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制匹配

陸焱徵是聯盟最年輕的上將。
戰功赫赫。
卻被迫成爲了我的 Alpha。
登記後,他丟掉我捧到他面前的鮮花,摘下婚戒。
冷聲命令道:
「不許讓別人知道你是我的 Omega。
「離我遠點,別做無意義的事。」
後來戰事告捷。
而他僵立在歡慶的人潮中。
紅着眼,瘋狂嘶吼:「我的 Omega 在哪裏?他還沒有回來!」
身下的血跡蔓延開來。
我無力地笑。
好像……回不去了。
因爲我死掉而解除婚姻關係的話。
陸上將應該會很開心吧……

-1-
我中槍了,失血的速度很快。
強撐着靠在牆上。
我艱難地打開隨身醫療箱,拿出紗布填塞止血。
即便身爲一名軍醫。
也沒想到會用到自己醫療箱裏的東西。
腎上腺素隱匿痛覺。
我勉強塞好肋下的傷口,纔看見大腿上也中了一槍。
雙手逐漸失去力氣。
還沒包紮好腿上的傷口。
眼皮就重得睜不開了。
身體越來越輕。
再睜眼。
我發現自己竟然飄浮在半空。
看見地上渾身是血的身體。
我一瞬間愣住了。
哦。
想起來了。
今天我們戰隊的奇襲任務,是圍剿敵軍營地並營救人質。
對方在不久前劫持了我軍的家屬客機,還盜取了黑匣子。
對了。
不知道我剛纔救出的小女孩有沒有順利地找到陸焱徵。
把黑匣子裏的儲存器交給他。
去看看吧。
我飄出房間。
往會合點去。
遠遠地。
我就看見了陸焱徵。
他穿着濃紺色作戰服。
站在隊伍最前面。
軍帽將他半張臉罩在陰影裏。
露出冷硬的下頜輪廓和清晰的喉結。
即便不靠 S 級的 Alpha 信息素。
他也能輕易讓人感到壓迫和威懾。
「隨行軍醫在哪?!」
陸焱徵厲聲喝道:「站出來!」
一片肅靜裏,隊伍中站出一個人。
是江煥。
他也是 Omega 軍醫,跟我同宿。
陸焱徵走到他面前,問:「喬喻去哪兒了?爲什麼沒跟你一起歸隊?」

-2-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
這麼近的話,會聞到信息素的味道。
因爲上一次離他這麼近的時候,我就聞到了。
清新又深邃,是雨後松林。
獨屬於陸焱徵的味道。
一定是聞到了陸焱徵的信息素。
江煥的臉瞬間紅了。
他答:「不知道。」
接着用很小的聲音說:「喬喻向來不守紀律,這次說不定是怕受傷,逃跑了。」
「是麼。」
陸焱徵語氣無波,轉身往隊伍前面走。
我追上去拉他的袖子:「不是!
「我怎麼可能當逃兵?!」
結婚一年了。
你怎麼能輕信別人的話,認爲我是那種人?!
掌心攥到一把虛空。
我觸不到陸焱徵。
也沒辦法解釋給他聽。
難以否認。
即使已經結婚一年。
陸焱徵也一點都不瞭解我。
我們很少獨處。
況且從一開始。
他就不願成爲我的 Alpha。
聯盟規定。
高層軍官到一定年齡,將與信息素匹配度高的 Omega 強制匹配。
以保證 Alpha 在戰爭中保持冷靜與理智的頭腦。
而我,擁有與陸焱徵百分百匹配的信息素。
這是我人生中鮮少的幸運事件。
父親在戰場上犧牲後。
母親的住院費一直由聯盟無償墊付。
所以無論理事會讓我跟誰結婚。
我都不會有異議。
可我沒想到對象會是陸焱徵。
那個曾在聯盟官方媒體上,被直播接受總統勳章的 S 級 Alpha。
戰功赫赫,被無數人當作英雄的天之驕子。
登記那天我忐忑又高興,像去領頭獎。
沒想到,領到一盆兜頭澆下的冷水。
沒有婚禮,沒有終身標記。
只有一道冷冰冰的命令。
「不許讓別人知道你是我的 Omega。
「離我遠點,別做無意義的事。」
我看着垃圾桶裏的花束。
悶聲答:「是,陸上將。」
可在這次任務之前。
我好像把他的命令搞砸了。

-3-
前一天清晨。
我被看見從陸焱徵的單人宿舍裏走出來。
身上的痕跡可以遮蓋。
但纏繞在身上的濃郁 Alpha 信息素氣息已然昭告天下。
戰士們談論很激烈。
陸焱徵很生氣。
訓練後。
我窩在宿舍衛生間裏,抱着手機瘋狂打字。
【陸上將您好,我是喬喻。】【握手.jpg】
【我爲昨晚和今早發生的事感到萬分抱歉!】【敬禮.jpg】
陸焱徵大概是不屑理睬,沒回。
我厚着臉皮繼續發消息:【您不用擔心,有人起疑的話,我會說是去您宿舍商討重要戰略情報!】【抱拳.jpg】
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小時。
我收到短消息。
【總部招你進隊的時候,是不是忘了測智商?】
……
話少,且難聽。
我思考片刻。
再次自信發言:【那我就說身上的味道是別的 Alpha 留下的,絕對不會跟您扯上關係!】【奮鬥.jpg】
腳都麻了,陸上將也沒再回復。
相信他一定也對我最後的提議很滿意吧!
可是很快。
我就發現自己被無視了。
戰士們向陸焱徵敬禮問好,他點頭回應。
可遇見我。
別說點頭了,連一個眼神都沒有。
失聰失明一般徑直從我面前走過。
看來陸焱徵還沒有消氣。
果然。
他真的很不希望被人知道跟我的關係。
但我們昨晚都已經……
集合哨響起。
代表奇襲任務即將開始。
我與先遣隊同乘裝甲車抵達目標地點。
車門打開。
陸焱徵挺拔地立在門口。
逐一與跳下車的戰士擊掌、交握。
這是聯盟集團軍不成文的習慣。
寓意行動順利、平安歸來。
我排在末尾。
用作戰服前襟擦了擦手掌,並提前擺好擊掌姿勢。
可輪到我時。
陸焱徵揮過來的手順滑地轉了彎。
他扶了扶軍帽。
直視我舉到臉側的手掌和僵在脣角的笑容。
……
陸上將真的很難哄。
我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將掌握成拳。
給自己加了個油。
如果得到了陸焱徵的擊掌。
我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
我飄在陸焱徵面前,不合時宜地想。
「喬喻,收到請回復!」
陸焱徵在對着通訊器叫我的名字。
重複兩遍後。
他蹙眉抿脣。
聽見通訊器裏傳出ƭů⁾細微的聲響。

-4-
風都安靜下來,使陸焱徵聽得更清楚。
是電流聲。
「喬喻,收到請回復!」
這一次。
陸焱徵的語氣變得有點兇了。
跟前一晚叫我名字時一樣兇。
實際上那晚他的語氣經歷了幾次變化。
在半夜,看見我突然闖入宿舍時,是震驚的。
然後他發現我正處於神志不清的發情期。
嘗試冷聲喚醒。
身經百戰的陸上將沒有成功。
他壓着聲音,很兇地叫我的名字。
接着命令我不要亂動。
過程容不得細想。
任何一幀畫面重現,都能讓我恨不得立即離開這個星țüₗ球。
清醒後。
我從亂七八糟的牀上坐起身。
天將亮未亮,身邊沒人。
盥洗室傳來水流聲。
我抬頭,看見陸焱徵的背影。
他上半身裸着,肌肉線條深邃如山川溝壑。
正在認真,且十分細緻地衝洗手指。
我垂頭把臉埋進被子。
臉頰連同後頸的腺體再度變得灼熱。
十幾秒後,我起來找到衣服穿好,走到盥洗室門口。
語無倫次地道歉:「陸上將,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讓您……」
「喬喻,我說過別做無意義的事。」
陸焱徵關掉水龍頭,走過來,冷淡地說:「我不會標記你,因爲戰爭很快就會結束。
「到時候,我們就解除婚姻關係。」
我知道自己沒有難過的理由。
但我控制不住。
喉嚨忽然有些發緊。
讓人發不出聲音。
陸焱徵有理由生氣。
因爲這完全是我的錯。
我沒想到發情期結束一天後又反撲。
違反了要離陸焱徵遠一點的承諾。
但目前看來。
以後應該不會再出現類似情形了。
因爲。
我們好像連離婚的程序都不用走了。
只是不知道,陸焱徵以犧牲戰士家屬的身份,接受榮譽勳章的時候,會不會全程黑臉。
他應該會拒絕出席吧,我又想。
通訊器裏依舊沒有回應。
陸焱徵咬了咬牙。
發佈命令道:「全力搜尋並保護人質!
「如果發現喬喻,立刻押他來見我!」
隊伍迅速而有序地四散開。
陸焱徵站在變得空曠的草地上。
忽然轉身。
朝着我的方向看過來,說:「你怎麼在這裏?」
我恨吸了口氣,瞪圓眼睛看他。
難道,陸焱徵看見我了?!

-5-
「陸上將,我能問您個問題嗎?」
我猛地回頭。
看見站在我身後的江煥。
他的眼神穿過我,直直落在陸焱徵身上。
「問。」
陸焱徵冷聲說。
「有人在傳,說喬喻是您的 Omega,是真的嗎?」
江煥眼神閃爍,似乎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又害怕得到答案。
而我站在兩人中間。
像正在等待接受裁定的戰犯。
「是誰?」
陸焱徵沉眼斂眉,厲聲道:「在聯盟軍隊裏散播這種毫無意義的傳言,是想被關禁閉嗎?!」
陸焱徵很生氣,語氣很兇。
但江煥並不害怕,反而顯得很高興。
他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不可能。」
然後向叢林裏跑去。
有樹葉被風吹下來。
從我的身體裏劃過。
不疼,因爲我的身體裏很空曠。
但我卻清晰地感到難堪。
這是理所應當的。
我低下頭想。
陸焱徵沒有理由爲我公開真相。
即便被誤會成行爲不端的 Omega。
那也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是嗎?
但是我爲什麼會在發情期闖入陸焱徵的房間?
想了很久。
依舊無解。
就像一個月前,醉酒的那個臨行前夜一樣。
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時候有戰士跑過來。
對陸焱徵敬禮,然後道:「報告!被俘人質已全部救出,現準備轉移。」
我心下一怔,脫口而出:「那個小女孩安全回來了?」
那她爲什麼還沒有把儲存器交給陸焱徵?!
是不是半路丟失了?
沒人能給我回答。
「好。」陸焱徵沉聲道,「可以轉移。」
不。
現在還不行!
如果落下那個小女孩就糟了!
我跟着那名戰士往叢林裏走。
卻在半途看見江煥。
他正委身躲在草叢後面。
彷彿發現了可疑的目標。
「出來!」江煥忽然站起身,大聲道,「我已經看見你了。」
幾秒後。
草叢跳出一個小女孩。
撒腿往反方向跑。
是她!
我救出的那個小女孩。
她安全了!
六七歲的的孩子哪裏跑得過訓練有素的聯盟軍。
沒出十米,她就被江煥摁在地上。
手中的儲存器掉出來,甩在地上。
江煥眼睛一亮,把小女孩提起來,問:「這東西你哪來的?」
小女孩嚇壞了,小聲哭着說:「是一個戴着紅十字袖標的 Omega 哥哥……他讓我交給陸上將,可是我不知道陸上將長什麼樣……
「你是好人嗎?你能不能快去救哥哥,他受傷了嗚嗚嗚——」
江煥迅速地抬手捂住她的嘴,環顧一圈確認沒人,才低聲道:「我認識陸上將,可以替你把東西交給他,也會去救那個哥哥。
「但是,今天發生的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說,好嗎?」
小女孩點點頭,江煥才放下手。
他將小女孩交給負責人質的軍官,往陸焱徵Ṱüₙ所在的方向走。
就快得救了,我想。
「上將!」江煥大聲喊。
滿臉興奮地揮動着手臂。
他跑到陸焱徵面前,連軍禮都忘了敬。
「我找到黑匣子裏的儲存器了!」
陸焱徵神情一凜,接過來看。
有些急切地問:「在哪裏找到的?是喬喻帶回來的?」
「不,」江煥停頓一下,低聲說,「是我剛纔在交火處發現的,可能是逃竄的敵軍落下了。」
「江煥,」我跑到他面前,震驚地吼道,「你爲什麼撒謊?!」
陸焱徵。
別相信他!
陸焱徵的臉沉下來,看着江煥說:「是麼,看來你的運氣不錯。」
他將儲存器放進口袋裏,問:「有喬軍醫的消息嗎?」
江煥沉默幾秒。
最終搖了搖頭,說:「沒有。」

-6-
前一晚從陸焱徵宿舍回來的時候。
我遇到了江煥。
他滿眼詫異地看着我,又望向樓梯盡頭。
樓下住的全是 Alpha,也包括陸焱徵。
他跟我的話本就不多。
現下更是避嫌似的,迅速移開了目光,徑直離去。
再回到宿舍時,他告訴我:「短短半個小時,整個隊裏都在傳你今天的事!」
江煥很憤怒:「還有人說你是從陸上將的房間出來的。
「陸上將爲人正直,你最好立即向所有人坦白,不要玷污上將的名聲!」
所以,這就是江煥隱瞞真相的原因嗎?
他討厭我。
所以不想我被救?
但現在,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因爲,我好像已經失去了生還的可能。
「還有事嗎?」
陸焱徵問江煥。
江煥抬起頭,說:「上將,我找到了儲存器。算作立功的話,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陸焱徵:「問吧。」
「您以後……會跟什麼樣的 Omega 結婚?」
江煥說完。
遠處忽然傳來喧鬧聲。
是被解救的軍屬與親人團圓了。
壓抑不住的哭聲和笑聲混在一起,讓人忍不住動容。
陸焱徵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神情變得溫柔:「我很喜歡的吧……」
照理是不會難過的。
因爲我一直知道自己並不是陸焱徵喜歡的人。
因爲天性樂觀。
我總以爲經過漫長的瞭解和陪伴,終有一天會被陸焱徵承認、接受。
但現在。
在我聽見他說,想要跟喜歡的人結婚的時刻。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成爲了陸焱徵幸福的阻礙。
他原本可以找到心儀的 Omega。
戀愛,求婚,終身標記。
把傳統的步驟做得充滿儀式感。
而不是被強制匹配成我的 Alpha。
被迫接受平白的遺憾。
是時候放棄了。
我對自己說。
想要的少一些,比較不容易傷心。
喧鬧聲很快平息。
一名隊長跑過來報告:「陸上將,人員集合完畢,是否回基地,請指示。」
陸焱徵點頭,拿起通訊器。
像是終於沒了耐心:「喬喻!我希望你這樣做不是爲了引起我的注意。
「現在回來還不晚。被我抓到,你就滾出聯盟軍!」
通訊器對面依舊安靜。
陸焱徵對隊長說:「你帶隊員和家屬回基地,剩下的跟我進營地找人。」
「上將!」江煥很激動地說,「不按照線人提供的路線走,多半會遇到陷阱或是炸彈。」
「這太危險了,喬喻根本不值得我們這樣——」
「江煥!」
陸焱徵大聲打斷他,擲地有聲地道:「再多說一個字,你就回去關禁閉。」
江煥眼眶瞬間紅了,緊抿着脣不再講話。
只是跟在陸焱徵身後,往營地裏面走。
就快進入營地入口的時候,我們與返回基地的隊伍相遇了。
擦身而過。
跟在隊伍最末尾的小女孩忽然轉身。
跑過來,拉住了陸焱征衣角。
「你就是陸上將,對不對?」
她仰着臉,膽怯卻篤定地問。
陸焱徵蹲下身與她平視,說:「對。」
小女孩把掌心裏攥成一團的東西塞進陸焱徵手裏。
說:「這是粘在哥哥衣服上的。哥哥把衣服穿在我身上,不讓我脫下來。然後他就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瞪着紅紅的眼睛問:
「你們找到他了嗎?他沒有死,對不對?」
陸焱徵看了眼她身上的黑色馬甲,臉上出現從未有過的疑惑。
然後,他展開了手裏的布塊。
是防彈衣胸口粘貼的軍號牌。
上面印着數字:96511。
陸焱徵的指尖忽然顫抖起來。
他用低不可聞和難以置信的聲音,念我的名字:「喬喻……」

-7-
「他在哪?」
陸焱徵猛地握住小女孩的肩膀。
急切到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問:「他哪裏受傷了?!」
女孩被嚇哭了,嗚嗚咽咽地搖頭,說:「我不知道,他身上全都是血,躺在地上站不起來……」
她滿臉是淚,抬頭對江煥叫嚷:「你騙人,你說你會去救哥哥的!你根本沒有做到!你快把哥哥給我的寶貝還給我!」
陸焱徵皺眉問:「什麼寶貝?」
「是很硬的一小塊板子,哥哥說是存了重要東西的寶貝,讓我帶出來給你的。」
陸焱徵猛地抬頭,一雙怒目赤紅。
他死死盯住江煥,嘶吼道:「大家跟緊我,進營地,快!」
他們迅速行進,陸焱徵抱着小女孩在前面帶路。
繞過了一些自制陷阱後。
陸焱徵停下來。
他輕輕喘息,問懷裏的小女孩:「你還記得當時逃出來的路線嗎?」
我循着小女孩的視線,看見一片迷宮一樣的民房區。
土黃色的矮房鱗次櫛比,密密麻麻。
牆壁上大多有彈孔和破損。
被蕭瑟的風吹過,就像一座座墳冢。
「怎麼辦……」小女孩又哭起來,「我沒記住。」
民房區埋了許多土雷和炸彈。
貿然進入等Ṱù₈於送死。
這大概也是敵軍沒有追過來將我滅口的原因。
陸焱徵將小女孩交給戰士,讓他們在原地等。
「我會找到他,」他回過頭,嚴肅而認真地說,「別哭。」
我看着他衝進蜿蜒的小道。
腦海中卻浮現出陸焱徵少年時的臉。
別哭。
那時的他,也對我這樣說。

-8-
我與陸焱徵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
因爲那天我收到了一面軍旗。
它整齊疊放在方形木盒裏。
以代替父親的骨灰。
母親病倒住在醫院。
十歲的我形單影隻,抱着木盒坐在醫院門前的花壇邊。
我需要儘快哭完,然後把木盒寄存在醫生那裏。
才能回到病房陪媽媽。
可哭到一半。
一個少年站到我面前,語氣生硬地說:「別哭。」
他看起來年長我幾歲。
穿着和軍裝極爲相似的套裝,黑色皮鞋被擦得很亮。
少年神情嚴肅,認真地說:「你爸爸是英雄,你應該爲他感到驕傲。」
我點點頭,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少年眉心蹙起,彷彿遇到難題。
他遲疑地,生疏而彆扭地抬起手,替我擦了擦眼淚。
「陸焱徵!」
聽見叫聲,他轉身往醫院門口停着的軍車跑去。
替他開門的正是前來移交軍旗的長官。
本應只是短暫而平凡的相遇,陸焱徵一定早就忘記了。
卻在我的記憶裏反覆播放了無數次。
直到少年的背影與此刻穿梭在蜿蜒小道里的身影重合。
又要走遠了。
我想。
只不過。
這次離開的是我。
陸焱徵不停奔跑,一間一間地找。
快跑到民房區邊緣的時候。
忽然「轟」的一聲巨響。
一枚土雷被引爆了。
塵土很快被風吹散。
顯露出陸焱徵髒污、驚詫的臉。
他看向一旁被炸開牆的矮房。
掙扎着爬起來又跌倒。
一串血跡從他的額角滑下來。
陸焱徵渾然未覺。
跌跌撞撞跑進去。
跪倒在我的身體面前。
他找到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爲時已晚。

-9-
如果把我腦中存儲的陸焱徵的影像,一幀幀做成相片。
大概可以根據表情分爲兩類。
冷肅穆然、不苟言笑的軍官陸焱徵。
和即便做了親密的事,依舊總是被我惹怒的 Alpha 陸焱徵。
但現在。
他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茫然地瞪大雙眼,雙脣和指尖都在顫抖。
這是恐懼的表現。
曾今面對過許多死亡的陸焱徵,也會恐懼嗎?
他抬起手,卻始終不敢碰我。
我的身體靠牆邊躺着。
身下的血洇出大片。
看不出任何活着的跡象。
按照正常的流程,陸焱徵應該通過判斷呼吸和觸摸頸動脈來確認我是否已經死亡。
但他都沒有做。
而是用我手邊的繃帶爲我的腿傷捆紮止血。
接着把我一把橫抱起來。
按照進入的路線迅速往回衝。
很快出了民房區。
先前等候的隊員開來了裝甲車,停在營地入口。
陸焱徵剛把我的身體放在車內的擔架上。
江煥就撲過來,要爲我檢查傷口。
「滾開!」
陸焱徵一把將他甩開,像一頭暴起的野獸。
「不許你碰他!」
江煥跌坐在地上,哽咽道:「他需要止血藥。」
裝甲車正往基地極速行進。
顛簸使我的身體不停晃動。
陸焱徵奪過江煥手中的止血藥,將我的頭輕輕抱在懷裏。
然後用醫藥箱裏的剪刀剪開衣服,露出我被粗暴填塞過的傷口。
行軍多年,陸焱徵早已能夠熟練救護傷員。
可在噴消毒液和撒藥粉的時候,卻由於手法不穩浪費了許多。車內的氛圍壓抑沉重。
沒有一個戰士敢出聲。
只有小女孩用顫顫巍巍的聲音說:「哥哥會死嗎?
「他是因爲救我,才死的嗎?」
「不,」陸焱徵低垂着頭,用很輕的聲音說,「他不會死的。」
我坐在啜泣的小女孩身旁。
很想告訴她,我受傷並不是她的錯。
當時大部分敵軍被捕,人質已轉移出營地。
替一名腿部受傷的士兵簡單包紮後。
我在一間堆滿雜物的矮房裏發現了小女孩。
她嚇壞了,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我告訴她只要再勇敢一點,噩夢就會結束了。
我脫下防彈衣套在她身上,問她還有沒有其他人藏在附近。她想了一下,說有幾個壞人留下來用很響的機器切東西,沒有逃跑成功,藏在附近的房子裏。
黑匣子不方便攜帶。
他們一定是用電鋸鋸開,然後取出儲存器帶走。
我想護送小女孩出去再上報消息。
卻正巧遇到那羣人拿着儲存器往反方向逃跑。
儲存器裏有飛機往返各基地的路線和精準的基地座標。
萬萬不能落入敵軍之手。
於是我想也沒想,就開槍射擊。
拿到存儲器後,幾個敵軍忽然返回來發動攻擊。
寡不敵衆。
我的子彈用完,只好帶着小女孩往民房深處跑。
然後被槍打中肋下和大腿。
我們躲進一間矮房後,沒有被繼續追殺。
我嘗試聯絡陸焱徵,但營地內似乎有信號屏蔽,通訊器完全失去效用。
小孩子體重輕,不易觸發炸彈。
我把儲存器交給小女孩,交代她從窗戶出去,跑出營地,找到陸上將。
「陸上將是什麼樣的?」
小女孩緊張又膽怯地問。
我開始流血,但還沒來得及覺得疼。
便笑了一下,輕聲說:「最高大、最英俊,卻看起來最不開心的 Alpha。」
「他爲什麼不開心?」
「因爲我吧……」我開始覺得有些冷,說,「他在生我的氣,現在……還沒有原諒我呢。」
所以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不願意跟我講話。
也不願意跟我擊掌握手……

-10-
裝甲車直接抵達基地醫院。
幾位軍醫候在門口,將我的身體接進搶救室。
陸焱徵渾身鮮血,僵立在搶救室門外。
過了少時,與搶救區相鄰的病房區忽然湧進一小羣人。
是我們解救出的部分軍屬。
有不少纏繃帶的戰士走出病房。
驚喜地與自己的 Omega 相擁。
一時間。
樓道里滿是重逢團圓的愛侶。
他們緊緊相擁,歡笑或流淚。
有 Alpha 在大聲感謝上帝,然後親吻自己懷中的 Omega。
說:「幸好你沒事,你回來了!」
喜悅而溫馨的氛圍彷彿被一道無形牆隔開。
陸焱徵木然地看着他們。
然後驀地躬身跪在地上。
發出痛苦嘶啞的低鳴:「我的 Omega 怎麼辦?
「喬喻,別走,求你……」
一旁的戰士聽見,露出震驚的表情。
江煥則是瞪圓眼睛,後退幾步,後背撞在牆上。
搖頭說:「這不可能。」
陸焱徵猛地起身,用手肘將他抵在牆上。
兇狠地道:「你最好祈禱喬喻平安無事,否則,我讓你死!」
他看着江煥的臉色逐漸由慘白變爲絳紫,才陡然鬆開手。
幾位戰士慌忙跑過來,將不停嗆咳的江煥從地上拉起來,架走了。
我看着渾身緊繃的陸焱徵,疑惑慢慢變大。
他是在爲我擔心嗎?
可是,爲什麼呢?
陸焱徵旁觀過許多犧牲。
所以面對戰士的死亡,他常常冷靜地善後,不會表現出過多悲傷。
況且我只是他名義上的 Omega。
他並不愛我,不是嗎?
「你又生氣了嗎?」
小女孩仰頭看陸焱徵,懵懂地問。
陸焱徵像是沒聽懂,啞聲問:「什麼?」
「哥哥說你生他的氣了,不開心。」
小女孩說:「你生氣的時候,也會這樣對待他嗎?」
陸焱徵看向她,面色變得蒼白。
過了少時,他重新看向搶救室的大門,眼眶變得很紅。
「不會。」陸焱徵很輕地說,「我沒有生他的氣。
「我只是連自己都弄不清楚,所以才……」
他沉默,喉結壓抑地滾了幾遭,又說:「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會告訴他,其實——」
「上將!」搶救室的門忽然打開,軍醫跑出來打斷他,「喬喻可能堅持不住了,能儘快通知他的親屬嗎?」
陸焱徵愣怔地看過去。
喃喃道:「怎麼會堅持不住?怎麼會……」
軍醫對上將的反常反應有些疑惑,還是說:「他的心跳已經停止了,但我們會繼續搶救四十分鐘。」
心跳已經停止了嗎?
我要走了啊。
我看向陸焱徵,發現他正木然地看着搶救室大門。
忽然,我看見淡藍色的光暈漸漸從他身體各處迸發出來。
陸焱徵的呼吸加快。
面色逐漸變紅,彷彿在發燙。
緊接着,樓道里開始出現騷動。
Beta 醫生和護士ţù₂紛紛引導 Alpha 和 Omega 下樓。
身爲魂魄的我聞不到,卻能看見肉眼看不見的信息素粒子。陸焱徵爆發了嚴重的易感期。
不到一分鐘。
他身上的淡藍色光暈已然變成深藍色火焰。
彷彿要將陸焱徵包裹燃燒。
他支撐不住,咬牙跪倒在地。
有 Beta 醫生來爲他注射抑制劑。
但陸焱徵正處於暴走狀態,把人一下甩出幾米遠。
他站起身,緩緩朝搶救室走去。
最終停在門口。
將額頭重重抵在門上。
近乎哀求地嘶吼:「喬喻!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
同一瞬間。
我似乎聞到了一縷淡淡的的松香。
魂體變輕。
雨後松林的味道很快變得熾烈濃郁。
下一秒,我被扯進黑暗的旋渦。

-11-
(第三視角)
陸焱徵最終暈了過去。
像野獸一樣被摁着注射了強效抑制劑後,用束縛帶捆在隔離室的病牀上。
他大部分時間躁動掙扎。
然後做小段小段的夢。
他夢見小時候被父親帶去軍營。
用懵懂的語言立誓成爲一名軍人。
畫面一轉。
陸焱徵來到十幾歲。
他看見坐在醫院花壇邊默默流淚的小男孩兒。
白皙、瘦小。
捧着代表犧牲的深色木盒。
第一次哄人。
陸焱徵不得要領。
把安慰的話說得嚴肅又生硬。
他是陪身爲大校的父親來轉交木盒的。
因此瞭解男孩兒流淚的原因。
但 Alpha 天生缺乏共情。
陸焱徵自認爲明白戰爭的殘酷,所以才冠冕堂皇地要男孩替死去的親人感到驕傲。
諷刺的是。
在陸焱徵參軍後不久。
他的母親就病死家中。
那時戰爭剛剛打響。
陸家的傭人都四散奔逃。
陸焱徵和父親在戰場上自顧不暇。
得到母親的死訊已是一個月後的休戰期。
他看着窗外的殘垣斷壁,第一次感受到戰爭ţùₕ真實的樣子。
它殘忍如巨大怪獸。
搗亂世界的秩序。
無差別踐踏每一個人的生命。
自己爲什麼沒照顧好母親?
陸焱徵懷着巨大的愧疚。
做了一個決定。
戰爭結束後,他要退役,併爲母親守墓十年。
父親得知後並未急着阻止。
但很快,他收到了聯盟理事會發來的強制匹配通知書。
陸焱徵知道。
是父親想用 Omega 的信息素和家庭拉住他。
所以他牴觸喬喻,故意冷落甚至說些傷人的話。
這樣比失去父親,再失去丈夫好得多。
陸焱徵想。
事情大概是逐漸偏離軌道的。
陸焱徵不能確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喬喻的。
只是清晰地記得臨行前的那一晚。
酒會上,喬喻喝醉了。
他跑到會場後面的長廊上,堵住提前離席的 Alpha。
可能是喝醉了纔有膽子。
Omega 面頰酡紅,含糊地說:「你跟他們都碰杯了,還沒有跟我碰杯。」
陸焱徵沉默地站在他面前,聞見忍冬花信息素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酒氣。
Alpha 蹙了蹙眉,嚴肅地說:「你不能再喝了。」
「哦。」Omega 呆呆地應了聲,然後緩慢地走過來。
長廊昏暗。
月光從纏繞的藤蔓中間投進來,照在喬喻臉上。
他停下來,站在距離陸焱徵很近的位置。
理直氣壯地違反了婚後上將提出的命令。
但上將沒有呵斥他,也沒有後退。
因爲他看見喬喻溼潤的眼睛。
眼淚沒有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只是蓄積在眼眶裏。
快溢出來的時候。
眨一下。
陸焱徵在眼眸中的倒影就變得清晰,然後很快地,又融化在模糊的一片水光裏。
喬喻的睫毛很長,眨得緩慢,在乾淨的臉上留下陰影。
會場裏的音樂暫停的時候。
喬喻閉上了眼睛。
他徐徐地貼近陸焱徵,仰頭將微顫、柔軟的嘴脣印在陸焱徵的臉頰上。
陸焱徵微微側頭,喬喻就親在了他的嘴脣上。
喬喻握住了他的手臂,但沒用什麼力。
陸焱徵沒有掙脫,任由喬喻用笨拙、緩慢而生澀的動作。
把忍冬花的氣味染在自己身上。
同樣地,喬喻身上也沾染了濃郁的松香味。
在那不久,喬喻就帶着發情熱闖入了自己的房間。
Omega 忘記了醉酒時發生的事。
所以困惑自己爲何會鬼使神差地跑來找陸焱徵。
但陸焱徵知道。
因爲百分百匹配的信息素像種子,已經在臨行前夜種在了 Omega 的身體裏。
一旦有渴望。
身體本能會將他帶到 Alpha 身邊。
夢中的陸焱徵剛想要解釋。
眼前的畫面就變成了林中的敵人營地。
戰士們在爲勝利歡呼。
Alpha 紛紛擁抱着自己的 Omega。
只有自己,格格不入地僵立在人潮中。
他紅着眼,終於瘋狂地嘶吼出聲:「我的 Omega 在哪裏?他還沒有回來!」

-12-
混沌中。
我似乎多次聽見低沉痛苦的嘶吼聲。
睜開眼睛時。
大腦纔像重新啓動的機器一般緩慢地開始運轉。
白色天花板,和一張曾出現在久遠印象中的臉。
「喬軍醫,」他沉聲說,「你終於醒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制服上的肩章。
過了少時才認出來。
他是陸軍總司令,陸戰擎。
是當年將裝着軍旗的木盒交給我的人。
也是陸焱徵的父親。
我想問好,卻只是動了動嘴脣,發不出聲音。
陸司令坐到牀邊的椅子上。
開口道:「你拿回了儲存器,立了大功,可以向聯盟軍提一個要求。
「儘管說吧,哪怕要陸焱徵那小子休假ṭùₜ一個月照顧你也行。」
我緩慢地眨眼,聽見隔壁病房傳來一陣喧鬧聲。
病房門被人撞開的時候。
我用積攢到的一點力氣,啞聲說:「我想……跟陸上將結束婚姻關係。」
撞開門的人似乎愣住了。
停頓少時才跌跌撞撞地走進來。
站到我面前。
我幾乎認不出陸焱徵。
他雙眼猩紅,臉卻蒼白得可怕。
鬍子像是很久沒颳了,顯得不太體面。
身上的信息素味道淡得幾乎聞不到了。
陸司令皺眉看了他一眼。
問道:「爲什麼?
「是不是這臭小子對你不好?我替你收拾……」
「不是的。」
我不想讓陸焱徵困擾。
隨意扯了個謊:「是我,我想要……跟喜歡的人結婚。」
陸司令沉下臉,終於沒再說什麼。
所以我看向陸焱徵。
艱難地、淺淺地,在氧氣面罩下笑了笑。
像是在無聲地安慰:沒關係的,我來說比較好。
這樣陸司令不會生他的氣。
以後遇到喜歡的人。
也能坦蕩地重新結婚。
沒關係的。
我又對自己這樣說。

-13-
陸司令似乎是同意了我請求。
但奇怪的是。
陸焱徵並未因此而表現出輕鬆或高興。
他將病牀安置在我的病房裏,每天按時注射抑制劑。
我的日常起居都被他全權接手。
餵飯喂水、洗漱擦身。
體貼入微到連護工都自嘆不如。
拔掉引流管或是換藥的時候。
陸焱徵會小心翼翼地釋放適量的信息素來安撫我的疼痛。
大概是對法定 Omega 的責任感使然。
我爲陸焱徵反常的舉動作出解釋。
然後告訴自己:這是每一位 Alpha 都會做的事,並沒有什麼特別。
深夜裏醒來。
我看到陸焱徵正安靜地注視着我。
他的眼神很複雜。
像在默數我的呼吸,確認我真的活着。
空氣靜了半分鐘,陸焱徵先開口:「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搖頭,然後看向天花板,輕聲說:「陸上將,其實您不用這樣的。
「提出離婚請求是我自願的,並不是因爲您那天早上說出的話。」
陸焱徵坐直了身體,微微蹙眉,嚴肅地看着我。
使我感覺自己在欲蓋彌彰。
於是掙扎着想要起身,說:「是真的,不用等到戰爭結束,明天就……」
「別亂動。」
陸焱徵走過來按住我肩膀,讓我躺回病牀上。
他的手掌寬大、乾燥,帶着槍繭。
觸感和熱度貼着病號服傳導進皮膚,瞬間讓我感到肩膀到臉都在發燙。
陸焱徵盯着我的臉看了少時,忽然問:「你發燒了?」
說完,就用整個掌心覆蓋住我的額頭。
他的手太大了,幾乎蓋住我半張臉,並且久久沒有移開。
我不敢動,有些不自在地說:「你的手太熱了,感覺不出來的。」
所以趕快拿下來吧,陸上將。
「是麼?」
陸焱徵的聲音很沉,響在頭頂很近的地方,好像把我的耳朵震麻了。
大手終於離開了。
但更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陸焱徵俯下身,吻在我的額角。
我僵在牀上,很快反駁了自己的想法。
他怎麼可能吻我。
只是在用嘴脣測試溫度罷了。
但是。
測試時間未免有些長了。
我小心地眨了眨眼,說:「我……我沒發燒。」
所幸陸焱徵終於起身,讓我的呼吸重新順暢。
「您很忙吧,您不用留在這裏照顧我。
「我不會反悔提出離婚的請求,所以您不用繼續履行 Alpha 的職責。」
陸焱徵垂眸看着我,耐心地聽我說話。
緊接着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你在趕我走?」
我不敢繼續看他,又漸漸感覺睏倦,所以只是半合着眼睛縮進被子,搖了搖頭。
「一切都等你痊癒出院再說。」陸焱徵放低聲音。
說:「睡吧。」
雨後松林的香氣又從陸焱徵身上散發出來。
輕輕將我包裹住。
使我喪失反駁陸焱徵的能力,反而很快安然地睡去。
出院已是一個月後。
我回到宿舍,驚訝地發現裏面住着兩位 Alpha 戰士。
陸焱徵提着東西從後面趕來,對我說:「軍屬來了,所以調整了宿舍。」
「那我現在的宿舍在哪裏?」
大概因爲腿傷未痊癒,陸焱徵扶住我的手臂,一邊帶着我往樓上走,一邊說:「今後,你跟我住。」
我停在樓梯轉角。
看向站在身側的陸焱徵。
他高出我許多,所以眼神向下,與我的視線相接。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又登上一層臺階,平視他道:「不可以。」

-14-
陸焱徵垂眸看向他空虛掌心。
像是愣了一下,沉聲問:「爲什麼?」
初秋的陽光從樓梯轉角的窗戶照進來。
陸焱徵的半張臉落在被高挺鼻樑製造成的陰影裏,看不清表情。以往我是怕他這樣問的,但現在好像平添了一點勇氣。於是我說:「我們很快就要解除婚姻關係了,住在一起,不方便。」
已經被迫在醫院陪了我那麼久。
回來還要同住的話,會很煎熬吧……
而且,我不想再被信息素支配。
陸焱徵緩慢地放下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看向一邊說:「但是宿舍公寓現在已經住滿了,沒有多餘的空房間。」
我看着他的側臉,說:「沒事的,現在還早。我可以去市裏,找間酒店住一晚。
「我的腿……以後不能負重訓練了,所以在住院時申請了市中心軍區醫院的工作,很快就能入職了。」
我看着陸焱徵驚詫的臉,淡然地笑了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行李,問:「您可以,找輛車送我去市裏嗎?」
陸焱徵沒有回答,也沒有鬆手。
僵持幾秒,他問:「不能繼續留下聯盟軍嗎?如果不喜歡醫院的工作,我可以——」
「喜歡的。」我鬆開手,避免與他的觸碰,笑着說,「我會一邊讀研究生,一邊在臨牀工作。
「這樣就算不上戰場,也能幫助很多人。」
陸焱徵直直看着我,好像第一次看見我笑似的。
「陸上將?」
他身體一頓,提着行李下樓:「我送你。」
陸焱徵帶我去了軍區醫院附近的一家酒店,替我付了一週的房費。
把行李放進房間後,陸焱徵站在玄關的地毯上,欲言又止。
「陸上將,時間不早了,您回去開車小心。」
陸焱徵安靜地站着,玄關處昏黃的燈光灑在他的肩膀上。
他語氣生硬地說:「你的腿,今天還沒有按摩。」
我感覺房間的溫度有些高,着急道:「我自己可以。您請回吧。」
沒人能命令陸焱徵。
他向我走過來,說:「必須先熱敷。
「並且,你能保證手法和力道都正確嗎?」
陸焱徵擋住了一部分燈光,使我被他的影子籠罩。
「可以。」
我偏過頭,說:「我是軍醫,您忘了嗎?」
房間靜了幾秒,我忽然說:「您不走也可以。」
我抬頭,看見陸焱徵的雙眸亮了下。
繼續道:「這樣明天就可以直接跟我去登記離婚了。」

-15-
不清楚爲什麼。
一提到要登記離婚,陸焱徵就會忽然變忙。
入住酒店那晚,說是第二天一早要開會。
後面每天發消息詢問我的飲食起居,卻總是以繁忙爲由,拒絕我儘快離婚的請求。
導致我在軍區醫院已經入職一週。
陸上將仍然沒有時間離婚。
就在我考慮是否要找一下陸司令,直接由理事會判離的時候。
陸焱徵忽然來到醫院。
那時候,我正跟一位 Alpha 醫生說話。
一抬頭,就看見陸焱徵面色冷厲地站在病區的走廊中間。
眼神直直盯着我身邊的 Alpha 醫生。
我微笑跟 Alpha 醫生揮手再見。
走到陸焱徵面前,問:「您是來離婚的嗎?」
陸焱徵的臉色瞬間更難看了,蹙眉看向地面,道:「我生病了,來看醫生。」
「可是,基地就有軍醫啊。」我歪頭看他的臉,說,「難道,是很嚴重的病嗎?」
好像臉的確是有點紅。
陸焱徵抬手掩脣,咳了聲,說:「感冒。」
……
我站直身體,雙手插進白大褂口袋裏,認真道:「因爲感冒驅車兩小時來人滿爲患的軍區醫院,好像有點浪費資源,陸上將。」
「我想要你爲我治療。」
我愣住,無可避免地想到以前。
他受傷,我總是第一個發現。
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也能聽見他壓抑的輕咳聲,然後將感冒藥交給他的親衛。
但現在……
「陸上將,您應該去內科掛號。」我看着他僵住的臉,說,「我現在是外科醫生,不能爲您治療。」
說完,我徑直往辦公室走去。
擦肩而過時,手臂被輕輕握住了。
「喬喻。」
說出這兩個字,陸焱徵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
他有些痛苦地低聲說:「其實,我只是想見你。」
爲什麼想見我呢?
大概,是強制匹配後形成的習慣吧。
不過既然要放棄。
就要乾脆一些。
於是我冷靜地說:「陸上將,還是請您儘快找時間登記離婚吧。
「不要再做無意義的事了。」

-16-
那天后不久,陸焱徵又來過一次醫院。
帶着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
我們在走廊的兩端對望。
他對急匆匆趕到身邊的醫生說了幾句話。
又看向我,彷彿對汩汩流血的傷口渾然未覺。
我聞到淡淡的松香味。
頸後的腺體便開始隱隱發燙。
醫生打來內線電話,說:「喬醫生,陸上將點名要你給他清創縫合。」
我看着陸焱徵深色的剪影,對電話那頭說:「請你替我跟陸上將說聲抱歉,我現在有臺手術要上,沒有時間。」
我掛掉電話,徑直上了電梯。
電梯門合上,隔絕陸焱徵灼灼的目光,也隔絕他血液裏溢出的信息素味道。
這件事後,我向醫院申請去南部戰區的城市支援。
申請被批准那天,我發短信給陸焱徵:【陸上將,我近日將去往南部戰區。請您明天早上去理事會,與我處理離婚事宜。】
兩個小時後,陸焱徵仍未回信。
我撥電話過去。
很快被接通。
「陸上將,您好。請問您明天有時間——」
「喬喻,」陸焱徵打斷我,「你是因爲我才走的嗎?」
我沉吟少時,答:「是。」
「南部戰事不穩定。」陸焱徵的聲音帶着喘息,說,「你想怎麼樣我都答應,不要去南部,好不好?」
我站在僻靜的樓道里,感覺電話那頭的聲音越來越近。
「喬喻。」
我聽見迴音。
一抬頭,便看見陸焱徵站在下層樓梯的拐角處。
仰視着我。
「喬喻。」
他又叫我一遍,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妥協和乞求。
「不要去,好不好?」
不知是喘息還是緊張的緣故,他的胸膛劇烈起伏。
右臂上的纏着的繃帶滲血了。
透出猩紅。
我沒回答,問:「明天去登記,可以嗎?」
陸焱徵雙脣抿了抿,艱難地開口:「其實我……」
「其ťű⁸實你跟江煥說的話我都知道。」
我打斷他,繼續道:「你否認我們的關係。相信他的話,以爲我是逃兵。
「還跟他說,自己想要跟喜歡的 Omega 結婚。
「所以陸上將,不要再做無意義的事了。
「現在是我,不相信你了。」
陸焱徵望着我,雙脣啓合,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
他才驀地開口:「好。我明天會按時到的。」
「謝謝。」
我鬆了口氣,聽見陸焱徵痛苦地說:「對不起。」
第二天,我早早在理事會辦事處門口等。
卻遲遲沒看見陸焱徵。
他短信不回,連電話也不接。
快到下班時間時。
我接到陸焱徵親衛的來電。
「喬醫生,陸上將半路遇到車禍,受了重傷,不能赴約了。」

-17-
一定又在騙我。
陸焱徵真的很沒信用!
「呵,麻煩你告訴陸上將,這種幼稚的把戲早過時了。」
我是真生氣了,所以很兇地說:「讓他現在、立刻馬上來登記!」
對面沉默少時,竟然哽咽道:「陸上將他……現在真的去不了。」
我一面欽佩陸焱徵親衛的演技卓絕, 一面氣沖沖地回醫院。
進了醫院,就聽見通訊器裏的緊急廣播:「緊急通知,請外科、內科及 ICU 的主治醫師全部到急救科參加搶救……」
我心頭一跳。
一邊穿上白大褂往急診跑, 一邊拽住同事問:「出什麼事了?!」
「好像是車禍。」他邊跑邊說,「一名長官開車入城區的時候, 發現了幾名挾持人質的敵軍。最後人質救出來, 他被車撞了。」
「聽說, 送過來的時候就剩一口氣了……」
心跳忽地停了一拍, 我險些被路過的人撞倒。
「對不起。」
慌忙說了一聲,卻沒人回應。
我猛地想起來。
陸焱徵說的那句「對不起」好像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我也沒有給他回應。
心頭莫名被擰了下似的。
我蹙眉, 發現自己已經趕到搶救室門口。
「喬軍醫,求您救救上將吧!」
我詫異、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陸焱徵的親衛。
他滿臉是淚, 哭着說:「他們讓我通知陸司令,說……說陸上將快不行了!」
猶如當頭一棒。
我機械地推開搶救室的大門。
被浪潮般鋪天蓋地的松香味拍擊。
入目猩紅。
地上大片大片的, 都是陸焱徵的血。
流那麼多血, 會死的啊……
身體似乎變得很燙, 頭也開始眩暈。
監護儀和搶救儀器的聲音此起彼伏,最終變成朦朧的背景音。
我舉步維艱, 但還是走過去, 看見陸焱徵慘白、平靜的臉。
我好像叫了他的名字。
又好像沒發出聲音。
你怎麼就要死掉了呢?
你還沒有跟我離婚呢……
是因爲不想離婚,所以假裝受傷的吧?
對吧?
一定是這樣的。
那我們不離婚了好不好?
你現在起來。
我們就不離婚了,好不好?
你怎麼還躺着不起來啊?
陸焱徵。
你真可惡!
爲什麼, 連讓我恨你、報復你的機會都不給我呢?
好痛啊……
心臟好像快要碎了。
腺體也好痛, 像被火灼燒。
我緩慢地貼近陸焱徵。
讓忍冬花的香氣融進松香裏。
擺在牀旁的監護儀顯示了三條直線。
有人把呼吸機從陸焱徵的臉上撤下來了。
他被放棄了。
我的 Alpha,被人放棄了。
可是, 他還是我的 Alpha 呢。
所以。
我離他很近。
俯下身, 輕輕吻在他的額頭。
眉眼。
鼻尖。
最後, 是柔軟, 卻微涼的嘴脣。
眼淚順着臉頰。
流進我們相觸的雙脣間。
使我們的吻變溼。
忽然。
我聽見「嘀」的一聲。
緊接着, 「嘀」聲越來越多, 越來越響。
將身邊的嘈雜聲和驚呼聲拉回耳畔。
我呆愣地抬頭, 看見監護儀上重新躍起的,規律的曲線。
然後很快被同事們擠出搶救圈外。

-18-
陸焱徵醒來的時候。
我恰好在他身邊。
他睜開眼睛就牢牢盯着我。
話說得很費力。
「是你救我了。」
我點頭,視線瞬間變得模糊。
「別哭。」
陸焱徵啞聲說。
我胡亂地擦了下臉,冷酷地說:「是開心的眼淚。
「既然你醒了, 就可以繼續離婚事宜了。」
陸焱徵閉了閉眼。
蹙眉道:「你說話……不算話啊?」
「什麼?」
他艱難地笑了下, 輕聲說:「在搶救室裏……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你說……我們不離婚了。」
……
我不服氣:「你也說話不算話, 還說那天一定會按時到場登記的!」
陸焱徵眨眨眼,討好道:「我救你一次, 你救我一次。
「我騙你一次, 你也騙我一次。
「我們兩個現在扯平了,好不好?」
他從被子伸出手,輕輕勾住我的小指。
說:「你好, 我是聯盟理事會爲你強制匹配的 Alpha, 陸焱徵。很高興,你成爲我的 Omega。」
我忍不住揚起脣角,說:「你好, 我是聯盟理事會爲你強制匹配的 Omega,喬喻。
「很不高興!我將隱瞞你是我 Alpha 的事實,直到你獲得我的原諒。」
「好。」
陸焱徵說:「遵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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