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

掛號掛到了被我甩的初戀。
但他不認識我了。
等拔完牙,他主動說:「加我微信。」
我猶豫着。
他勾起嘴角笑了,「別想多,我有女朋友了。」

-1-
我沒有想到,傅期年真的是那個傅期年。
橡皮手套包裹着修長的手指,他垂眸剝着手套,額前碎髮擋住眉眼。
「徐苑是嗎?」他掀起眼皮冷淡地看了我一眼。
語氣疏離,公事公辦。
看樣子是沒認出我。
或者早就忘了。
我點頭。
「嘴巴張開。」
下一瞬,他修長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探身查看。
距離太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蘭香。
我的心劇烈跳動,不敢跟他對視,只盯着他的喉結。
喉結輕輕滑動,他說:「躺上去,右下方的智齒要拔掉。」
診室裏面還有兩個女孩子,一個是助手,另一個是實習生。
他們在準備器械,鉗子夾子刀子敲在器械盤發出冰冷的聲音。
我躺在冷冰冰的牙科椅上,頭頂也是冷冰冰的白熾光。
突然有點想哭。
也不知道是因爲即將到來的劇痛,還是因爲陌生的傅期年。
椅子「吱呀」一聲,傅期年的臉突然放大。
他彎腰低頭,望着我。
那雙眼睛像沉沉黑夜下的深海,望進去會讓人頭暈目眩,不可自拔。
心頭悸動,我驚慌失措,趕緊閉上眼睛。
「哎怎麼哭了,還沒開始拔呢。」助手笑着說,「徐小姐你放心,傅醫生技術很好,不會讓你痛的。」
有人拿着紙巾擦我的眼淚,淡淡的木蘭香。
「疼的話就抓着我,我會輕點。」
閉上眼睛聽他的聲音,好像不是那麼冷漠了。
助手好奇地問:「傅醫生,你難道認識徐小姐?」
傅期年回答得很快,「不認識。」

-2-
打麻醉最痛,我最怕痛了,一急之下心一橫抓着傅期年的衣角。
他頓好似嘆了一口氣,說:「小劉,麻醉我來打吧。」
拔牙的十分鐘漫長難捱得堪比下班前的十分鐘。
我躺着緩勁,下意識捕捉傅期年的聲音。
「傅醫生,你什麼時候結婚呀?」
「還沒定。」傅期年聲音淡淡的。
實習生激動地問:「嫂子是你的初戀嗎?」
這次傅期年沉默了片刻纔回答:「是。」
傅期年拔牙的技術也不怎麼樣,不僅僅牙痛,心口也痛。
我翻身下來,捂着臉就要往外走。
傅期年目光從電腦移到我身上,「等一下。」
腳步邁不出去,我像被盯在原地。
「徐小姐,加一下我的微信。」
微信二維碼擺在我面前,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雙淡漠的眼睛。
我猶豫着。
他勾起嘴角笑了,好似有嘲諷的意味:「徐小姐別想多,我有女朋友了。」

-3-
傅期年的朋友圈只有一條橫槓。
但朋友圈背景圖是噴薄壯麗的晚霞。
冷淡和熱烈奇異融合。
他發來一張圖片,上面羅列十幾條注意事項。
我覺得有點眼熟,想了一會才記起來這玩意就在診室牆上貼着。
讓我拍個照不是更簡單嗎?
我沒懂傅期年的腦回路,猶豫片刻,刪除發送框的字,發了一個表達感謝的表情包。
他即將結婚,跟他保持距離對誰都好。
關了手機,我趁着臉腫,跑去客戶公司收款。
遲遲不肯付款的客戶看到我如此勵志,當即眼含熱淚迅速打款。
晚上我發了朋友圈,曬出今天的戰績。
不一會竟然收到了傅期年的信息:徐小姐,建議拔牙後少說話,注意休息。
十幾個字我從頭到尾看了十分鐘,然後回覆:好的,謝謝傅醫生。
剛發出去,對話框上方就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然後消失。
過一會又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反覆四五次,最後傅期年回覆:不客氣。
我玩了一會手機覺得沒意思,坐着發呆。

-4-
如果不是同事趙琳保證傅期年拔牙不痛,我這輩子不會有機會再遇見他。
高中喜歡上一個人很容易。
尤其是傅期年這種天之驕子般的存在。
長得好,成績好,籃球打得好,聲音也好聽,家裏條țŭ₌件也好……
十全十美的少年。
這樣的少年是我親手推開。
家裏沒出事之前,我有資格跟他站在一起。
出事之後,正如傅期年媽媽說的那樣,「徐苑,阿姨知道你爸爸違法犯罪跟你沒關係,你轉學到這裏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我家期年更無辜,他一週要花多少時間來這裏找你,你難道不知道嗎?高三的時間多金貴啊,期年有那麼美好的未來,你不能自私自利把他也拖下水啊。」
手心被摳破,我抬起頭,努力讓眼淚倒流回去。
傅期年來找我的那一天,我遠遠就看見一個高大男生手裏抱着一隻粉色的熊,非常滑稽。
一看見我在等他,馬上加快步伐朝我跑來。
校服飛揚,額上碎髮沾着幾點汗珠。
「徐苑,生日快樂。見熊如見我。」他笑着把粉熊推到我懷裏,我們的距離驟然拉近。
我把玩偶熊扔在地上,用我能想象到的最惡毒最可恨的嘴臉對他說:「傅期年,我真的受夠你了。」
「我不想再跟你玩這種過家家的遊戲,不想每天浪費時間應付你!」
「你知不知道你很煩,我只要想到要見你就很反感!」
他呆呆地站着,直到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
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那樣悲傷,像是裂痕爬滿精美的青花瓷。
站到腿麻,他才輕輕說了一聲「好」,然後落寞地走了。
他那次離開的背影反覆出現在我夢裏,每次醒來枕頭一側都是溼的。
現在他也要成家立業,有自己要愛護的人了。
傅期年,祝你幸福。

-4-
我專門約了一個傅期年不出診的日期去拆線。
拆完線簡直神清氣爽,一出診室馬上約李雨一起喫麻辣火鍋。
低頭打字,一時沒看路,撞上一個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快嘴快舌趕忙道歉,一抬頭,愣住了。
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一雙瞳孔像黑珍珠的眼睛,睫毛纖長。
傅期年往後退了一步,問:「過來拆線?」
「啊對,已經拆好了。」
也不知道哪句話惹到他了,他的聲音驟降到 0 度以下,「19 號,這是我跟你說的拆線日期。」
19 號是明天,明天他出診,他叮囑我過來直接找他。
我哪裏敢再來找他,雖然他沒認出我,但我仍舊不敢面對他。
那麼傷人的話,我一想起來半夜都得扇自己兩巴掌。
「原來今天不是 19 號啊,瞧我這記性。不過剛纔那個醫生也幫我處理好了,都一樣。傅醫生,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哈。」
我隨便找了個藉口,說完就要從他身邊穿過。
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出聲了。
「記錯日期……」
「徐苑,我就讓你這麼受不了嗎?」
「就連一個體麪點的藉口都不願意給?」

-5-
這個時間口腔科待診的人不少。
傅期年吐字清晰聲音清朗,周圍好些人在聚精會神等着後續。
我看了一眼他無名指上的戒指,銀白素圈,尤其刺眼。
大庭廣衆之下說這些意味不明的話,他的未婚妻要是知道,還不得把我撕了。
我擺出一個對陌生人慣用的親和笑臉,「傅醫生,你認錯人了。」
他不可置信地反問:「認錯人?」
我點點頭,轉身快步走了。
卻不想身後步伐匆匆。
傅期年仗着長腿,三兩步追上我。
他抓着我的胳膊,強勢有力把我拽到面前。
他臉上浮現一絲淡淡的諷刺,「你想用一句『認錯人』抹除那十三年?徐苑,我不像你那樣沒心沒肺。」
十三年。
是啊,我們認識十三年。
足以讓各自的名字在彼此人生中紮根蔓延。
我幾乎有那麼一刻要丟下過往枷鎖,也忘記道德原則。
但不可以。
傅期年值得更好的人。
我從他手下掙脫,笑容誇張,「原來是你啊,高中同學,傅期年,好久不見。」
聞言,他慢慢收回手,後退一步,恢復了冷淡神色。
中間有不少陌生人穿梭往來,而我與他靜靜對視。
我忽然想起最難的那幾年。
也是如此,人來人往,無所憑依。
然而我曾擁有過這世界最燦爛的陽光,再難也能找到方向。
只是緣分太淺,他並非永遠屬於我。
「傅醫生,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他開口剛要說什麼,但被一個女人打斷。
「傅期年,我的電話你怎麼沒接?」
我循聲望去,手下意識抓緊揹包。
一箇中年女人,穿着輕奢套裝,因常年跳舞,身姿綽約。
傅期年的媽媽。
回到這裏,我最不想遇上的人是她。
不僅因爲她當年斥責我拖累傅期年。
還因爲她說:「徐苑,一個逼死自己生身母親的人,不配幸福。」
我原本梗着脖子與她抗議,直到聽到這句話,徹底低頭。
她的眼睛牢牢抓着我,我從她眼睛的倒影裏看到一個無恥自私的人。
那個人窺見自己靈魂深處的污濁,終至潰敗而逃。
……
傅期年把我拉到他的身後,跟他的母親談話。
腦子渾渾噩噩,只零星聽到幾個字「方榆」、「結婚」……
該走了。我從反方向離開。

-6-
醫院門外車來車往。
我正往地鐵的方向走,旁邊一輛大卡車「嗶」了一聲。
車窗降下,蔣軒摘了墨鏡招手,「真巧,徐苑,我送你。」
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奇道:「老闆,你怎麼在這?這個時候不應該在開會嗎?」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徐經理對我的日程這麼熟悉啊。」
我聳了聳肩,老實說:「倒也不是,我聽說今天開的會跟我有關,比較關注。」
最近銷售部有人說我惡意搶單,仗着漂亮,勾搭男性客戶。
我不以爲意,人越沒本事越酸。
本想着清者自清,但事情越鬧越大,蔣軒也出面了。
他敲了敲方向盤,一臉厭煩,「取消了,那種會根本沒必要開。」
身爲當事人,我眼觀鼻鼻觀心,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低頭一看:來電傅醫生。
傅期年不依不饒,停了又打。
「不接嗎?」蔣軒好奇看了看正在震動的手機。
手心出汗,按了接聽鍵。
「你好傅醫生,請問還有什麼事?」
「徐苑,你又一次,」他似乎站在樓梯間,帶着迴響,空蕩蕩地,「又一次,對我不告而別。」
他很平靜,語氣淡淡,就像在說一件他反覆經歷了無數次的事情。
明明沒有憤怒,沒有哀怨,我卻瞬間鼻頭髮酸。
「你回去……找過我?」
憋着氣把眼淚忍下去,我的聲音應該很奇怪,連蔣軒都側目過來。
有幾秒空白,只聽見悠長地呼吸聲。
他似乎忍着某種情緒,言辭苦澀,「我總要問清楚,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你這樣躲着我。」
這一句話,讓我頓覺自己當初的選擇荒唐可笑。
那個時候,整個世界對我不屑一顧,只有傅期年千里迢迢爲我奔赴而來。
而我,給了傅期年一把利刃,向他的心。
「不是……你沒有錯……」我無從解釋。
那是傅期年的母親,當時也是爲他考慮。
只是我欠他一個道歉。
傅期年好似輕嘆,語氣是包容一切般的輕柔,「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約個時間談談。」
我一時怔然,正猶豫着,駕駛座聽了一耳朵八卦的那位突然出聲。
「徐苑,幫我找根充電線,我手機快沒電了。」
屏幕上在關機倒計時。
我朝傅期年說了一句「抱歉」,在車上找了起來。
蔣軒在旁邊指揮:「我記得你前兩天放了一根充電線在車上,喏,就在放口紅的格子裏……」
我着急跟傅期年通電話,找了十來秒都快急眼了。
蔣軒看我瞪他,投降似地笑道:「怎麼還生氣了,不逗你了,我的口袋裏有磁吸充電寶,你幫我拿一下。」
我翻出扶手箱上外套裏面的充電寶,快速幫他充電。
然後馬上看了一眼我的手機。
通話仍在繼續,我鬆了一口氣,快速拿着手機湊到耳邊。
「抱歉,剛纔說到約……」
眨眼工夫,傅期年說話語氣變得疏離,「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
「十年過去,誰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伴侶,再提從前,對誰都是打擾。」
「再見,徐苑。」
電話被掛斷,我彷彿從雲上墜落下來。
失重感牽扯着身上每一條神經。
連淚腺都麻木了。
說實話吧,其實我想見他。
想近距離再看看他,以高中同學的身份,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但是,十年時光拉開的距離比我想象的要更邈遠。
遠到連一句「好久不見」也是打擾。

-7-
「電話那頭是誰,怎麼還把你聊難過了?」蔣軒好奇問道。
我轉頭看窗外車流,悶聲道:「一個很好的人。」
蔣軒沉默片刻,然後把他的手機遞給我,屏幕顯示着一封邀請函。
「別難過了。H 市有一場商業酒宴,你跟我去。」
「我可以不去嗎?」
需要帶女伴的酒宴酒局都是我陪蔣軒去,本來這也沒什麼,他沒有成家也沒有女朋友,老員工幫忙無可厚非。
然而,今年行業進入羣雄逐鹿的階段,每個公司都在搶客戶,我的客戶數不僅是公司第一,還是行業第一。
大概是有些眼紅的,開始傳播不三不四的流言。
流言源頭早已模糊,無法追究,我只能盡力避開流言容易滋生的場合,比如酒宴。
「我聽說震方科技的大老闆方榆會過去,建議你考慮考慮。」
我果斷舉手,「去!」
去他的流言蜚語。
震方科技像塊肥得流油的肉,每家公司都虎視眈眈。
跟了快一年,震方上下打點妥帖,連公司貓貓都只喫我帶的罐頭,但還是籤不下來。
只差大老闆方榆的一個點頭。
我必須搶在所有人之前見到方榆,拿下震方。
而且,快到九月份了,開學季,我急着用錢。
蔣軒哈哈大笑,「還惦記着我那套別墅呢?」
他那套別墅是我之前的家。
入職第一天我就告訴他了,我要賺錢把家買回來。
「對啊,還差一半的錢。」我繼續做他的思想工作,「蔣老闆看在我爲公司操勞五年的份上,降個價唄。」
他打着方向盤,腕上價值百萬的手錶閃瞎我的眼睛。
他皺着眉思考,「降價對我不太划算啊。我還有一個辦法,對你我都好——」
我等着他的下文。
車停在公司樓下,他摘下墨鏡,眼神專注,「房產證上加上你的名字,怎麼樣?」

-8-
蔣軒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好,正兒八經的衣架子,一米八六的身高配上利落的平頭,極其有威懾力。
面部線條橫豎分明,鼻樑高挺,一雙鷹般的眼睛此刻柔情似水。
我上下打量,比了 10 分的手勢,「不錯啊老闆,你就用這種眼神,我保證房地產大鱷的女兒肯定能被你拿下。」
說着,我瞄到格子裏面的口紅,靈光一閃,「難道這是楊小姐的口紅?老闆你真人不露相,才相親幾天,就到這個階段了。」
他呵呵笑了兩聲,反問我:「你很開心?」
我笑着拍馬屁:「當然啦,認識你這麼多年,你還是一條老光棍,衷心希望你能有個伴。而且對方是楊氏,楊蔣強強聯手,越賺越有。」
他對我的吹捧沒有反應,反而盯着我看,我笑得臉都快僵了。
好一會,他才面無表情地戴上墨鏡,解安全帶,開門,下車。
哎,又生氣了。

-9-
H 市經濟峯會。
大會結束,我和蔣軒受邀參加晚宴。
方榆身爲方氏集團的董事長,穩坐第一桌的 C 位。
烏黑捲髮懶懶散在肩頭,耳朵綴着兩顆圓潤珍珠,不費吹灰之力的優雅。
水晶燈折射,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慵懶淡漠。
瓷白手指輕輕勾着高腳杯,血色酒液搖晃,她的美暗藏危險。
有人跟蔣軒打招呼:「蔣老闆貴客啊,你祕書說你沒時間,還以爲你不來了。」
不出意外地,話題來到我身上:「聽說蔣老闆去哪都有一個美女陪着,就是這位了吧。蔣老闆,還不介紹介紹。」
這種場面見多了,蔣軒早已熟練。
「這位是我的得力干將徐苑,各位老闆多多指教。」
我從善如流,逐一遞了名片。
到了方榆,我特意介紹道:「方董,真是湊巧了,震方目前在試用我司的 MC 系統,財務總還說正式簽約的事情要方董定,這不今天就見到了。」
她的手指從我的名片劃過,轉向一旁的紅酒杯,語氣倦怠,「喝酒不聊這個,下次再說。」
方董說一不二,其他人附和着,喝起紅酒。
蔣軒悄聲安慰:「彆着急,喝過三巡好談事。」
我慢慢深呼吸,放鬆緊繃的神經。
震方花了我非常多的時間和精力,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確實急躁了。
桌上推杯換盞,話題轉向方榆。
「傅期年」三個字一出來,我便有些坐不住。
蔣軒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說:「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我指了指酒杯,「喝多了,憋得慌。」
他擺擺手,讓我趕緊去解決。
我在洗手間磨蹭了十來分鐘,剛準備走,方榆就進來了。
我擺出一個燦爛真誠的笑容朝她問好:「方董你好,我叫……」
她打斷我的話,「徐小姐,震方的財務總跟我提過幾次你的名字,我一直沒放在心上,但今天我發現我小瞧你了——」
我屏氣凝神,潛意識裏覺得接下來不會是好話。
「你確實有手段,蔣軒生意場上令人聞風喪膽,你卻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爲了讓你見到我,蔣老闆託了幾層關係,纔拿到第二張入場券。也正常,畢竟你是徐平山的女兒,懂得自然不少。」
方榆話不多,也不喜歡拐彎抹角,一開口必定一針見血,給人很大壓力。
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我已經養成別人說什麼都能笑臉相待的程度。
但那是因爲還沒有人用過往來戳我的致命傷。
有心人想查,輕而易舉就能查到我是十年前那個死刑犯的女兒。
經濟犯,國家蛀蟲,違法犯罪收入所得的萬分之一,相當於普通人工作一輩子。
「我爸爸……」喉嚨乾澀,聲音發不出來。
我深呼吸,發麻的半邊身子逐漸有了知覺。
「我爸爸犯了罪,法律判了,該譴責的,我們認了,該還的,我們也還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位好父親。」
我迎向方榆居高臨下的目光,維護故人,「方董,外面關於我的流言很多,也不好聽,那都是我的問題,請至少,不要牽連我的父母。」
她雙手環胸,瞳孔像無機質玻璃,像是用另一個人的視角審判,「徐平山讓幾百個家庭水深火熱,你一句該還的都還了就算了?你不覺得你很無恥嗎?」
類似的指責謾罵我聽過很多。
我平靜道:「方董,如果法律判我死刑,我二話不說認罪。但判決未下,我只會努力活着。無恥、不要臉、垃圾……這些話我聽得多了,只要還能呼吸,我並不在意。」
我曾經在意過,也反抗過,卻因此失去最後一個親人。
她眼神銳利,忽然嗤笑一聲,「如果傅期年知道你這麼無恥,他怎麼想?」
所有的淡然頃刻間消失。
我從未作過這樣的假設。
越髒,我越想守護心尖上的一點淨土。
可是眼前這個審視我的女人,是傅期年的未婚妻。
我握緊雙拳,心煩氣躁,有些自厭自棄,「方董,傅醫生他怎麼想都跟我沒關係,十年前我就讓他離我遠點,十年後我也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
像我這種人,他離得越遠越好。
「是嗎?」她紅脣微動,笑着從包裏拿出手機,「傅期年,你聽清楚了吧。」
我僵硬地看着一直跳動的通話時長。
傅期年聽到所有話了。
電話那端的人好像打碎了什麼,破碎聲中,傅期年開口:「夠了,到此爲止吧。」
他掛了電話,手機屏幕暗了。
我看見自己面色枯敗。
傅期年該怎麼想我,他會不會後悔當時花了那麼多時間,來安慰一個不值得的人。
他是不是覺得我沒有任何悔改認錯的念頭,心安理得地過着安穩的生活。
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垃圾,不配做人。

-10-
回到酒桌,蔣軒看了我一眼,問:「怎麼臉色那麼差?」
我搖搖頭,並不說話。
好不容易捱到結束,一行人到門外等各自的司機。
方榆指尖夾着一根香菸,背對我們,仰頭目不轉睛看着黑沉沉的夜幕。
循着她看的方向望去,那裏有一顆異常閃耀的星星。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
這一刻,我竟然從她身上感受到沉重的悲傷。
有認識的人上去搭話,「方董,今天你那個朋友沒一起過來嗎?」
夜風涼如水,吹拂她臉側的髮絲,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煙霧緩緩升起。
她就在這片霧氣中偏頭,眼神晦澀不明,淡淡道:「她啊……死了。」
誰都沒法接話,衆人噤聲,不再攀談。
就在沉默中,方榆的車來了。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然後降下車窗,朝我招手。
「徐苑,關於合作的事,可以談。」
我快步奔過去。
她好像累了,單手支着頭,語氣懶懶的,「去找傅期年,他點頭,我就跟你籤。」
我下意識問:「爲什麼?」
她笑了,「我只是好奇,如果我們取消婚約,你有沒有勇氣爭取傅期年。」
車開走了,我呆呆站在原地,不斷回想方榆的那句話。
良久,回頭一看,蔣軒垂頭坐在酒店門口。
他喝了太多酒,已經醉懵了。
「你們、在聊什、什麼呢?」
我扶起他,「聊合作。你自己用點力站起來!」
他不僅不站,反而用力將我往下拉。
我扶着他的肩頭堪堪站穩,「蔣總,你再用點力我就要申請工傷了!」
「徐苑,我、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鞋店,你在打工,整家店,只有你,釦子扣到脖子上。」
「你到底醉沒醉,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還記得。」
他還在碎碎念,我招手讓酒店保安把他扶到房間。
把醉鬼安頓好,我回自己房間洗了澡,躺在牀上想着方榆的話。
點開跟傅期年的聊天框,對話仍停留在半個月前。
他讓我去找他拆線,我說好。
但是我故意躲開他。
我想了片刻,打字:「傅期年,我能不能再見你一次?」
時間太晚,傅期年應該在休息了。
我等了片刻,埋在被窩裏睡了。

-11-
剛睡着,蔣軒打電話過來。
「徐苑,我的藥呢,我頭痛。」他蓋着被子,聲音含含糊糊的。
我認命爬起來,輕車熟路把藥拿出來,送去他的房間。
隔了兩個小時,他又打電話過來,說口渴。
按照以往的經驗,剩下幾個小時他肯定還要作妖。
上下樓跑着累,我乾脆抱着被子在他房間的沙發上睡。
一大早,我被他的手機鬧鈴吵醒了。
蔣軒自己睡得安穩,我咬牙切齒關了他的手機,去洗漱了。
關了門,我模模糊糊中聽到我的手機響了,接着是蔣軒的說話聲。
莫名其妙的,我直覺那是傅期年打來的。
來不及擦乾手上的水,我連忙開門。
說話聲停了,蔣軒正好放下我的手機。
蔣軒揉着太陽穴,漫不經心道:「剛纔幫你接了個電話。」
手機震動,傅期年回覆了。
「徐小姐,可不可以不要再耍我了?」

-12-
信息上一條,是通話 15 秒的記錄。
我捏着手機,壓抑憤怒:「你跟他說什麼了?」
蔣軒正視着我,道:「我只是提醒傅期年,記住他有婚約在身,不要再肖想別人的人。」
我覺得有些荒唐可笑,吼道:「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對他那樣說話!」
不同於我的歇斯底里,他平靜得讓我害怕。
他不容置疑道:「徐苑,在他缺席的這些年,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這就是我的資格。」
「你特麼有病!想什麼呢,我只是在你公司上班,不是跟你生活。」
「我是有病!」他扣着我的手腕,發狠道,「明明娶了楊媛媛就可以挽救整個蔣氏,我卻不願意!」
他剋制着,沒有把話說出來,但是言外之意已經夠清楚了。
我與他對視,沉聲道:「蔣總,大家都是成Ṭṻ⁷年人了,要爲很多事負責。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鬆開我。」
房間裏面太安靜,靜到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猛烈急促跳動,然後慢慢和緩。
半晌,他鬆開手後退,嘲諷一笑,「昨晚喝多了,沒清醒,不好意思。」
「……沒事。」我開起玩笑緩和氣氛,「按工傷賠償就行。」
他打着領帶,又是一副資本家的嘴臉,「做夢呢,回去之後趕緊談合作。昨晚給你介紹的幾個人都有很多圈子,人品也不錯,可以多交流。」

-13-
回到 S 市,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傅期年的醫院。
掛了最早的號,坐在診室門口等他。
第一個號就是我。
他雙手插兜,靠在椅子上,冷漠道:「徐小姐,你來幹嗎?」
我摳着手心,有些緊張,「我來看、看你。」
助手和實習生睜大眼睛錯愕看着我。
傅期年眼底似乎掠過一絲笑意,清了清嗓子,指着外面,「去門口坐着等我。」
我鬆了一口氣,我那一大段解釋的信息他看了。
沒有因爲蔣軒的話而誤會。
特意挑了一張椅子,角度正好能看到傅期年。
他很少有坐下來的時候。
看着患者的眼睛認真聽患者述說病情,時不時點頭,又耐心對患者解釋着什麼。
傅期年的脾氣一向很好,有鋒利的一面,但他更多時候是溫和待人的。
小孩子哭鬧着不讓檢查,他也沒皺過一次眉頭,而是笑着蹲下解釋。
我目不轉睛,奢求用短短 4 個小時,看夠傅期年。
不知道傅期年跟實習生說了一句什麼,她出來找我。
她憋着笑,「徐小姐,傅醫生讓我跟你說,你把他看緊張了。」
「啊?抱歉抱歉,我換個位置,」我解ţũ̂⁴釋道,「你別誤會,我等着跟傅醫生說兩句話,怕他走了。」
她有些驚訝,眼睛睜得大大的,「徐小姐你不是傅醫生的未婚妻嗎,爲什麼要在醫院裏說話?」
這下輪到我懵了,「你爲什麼這麼說?」
她滿眼星星,「因爲傅醫生戒指內圈刻着你的名字,『XUYUAN』。無名指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臟,你的名字就貼着那根血管,隨着傅醫生的心跳一起跳動。好甜好甜!」
我在心裏默默想象方榆名字的拼音,無論如何旋轉變化,都不會是「XUYUAN」。
所以,是不是……
我不敢再想,害怕是自己白日做夢。
傅期年問診完一個病人,可能看實習生一直沒回去,皺着眉頭出來拎人。
「再不回去,信不信我跟你老師告狀。」
實習生哀嚎一聲,撒腿跑了。
傅期年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嘴脣起皮了,多喝點水。」
我茫然接過,下意識舔了舔嘴脣。
他看着我的動作,喉結輕輕滑動,「還有幾個病人要看,你再等等。」
號陸續在流動。
下一個人是李雨。
我正思考是不是我高中同學李雨,頂着一頭顯眼粉發的圓臉女生就進來了。
她一眼看到我,「徐苑!你個王八蛋,放我麻辣燙的鴿子!」
傅期年抬眼朝我們看來。
我哈哈求饒,「那天真的有事,下回我請回你。」
她不依不饒,勾着我的脖子,「別下次了,就今天!」
「她今天不行。」傅期年出聲了,「李雨,我跟你說忌口,你聽到哪去了,你那口牙不要我拔了。」
李雨捂着嘴,眼神驚慌進去了。
她就診時間不長,一出來就拉着我,「走,跟你說兩句話。」
我見傅期年在做檢查,一時半會結束不了,便跟着她走。

-14-
大廳嘈雜,人來人往。
不是一個聊天的好地方,但我不想離開太遠。
李雨一臉八卦,「所以你跟傅期年在一起了?」
「不是,他的未婚妻是方榆。」
李雨壓低聲音,神祕兮兮,「那都是給外面人看的,他倆根本就沒在一起。」
「你要問我怎麼知道對吧,這就要牽扯到另一件事情了,說來話長。」
我捏着她的臉,威脅:「從實招來。」
「好好好,那你聽完別怪我。」
……
12 點,喧囂如潮水般退去,李雨走了,大廳裏面也只剩零星幾個人。
我正要朝傅期年的診室走去,他便出現了。
喘着粗氣,髮絲也有些凌亂,看樣子是跑過來的。
我有點後悔離開他的視線了。
「我過來跟李雨說兩句話,正想回去找你。」
他抿緊脣,一言不發,拉着我的手快步往診室走。
進了門,他乾脆利落按着門把,將門反鎖。
我伸手往門把的方向探去,被他緊緊抓住,反手將我扣在門上。
「徐苑,我給過你 4 個小時考慮,你不走,我就當你認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他額角青筋凸起,像在忍着怒火,「現在要走,晚了。」
我順從他的力道,貼在門板,「傅期年,我不走。你的手受傷了,你有感覺嗎ẗũ₇?」
他錯愕着,抬起自己的左手背看了看。
那裏原本有一道傷疤,又被桌子撞了一下,血痂掉落。
恐怕是因爲沒看到我,傅期年起得太急被桌角撞到了。
也不知道他跟桌角有什麼仇什麼怨,高中總是磕磕碰碰,後來我也習慣爲他備着碘液和創可貼。
我一邊熟練給他包紮,一邊想着李雨的話,「李雨說你每年都會問她,我在哪裏,真的嗎?」
李雨的原話並非這麼簡單。
她說每年同學聚會,傅期年無論多忙,都會過來。
每年他都會說:「麻煩大家,如果有徐苑的消息,一定一定一定要告訴我,我真的不能失去她,求求各位了。」
「徐苑,你能想象嗎?傅期年這種天之驕子那樣低三下四求人。後來有些人成家了,帶着家屬去,對着陌生人,他照求不誤。」
「後來也不知道誰跟他說,我有你的消息,他大雨天跑來我家找我。那時候我去蹦迪了,手機沒電,他就在我家門口等了一整夜,特麼的,我爸媽還以爲他在追我。」
……
ƭů₎ 他曲起手指,輕輕碰着我的耳朵,「我回去找過你,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哪裏了Ṭûₚ,而且,他們說你媽媽去世了。徐苑,你一個人怎麼活下去的呢?」
「我常年做着一個噩夢,夢見你迷失在空曠的黑暗中,飢寒交迫,沒有人幫你,你踏着污水躲在雨裏……夢一次,我痛一次。」
貼好膠帶,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裏。
「傅期年,那些年,我並非身處暗夜。」我站起來,鄭重抱着他,「我曾擁有過太陽。」
距離足夠近,我感受到他的溫度,聞着淡淡的木蘭香。
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慢慢加大擁抱的力度。
彷彿用力填補十年空白。

-15-
震方。
方榆爽快地答應我見面的請求。
她扎着高馬尾,化着淡妝,明媚動人。
合同很快簽好,她讓其他人先離開會議室,單獨留下我。
她從包裏拿出一疊信封,推給我,「建議你看一下,即便匿名資助,但小孩的心意還是要接受。他們很想讓你知道他們的感謝。」
信封上面確實是我資助的孩子的名字,我驚訝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做得足夠隱蔽,五年了,沒被身邊的同事朋友發現。
她的回答簡潔有力:「我很有錢,也很有本事。」
好的,我閉嘴。
我低頭整理信封,突然聽方榆道:「上次的話,我要對你道歉。」
她蹺着二郎腿,高跟鞋一晃一晃。
方董可能第一次道歉,不太熟練。
我好脾氣地接受了。
「但是,不代表我全錯。」她目光灼灼逼人,「傅期年這十年過得並不好,傅家不肯讓他找你,沒有給他任何支持,他一個人,一邊反抗傅家,一邊用了一切你難以想象的方法去找你。」
「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卻拒他千里之外,甚至和蔣軒走得格外近。」
「徐苑,你那樣傷他,他卻還等着你的愛。」
「你的懦弱,讓我如鯁在喉。」
彷彿回到了傅阿姨和我對峙的那一天。
不同的是,方榆讓我回到傅期年的身邊。
我鎮定地回視她,「我對傅期年,十年如一日。不敢接近他,是因爲我聽到你們要結婚了。方董,我也想守護他的幸福。」
「我跟他做戲的。」她按着指關節,譏笑道,「方家人前光鮮,實際爛透了,傅家還以爲是香餑餑,急着攀親。」
背後的事情我聽李雨說了一些。
傅期年的父親在外有了私生子,極其偏愛,傅阿姨氣不過,逼着傅期年爭寵奪權。
他不堪其擾,早早搬出傅家,也失去了他父親所有的支持。
直到方榆找他合作,傅家才逐漸重視這個長子。
而方榆,排除了逼婚這一干擾,終於能全心全意跟她哥哥競爭。
我忽然想起那天。
李雨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包包首飾,條理清晰算着賬,「你看看,我一身一百多萬。我們這樣的人很貪心,要更多的權力要更高的地位……我這樣說你別生氣,高中那會我不懂你爸爸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但現在我竟然懂了。同樣在這種環境里長大,傅期年敢於掙脫束縛,奔赴自己的真心,我雖然無法接受傅期年的選擇,但是我佩服他。」
……
道別的時候,我沒忍住問:「那天晚上,你爲什麼會改變主意,給我見傅期年的機會?」
「因爲那些孩子說你好,我選擇相信你本性不壞。更重要的是,傅期年那個傻子,他無條件相信你。」
方榆仍坐着沒動,但她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徐苑,勇敢點。不要像我,等到無可挽回了才後悔,連一句真心話都沒機會說。」
後來我才知道。
方榆的愛人是一名緝毒警,死在某年深秋的山谷深處。

-16-
傅期年在一樓大堂等我。
純白 T 恤,灰色休閒褲,戴着一頂黑色鴨舌帽,年輕帥氣,吸引來往衆人的目光。
他下了班就過來,倚靠在休息區的沙發背,手撐着沙發,手臂肌肉線條流暢,煞是好看。
有位直爽的女生朝他走去,傅期年微笑着搖頭,指着我的方向。
走得近了,我聽清他末尾那句話,「她是我等了很多年的人。」
此時黃昏晚霞在天邊蔓延,深紅與暖黃交織,浪漫繽紛。
我們並肩漫步,沒有目的地。
他突然停步,指着附近的公交車站,說:「有一天晚上,我過來幫方榆拿文件,看到你坐在這裏工作。我一直在找你,見到了卻不敢上前。」
「徐苑,我經常在想,你當時爲什麼要說那些話。」他自嘲一笑,「可是,我想不出來原因。我其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瞭解你。」
「而在我遲遲不敢走近的時候,蔣軒來了。」
我記起來了,那天震方剛試用,問題很多,我待到快十點才走。
蔣軒恰好在附近談合作,順路接我。
「所以,你在醫院那麼冷漠,是以爲我跟蔣軒在交往?」我哭笑不得。
他撓了撓頭,「十年過去,物是人非。我強迫自己接受這件事情,但又說服不了自己……」
我安靜聽他訴說。
李雨說,在他們眼裏,傅期年從來是驕傲、堅定、勇敢的。
然而我一個動作,一句話,就能讓他變得不安、糾結,甚至卑微。
即便年少時期相互信任,互爲依仗,但是我那些沒有任何來由的指責,在十年光陰裏一點點發酵。
傅期年這些年,很辛苦吧。
他的手大而溫暖,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一字一句地說,「傅期年,我們談戀愛吧。」
談一場,遲到了十年的、我和他都迫不及待地,浪漫戀愛。
傅期年慢慢收攏手指,放鬆笑了,「我終於等到你了。」

-17-
戀愛的流程是怎樣的?
我和他都不知道。
車停在我家樓下,他認真地看着知乎的回答。
手機屏幕的光線在他的臉上變幻,昏暗中,他的側臉輪廓愈發清晰。
纖長濃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因爲專注,雙脣緊抿。
我嚥了咽口水,輕手輕腳地解開安全帶。
手蓋上他的手機,扶着他的腰,跨坐在他的腿上。
「你……」他錯愕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吻他。
主動權很快被他奪走。
他摩挲着我的後頸,呼吸一點點加重,「抬腿。」
座椅後移,空間擴大。
後腰抵在方向盤,他伸手護着,溫柔不過一秒。
如狂風暴雨般的吻便掠奪了我所有的清醒。
路燈搖搖晃晃,暖黃色調有好多重影。
這條路我看過好多次,每一次都是匆匆走過。
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我感受到無盡溫馨。
原來世間萬物都可以因爲那一個人,變得格外有意義。
傅期年埋在我的側頸平緩呼吸。
我捏着他的耳朵,有氣無力地聲討:「這麼會親,你還說沒談過戀愛,快給我老實交代。」
他笑意明顯,捧着我的臉,「那要看對誰。你別惹我了,忍了十年的男人,很難餵飽。」
「不要臉。」我的臉紅透了,趕緊回副駕駛乖乖坐着。
長髮凌亂,他耐心幫我梳理着。
「你爲什麼親我?」
「……不知道。」
他笑了笑。
等到頭髮梳理整齊了,他轉而與我十指相扣,語氣認真:「徐苑,實現我一個願望好嗎。」
「我想每一天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你,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也是你。」

-18-
我把鑰匙給了傅期年,做了甩手掌櫃跟李雨玩了一天。
他一個人安排所有事情。
打包東西、退租、收拾房子、準備我的日用品……
我回來時,家裏亮燈,飯菜剛上桌。
傅期年張開手臂,懶懶倦倦地說,「抱一下。」
我抱着他的腰,左右晃了晃,「傅醫生真能幹,我撿到寶了。」
他很受用,眼神發亮,牽了我的手,「來,看看你的房間。」
主臥有獨立衛浴,還有衣帽間,他把主臥騰出來給我。
屋內佈置是我想要的風格。
我的喜好,他瞭然於心。
粉色小熊放在牀頭,憨態可掬。
「十年了,你還留着它。」他攬着我,心情愉悅,「看到它的那一刻,我簡直高興得快瘋了。」
眼眶發熱,我忍了又忍纔沒流淚。
方榆說的不錯,傅期年真是個傻子。
我沒有做出任何解釋,那一天依然像是一根刺一樣深紮在我們心中。
見到它,他不僅不覺得痛,反而是開心的。
「笨蛋。」我摟着他的腰,悶聲道,「傅期年,那一天的話不是真心的,但我終究還是傷害了你,對不起。」
「徐苑,我們當時都太年輕了。你經歷太多痛苦,而我也太驕傲,或許不知不覺傷害到你。」他用力抱着我,彷彿要將彼此融入骨血,「但一切都過去了,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們還有很多歲月可期。」
我原來以爲這樣平平淡淡就夠了。
但沒有想到,他的媽媽來了。

-19-
門鈴響,我以爲是回來拿文件的傅期年。
高興開門,門口站着面沉如水的傅阿姨。
她姣好的面容被怒氣扭曲得有些變形,呵斥道:「徐苑,難不成我還要把十年前的話再說一遍嗎?你如果不出現,期年就要跟方榆結婚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方家家大業大,對期年百利而無一害,他不可能做一輩子牙醫的,他總歸要回家。徐苑,十年前你就在耽誤他,十年後你也耽誤他!」
她語氣要比十年前更急躁,但我不再像十年前那樣恐懼。
「阿姨,期年是你的兒子,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就算沒有跟方家聯姻,期年想做的事也照樣能做成。」
我笑了笑,「我是傅期年千辛萬苦找回來的,要走要留是我們之間的事。」
她怒極,尖利的指甲一下又一下戳着我的肩膀,「我當初能把你趕走,現在照樣也能!你這一個死刑犯的女兒,拖累死自己媽媽的人,沒有半點資格站在我家期年身邊。」
我捉住她的手指,冷聲道:「阿姨,我實在想不通,爲什麼你能對你多年好友那麼狠心。我爸爸犯了罪,但是我媽媽清白無辜。她把你當知心好友,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想跟你傾訴,但是電話打一通,你掛一通。你既然選擇忽視到底,又何必發短信說她不知廉恥,像塊狗皮膏藥一樣,賴着你們傅家。」
「那一天,百草枯一滴不剩,她那麼絕望,我是兇手,你也是。」
多年怨憤終於宣之於口,原來我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耿耿於懷。
「關我什麼事!」
她咬牙切齒,揮手就要給我一巴掌。
我扣住她的手腕,用力甩開,「你最好快點走,我是死刑犯的女兒,什麼都幹得出來!」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幕恰好被傅期年看見。
電梯門關閉,他眼眸沉沉,朝我們走來。
傅阿姨委屈得不行,眼淚嘩嘩落下,一句接一句控訴我。
我早已聽不見那些嘈雜的聲音。
傅期年看見了我那樣對他媽媽,還出言威脅。
他怎麼想?
他看着我,話卻是對他媽媽說的,「媽,你先回家。」
她歇斯底里:「徐苑是什麼人你還沒看出來嗎?要不是你剛好來了,她恐怕已經打我了!她就是個無賴,沒有禮義廉恥,難怪外面的人都說她跟那些老闆上牀……」
「夠了!!」傅期年大吼,眼眶發紅。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火,連他媽媽也嚇了一跳,不再說話。
她兀自跺了幾下腳,氣憤離開。
偌大的空間只剩下我和他,空氣凝滯,讓人窒息。
他把我拉進懷中,輕輕咬着我的脣,「徐苑,不用試圖證明什麼,我認識你十三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
這一刻,我聽見風來了,吹走不安,舒暢自由。

-20-
傅期年拿了文件回醫院,一整天都在開會。
我埋頭處理震方正式合作之後的事項,歇下來才發現已經晚上九點了。
蔣軒提着一袋外賣,一副關懷下屬的模樣,「辛苦了,給你加個餐。」
我正餓得不行,拆開就喫。
他蹺着二郎腿坐在對面,冷不丁開口問道:「爲什麼是傅期年?明明我也……」
我打斷他的話,笑着說:「蔣總,一直以來,都是他堅定地選擇我。」
選擇我,相信我。
「高三那年,我爸爸入獄,家被查封,一夜之間,曾經的親戚好友對我們避之不及。我和媽媽回到爸爸的鄉下老家,那裏的人對我們吐口水,指指點點,罵得很難聽。我每天都被燻得滿身糞味,很噁心的氣味,人人對我避之不及。在我即將自暴自棄的時候,傅期年來了。」
「那些日子,除了我媽媽,就只有他堅定地站在我身邊,跟我說,我沒有錯,讓我好好生活,他永遠支持我。」
「他像一束光,千里迢迢,爲我而來。」
蔣軒攤了攤手,坦誠道:「好吧,我認輸。」
蔣軒要得太多,他放不下權勢和地位。
他的伴侶,必須有足夠深厚的背景,能爲他助力。
「蔣總,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活得清醒。」我給他豎了大拇指,「傅期年在樓下等我,我先走了。」
蔣軒起身,整理袖釦,道:「我跟你一塊下去。」
傅期年靠着車身,一身筆挺西裝,長腿筆直。
他看到我身後的蔣軒,臉色明顯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說,他就拉着我的手,把我塞在車裏。
「等我一下,我跟他聊聊。」
兩個人彬彬有禮,握手問好,隨後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我只恨自己不會脣語,只能焦急等待。
過了好一會,傅期年滿身寒氣坐了進來,蔣軒笑着揮手再見。
傅期年心情不好,路上話很少。
回到家,門關上,我正想開燈,他卻抱着我,不讓我開燈。
「你怎麼了,蔣軒說了什麼?」
「沒有他的事。」他吻着我的後頸,非常纏人,「我看了門口的監控。」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
到底還是知道了。
本來只有一個人難過,現在連他也要一起不高興。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沒事了,都過去了。」
他哭了,溫熱的眼淚順着我的脖子滑落。
「我很心疼你。蔣軒說你過得很辛苦,一天到晚都在工作, 大學時幫別人穿鞋,一點一點積攢學費,畢業了, 爲了資助山區小孩讀書, 喫最便宜的外賣, 租最便宜的房子, 省喫儉用……你那麼好,卻忍氣吞聲被人指指點點……」
我鼻子發酸, 忍不住落淚,這次卻是笑着的,「其實,有些苦是我必須要喫的,這是我替爸爸在贖罪。」
或許是我足夠誠心,上天終究厚待我。
兜兜轉轉, 傅期年始終不離不棄。

-21-
臨近年底, 發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方榆大義滅親, 舉報自己的哥哥吸毒。
方氏集團股價觸底,卻因爲方榆的一句話瞬間反彈。
她站在集團門口, 一身黑衣, 神情肅穆。
「我的愛人是一名緝毒警, 我和她一樣,對涉毒人員零容忍。就算是我的血親,我也會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以告慰我愛人的在天之靈。」
傅期年那一天情緒低沉。
他和方榆從小一起長大, 知道許多不爲人知的事情。
在某種意義上,他和方榆有着更特殊的情感聯結。
他們知曉各自的痛苦, 在長夜未明時, 相互扶持鼓勵。țţū́⁵ü⁻
第二件事情,是蔣軒與楊媛媛結婚了。
傅期年比新郎還要高興。
精心挑選了一套情侶裝,牽着我的手一起觀禮。
看着看着走神了, 忽然說:「徐苑,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
我們現在的生活也跟正式夫妻沒什麼區別了,只差個證,便隨口道:「都行, 有空就去。」
「那明天吧。」他的眼睛亮亮的,「我給蔣軒包的禮金太多了, 要叫他還回來。」
我忍俊不禁, 「傅醫生你幾歲了。」
蔣軒返回來的禮金超乎意料的豐厚。
多年摸爬滾打, 我除了完成本分工作, 也同時爲後來的事業做積累。
蔣軒給我充足的人脈、資源和資金,鼓勵我開始獨當一面。
籤合同那天,他挑釁地對傅期年舉了舉酒杯,「我現在是徐苑的天使投資人,你對我客氣點。」
傅期年不屑地「切」了一聲,扯過衛衣的帽子蓋在頭上, 一臉「懶得跟你計較」的神情。
我按下手印,與蔣軒碰杯,由衷道:「謝謝你。」
謝謝你。
幫助我、提攜我、鼓勵我。

-22-
冬日暖陽,三兩好友, 知心愛人,心之所向,喜不自勝。
– 完 –
□ 躬行慎獨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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