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一心想做嫡女,終於被大夫人收養。
結果大夫人性情無趣,只教她撥算盤看賬本,絲毫不懂如何討夫君歡心。
反而是跟着姨娘長大的我,歌舞雙絕,京中公子無不愛慕。
姐姐心心念唸的小侯爺愛上了我,連他母親上門時都說:「嫡庶無所謂,最重要的是我兒子歡喜。」
姐姐發瘋殺了我,與我一同回到被收養那日。
這次,她躲在父親身後:「女兒不想被大夫人收養,情願跟着趙姨娘。」
我趕緊上前抱住大夫人的腿。
這一世,好日子終於輪到我了。
-1-
沈府的宋姨娘過世後,留下兩個庶女。
我姐姐沈琬容,和我,沈琬寧。
此刻,我倆一左一右地站在我爹身旁,對面則是我們的嫡母沈夫人。
我爹說:「夫人,這兩個姑娘沒了母親,甚是可憐,不如你將其中一個養在身邊。」
「我知你身子不好,同時養兩個怕是照應不過來,剛好趙姨娘她也沒有孩子,因此另一個叫趙姨娘代爲照料就好。」
話音未落,姐姐已經拉住了爹的袖子。
「爹,女兒想跟着趙姨娘!」
我爹愣住了。
他一直更喜歡我姐姐,也知道我姐姐心氣兒最高。
如今放着在大夫人身邊做嫡女的機會不要,竟然要主動去趙姨娘身邊。
「容兒,你這是……」
姐姐忙不迭地說:「爹,我真的想好了,就讓大夫人收養妹妹吧。」
說完,她就像怕此事還不落定一般,急慌慌地直奔趙姨娘的院子而去。
經過我時,她還悄悄衝我笑了笑。
「這一世,你來做這個受盡苦頭的嫡女吧。」
-2-
我知道沈琬容爲何這樣說。
前世,她一心想做嫡女,搶先撲進大夫人懷裏。
但進了大夫人的院子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天真。
大夫人雖然是正妻,但完全沒有我爹的寵愛,整個院子裏冷冷清清。
而大夫人本人也完全沒有爭寵的手段,根本不會討我爹的歡心,甚至連努力都不努力,每日就在佛堂清修。
沈琬容跟着大夫人,被管教得很嚴格。
天不亮就要被婆子叫起來,洗漱穿衣,去京中的女子學堂跟着夫子上課。
回來後也不能休息,大夫人會親自盯着她學習撥算盤、看賬本,一路用功到晚上。
沈琬容苦不堪言。
尤其是,在她被賬目煩得頭昏腦脹時,我卻跟着趙姨娘去戲班子聽戲。
在她寫字寫得手疼時,趙姨娘領着我去踏青放風箏。
更別說,等我倆年紀大了,去參加京中公子小姐們的雅集會時,我被趙姨娘打扮得豔若桃李,既會唱歌又會彈琴,京中的王孫公子們都對我愛慕不已,稱我爲京城第一美人。
而沈琬容卻無人問津,她沒有才藝,大夫人教她的那些東西在這種場合根本派不上用場。
好在沈琬容至少還有嫡女的身份,在說媒時佔優勢。
因此,在她愛上宣平侯府的小侯爺後,不喫不喝地跪在了大夫人面前:「母親,求您快去侯府爲我說親吧。」
大夫人卻絲毫不顧她的懇求,淡淡道:「你年歲不到,此事以後再議,而且你現在如此癡情癲狂,必生大患,罰你去佛堂抄心經三十遍。」
沈琬容被罰去佛堂抄經時,我在雅集會上跳了趙姨娘教我的綠腰舞。
趙姨娘自己就是舞姬出身,這一支綠腰舞是她的絕學,我由她親自教授,在花間起舞,一顰一笑風姿綽約,挑動無數王孫公子的心絃。
據說那一日,京城人人爲我傾倒,那被沈琬容心心念唸的小侯爺,更是被我的一舞所打動。
等沈琬容好不容易從佛堂裏出來時,侯府求娶我的帖子已經直接遞到了沈府。
前來說親的是小侯爺的母親,老太太笑得和善:「我知道二姑娘是跟着姨娘長大的庶女,這不要緊,我也是庶女,不在乎什麼嫡庶,最重要的是我那兒子自己歡喜。」
沈琬容發了瘋。
她拎着油桶衝進我的屋子,點燃了一把鋪天蓋地的火。
我們一同死在火裏,又一同重生。
這一世,姐姐毫不猶豫地選了趙姨娘。
她對我說:「在我們沈家,嫡女的名分不過是個笑話,你去跟着那死老太婆受苦吧。」
-3-
大夫人這裏,的確是有些苦得。
我爹寵妾滅妻,全京城都是有名的。
只不過上一世我們年幼,並沒能認識到這一點罷了。
進了大夫人的房間,只覺得這裏是個雪窟,一點裝飾沒有,除了桌椅傢俱外,只有一尊佛像、一盞香爐。
大夫人閉目禮佛,在幽幽的檀香中問我:「你很失望吧?」
上一世,以我姐姐的性子,進屋時一定直接把失望二字寫在了臉上。
誰能想到,堂堂主母,失寵之後,房中的陳設還不如妾室。
要知道,趙姨娘的屋子可是鋪金鑲玉,富麗堂皇,有派頭極了。
我卻只是平靜地往香爐裏添了塊沉香:「女兒覺得,室內清簡,人心便也明亮。畢竟再多的金玉,也比不上窗外照進來的陽光。」
此刻,陽光就靜靜地灑在房間的地面上。
大夫人微微挑眉,她轉眸望向我,眸中似乎劃過一絲驚訝。
她沒想到我會這樣說。
「倒是個有意思的姑娘。」她淡淡道,「也罷,你既然跟着我,以後就是我教養你。」
「我很嚴厲,教的東西你也未必喜歡。」
我垂手:「夫人教什麼,寧兒就學什麼。」
-4-
堆積如山的賬目在我眼前鋪開,算盤架在桌前。
大夫人持一枚戒尺,神情冷淡:「要專注,分心超過三次,我會打你的手心。」
學看賬的確是枯燥的。
不比詩詞風月,這些數字叫人頭痛,什麼是進賬,什麼是支出,算清楚已經十分不易,更別說從中分析出什麼。
我不時也會昏昏欲睡,這時大夫人的戒尺就會落在我的掌心。
其實她打得並不痛,但我還是立刻一個激靈。
大夫人收起戒尺,低聲道:「很辛苦吧?」
我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頭:「是很辛苦。」
大夫人眸光一暗。
我接着說:「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會這些,以後嫁出去做了主母,人人都可以仗着我不懂,欺負我、糊弄我,到時一定會更辛苦。」
「人總要喫苦,女兒寧可喫學習的苦,也不想喫無知的苦。」
大夫人微微揚眉。
她其實是個很好看的女子,眉目依稀可見當年的清秀。
只是現在素衣禮佛,身上帶着沉沉的暮氣。
其實我很喜歡她,她雖然對我永遠是淡淡的,卻會在天涼換季時,半夜悄悄來ţũ⁽幫我掖好被子,再悄悄離開。
但我爹不喜歡她,素日裏很少來我們的院子。
那天傍晚,我爹總算來了。
他每個月會來一次大夫人這裏,算是給正妻的面子。
那一日,院子裏的下人都會高興地忙碌,氣氛比往日歡快很多。
可這一次,爹坐了還沒半個時辰,院子外面就傳來了歌聲:
「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蓬鬆一半兒歪。」
爹忍不住問下人:「誰在唱?」
下人道:「是趙姨娘在教容姑娘學唱歌呢。」
片刻後,趙姨娘便帶着一陣香風走進來。
她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牽着同樣花枝招展的沈琬容。
「沈郎聽見容兒唱歌了?是不是比我當年唱得還好呢?」
我爹眉目微展:「想當年,你在湖心亭與我初遇,唱的也是這首曲子。」
趙姨娘羞怯道:「沒想到沈郎還記得。」
「奴家這嗓子如今是不比當年了,好在能將這些教給女兒——容兒,請你爹爹去房裏,再唱一遍如何?」
沈琬容立刻乖巧地上前,拉住我爹的袖子:「爹爹,我和姨娘都想你了,院子裏還備了茶水果子,爹一邊喫一邊聽我唱好不好?」
她和趙姨娘一左一右,巧笑倩兮,不過片刻的工夫,我爹已經被拉走了。
大夫人的房間裏,只留下一地的寂靜。
幾個小丫鬟難免露出沮喪的神色——老爺一個月就來這麼一次,還被搶走了。
「夫人,那這菜是上還是不上?」
今晚的許多菜,都是小廚房得知老爺要來,特意做的。
大夫人還沒開口,我站了起來。
「上啊,爲什麼不上?」我說,「我爹不喫,我們喫。」
「怎麼,難道男人不來,咱們女人就連飯也喫不了了?上,都上,今天有珍珠燴八仙是吧?我最愛這道菜,一個人都能喫掉一盆。」
丫鬟們被我說得昂揚起來,立刻開始佈菜,整個屋子的氣氛再次熱鬧起來。
大夫人看我一眼,良久,少見地笑了一句:
「好丫頭,是個爭氣的。」
從此之後,大夫人就常叫小廚房做這道珍珠燴八仙。
我喫了無數碗,仍然沒能再見到爹。
他幾乎日日留在趙姨娘那裏,府裏得了什麼新鮮的好喫的、好玩的,他也都先緊着趙姨娘和沈琬容。
白天的時候,沈琬容見了我,笑得耳墜兒都在亂晃。
「瞧見了嗎?嫡女又如何,爹的心在誰那,誰就過得尊貴體面。」
「你那老太婆是個廢物,你就等着跟她學成個小廢物吧。」
她等着看我難過得要哭出來的表情,我卻神色不變,淡淡道:
「姐姐,你有沒有想過,小曲兒這種東西,是戲子優伶才唱的?」
「趙姨娘現在能讓你唱小曲兒來邀寵,以後就能作踐你更多。」
沈琬容的臉色變了。
但不過片刻,她就笑了出來:「你不過是嫉妒,等着吧,往後你有更多的苦要喫。」
說完,她轉身就走。
可其實我並沒騙她。
前世,趙姨娘也是這麼對待我的。
她教我唱曲,教我跳舞,讓我給爹表演各種各樣的才藝。
那時候府裏只有大夫人和趙姨娘,大夫人不得寵,趙姨娘憑藉這些就已經足夠留住爹。
可後來,爹又納了年輕貌美的新人進來,這些就不夠用了。
趙姨ẗù₆娘不得不上升手段。
她給我下藥,讓我上吐下瀉。
在我練舞的地上抹了豬油,刻意害我摔傷。
等我病了傷了,她便去爹那裏心疼地哭訴,求爹來看看我,用這種方法留住爹。
那些年,對我而言如同噩夢一般。
從趙姨娘身上,我無比清晰地看到,如果依仗男人的愛,那便一生都要爲了這份愛去和別的女人鬥。
鬥下去,總有輸的那一天。
而大夫人,她不鬥,但她並沒有輸。
在那間雪窟似的房間裏,田莊的莊頭、鋪子的老闆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對她敬意十足,半點兒不敢糊弄。
丫鬟婆子、小廝家丁,更是上下井然有序,對她忠心耿耿。
重活一世,我要做這樣的主母。
就這樣,沈琬容跟着趙姨娘繼續學習唱歌跳舞、賣弄風月。
而我在跟着大夫人學習管賬理家、打點上下之餘,提出了新的要求。
「夫人,我想學劍。」
夫人怔住了。
她的房中的確有把寶劍。
從下人們的隻言片語中,我拼湊出了夫人的過往。
她曾是將門虎女,十五歲時提着一柄寶劍,殺穿叛軍,爲被困在城中的父兄送信。
只是後來父親戰死,兄長在娶了嫂子後,草草將她嫁給身爲五品文官的我父親。
往事蒙塵,寶劍也在那裏靜靜落灰。
上一世,容兒很怕那柄劍。
我卻覺得,那柄劍叫我向往。
「求夫人教我學劍!」
我看着夫人,她面無表情,於是我的心裏越來越忐忑。
我並不知,這寶劍對她而言,是榮耀,還是傷情。
良久,夫人冷淡地轉身,只留給我一個Ṭűₑ背影。
就在我沮喪地認爲這就是拒絕了的時候,夫人遠遠地丟下一句話。
「來院子裏。」
「扎個馬步給我看。」
-5-
從那日起,我便跟着夫人練劍。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春去冬來,轉眼間我成了大姑娘。
那一日,我在湖邊練劍。
劍光飛起,旋過四周的桃花枝,片刻後,所有的花莖一起落下,只留下整齊的斷面切口。
我知道,我已經練成了。
身後突然傳來叫好聲,我猛地回頭,這才發現,有羣人不知何時來到了山石的背後。
是一羣出來踏青的公子小姐。
這其中,正有我的姐姐沈琬容。
不得不說,沈琬容的確是當今世家貴女中最出挑的,她今日一身桃紅羅裙,人比桃花豔,那些公子們都圍在她的身邊,不斷獻殷勤。
這是她前世從未體驗過的。
然而,就在她幾乎飄飄欲醉時,那些公子們看到了在湖邊舞劍的我。
爲首的公子率先感嘆:「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如今得見佳人,猶勝公孫氏啊!」
他這麼一說,其餘公子們紛紛附和。
無人再理會旁邊的沈琬容。
沈琬容望着我,她目光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那一天,我練劍回去後,剛匆匆洗了個澡,就聽到門口傳來喧譁聲。
「容姑娘的簪子丟了,你們仔細搜。」
我擦着滴水的頭髮走出來,和帶着一羣丫鬟僕婦的沈琬容撞了個正着。
我冷淡道:「你又發什麼瘋?」
她看我一眼,曼聲對周圍的人道:「我知道,寧兒妹妹是不會偷我東西的。」
「只是爲了避嫌疑,少不得也要對她的屋子搜查一番。」
僕婦們得了令,衝進我屋子,一通亂翻。
片刻後,有人拿着簪子衝出來:「大小姐,找到了,在二小姐的梳妝檯裏。」
此時此刻,我爹正好從外面應酬回來。
他聽到這邊人聲鼎沸,忍不住走進來:「這是怎麼了?」
他一進來,沈琬容便哭起來。
「妹妹,我知道你羨慕我和姨娘更被爹爹疼,有好喫好穿,可你也不能偷我的簪子呀。」
「這是姨娘的傳家寶,姨娘今日知道這簪子沒了,氣得當場暈過去了,現在還人事不省……」
「爹爹,求您爲姨娘做主啊!」
-6-
家祠裏,幾個下人押着我。
我爹高高地坐在主位,旁邊是委屈啜泣的趙姨娘和沈琬容。
不知爲何,我看着她們倆那宛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哭樣,就覺得特別好笑,於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爹大怒:「你笑什麼?偷了東西還笑?!我沈氏有你這樣的女兒簡直是敗壞門風,我今日就該把你亂棍打死!」
我抬起頭,冷眼看着這個與我有血緣至親的男人。
我毫不懷疑,他真的敢打死我。
沈家不可能打殺嫡女,但說到底,我並不是大夫人親生的,生母不過是個通房丫鬟。
更何況大夫人平時待我也都是冷冷淡淡的,外面並不覺得她對我有什麼親情。
趙姨娘連哭帶喘地捂着胸口:「沈郎,你是知道的,這簪子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前朝宮裏的東西,再貴重不過了。」
「其實再貴重的物件兒,寧姑娘若是喜歡,奴家也必定雙手奉上。」
「但她爲什麼要偷呢?若是傳出去了,沈家的女兒名聲受損,我容兒的婚事可怎麼辦呀!」
趙姨娘說着說着就又要暈過去,沈琬容連忙扶着她爲她順氣。
我爹盯着我,良久冷聲道:「來人,請出家法!」
按照家法,偷竊是三十大板。
一個板子下去便是皮開肉綻,三十個板子,就算不死,下半生也是個廢人。
千鈞一髮之際,門口突然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我看誰敢。」
大夫人走了進來。
她睡得很早,這個時間原本應該已經睡下了的。
我沒想到她會來。
大夫人走到我身邊,冷淡地直視我爹:「老爺,官府審人也講究個是非分明,沒有偏袒一方就直接上刑的。」
我爹臉色一白。
趙姨娘立刻哭起來:「是非如何不分明?這贓物可是在寧姑娘的房間裏搜到的,難不成就因爲她是夫人養的,夫人就要包庇她?」
趙姨娘是不怕大夫人的。
這些年來,我爹寵妾滅妻,趙姨娘一直覺得,她纔是這府裏最尊貴的女子。
至於我母親,不過是個不得夫君喜愛,偏安一隅的廢物主母。
因此即便當面鑼對面鼓地碰上,她也不怕。
然而,素日裏身着素衣、寡淡少言的大夫人,突然轉頭,望向趙姨娘。
那一瞬,她的身上迸發出難以忽視的威儀:「跪下。」
趙姨娘愣住了。
大夫人一字一頓:「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帶着你女兒,一起跪下。」
趙姨娘求助地看向我爹:「沈郎,我……」
父親卻沒有發話,而是臉色發白地看着大夫人身後。
那裏有十來個高壯的男子,他們並不進屋,只是沉默地立在房間外,每個人都如一座沉默的鐵塔。
那是一支府兵,大夫人從將軍府陪嫁過來的人。
我Ṫû₍也看到了他們。
往日裏,我以爲他們就是些普通的家丁,叫他們劉叔、李叔,他們也都笑呵呵地答應,還給我買芝麻糖喫。
如今他們全都佩了甲,沉默而立,每個都是跟着老將軍在戰場上殺過人見過血的武夫。
我爹的手抖了。
他顫聲對趙姨娘道:「主母說話,你頂嘴,的確不敬,還不跪下認錯。」
趙姨娘不敢相信地望着父親。
父親:「跪下!」
趙姨娘嚇得哆嗦一下,這才拉着沈琬容,不情不願地跪了下去。
但她仍然不死心,舉起那簪子遞到大夫人手裏:「夫人,這贓物真的是在寧姑娘房間找到的,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前朝後妃的東西,現在市面上再也買不到的……」
大夫人接過了趙姨娘手中的簪子,眯起眼,認真看了看。
下一瞬,她直接將那簪子丟到了地上。
「什麼破爛貨色。」
一室寂靜。
所有人都嚇呆了。
趙姨娘在這沈府風光了十幾年,從來沒人敢摔她的東西。
趙姨娘自己也愣住了。
她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簪子,一時間連哭都忘了。
大夫人冷冷地看向我爹:「老爺,你覺得我陸絳雲的女兒,犯得上偷這種東西嗎?」
看着我爹訥訥不言,大夫人回眸,吩咐她的陪嫁侍女吳媽媽:「取我的妝奩匣子來。」
大夫人很少梳妝打扮。
她日常只穿一身素衣,滿頭青絲用一根木簪挽住。
連我都不知道,她還有妝奩匣子。
吳媽媽很快帶着兩個小廝,取來一個巨大的檀木盒。
打開,一室流光溢彩。
我爹新娶的孟姨娘是外放出宮的宮女,很是見過大世面,此刻率先驚叫起來。
「天哪,這是西域貢品級的翡翠,那塊玉田幾十年前就被開墾完了,我只在老太妃那裏見過這等水頭的鐲子。」
「竟然還有珊瑚珠,這珠子在市面上,一顆能換十顆金錠,夫人竟然有這麼大的一串珊瑚珠項鍊!」
趙姨娘面容呆滯。
沈琬容則怔怔地看着這滿匣子的奇珍異寶。
她的目光中有不解,有震驚,亦有怨恨。
前世,她在大夫人身邊呆了這麼多年,從不知道那雪窟似的屋子裏,還藏了這樣多的珍寶。
大夫人沒理任何人,只是轉頭衝我招了招手:「過來,挑幾件。」
我:「啊?」
片刻後我才反應過來,連忙擺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大夫人輕笑一聲:「幾樣首飾都不敢?你是我的女兒,我的東西以後可都需要你來繼承。」
一時間ţūₘ,滿室豔羨的目光全都落在我身上。
沈琬容瞪着我,她的目光幾乎要滴出血來。
趙姨娘已經面如死灰,然而仍然掙扎着做最後一搏:「夫人,我知道寧姑娘跟着您長大,金尊玉貴,位同嫡女,我的容兒比不上她。」
「您想袒護寧姑娘,沒人敢忤逆您,但難道這偌大一個沈府,主母嫡女就可以肆意妄爲,我們這些姨娘庶女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大夫人看向趙姨娘,她突然笑了。
大夫人冷麪冷語的時候,趙姨娘從來沒有怕過她。
可此刻大夫人笑了,那只是一個再平靜不過的微笑,趙姨娘卻生生打了個哆嗦。
大夫人盯着趙姨娘,話卻是對吳媽媽說的:「帶上來。」
吳媽媽會意,轉身出去,片刻後,兩個府兵將一個披頭散髮的丫鬟壓了上來。
沈琬容失聲道:「小荷……」
趙姨娘狠狠掐了沈琬容一把,沈琬容纔將話音嚥下去,然而她的身子卻忍不住地在顫抖。
她沒辦法不顫抖,因爲那名叫小荷的婢女趴在地上,臉上糊着血,十指上夾着木板,血肉模糊。
室內的女眷都害怕地驚叫起來,紛紛側目迴避,只有大夫人處變不驚,用毫無起伏的聲音道:
「下午的時候,吳媽媽就看見這個丫鬟在滿院子亂竄,製造動靜引開當值的人。」
「之後又出現在內屋,出來時被路過的家丁看見過,神色很慌張。」
「我覺得不對勁,就先做主替老爺審了。」
「這是記錄好的口供,小荷已經簽字畫押了,老爺可以看看。」
大夫人輕輕揮手,吳媽媽將一份摁了手印的口供呈給了我爹。
像是預料到趙姨娘她們下一步會如何狡辯,大夫人幽幽地封上了所有的退路:「爲防有人說我是屈打成招,審人的時候,我特意以沈家長房主母的身份請了族中的長輩們前來旁觀,他們都可以作證,這小丫鬟說得句句屬實。」
我爹一手拿着那份小荷的口供,另一隻手則在不斷地發抖。
他完全沒想到,大夫人這麼厲害。
這個女人自從嫁進來就少言寡語,他嫌她無趣,不怎麼寵她,她便也偏愛一隅之地呆在佛堂裏清修。
然而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這個女人不聲不響,卻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幹了。
她明察秋毫,提前抓到了內奸。
等風波真的鬧起來時,她已經連人都審完了。
卻又偏偏沉得住氣,一聲不吭地等待對面先發作。
現在,事情已經鬧大,連沈家的族老都被請過來見證了審訊,他哪怕再想護着趙姨娘和沈琬容,也護不住了。
那小荷已經嚇得拼命磕頭:
「老爺饒命,老爺饒命,都是容姑娘和趙姨娘指使我的,她們說事成之後給我三百兩銀子……」
我爹面色青白。
他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趙姨娘和沈琬容。
沈琬容已經嚇成了一隻哆嗦的鵪鶉,趙姨娘到底是比她見過世面,此刻梨花帶雨地看着我爹,用上了渾身裝可憐的本事:「老爺,奴家服侍您十幾年,您救救奴家……」
大夫人打斷了趙姨娘,直接走到我爹面前:「我就問老爺一句話——偷竊是大罪,按家法是三十大板,那栽贓陷害呢?」
我爹看了看哭得幾欲暈厥的趙姨娘,又看向大夫人,他沉默,沉默中是一種懇求。
「夫人。」我爹低聲道,「她們母女倆是做錯了事,但倒也沒有到栽贓的地步……」
這話一出,連下人們都看不過去了。
我爹寵妾滅妻,偏心已經偏到了無可饒恕的地步。
我犯偷竊,尚未查明,就要家法伺候。
Ţū²
趙姨娘和沈琬容栽贓陷害,證據確鑿,卻想輕輕放過。
人人都露出了氣憤的神色,只有大夫人的臉上依舊平靜如水。
她淡淡道:「哦,老爺是這麼想的?」
不等我爹回答,大夫人已然斂裙轉身,扶着吳媽媽的手往外走:「我原想着家醜不可外揚,指望着老爺在內宅就能給個公道的說法。可如今看來,老爺忙政務忙昏了頭,這家務事是斷不清了,既然如此……」
「那報官吧。」
話音未落,我爹臉上瞬間血色盡失。
他大喊:「攔住她!」
沈府的下人們一窩蜂地圍上去,想要攔住大夫人的去路。
然而大夫人掀了掀眼皮,十幾個府兵便立刻上前,將她護在了中心。
他們是老將軍的舊部,認夫人而不認老爺,普通的家丁在這些鐵塔似的府兵面前簡直嚇破了膽,不自覺地退讓開來。
眼看着大夫人就要走出院子,我爹終於沒了辦法。
他捂住臉,發出一聲悲鳴:「來人!把趙氏和那個不孝女拖下去,給我打!」
-7-
月明星稀,我跟着大夫人坐在院子裏剝菱角。
遠處的院子裏,傳來一聲聲趙姨娘和沈琬容的慘叫聲。
大夫人擦了擦手,淡淡道:
「你心裏肯定在笑話我,明明有本事,這些年卻不爭不搶,過得如此窩囊。」
我將剝好的菱角放入雪白的瓷盤中:「夫人不爭,是因爲我爹不值得您爭。」
沉默了一瞬,我又說:「但是夫人……如果愛誰,還是應當去爭一爭的。」
夫人的手突然頓住了。
夜寒如水,月光逶迤。
良久,我聽到她幽幽一聲嘆:「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的。
-8-
這些年來,我跟着大夫人去京郊佛寺上香,總見到一個僧人。
那僧人總穿着一身半舊的灰色僧袍,眉目卻如山水畫一般驚豔。
人們叫他塵一大師。
有人說,塵一大師曾是這京城最出衆的少年將軍,當年白袍銀鎧,意氣風發。
他與大夫人青梅竹馬地長大,那柄寶劍,就是他送給大夫人的定情信物。
「阿雲,等我回來就娶你。」
然而那一次出征,十萬大軍葬身西域,小將軍再也沒有回來。
大夫人想過跟着一起死的,然而最終還是沒能死成。
她嫁了人,然而從此只是一截心如死灰的槁木。
十年後,小將軍回來了。
他從修羅地獄裏爬了回來,拼着一口氣,想要再見一見心愛的姑娘。
然而曾經心愛的姑娘已經嫁作人婦。
小將軍沒有打擾,他在京郊佛寺剃度,從此法號塵一。
……
這一切都只是傳言。
我在佛寺裏親眼見過大夫人與塵一大師相見。
二人遙遙行禮,如月照山,不糾纏、不遺憾,仿若兩個淡淡的路人,如果不是聽過那些傳言,沒人會覺得他們認識彼此。
只有一次,大夫人病了,高熱不退,流水的湯藥灌下去無濟於事。
爹在趙姨娘那裏,小丫鬟去請了幾次,都被趙姨娘的人攔了下來。
吳媽媽滿頭大汗,她握着夫人的手,說:「叫他來好不好?叫他來……」
我站在一旁捧着藥碗,幾乎是在瞬間明白了,應該叫誰。
把藥碗塞給吳媽,我騎着一匹最快的馬衝出夜色,直奔京郊佛寺。
塵一大師來了。
沒有進大夫人的房間,只是在隔壁的佛堂,敲了一整夜的木魚。
大夫人聽着木魚聲,漸漸好了起來。
隔着一堵牆,她知道他在陪着她,不必見面,自有相同的月華照在二人身上。
……
此刻,皎潔的月光下,我握住大夫人的手。
「夫人,有些事,您認爲已經晚了,但其實還不晚。」
她看着遠處,若有所思。
-9-
趙姨娘和沈琬容,在禁足一個月後被放了出來。
我爹偏心偏得太厲害,說是各打了三十個板子,但事實上每個板子都放了水。
趙姨娘和沈琬容當時喊叫得淒厲,結果不到半個月的工夫就已經恢復如初。
私下裏再見到我時,沈琬容笑得張揚。
她說:「你以爲有那個老太婆給你撐腰就能怎樣?看吧,一個家最後還是男人說了算,在這府裏,誰也大不過爹去。」
消息傳到大夫人這裏時,她正臨窗修剪瓶中的花枝,聽到吳媽媽的稟告後,她揚了揚眉,沒說什麼,只是伸手剪斷了一枝開得最妖豔的芍藥。
她看了看修剪完的花枝,轉頭對吳媽媽說:「算了,扔出去吧,整瓶花我都不想要了。」
吳媽媽道了聲是,領着小丫鬟們把花搬出去時,眼角帶着笑。
我們都知道,大夫人這麼多年不除掉趙姨娘,是因爲我爹配不上她去動手。
現在,她連我爹一起,不想要了。
-11-
此後的日子,貌似過得平靜。
大夫人開始教我更深的東西,她帶我巡田莊、巡鋪子,讓我親眼看着她如何打理浩大的產業。
而我在巡查的過程中驚訝地發現,這些田莊和鋪子的主人,全是大夫人自己,和沈府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是極度令人震驚的,畢竟在我朝,女子出嫁前的財產都是父兄的,出嫁後哪怕當了主母,所有收入也都是要入公賬,獨屬於女子自己的財產,只有一份嫁妝而已。
所以大夫人在十幾年的時間裏,將她的嫁妝擴充了無數倍,打理成了如今這樣大的一份產業……
我臉色煞白,大夫人瞥我一眼,嗤笑:
「瞧你那傻樣,真以爲我這十幾年來除了唸佛,什麼正事都不幹?」
「做女子的,愛和錢總得佔一樣吧,我已經沒有愛了,再不多賺點,那不真成了廢物點心?」
我忙不迭地點頭稱是,並驚訝地發現……
大夫人似乎變活潑了。
我跟着大夫人學習致富祕訣的時候,沈琬容那邊也沒有閒着。
梨園弟子們流水一般出入趙姨娘的院子,絲竹聲不絕於耳。
我知道,是沈琬容在學綠腰舞。
她變得更美了,雪膚花貌,長年學舞讓她的身段輕盈柔軟。
一起參加京中公子小姐們的聚會時,公子們紛紛稱讚她爲京中第一美人。
他們曾經也被我的劍術所傾倒,但很快發現我性子硬邦邦的,更從不願意舞劍給他們看。
沈琬容就不一樣了,她有那麼多的才藝,會唱曲、會彈琵琶、會跳各種各樣的舞。
公子們嘆道:「琬容姑娘真是才貌雙全,不知何人有幸將她金屋藏嬌。」
更有甚者,拿出我來與她對比:「同爲沈府小姐,這二小姐性子無趣,更無才藝,枉她還是跟着嫡母長大的,如今竟比不上大小姐半點兒。」
每當這時,沈琬容都會出來說話:「我妹妹有才藝的,她算盤撥得好,以後估計是打算做個賬房先生呢。」
說完,她便和周圍的公子小姐們笑作一團。
很快,便到了京中雅集會的日子,沈琬容勢在必得。
「前世,我在佛堂抄經,你在雅集會上獻舞,自那之後,小侯爺就對你一見鍾情。」
「可是妹妹,這一世會跳綠腰舞的人變成了我,你拿什麼和我爭呢?」
我毫不生氣,低着頭撥弄我的算盤。
「姐姐,看在姐妹親情的份上,我給你最後一個忠告——別跳綠腰舞。」
沈琬容笑着揚起下巴:「你果然怕了。」
她志得意滿地離去,在她身後,我默默聳了聳肩。
我提醒她了。
她不聽。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12-
雅集會那日,水榭亭閣,各位公子小姐列坐其間。
宣平侯府的小侯爺楚慕遠坐在其中,他一身黑色常服,眉眼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卻又帶着掩飾不住的殺伐氣。
怕他的人稱他爲修羅閻王,愛他的人則恨不得奉上一切求他一笑。
我的姐姐沈琬容,顯然屬於後者。
雅集會開到一半,隨着絲竹聲響起,沈琬容一席輕紗舞衣,出現在亭閣的正中央。
她蓮步輕移,甩動水袖,腰肢柔軟,千嬌百媚。
這是趙姨娘的絕殺利器,她一直堅信,天下所有男子見了這舞,都會神魂顛倒。
席上的公子們,的確露出了癡迷的神色。
然而,漸漸地,隨着最初的悸動漸漸過去,這些公子們開始你看我,我看你。
他們的眼神也由詢問轉爲震驚,最後再轉爲惶恐。
沈琬容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一舞跳罷,她盈盈欠身:「此舞名喚《綠腰》。」
她以爲會有山呼海嘯的喝彩聲。
然而,席間一片靜默。
隨後,第一個公子站了起來。
「抱歉,我有事,先行一步。」
立刻有公子跟上:「我與兄長同去。」
隨後,其他公子們也紛紛離席,就好像生怕自己走晚了一樣,爭先恐後地離開了雅集。
沈琬容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不明白是哪裏出了錯。
滿座的公子中,楚慕遠是最後一個走的。
他沉默良久,站起身來,朝沈琬容走過去。
素來冰冷的他,眼角眉梢第一次露出如此溫柔的神色。
沈琬容只覺得心口砰砰狂跳:「小侯爺……」
然而,下一瞬,楚慕遠掠過了她。
他就這樣視若無物地與她擦肩而過,走向了站在她身後的我。
他問:「我們是不是見過?」
-13-
楚慕遠並不記得前世的事,他僅僅是對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然而即便是這一點熟悉,也足夠沈琬容害怕了。
尤其是她完全想不明白,爲什麼綠腰舞完全沒有取得預想中的效果。
我剛回沈府,就被她一把抓住。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提前做了什麼手腳?」她尖聲問我,「難道你揹着我偷偷練綠腰舞了?你提前跳給他看了?!」
她想撲上來撕扯我,然而下一瞬,房間的門突然被撞開。
我爹帶着一隊家丁衝了進來。
他指着沈琬容,手都在哆嗦:「給我把這個混賬綁起來!」
沈琬容被家丁們按住,她拼命掙扎,哭着問父親:「爹爹,爹爹我做錯了什麼……」
我爹溺愛了沈琬容十幾年,這是沈琬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神色。
「你還敢問?你還敢問?!」我爹的鬍鬚都在顫,瞳孔因爲劇烈的憤怒和恐懼而微微放大,「你在雅集上跳了什麼東西?」
沈琬容結結巴巴道:「綠、綠腰舞啊……」
她心心念唸了一世的綠腰舞,學會了它,她就走上了奔向愛情的康莊大道。
可是她不知道……
前朝滅亡時,我朝的開國皇帝,曾在醉酒後對着滿殿的舞姬感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啊。」
彼時舞姬們在跳的,就是綠腰舞。
從此之後,這支極柔極媚、極嬌極豔的舞,就被視作亡國的靡靡之音。
其實坊間青樓裏的那些女子們,仍然能跳此舞的,畢竟那也只是皇帝的醉後之言,朝廷從未明令禁止過此舞。
可沈琬容,她是官家的小姐,她的舉動不光代表着她自己,還關乎背後整個家族的態度和臉面。
沈府千金,在本該清談詩詞文章的雅集會上,當衆奏樂跳綠腰舞。
往日也就算了,如今國事動盪,四面都在作戰。
我爹再溺愛她,終究是保不住她了。
沈琬容被關在宗祠裏七天七夜,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形容枯槁,一對昔日裏流光溢彩的秋水明眸,此刻瘦得眼眶骨都突出。
她沒看見我,正在對着空氣呢喃:「你們去告訴父親,他冤枉我了,他冤枉我了!這支舞是趙姨娘叫我跳的,如果有問題,趙姨娘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走進去,低聲說:
「趙姨娘或許真的不知道。」
「她自己只是個坊間出身的舞姬,靠着美色和諂媚的本事,被父親帶回府裏,但上限也僅僅是做個不出府門的妾室。妾的眼界,到底是有限的。」
「又或許,趙姨娘其實也是知道的。」
「但她需要賭這一把,這些年來,她打着沈府的旗號在外面做一些見不得人的生意,如今欠了鉅債,她知道如果東窗事發的話父親不會放過她,所以她需要你嫁入高門,成爲她新的依靠。」
沈琬容呆呆地看着我。
良久,她搖着頭,披頭散髮地喃喃。
「不對,這不對!上一世你明明也跳了!」
「爲什麼,你跳了綠腰舞,就得到了楚慕遠的愛?」
我憐憫地看着她。
終於一字一句地將真相吐露。
「姐姐,你有沒有想過。」
「楚慕遠愛我,其實根本就不是因爲綠腰舞?」
-14-
上一世,我不願意跳綠腰舞。
雖然跟着趙姨娘長大,但我只要有機會就去學堂裏旁聽,我知道與綠腰舞有關的一切,更知道一旦我跳了此舞,不但會淪爲全京城的笑柄,更有可能讓整個家族大難臨頭。
但是趙姨娘逼我。
她抓着我的手:「寧兒,你父親又納了新的小妾進門,這沈府眼看就要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了!你信我,只要當着那些王孫公子的面跳這支ṱũ̂ₖ舞,總會有人願意娶你,妻也好,妾也罷,總之在你跳不動這舞之前,咱們總還有十來年的好日子過。」
我仍然拒絕,然而趙姨娘綁了我身邊的小丫鬟,用她們的性命要挾我。
「你不跳?也好,那左右活着也是沒意思,不如將這幾個陪你多年的丫鬟打死,叫身邊的人先給你陪葬!」
我讓趙姨娘放了小丫鬟,然後在雅集上,跳了綠腰舞。
在我跳這支舞時,楚慕遠是厭惡我的。
他認定我是個爲了討好男子,甘願自輕自賤的人。
直到他發現,我在跳完那支舞后,沒有和在場的任何公子說話,而是一個人去了後園。
楚慕遠趕來時,看到了我在牆上寫下的詞。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而我在謄寫下這首絕筆詞後,已經吊起了白綾,想要了卻這絕望的人生。
那一刻,楚慕遠才意識到,綠腰舞的背後,是種種不得已的苦衷。
他救下了我,隨後幫我鎮壓了在場的其他公子小姐,以宣平侯府的勢力,讓他們不得在外提起我跳綠腰舞的事。
我爲了答謝他,送了他我親手做的劍穗。
他作爲還禮,送了我文房四寶。
後來,他用那柄劍在戰場前線殺敵。
我用文房四寶,在大後方寫下對他的相思。
最終,楚慕遠戰勝歸來,三書六禮,求娶於我。
那婚帖上寫着——
「願聘汝爲婦,永結同心。」
-15-
可我們沒能永結同心。
前世,楚慕遠戰勝歸來時,只看到了我被大火燒得漆黑的屍骨。
那一日,百戰百勝的宣平侯走出沈府,跌跌撞撞,背影如同一條喪家之犬。
人人都知道他的未婚妻死了,於是流水般的媒人來到府上,勸他節哀順變,爲他介紹新人。
楚慕遠趕走了他們,然後獨自來到了京郊佛寺。
佛寺有三千級臺階,他一階一階地磕頭磕了上去,點燃了長明燈。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楚慕遠突然哭了。
他對着滿殿神佛叩頭,一下又一下,求他們救救我,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他磕得額頭全是血,直到一個灰色身影在他面前停下。
獨臂的僧人垂眸望着他,眼神悲憫。
「人間最是相思苦。」
「罷了,我成全你。」
-16-
楚慕遠並沒有告訴我這些。
是塵一大師告訴我的。
那一日,他爲大夫人敲了整夜的木魚,離開沈府時,對着送他的我笑了笑:
「姑ƭū́ₕ娘,我的苦在於生離,那個求了你重生的人,他的苦在於死別。」
「好在如今,你們有重見的機會,請務必珍惜這段緣分。」
月色下,塵一大師向我合掌。
他自己愛別離、求不得,但仍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
此刻,我看着呆滯的沈琬容,輕聲道:「你明白了嗎?姐姐。」
「所謂的歌舞才藝,博得的不過是一時的寵,而愛,從來都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它需要兩顆心的相知相許。」
「我與他結緣或許是因爲綠腰舞,但他愛上我,恰恰與綠腰舞無關。」
「自始至終,結局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不愛你,並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你不是我。」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便不會被大夫人收養,更不會知道塵一大師的故事。」
「所以,我這一世的幸福安穩,全要多謝你的成全。」
-17-
沈琬容瘋了。
她在夜半時分逃出了關押她的宗祠,然後來到趙姨娘的屋子裏,掐住了趙姨娘的脖子。
我以爲整整兩世,她最恨的人是我,到頭來卻發現,她真正最恨的人,是趙姨娘。
前世,是趙姨娘在侯府來求娶我時,跑到大夫人的院子裏耀武揚威。
她說自己比大夫人得寵,自己的女兒也比大夫人的女兒更爭氣。
「寧兒跳了我教她的綠腰舞,小侯爺對她一見鍾情。不是奴家誇口,誰學了這支舞,誰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
跟着大夫人的沈琬容聽到了這話,將它當作了事實,由此產生了執念。
這一世,爲了學到這支舞,她忍受着趙姨娘從小到大對她的種種利用和折磨。
卻不想,最終一切都是一場空。
沈琬容掐着趙姨娘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尖叫。
而趙姨娘也拼命掙扎,毫不示弱地罵了回去:「沒出息的東西,你自己沒用,得不到男人的心,如今反倒怪起我來了!倘若當初我收養的是寧姑娘,她現在早就嫁進高門,接我過去一起享福了!」
她們廝打間,碰翻了燭臺。
熊熊大火燃燒又熄滅,昔日裏鑲金雕玉的屋子被燒成了一片廢墟,而趙姨娘與沈琬容,也全都殞命其中。
不過短短幾個月,爹就將那房間重新修葺好,新入府的姨娘住了進去,據說那姨娘崑曲唱得最好,多次在外得意洋洋地說:
「別怪老爺這樣寵我,若是有誰能將這首《牡丹亭》唱得像我一樣好,誰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
……
沈府的爛糟事,再與我無關了。
一年後,我與楚慕遠正式成親。
出嫁那日,我穿着嫁衣,拜別高堂。
大夫人坐在高處,此時此刻她應當按照流程說些體面話。
比如侍奉夫君,孝順公婆。
但這些大夫人都沒有說。
她沉默良久,最終只輕輕道:
「寧兒,你要快樂。」
那是她前半生沒有得到的東西。
……
送走我後,大夫人將一紙準備好的和離書,放在我爹面前。
我爹驚呆了。
震驚過後是狂怒,他咆哮:「陸絳雲,你瘋了嗎?陸家不可能允許你和離!」
大夫人點點頭:「的確如此,所以我已經回過一趟陸家,和他們斷絕關係了。」
我爹睜大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
一個女人,跟夫家和離,跟孃家斷絕關係。
她該怎麼在這世上生存?
半晌,我爹恍然大悟,他指着大夫人,指尖哆嗦:「我懂了,你是看你女兒傍上了宣平侯府,覺得自己有靠山了是吧!」
大夫人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我爹:「我需要什麼靠山?」
「若說財產,這些年我經營下的產業,足以讓我八輩子喫穿不愁,你們沈家跟陸家加起來都沒有我富。」
「若說安全……」大夫人拎起那把在她房中放了近二十年的寶劍,拔劍出鞘,雪色的寒光立刻照亮了室內,「老爺,與其操心我,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大夫人終於離開了她生活了十幾年的沈府。
她將財產清算乾淨——沈府的東西,她絕對不貪,而她置辦的那些田產鋪子,沈府也絕對別想沾到半點兒便宜。
我爹被她氣得病倒在牀上,等好不容易病好了,發現府裏已經衰落得不成樣子。
主母走了,剩下的那幫嬌豔妾室,全都是隻知道花錢不知道省錢的主兒,讓她們爭寵,她們一個個智計層出不窮;讓她們管賬,她們各個兩眼一抹黑。
我爹沒辦法,想着另娶續絃,可京城中但凡好一點的人家,早就聽說他寵妾滅妻的「光榮」事蹟,根本不願將自家女兒嫁過來受這個委屈。
我爹沒辦法,只得重新求到了大夫人面前。
「夫人,過去是我不對。」
「我後悔了,我並不想跟你和離,前塵往事盡數抵消,你跟我回去吧。」
「從今往後,你仍是我沈府的主母,再無人能越過你。」
大夫人喝着茶。
半晌,把剩下的茶往我爹腳下一潑。
「這屋子近來風水不好,怎麼總進些邪祟。」大夫人道,「吳媽媽,有空的時候請道士來做一做法事吧。」
我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被吳媽媽請了出去。
他離開後,大夫人轉臉看向屏風後:「行了, 出來吧。」
我這才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她白了我一眼:「愈發沒規矩了, 那到底是你親爹, 你連出來跟他見一面都不願意, 就這麼躲着看他笑話。」
我不以爲意:「誰愛我,誰纔是我的血肉至親。當初爲了一根簪子要打死我的親爹,誰愛要誰去。」
所以每到了回孃家探親的日子, 我也都是來找大夫人, 從來不去沈府。
大夫人仍然住在雪窟似的屋子裏,房中只有一鼎香爐,一尊佛像。
可我已經識貨了。
我知道那香爐中燒着的沉香,比燒金子還貴。
她一直都是隱藏的富婆, 只是懶得顯擺,而世人也往往缺乏見識, 總將珍珠當作魚目。
大夫人洗了手, 在佛前焚香, 仍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
她對我道:「講講你在侯府的近況。」
已是侯府主母的我,立刻又變回了那個被老師拷問功課的學生, 半點兒不敢掉以輕心, 垂首彙報道:
「自我執掌中饋以來, 商鋪、宅邸、鋪面都已清點完畢, 府中下人治理得當,個別刁奴皆被處置, 小懲大戒, 以儆效尤。」
「同時, 我得到小道消息,陛下即將與西域通商, 因此我提前用嫁妝製備馬匹、茶葉、絲綢、瓷器, 更準備在官道附近勘察合適的位置開設客棧。未來這些收益不入侯府的公賬, 皆作爲女兒的立身之本。」
我自認爲交出了一份不錯的功課。
大夫人卻幽幽道:「誰問你這些了?」
啊?
她看着我。
室內漫長的沉默。
大夫人嘆了口氣:「這些教過的東西,我自然知道你學得是很好的。」
「我不放心的,是那些我沒教過的。」
我明白了。
低下頭, 我緩緩紅了臉:「他……他待我很好。」
「跟他在一起,我每天都高興。」
大夫人終於滿意地笑了。
她曾告訴我, 身爲女子,錢和愛, 我們總要佔一樣。
現在,換做我來告訴她——又何妨貪心一點,兩樣全都要呢?
大夫人看向窗邊, 那裏有一隻青玉花瓶,裏面插着一枝綻放的紅梅。
窗外, 夜色漸濃, 月光如銀,有灰袍的僧人揹着花鋤, 將新鮮的梅花送來。
月色下,他長長地行禮。
大夫人亦行了禮。
透過窗邊那株怒放的紅梅,我望向遠處, 依稀看到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少女。
「等我戰勝歸來,就娶阿雲。」
「好,那你可別讓我等太久。」
-18-
其實, 等太久也沒關係的。
因爲不管世事怎樣變遷,相愛之人總會再相逢。
自此千山無悔,萬水相隨。
– 完 –
□ 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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