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

我是齊越登基前的妻子。
我陪他出生入死,爲他照顧家中老小。
最兇險那年,我被他的敵人俘虜,受盡折磨欺辱,也未曾透露半分他的行蹤。
可後來齊越登基,他要立陪伴他身邊的女軍師爲後。
我死於一杯毒酒。
死後第一年,齊越與皇后夫妻恩愛,她愛梅花,他便在皇宮裏親手種下一棵棵梅樹。
死後第二年,他們的孩子出生了,齊越立其爲太子,有人提起這是齊越的第一個孩子,他思緒恍然。
死後第七年,齊越深夜無眠,漫步到我生前居住的宮殿,在廢棄的庭院裏撿到一枚新婚之夜他送我的玉佩,忽然間淚流滿面。
同年,我的魂魄附身在了丞相府裏一個落水的小小庶女身上。
這位庶女即將嫁給與其有婚約的齊家二郎,齊越的侄子。

-1-
我離世那會兒是個冬天,京城的冬天又冷又漫長,我死前感受的只有刺骨的寒冷。
我的瘸腿一到冬天便不住地發顫、疼痛,可惜薪司的人不給我撥炭。我的丫鬟小憐每每趁着天晴時,會扶着我去院子裏曬太陽。
霍晴決定離京時,最後一次來皇宮探望齊越,無意間發現了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我。我的模樣分外悽慘,霍晴當即跑到齊越跟前發了很大的火。
據說齊越安撫她良久,爲哄心上人高興,他命惜薪司給我送來足夠的炭。
送炭的太監臨走前,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宸妃娘娘,奴才想了想,您還是要記着霍姑娘的情。霍姑娘惦記着您,可奴才覺得,她又不欠旁人,終歸是有人欠了她。」
話裏話外,都在諷刺我佔了不該佔的位置。
我與齊越少年夫妻,可他平定天下後,我沒有成爲皇后,連「宸妃」這個名號,在旁人看來也是我運氣太好撿到的。
人人只知道齊越有一位與他志同道合的女軍師霍晴,霍晴聰慧勇敢,英姿颯爽,多次助齊越取得勝利。他們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交心,然而齊越成爲皇帝以後,霍晴不願傷我這位髮妻的心,拒絕了齊越的心意。
無人知曉這些年我曾爲齊越照顧他在鄉下的家人,也無人在意我曾爲了救他被敵軍俘虜,受盡折磨屈辱,斷了一條腿,卻還要被人懷疑貞潔。
其實齊越與霍晴如今怎樣,以後會怎樣,我都不在乎了。
我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我唯一的樂趣,便是數着院裏飄落的梅花花瓣,然後想着塞外的風光。
曾有人跟我說,塞外風光壯麗,他讓我等着,他一定會來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我等不到了。
霍家對皇后之位逼得緊,齊越對我無情,可他又不能真的揹負上殺害發妻的名聲。
於是在某個寒夜,我死在我的丫鬟小憐手上。
小憐餵我喝下毒酒時,手都在發抖。她的手覆上我的眼睛,聲音發顫:
「娘娘,您別怪奴才。是霍大人要奴才做的,奴才不做,我們一家人就活不了。」
齊越默許,霍邱爲背後真兇。
我死在了小憐手上,卻發現魂魄並未消失。
我的魂魄被困在皇宮之內,飄蕩了七年。
這些年裏,我看見小憐的屍體被扔進井水裏,腐爛發臭。
看見齊越與皇后霍晴夫妻恩愛,種下締結心意的梅樹,共同養育太子。
看見霍家一天天成爲權臣,在京城呼風喚雨。
再後來,我看見霍家的一位小小庶女參加宮宴之時,被她的姐姐踢進了池塘,她掙扎着呼救,最後奄奄一息,沉入池底。
我的魂魄附在了她的身上。
時隔多年,我再次有了血肉之軀。
我從水中爬出,慘白月光下,如一隻惡鬼。

-2-
我爬起來後,便被前來尋找的宮人帶進了偏殿換上新的衣裳。
重新返回宮宴之時,我的「姐姐」霍芫歡親暱地依偎在霍晴身邊,一口一個「姑姑」叫得很甜。
霍晴滿臉笑容,轉頭注意到了我,眉眼依舊笑着。
「芫塢,怎麼這般不小心,芫歡可擔心極了。」
她一如從前面容端莊,待人溫和。那雙漂亮的眼睛裏,似乎真的沒有任何一絲虛情假意。
「妹妹向來調皮,又鮮少來皇宮,自然好奇,免不得跑來跑去的。姑姑,我回去以後自會教導她。」
霍芫歡天真無邪地對着霍晴笑,面對我時,嘴角露出微不可察的惡意。
我沒有理她,轉頭望向大殿之上,太子在齊越身旁玩樂,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齊越並沒有看到我,即便他看到我,也是認不出我的。
忽然間,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
太子打碎了齊越佩戴的玉佩,把玩着一塊碎片,霍晴失聲叫道:「念兒,當心劃到手!」
而齊越嘴邊的笑容忽然凝滯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撿起一塊碎玉,極其小心地放進手心,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霍晴也撿起一塊仔細查看:「不過是豆種的翡翠,陛下怎會有這種東西?」
齊越並不答話。
我卻認了出來。
那是我和齊越新婚之日,他從街上買來的一塊玉佩。
那時他家很窮,他去碼頭做了一個月的工,纔買來這樣一塊並不值錢的玉佩,作爲我新婚的禮物。
我戴了很多年,直到我死前,玉佩掉落在宮殿之中。
多年以後,齊越深夜無眠,漫步到我曾經的居所,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裏撿起那塊玉佩,安靜地坐在石階之上,細細摩挲許久。
很久很久以後,他的眼中流出了淚水。
「的確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念兒不用怕。」
齊越摸了摸太子的頭,蹲下身子撿起碎玉,而後藉口突然乏了,便先行離開了。
只是邁下臺階時,似乎心不在焉,竟踉蹌了一步,險些摔倒。
大殿裏的衆人皆是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只有一人,握緊了手中的酒杯,盯着齊越離去的方向,沉穩的眼神裏隱隱有着別的情緒。
那人是齊笙,齊越的侄子。

-3-
齊越離開後,宴會不久就散了。
我與霍芫歡一同離開宮殿,沒了皇后在身邊,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
「賤東西,你命可真好,果然是禍害遺千年!」
我伸手,毫不客氣地扇了她一巴掌!
霍芫歡瞪大眼睛,捂着臉,滿臉不可置信。
「賤人!你竟然敢打我!」
霍芫歡衝上來想要還手,我擒住了她的手腕,附在她耳邊低聲警告:「此處是皇宮,你若還想鬧,我便陪你鬧。正好讓姑姑出來主持公道,細細盤問宮人,我究竟是如何落的水!」
霍芫歡目露震驚,氣憤又不甘地甩開我的手。
丫鬟擦拭她的臉,她一把推開,快步向前跑開。
皇宮門口,除了霍府的馬車,還有一個身材高大健朗的年輕男人,他牽着一匹駿馬,與守城的衛兵交談。
霍芫歡率先上了馬車,我正要跟上,她抓住了我的手腕,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個男人,惡狠狠地嘲諷:「霍芫塢,你的情郎就在這兒,快去與他溫存!庶子配庶女,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狠狠推了我一把,立馬叫馬伕趕快離開。馬伕不敢忤逆她,霍府的馬車離去,只留下我。
齊笙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頭看過來。
目光冷漠平靜。
他是齊越大哥的小兒子,與我如今的身體霍芫塢有着御賜的婚約。
這張臉,比起從前長開了,如今愈發俊朗,身材愈發高大,人也愈發沉默。
我嫁進齊家不久後,齊越便去投奔他參軍的哥哥了。留給我的只有幾畝薄田,癡傻的太公,和年僅十歲的侄兒齊笙。
那會兒他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每到冬天,他便整夜整夜地咳嗽,睡不着覺。
我便爲他煮上雪梨水,喂他喝下,他喝得暖暖的,也不咳嗽了,抱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地叫我「南姐姐」。
齊笙不愛叫我嬸嬸,他說我不比他大多少,他喜歡叫我姐姐。
等到齊笙十三歲時,齊越將我們接去了他當時打下的地盤,齊笙被扔到了軍營裏鍛鍊身體。
日復一日地操練下,曾經病弱的少年也長出了健碩的肌肉,跟着軍隊四處征戰,樹立起了自己的地位。
很多年後的某一天,我爲救齊越,被齊越的敵人俘虜,那時齊越喫了一場很大的敗仗,還在以韜光養晦爲由隱忍,只有齊笙不顧一切單槍匹馬衝進敵營將我救出。
我被救出來那會兒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瘸了一條腿。再來晚一點,我大概就已經死了。
此後我了無生趣地在後宮慢慢等死,也是這個我曾精心照顧的少年,笑着蹲在我跟前,對我說:「南姐姐,塞外風光壯美,再等等,我一定帶你去看看,那時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真遺憾,我沒有撐到那個時候。
此時此刻,月光下的齊笙神色淡漠,目光冰冷。
他翻身上馬,指了指前方一輛齊家的馬車,冷聲道:「上來吧,我送你回去。」

-4-
齊笙送我回到霍府以後,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霍邱。
霍晴的父親,害死我的人之一,我如今該叫他一聲「祖父」。
他身有舊疾,今晚宮宴先一步回府,顯然沒有料到我與霍芫歡分開而行。
他與齊笙道完謝,關上霍府大門以後,冷冷瞥了我一眼:「你們尚未成婚,芫塢,如此做法實在太不知羞。」
我不卑不亢地應道:「是姐姐先駕走了馬車,孫女沒有辦法,若非齊二公子相助,這會兒孫女還在路上。」
霍邱深深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你今夜受了涼,早點休息吧。」
我特意繞了路,經過霍芫歡的房間,聽到裏頭霍邱正在教訓她:
「在外維護霍家的人,就是維護霍府的臉面。芫歡,有些事你姑姑不知曉,祖父可知曉,沒有什麼事情能做得天衣無縫。」
「是她先打我的,我教訓一個庶出……」
「說了多少次,你們姐妹是你們父親留下的唯二血脈,分什麼嫡庶,你天天掛在嘴邊,是想讓所有人看霍府笑話?」
……
霍芫歡被罰跪了三天祠堂。
她出祠堂以後,我帶了幾個禮物過去看望她。
霍芫歡正在氣頭上,摔碎了我的禮物,還叫我滾出去,我並不氣惱,只是說:「姐姐不喜歡這些禮物,那這個呢?」
我讓我的侍女阿碧走出來,她頭上梳着京城姑娘未曾梳過的雙螺。
這款髮髻在江南一帶流行。
霍芫歡看了良久,我笑道:「姐姐不是要去皇宮找姑姑?我近日學了幾個髮髻,我給姐姐梳個又好看又新的髮髻,當作那晚的賠罪。祖父說得對,姐妹間沒有隔夜的仇恨。姐姐,我忘了我是如何落水,你也忘了你受過的責罰,如何?」
霍芫歡臉色鬆動,任由我在她頭上動作。
我未成婚時,總愛梳這款髮髻。我和齊越成婚以後,他還曾問過我,怎麼不梳雙螺了?他記得很牢。
霍芫歡頂着這個髮髻入了宮,傍晚時分纔回來。
她心情頗好,嘴裏哼着歌,居然還高興地送了我一對耳環。
霍芫歡說:「今日陛下來姑姑宮中,瞧了我半晌,他說我這髮髻真特別。」
霍芫歡臉色泛紅,有種少女懷春的嬌羞。
我不動聲色地誇獎她:「那是因爲姐姐貌美,比常人梳起來更好看。姐姐,下次我給你換個新的髮髻,你也帶我入宮好不好?」
我卑微地祈求。
霍芫歡猶豫起來,我繼續誘惑:「姑姑更喜歡你,我很少進宮的。姐姐,你帶我見見世面,我再給你換個樣式,好不好?」
霍芫歡對我的低聲下氣很是受用,第二次入宮時,果然帶上了我。

-5-
進宮那日,恰好遇到神醫去皇宮爲齊越診脈。
齊越身上有很多陳年舊傷,他曾中過毒箭,雖然命保住了,但自那以後身體便大不如前。
神醫雲遊四方,此次正是因爲齊越從圍獵場回來以後,大病了一場,才被召回京城。
我進了皇后宮殿,趁着霍芫歡去御花園賞花時,跪下來說:「姑姑,我想跟着神醫學習醫術。」
霍晴分外詫異:「芫塢,你十五歲了,和齊笙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你怎麼想的呢?」
我平靜道:「姑姑,我並非心血來潮,這是我反覆思量以後的想法。神醫如今年事已高,若我能傳承神醫的醫術,將來便可幫到陛下。
「日後我若跟隨齊笙去塞北,他受傷了,我還可以爲他療傷。我總是會想着父親中毒去世的畫面,若我會醫術,父親是不是不會去世?」
話到最後,我語氣哽咽,眼含淚水。
我的「父親」,霍晴的哥哥被人下毒身亡,這是霍家每個人的傷心事。
果然霍晴面色動容。
片刻後,她嘆了口氣。
「芫塢,你雖然沉默寡言,但是個有心的孩子。不過神醫脾氣古怪,這些年沒有人能受得了他的脾氣,因此沒有弟子能傳承他的醫術。」
「侄女知道。」我堅定道,「姑姑,你相信我,我也想像您一樣,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霍晴Ŧŭ̀₈欣慰地笑了笑:「也好,本宮便同陛下說一說,讓你跟着神醫學醫。」
那日我與霍芫歡出宮之時,碰到了齊越。
他正笑着與齊笙說着什麼話,眸光平靜地掠過我,落在了霍芫歡身上,眼神帶着溫熱。
微風吹過,帶來一股淡淡的皁角香,齊越愣神,齊笙也一愣。
我從前總愛用皁角洗頭,頭髮上總會殘留皁角香味。但霍芫歡喜歡用雞蛋清洗髮,我昨日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她用上了皁角。
齊越眸色愈發深沉,與霍芫歡相談好一會兒,霍芫歡高興得臉頰泛紅。
要離開時,齊越纔不鹹不淡地提了我一句:
「這是芫塢啊,阿笙,你可還記得?她便是你今後的妻子。」

-6-
齊越下令讓我跟隨神醫學醫,他的病漸漸好了,神醫不久又要去雲遊,我將隨神醫一起。
霍邱得知是我主動請纓,沉了臉。
「你與齊笙馬上便要成婚,你這是在胡鬧!」
「祖父,我與齊笙的婚約是陛下御賜的,板上釘釘了,不過是晚幾年而已,您不必擔心。」
「女子好好守着內宅便是她的本事,你去出什麼風頭。」
我淡淡道:「姑姑當年能成爲名震天下的軍師,祖父,我難道不能成爲神醫嗎?」
霍邱看着我,忽然笑了。
「芫塢,你倒有幾分你姑姑的風範。」
霍邱鬆口了。
我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帶上阿碧心情很好地上街閒逛。
很巧,看變戲法的時候遇上了齊笙。
那變戲法的人把布條變成鴿子,石頭變成蜜瓜,我看得津津有味,最後,他拿着一根細繩,裝模作樣地逗了幾下觀衆,突然間,那繩子一下變成了蛇!
我嚇得渾身一激靈,被旁邊一隻手扶了扶。
驚魂未定地轉身,只見齊笙目光又深又複雜。
「霍姑娘怕蛇?」
偏偏阿碧這時問我:「小姐,明明從前您還抓蛇玩兒呢,怎麼這會兒子怕了。」
我強裝淡定:「就是看入迷了,哪裏怕了。」
可也沒心思逛了,我拉着阿碧匆忙回府。
當晚,齊笙突然騎着馬,敲響霍府的大門,爲我送來一把短刀。
「此去路途遙遠,拿着防身用。」
我接過,道了聲謝。
齊笙轉身要走時,突然捂住嘴,咳嗽了幾聲。
此時是深秋時節,以往每每天一冷,齊笙便會咳嗽不停,這是老毛病了。
我眉心蹙起,隨口提醒道:「夜裏冷,別踢被子。」
話落我便轉身離開了,因此沒Ţű̂₆看到,齊越聽到這句話時,雙眸突然大睜,他緊緊盯着我的背影,眼睛裏,震驚與喜悅交織。

-7-
準備離開京城時,我做了很多準備。
我留下了阿碧,把她派到了霍芫歡身邊。她想隨我出京照顧我,我跟她說,只要把我教她的那些手藝用在霍芫歡身上,便是對我最大的好處。
阿碧這個單純的丫頭,便傻傻地一邊抹淚一邊應下了。
但我沒想到,我離開那日齊笙也會來送我。
他的表情比從前柔和很多,眉眼彎彎,見到我便笑。
他送我到城門口,騎在高頭大馬上,輝輝日光下,如一個驕傲的將軍。
我們在城門口分別,臨走時,我跟他說:
「齊公子,我們的婚約雖無法更改,但若你遇到心儀的女子,你可以與她在一起,不必顧慮我。」
齊笙只是笑着:「霍姑娘,我已經有心儀的人了。」
我放了心:「也好,我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不如正好你去找你喜歡的姑娘。」
齊笙搖着頭,仍然笑。
神醫已經不耐煩了,哼了兩聲,我轉頭對他說:「師父,咱們可以走了。」
微風吹起簾幔,我掀開簾幔,回頭望去,齊笙朝我揮手,嘴脣翕動,似乎在叫着什麼名字,可我聽不清了。
恍惚間,我卻似乎見到了那個十幾歲的少年,他捧着一張笑臉,溫聲喚我「南姐姐」。

-8-
神醫脾氣古怪,我又是被齊越強行賜給他的徒弟,因此他對我沒有好臉色。
我跟在他身邊有一段時日了,他什麼也沒教,但沒少使喚我。
讓我做飯洗衣,打掃庭院。這些活我從前做得很拿手,從前可比如今辛苦多了。
那時齊越參軍了,太公又年邁要人照顧,齊笙病弱,家裏只能靠我。
數九寒冬的天氣,我得一大早起來,背上一揹簍菜,天還沒亮時便要出門,就爲了佔一個好的攤位。
那些日子實在是苦,所以齊越派人來接我時,我天真地以爲苦日子熬過來了,卻沒想到等待我的是無盡的深淵。
神醫派給我的活,我一聲不吭地做完了。
他不教我,我便自己跟着學。
我記那些藥材的名字、用途,在神醫診脈時,聽他分析症狀。
有一回,病人缺一味很難得的草蓮花入藥,草蓮花生長在陡峭的崖邊,極難尋得,神醫也犯了難。
我沒告訴任何人,連着找了好幾日。功夫不負有心人,也許上天也憐憫了我一回,讓我找到了。
我採下了那株草蓮花,神醫看着我一身被樹枝荊棘留下的傷口,終於鬆了口。
「你是個官家小姐,沒想到,居然有這般毅力。」
此後,神醫開始教我醫術。
仇恨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這力量使我每日都充滿精力,專心致志地鑽研進醫書裏。
神醫除了救人的能力,還有製毒的本事。
我學得最認真的,是如何製毒。
我離京的第一年,在茶館裏聽到了從京城傳來的消息。
據說齊越看上了經常進宮探望皇后的霍芫歡,執意要將霍芫歡納入後宮。霍晴震驚且氣憤,她當然不肯,霍芫歡卻跪在她跟前,流淚說自己與陛下兩情相悅。
霍邱也逼他,畢竟在霍邱看來,比起家族榮耀,霍家女兒的幸福又算得了什麼。
多方安排下,霍芫歡還是入了宮。
說起來,我並不恨霍晴。
她的確是個有能力有野心的女人,我生前所得到的那點微薄的溫暖,也是來自她的饋贈。
我仍記得,那時我剛剛到齊越打下的地盤,與他一同作戰的兄弟們見到我一身簡樸的農婦打扮,都不可置信,齊越也皺起眉頭。
只有霍晴,她什麼都沒說,當晚在我梳洗一番後,給我送來了面脂,溫聲告訴我應如何塗抹。
她知道我不識字,便請了一個夫子,教我讀書識字。我拿着寫好的字給大家看,霍晴誇我有天賦,齊笙笑着說「南姐姐真厲害」,只有齊越,皺着眉頭:「跟雞爪子走過一樣,浪費紙張。」
齊越說話從不考慮我的感受。
那時,我們之間的夫妻情分已經淡薄到虛無,我不知曉原因,日日憂慮。
一個夜晚,我又失眠了,在院子裏晃盪,經過齊越的書房時,聽到他與幕僚說:
「晴兒有智慧學識,與我相見恨晚。迦南粗鄙,她們二人雲泥之別。」
言談間,他有些淡淡的遺憾,遺憾先遇到的人是我,他的心中,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無知,上不得檯面。
那一晚我枯坐在牀前一夜,只覺得眼睛痛到無法睜開。
後來我就發現了,齊越送了霍晴很多東西,有自己親手做的竹蜻蜓,也有重金購置的手鐲。他從戰場歸來時,仍不忘爲她摘下一株含着清晨露水的野花。
可成婚多年他送給我的,只有一個玉佩。
霍晴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段不正常的三角關係,她開始有意減少與齊越的接觸。
她給我送來胭脂與螺子黛,說女子愛美是天性,我如今苦過來了,可以好好打扮自己。
我妄想着挽回齊越的心,精心塗抹了胭脂出現在齊越面前,卻沒料到齊越當場發了很大的火。
齊越摔碎了硯臺,怒道:「將士們都在打仗,你作爲我的夫人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裏打扮!滾出去!」
我嚇蒙了。
有人挑撥離間,說齊越是因爲我的到來,導致他與霍晴生疏,藉機發難罷了。
事實真是如此嗎?
是霍晴故意設計害我嗎?
我從來不信。
那麼清高又有傲氣的一個女人,絕不會爲了一點男女私情陷害我,只是誰也沒想到齊越的喜怒無常,他對我已經到了厭惡的地步。
可即便霍晴沒有想過害我,即便她當時是真的想過遠離京城,逃離這段三角關係,齊越與霍邱卻是爲了她,毒死了我。
她得到了我的死亡留下的饋贈。
我依然想小小地報復她。
我自茶館出來,迎着陽光,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暢懷。
就在此時,有人停在我跟前,笑着問:「你怎麼如此高興?」

-9-
來人一改往日的嚴肅神色,俊朗的臉上掛着爽朗笑意,正是齊笙。
我十分驚訝。
「你不是要回邊塞駐守,怎麼來了江南?」
「順路便過來看看。」
從京城去邊塞並不需要途經江南,甚至要繞遠路,這哪裏是順路。
齊笙與我並肩而走,他問我:「你的醫術學得如何?」
「一點皮毛,不過若是治一點普通風寒,倒是綽綽有餘。」
若要毒死一個人,也是綽綽有餘,就是痛苦了些。
齊笙從懷中掏出一塊用手帕包着的手鐲,遞到我的手上:「送給你,不知你喜不喜歡。」
他的耳朵紅了。
那手鐲晶瑩剔透,我戴在手上,更襯得皮膚吹彈可破。
我收下了那隻鐲子,面對齊笙的主動,心裏隱隱有着某種不安。
晚上,齊笙來到我與神醫租住的院子一同用過晚飯,我跟他說:「你該走了。」
邊塞需要大將坐鎮,他如此繞路,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
齊笙上馬,目光直白灼熱:「芫塢,我會再來看你的。」
我並不答話,他不知道,不久以後我們又要輾轉去另一個地方。
神醫說:「他對你有情。」
我看着他,他摸着鬍子笑:「我是老頭子,還能看不出來你們這點小心思。」

-10-
一晃三年過去,我跟隨師父遊歷了各地,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人,在南邊的一個寨子裏,我遇見一位擅長蠱毒的苗女。
我教了苗女醫術,她便教我如何下蠱。
師父對此嗤之以鼻,他說都是歪門邪道,若我再去學,便不再教我醫術。
說是這樣說,師父在他臨終前,還是教了我他的畢生所學。
他是個神醫,可是年事已高,他也無能爲力,任何人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宿命。
埋葬好師父,我返回了京城。
齊越的身體又受了風寒,自那以後,便一直咳嗽不止,得知我回京後,他宣我入宮。
齊越坐在椅子上,他一咳嗽,身邊的霍芫歡便擔心得不得了,齊越便笑笑,眼神寵溺溫和,說:「別擔心。」
然後他轉頭看着我,冷漠又含着警告:「芫塢,你傳承了神醫的醫術,朕這條命,如今在你手上。」
我爲齊越把脈,又看過太醫給他開的方子,剔除了其中幾味藥材,重新寫了一份,吩咐宮人去熬藥。
如此在宮中待了三日,我爲齊越診了三次脈,也看了三回他與霍芫歡情深似海。
第三日,齊越已經不咳嗽了,他很高興,賞了我很多賞賜。
霍芫歡冷嘲熱諷:「芫塢,你要記得,你得到這些賞賜,不是因爲你醫術了得,而是因爲你有我這個姐姐。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纔會賞賜你。」
我脣角勾起,露出淡淡的譏諷:「姐姐也要記得,你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你有多麼可人,而是有一個對你真心真意的姑姑。」
霍芫歡惱羞成怒,罵了我好幾句。
我不願與她多費口舌,去了皇后宮殿尋找霍晴。
霍芫歡進宮以後,齊越來她宮殿的日子便越發少了。
曾經山盟海誓相濡以沫的兩個人,不知不覺間竟然也走到了如此相看兩相厭的地步。
霍晴的宮殿分外冷清,我去見她時,她懨懨地躺在貴妃椅上曬太陽。
「姑姑。」
她轉過頭,愣了片刻,隨即笑着朝我招手:「是芫塢啊,你回來了。」
她拉着我,與我說了好一會兒家常。那些平常日子裏的小事,像是終於有人能夠傾聽,她滔滔不絕地說着,怎麼也說不完。
她身子乏力,我便爲她按摩。
我們說話間,有宮女跑進來,語氣憤憤:「娘娘,淑妃說芙蓉太過張揚,開得恬不知恥,她命人將御花園裏的芙蓉全都拔了!您昨兒個還誇芙蓉美麗,堪比牡丹,她這是什麼意思!」
淑妃便是霍芫歡,這幾年她獨得齊越寵愛,在後宮無法無天。
霍晴眉頭緊蹙,她冷聲道:「不過是個替身,真把自己當塊寶了!」
語氣中,有隱隱的恨意。
「芫塢,你是有婚約的人。」
霍晴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眸中有着警告與審視。
「即便你常來宮中爲陛下診脈,也不要存了別的心思,可明白?」
我點頭:「芫塢明白,我與姐姐不同。」
她似是終於放了心,又拉着我說了好些話才放我離開。
沒人注意到,霍晴的額頭有一抹細長的黑影在皮肉下一閃而過。

-11-
也許霍晴還是不放心,接連催促霍邱與齊家,要他們趕緊將我與齊笙的婚事辦了。
齊笙打了幾場勝仗,正是個香餑餑,霍邱也怕夜長夢多,急急忙忙地把我與齊笙的婚事辦了。
洞房花燭夜,我坐在牀邊等了齊笙很久。
他進來時,帶着幾分酒氣。
他慢慢地挑起我的紅蓋頭,臉上紅紅的,眼神卻澄澈。
我說:「齊笙,我來月事了,不能圓房。」
他只是傻傻地笑,邊笑邊點頭。
我躺在牀的裏邊,齊笙躺在外邊,中間用被子隔開。
我閉着眼,卻似乎感覺有人在看我。
於是我睜眼,發現齊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黑夜裏,那張臉上似乎也全是喜悅。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總覺得有人抱着我的胳膊,讓我想起從前我在夜裏照顧小小的齊笙時,他也是要抱着我的胳膊才能睡得着。

-12-
婚後第七日,齊越便宣齊笙進宮,商討邊塞戰後的規劃。他讓齊笙帶上我,順便再爲他診個脈。
年紀越大,齊越越怕死。
我穿上了一身鵝黃裙子,臉上一改往日的素淨,化上了淡淡的妝容。
我爲齊越診完脈,低頭平靜地說着脈象:
「陛下脈象平穩,並無異樣。陛下儘管放心,只要按時喫藥,便無大礙。」
齊越卻久久未曾答話。
我跪得受不住,終於抬頭看他,卻發現他目光沉沉,失神地望着我。
就連霍芫歡叫了他好幾次他都未曾有所反應。
霍芫歡瞪了我一眼,眸中閃過妒意。
「陛下,臣婦已診完脈。」
齊越回過了神。
他揮手讓我離開。
走出殿門,卻又忽然叫住我:「芫塢,朕今日恍然發現,你很像一個人。」
我轉頭平靜問他:「像誰呢?」
齊越一半的臉被陰影遮住,瞧不見他臉上究竟是何種神情。
他又揮了揮手。
我離開了。
齊笙便進去與他議事。
我在皇宮裏閒逛,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我曾住過的院子。
院子已不似從前那般荒廢,我住在這兒時,只有我與小憐,無人打理,雜草叢生。
可我死後,這院子反而煥然一新,是有人在精心照料的。
我剛走出去,卻見霍芫歡帶着幾個宮女,面色陰沉。
「霍芫塢,你怎麼還是這麼賤,已經成婚了,居然還想勾引陛下!」
僅僅因爲齊越多看了我幾眼,她就恨極了我。
「勾引姐夫能讓你心裏舒坦嗎?賤人!」
宮女牽着的大黑狗也隨之汪汪叫起來,霍芫歡朝其踢了一腳,嘴角勾起一抹暢快地笑。
「霍芫塢,那麼愛勾引別人,正好,本宮便要毀了你這張臉,看你還怎麼招蜂引蝶!」
我着實沒有料到霍芫歡這個蠢貨會如此光明正大地在後宮放狗咬我,她這個瘋子,只忙着對付她眼裏那些與她搶齊越的女人,全然不在乎背後何種利益糾葛。
大黑狗猛地撲過來,我提起裙襬拔腿就跑。
霍芫歡在身後哈哈大笑。
黑狗突然奮力一撲,眼看着就要將我撲倒。
就在此時,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
「南姐姐!」
一轉眼,那狗已經命喪九泉。
我被攬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齊笙緊緊抱着我,聲音顫抖,他安慰着我,語氣中含着未散的後怕與恐懼。
「不怕,南姐姐,是我來晚了。」
我的確是不怕了。
我的心忽然陷入一種巨大的死寂。
長路盡頭,齊越停在榕樹之下,平靜地望着這邊。

-13-
齊笙離開了皇宮。
是被齊越趕走的。
我被強留在了齊越的乾清宮,宮人都被屏退,齊越目光泛紅,靜靜看着我。他伸手想觸摸我的臉,被我躲開。
他並不生氣,只是淺淺微笑。
「迦南,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回來了,怎麼不告訴朕?」
「陛下,我是芫塢,不是迦南。」
「騙人。」齊越輕喃,「迦南從前最是誠實,如今怎麼學會騙人了?你生氣了對不對?」
他拍了拍手,宮人將一具剝了皮的屍體抬進來,那屍體鮮血淋漓,旁邊還有一塊帶血的黑色皮毛。
「朕命人把那畜生殺了,迦南,你解氣了嗎?」
齊越嘴角帶笑,可那雙眼睛裏卻有着化不開的森冷寒意。
我猶記得,未成婚時,他雖然性子沉默,可也是個心腸柔軟的少年。
「還是不解氣?」齊越一揮手,寫了一封廢妃詔書。
「朕將芫歡貶去冷宮,你想怎樣就怎樣,解氣了嗎?」
「她是你的妃子。」
「替身而已,」齊越想過來觸摸我的ţüₖ手,我躲開了,他便停下來,安撫般道,「你回來了,她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霍芫歡被打入了冷宮。
她在進冷宮的前一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明明齊越從前對她那樣好,怎麼突然間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對她絕情至此?
霍芫歡在冷宮大鬧,齊越嫌吵,讓人拔了她的舌頭。
霍芫歡說不出話了,我去看她,她嗚嗚亂叫,蓬頭垢面的模樣,狼狽至極。
她拉着我,想讓我救救她。
「知道我是誰嗎?」
她手舞足蹈地比畫,告訴我我是「霍芫塢」。
「不對,」我搖頭,「芫塢已經死了,被你親手害死的,你忘了嗎?那個池塘有多冷,芫歡,你知道嗎?」
霍芫歡的眼睛裏漸漸浮上驚恐之色,她不斷地後退,直到退到牆角,我步步緊逼,她跪了下來,泣不成聲。
「放心吧,你會如你所願,永遠待在你喜歡的皇宮裏,這扇大門你永遠出不去。」
霍芫歡的面容扭曲,充滿害怕與恐懼。
我作惡般地笑起來:「皇宮裏多的是不去投胎的冤魂,不知芫塢的鬼魂半夜是否會出來與你做伴?」

-14-
我作爲齊笙的新婦,卻被齊越囚禁在了皇宮。
他下聖旨,要納我爲妃,驚起朝野震動,天下譁然。
皇帝強娶侄子的妻子,這放在哪裏都說不過去。
大臣紛紛上奏勸阻齊越,霍晴也衝進了乾清宮,長跪在齊越面前,請求他撤回旨意。
她終於明白我不是霍芫塢,我只是借屍還魂的孤魂野鬼,她看向我的目光復雜極了——害怕、恐懼、痛恨、嫉妒。
「陛下,你就算不考慮臣妾的顏面,也該想想念兒。念兒身爲太子,自幼跟隨太傅學習禮義綱常,爲君之道。可哪條道義上,寫了皇帝可納臣子之妻?」
「太子?」齊越想起什麼,忽而一笑,「我與迦南也可生個孩子,迦南,日後便立我們的孩兒爲太子,這樣,太子便不會有這些憂慮,你看如何?」
他目光望着皇后,又問,「皇后以爲呢?」
霍晴已經震驚得無以復加,眼中盛滿屈辱與不甘。她到底沒有想到,自己從屍山血海中扶持過來的男人,霍家全力支持的男人,會將自己侮辱到如此境地。
「齊越,你真是頭喂不熟的野狼!」
霍晴含着淚,狼狽地離開了。
齊越視若無睹。
登基這些年,朝堂早已穩固,新的勢力崛起,曾經的老臣便成了皇帝的眼中釘。
在他心中,霍家早已不是自己需要忌憚的功臣,而是必須除掉的隱患。
我對一切都表現得平靜,我照常照料齊越的身體,爲他煎藥,他很受用我的溫柔小意,總愛拉着我的手訴說往日時光。
他說:「迦南,不要恨我,情愛在我心中分量很輕,我從前被理想信念指引,故而看不到自己的心。以爲身份地位匹配的婚姻,纔是世間最頑強的捆綁。可後來我懂了,即便情愛微不足道,可在我心中,你佔據了那部分的全部。」
他滿目溫柔,一字一句都情真意切,看不出半分假意。
讓人幾乎忘了,這是一個多麼薄情寡義的男人。
齊越參軍時,前朝已亡,天下一分爲二,他與他的大哥在南邊的陣營。
齊越有勇有謀,打了無數勝仗,後來他殺了南邊的頭領,自立爲王。
我去找他的第二年,他打了一次敗仗,軍隊被打得四分五裂,屍山血海裏沒有人找到他的身影。
那時大家都準備逃到雍州,起碼齊家大哥尚在,他們還可謀求東山再起。
可我不肯。
我找了一天一夜,終於找到齊越。那時他滿身是傷,奄奄一息,我泣不成聲,咬着牙將他駝到馬背上,準備返程與大家會合。
可很不巧,回程的路上,我們被敵軍發現了。
沒有辦法,馬兒馱着兩個人走不遠,我只能下馬,讓齊越獨自離開。
昏迷的齊越在這時醒了過來,他勉強睜着眼,眼中有淚,含着祈求。
曾經消失的夫妻情分,在這一剎那突然濃烈。
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手背,燙得我心都顫了一下。齊越沒什麼力氣了,我很輕易地甩開了他的手,笑着跟他說:「齊越,我Ṫũ₎們是夫妻啊。」
我們是夫妻啊。
齊越,我是你的妻子,你一定會來救我的。而作爲你的妻子,我又怎能背叛你?
我受了無數酷刑,受過各種屈辱與折磨,可我咬緊牙關,從未說出他的蹤跡,決不透露半分軍情。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齊越並不想來救我。
那時我才明白,這個男人的心是冷的,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他的心裏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大業,我不僅是隨時可以被捨棄的存在,他也從不會記我的情。

-15-
朝堂之上,無數臣子上書請求他收回納我爲妃的聖旨,齊越與他們爭辯之時,突發心疾,噴出一口老血。
我又是爲他診脈又是爲他煎藥,忙得不亦樂乎。
當夜,齊笙翻牆進了皇宮,多日不見,他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下巴有青灰的胡茬。
「南姐姐,我帶你走。」
我卻問他:「外頭現在都怎麼說我?」
齊笙抿脣不說。
可我能猜得到。
「是不是說我紅顏禍水,勾引君王,是個禍國妖妃?」
「南姐姐,他不配,跟我走吧。」齊笙固執地說。
我搖頭嘆息。
走到這一步,又怎麼能停下來?
「齊笙,你父親想要皇位,你也早早幫他圖謀,不是嗎?我和你們的目的一樣,如今已經是動手的絕佳時機,還在猶豫什麼?」

-16-
齊笙的父親齊環,大齊越十歲。
齊環有勇有謀,也有軍功,只是比起弟弟遜色,他並不甘心只做一個王爺。男人又怎麼可能沒有當皇帝的念頭?更何況那個念頭曾經幾乎就要實現。
若齊越當時沒有被我救下,也許坐上皇位的,便是齊環。
這些年,我的魂魄在皇宮飄蕩時,早已看透這些人的各懷鬼胎。
齊環在一個深夜準備逼宮,而我仍舊照顧病重的齊越,我將霍晴也請進了乾清宮。
宮殿裏,只留我們三人。
糾結了半生的恩恩怨怨,該在此刻了結了。
齊越的面色很差,霍晴進來時,我正準備給他喂藥,齊越這回沒喝。
「迦南,夠了。」
齊越瞧着我,將藥碗往外一扔,濃黑的湯藥灑在了光滑的地板之上。
齊越坐起身,一改之前的病弱。他眸光似箭,眉眼陰沉:「你恨朕,下了那麼久的藥,也該解氣了。」
我很清楚齊越的本事,他的身體在我的醫治下越來越差,他必然會起疑。每每我離開他的寢宮之時,便會有太醫過來爲他複診。
「這樣的把戲,朕只能容忍你,但也只能容忍一次。好了,就當你爲自己報了仇,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嗯?」
齊越自己穿上了衣,神色自若道:「大哥要來逼宮,朕便在這兒等着他。迦南,哪也別去,只有此地安全。」
皇宮裏突然傳來一陣廝殺之聲,霍晴緊緊攥着帕子,失望地望着齊越。
他知曉齊環要逼宮,卻並不在乎她的安危。
幸好我早早通知了她,讓她有時間保護自己的兒子。
我笑了笑:「陛下,此處也不安全。」
齊越眉頭微蹙,目光沉沉,帶着探究。隨即他捂着胸口,口中吐出濃稠的黑血。
霍晴正要去扶他,她剛走幾步,便跪在地上,同樣口吐鮮血。
我望着窗外,那是他們二人情濃時種下的梅樹,梅花已經落完了。
「迦南,你真的要我死。」
那聲音悲愴,近似呢喃。
暖黃燭火下,齊越仰着臉,顯出些許脆弱。
就像我沒想到霍芫歡會衆目睽睽之下放狗咬我一樣,齊越也沒想到,我會明目張膽地下毒。
不求徐徐圖之,只求一擊斃命。
「今晚我做的雞湯,你說很好喝。」
我轉頭看着皇后:「皇后,你中的毒,是你貼身的侍女所下。不過你不要怪她,她被我威脅,沒有選擇。」
就如當日,我死在我的侍女小憐手上。
我安靜地看着他們趴在地上,痛苦地匍匐蠕動,像兩條蟲子。
「這是師父死前研製的毒,只有一份解藥,霍晴,我是想給你的,但你要做一件事。」
我微笑道,「你去殺了齊越。」
齊越目眥欲裂,眼睛裏終於有了仇恨。
他叫着「羽林衛」,可羽林衛的頭領是與齊笙有過命Ṫū́⁸交情的兄弟,齊笙又對他有提攜之恩。齊笙說要救出自己的妻子,那人也想爲了前途拼一把,羽林衛早已被齊笙把控。
我扔下一把匕首。
霍晴反應過來,搶過匕首,眼眸含着痛苦的淚水。
她一步步走向齊越,每走一步,她便會體會深入骨髓的痛苦。
「齊越,我說過,我並不是非要做你的皇后。我本來要離開京城闖蕩江湖,是你對我承諾,會一心一意對我,芫歡是我的侄女,可你們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情……」
說到最後,霍晴已經泣不成聲。
她仍然有猶豫,而齊越看着她的眼睛裏沒有半分情意,只有徹骨的寒意。
臨死前,他仍在威脅她:「殺了朕,你們霍家便是千古罪人。霍晴,你不能置霍家於不顧……」
話音未落,霍晴刺下了第一刀,她緊閉着眼,眼淚肆意流出來。
霍晴咬牙說:「陛下,今夜齊環來逼宮,你本就是要死的。」
她的手法不行,齊越沒有死透。
我從她手中搶過匕首,對着齊越的胸膛狠狠刺下!
依稀間,我聽到一聲極輕的「迦南」。
像是很多年前,我在河邊洗衣時,有個少年送了我一塊煮熟的紅薯,輕聲羞赧地叫我「迦南」。
那樣的時光,終究回不去了。
齊越死不瞑目。
我擦了擦滿手的血污,隨手將解藥扔給霍晴。
她的臉上淚水與鮮血混雜,抬眸看我,也有恨意。
她撿起匕首,想殺我。
「迦南,我自認沒有想要害你的心思,我甚至求齊越追封你爲皇后,每年爲你上香祭拜,可你爲什麼,逼我至此?」
「你那麼聰明,怎麼還不明白?」我笑得坦然又諷刺,「這個男人薄情寡義,自私自利,對你我都無情,我不過讓你認清了他的本質,免得日後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你還怪我?你的腦子都被後宮這些年的爭鬥喫了嗎?」
我拍拍手,走到門口,暢快道,「對了,忘和你說了,我還會蠱毒。我在你的身上種下了子蠱,母蠱在我身上,我一死,你也得死。霍晴,我們的命是一體的,你得想清楚。」

-17-
親手殺死țũ̂³齊越以後,我坐上了一輛宮外的馬車。
深夜,齊笙帶我來到霍府。
我進到霍府時,霍邱正在和管家下棋,顯然齊越去世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他這個人憂慮時,便愛與人下棋。
他聽到動靜走出來,見到我,面色一驚,隨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柄長劍刺穿了他的腹部。
「霍大人,皇后和我殺了陛下,你放心,日後霍家必定會在史書裏留下名字。」
我沒有浪費脣舌,確定他聽清了,又痛快地補了一劍。
霍邱死了,同樣死不瞑目。

-18-
初夏,皇帝駕崩,他的寵妃「霍芫塢」一夜之間人間蒸發,傳聞都說霍芫塢痛恨他的強取豪奪,於是趁其病重殺死了他。
但真相究竟如何沒人知曉,紛紛擾擾的流言,都被京城按下了。
齊環想做皇帝,可年幼的太子在那場逼宮裏活了下來,皇后拿着先王遺詔,在一衆老臣支持下,將太子送上了皇帝之位。
齊環退了一步,說自己當日得知消息宮中有刺客,前去救駕,誰知晚了一步,沒能救下齊越。他如此輕易蓋過了自己逼宮的事實,也沒人敢揭穿。
太子登基後,齊環成了攝政王,朝堂如他的囊中之物。
他與太子之間,與霍晴之間Ṫũ⁼,此後必定有一場鬥爭。但這結果如何,都與我無關了。
我在齊笙的幫助下,改名換姓,成了一位庶民。我曾經的丫鬟阿碧被放出宮了,她得到了一筆不菲的銀子,想繼續照顧我,我拒絕了。
天高海闊,我準備離開京城,去邊塞開一家醫館。
離開京城的路上,齊笙一路跟隨。
我活了兩次,並非不懂男女情事,再遲鈍的人,也該察覺到了齊笙的心思。
在一處驛站,我對他說:「齊笙,回去吧。」
他的父親爲了謀奪皇位還有籌謀,他必須回去。
「南姐姐,我陪你。」他倔強道。
「齊笙,我是你的嬸嬸。」
「你是我的妻子。」
「我曾經是你的嬸嬸。」
「我只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齊笙緊抿着脣,眼眶紅了。那雙堅毅的眼眸裏,滿是彆扭的倔強。
他這個人自小便如此,認定的事,一定會犟到底。
齊笙的出身不算好,他的生母是個青樓女子, 齊環與其母親一夜歡好以後有了他。
齊環懷疑他的身世, 因此待他並不好,他的大哥也視他爲眼中釘。
齊笙小小年紀被趕去邊塞駐守,我記得, 他當年也是這樣一臉倔強地跑進皇宮,跟我說:「南姐姐, 我雖然暫時離開了,可我一定會回來的, 你要等我。」
想至此, 我輕聲嘆氣。
我耐着性子道:「齊笙, 你可知我爲何費那麼大力氣去跟着神醫學醫?
「一直以來我並不認爲自己真的比不上別人,從前就算我不嫁給齊越, 我也會種地紡織,我能養活我自己。可是當我跟着齊越征戰時, 我看到那些流離失所的人,我忽然間很想盡自己的一份力, 我想救他們。
「齊笙, 人在世上多一種能力, 是很了不得的事。我現在會醫術, 我就應該去救治別人。你擅長作戰, 你能當個好將軍, 那麼你便去做你的將軍。人活着, 總有更重要的事。」
月光落在齊笙的肩頭, 這個清俊的男人抓着我的衣襬, 偏過頭,不看我。
我卻從他的隱忍中,看到了幾分委屈。
「南姐姐,我對皇位沒有半分興趣,若不是……」他頓了頓, 沒有接着說下去。
喉頭滾了滾, 齊笙如一頭脆弱的幼獸, 眼下牽着我的衣襬,方纔覺得安心。
「不多久我一定會去邊塞, 你會等我嗎?」
那聲音含着哽咽。
很多次,他都叫我等他。
我輕聲道:「我會在邊塞開一家醫館,齊笙, 如果有緣,我們一定會見。」
齊笙忽然向前一步,輕輕地擁抱我。
「南姐姐, 我們之間是一定有緣的。」
他堅定地說。
我不喜歡分別,所以翌日清晨, 趁着天色還未完全亮起, 我騎上了我的馬,離開了驛站。
我的靈魂被困多年,此時大仇得報, 我終於感受到久違的輕鬆,這暢意幾乎讓我落淚。
清晨的微風裏,我最後一次回頭,看見高高的屋檐ťų⁾之上, 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朝着我的方向,凝望許久,不曾離開。
來日方長。
我在心中默唸。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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