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家帶回去的第二個月,我和陸錚結婚了。
Alpha 神情冷淡,扔給我一張卡:
「我並不想和不認識的人共度餘生,卡里的錢算是對你的補償,三年後合作穩定下來我們就離婚。」
後來我意外懷孕,陸錚摸着我的肚子不自覺地暢想未來。
「搬到大一點的房子裏好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你想好名字了嗎?」
我搖搖頭。
孩子的名字我不取了。
他出生後我就要離開了。
-1-
本來是打算來商場買蛋糕喫,卻意外看見陸錚懷裏漂亮的 Omega 正踮腳嘗試親吻他。
前幾天他說要出差,爲了哄我,他難得答應帶一隻玫瑰回家。
我忍不住扣了扣手指,心裏默默吐槽,其實沒必要騙我的。
漂亮能幹的 Omega,高大威猛的 Alpha,怎麼看都比我這個劣性的私生子要更般配。
從結婚那天我就知道。
陸錚是個很負責任的人,如果看見我在這裏,他一定會陪我和寶寶,還是別讓他發現好了。
我抓着身旁的包起身,肚子抽痛一下,一股熱意順着腿根往下淌。
旁邊的小男孩拉着他媽媽問:
「那個哥哥爲什麼尿褲子了?」
我低頭一看,褲子已經溼了一小片。
這幾天陸錚不在家,沒了信息素的安撫我一直覺得肚子不太舒服。
今天好不容易覺得狀態好一點想出來買個蛋糕喫的。
早知道剛剛覺得腿痠的時候就不應該停下,這下蛋糕也喫不上了。
我尷尬地扯扯嘴角,因爲排練過無數次,所以很迅速地翻出手機。
「你好,我在國金中心一樓北口,我好像早產了,可以來這裏接一下我嗎?」
我拿衣服墊在身下,坐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Omega 有沒有親吻到 Alpha 我不知道,但兩人有說有笑地在聊些什麼。
陸錚眉眼溫柔,臉上難得見到了活人表情,生動、肆意、神采飛揚。
……真是扎眼。
救護車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陣痛了,一陣比一陣強,疼得撕心裂肺,害我不停流眼淚。
我哭這個孩子不懂事,看見爸爸對別人笑就鬧着要出來。
他不知道,他一旦出生,我就得離開了。
陸錚的玫瑰花還沒送給我呢。
上催產素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痛呼。
醫生忽然一頓,不可置信地問:
「你是劣性 Omega?你的 Alpha 呢?你這種情況自己生產會有生命危險的!」
我搖搖頭,顫抖着去夠知情同意書。
「沒有 Alpha,我、我自己簽字。」
-2-
我是沈家的私生子。
沈總沈自山年輕的時候瀟灑放蕩,四處流連,沒想到讓我媽中招了。
我媽當時只有十九歲,從領養家庭跑出來當陪酒小姐。
她沒文化,沒家人,沒被愛過,傻乎乎地把男人牀上的情話當了真,以爲生下我就能飛上枝頭當鳳凰。
誰知沈自山家裏有一個家世顯赫的原配妻子。
我差點就死在她肚子裏了。
後來她偷偷跑到南方鄉下,靠做按摩養活我。
除了錢,我媽把能給的一切都給了我。țŭ₌
我讀書到十四歲就因爲打架輟學,那時候我也是個很有脾氣的人。
因爲幾句口角,同班的暴發戶的兒子指着我鼻子罵:
「你媽就是個婊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睡爛了!她是老婊子,你是個小婊子!」
我氣得兩眼發紅,一口咬在他小臂上不鬆口,生生撕扯下來一塊肉。
那天我才知道,衝動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爸叫來一堆人,把我媽好不容易收拾出來的家砸得稀巴爛,當着我的面把我媽給侮辱了。
三個 Alpha 釋放的信息素讓我和我媽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困難。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在絕對先天優勢面前,我什麼東西都不算。
他們發泄完,像扔一條死貓一樣把我媽扔在冰冷的地板上。
媽媽身上被咬爛了幾塊肉,掛着血。
她慘白着臉將胸前的碎布收攏,維持她作爲一個母親在兒子面前最後的尊嚴。
「珍珠,媽媽、媽媽不偷不搶,不破壞別人家庭,是付出了自己作爲女人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錢,這不丟人。你,你不嫌棄媽媽,媽媽覺得很開心……」
我哭着爬過去,想抱她,又怕碰疼了她。
自那之後,我媽改做擺地攤,家裏更窮了。
我也收斂了所有臭脾氣,變得唯唯諾諾。
別人刷一百個盤子能拿二十塊,我只能拿十塊,我不找老闆要理由,只是把壓縮自己所有的時間把剩下的盤子趕出來。
同事把我偷偷打包的剩菜扔到地上,要我喫了才準我以後打包,我立刻趴在地上喫得乾乾淨淨。
就這樣過了十年,我媽放下了地攤的生意。
因爲她幹不動了,她病了。
她躺在病牀上,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瘦了一大圈。
看着她平靜的睡容,我後悔自己爲什麼只知道存錢,卻從來沒帶她出去玩過一回。
也就是我把一分錢掰成兩份花的時候,我那個親生父親出現了。
或許是年輕四處留情耗空了身體,他和自己的原配妻子一直沒能生下孩子。
而之前所有情人的孩子無一例外都被處理掉了。
唯一的差錯就是我。
他以給我媽治病爲條件,要我回沈家認祖歸宗。
結果回去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就被匆匆安排和陸錚結了婚。
-3-
結婚當晚,陸錚神情冷淡地遞給我一張卡。
「我一直很不能理解利用聯姻達成合作的方式,我不會和不認識的人共度餘生。但是抱歉,我現在沒有足夠的能力反抗。」
「卡里的錢隨便花,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你可以找其他對象,只是不要被媒體拍到。」
「給我三年的時間,等我掌權我們就離婚。」
我高興地答應下來,以爲自己能瞞天過海,捱到我媽的病被治好。
可是半年後沈自山派祕書以探望的名義找到我,問我還想不想給我媽治病。
在他的控制下,我連我媽在哪個醫院都不知道,爲了能看見我媽的照片,只能乖乖答應他的要求。
給陸沈兩家生個孩子。
那個孩子應該要歸沈家吧,畢竟沈自山應該不願意認可一身污跡的私生子。
一週後好不容易等到陸錚回家,我在他的飯菜裏下了藥。
陸錚喫了兩口,頓住,忽然朝我笑。
「珍珠,你真的很會做飯,有空教教我吧,我想做給我愛人喫。」
我整個人被釘在原地,目光呆滯地看着他,幾乎忘了呼吸。
不到一個小時,陸錚體內的藥效發作。
他痛苦又不解地撲向我,信息素爆發,蘭巖草的味道聞起來好苦澀。
那是痛苦又折磨的一週。
因爲是劣性 Omega,我完全招架不住陸錚的兇猛攻勢,哭着求饒也喚不回他的理智。
事實證明,惹惱陸錚和惹惱沈自山一樣可怕。
沈自山捏着我的命門,陸錚能直接掐死我。
他在醒來後幾乎陷入暴怒狀態,砸了所有能砸的東西,發誓以後不會喫一口我做的東西。
S 級 Alpha 的威壓讓我瞬間回憶起十年前的那一幕幕。
我被強大的氣息壓制在地上,呼吸困難。
陸錚抬起的腳最終沒踹在我身上,他套上外套,怒氣衝衝摔門而出,整整三個月都沒回家。
直到我發現自己懷孕,去醫院做檢查時,在門診大廳碰見了陪祕書的陸錚。
那個 Omega 我曾經聽說過幾次,叫江寧。
陸錚的大學同學,年級第一的高嶺之花,出身書香世家,和陸錚大學時期就確定了關係。
如果不是我的出現,他們可能已經修成正果。
漂亮的 Omega 坐在輪椅上,仰頭笑着跟陸錚說話。
「就是扭了一下,真的不用這麼緊張。」
陸錚立刻反駁,眼神卻寵溺溫柔。
「不到半個小時已經腫成這樣了,也就你還能硬撐。」
我急匆匆地轉身,卻還是被陸錚發現。
我懷孕的事最Ṭü³終沒瞞住。
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的陸錚低垂着頭,默默聽醫生數落。
「劣性 Omega 懷孕本來就很困難,一旦流產更是可能終身不孕!沒有信息素安撫的 Omega 不管在精神還是心理上都在面臨巨大的痛苦!」
「他已經有先兆流產的跡象了!你當《Omega 保護法》是擺設嗎?!」
我垂着頭,無措地捏着手中的 B 超照片,像個偷東西被發現的老鼠。
因爲陸錚並沒有標記我,即使被下了藥也沒有。
他離開後讓人給我送了避孕藥,親眼看着我喫下才離開。
是我,等對方一轉身就吐了。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跟陸錚說:
「這件事怪我……你真的不必在意我,你完全可以和江寧堅定一點。」
陸錚深深看了我一眼,慘白着臉搖頭。
我知道,他的媽媽就是在第二次生產的時候撞見他父親出軌,死在了手術檯上。
陸錚又一次敗給了自己的責任感。
那晚他看着書房裏和江寧的合照,一整晚都沒睡。
-4-
陸錚是個很稱職的父親。
一開始他還很不適應,和我相處起來總是尷尬壓抑,但血緣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當他觸碰到胎動的那一刻,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
他下班後會摸着我的小腹唸書,但凡肚子裏的孩子動一下,他就高興得要流淚。
很多時候回家,他總提着一大袋的嬰兒衣服和玩具,卻怎麼都覺得不夠。
原本這個房子是黑白灰的色調,漸漸的客廳堆滿玩偶和早教書,砸爛的廚房重新修好,堆滿各種新鮮果蔬,我從客房搬到主臥,原本的房間被裝成了嬰兒房,堆滿了小衣服。
某天陸錚靠在我的肚子上問:
「小寶,你覺得這個房子小不小?要不要搬去更大的房子?」
肚皮被踢出一個小小的鼓包,一隻能看出形狀țű⁽的小腳丫印在上面。
陸錚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要不還是搬去大一點的房子吧?」
「你覺得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想好名字了嗎?」
恍惚間我甚至以爲我們是一對恩愛的平凡夫夫。
但怎麼可能呢?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私生子的身份,是欺騙和妥協,是陸錚手機裏永遠存在的未知聯繫人。
他會給我做營養餐,買各式的衣服鞋子,對我的要求係數滿足,但他從沒在夢中叫過我的名字,沒有送過我一束花、一枚戒指。
他叫我:「小寶爸爸」。
我無數次絕望地想,要是陸錚一直漠視我就好了,這樣我或許還能滾得乾脆些。
可我就是清醒地沉淪了。
除了媽媽,沒人關心過我喜歡喫什麼,穿得暖不暖,愛看什麼書,想不想去認識新朋友,有沒有興趣愛好。
陸錚愛屋及烏地給了我這些關懷,讓我溺斃其中無法自拔。
我唯一能做的,是儘量保持冷淡。
「隨便。」
「不知道。」
「你來想吧。」
面對我敷衍的回答,陸錚從不生氣,而是輕柔地摟住我,釋放一點信息素,讓我像躺在媽媽懷裏一樣安心。
……
疼痛再次襲來,打破我的回憶。
下身像被撕裂一般痛徹心扉,終於聽見微弱的一聲啼哭。
我渾身發冷,腦子裏也一片混沌。
「快拿紗布,推縮宮素……」
昏昏欲睡之際,有隻手抓住我的肩膀。
「別睡,睡了就醒不來了!你不想看看你的孩子嗎?」
我不敢看啊。
我怕看了就會捨不得。
捨不得孩子。
捨不得陸錚。
-5-
再醒來的時候,陸錚趴在牀邊睡覺,牀頭櫃上放着一支玫瑰花。
輕輕一動,他就醒了。
一抬臉,疲憊、擔憂,滿下巴胡青。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裏似乎有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你終於醒了,你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你已經進產房了,對不起,我沒能一直陪在你身邊……」
原來那天昏死前聞到的蘭巖草香不是我的錯覺啊,我還以爲自己做夢呢。
陸錚真是個好人,不僅沒忘了我,還帶來了玫瑰花。
雖然只有一支,但非常漂亮,比窗外的太陽還耀眼。
我輕輕掙脫他的手,偏過頭看向窗外。
我忍不住說:
「天氣好好啊,感覺很適合出去玩。」
陸錚一怔,以爲我想出去。
「等你恢復好了,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
一家三口,多麼溫馨的稱謂。
溫暖到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和陸錚成爲了家人。
我彆扭地垂下頭,扯扯嘴角。
「以後再說吧。」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媽媽的病應該已經好了,等我再躺幾天,我就帶她去旅遊,把以前沒玩過沒喫過的全都體驗一遍。
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也很高興。
我的出現打亂了太多人的計劃,被迫分別的陸錚和江寧,守了沈自山一生的林夫人,還有我可憐的母親……
陸錚打開保溫桶,倒了一碗湯,舀一勺,吹了半天遞到我嘴邊。
「寶寶是早產,還在保溫箱,你多喫點東西補一補身子,過兩天我就帶你去看他,好不好?」
我很溫順地點頭,但湯剛進嘴,就忍不住悉數吐了出來。
陸錚顧不得身上的髒污,緊張地看着我。
「不合胃口是嗎?還是哪裏不舒服?我去叫醫生——」
我抓住他的衣袖,猶豫了好一會,還是決定說出來。
「我想喫蛋糕。」
「蛋糕?」
「嗯。」
那天出門,我就想買個蛋糕,紙杯的那種就好。
以前過生日,媽媽只能給我買得起紙杯蛋糕。
後來媽媽生病了,紙杯蛋糕也沒人給我買了。
本來是想和陸錚一起喫長壽麪的,但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嘛,我只好自己喫一整份的蛋糕了。
他神色一動,立刻給人打電話。
不一會,各式各樣的蛋糕在我面前一一排列開。
陸錚獻寶似的看着我。
「想喫哪個?我記得你喜歡喫青提味的。」
我乖乖點頭,喫得肚子快撐破了也不想停。
-6-
躺了五天後,陸錚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寶寶。
我搖搖頭,藉口身上沒力氣。
其實我很想去看看他的,那個在我肚子裏待了八個多月的小生命長什麼樣。
是不是軟軟的、小小的,在吮着自己的手指哭?
哭他的爸爸爲什麼不肯抱抱他?
陸錚有些生氣,語氣也變得生硬。
「我推你過去,需要你費什麼力氣?這是你拿命生下的孩子,你爲什麼就是不肯去看他?」
我無言,垂下頭不敢直視他。
陸錚和我對峙良久,最後無力地嘆氣。
「對不起,我不該向你發脾氣的。我只是覺得,你狀態不對……」
他試探性地問了句:
「珍珠,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或者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我想見見我,我爸。」
沈自山第二天下午就來了。
他裝模作樣讓人提着兩箱補品,坐在我牀旁噓寒問暖。
直到陸錚接電話離開,我才冷聲問他:
「我媽呢?」
他愣了一下。
「什麼?」
「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要帶我媽離開。」
沈自山笑了,那雙向來充滿算計的眼裏流露出一絲嘲諷。
「沒人通知你嗎?你媽死了。」
那句話輕飄飄地落在我的鼓膜,震起一陣轟鳴。
「就你跟陸錚結婚那天斷的氣,我跟她說你現在找到好人家了,讓她放心。她是笑着走的,是喜喪啊。」
-7-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所有的字我都聽得懂,可組合在一起就變成了我不明白的意思。
什麼叫死了?
怎麼就死了?
一年前還好好的人,一個月前還給我看了喫飯的視頻的人,怎麼就死了?!
「你騙人……醫生說過,她的病可以治好的……」
只是,只是需要很多錢。
我真的拿不出,所以我才答應回沈家。
面前的男人看了一眼時間。
那塊手錶我在陸錚的衣櫃裏見過一樣的,很貴很貴,治好我媽的病了還有很多剩餘。
我曾經看着那塊手錶有想過要不要求求陸錚幫媽媽治病。
可我們無緣無故,他憑什麼幫我?
再到後來,等我發現他是個很善良的人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飯菜裏下了藥。
「如果不說有治好的幾率,你怎麼會乖乖聽話?」
「那個女人二十多年前就該死了,不過我也得感謝她,要不是她,我差點就要斷根了。」
我搖搖頭,掙扎着下牀。
「你騙人,我媽說好要活到一百歲,等我給她養老的!」
沈自山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知道你肯定不會死心,我已經把骨灰給你帶來了。」
他身後的保鏢應聲拿出一個小木箱遞給我。
大概只有一本《紅樓夢》那麼厚。
裏面裝着我媽。
沈自山拍拍我的肩膀。
「行了,別在這兒哭哭啼啼的,不然陸錚以爲我怎麼你了。」
「陸家是不錯的合作對象,陸錚看着對你也有幾分意思,你好好把握住,乖乖聽話,你就還是我們沈家的兒子。」
心口疼得像被生生定了釘子一樣。
我張開嘴,像十幾年前咬那個暴發戶的兒子一樣狠狠咬住沈自山的手。
騙子……
騙子!
我媽沒死!
他明明答應我要把我媽治好的,爲什麼說話不算話?
我刷完盤子,老闆會給我付錢,我喫乾淨地上的剩菜,同事再也沒管過我打包的事情。
憑什麼他沈自山說話不算話?!
我如果知道這樣,我死也不會回到沈家!
我破壞了Ṫŭ̀₋陸錚和江寧多年的感情,生下一個無辜又不被愛的孩子,卻連我媽最後一眼都沒看見……
我當初就應該去賣血、賣身,我去做按摩也不該把我媽交到沈自山手上!
媽媽可以做按摩養活我,我卻不肯以同樣的方式給她治病。
都怪我太自私,媽媽纔會死……
我和沈自山都該死。
保鏢衝過來拉我,拉不開。
忽然間,一股凜冽的香味迅速蔓延整個病房,身體瞬間像灌鉛一樣不受控制地下墜。
沈自山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兔子咬得再疼,也不及人一刀就能致命。」
「如果不是因爲她固執地要我給她名分,我夫人不會被氣到流產。實話告訴你,我自始至終沒給她用過特效藥,可那又怎樣呢?」
「沈珍珠,要怪,就怪你是個 Omega,即便現在有一把槍在你手上,你也殺不了我。」
-8-
我的呼吸沉重起來,渾身上下像是有螞蟻在撕咬。
又癢又疼,抓心撓肝。
我在地上翻來覆去,像是被放在猛火上烤的一團肉,拼了命地想逃,卻只能絕望等待毀滅。
不知道躺了多久,蘭巖草的香氣將我包裹。
陸錚聲音都在發顫。
「珍珠,珍珠!怎麼躺在地上?發生什麼事了?」
我費力撐起眼皮,一開口就嚐到鹹澀的淚水。
「陸錚,我好像,沒有媽媽了。」
他一怔。
「什麼意思?」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和力氣,我緊緊抱着懷裏的盒子,翻身跪在地上。
「陸錚,我求求你了,幫我找找我媽媽。」
「我媽媽不見了,我找不到媽媽了。」
陸錚把我緊緊抱進懷裏,不管我說什麼他都回答「好」。
不知道是睡過去的,還是暈過去的。
等我再醒來,窗外已經一片黑暗。
我一轉頭,發黃的玫瑰花旁邊,放着一個小盒子,盒子上貼了我媽的照片。
陸錚似乎在開視頻會議。
見我醒來,他摘下耳機,和蘭巖草的țű̂⁰香氣一起朝我靠近,神色凝重。
幾番掙扎後,他說:
「珍珠,你要……節哀。」
我木然地眨眼,實在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我要帶媽媽環遊世界去。
我拿起牀頭櫃上的玫瑰,看了半響,忍不住說:
「我的媽媽,叫李梅蘭,也是花呢。」
「她是個很漂亮的 Omega,信息素是梔子花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好聞的梔子花。」
「她手可巧了,花椒葉裹上面粉都能炸得很好喫,我爛掉的校服也可以被補得漂漂亮亮。她每天中午給我送飯,叫我多喫一點,快快長大讓她過上好日子,我現在總算長大了,等過兩天——不,明天!」
「明天我就帶她去環遊世界,讓她也在鄰居面前炫耀炫耀,她的寶貝兒子比誰家的都孝順。」
陸錚抓住我的手,紅着眼想抱我。
「珍珠,你別這樣……你還有我,還有小寶……」
不是的呀。
陸錚是江寧的,小寶是陸錚的。
我只有媽媽,媽媽也只有我。
我固執地推開他,問了一個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
「陸錚,梅蘭是不是很大?」
他不理解我的意思,皺眉看着我。
「我小時候總生病,鄰居奶奶說,因爲珍珠這個名字太大了,我壓不住,所以才生病。所以,我想問,梅蘭這個名字是不是很大?」
不然,我媽的命爲什麼這麼苦?
-9-
我再一次失信了。
一場高熱來勢洶洶,折磨了我將近一週。
一開始,睜開眼就是陸錚一臉擔心地坐在牀邊。
我一睜開眼,他就哭。
肯定是覺得我很煩吧。
這一年時間,我害得他失去了愛人,被迫多了一個小孩,還總是麻煩他照顧我。
我自己也有點討厭自己了。
我邊閉眼邊想,那我還是繼續睡着好了。
最好永遠不醒過來,在夢裏至少能和媽媽團聚。
機器嘟嘟地響起來,陸錚好像很着急地在說話,蘭巖草味的信息素在空氣中炸裂開來,慌張無措。
我看見媽媽穿着那條漂亮的、只有家長會才穿的旗袍,怒氣衝衝地罵我:
「李珍珠,真沒用!」
「發個燒就要死要活了?!你好日子過多了現在這麼嬌氣?一點也不像我兒子!你知不知道現在生病很費錢的?!」
我哭着說自己難受,我要媽媽抱我。
她紅着眼蹲下來,用手摸摸我的頭,像當年我摔倒後賭氣不學自行車的那樣鼓勵說:
「李珍珠,不要怕。」
「你身上流着媽媽的血,你在,媽媽就永遠在。」
她在我額頭上親了親,一推,我就重重地掉下去。
驚跳一下,我疲憊地睜開眼。
陸錚佝僂着背跪在我媽的骨灰盒前,嘴裏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
我第一次見到陸錚這麼失態。
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身上的衣服似乎很久沒換,鬍子已經很長,眼下烏黑一片。
「……珍珠!」
他撲到過來握住我的手,用臉貼着我的額頭。
「你終於醒了……」
「你已經從 ICU 出來三天了,醫生說……說你不想醒過來。」
我是不想醒的,媽媽把我推下來了。
-10-
陸錚請了兩個月的假,說要等我和小寶出院再去上班。
他在我生病的時候買了一株蘭花,長得特別好。
我把媽媽的骨灰倒進了花盆裏。
身上雖然沒什麼力氣,但我很喜歡坐在窗邊看着她發呆。
「李梅蘭,喝水了。」
「李梅蘭,曬太陽了。」
「李梅蘭,我給你捉蟲……沒蟲啊……真棒!好花!」
風呼呼吹過來,蘭花草一搖一晃的,像極了李梅蘭跳舞的樣子。
我給花澆水的時候,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江寧提着精緻的果籃出現在門口。
「陸總,有個項目……」
我坐在牀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陸錚給我盛的湯。
他們說話很小聲,我聽不清。
陸錚一直皺着眉,直到江寧說了好半天,他才點點頭,擰着的眉又下去了。
陰了幾天的天氣,也在此刻被陽光撕出一條裂縫,柔和地照在他們身上。
江寧交代完,走到門口忽然回頭。
「珍珠,祝你早日康復。」
我一時無言,張着嘴點頭。
他不恨我嗎?
如果不是我,他早就和陸錚在一起了。
我轉頭看陸錚的臉色,發現他直愣愣地盯着江寧,眼神複雜,像是有千萬句話堵在嘴邊卻無法宣之於衆。
我從前還對江寧有一絲敵意,擔心他以後會對小寶不好。
現在看來,他是一個心胸寬廣得不得了的人。
難怪陸錚那麼喜歡他。
他笑笑準備關門,我忍不住問:
「以後……可以多來看看我嗎?」
江寧愣住了,在我想要解釋前點頭。
「不過我更希望下次見你是在公園。」
-11-
江寧走了,房間內氛圍莫名變得尷尬。
陸錚若無其事地又盛了一碗湯,問我喝不喝。
心裏忽然很難受。
媽媽,果然你不該讓我留下的。
我忽然起了很惡劣的心思,忍不住笑起來。
陸錚疑惑地轉頭看向我。
「怎麼了?突然這麼開心?」
我撐着身子仰頭看他。
陸錚揹着光,雖然身形不像從前那麼挺拔,卻還是輕易讓人失神。
我說:
「陸錚,我愛你。你愛我嗎?」
他僵在原地,眸色很深,很久才說:
「我喜歡你。」
果然是喜歡。
對於剛結婚的李珍珠來說簡直是奢侈。
可現在的李珍珠以爲自己被愛着,所以貪心想要更多。
「喜歡我爲什麼不標記我?」
被下藥的時候他沒有標記我,安撫孕期的時候他也沒有標記我,前段時間我發燒快死了他還是沒有標記我。
「喜歡我就標記我啊,陸錚。」
我笑出了眼淚,陸錚卻神色複雜地叫我別這樣。
「珍珠,你身體還沒恢復。你的腺體在生產的時候已經受損了……」
其實拒絕不需要理由。
拒絕就是拒絕。
但我卻像聽不懂一樣,非逼着他標記我。
陸錚被我擠到牆角。
「珍珠,江寧跟我不在一層樓辦公,我和他已經徹底結束了。」
耳邊像是響起一道驚雷,炸得我腦子嗡嗡響。
我拉下病服,露出後頸的腺體。
「那你標記我啊。」
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
幽暗、深邃,含情脈脈。
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裏映出我的身影,抖動幾下,閉上,再睜開。
陸錚輕輕抱住我,蘭巖草和青提混在一起,纏綿悱惻。
他給了我一個臨時標記,匆匆去了廁所。
我捂着臉,順着牆滑下去,臉上的淚越擦越多。
還不如不給呢……
剛好我大鬧一場,我們倆就此分道揚鑣。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委屈無奈地給我一個臨時標記,和從前叫我「小寶爸爸」一樣讓人難過。
-12-
江寧很講信用,又來看了我一次。
我當時正在給李梅蘭澆水,他忽然衝過來抱住我,一臉緊張地問我爲什麼爬那麼高。
我茫然地搖頭。
「什麼爬那麼高?我只是給花澆水啊。」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花盆。
「我媽媽在這裏睡覺,不對不對,她前幾天纔給我過生日,也不對……嗯……你看我的花養得好不好?」
江寧神色複雜地看了我很久,最後輕輕摟住我。
「珍珠,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但是你如果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我或許可以幫忙。」
想要做的事,讓江寧幫忙……
「等我走了,你可以幫我照顧小寶嗎?」
怕他不知道小寶是誰,我慌張解釋。
「小寶是我的孩子,現在在保溫箱呢,前兩天還會叫我爸爸了,不對不對……他還沒滿月呢,但是他很懂事的,喫的也不多,很好養活……那天他還說喜歡你……」
江寧的表情越難看,我說的話就越無厘頭。
到最後,我急得要掉眼淚,生怕他嫌我煩。
「我就是想說,等你和陸錚結婚了,可以不要討厭小寶嗎?算我求求你了,我馬上就要走了,我不會打擾你們的。我從來沒去看過他,他不知道我的,要是他說錯話或者喫得很多,你不要罵他好不好?他沒有人疼已經很可憐了。我存了一點錢,留一半給他當伙食費——」
「珍珠,」江寧打斷我,他漂亮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彷彿下一秒就要落淚。
「我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你和陸錚的孩子,我看一眼都覺得可恨。要是不想你孩子被我掐死,你就自己帶着他。」
手緊緊絞着衣角,我鼓起勇氣想再求求他。
「可是我媽媽來找過我了,我要陪她去環遊世界。」
「帶上小寶的話,他會很辛苦。」
「而且我媽媽不認識他,她肯定玩得不開心。我不想。」
江寧臉色扭曲,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他緊緊抓着我的手,不由分說地把我往外拉。
陸錚提着湯出現在門口,看見江寧嚴峻的神情一時有些慌亂。
「怎麼了?是不是珍珠惹你生氣了?他是病人,你不要怪他——」
「陸錚!」江寧氣鼓鼓地看着他,眼眶通紅。
「李珍珠病了!病得很嚴重!我懷疑他已經出現幻覺了!」
陸錚的表情滯住。
「怎麼會呢?他這些天喫飯睡覺都很乖……」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他站在凳子上,稍微一傾身就會掉下去。」
我茫然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心裏隱約覺得不對勁。
於是我主動接過陸錚手裏的保溫桶。
「哇,好香呀!我餓的不行了,江寧你要不要留下一起喫飯?陸錚最近做飯很好喫,我做飯也很好喫的,之前陸錚還說想學了做給你——」
保溫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巨大的痛楚從心臟向周身發散,疼得我弓起背。
我忘了。
還在躺保溫箱裏的小寶,是我給陸錚下藥後纔有的。
陸錚他,最討厭喫我做的飯。
陸錚衝過來抱住我,嘴巴一張一合,說了什麼,我一句也聽不見。
-13-
醫生讓我填了很多表,做了好多檢查。
回病房的時候,陸錚臉色陰沉。
我緊張地看着他,坐在牀上不敢說話。
晚上我自己主動洗好澡,坐在牀邊等陸錚。
「陸錚,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以後不要你標記我了。」
他給我擦頭髮的手一頓,而後更加用力了。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們是伴侶,你想要標記我怎麼會不給你,可醫生說過你的腺體情況很不好,現在標記,你的信息素會暴亂。」
又是一大堆理由來拒絕我。
「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是開玩笑的。等過幾天我就帶我媽去環遊世界了,哪裏有空讓你標記我嘛。」
肩膀忽然被狠狠一拽,陸錚將我推倒在牀上,眼睛裏滿是悲傷。
「珍珠,你病了,我們先把病治好,再談戀愛,好不好?」
他都這樣說了,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鑽進他胸口,用力嗅着蘭巖草的味道。
「好。」
其實我覺得身上有點疼,但是我怕說了陸錚會生氣,只能努力聞着他的信息素止痛。
醫生給我開了很多藥,每天要喫一大堆。
我忍不住向李梅蘭吐槽。
「這藥好大一片啊,吞又吞不下去,掰開喫了又影響效果。生病也太麻煩了。」
「李梅蘭……媽媽,你生病的時候,是不是也吞不下藥?還是你努力地喫藥,卻沒有人給你藥?」
「李梅蘭,你好慘……」
她哭起來,我抱着她,安慰道:
「沒關係,我前段時間不是接了個活嘛,現在你兒子有錢了!走,我ŧŭ₌帶你去旅遊,給你買最貴的裙子!不等明天了,咱們現在就走!」
一陣風撲過來,李梅蘭被甩了出去,眼前天旋地轉,我被裹緊在一個滿是蘭巖草香的懷裏,狠狠摔在地上。
陸錚喘着粗氣,眼眶通紅地看着我。
他哭起來,我的神智才漸漸回籠,侷促地往後縮了縮。
「對不起對不起,是不是我又要你標記我了?」
「你別怕呀,我是個 Omega,我打不過你的,下次我要還這樣你把我捆起來,踹我,罵我不要臉,罵我婊子!」
陸錚不哭了,我以爲有用,於是像唱歌謠一樣,一搖一晃地拍着手。
「李珍珠小婊子,李梅蘭大婊子,李珍珠是小婊子……」
雙手被緊緊桎梏住,陸錚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堵住我的嘴。
我被親得喘不上氣,腦子一片混沌。
良久,他鬆開我。
「李珍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人,李梅蘭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媽媽。」
或許是因爲短暫性的缺氧,我終於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
心裏一緊,我看向窗戶。
那裏空蕩蕩的,除了被砸爛的幾根欄杆,哪裏有什麼李梅蘭。
沈自山壓根沒給過我骨灰,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14-
我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地上清理到一半的嘔吐物,牀頭櫃上發黃發臭的玫瑰花,陸錚身上歪七扭八的衣服和手臂上厚厚的紗布。
我站起來,掙扎着往外走,被他從後面緊緊抱住。
「珍珠,你去哪?」
我掙紮起來,嘴脣幾乎要被咬出血。
「我要去殺了沈自山!」
我的力氣在他面前不過蜉蝣撼樹,他一使勁,我就毫無辦法。
「養好身體了再去報仇好不好?我幫你一起報仇好不好?」
身體開始發軟,我靠在他的懷裏,突然覺得好無力。
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該相信沈自山的話。
我應該努力工作,就算做到吐血也要把我媽治好。
醫生明明說過,她的病可以治好的……
我靠在他懷裏,呼吸漸漸平靜。
過了好一會,我艱難開口:
「我想去看看小寶。」
這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問起他。
那個在我肚子裏待了不到九個月的孩子。
那個在算計和仇恨下誕生的孩子。
陸錚眼裏湧出淚水。
他帶着我來到兒科,隔着厚重的玻璃,指着對面的保溫箱說:
「看,那個小傢伙,就是我們的孩子。」
身體因爲激動劇烈地顫抖着,雙手緊緊貼在玻璃上,描繪着那個小生命的眉眼。
眉毛眼睛鼻子都和陸錚一模一樣,太好了。
很快我又忍不住皺眉。
「他好小啊。」
「嗯,因爲早產,所以體型小了一點點。但是沒關係,以後我們把他喂的壯壯的。」
我不由得轉頭看着陸錚。
「陸錚,你愛他嗎?」
陸錚這次回答得毫不猶豫:
「當然。」
我點點頭,繼續專心地看着那個小傢伙。
「那你以後對他好一點。他調皮的話不要打他,他喫得多也別罵他,同學欺負他了你要幫他撐腰……」
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通。
總算體會到每次上學前媽媽拉着我的書包不厭其煩地說那些陳詞濫調時的心情。
到最後,陸錚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
我尷尬地攏攏衣襟。
「我以後就不說這麼多了嘛,你不要生氣。」
片刻後,他張了張嘴,忽然問:
「你想知道小寶叫什麼嗎?」
「當時你還昏迷着,後來也不肯提他,所以我就自作主張起了名字,叫李星舒。希望他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耀眼,過得自在逍遙。」
頓了一下,他補充說:
「我找人算過了,說這個名字很適合他。」
李星舒。
我翻來覆去地念叨着這三個字。
「!」
「他姓李?」
陸錚理所當然地點頭。
「你拼命生下的孩子,跟你姓不是很正常嗎?」
我慌亂地搖頭。
那怎麼行呢,跟我姓的話,陸家還會要他嗎?
如果陸家不要他,我怎麼養的活他呢?
陸錚看穿我的不安,環住我的肩膀。
「他姓李,並不影響他是我陸錚的孩子。珍珠,我永遠不會拋棄他,更不會拋棄你。」
我剛鬆一口氣,又聽見他說:
「珍珠,給小寶起個小名吧。」
-15-
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給小傢伙想名字。
要朗朗上口,要有個好寓意,好養活,還不能被取成難聽的外號。
我在玻璃外看着那一小團,忍不住抱怨:
「起名太麻煩了。」
陸錚嗔怪地看我一眼。
「那你讓我買字典幹什麼呢?」
他還想說話,玻璃裏面卻發生了一場騷亂。
幾個醫生護士緊張地圍在小寶旁邊,它被抱出來,進了手術室。
那一瞬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時間漫長,我的心越來越疼,越來越不安。
醫生面色凝重地走出來。
「孩子本來就是早產,出生的時候又有些缺氧,腦幹發育得不是很好……」
後面醫生說的話,我又聽不見了。
他的嘴一張一合,指責我爲什麼要早產,爲什麼要給陸錚下藥,爲什麼要回沈家,爲什麼偷懶不去賺錢給媽媽治病,爲什麼要說給小孩起名很麻煩。
他說小寶生我的氣了,他和李梅蘭都不想要我了。
我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慌亂地跪在地上給他道歉。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該死的是我,我二十年前就該死了……」
陸錚蹲在我身側拉我,大喊我的名字。
我被他抱進懷裏,淚水蓄滿我的眼眶,大顆大顆地往外掉。
我在他懷裏掙扎着,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困獸掙扎的聲音。
「……陸錚,怎麼辦啊……」
「我好疼啊……」
他翻看着我,不停地問:
「哪裏疼?」
我說不出來,好像哪裏都不疼,又好像哪裏都在疼,像被凌遲一樣,全身各處。
它們喧囂着告訴我,這世界上屬於我的最後一點血緣也要離我而去。
要從我體內出逃,撕爛我的靈魂和身體。
「疼……」
他擦不乾淨,哭着吻我,把所有的眼淚喫進肚子裏。
「珍珠,昨天我夢到媽媽了。她說,李珍珠,不要怕,你身上留着媽媽的血,你在,媽媽就永遠在。她說珍珠是世界上最懂事最孝順的孩子,她在醫院,等珍珠養好身體了帶她去旅遊。」
我靠在他胸口,被他強有力的心跳聲震得腦袋發暈。
「陸錚,小寶的名字我想好了。叫康康好不好?」
「康康?」
「嗯,李星舒是不是太大了?我想讓他叫康康,平安健康就好了。」
康康被推進了監護室,陸錚的爸爸和沈自山都來了。
沈自山看着我紅腫的雙眼,居然斥責陸錚。
「陸錚,我把珍珠交給你的時候他可是好好的,怎麼現在成了這個樣子?聽說他當初也是早產,是看見了什麼扎眼的場面,受到刺激了嗎?」
他的眼裏露出奸詐的精光,彷彿握住了陸錚什麼把柄一樣勝券在握地看着他。
陸錚咬咬牙,不動聲色地將渾身僵硬的我摟得更緊。
「是我不好,沒照顧好珍珠。」
沈自山上下打量我們兩眼,皮笑肉不笑地對陸錚爸爸說:
「陸兄啊,我們沈家也不是什麼小門小戶,我沈家的兒子也不是任別人欺負的啊。」
「還希望你們陸家,別做得太過分了。」
氣氛有些尷尬,陸錚的爸爸咳嗽一聲,將陸錚叫出門。
電視劇來到黃金檔,女主倒在地上,懷裏的孩子奄奄一息。
【要不是你害了那麼多人,你兒子怎麼會死?父母做的孽報應在孩子身上,這就叫一報還一報啊!】
沈自山「哈哈」笑起來,指着那個哭號的女人。
「像不像你媽?貪心不足蛇吞象,結果害了幾代人……」
聞言,我怒上心頭。
「我媽沒錯!」
「如果不是你婚內出軌,根本不會有那麼多無辜的人受傷!」
沈自山被我一吼,迅速皺起眉頭。
「混賬——」
門被推開,陸錚衝過來擋在我面前。
「沈董,你的巴掌,不會是要落在剛生產完的兒子身上吧?」
沈自山尷尬地收回手,閉而不答。
「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他走到門口,笑眯眯地回頭朝我做口型。
「一報還一報啊。」
我叫住他,在陸錚震驚的目光下,乖巧地問:
「爸,我出院的時候,可以公司看你嗎?你們公司的人不會攔着我吧?」
沈自山眸光一暗,裝模作樣地叫我好好休息。
-16-
房間內陷入安靜。
我靠在陸錚懷裏,固執地看完了那一集電視。
小小的嬰兒被扔進火堆,什麼都不剩了。
陸錚換了一個喜劇頻道,信息素將我緊緊包裹起來。
「醫生說了,康康馬上就會好的。」
我們在監護室外等了三天。
康康被推出來的時候,像只瘦猴,乾巴巴地陷在小被子裏。
我顫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臉頰。
他從睡夢中醒過來,微微一動,抓住我的手指。
-17-
我站在醫院門口,抬頭看向天空。
陽光熾熱,天空湛藍,白雲柔和。
「是個適合旅遊的好天氣呢。」
陸錚收拾東西的動作一頓。
他輕輕把我的帽檐往下壓了壓。
「一家三口出去旅遊纔好玩,不準自己偷跑。」
我從後面抱住他,聲音悶悶的。
「陸錚,謝謝你。」
在他準備回抱我之前,我抱着康康上了車。
-18-
陸錚請了太久的假,回家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匆匆去了公司。
臨走前他叫來了老宅的阿姨,讓她幫忙照顧我和康康。
他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又親了親康康的小臉。
「等我回來了給你們做好喫的。」
短短一個多月,陸錚不比我看着健康。
他從前的西裝穿在身上大了一圈,風一吹就晃來晃去。
「今天晚上,我來做飯給你喫吧。」
「不會下藥的。」
他眼神落寞,輕輕握住我的手。
「過幾天我們一起做,你剛出院,好好休息。」
鼻子一酸,我輕輕推開他,握着康康的小手晃了晃。
「康康,我們跟爸爸說拜拜。」
-19-
陸錚出門後半小時,我去了沈自山公司。
陸錚說張阿姨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我把康康交給了她,留下一張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揣着水果刀出門。
路過一個老婆婆的時候,我買下了她所有的水果,連帶着揹簍一起背進了沈自山公司。
沈自山開完會回辦公室的時候,很驚訝我的到來。
他看向我身側的揹簍,對旁邊的祕書使了個眼色,衣衫不整的祕書紅着臉,立刻將那些東西拿了出去。
「你來幹什麼?」
我乖巧地坐Ťū́ₜ在沙發上盯着他看。
「你不是我的爸爸嗎?兒子來看爸爸,有什麼問題?」
這話說得我自己都噁心。
面前這個站在權力頂端的男人,是所有罪孽的源頭。
如果不是他反覆出軌,林夫人不會整天惶惶不安,我媽不會懷了我,我就不會破壞陸錚和江寧。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無法填平的傷疤,矯揉在一起,最後變成一把抵在我後背的刀,推着我來到這裏。
祕書又折返回來,嘴角的白濁已經被擦掉,紅着臉站在門口,信息素濃郁。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坐在辦公桌旁。
「看完了就走吧,我現在很忙。」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邊。
「爸,我想和陸錚離婚。」
他眉頭一挑。
「哦?我當你有多喜歡他,原來跟我一樣,喜歡新鮮的。」
我搖搖頭,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像一對促膝長談的父子一樣自然。
出門前我照過鏡子。
ẗŭ⁼蒼白、瘦弱,整個人像一具骷髏架一樣,除了醜陋,造不成任何威脅。
對自己信息素和能力絕對信任的沈自山,就這樣讓我站在了他的身後。
「不是的,是因爲我病了,精神病。」
他冷笑一聲。
「既然病了就去休息,不要在這裏煩我。陸家還有利可圖,你現在不能任性,我還有事要忙——」
話音未落,我的刀子扎進了他的太陽穴。
不久前對我說即便我手裏有把槍也無法殺掉他的沈自山,就這樣斷了氣,鼓鼓囊囊的褲襠都還沒消下去。
一股難掩的、巨大的興奮籠罩着我,我渾身顫抖起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門口的祕書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轉身跑出去。
趁着這個空當,我來到了頂樓。
來之前我就算好了, 這棟樓後面有一片綠化帶, 種了很多樹,摔下去也不會砸到人。
李珍珠是個沒用的劣性 Omega,爲了給媽媽和自己報仇, 只能用自己的血濺在別人身上。
我爬上欄杆,頂樓的風吹亂我的頭髮。
李梅蘭站在欄杆外朝我伸手。
「來啊,李珍珠!」
「來找媽媽!」
-20-
陸錚剛到公司半個多小時, 就接到張媽的電話。
「小先生他出門了, 也不說幹什麼,就是絮絮叨叨交代我好好照顧小少爺。」
陸錚捏緊電話, 迅速點開監控。
纖瘦的身影在門口晃動幾下,他精準地盯住那一閃而過的金屬光澤。
巨大的不安湧上心頭, 陸錚扔下手中的文件, 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停車場。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闖紅燈。
等他感到沈氏的時候, 大樓裏喧鬧、嘈雜,人心惶惶。
他衝進電梯,按下最頂層的按鈕。
開門、奔跑, 直到看見那一抹纖瘦的背影毅然翻過欄杆。
陸錚目眥欲裂, 撕心裂肺地大喊:
「李珍珠!!!」
-21-
李珍珠離開前,留了一封信和一張離婚協議書。
【摯愛的陸錚,李星舒:
【展信佳。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我很冒犯地闖入你們的世界,又招呼都不打的就離開,卻是很不講理。
【這一年時間,我真的好幸福好幸福。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陸錚, 我一直想跟你說句對不起, 破壞了你和江寧,我也很痛苦。
【但請你不要把這份恨意發泄到康康身上。如果將來某一天,你發現他長得和我有些像,請不要對着那張臉生氣。
【還有康康,請不要向他提起我這個自私的爸爸。我不是真的嫌起名字麻煩, 我其實很愛他很愛他。
【嬰兒房裏有一個箱子, 裏面有我給他織的小圍巾和衣服。
【我想說,我給他餵過奶, 抱着他踩過草坪, 看過藍天白雲,給他買了第一個小書包、小衣服、小鞋子, 給他留了每年的壓歲錢……我愛他, 不比任何一個母親或父親對孩子的愛少。
【現在我要陪媽媽去旅遊了, 但是請他不要自卑或者難過, 他身上留着我的血, 我就永遠在。
【愧對於你們的, 李珍珠。】
-22-
一個星期後。
我睜開眼,看見白花花的天花板和一張瘦削的臉。
陸錚眼裏滿是紅血絲,幾度張嘴, 才發出乾澀的聲音。
「李珍珠, 你終於醒了……」
我沒死。
上一次是媽媽把我推了下來, 這一次是陸錚抓住了我。
我得了精神病,被送進療養院。
陸錚緊緊握着我的手。
「李珍珠,不要怕。」
「所有的罪惡都沒了, 以後的路,我們一起走。」
我眨眨乾澀的眼睛,把頭埋進他胸口。
「嗯。」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