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丹青

我有兩個竹馬,沒一個喜歡我。
他們喜歡的,都是我那弱柳扶風般的妹妹。
我卻是天生力大無窮,心狠手毒。
妹妹及笄時,他們託我送的禮物莫名染了毒,讓妹妹臥牀昏迷。
我成了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蛇蠍女子。
平陽王蕭景策卻派人上門提親,娶了我回去沖喜。
聽聞蕭景策多病孱弱,娶我也不過是因爲我命格兇惡,壓得住他。
嫁人前,我小娘耳提面命,讓我絕不可在蕭景策面前暴露真實性格。
新婚之夜,臥病在牀的蕭景策目露歉意:
「聽聞夫人心儀衛小將軍,此番倒是我橫刀奪愛,實在抱歉。」
衛小將軍,便是我那兩位竹馬之一。
多虧他將那事傳遍全城,不然我的名聲還不能那麼難聽。
我磨了磨牙,想起小娘囑咐,故作嬌弱地說:
「怎麼能怪夫君呢,是我分不清人與狗的區別罷了……」
蕭景策輕笑一聲:「爲了補償,夫人想要什麼,我都不會拒絕。」
我立刻振奮起來,但還禮貌性地關心了一句:「你……我真的可以嗎?」
我那柔弱至極的夫君面色蒼白,偏過頭去咳了兩聲:「請夫人憐惜。」

-1-
蕭景策這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病秧子。
傳聞他三歲讀書識字,五歲學武藝騎術,本該有一番大作爲,然而十二歲那年身中奇毒,纏綿病榻。
婚期定下後不久,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妹妹姚清婉,特意遞給我一隻白瓷藥瓶。
「姐姐喫了吧,你既然天生神力,也該生得一副五大三粗的身軀匹配纔是。」
我心知肚明,這藥喫下去,八成我會日益發胖,斷然不肯接。
姚清婉笑了笑,柔聲說:「藥材珍貴,總要用了的。姐姐不喫,那我便贈予三姨娘吧。」
我忍住給她一巴掌的衝動,仰頭把藥倒進嘴裏。
「可惜了,姐姐日後面容恐怕會一日賽一日粗鄙醜陋,怕是不得夫君寵愛。」
她嘴上說可惜,眼中笑意卻更甚,像是遇到了什麼有趣的玩具。
隔日衛雲朗前來探望,姚清婉又換上一臉擔憂:
「姐姐嫁過去可怎麼過?聽聞平陽王身體羸弱,中毒失勢後又不得聖心,不過空有一個王爺的稱謂罷了。」
「清婉你爲人太過和善,她幾次三番暗害你,怎麼還爲她擔憂。」
「再怎麼樣,她畢竟是我姐姐。」
姚清婉嘆了口氣,
「何況平陽王隔三岔五就遭遇刺殺……這擔驚受怕的日子,如何比得上在姚家平安順遂?」
我謝謝她。
嫁人後的日子再不好過,也比在姚家好。

-2-
我與蕭景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紅帳Ṱṻₒ之中。
他躺着,我站着。
或許是頑疾纏身,蕭景策面色蒼白,薄脣毫無血色。
唯有一雙落在我臉上的眼睛光華流轉,比滿室燭火更亮。
見我遲遲不動,他嘆了口氣:「倒是我太過虛弱,辛苦夫人了。」
我一臉正色:「侍奉夫君,是爲妻者應盡的義務,夫君莫要心軟,同情於我。」
說完便開始辛苦工作。
動作間,蕭景策目光中暗含的笑意漸漸淡去,忽然伸手按住我:「夫人這是在做什麼?」
「自然是在做該做的事。」
我又靠近他些,開始邀功,
「我侍奉得怎麼樣?」
「夫人……真是玲瓏心思……」
蕭景策說着,忽然一聲輕哼,那隻軟弱無力的手攬住我的腰往下勾,整個人跌進他懷裏。
可是被我這麼一壓,他突然偏頭吐出一口血,昏了過去。
我傻在原地,宛如一道雷當頭劈下。
轉頭望去,層層疊疊的紅色幔帳外,龍鳳花燭仍然在燒。
我是來沖喜的。
然後新婚第一夜,便將我這體弱多病的夫君衝死了?
謝天謝地,蕭景策沒死。
平陽王府的醫官來診了脈,施了針,蕭景策悠悠轉醒。
見我蔫巴巴地站在牀邊,他輕勾脣角:「夫人的臉色怎麼這般不好?」
「我心悅夫君,卻又弄巧成拙,免不得擔憂自責。」
室內安靜片刻。
蕭景策笑了笑:「夫人心悅我?今夜似乎纔是你我第一次見面。」
我開始瞎編:「夫君天人之姿,我對你一見鍾情。」
他直直望向我,不知怎麼的,令我想起暮春四月落了花瓣的山泉。
短暫失神片刻,就聽到蕭景策說:「夫人美豔動人,亦令我心馳神往。」
他實在很會哄女子歡心。
若非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想必也輪不到我嫁他。
想到成親前姚清婉說過的話,我試探地開口:「夫君究竟身中何毒,又是何人所爲?」
這事在京中,始終是一樁懸案。
蕭景策垂下眼,沉默片刻,輕聲說:「舊事紛亂,難以追尋,夫人還是不要再問了。」
他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了個空位,一股淡淡的藥香飄過來,我卻根本睡不着。
倘若今晚的事傳出去,我在京中本就難聽至極的名聲,想必會更加不堪。
我小娘在姚家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正想着,一旁忽然伸過來一隻溫涼如玉的手,輕輕握住我:
「夫人不必擔心,今夜之事傳不出這間屋子。」

-3-
在被我爹納爲妾室之前,我小娘家中是開書鋪的。
她的嫁妝,便是幾大箱種類各不相同的書籍,我自幼便開始研讀。
得知自己要嫁給蕭景策後,我一直在研讀醫書。
書上說,人體內經脈複雜,若能用奇力打通,一點點將多年沉積的毒性排出去,說不定便可痊癒。
因此,我心中有了個荒唐又大膽的念頭。
倘若……我真的治好了蕭景策,能不能請他把我小娘從姚家接出來,再把我們一同放出京城?
畢竟到那時,一個健康的平陽王,京中想嫁他的閨秀定然不在少數。
萬萬輪不到我。
新婚前夜,小娘終於尋到時機來找我:「清嘉,明日洞房花燭夜要做什麼,你可記住了?」
我信誓旦旦:「放心,那書我讀了許多遍,連每一幅圖都仔細看過了。」
小娘忽然紅了臉,偏過頭猛咳兩聲:
「你竟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說了。你只記住,在王爺面前將身段放軟些,嗓音放柔些,切不能如平日一般。」
「你天生奇力,若爲男子,本該大有一番作爲;然而生爲女子,終歸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罷了。」
……
許是因爲夢見小娘的緣故,醒來後,我鬱鬱寡歡。
無精打采地坐在桌前,看着白瓷小碗裏裝着的碧粳粥,忽然想起小娘的囑咐。
柔弱,要柔弱。
我握了握拳,忍住端起碗一飲而盡的衝動,將碗放回桌面,改用白玉小勺,一小口一小口進食。
於是一碗粥,我足足喝了小半個時辰。
用過早膳,蕭景策喚了屬下玄羽進來。
「玄羽,你去尋管家,讓他備一份厚禮,我與王妃回門。」
玄羽不贊成:「王爺昨晚才宣醫官診脈,今日不該出行。」
蕭景策夾了塊竹筍給我,輕笑:「看來我如今行將就木,連你也不肯聽我的話了。」
「屬下萬萬不敢!」
玄羽神色劇變,終於領命而去。
準備好的回門禮,裝了整整三輛馬車。
聽說這都是要送給姚家的,我一陣心疼,默默扯住蕭景策衣袖。
「怎麼了?夫人莫不是嫌禮太薄?」
我猛搖頭:
「太厚了,姚家一貫信奉勤儉之道,我瞧院子裏種那一排紫薇花樹不錯,挖兩棵給他們送去得了。」
反正送過去,不是入了嫡母私庫,就是添作妹妹姚清婉的嫁妝,還不如給蕭景策留着買藥。
聽我說完,蕭景策把手從狐裘大氅中伸出,拍了拍我腦袋:
「夫人既然捨不得,送過去給他們看看,回府時再帶回來就是了。」

-4-
沒想到剛回姚家,便撞上了我那兩位竹馬。
衛雲朗和周衡正齊刷刷站在庭院中,聽到動靜,回頭看到我,眼ŧū́ₒ中是不加掩飾的厭惡。
蕭景策咳了兩聲,淡淡笑着:「是衛小將軍和周相家的公子啊。」
哪怕那兩人再不待見我,這下也得過來行禮。
「見過平陽王。」
蕭景策攏着身上的狐裘,沒有立即應聲,略等了等才繼續說:
「看來衛小將軍武場奔波,消息不太靈通,並不知道本王已經娶親的消息。」
衛雲朗微微一僵,只能又不甘不願地朝我行禮:「見過平陽王妃。」
我實在是不想搭理他。
當初他託我送給姚清婉的禮物,我一大早就送過去了。
後來姚清婉中毒昏迷,我被嫡母罰跪在雪地裏。
衛雲朗氣勢洶洶地拎着鞭子站在我面前,一個字沒說,抬手就往我臉上抽。
我一把握住鞭子:「你問都沒問,就覺得是我乾的?」
「除了你還能有誰?」
他滿眼厭惡,
「你早就嫉恨清婉貌美溫柔,更何況我與周衡都心悅她——像你這樣的庶出,就算同我們一起長大,也始終是卑賤之身!再怎麼學她,也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自然,因爲我力氣不菲,那鞭子最終沒抽到我身上。
但我因爲嫉妒給妹妹下毒之事,卻被衛雲朗傳遍京城。
我正想着姚清婉,她便出來了。
青衫碧裙,嵌玉腰帶系得盈盈一握,宛如春風中一支才吐嫩芽的柳枝。
她柔婉的目光掃過來,在瞧見跟我並肩的蕭景策時,微微失神了一瞬。
我很清楚,衛雲朗和周衡固然略有幾分姿色,然而與蕭景策那張病弱卻絕色的臉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
「臣女見過平陽王——幾日不見,庶姐可還安好?」
姚清婉回過神來,這才款款走到我們身前行禮,又抬眼,溫聲與我問好。
她這把柔得能掐出水來的嗓音,還有那雙泛着澄澈水光的漂亮杏眼,渾然天成,是我怎麼裝都裝不出來的。
我有些沮喪。
身邊的蕭景策好像看透我心思一般,在狐裘下悄悄握住我的手。
面上仍帶着清淺笑意:
「姚姑娘的記性似乎不大好,你姐姐已經嫁與我爲妻,你該稱她爲王妃,跪地行禮纔對。」
姚清婉跪在我面前,衝我磕頭行禮時,我下意識抬眼向一旁看去。
果不其然,衛雲朗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張口就要說什麼。
一旁的周衡卻拽了拽衣袖,示意他忍耐,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更加冷然。
從前的很多次都是如此,衛雲朗性子更莽撞些,那些針對我的陰毒手段,大多是心思縝密的周衡在後面策劃。
姚清婉在他們心裏何其高貴,是天上星辰。
我在他們心裏何其卑賤,不過是星光不留神照到的塵泥。
大禮行完,姚清婉站起身來,臉色微微蒼白:
「庶姐生性莽撞,我原本還擔憂她出閣後不討夫君歡心,何況她心中早有——啊,是我失言了。」
蕭景策脣角輕勾:「姚姑娘知道失言,總該顧念些。畢竟你未出閣,言辭輕浮,到底是不妥。」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懟得姚清婉說不出話來。
姚清婉溫柔和藹的神情只維持到午膳時分,用過膳後,她藉口要說些體己話,把我單獨拉到閨房,冷然笑着:
「就算姐姐用些狐媚手段討得平陽王歡心,卻不是忘了,他不過是個失勢將死的病秧子。」
「你如今借他名頭逞威風,來日他魂歸西天,你與三姨娘又該如何?」
我裝作聽不懂她的話:「妹妹不提醒我都要忘了,時候不早了,我該喚夫君回府喝藥了。」
「姚清嘉,彆着急,總有人治得了你。」
跨出門前,我聽到姚清婉帶着篤定笑意的聲音,不知怎麼的,脊背一涼。

-5-
因爲一直記掛着姚清婉說的話,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憂心忡忡。
蕭景策還以爲是因爲沒見到小娘的原因,好言安撫:
「夫人不必擔憂,姚大人說岳母是感染了風寒纔不宜見人,若你不放心,等她痊癒後,我再同你回來一趟便是。」
「不是因爲這個……」我咬了咬嘴脣,「其實王爺不必待我太好。」
他詫異地挑了挑眉:「爲何?」
「我……我不是什麼好人。」
當着別人的面說他會死終歸不太禮貌,我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另尋了個更正當的藉口,
「王爺總該聽說過,京城之中,我的名聲實在難聽。」
蕭景策卻輕笑:
「夫人多慮,我一向身子虛弱,顧好平陽王府已是不易,實在無暇瞭解京中流言。」
原來是這樣。
所以他對我這麼和顏悅色,是因爲他根本不知道衛雲朗傳的那些事情,不知道我在旁人眼中是多麼聲名狼藉。
倘若……
倘若被他知道,會不會像衛雲朗和周衡一般厭憎我?
夜深了,在裏間泡藥浴的蕭景策半晌沒有動靜,我察覺到不妥,慌里慌張地跑過去,才發現他竟然暈了過去。
張口叫人,卻無人理會我,我只好暫時放棄柔弱的人設,伸手把人抱起來,置於榻上。
雖然已經儘可能避免自己往不該看的地方看,然而他實在是太……
榻上的蕭景策微微瑟縮了一下,喃喃出聲:「冷……」
我連忙向前一步,抖開被子將人蓋得嚴嚴實實,正要轉身出去叫人,手腕忽然被一股力道握住。
接着,那隻手一用力,我跌坐在蕭景策身畔,順勢躺倒下去。
他虛弱地說:「我仍然覺得冷,夫人身上很是暖和,可否暖我片刻?」
他臉色白得透明,看上去楚楚可憐,我只好鑽進被子裏,將人抱住。
然後就很快察覺到不對。
「你……」我艱難地吞嚥了一下,「你不是說你冷嗎?」
「是很冷,需要夫人再暖暖我。」
我也不知道蕭景策哪來的力氣,方纔還虛弱到昏迷過去的人,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洞房花燭遲了一日,今夜補上,倒也來得及。」
燭光透過蟬翼般的幔帳,在我眼前搖搖晃晃。
我想到那些苦心鑽研的醫書,想到出閣前夜小娘通紅的臉,忽然了悟——
我大概可能也許是,誤會了什麼。
桌上不過點着一對尋常花燭,卻至燭淚逶迤仍未結束。
「夫君如此柔弱,這般辛勞,會不會太過爲難你?」
「不爲難。」
他吻住我眼睛,嗓音微啞,尾調卻上揚,「你暖我暖得甚好。」

-6-
過度放縱的後果,是蕭景策臥病在牀數日。
面對玄羽冷冽的目光,我很是愧疚地在榻邊摳手指:「都是我的錯……」
「是我太過放肆,與夫人何干?」
蕭景策倚着牀頭,輕咳兩聲,吩咐,「阿凝,你先帶王妃下去用膳,我有事吩咐玄羽。」
阿凝是個很活潑的小丫鬟,閒來無事,講了不少八卦給我聽。
比如之前京中小有名氣的小將軍衛雲朗,因頻繁出入煙花之地被聖上訓斥難當大任,如今在府中閉門思過。
比如周相打算爲唯一的嫡子說親,卻無意中發現他身邊的丫鬟已有身孕,此事在京中傳開,都說丞相家風不正。
我聽得心花怒放:「蒼天有眼,報應啊。」
「什麼報應?」
門口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溫溫潤潤,像是纏綿繚繞在心頭的春水。
我微微一僵,抬眼瞧見一襲青衫的蕭景策逆光而立,含笑望向我。
不想他覺得我報復心太強,我慌里慌張地轉移話題:
「沒什麼……王爺身子好了嗎?就這麼下牀,要不要緊?」
「無事。」他偏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又笑笑地看着我,「難得放晴,不如我帶夫人出門逛逛吧。」
在姚家討生活的日子,我有幹不完的活,很少有機會出門。
大多是姚清婉跟衛雲朗周衡一同出遊,回來時隨便扔給我什麼東西,說是帶給我的禮物。
如果敢說不喜歡,就是不識抬舉。
如今,我跟蕭景策並肩走在京城最繁華的街頭,望着路邊的木製風車,欲言又止。
蕭景策輕笑:「夫人喜歡?」
「有點喜歡,但其實不買也……」
話音未落,蕭景策已經摸出碎銀,買下一支風車,笑着遞過來。
舉着那支風車,我和他一路穿過人羣,到了西坊市最大的一家首飾鋪子。
小二拿來最新款的首飾給我挑選,蕭景策拈起一支螺鈿金簪,正要往我髮髻上佩。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姐姐,好巧。」
竟是姚清婉。
她身邊還跟着一個神情冷淡的高大男子,眉眼間竟跟蕭景策有三分相似。
這人一見我身邊的蕭景策,就開始冷笑:
「平陽王命不久矣,怎麼不好好在府中待着,若是不幸死在這街上,豈不是嚇人嗎?」
我明白了。
這人就是京中有名的、跟蕭景策向來不對付的三皇子。
據說蕭景策當年中毒一事,還與他母妃多少有些關係。
想到這,我很警惕地往前跨了一步,將蕭景策擋在身後。
他輕笑一聲,當着那兩個人的面,握住我的手:
「微臣成婚後,倒覺得身子比從前好了不少,說不得能活到爲三殿下送行那一日。」
「平陽王,別忘了你的身份,怎麼能這樣和三殿下說話?」
姚清婉蹙着眉,咬着脣,一臉不認可的表情。
我受不了了,好想抽她。
她這副樣子,我已經看了十幾年,實在看得夠夠的了。
「姚姑娘好大的威風,不過如今瞧來,還是你姐姐回門那日跪地行禮時更順眼些。」
姚清婉臉上露出屈辱之色,淚盈盈地看向三皇子,嬌嬌弱弱地叫:「殿下……」
就算我是個傻子,這會兒也看出她和三皇子之間的不對勁了。
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三皇子去年就已經娶了正妃。

-7-
三皇子身後的侍衛拔了刀,請蕭景策上樓一敘。
我大概數了一下,其實也就七八個人,我也不是不能對付。
正要動手,蕭景策卻回過頭來,目光溫柔地包裹住我:「夫人別怕,我很快就下來。」
「可……」
「三殿下身爲皇子,行事光明磊落,不會對我做什麼的。」
我站在樓梯口,不放心地往上瞧。
姚清婉走到我面前輕笑:
「真令人愉悅,我瞧着那藥起了作用,姐姐如今生得愈發粗壯了。」
「姐姐只當自己真的命格貴重,恐怕到死都不會知道,平陽王求娶你的真正目的吧?」
我不想理她,卻抵不住這人非要往我這裏湊,一定要看到我傷心欲絕的樣子纔算暢快。
於是我嘆了口氣,一臉認真地看着她:「我自然知道。」
「你知道?」
「當然。夫君他曾與我有過一面之緣,被我的美貌所吸引,對我一見鍾情。」
姚清婉冷笑一聲:「姐姐還真是癡心妄想,你以爲——」
「夫人戴這幾支髮簪很是漂亮,這一匣子本王都要了吧。」
由遠及近的、驟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她沒出口的話。
我猛地回頭,發覺蕭景策和三皇子已經從樓上下來,連忙衝過去,不放心地把他上下檢查了一遍。
他握住我的手,含笑衝我搖頭。
姚清婉不死心地開口:「殿下,平陽王言語冒犯於你……」
三皇子一甩袖子,冷冷地說:「孤從不與將死之人計較失禮之事。」
回府的馬車上,我忍不住問起這事。
蕭景策勾過我腰肢,伏在我肩上輕輕喘氣:
「夫人怎麼不想想,你妹妹一介閨閣女子,爲何會與三皇子一同出現在此處,還舉止親密?」
我忽然就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她跟三皇子之間……可他已經娶妻了啊!」
「三皇子妃之位,又怎麼比得上皇后之位?」
我萬萬沒想到,姚清婉的志向竟如此遠大。
怪不得衛雲朗與周衡都對她死心塌地,她卻不爲所動。

-8-
我將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問了蕭景策幾個有關三皇子的問題,他都很耐心地答了。
「你跟三皇子……」
話還沒說完,一隻溫熱的手忽然從身後抱住我。
蕭景策微微喑啞的嗓音傳入耳中:「夫人一路都在提三皇子,我可是會嫉妒的。」
我悶哼一聲,在理智的弦最後崩斷前,又想起了白日裏姚清婉說過的話。
「我是不是……胖了?」
蕭景策眼尾一挑:「這可不好說,不如我仔細替夫人檢查一遍吧。」
「但夫君身子虛弱,絕不可這般操勞……」
蕭景策停了手,無辜地望向我:「不如……勞煩夫人?」
我嚥了咽口水:「那也行。」
……
第二日我始終心驚膽戰,生怕蕭景策又太過病弱。
好在勞累的都是我,他的身體並無大礙。
我與蕭景策用膳時,管家忽然進來,說衛府來人,有東西要轉交給我。
是一隻荷包。
五年前我剛學女紅之時,與針線糾纏了大半個月,勉強繡出一隻,送給了衛雲朗。
只可惜情竇初開的苗頭剛發芽,就被他活活掐死了。
他提着那隻荷包,嗤之以鼻:
「姚清嘉,你便是倒貼我五百兩,我也不敢把這麼醜的東西掛在身上啊。」
如今東西又回到我手上,還是在我跟蕭景策相處融洽之時,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姚清婉搗的鬼。
我捏着那隻荷包,有些難堪地看向蕭景策。
他卻輕嘆一聲:「夫人這般精湛的手藝,東西卻不是繡給我的,實在可惜。」
我不敢置信:「你真覺得我手藝精湛?!」
「自然。」
我懷疑蕭景策的審美可能有點問題。
京中人人嫌我生得粗壯,他卻日日誇我美豔動人,令他難以自持。
這荷包被衛雲朗與姚清婉輪番取笑,他卻說手藝精湛。
「既然夫君喜歡……那我繡一隻給你就是了。」
我有好幾年不曾碰過針線,手藝比起當年更生疏幾分。
然而這隻荷包,我繡得卻比之前認真百倍。
我雖然遲鈍,卻並非愚蠢。
嫁過來這些時日,蕭景策待我極好,處處縱容,我都一點一滴記在心頭。
繡荷包期間,我一直躲着蕭景策,不想讓他看見東西未完成時的模樣。
他也很配合,只在深夜望見我被扎出窟窿的指尖時目光憐惜,張口含住。
「夫人這般辛苦,我實在受之有愧。」
我搖搖頭,忍不住問:「這些日子……你身體是不是好些了?」
「是。」
他笑彎了眼睛,「夫人果真命格貴重,壓得住我。」
那天夜裏,我終於繡完鴛鴦的最後一隻翅膀,提着荷包去尋蕭景策,卻四處不見他。
直到……一路沿着走廊,到了曲徑深處的小書房。
隔着一道門,玄羽的聲音傳出來:「王妃亦是姚家之人,是否與姚清婉一樣,有勾結之嫌?」
「這倒不會,她心思單純,想不到那裏去。」
這是蕭景策的聲音。
只是冰冷、凜冽,甚至帶着一絲嘲弄之意,全然不似在我面前的溫柔縱容。
玄羽繼續說:
「雖然冒犯,屬下卻不得不問王爺一句,如今一時耽溺,可還記得當初求娶王妃所爲之事?」
我一瞬間愣在原地。
蕭景策娶我,難道不是因爲我命格硬,娶來爲他沖喜嗎?
房內沉默片刻,蕭景策平靜無波的嗓音響起,帶着幾分冷肅:「我當然記得。」
「這樣的問題,以後不必再問了。」

-9-
夜幕月亮高懸,月光落下來,恰巧籠罩住荷包上的那一輪彎月。
這月亮我繡得最認真、時間最久。
因爲在我眼裏,蕭景策就像是月亮。
我以爲他高懸在天邊,卻不想落入掌心時,自有萬般溫柔。
但月亮始終是月亮。
不過一縷光照過來,就讓人誤以爲捉住了它本身。
「所以是爲什麼?」
我沉默良久,推門走了進去,看着眼前的蕭景策。
玄羽站在他身後,目光凜冽地看着我,手已經放在了劍柄之上。
緊張的氣氛裏,蕭景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你既說了不該說的話,便自去領罰吧。」
玄羽抿脣,行了禮,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入黑暗之中。
蕭景策這纔在跳動的燭火裏,抬眸望向我。
「夜深了,夫人不回房休息,亂跑什麼……」
一如既往的溫柔語氣,在看到我手裏攥着的那隻荷包時,忽然變了,「清嘉。」
記憶裏,成親已有許久,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很想頗有氣勢地把荷包在他面前扯碎,以示我內心的不滿和難過。
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繡了這麼久,終究是捨不得。
於是我反手收起荷包,令自己儘量平靜地望着他:
「想想也是,你身居高位,沖喜一事說來實在荒謬。不過你娶我既然是另有所圖,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好了。」
我自覺這話說得冷靜且理智,蕭景策卻微微蒼白了臉色,沉默地望着我。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我都願意幫你。但作爲交換,你要把我小娘從姚家救出來,事成之後,放我自由。」
蕭景策撐着桌面站起身,風從虛掩的窗戶吹進來,他輕輕搖晃了一下。
我下意識想去扶他,往前跨了一步卻又止住。
他瞧見了,彎起脣角笑了一下,不知牽動了哪裏,又開始聲聲咳嗽:
「談交易……夫人如今,就這般不待見我嗎?」
我滿心糾結,到底還是心軟,走過去把人扶住,伸手給他倒了杯水。
蕭景策順勢靠在我肩上,嘴脣貼着我耳畔,極輕地叫了一聲:「清嘉。」
我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沒出息,姚清嘉你實在是太沒出息了。
我一邊在心裏唾棄自己,一邊把人扶回了房間。
轉身要走,又被蕭景策一把攥住手腕:「清嘉,你要去哪兒?」
「你我既然並無夫妻之情,理應保持距離,所以從今天起,我還是搬去隔壁小院睡吧。」
「並無夫妻之情——並無夫妻之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蕭景策的嗓音裏忽然多了幾分冷然,
「牀笫之事已然進行了無數次,你我早有夫妻之實,又怎會沒有夫妻之情?」
我耳朵發紅,猛地轉頭,瞪他:「閉嘴!」
「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姚清婉說你娶我是別有目的,我根本就不信,可她說的,竟然是真的。」
「我的確不夠聰明,但也從未生出過害你之心。方纔說的交易一事,你考慮一下吧。」
我越說越難受,指尖撫過揣在袖子裏那隻荷包,上面的針腳有些不平整,卻是我認認真真繡出來的。
如同我不夠玲瓏細緻,卻珍而重之捧在他面前的心意。
「我承認,上門求娶你,的確不是因爲沖喜之說,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蕭景策輕聲說着,那張清俊的臉在燭火下呈現出玉一樣素白的顏色,
「只是如今大事未成,時間也未到,我還不能告訴你。但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也不是虛情假意。」
「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瞞着我,繼續找藉口騙我是吧?」
我冷笑一聲,收回心神,轉身往出走,蕭景策似乎要再開口說些什麼,可傳入我耳中的,只有劇烈的咳嗽聲。
這幾日風涼,他身子一直不大好,還在喝藥。
但又與我何干呢?
我強迫自己硬起心腸,走出了房門。

-10-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安穩。
第二天一早,阿凝服侍我梳洗梳頭,銅鏡裏倒映出她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麼了?」
「昨夜王爺咳了血,請了醫官前來診治,說是大悲間牽動了心神,故而引動舊疾。」
阿凝滿臉擔憂,「玄羽不知犯了何錯,又被王爺重罰,如今滿身是傷,也不能很好地照料……」
我的手在妝奩上頓了頓,垂眼冷笑:
「既然偌大的平陽王府都找不出第三個可用之人,不如你去照料吧?反正我健健康康,有手有腳,本也不需要人服侍。」
阿凝不敢再試探,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王妃與王爺……吵架了嗎?」
「不是吵架,是要和離。」
我和蕭景策開始冷戰。
但,只是我單方面的。
接連幾日,用膳時他仍然與我同坐,我也懶得再裝柔弱,端起青瓷碗,將大半碗魚糜粥一飲而盡。
蕭景策就坐在對面,我喝粥,他喝藥。
白玉小碗裏盛着黑漆漆的湯藥,光是飄過來的氣味,便透着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苦澀。
蕭景策很不喜歡喝藥,從前總是我哄着他,如今,這人捏着玉匙,無奈地抬眼看我:「苦。」
「苦嗎?苦就對了。」
我不鹹不淡地說,「人生更苦。」
自然,他最後還是將藥喝了,只是喝完後就蒼白着臉坐在那裏,直直望着我,半晌沒再說話。
我當着蕭景策的面喝了兩碗粥,喫了一籠蒸餃,然後起身離開。
才走到門口,身後忽然傳來阿凝的驚呼:「王爺!」
我還是沒忍住,回頭望去。
蕭景策已經緊閉雙眼,伏在桌上,昏迷了過去。
脣邊一縷刺目的猩紅,緩緩流淌。
醫官又一次急匆匆趕到,診了脈,一臉凝重地宣佈:
「王爺舊疾未愈,又中了毒,從前壓制下去的毒性又反撲上來,恐怕……性命有危。」
那碗蕭景策當着我的面喝下去的藥裏,被人下了毒。
醫官施了針,開了藥,又被阿凝帶去檢查煎藥的罐子。
我站在牀邊,抿了抿脣,垂眼望向蕭景策。
許是因爲又病了的緣故,這幾日他清減了不少,下頜線條愈發清晰凌厲,如今中了毒,一張臉蒼白無血色,瞧上去十分楚楚可憐。
縱然他在成親一事上隱瞞了我,卻從未生出過害我之心。
何況……
我伸出手去,默默替他掖好被角。
昏迷中的蕭景策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清嘉。」
我立刻收回手,慌不擇路地奔到門口,忽然又反應過來。
不對啊,他還在昏迷,我跑什麼。
這個時候,阿凝回來了。
她的身後,還跟着神色冷峻的玄羽。
行過禮之後,玄羽沉聲道:「王妃,屬下已經檢查過,藥渣之中的確有毒藥殘留。」
「……你懷疑是我乾的?」
「屬下絕無此意!」
玄羽立刻跪了下來,
「只是想請王妃這幾日在屋中守着王爺,屬下需要帶人將全府排查一遍,避免再生事端,另外也是爲王妃的安危着想。」
在自己家裏也能中毒,還有之前姚清婉說過的,蕭景策總是隔三岔五遭逢刺殺……
我嘆了口氣,還是說:「好吧,這幾日我便睡在軟榻上,守着王爺,你們不必擔憂。」
玄羽抬起頭,往我身後看了一眼:「……屬下多謝王妃體恤。」

-11-
就這樣,我又搬回了蕭景策住的小院。
晚上我正在軟榻前鋪牀,身後忽然傳來他虛弱的聲音:「夫人辛苦了。」
動作一頓,我轉頭望去:
「沒什麼,畢竟如今你我仍是夫妻,我想救我小娘出來還得靠你,一榮俱榮而已。」
他已經醒了,強撐着坐起來,苦笑道:「我已是不久於人世,你一定要同我這麼生分嗎?」
心頭隱痛,我吸了吸鼻子,強行將眼淚忍回去:
「別說得這麼可憐……你倒是說啊,你娶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若我說了,你肯原諒我嗎?」
「你先說……」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有動靜,我警覺地回過頭,正巧看到兩名黑衣刺客提着劍,破窗而入。
他們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刺向蕭景策。
「玄羽!」
我抓起茶杯猛地投擲過去,勉強擋下了這一劍,然後飛奔過去,徒手捏住他握劍那隻手腕。
腕骨碎裂的清脆聲響起,那人慘叫一聲,手中的長劍掉落在地,另一人眼中卻寒光一閃,舉劍朝我刺來。
他刺過來的方向很是刁鑽,我一時竟躲閃不及。
正要咬牙用肩膀擋住這一劍,身後卻有隻手伸過來,死死握住了劍刃,令它前進之勢暫緩,終究沒刺進去。
那隻手卻被切進兩道傷口,深可見骨。
眼見一時不能得手,兩個刺客果斷棄了劍,跳窗逃走。
玄羽帶人去追,我回頭望去,蕭景策彷彿察覺不到傷口痛感,目光一刻未曾偏移地落在我身上。
我眼睫顫了顫:「你沒Ţù⁺必要這樣,他那劍即便刺進來,也並不傷及要害。」
「只是怕夫人受傷而已,若是夫人介懷,萬萬不必放在心上。」
他輕笑一聲,身子晃了晃,許是牽動了什麼地方,又開始止不住地咳嗽。
動作間,手上的傷口被撕扯得越發觸目驚心。
「你別動了!」
我嚇得連忙把人扶住,蕭景策也十分自覺地順勢靠在我肩頭,低低地說:
「此番事了,不知我還能活多久,有些事總要交代。」
「閉嘴。」
「你小娘的事,我已着人去辦,很快便會有結果,但這並非交易。」
「蕭景策你閉嘴!」
「清嘉,我在書房放了一封和離書,若我死後,你不必爲我守喪……」
我終於忍無可忍,偏過頭,揪住他衣領,惡狠狠地親上去。
動作間太莽撞,牙齒磕破了蕭景策嘴脣,很快嚐到了一絲血腥味,他卻恍若未覺,反倒十分熱烈地回應我。
房間裏燭光搖搖晃晃逶迤過來,很久我才結束這個吻,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
「你要是敢死,我就再嫁,把繡好的荷包送給別的男人,帶着他去你墳前炫耀。」
「這麼狠嗎?」
「還有更狠的。」
我起身,去一旁的櫃子裏翻出金瘡藥,扯下一條幹淨的白布,幫他手上的傷口包紮上藥。
應該是很疼的,但蕭景策連一聲悶哼都未發出,甚至有閒情探出受傷較輕的那隻手,指尖在我手心輕輕勾了一下。
我瞪他:「蕭景策!」
他舉起手,無辜地望着我:「無意爲之,夫人莫怪。」

-12-
那天夜裏,玄羽染血而返,向我和蕭景策稟報:
「兩名刺客均已伏誅,身上並未搜出能證明身份來歷之物。」
蕭景策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滿心盼着我死的,無非就是那幾個人而已。」
我眉心微跳,轉頭看着他:「三皇子?」
「不好說。」
雖然蕭景策表現得不置可否,但我將整件事想了一遍,還是覺得三皇子嫌疑最大。
只是對於這件事,姚清婉是否知情呢?
後面的日子裏,蕭景策一邊養傷,一邊命玄羽一一排查平陽王府中可疑之人。
玄羽明顯因爲那天夜裏的刺殺,對他的安全十分不放心,蕭景策卻很坦然:
「你自去做你該做的事,本王有王妃保護,不會出事。」
等玄羽離開,我立刻問他:「我會武一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因天生奇力,我在武學一道上格外有天賦。
小娘陪嫁的那些書本里,不乏有劍法刀譜之類的東西,我只看過幾遍,便能頗有氣勢地使出來。
「自然是……一直都知道。」他彎了彎脣角,「清嘉,我只是快死了,不是傻了。」
「不許說!」
我厲聲喝止了他,想到之前的事,忽然意識到,
「所以其實你一直都看得出來,我是在裝柔弱,但卻不說?」
「自然。」
我眯了眯眼睛,撩起袖子,向他展示我結實的手臂肌肉,以表威脅。
蕭景策很識趣地改了口:「只是覺得夫人演起戲來十分可愛,所以不忍拆穿而已。」
這人……還是這麼會說話。
我認命地放下袖子,去端了蕭景策的藥過來,哄着他喝下去。
眼見他手上的傷口一日日好起來,臉色也在逐漸恢復血色,阿凝很是高興地來問我:
「王妃同王爺和好了嗎?」
「算是吧。」
「那王妃怎麼還睡在軟榻上?」
她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着我,「我阿孃說,感情好的夫妻都是要同牀共枕的。」
我一時語塞,想了想,委婉地告訴她:
「因爲王爺太過柔弱,彷彿紙糊的一般,我又較爲健壯,怕夜裏壓到他。」
「是這樣啊……」
阿凝應了聲,見我要走,又補充了一句,
「王妃,醫官方纔囑咐,這幾日的藥材中加了分量不輕的鹿茸,可能會有些副作用,讓您多注意些。」
轉身回房,屋內點着炭火,烘出融融暖意。
香爐裏透出的味道,是一股甜膩的香氣。
我還在疑惑時,層層疊疊的幔帳之中,忽然有悶哼聲傳出,彷彿遭受了某種痛楚。
以爲蕭景策牽動了傷口,我慌忙衝過去,撩開幔帳,接着便被眼前場景驚得愣在原地。
蕭景策抬起頭來,看向我的眼睛裏甚至蒙着一層眼淚,像是流動的河水。
方纔阿凝說過的話又重新迴盪在耳畔。
我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分量不輕的補藥,原來還有這個作用嗎?
「清嘉……」
這聲音沙啞,斷續,帶着微微ṱú₌的喘息聲。
我低頭,看向蕭景策垂落在牀邊的手,那上面傷口還被包紮着。
他抿了抿脣,又懇求似的叫了一聲:「清嘉。」
「蕭景策……」
「先是苦肉計,又是美人計,你是真的演戲演上癮了吧?」
話音剛落,我整個人已經覆在了蕭景策身上。
「清嘉明知我在演戲,還答應幫我,自然是願者上鉤。」
美色惑人,我自然不能例外。
蕭景策開口,嗓音很輕,將他的每一處軟肋都告知於我,耐心引導。
窗外,天幕之中,原本皎潔的月亮沉進夜色漩渦,被染上暗欲。
這一夜,我到底又恢復了和蕭景策同牀共枕的狀態。

-13-
過了幾日,管家忽然來稟,說有人求見我。
等我出去,才發現竟是姚清婉和衛雲朗二人。
有些日子不見,衛雲朗瘦了些,頰側一道結了疤的新傷,只是神情十分得意。
姚清婉則披着雪白狐裘,髮間簪着一支銜玉流蘇步搖,瞧去貴氣不少。
且一見我就露出嘆惋的神情:「姐姐這日子倒是過得不錯,又圓潤了不少。」
她完全就是在放屁。
因爲已經在蕭景策面前暴露了會武的事情,這些日子,我乾脆當着他的面練劍,武藝精進的同時,身上的肌肉線條也更緊緻了些。
簡單來說,就是像她這樣的,我一拳可以打十個。
想到這裏,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姚清婉,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
「看來妹妹日子過得不太好,清減了這麼多,不如試試能不能接得下我這一拳?」
衛雲朗連忙上前一步,將姚清婉擋在身後:「姚清嘉,你不過一介女流,別太囂張了!」
「喲,這不是衛小將軍嗎?最近怎麼樣啊,還有再去青樓見姑娘嗎?」
他面色一僵,慌張地看了姚清婉一眼,開口解釋:「清婉,我那是同僚邀約,逢場作戲……」
「啊對對對,逢場作戲,也是同僚幫你點的姑娘,同僚幫你解的衣裳。」
姚清婉咬着嘴脣:「姐姐,再怎麼說,你也是個女子,說話怎能這般粗俗不堪。」
「自然不比姚姑娘爲人高潔無私,沒名沒分地跟着三殿下這麼久,卻不知廉恥二字怎麼寫。」
我回過頭,才發覺蕭景策不知何時出來了。
他行至我身側,與我並肩而立,微微垂眼,居高臨下地望着臺階之下的兩個人。
衛雲朗卻忽然冷笑一聲:
「王爺莫非還以爲自己如從前般高高在上?本將軍前些日子帶兵去西部平亂,立下大功,得聖上褒獎。聖上已經下旨,若平陽王府一個月內仍找不出統率平陽軍之人,虎符便會歸我所用。」
蕭景策笑了:
「衛小將軍搭上了三殿下的船,說話自然硬氣,只是以你有限的能力,恐怕還統率不了平陽軍。」
「本將軍不行,難道你這病秧子可以?」
我終於忍無可忍,飛身下去,在這兩人臉上一人抽了一巴掌。
「姚清嘉,你敢打我!」
「我他孃的早就想打你了!」我破口大罵,「你脖子上頂那東西是用來湊數的吧?你會思考嗎?姚清婉要真像你幻想中那麼柔弱無助,能勾搭上三皇子?我要是真想害她,還用在你們送的生辰禮物中下毒,我一拳就給她打飛了好嗎?」
「搞清楚你現在是站在什麼地方說話,立了點戰功就真把自己當根蔥了?還統率平陽軍,先把自己那玩意兒統率一下,別整天往青樓裏跑了,當心得花柳病!」
然後回到蕭景策身邊,冷聲道,「管家,送客。」
一直以來想揍這兩個人的夢想,終於在此刻得以實現。
我想這兩個人是攀上三皇子後太飄了,竟然跑來蕭景策的地盤向他示威。
罵罵咧咧的衛雲朗和梨花帶雨的姚清婉,就這麼被強行請了出去。
蕭景策望了我片刻,忽然笑出聲來:「夫人威武。」
回房後,他告訴了我一件事。
他的平陽王之位,承襲自他過世的母親。
十年前,平陽王府在京中風頭正盛,極得聖眷,便是因爲那一支兩萬人的平陽軍。
「平陽軍是我母親征戰數年帶出的一支奇兵,她過世後,我又身中奇毒,日漸虛弱,京中一時無人能統率此軍,軍隊便由我母親的舊部帶領,一路向北,駐紮在萬越關。只是他早年隨我母親四處征戰,舊傷反覆難愈。」
「直到半月前,我母親的舊部過世,又因爲凜冬已至,天氣寒冷,北羌騎兵頻犯邊境的消息傳入京中。」
「半月前?」我忍不住道,「那不就是那兩個刺客來刺殺的日子?」
「夫人聰慧。這一部分兵權旁落太久,覬覦那個位置的人,便有些等不及了。」
我不解道:「可是這麼多年,爲何聖上不強行收回虎符?」
「因爲他與我母親……有過約定。」
蕭景策一面咳嗽一面告訴我,他母親當年帶兵立下赫赫戰功,被封平陽王的同時,另有一道旨意,許諾今後十年,只要平陽王仍然存活於世,便不會強行收回兵權。
「十年之期將至,儲君未定,誰都想將這個巨大的籌碼握在自己手中。」
若當初蕭景策並未中毒,憑藉他過人的天賦,想必平陽王府的名聲和權勢,並不會衰落至此。
而且不只是蕭景策中毒,前一任平陽王、蕭景策母親的死,也很是蹊蹺。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問出口。
蕭景策低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非我母親果決,莫說平陽王府,就連我的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
寥寥數語,卻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房中安靜片刻,我注視着面前的蕭景策,他那雙星辰般明燦的眼睛裏,倒映着窗外漸漸昏暗的天色、廊下點起的燈籠、房中的燭火。
光芒星星點點,明暗不一,幾乎令人心亂神迷。
我怔然片刻,忽然反應過來:「你之前說的,求娶我的真正目的,便是這個?」
「正是。」
蕭景策去關了窗,將那些輕微的落雪聲與風聲也隔絕在室外,霎時間,房間裏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他明澈的眼睛像是一面鏡子,我漸漸不能掩藏,從中看到了那些被深埋許久的、隱藏的慾望。
落在我心上多年的積雪漸漸消融,塵封在下面的種子破土而出,長出新芽。
不只是我,是千百年來,女子被壓抑消磨的、最原始的野心。
「自我中毒纏綿病榻後,便知曉君心之疑,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尋找,想找一個能統領平陽軍的人,卻多年未有所獲,直至你的名聲被衛雲朗在京中傳開。清嘉,我知你有乾坤之力,亦有鴻鵠之志、立業之心,絕不該活在京中蠢人的口誅筆伐之中,更不該困頓在後院一隅。」
「成親後這些日子裏難能可貴的溫存,已是我的貪戀和私心。如今時機已至,我不會令你困在後宅。」
他輕輕抱了抱我,將一枚冰涼的虎符放進我手中。
「這就是我求娶你的目的——我想你統領平陽軍再入邊關,征戰北疆,成爲楚國名留青史的女將軍。」

-14-
我帶着那枚虎符,和蕭景策一同入宮覲見天子。
他端坐高位,目光冰冷地打量我,半晌,嗤笑一聲:
「蕭景策,如果朕沒看錯的話,這個你所謂的,平陽軍的新將領,似乎是你新娶的夫人。」
蕭景策平靜道:「是。」
天子一拍桌面,震怒道:
「你莫不是失心瘋了?你母親那般的奇女子,千百年來能出一個已是難得,你還指望隨便找一個人能與她相提並論?」
「能否相提並論,還請陛下一觀。」
蕭景策將我帶到了演武場。
在我一一展示過騎射、劍術與刀法後,皇上的眼神終於變了。
卻不像是喜悅,更像是某種自認身居高位的人,在看到異軍突起的下位者後,產生的忌憚與厭憎。
「即便武藝高強,也並不代表她就有將才,能夠行軍打仗。」
蕭景策撩起衣襬,直直跪了下去:
「微臣願薦臣妻一試,若此行不能在三月之內徹底將北羌人趕出楚國,微臣願交出虎符,將平陽軍徹底交由陛下吩咐之人統領。」
「微臣也,甘願領罪受罰。」
沉默片刻,天子淡淡道:
「朕準了。只是唯恐她一介女子,眼界有限,不能周全,朕會下旨,再安排一名副將隨軍。」
這個隨軍的副將,便是衛雲朗。
顯然他並不覺得我能勝任此位,不然衛ẗúₛ雲朗不會一臉懶得隱藏的威脅之意。
出京前一日,他甚至專程上門,嘲諷地說:
「姚清嘉,莫非你以爲行軍打仗,是有幾分蠻力便可以做到的事?平陽王也是愚蠢至極,竟想着讓你一個女人統率大軍,還不如痛快地將虎符交予我……」
我懶得聽他廢話,猛地向前兩步,在衛雲朗還未反應過來時,就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抵在他頸間。
「早就想給你一刀了,捏捏扭扭,小氣陰毒,你這種玩意兒也配瞧不起女人?」
他失了臉面,神色瞬間變得鐵青:「姚清嘉!分明是你從前一直癡戀我!」
「瞎了些日子,後來治好了,不行嗎?」
我揮劍斬落他一縷頭髮,利落地扔回劍鞘,「還有,記得以後叫我姚將軍,衛副將。」
出行前,宮中又下來了一道旨意,命姚家放我小娘自由之身,玄羽專程上門,將人接到了平陽王府。
她紅着眼圈,不放心地瞧着我:「清嘉,刀劍無眼……」
「富貴險中求。」
我握着她冰涼的手,安撫道,
「孃親不必擔心,我此行建功立業,必將爲你求一道封誥命的聖旨。」
第二日臨行,蕭景策難得換了身騎裝,繫了披風。
他提着繮繩,利落地翻身上馬,又抬眼衝我笑了笑:「這麼些年未再碰過騎術,所幸並未生疏。」
這一日,京城落雪,他裝扮利落,墨髮高束,瞧過去萬分英氣從容,我幾乎能從這道身影中,窺見幾分他從前的驚才絕豔。
若非君心多疑,若非那場奇毒致使他纏綿病榻,蕭景策才該是如今京城青年才俊中,最出衆的那一位。
城門外,大雪落得愈發紛揚。
我抿了抿脣,看着蕭景策:「你回去吧。」
「回哪裏去?我自然要與夫人同去北疆。」
蕭景策眨了眨眼睛,
「平陽王府有玄羽帶人鎮守,我雖不能上陣殺敵,但這些年來讀了這麼多兵書,總能給夫人做個軍師。」
「可邊疆苦寒,此行兇險,你的身體……」
他輕笑一聲,打斷了我Ťųₓ憂心之言:「有夫人在一日,便能護我一日周全,不是嗎?」

-15-
深冬時節,我與蕭景策一路快馬加鞭,抵達北疆。
起先,即便有虎符在手,平陽軍也並不服我。
我當着他們的面,徒手劈碎了一塊重逾數百斤的巨石,纔算勉強鎮住了他們。
回到房中,蕭景策便微微側過頭,衝我笑了:
「原來從前在京城時,清嘉一直在藏鋒,可算是對我留足了情面。」
我抿了抿脣,忽地探出身,揪住蕭景策衣襟,吻住他。
輾轉反覆,他被我親得情動不已,連眼尾都泛起一抹紅。
「夫人……」
他眸光幽深地望着我,那雙山泉般清澈又冷靜的眼睛裏,漸漸有火焰燃起,「夫人,別撩撥我,我受不住。」
我閉上眼睛,將下巴抵在他肩窩,輕聲道:「蕭景策,謝謝你。」
從前在姚家,我一直過着萬分不適的日子。
不只是姚清婉,嫡母也很會對付我。
她說姚家一向勤儉,既然我力氣大,府中的柴火便都交給我來劈。
這對我來Ŧüₓ說不過是小事一樁,因而她發覺爲難不到,便又尋些旁的法子。
比如數九寒天,命我跳入湖中爲她撈回掉落的手帕;比如在做給我的衣裙中,細細密密縫一排牛毛細針;比如用我小娘的安危逼迫我,替酷愛配置毒藥的姚清婉試藥。
似乎女子身在閨閣,嫁人後又困在後宅,連眼界都被消磨至不可見的地步。
那並非我想過的日子,因此在京中時總是千般不適,每一刻都有萬重枷鎖束縛,舉步維艱。
如今,到了北疆,總算天大地大,再無拘束。
三日後,我帶領平陽軍與北羌人在半月關外一戰。
平陽軍本就是上一任平陽王帶出的一支奇兵,又因這些年來鎮守邊關,被北疆凜冽的風雪磨礪出一股銳利的森寒。
我提着一柄長刀,一馬當先,連挑北羌三名大將,初戰大捷。
雖然勝了,衛雲朗的臉色卻十分難看。
我越得軍心,他日後想要接管平陽軍就越困難。
蕭景策聽了我說的話,挑了挑眉:「夫人不必擔心,如今戰事喫緊,他暫時不敢耍什麼手段。」
他熟讀兵書,於兵法一道的理解上要遠勝於我,於是我與蕭景策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領軍征戰,他佈局謀劃。
不足兩月,便收回五座北疆城池,捷報頻頻傳回京城,連帶着衛雲朗的神情,也一日比一日陰沉。
他引以爲傲的天才少年的光環,在我面前被悉數澆滅。
年關將至時,北羌人已退至草原交界處的斷風關。
我與蕭景策的第一個新年,便是在北疆度過的。
除夕夜,他溫了酒,笑笑地舉杯祝我:「將軍天生就該建功立業,萬古流芳。」
這兩個月的戰場拼殺磨礪下來,我身上染了血氣,比起在京城時束手束腳的模樣,何止肆意了百倍。
目光掠過蕭景策執酒杯的手,指節修長,分外漂亮,許是因着喝了酒的緣故,他清俊出塵的臉上多了幾分血色。
我覆住他的手,就着這個姿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了一下:「軍師亦是。」
夜深時分,我在簡陋屏風後沐浴,不知不覺倚着浴桶邊緣睡了過去,直到一股輕柔的力道落在我髮間,將我自夢中喚醒。
我啞着嗓子,懶洋洋地問:「咦……蕭軍師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蕭景策撩動我溼漉漉的頭髮,笑意輕淺又勾人,低聲道:「自然是來爲將軍侍寢。」
那溫熱的指尖沿我脖頸一路往下,沒入水面漣漪,又點起燎原烈焰。
北疆落雪的除夕夜裏,我與蕭景策房中盛開了第一個春天。

-16-
開春時節,最後一戰終至。
在蕭景策出其不意卻又精妙絕倫的佈局下,我領兵大敗北羌軍,對方退至斷風關外。
領頭的二皇子望向我,目光刻毒:
「姚將軍一介女流卻有將才,金某很是佩服。只是你此生,怕是都不能離開北疆了。」
「今日之仇,我記下了。來日見你楚國之軍,必殺之而後快。」
他在一小支心腹之軍的掩護下,匆忙撤退。
我握緊繮繩,一聲冷笑,高聲厲喝:
「你北羌已然大敗至此,難道我還會放虎歸山?其他人清理戰場,收拾殘局,十三輕騎小隊,同我一起追過去——」
我的聲音落在北疆初春凜冽的風中,聚攏了一瞬才四下飄散。
「斬草除根。」
我帶人追了三百餘里,北羌二皇子的心腹一個個被殺掉,到最後,只剩我策馬追着他,一路奔入草原深處。
幾步之後,衛雲朗跟着我。
二對一,何況對方又是強弩之末,原本該是板上釘釘的勝利。
然而在我提刀刺向北羌二皇子的一瞬,衛雲朗忽然調轉刀鋒,重重砍向我身下馬匹的前腿。
駿馬一聲慘烈嘶鳴,跪倒在地。
我身體跟着往前傾,銳利劍尖迎面向我刺來,堪堪沒入心口半寸。
也是這個時候,斜裏忽然一支寒光凜然的長箭飛來,用力之大,竟然將那柄劍從中射斷!
我得了喘息之機,飛身下馬,高高揚起手中長刀,用了十分力氣。
北羌二皇子的身首分離,高高飛起的頭顱之上,還殘留着驚懼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爾後我猛然轉身,從背後取下長弓,瞄準,利落地搭弓射箭。
長箭自逃離的衛雲朗後心穿過,他從馬上栽倒下來,滾落在草叢之中,沒了聲息。
急促的馬蹄聲漸近,一轉眼便停在我面前。
蕭景策翻身下馬,面色倉皇,步履踉蹌地到了我面前,死死盯着嵌入我胸口的那半截劍尖。
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運籌帷幄的模樣,縱然從前在京城時命懸一線,亦是萬般從容。
我從未見過蕭景策這樣失態。
懊悔和痛惜在他眼底掀起巨大的風暴,聲音被風撕扯着,滿是驚惶。
「清嘉,對不起,我來遲了……」
我咧了咧嘴,抬手將劍尖拔出來,輕聲安撫他:「沒有遲,蕭景策,你並沒有來遲。」
見他不肯信,我只好解了騎裝,翻開衣襟,將那枚荷包掏出來:
「看,我放在這裏,珍而重之地藏好,原本是想等這一戰贏了,就送給你的。」
那枚繡工拙劣的荷包,卻替我擋下了這生死一劍,令我只受了一點皮肉傷。
只可惜,上面辛辛苦苦繡好的鴛鴦和月亮,已然絲線散亂,不成形狀。
他緊緊盯着我,見我赤裸心口只有一點輕淺紅色,顯然是真的並未受什麼重傷,終於放下心來。
「看吧,我就說——」
蕭景策喉結動了動,猛地上前一步,將我死死抱住。
用力之大,甚至讓我感覺到輕微痛意。
他附在我耳邊,嗓音微微沙啞:
「方纔那一瞬間,我以爲你傷在他劍下,險些懊悔至死。我想我不該爲一己私心,將你置於這般危險的境地,若是你死在北疆戰場,我也定會與你合葬於此。」
「清嘉,我真的害怕,怕失去你。」
他難得示弱,這聲音裏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
粗糙的騎裝表面帶着初春未散的料峭寒意,蹭在我肩頭。
天色漸漸暗了,天上月色落下來,鋪陳在滿地草葉之上,融在這個擁抱的每一寸縫隙間,拉扯出一片寒冷中氤氳的曖昧。
我還未反應過來,便有一滴溫熱的溼意滴落在肩上。
細密的草尖刺着後背,微微有些不舒服。
我卻顧不得許多。
「蕭景策,你一直在騙我……」
我一邊兇狠地吻他,一邊用發抖的聲音說,
「你能騎馬一路追來,亦能搭弓射箭,一箭射斷他的兵刃——你分明並非纏綿病榻,也絕不到行將就木的地步,又爲何要裝病這麼多年。」
「若是不病,便是死,清嘉,我沒有第二條路。」
他頸線緊繃,包容地承受一切,
「如今這樣,不也很好嗎?你有驚世之才,自然該被天下皆知。而我做你身後軍師,助你守衛萬里河山。」
「姚清嘉,我要你青史留名,而我之名綴於你之後,已是心滿意足。」
這一夜彷彿格外漫長,遼闊草原上,曠野星河下,回程我與蕭景策同乘一匹馬。
他寬大的披風緊緊裹住我,顛簸間壓抑隱祕暗流,唯有那被披風包裹的方寸之地間,是我們二人難得的歡愉。

-17-
北地收復,副將衛雲朗因勾結北羌人,被就地處決。
而我與蕭景策帶領兩萬平陽軍,班師回朝。
一路上,百姓夾道歡迎,平陽軍沉寂多年的赫赫威名,終於歸來。
抵達京城的第二日,天子於宮中設宴接風。
我身上還帶着幾分北疆未褪的凜冽寒氣,進殿時不知爲何,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盯着我,恍惚了一瞬。
「姚卿巾幗不讓鬚眉,朕自當敬你一杯。」
回過神來,天子高舉酒杯,遙遙與我相碰。
爾後變故陡生。
他喝下那杯酒,須臾便七竅流血,軟倒在地。
殿內大亂間,三皇子猛然起身,拔出一旁禁衛軍身上的長劍,劈手將面前的桌案一分爲二,爾後高聲喝道:「肅靜!這般大亂,成何體統!」
六皇子一聲冷笑:「父皇才嚥了氣,三哥這便等不及了嗎?真是好大的威風!」
七皇子亦是起身,在幾個心腹手下的掩護下,警惕地盯着二人。
這三位皇子,恰巧便是爭奪儲君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選。
我神色冷峻地後退一步,想將蕭景策擋在身後,他卻反手將我護住,低聲道:
「夫人戰場辛苦已久,這一仗,還是我來吧。」
那一晚,楚國皇宮燈火通明地亮了一整夜,幾近血流成河。
三位皇子分庭抗禮,手中的勢力幾乎不分伯仲。
成僵局之勢時,還是平陽王蕭景策帶領三千平陽軍出現。
誰也沒想到,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極不對付的三皇子與蕭景策,竟然聯手破局,成了最終勝者。
天矇矇亮時,蕭景策渾身染血,拎着一把長劍,搖搖欲墜地站在了我面前。
不待開口,便偏頭吐出一口血來。
我眼睫顫了顫,在初升的日光中看向蕭景策:「你又騙了我。」
「……是。」
「你與三皇子,從來沒有不對付過。」
「是。」
蕭景策喘了兩口氣,面上有痛楚之色一閃而逝,「我與他,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弟。」
「先帝心儀我母親多時,卻因她身有赫赫戰功,忌憚佔了上風。一直以來,他都想折了她的羽翼,收回她的兵權,將她囚禁在深宮。我母親與他幾番博弈,生下我弟弟後,好不容易獲得一線生機。」
「因爲南州有亂,他需要我母親前去平亂。」
整整九年,蕭景策的母親將楚國的大好河山一一收復,在民間威望深重,先帝心中的忌憚卻愈發深重。
他既愛她,又妒忌她一介女子,竟有這等驚世之才。
最終,在蕭景策的母親又一次表明不願屈服、不願長留在後宮時,他便殺了她,又瞞下三皇子的身世,隨便尋了個宮女封作他的母妃,令他與蕭景策反目成仇。
後來三皇子偶然得知真相,暗中聯繫到蕭景策,這才定下來表面離間的漫長計劃。
「我母親死後,他仍不肯罷休,將當初的舊部一點點剷除,令平陽軍的威名漸漸沒落,甚至十年後,京中再無人知曉我母親的功績與姓名——她名爲蕭卿玉,千百年後史書落筆,也該有她的名字。」
天邊新日升起。
從蕭景策的寥寥數語中,我已經能聽出那名爲蕭卿玉的奇女子,跌宕起伏卻又傳奇燦爛的一生。
因着一個君王的妒忌之心,她在塵埃中困頓許久,如今終於得以昭雪。
「我並非故意不告訴你,只是一切並未塵埃落定,何況成王敗寇,若是這一仗是我與他敗了,你既對此不知情,又有戰功與兵權在身,便是即位的是旁人,也不會將你定罪。」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說過,我若死在北疆,你會與我合葬。」
「若你死在京城,我亦會同你殉情——蕭景策,你根本就不信我的心意。」

-18-
新帝即位,一切塵埃落定。
蕭景策仍爲平陽王,只是平陽軍已在我麾下。
而我受封嘉遠將軍,官居正二品,另辭府邸居住。
衛雲朗揹負着通敵之罪身死,周衡也好不到哪裏去。
新帝登基後,他父親很識趣地告老還鄉,他也成了一介庶民。
輿論徹底扭轉,京中衆人口中,我從之前那個心狠手毒的粗俗女子,變成了名震天下的第一女將軍。
回府後,我娘見了我,忙不迭地迎上來,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確認我並未受傷,才總算放下心來。
只是,我與蕭景策又開始了冷戰。
事情傳到宮裏去,剛即位不足月餘的新帝甚至專程來勸說我:
「姚將軍莫怪,隱瞞一事是出自朕的意思,與哥哥無關。」
「家事而已,便不勞陛下費心了。」
我起身,跪下行禮,「臣想爲家母請封誥命。」
從前見了蕭景策便橫眉冷對,冷笑連連的新帝和顏悅色地說:
「小事一樁,朕等下便回宮擬旨,封姚將軍的母親爲正三品誥命。」
我很滿意。
畢竟我爹做了大半輩子官,也不過堪堪從三品。
而且因爲姚清婉的緣故,他如今又被降了官職,連同姚家也一併沒落了。
過去在姚家那些被折磨、被戲弄挖苦的回憶,如今想來,也的確只剩下回憶而已。
離開前,他忽然想起什麼,忽然又折返回來:
「對了,姚將軍那位嫡妹因意圖謀害皇后腹中的孩子,如今被朕關在天牢之中,不日便要賜死,姚將軍可還有什麼話要同她說的?朕可以安排你見她一面。」
他說的,是姚清婉。
自我見過更遼闊的天地之後,她那點後宅的陰私手段,在我看來便愈發無趣,甚至不值得多耗費一絲心神。
於是平靜地回了句:「不必見了。既然她有謀害之心,殺了便是。」
新帝點點頭,終於離開。
他走後,蕭景策又一次出現,立在門口,可憐兮兮地望着我。
可惜,我已知曉他從前種種病症都是裝出來的,內心毫無波動,只是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這兩日我回憶舊事,纔算反應過來。上一次所謂的投毒和刺殺,都是你安排好的吧?目的就是爲了讓我心軟?」
蕭景策沒有出聲,顯然是默認了。
我冷然道:「你下手也夠狠,不怕真的死在那一劍下嗎?」
蕭景策抿了抿脣,輕聲說:「你再也不肯原諒我了,是嗎?」
說不原諒,好像也不至於。
我只是有點生氣,內心又不自覺地泛出一點酸澀,像是某些難以用確切言語表述的隱祕心事。
於是我暫時從平陽王府搬了出去,住回自己的府邸。
一連半月,只要是我不上朝、不去校場的日子,蕭景策便天天往這邊跑。
我不許門房給他開門,他便站在門口癡癡等候,引得路人駐足,議論紛紛。
沒辦法,我只好又把人放了進來。
我低頭研讀兵書,蕭景策就在旁邊笑眯眯地望着我,彷彿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到了我生辰那日。
我娘一早就開始操辦,指揮廚房裏做好菜,府內張燈結綵,紅豔豔的燈籠掛了滿院。
從前在姚家時,因爲身份微賤,嫡母不許我過生辰,我娘能給我煮一碗長壽麪,已是難能可貴之事。
「那次我想在你的面里加些新鮮的魚蝦,被小廚房的人發現了,稟報上去,那些人當着我的面,將碗裏的東西倒給了府外牆根處的野狗。」
提及舊事,她眼中便覆了層瑩瑩淚光,「如今你已年滿十八,纔算過了個像樣的生辰。」
我安撫她:「孃親不必太難過,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說話間,蕭景策來了,見狀二話不說,挽了袖子便開始幫忙掛燈籠。
一直到傍晚,天色暗下來,初夏的暖意已經飄散在風中。
我多喝了幾杯酒,暈暈沉沉間,見我娘退了出去,還關好房門,將房間留給我與蕭景策。
一根修長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在我迷濛的目光中勾了勾我下巴:「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沒有……生你的氣……」
半醉半醒間,我腦子有ťū́₊些混沌,乾脆將心中的話傾吐而出,
「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你明明那麼怕我死,卻又將自己的命看得那樣不重要……若是那毒並未被抑制住呢?若是我沒擋下那一劍呢?還有,爲什麼不告訴我你和陛下的真正關係,若你死了,我真的能心安理得獨活下去嗎?」
蕭景策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嗓音有些澀然:「因爲……我不敢去想那種可能。」
「什麼可能?」
「清嘉,我始終怕你不喜歡我,與我這些日子的相處,不過是你之前所說的交易。可我又不敢直接問你,怕得到的,是某些我不能承受的答案。見你對我的臉、我的身體還算感興趣,我只好用它們留住你。」
他說得十分可憐,醉意上湧,我腦子裏混混沌沌,直覺有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你爲何會覺得我不喜歡你?」
「因爲你並未說過。」
我沒說過嗎?
我努力地回憶了一下,似乎真的是這樣。
一直以來,都是蕭景策在毫無遮掩地向我傾表愛意。
我唯一說過的,也不過只有新婚之夜那一次演技拙劣的試探。
於是我張了張嘴:「我當然喜歡你啊。」
「是嗎?」一股溫熱的氣息漸漸湊近了我,響起來的聲音裏帶着強烈的誘哄意味,「再說一遍。」
「我當然喜歡你啊,蕭景策。」
眼前天旋地轉。
紅色燈籠裏的燭光透出來,深深淺淺地穿過幔帳,落在我與蕭景策身上。
我努力睜大眼睛,望着面前的蕭景策。
一直以來,他都在我面前示弱慣了,如今終於現出幾分難得的強硬,引我共舞。
燈籠太紅了,紅得像是又一個新婚之夜。
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和蕭景策並未如從前那樣,命運在莫測的局勢中飄搖不定,反倒有了可以掌握在手的、難能可貴的力量。
我張口,重重咬住他肩膀。
「不許再不拿自己的命當一回事了。」我惡狠狠地說,「若是再有一次,我便與你和離,另尋新歡。」
「不會了。」
他用濡溼的吻輕輕安撫斷風關那一戰留給我的傷口,「蕭景策這條命,從此是你的了。」
(尾聲)
後來我與蕭景策又辦了一次婚禮。
極爲盛大,幾乎邀請了滿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
他說,是因爲上一次成親時,他要維持將死之人的人設,並未同我拜堂,因而留下遺憾。
好在這一次,是我一身喜服,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去平陽王府將嫁衣華麗的蕭景策娶回了將軍府。
皇上甚至帶着皇后前來觀禮,來自東北的皇后忍不住感嘆:
「這……平陽王與嘉遠將軍,玩得挺花啊。」
再後來,蕭景策拿出之前那枚救下我一命的荷包。
我望着那上面散亂不成型的絲線,有些心虛:「要不我再給你繡一個吧?」
「不必,這個就好。」
蕭景策說着,輕笑一聲,竟又從懷裏拿出一枚繡工萬分精巧的荷包,遞到我手上。
我很震驚地看着他:「你繡的?」
「自然。」
他笑得很是賢惠,
「將軍在外奔波,自然需要荷包裝好貼身物件,我閒來無事,便爲你繡了一個。」
很快,平陽王蕭景策賢良淑德的名聲,漸漸傳遍了整座京城。
那天夕陽西下,我從校場出來,便看見他遠遠地騎在馬上,衝我招手。
「清嘉。」
金紅的光芒倒映在他眼中,將那裏面的笑意染成一片逶迤的火焰。
我握緊繮繩,策馬,向我的歸處而去。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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