒想到會有今天?」
太子身形一頓,眼底滿是警告。
我笑出聲,輕飄飄開口:「做人,就是要轟轟烈烈。」
楊昭雲望着我,目眥欲裂。
太子攔住楊昭雲,蹙眉呵斥:「還不把人帶下去!」
身後,我聽見太子柔聲安慰,「雲兒,別怕,一切都結束了,都結束了。」
頭頂鴻雁高飛。
它們,是要回家吧。

-25-
我躺在洪庠死去的墊子上。
身下,洪庠的血還新鮮。
太子,不,應該是新皇。
新皇居高臨下望着我:「周貴,你何必與我作對呢?
「給我真的令牌不就好了?
「你一個太監,還想做皇上嗎?
「若非沈瑜投靠於我,我幾乎被你騙過了呢。」
心口的痛意越發明顯,我咳出血,恨聲開口:「我真是信錯了人!」
新皇理着龍袍,笑道:「周貴,你逼着大男人侍奉於你,踐踏他人尊嚴,你就該知道有今日。
「不過朕還是要謝謝你。
「替我殺了他,不然我還不好動手。」
新皇眼底恨意不加掩飾,「整天做一副深情樣子,我母后活着的時候,也沒見他多上心。
「等我母親心灰意冷,纔想起來緬懷,真是噁心至極。」
我眼前漸漸渙散,最後迷失於一片昏暗。
我合上眼,新皇的聲音似從遠處而來:「周貴,你還幫了朕一個大忙。
「朕判了你凌遲,你知道嗎?普天同慶啊。
「百姓都說,我是仁君明君。」
我輕笑:「說得沒錯。」
真的沒錯。
從我和太子合謀那一刻,不論我是否叛變。
我的結局都已註定。
新皇感慨:「周貴,若非人心所向,朕都想留你一命。
「你給朕送來的沈瑜,剛直不阿,滿腹經綸。
「仁君良相,大梁將來必定路不拾遺,民富國強。」
我捂着心口,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皇帝當真是偶遇楊昭雲嗎?」
耳邊沉寂,只有老鼠窸窸窣窣聲。
半晌,一道聲音響起:「楊昭雲如今是皇后,不夠嗎?」
似乎……是夠的。
我報了仇。
我殺了洪庠,我殺了皇帝。
我的阿瑜,封侯拜相。
心願得償。
眼前浮現一汪春水,柔柔地包裹着我。
像是孃親的手。
「娘,卿卿好累……」
(正文完)
番外 1.柔貴妃視角
周卿卿騙了我。
我醒來的時候,在京中一處宅院。
身側,是一封信。
我打開,裏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對不起,蘇姨,最後一面還是沒見到。
【我活不久了,易顏術有缺陷,我的心口總是隱隱作痛。
【我在京郊破廟埋了白銀百兩,你記得去取。
【仗劍天涯,行醫救人,替我看看大好河山。
【我跟着洪庠,爲非作歹好多年,這些人,我都對不住。
【你把錢分給他們,替我贖罪吧。
【對了,我改進了下易顏術,不會再對身體有損傷了。
【你不是不喜歡這張臉嗎,你可以隨便換一張臉了。
【蘇姨,謝謝你。】
信封內,還有一張藥方。
我雙手不住顫抖,低聲咒罵:「小騙子,我怎麼和你娘交差啊。」
門外,銅鼓喧天。
「大宦官周貴要行刑了,在菜市口,大家快去看呀!」
我驚慌起身,戴上斗笠。
萬人空巷,我拼盡全力,擠到第一排。
沈瑜站在高臺,扔下火籤令。
劊子手手起刀落,手起刀又落,直到成爲一具白骨。
身側,小孩子瑟縮着:「爹,這個人怎麼不喊疼?」
那人啐了一口, 恨恨道:「他有什麼資格喊疼。」
我抬頭, 對上沈瑜的眼。
那裏,沒有不甘, 只有大仇得報的釋然。
我的卿卿。
你真傻。
爲什麼不告訴他。
老天爺, 你真狠心啊。
番外 2.沈瑜視角
周貴死了。
身軀不全。
我心頭卻有些發悶。
說不清爲什麼。
仵作望着那具白骨,喃喃自語:「奇怪,雖是宦官, 但這骨架,怎麼那麼像女子。
「右側膝蓋處, 怎麼還有一片烏青。」
我衝上去,死死盯着那具白骨。
我記得, 卿卿右腿有傷。
那次, 我帶着卿卿騎馬, 可我沒保護好卿卿。
卿卿跌了下去。
右腿骨頭刺穿皮肉。
京都大夫都束手無策。
好在遇見了遊方女醫師,花費數月,竟治好了, 只是,女醫師說,骨頭留了傷疤,不可練武。
不……不是。
不是我的ŧů⁾卿卿。
我的卿卿是女子, 胖乎乎,圓滾滾的可愛。
不像周貴, 身軀幹癟, 形銷骨立。
他不是。
他不是。
番外 3.楊昭雲
我在花樓認的姐姐, 竟然成了哥哥。
甚至, 還長高了?
他男裝也很好看。
可我卻總覺得他眉間, 總是縈繞着哀愁。
他位極人臣, 朝野擁戴。
而立之年, 卻還未娶妻。
甚至, 還在家裏立了衣冠冢。
叫什麼周卿卿。
有人說他怪。
不過, 無所謂。
我是皇后,這輩子, 再也沒人能欺負我的家人。
我會永遠護着沈瑜。
番外 4.沈瑜
我五十歲那年, 皇帝死了。
我的外甥即位。
楊昭雲成了太后。
大梁國富民強,不會再有孩子像我一樣, 被送去當奴隸。
我擦乾淨卿卿的墓碑, 親自做了一份葵花蜜。
卿卿,我帶着你喜歡喫的。
我來找你了。
對不起,晚了那麼多年。
番外 5.柔貴妃視角
卿卿忌日這天,我找了仁水寺的師傅, 做了一場盛大的法會。
經幡飄蕩, 像是卿卿在和我低語。
三日後,我女兒回來,將信還給我。
「沈相死了, 信沒送出去。」
我手微頓。
卿卿, 我遵循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告訴沈瑜真相,是怕沈瑜和皇帝反目成仇。
可皇帝死了。
沈瑜的外甥即位了。
我馬不停蹄讓女兒送信。
可沈瑜死了。
我接過信封,撕碎,揚散。
卿卿。
沈瑜後半生, 一人之下,榮華富貴。
你可以放心了。
不過,如果你們黃泉路上遇見。
你會告訴他真相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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