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資源咖在片場互毆後,竟一起穿進正在拍攝的劇中。
她拿穩美強慘女主牌:將門孤女,流放待救。
而我依舊是苦逼女配:她的丫鬟。
發現我也穿越後,她獰笑出聲:
「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了,你這賤婢等着死在流放路上吧!」
當男主破風而來,她淚眼汪汪指我:「此婢一路上對我百般折辱……」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這就是不好好讀劇本、不認真揣摩角色的下場——女主,將門孤女,勇敢要強。
我調整情緒。
默默對自己說了聲「action」。
「王爺素來殺伐決斷。
「難道半點都沒瞧出,我,纔是真正的宋婉吟?」
……
沒有導演,沒有特效,沒有替身。
終極片場,搏命演繹。
這一次,戲中人若要破局——唯有以命入戲。
-1-
女主宋小姐全家死絕,自己又慘遭流放。
我飾演她的丫鬟,一秒入戲,雙眼含淚。
但飾演女主的沈飄飄,卻花枝亂顫個不停。
不愧是資源咖,沒有半點演技。
一連好幾天,一條都沒過。
於是我質問她:「能不能專業點?」
我倆從探討演技,到互撕和扭打,也就一分鐘的光景。
再睜眼後,我穿越到了正在拍攝的這部劇裏。
一眼望去,寒天野地。
應是全劇的開頭。
一堆被流放的人正蜷縮在風沙裏。
衣衫襤褸,滿臉髒灰,包括我自己。
但沈飄飄飾演的小姐,卻穿着潔白無瑕的囚服。
容光煥發,恍如一朵盛開在淤泥裏的白蓮。
演技差就算了,關鍵還不敬業。
餘怒未消,我抓起地上髒灰,向她身上和臉上抹去。
還一把扯掉了她的釵環,和精緻的假指甲。
不知是被我嚇的,還是衣服妝容弄髒後委屈的,她瞬間漲紅了臉,淚如雨下。
到了放飯時間,人人飢餓如狼。
她又開始作妖。
將一個饅頭淺淺地放在脣邊,鼓着腮幫子大嚼空氣。
我一把搶過了她的饅頭。
既然她不喫,那我喫。
日日奔波,太需要糧食補充體力。
我不信她真是仙女,只靠ẗū⁵仙氣續命。
果不其然。
才隔了一天,她就能像一個正常的流放犯一樣喫飯。
還和我搶飯喫。
但經此一鬧,她好像發現了什麼。
扯着我的袖子,兩眼帶刀:
「路小微,你也穿越了?」
-2-
「你才發現?」
我甩開了她的手。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沈飄飄也穿越了。
因爲只有她,最出戏。
這兩日,她還反覆威脅我。
「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本小姐,你等着瞧!」
她說得沒錯,按照劇情,救星確實該到了。
我遠遠瞧見兩個高大的男人。
一個背挺得筆直,端坐在馬上。
另一個匆匆跳下馬,和官差交涉。
應該是在解釋,宋小姐早就許了人家。
算是夫家的人,不應受母族之罪牽連。
因此,特來接她回家。
他沒費幾句脣舌,官差就跪了一地。
這也不奇怪。
端坐在馬上的,是皇帝的親弟弟陸放。
交涉之人,是他的侍衛飛蘆。
我和沈飄飄被官差一臉堆笑地請到了他們面前。
她搶先一步上前。
明明一臉喜色,卻又淚眼汪汪。
嬌嗔地望向馬上之人。
「多謝王爺前來搭救。」
陸放身穿一身玄色蟒袍,威嚴得不近人情。
神色清冷,只是輕微頷首以示招呼。
沈飄飄又真真假假地抽泣了一番。
而後忽然扭頭指向我。
「這個賤婢,一路上對我百般折辱。
「我斷不能再容她。
「就讓她繼續流放。」
飛蘆聞言,擰眉衝我怒道
「你竟敢欺負宋小姐,以下犯上?」
「僅僅流放怎麼夠?得打一頓才長記性!」
他邊說邊向陸放投去請示的目光。
靜默如冰的陸放,好似一尊冷麪閻羅。
他鳳眼低垂,掃了我一眼。
聲音不重不輕,吩咐飛蘆:
「就地打死。」
-3-
看!
這就是不好好讀劇本、不認真揣摩角色的下場。
宋小姐,勇敢要強。
該流的淚,一個人早就偷偷地流完了。
看到救星的第一反應,應是心潮澎湃。
因爲回去爲家人復仇的機會終於來了。
而不是像沈飄飄一樣。
滿腹委屈,哭個沒完。
還掛着一臉的欣喜,彷彿所受之苦全都結束了。
簡直是人設一秒崩塌。
我越看越氣。
與其讓她糟蹋角色、辣觀衆眼睛,不如換我演。
我是沒什麼資本後臺,但演技就是我最大的資本。
和對觀衆最大的尊重。
若現在打死了我,這劇還能有眼看?
於是,我調整情緒。
默默對自己說了聲「action」。
先向陸放欠身行禮,以表謝意。
劇組的禮儀指導教了好幾遍,我的姿勢無可挑剔。
再仰頭迎上他居高臨下的目光。
不卑不亢。
「王爺素來殺伐決斷,果真名不虛傳。
「但太武斷容易看不清事物的本質和真相。
「難道你們半點都沒瞧出,我,纔是真正的宋婉吟?」
-4-
我的話,彷彿向陸放孤井一般深邃的眼眸中投下了一枚石子。
又向飛蘆迷惘的腦海裏扔下了一顆炸彈。
更是讓本應矜貴傲然、人間清醒的小姐,像個潑婦一般衝到我的面前。
「胡說八道!鳩佔鵲巢,你要臉嗎?
「想做主角想瘋了吧?
「真該將你活活打死!」
我心中冷笑。
哪還有你說話的份兒?
宋家人都死了,我和她是唯一從府中出來的人。
宋小姐自小居於邊關,不久前才搬來京城,甚少拋頭露面。
即便是和麪前的兩個陌生男子,也是頭一回見。
更何況,這是第一集,誰又見過誰?
於是,我挺直了脊背,舒展了雙肩。
世家小姐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儀態萬千。
更不懼於風雨欲來風滿樓。
我不慌不忙地看向沈飄飄,就像看待府中不成器的下人。
心生厭惡,但又眼底慈悲。
「白芷,你我好歹主僕一場。我會讓王爺饒你不死。」
沈飄飄瞪大雙目,大露眼白。
「饒我不死?
「你纔是白芷,是我的丫鬟!
「我們府裏最下賤的奴僕!」
我對她的喊叫聲和只會瞪眼睛的拙劣演技嗤之以鼻。
權當是場鬧劇,不予理會。
只管穩步向前,躍上馬車,安然落座。
馬車外的飛蘆顯然已是六神無主。
結巴地問向陸放:
「王……王爺,這可如何是好?
「現在分不清,誰是未來王妃了。」
陸放尖銳的目光掠過了沈飄飄,落在了我的身上。
淡淡道:「兩個都帶回去。」
-5-
我和沈飄飄一起進了王府。
陸放爲人狠厲,冷心冷肺。
自年少起便征戰在外,戰功赫赫。
我環顧了他的宅邸。
刀槍棍棒盡收眼底,確實符合他的人設。
府中管事見到他,也都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一副大氣不敢亂出的模樣。
「王爺,我已給宋小姐在西苑備下了廂房。這就帶她前去休息。」
陸放睨了我和沈飄飄一眼。
像是在抉擇讓誰去西苑。
但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把兩個分別關進柴房。」
-6-
飛蘆和管事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面相覷。
沈飄飄更是急紅了眼。
「要關也是關她!
「她是奴婢,就應該住柴房。憑什麼關我?」
我心中暗自思忖。
這必定是陸放在藉機考驗我和沈飄飄的反應。
可惜之前我只是個小配角,無權看劇本。
而一下子出現兩個宋婉吟,也是原劇中沒有的情節。
既然沒有劇本,那我只能把自己完全交付給角色。
我得思考,宋婉吟在此刻會作何反應。
陸放看我悶聲不響,瞥向我的眼神愈發凌厲。
我顧不得手心發汗,盡一切可能鎮靜自若。
「王爺不必如此。
「住柴房又辨不出真假,反倒讓您落下苛待客人的話柄。
「我只想先見見我的小侄子。我想和他住在一起,還望王爺成全。」
我們宋家是將門之後。
兄長戰死沙場,留下唯一的兒子不到三歲。
陸放在我家逢難之際,救了小侄子,放在身邊加以照拂。
我這個小姑姑,眼下最想見也最想照顧的,是我宋家唯一的骨血。
這必不會錯。
陸放果然眉頭一動。
「小公子和本王一道住在東苑,你也要一起嗎?」
「無妨。
「您這庭院深深,一個院子裏也不至於只有一間房。」
他好像被嗆了一記,抬手讓管事帶着白芷去西苑。
自己則背過身,向東面揚長而去。
我大方地跟在他的身後。
心中盤算,不知下一場會是什麼戲?
-7-
穿過垂花門,一棵參天古樹映入眼簾。
端莊的老嬤嬤,正抱着一個孩童在暖陽下牙牙學語。
看他的穿着和模樣,應該就是兄長的孩子,小月亮。
我快步上前,從嬤嬤懷裏接過他。
那麼小的孩童,並不一定能認人。
但爲了以防萬一,我趁他發懵之際,先將他緊緊地摟在了懷裏。
輕輕撫摸着他的背,溫言細語。
恰如至親之人。
「小月亮又重了。
「有沒有想念小姑姑呀?」
小傢伙忽然一陣嗚咽。
雙手緊緊地勾住了我的脖子。
「有想,小姑姑。」
我鬆了口氣。
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心酸。
這軟糯的小娃已經沒有其他親人。
而我是他唯一的家。
我紅着眼眶,搖晃着他的身體。
「小姑姑以後都會陪在你身邊。」
他這才止住了啜泣。
依戀地將腦袋歪在我的肩頭。
看到了一旁的陸放。
奶聲奶氣地打招呼。
「小咕呼!」。
嬤嬤抿嘴一笑。
「小公子這是着急想要個小姑父呢!
「老奴也盼着二位,早日擇良辰,成美事吶!」
陸放沒有說話。
只是輕輕摸了摸小月亮的頭。
我餘光瞥見,他全程都在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
以及小月亮的反應。
我自信應該沒有什麼破綻。
但他投向我的目光,卻絲毫未變。
懷疑與提防。
猶如芒刺在背。
-8-
沐浴更衣,安睡了一宿。
整個人方從流放之苦裏緩過來。
我抱着小月亮在院子裏玩耍。
陸放正將白芷送出他的書房。
兩人見到我,俱是一驚。
有什麼好奇怪的。
拍戲的時候,全劇組都要給沈飄飄讓妝。
我之前被塗了一層厚重的深色粉底,和畫了不少雀斑。
此刻洗乾淨後,也算是如花似玉。
白芷上下掃了我一眼,賭氣離開了。
她甚至都沒想到,要和小月亮打個招呼嗎?
如果她一直辯稱,自己纔是宋婉吟的話。
我真是打心底鄙視這種浮於表面、不深入人物的演員。
嬤嬤望着白芷的背影,努了努嘴。
「小姐,白芷方纔來找王爺,一直在哭訴。」
我估計,她一方面是在據理力爭,自己纔是宋婉吟。
一方面是在說服陸放,讓他徹查涉及我宋家的案子。
這是劇情的正常走向。
我問嬤嬤,是否聽清她是如何說的?
嬤嬤一臉不屑。
「王爺說此案已有定論,不會再查。白芷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然後王爺就將她送出來了。」
這不奇怪。
她從不背臺詞。
想必是劇本都沒認真看過。
不是念字母就是靠後期配音。
那些不用露臉的背影戲,也全部讓我代勞。
她說,她只負責美美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所以,活該她支支吾吾。
我將小月亮放進嬤嬤懷裏。
徑直走向陸放的書房。
-9-
門扉輕啓,一縷淡雅的墨香飄然而至。
空曠的書房,四壁皆書。
陸放捧卷獨坐於一張檀木桌前。
空氣很安靜,彷彿連呼吸都有迴音。
我打破了沉默。
「王爺,我想請您幫忙。」
陸放凝神看着案上一疊疊公文,並未抬頭。
一副擾我者死的模樣。
「另一個宋家小姐方纔來過,想必你們求的是同一件事。
「此事已有定論,休要再多言。你出去吧!」
整個王府的人,包括飛蘆,都已默認我纔是宋婉吟。
她是丫鬟白芷。
但唯獨陸放例外。
無妨。
難以被征服的觀衆,才能逼我繼續磨鍊演技。
我在腦海中迅速回顧了宋家遇難的劇情。
宋家人常年駐守邊關。
父親戰死後,家中兄長爲大。
可是後來,哥哥也戰死了。
我娘就帶着一羣女眷回京。
她從沒指望,靠昔日將軍府的榮光過活。
她醫術高超,靠自己也是名滿天下。
因此,我們宋家,沒有男人的將軍府,依舊輝煌如初。
中秋那日,佛國的皇子作爲使臣來朝進賀,卻忽患急症。
宮中無人能醫。
我娘便被請去,爲他診治。
誰知一碗藥下去,佛國皇子當場斃命。
爲平息佛國的怒氣,我娘被陛下賜死。
我作爲罪人之女被流放。
在我流放後,有人血洗了我宋府。
衆人皆道,是佛國人所爲。
此等大仇當前,我死都不會怕。
還會怕眼前這尊冷麪閻羅?
於是,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他:
「如果,幫的不單單是我們宋家,而是整個寧國呢?
「王爺和聖上還會拒絕嗎?」
-10-
陸放沒有理我。
但並不妨礙我繼續說。
「佛國是我們寧國的盟國。兩國一向交好,共同抵禦野蠻暴虐的北涼。
「佛國皇子死在我寧國的宮殿之上,勢必會破壞兩國關係。
「得益的,是北涼人。」
陸放將筆擱下。
總算是開了尊口。
「你所言甚是。
「本王正在看,北涼在我邊塞蠢蠢欲動的急報。
「探子也傳來消息,佛國可能轉而倒向北涼,一起對付我寧國。
「若非令堂大人誤診,造成佛國皇子身亡,又怎會有如今這番局面?」
誤診?
我纔不信。
以我孃的醫術,治不好纔是誤診。
我辯解道:
「若有人故意挑撥兩國關係,下藥毒害佛國皇子呢?
「只有找出真兇,才能讓兩國重修舊好,真正解決邊境危機。」
陸放沒有看我,起身向門外走去。
他吩咐飛蘆,將他未讀完的公文也都一併帶走。
他嫌我太吵,說要換個地方辦公。
方纔,他親自將白芷送出了書房。
怎麼到我這,是這個待遇?
我被一個人留在空空蕩蕩的書房裏。
飛蘆還視若無睹地關上了門。
我心下納悶。
以他的脾性,完全可以攆我走。
把我一人空關在此,是要鬧哪一齣?
-11-
我不打算立即離開。
四面牆的書架上,卷帙浩繁。
更有不少抽屜和上了鎖的暗盒。
他畢竟是主要角色,行爲不至於毫無邏輯。
留下一個密室給我,必有所圖。
於是,我決定先用眼睛翻騰一下他的書房。
還得儘量避免用手觸碰到任何位置。
他不信任我,卻留下我一人,難保不是一種試探。
若我真的無心觸碰了什麼,反倒是說不清。
很快,我的目光就被一個沒有上鎖的櫃子吸引。
上面刻着我兄長的名字。
宋子凌。
是我哥的東西?還是遺物?
我想,我是家屬,就算是看了,也不怕解釋不通。
於是果斷地打開了櫃子。
裏面竟全是我宋家一事的案卷。
原來,陸放曾細細調查過此事。
把我留下,難道是爲了和我分享線索?
時不我待。
我定下心一頁頁認真翻看。
佛國皇子死於海棠錯。
海棠錯,是毒也是藥。
用量輕微,可迅速鎮靜止痛。
使用過量,則會使人當即斃命。
我孃的藥方裏,確實有一味海棠錯。
但用藥合理,絕不會致人死亡。
爲慎重起見,她全程盯着取藥、煎藥。
還親自將藥送到了佛國皇子手上。
因爲沒有假手他人,所以她是唯一的嫌疑人。
聖上向佛國道歉。
當即賜死了我娘,用以賠罪。
說她用藥過量,才導致了佛國皇子中毒身亡。
我手心微汗。
頸後一陣發涼。
難怪陸放一再強調,此事已有定論。
其實整個過程,並非鐵證如山,毫無破綻。
但對於聖上而言,真相不重要。
真相導致的後果才重要。
他需要給佛國一個交代。
醫師失誤的結論,總好過寧國有人故意對佛國皇子投毒。
可是,我不服。
那是我母親。
我宋家幾十餘口人,也因此遭到了佛國人的報復。
於我而言,我所求的是,真相大白,血債血償。
-12-
入戲太深。
我緊握着雙拳,指甲差點把皮膚戳出血來。
不知不覺一直待到了午後。
聽到有人輕輕推開門,我才回過神來。
小月亮ŧů⁼從門縫裏撲閃出來,奶呼呼地向我奔來。
「小姑姑,喫飯飯。」
我怎麼連喫飯的時間都忘記了。
於是迅速收拾了桌上的卷宗,重新放回櫃子內。
拉着小月亮的手出了門。
天氣涼,我俯身將他抱起來,暖在披風裏。
「你怎麼一個人跑來了,嬤嬤呢?」
小月亮撓了撓頭,環顧四周。
好像是在找人。
嘴裏一個勁地嘟囔。
「……小咕呼……」
難道是陸放領他來的?
他的時間倒是掐得準。
除了我宋家的案卷外,其他的我可沒時間再碰。
小月亮陪我喫了飯。
熱乎乎的牛肉熱湯麪片,邊關特有的味道。
沒想到在王府裏也能喫到。
讓我從胃到身體,都一下子暖和了起來。
嬤嬤笑眯眯地看向我。
「好喫吧?王爺特意找人做的。」
而後又是一臉怒氣。
「倒是那白芷,一口未動,嫌棄粗鄙。
「還讓後廚重新做了好幾道精緻的小菜給她送去。」
我聞言,趕忙捧起碗,一口氣把湯也喝了個精光。
這哪裏是飯啊!
這應是女主自小就有的味蕾記憶。
還有陸放的試探。
還好我喫得是真香。
用過飯後,我回到自己的廂房。
沒承想,白芷像個主人一般,端坐在屋中等我。
還一臉的嘲弄。
-13-
「聽說,你在陸放的書房待了大半天,他都沒理你?
「一個男配都沒瞧上你,你也配當女主?」
白芷今日一臉喜色。
珠翠滿頭,華服加身。
肯定在背後搞了什麼小動作。
還以爲馬上就能對我打臉成功。
但我只想提醒她:
「以你的身份,不應直呼王爺名姓。」
她一臉不屑。
「太子纔是男主。
「我已去過太子府。現在,太子認可的宋婉吟是我。」
太子曾去過邊關,犒賞將士。
年少時的驚鴻一瞥,讓他對宋婉吟念念不忘。
等等。
太子是男主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劇組裏說的男主,不是陸放麼?
-14-
見我面上露出一絲波瀾,白芷得意洋洋。
「之前,我已經讓編劇改戲了。
「好不容易演古裝,我要做就做太子妃,未來的皇后。」
差點忘了這一茬……
在劇組,只要她不喜歡,就任性地亂改劇本。
不管邏輯,不顧伏筆。
愣是把一個燒腦懸疑劇,改成了無腦三角戀。
據說,劇組的編劇都瘋了。
但我深信,用心的編劇筆下,角色都是有血有肉。
他們的一生,或是自己的選擇,或是命運的捉弄。
和戲外的人沒什麼兩樣。
我愛我的角色宋婉吟,她是活生生的人。
所以我會努力走進她的生命。
與她合二爲一。
她腳下的路是她自己的。
不是編劇選的,更不是白芷改的。
所以我讓白芷閉嘴。
「你亂改的爛劇本,根本框不住我。
「男主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誰。」
白芷雙睫微顫,愣了一下。
每當我信念感爆棚時,總有種不可一世的壓迫感。
像個瘋子。
估計是嚇到了她。
讓她罵我的聲音,有點氣血不足。
「我看你……是腦子有病!
「不求我賞你點劇透,好生活命。還演起大女主來了?」
劇透?
亂改的劇本,誰稀罕?
但她這一通逼逼叨叨,讓我靈光一現。
我霍地起身,開門喚來了管事。
-15-
我意識到,自己在演繹角色時有個重大失誤。
我一直放任丫鬟冒充我,還對我惡言相向,卻不加以懲治。
這不符合常理。
我是將門之後,怎能做個軟柿子?
難怪陸放至今對我存疑。
得趕緊糾正。
我問管事,王府可有家法?
若是婢女屢次犯上,要如何處置?
管家看了我和白芷一眼,像是在猶豫權衡。
畢竟,白芷還住在王爺指定的西苑。
王爺沒有說過,她就是個贗品。
但見我凌厲的目光就快把他刺穿,他還是賠上了小心。
「打板子。數量主子說得算。」
我點了點頭,對白芷說道:
「枉我多次忍讓,你卻變本加厲。
「如今還鬧到了太子那裏。欺未來之君,亦是欺君。
「今天若不罰你,你日後闖下大禍,定會殃及衆人。」
管事本來還在躊躇,但聽到欺君之罪,不是小事。
忙一聲喝下,招來幾個護衛將白芷拖了下去。
驚恐佈滿了她的臉。
讓她五官亂飛。
「你是來真的啊?你這女人神經病!」
什麼真的假的。
戲比天大!
怎能作假?
院子裏傳來幾聲鈍響,而後便是哭喊聲不絕。
但很快就沒了動靜。
我沒吩咐打幾下,只是說打到她昏過去爲止。
那麼不經打?
我一邊喝茶一邊將她拋卻腦後。
只見嬤嬤小腳快步地跑來通傳。
「太子殿下到了王府,他想見見小姐。」
-16-
陸放不喜繁雜。
因此,王府內建築和宅院並不多。
但府中自帶一片廣闊天地,仿若兵營校場。
飛蘆牽着馬從我身旁走過,拱手行禮。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望見陸放身旁站着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
應該就是太子殿下。
他正在陸放挑剔的目光下彎弓射箭。
其實陸放的年齡,比太子大不了多少。
但皇叔的氣勢很足。
也難怪如此。
太子從小長在深宮,行動間猶如鳳翎白鶴。
而陸放常年征戰在外,即使是一動不動,也如翱翔於蒼穹之下的雄鷹。
所見的天地不一樣,自然渾身的氣場也不盡相同。
我見太子一箭射出。
雖未射中靶心,但也所差無幾。
箭術不賴。
一旁的陸放卻一臉不滿意。
搖着頭讓他重新來過。
太子面上一窘。
餘光瞥見我來了,就像看到了救星。
彷彿已經被陸放虐了很久,終於有機會放下手上的弓。
他目光隨和,神情儒雅。
「你是皇叔府裏,另一個宋小姐?」
我欠身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
「沒有另一個。一直以來,就只有我一個。」
太子和陸放對視了一眼。
假裝不經意間想起了什麼,向我問道:
「孤兒時曾與宋小姐有過一面之緣。
「另一位宋小姐能說出當日場景。
「不知小姐你,又是否記得?」
-17-
我知道,這不是尋常敘舊。
是他和陸放不謀而合的試探。
但當日場景,大約只有白芷才能說得準確。
和太子的戲份她都重新改過。
與其說錯,被抓了把柄,還不如不說。
我正思忖間,耳邊傳來白芷刺耳的驚呼。
讓我耳膜一痛。
心中一喜。
她不是不經打,只是方纔假裝昏了過去。
此刻,正委屈地扯住太子的衣袖。
指控我對她動粗。
要求對我嚴懲不貸。
我懶得看她。
轉身命令飛蘆將方纔的馬牽來。
再備一張弓。
然後對太子和陸放說道:
「方纔,太子殿下那一箭還湊合。我也來獻個醜,還請二位品評。」
說話間,我已躍然上馬。
馬蹄飛踏下,凍土生痕。
空氣裏揚起一陣颶風沙塵。
我騎行至最遠處,才旋身放箭。
指尖送出的一束白光,正中靶心。
在片場,我除了是沈飄飄的丫鬟,也是她的替身。
騎馬和射箭,我已練習了多年。
導演和武術指導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還連連讚歎,我騎射時的身形姿態極美。
猶如曠野上瀟灑的靈鹿。
又如貫穿於烽火中的一陣長風。
我想,宋小姐自小長於邊關,隨兄長習武。
百步穿楊是我宋家兒女的基本功。
不用動什麼嘴皮子。
此刻我身上的功夫,便是我家族留給我的光芒。
我高坐於馬上,緩緩踱向兩眼發直的白芷。
垂手將弓立於她的眼前。
「你也試試?」
馬兒剛劇烈地運動完,精神振奮。
口中呼出一團熱氣,好似白霧。
嚇得白芷一下子躲去了太子的身後。
她又怎敢去接弓?
如何架箭上弦,她都不知道。
我將弓背在身後。
端坐馬上,俯視着面前兩位男子。
與其屢次回應他們的試探。
不如今日把話說開。
「自婉吟家中遇難後,浮生往事,皆已與家人一道埋入黃土。我無心重溫故夢。
「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陷害我娘、殺害我宋家滿門的真兇。
「二位若肯相助,我終身感激。若不肯,也沒必要一直費心猜疑試探。
「宋家人,不喜這一套。」
-18-
太子聞言,雙頰微紅。
溫柔上前,欲扶我下馬。
「是孤不好,不應讓你回憶舊事,惹你傷心。
「想必是你的婢女失心瘋了,竟敢冒充你。
「你想怎麼罰她,都依你。」
我避開他的手。
自己跳下了馬。
徑直走向白芷。
「你是要悔過自新,主動去把板子打完?還是冥頑不靈,要在這被我一箭射穿?
「你自己選。」
「小姐我錯了,我選板子。」
我從沒見過她有這天賦。
以驚人的速度,瞬間跑出了我的視線外。
我脣角一勾。
沒有她添亂,我會將劇情拉回正軌。
我要讓未來的戲。
無比精彩。
-19-
我將馬還給了飛蘆。
回身向太子和陸放行了個禮。
「太子殿下,王爺,我娘用藥精準,從未有過錯漏。
「聽說,那日她將藥送往大殿前,曾在御花園逗留,爲太后診脈。
「不知太后是否曾見過什麼人,接近過那碗藥?」
太醫院,御藥局,宮女太監。
當日所有見過我娘和那藥的人,都被陸放進行了嚴格審問。
沒人見過,那藥曾脫離我孃的視線和手中。
但我娘總不能端着藥給太后診脈吧?
我覺得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只是,所有人的口供俱在,唯獨沒有太后的。
是她做的?
還是她看到過什麼人?
陸放神色如常,像是早料到了我會作此一問。
太子倒是一驚,面露難色。
「皇祖母……得了瘋症,已經神志不清了。」
瘋了?
我心下一緊。
-20-
太子離開後,我被陸放留下。
他讓我再陪他射幾箭。
飛蘆將弓分別遞到了我和陸放的手上。
疑惑地一笑。
「王爺久不摸弓,今天是怎麼了?」
陸放幽幽地看着空氣,像是看到了什麼人。
「以前,我只和宋子凌比試射箭。
「除了他,旁人都不配與我一道射箭。」
宋子凌是我的哥哥。
從小欺負我,又保護我。
照顧我,又教導我。
忽然聽到哥哥的名字,讓我的鼻子莫名一酸。
陸放似乎對我們宋家很好。
我曾向飛蘆打聽,這是何故?
飛蘆說,我哥哥是陸放最好的朋友。
沒有之一。
我回過神,正好撞見陸放的目光。
是難得一見的柔軟。
雖然被他迅速收回。
「你和宋子凌箭術一樣好。
「以後……每天都過來這裏陪我練箭。」
-21-
一夜無夢。
睜開眼就看見小月亮趴在我的牀頭。
軟乎乎的小手搓着我的臉。
「小姑姑,去划船。」
天寒地凍。
所有湖面都結了厚厚的冰,哪裏還能划船。
我起身將他抱在懷裏。
「等開春,小姑姑再帶你去,好不好?」
「不好。」
小月亮小嘴一嘟,將整個頭埋在我的頸窩裏。
一縷溫熱潮溼,印入我的肌膚。
小傢伙怎麼哭了。
我輕輕地拍着他小小軟軟的背。
「告訴小姑姑,爲何一定要去划船?」
他強忍着啜泣聲,一字一頓。
「夢見……爹爹……孃親了,還有阿奶……和小姑姑。
「我們……在一起……划船……玩。」
我心中一酸。
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裏。
往後,再也湊不齊一家人春日泛舟,月下團圓。
而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不過我決定帶他去湖邊。
郊外的立春湖,結了厚厚一層冰。
雖然不能遊船,但我做了一個小車。
拉着他在冰上溜達。
細數湖上的各色倒影。
有乾瘦的樹木,移動的寒鴉。
還有一輪暖陽和煦。
只希望他玩得盡興,忘卻夢中事。
好在孩童最是健忘。
他滑倒在冰上,卻起身咯咯地笑成一團。
讓我的心彷彿已到了春天。
只是沒想到,我會在這荒郊野外,遇到太子殿下。
-22-
陪在他身旁的,是何國公的女兒,何柔。
何柔是何皇后族中培養的貴女。
也是皇后打算讓太子迎娶的太子妃。
太子見到我,一臉的驚喜。
打發何柔先回馬車休息。
何柔冷冷地望了我一眼。
像是警告。
讓我背後泛起一股涼意。
待她走遠後,太子才小聲告訴我,他去見了太后。
只是什麼都沒問出來。
因爲太后的瘋症不輕。
不僅不認人,發病時還將她殿內的宮女太監,統統打了出來。
我問,能不能讓我見見太后。
太子搖了搖頭。
他說,皇帝已下旨,任何人不得去打擾太后。
以免擾動她心神,發病後傷身。
看來尋求太子相助也行不通。
我向他行了個禮。
感謝他如此上心。
正待我和他告別之際,忽然聽到嬤嬤的哭喊聲。
她一遍遍叫着小月亮的名字。
讓我的心幾乎要跳出胸口。
-23-
我奔去方纔滑冰車的地方,四下無人。
只有嬤嬤一人癱倒在地。
見到我大哭了起來。
「小姐,我一不留神,小公子……他不見了。」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向湖面。
我做的那個小車,空空地立於湖心。
卻沒有半點小月亮的身影。
午後日頭開始毒起來,莫非是小月亮滑得太遠……
我不敢往下細想。
只希望是小傢伙在和我惡作劇。
我大聲喊着他的名字,一鼓作氣朝湖心跑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碎冰,深不見底的窟窿,和一個虎頭帽。
徹底讓我的雙腳被凍在了原地。
我無法想象,他小小的身軀要如何承受水底的冰冷,和逐漸地窒息。
我要救他。
抓住他。
他不能被留在這不見天日的冰下。
於是我縱然躍入冰洞。
寒冷就像上百根銀針,扎着我的皮膚和五臟六腑。
湖下深不見底。
我的視線被凍住了。
無論如何都看不到小月亮的身影。
我的身體逐漸僵硬。
正在慢慢失去知覺……
-24-
再睜開眼時,已是幾日後。
窗外是正落幕的黃昏。
屋內燈火通明。
就像是有人,一直舉着長明燈。
照亮我回來的路。
小月亮正趴在我的牀頭。
將奶呼呼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
我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更怕這只是個短暫的夢。
一直到有人把小月亮抱了起來,我才知道這不是夢。
因爲眼前的人是陸放。
他從來沒有在我的夢裏出現過。
陸放轉身喚來太醫。
太醫認真相看了一番,說我只是受寒,並無大礙。
陸放抱着小月亮將太醫送了出去。
半晌的功夫,嬤嬤拍着胸脯,一副害怕的神情走了進來。
我問她出了何事。
她悄聲說:「王爺在門口威脅太醫,說若他不盡力,導致小姐落下病根,那就殺了他全家。」
陸放確實夠狠。
冷心冷肺。
我又向她追問,當日究竟發生了何事?
救我的人是誰?
-25-
嬤嬤說,小月亮沒有落水。
他在一個草垛裏睡着了。
後來才被找到。
那日我跳入冰湖後,長時間沒有出來。
太子想下水救人,但被奴才們攔着,就在岸邊幹跺腳。
得虧王爺及時趕到。
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毫不猶豫就跳水救人了。
救起我後,他又直接將我扛來了這裏,他的溫泉山莊。
他說溫泉最能去寒氣。
原來,救我的那個人,是陸放……
我記得在我不斷下沉之際,有一個身體托起了我。
我看不清他的臉。
但能感到他寬厚的胸膛和手臂,將我死死鎖在懷中。
還用脣間餘熱,將溫暖的氣息,源源不斷地送入我的身體。
他帶着我從黑暗漂向光亮。
重見藍天刺眼……
說話間,只見屋中燭火一搖。
有人推門而入。
白芷端着一碗藥。
陸放緊跟其後。
捧着一個鐵盒子。
還握着一張弓。
-26-
白芷努力扮演着婢女。
欲直接餵我喝藥。
只是這藥冒着滾滾熱氣。
我怕她燙死我。
於是自己拿過了藥碗。
陸放見狀,放下手中東西。
又將藥碗從我手中拿了過去。
嬤嬤抿嘴一笑。
滿臉桃花。
端起一個圓凳放在我牀邊,讓陸放落座。
然後一把扯着白芷的袖子就往屋外頭去。
還迅速掩上了門。
房間裏頓時很安靜。
只有陸放輕輕擺弄湯匙的聲音。
半晌,大約是藥的溫度下來了些。
他才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
緩緩送入我的口中。
不知何故,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我感覺自己平日裏什麼都能演。
能演玉皇大帝,能演殺人犯。
還能演一隻狗。
但此刻,卻忽然沒了表演靈感。
甚至不知該說什麼臺詞。
好在是陸放先開了腔。
他說,弓是我哥哥的弓。
而盒子,是我母親的遺物。
現在全都交給我。
讓我收好。
-27-
我的目光落在他帶來的鐵盒上。
上面有被燒過的痕跡。
宋府遇難那日,家中人悉數被殺,府邸被燒。
小月亮和這個鐵盒一起,被家人藏在一口枯井裏。
直到陸放帶人前去發現了他。
鐵盒外部被煙燻黑了。
裏面倒是完好無損。
躺着一本厚厚的札記。
扉頁上是我孃的名字。
這是?
我細細翻看,原來是她的畢生心血。
記錄了她一輩子所學所思的醫學藥理。
無論是弓,還是札記,都無比珍貴。
更是宋家的傳承。
陸放如今決定交到我的手上。
亦是他對我絕對的信任。
最後一個挑剔的觀衆,也全然相信了,我是真正的宋婉吟。
讓我一時百感交集。
也正如我所料。
這冰湖,跳得值。
-28-
在看到那一片碎冰時,我便決定,這冰湖我要跳。
我記得劇組和我的合約裏,有寫冰下落水的戲份。
在劇組,我會爲沈飄飄去跳。
但這回,我是爲了小月亮。
也是爲了我自己。
若小月亮真的不幸落水,就算豁出命去,我也要救他。
而若不是,冰湖落水也是重要的情節。
必能推動後續劇情。
這場景,一看就是人爲設局。
害我之人,必和害我娘和宋家之人有關。
我若不以身入局,他們不會露出尾巴。
況且,因我哥哥的緣故,陸放不會放過想害我的人。
苦肉計能讓他下定決心,繼續幫我查案。
於是,趁着身體虛弱,他不忍拒絕,我一連串提了不少要求。
「王爺,我能不能見見太后?」
「我娘出事那日,何柔有沒有進過宮?太子又做了什麼?」
陸放沉思片刻,溫言道:「你先養好身體。」
-29-
我聽見有人敲門。
是飛蘆。
他來通傳,太子殿下到了山莊。
他知道我醒了,特來探病。
陸放瞥了眼窗外。
「天都黑了,一個男子夜裏去女子的閨房,不合適。」
飛蘆瞪大了眼睛。
「可是王爺你……不也是……天都黑了……還賴着不走。」
陸放緩緩起身。
往門外踱去。
「本王來的時候,天還沒黑。」
「宋小姐靜養中,閒人勿擾。」
「送太子回宮。」
飛蘆嘟了嘟嘴。
說了聲「是」。
然後一路小跑,熱心地出門趕走太子。
-30-
待他們腳步聲已遠,我換上了浴衣。
出門向溫泉的方向走去。
溫泉冒着汩汩熱氣。
就算是看上一眼,也叫人心頭一暖。
我將整個身體浸入泉中。
一股熱流瞬間將我包圍。
就連骨頭縫裏的寒涼也在慢慢褪去。
不知泡了多久,我再次睜開眼後,感到手腳都恢復了力氣。
裹衣起身。
小月亮向我跑來。
「小姑姑,你好點了麼?」
他驚魂未定的眼神,讓我有些內疚。
原本是爲了讓他忘記不開心的事,才帶他去湖邊玩耍。
可後來卻讓他擔驚受怕。
我憐愛地擼了擼他的頭。
「小姑姑一點都沒事。」
小月亮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眼睛卻忽然亮了起來。
他張大嘴巴,看向不遠處。
就好像是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奇蹟。
-31-
我回過身。
看到偌大的溫泉上,降下一塊絲絹白幕。
幕後是一個船的影子,還有三個人。
小月亮高興地呼喊:「爹爹,孃親,阿奶!」
他說得倒沒錯。
看那幕後之人的打扮,確實是我哥哥、嫂子還有母親的樣子。
小月亮揉了揉眼睛,興奮地朝着那船招手。
他們三人也向小月亮招了招手。
我一把抱起了他。
「小月亮,他們一起出遠門玩去了呢!」
「爲什麼……不帶我們?」他嘟起了小嘴。
我將臉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臉上。
「小姑姑身體不好,總是生病。
「所以,他們讓你留在這裏,陪着我。」
「小月亮願不願意啊?」
小傢伙用一隻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狠狠地點了點頭。
又伸起另一隻手,朝着船上的人揮手告別。
我將臉埋在他奶呼呼的衣服上。
悄悄蹭掉了好多眼淚。
-32-
小月亮睡着時,嘴角帶着香甜的笑意。
我知道那船上的人是誰。
白芷,飛蘆,還有嬤嬤。
我感謝大家,讓小月亮圓夢。
飛蘆說,這都是王爺的安排。
又是陸放?
他對哥哥的情誼篤真。
對小月亮更是沒話說。
今日已晚,我打算明日一早再去好好地謝謝他。
謝謝他救了小月亮。
還爲他造了一個夢。
也謝謝他,不止一次救了我。
可第二天一早,他已沒了蹤影。
嬤嬤說,他連夜就離開了。
「怎麼走得那麼突然?」我心下納悶。
-33-
嬤嬤支支吾吾地告訴我,王爺染上了風寒。
他怕驚擾到我,就決定回府養病。
風寒?
那得多休息。
根本不宜夜間行路。
況且,這山莊那麼大,他又請了太醫日日來給我看病。
若真是普通風寒之症,在這裏養病,豈不是更合適?
我又嚴肅地問了嬤嬤。
他到底爲何匆匆離開?
嬤嬤被我問急了,忽然紅了眼眶。
「王爺……病得不輕。」
病得不輕?
我讓嬤嬤備馬。
決定立即回府。
-34-
陸放的臥房外,只守着一個飛蘆。
他來回踱步,面色凝重。
見到我時,神情一愣。
「宋小姐……你怎麼回來了,王爺讓你在山莊好生休養……」
我打斷了他。
「王爺怎麼了?」
見他欲言又止,我嚴厲喝道:
「我母親醫術高明,我也通曉一些醫術,說不定可以救他。」
飛蘆點了點頭。
他說,陸放曾被至寒的毒蟲所傷。
只要受到寒冷刺激,就會犯病。
受蝕骨之痛。
原來他根本受不得寒。
冰湖之水苦寒異常,他還……
我心中一緊,繼續問道:「什麼毒蟲?是否有藥可醫?」
飛蘆搖了搖頭。
他說不知是何毒,但只有皇后有藥可醫。
皇后每年都會給一次藥。
只是今年……無藥可給。
什麼藥那麼奇,又那麼巧。
偏偏只有皇后纔有?
又爲何往年都有,今年卻沒有?
看我問得急,飛蘆咬了咬嘴脣。
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對我言道:
「宋小姐,無論是在宮中還是朝堂,王爺從未放棄宋家一案。
「陛下早已蓋棺定論。但王爺卻不管不顧,盤問衆人,一直在堅持查案。
「皇后尤其不悅,她說若是王爺不放下偏執……他的病便無藥可醫。
「可是我們王爺……寧肯不要藥……也……」
我心中一沉。
原來,陸放書房裏那些案卷,是他用命搏來的。
我知道,陸放絕不會允許飛蘆和我說這些。
但飛蘆想救他的心,毫無保留地寫了在臉上。
他用央求的眼神望着我。
想讓我放棄查案。
只有我放棄,陸放纔有可能放棄。
只有他放棄,纔能有藥活命。
可是,我不會放棄。
這是我娘和我宋家幾十口的人命。
但我也絕不會放棄陸放。
眼下,我還多了一條線索。
皇后這般阻撓陸放查案。
必有不可告人的動機。
-35-
我回到廂房。
一頁頁仔細地翻看我孃的札記。
陸放捨命救過我。
也捨命幫過我們宋家。
我不能對他的痛苦視若無睹。
居然真的有一頁,詳細記載了一種罕見的寒毒。
和陸放的症狀一模一樣。
札記中,還記載着一種赤焰蜂,炙熱無比。
用熱蜂之毒,可克寒蟲之毒。
蜜蜂?
倒也不算天方夜譚。
現代也有很多老中醫用蜜蜂治療風溼。
只是冰天雪地裏,怎麼可能會有蜜蜂。
我想起了溫泉山莊。
溫泉四周,雖被冰雪覆蓋,地勢卻極暖。
札記也記載,赤焰蜂,曾在那附近出沒。
只是,赤焰蜂是極強的熱毒。
被叮咬一口,就會如烈火灼身,熱油潑濺。
憑人力,如何抓到它們?
還得控制它們給陸放治病?
-36-
我喚來了白芷。
她勸我別折騰了。
誰會真的徒手去抓蜜蜂?
況且還是有劇毒的東西。
這種危險的事,劇組都是用特效實現的。
我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讓她驚出一頭汗。
「你別想讓我們奴婢去幹這種事啊!
「我不會幹的!」
誰指望她這點膽量去抓蜜蜂了?
我讓她速去城裏,買下最好的香粉香料。
然後灑在溫泉周圍的花草叢中。
微火薰染加上熱泉縈繞。
這裏儼然是一個小陽春。
花香氣撲鼻。
我不信那燥熱的蜜蜂不來。
-37-
一切準備就緒,我戴着護具躲在一旁。
飛蘆想把我趕進屋子裏。
「宋小姐,還是我來吧!
「你要是有一星半點的閃失,王爺會讓我死。
「而王爺這次要是真挺不過去,我也不想活了。
「反正我橫豎都是死,就讓我來抓蜜蜂吧。」
我撿起一塊石頭,扔在了他的頭上。
「虧得你們王爺還帶你上過戰場。
「仗還沒打就動搖軍心,該當何罪?
「要死你現在就去死,不要在這礙我的眼。」
飛蘆眨巴着眼睛望向我。
彷彿我被兇惡的陸放附體了。
讓他心中生出一絲安全感。
堅定地站在了我的身邊。
沒過多久,空氣中便充斥着振翅迴響。
一股紅色旋風席捲而來。
它們在花草中上下撲騰。
我悄聲打開了地上的酒罈子。
放置過百花蜜酒的罈子,即便是倒光了酒,亦是香氣醉人。
那羣蜜蜂猛烈地向酒罈子裏鑽。
很快就醉倒了一片。
我又帶着飛蘆燃起火把,將那些沒醉倒的紅色瘋子趕出山莊。
纔算是大功告成。
飛蘆擦去頭上冷汗。
向我豎了豎大拇指。
「宋小姐,不愧是,將門之後。」
我命令他。
少拍馬屁。
趕緊把地上蜜蜂的屍體處理乾淨。
-38-
快馬回到王府。
我抱着酒罈子闖進了陸放的屋子。
才幾日不見,他竟瘦成這樣。
一臉慘白,毫無血色。
見到進來的人是我,他的身體不由得一顫。
像是忽然見到了刺眼的陽光,虛弱地要往暗處躲去。
但最後,還是強撐着,站得筆直。
身如松柏。
衝我喝道:
「飛蘆是死了麼?竟敢放你進來?出去!
「病人少說話。」
我合上了門,快步走向他。
上下其手,給他寬衣解帶。
陸放想要躲閃,卻沒什麼力氣。
「宋婉吟,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給你看病。」
「你不要以爲你母親醫術高明,我就信你也會妙手回春。」
我打斷了他。
「我肯定能讓你回春。」
說話間,我雙手一柔。
褪去了他最後一層裏衣。
-39-
雖然他消瘦了不少,但仍有一身的腱子肉。
如雕塑般有着美好的比例。
我不自覺地臉上一燒。
我問自己,此時我的臉,到底該不該紅?
答案是該。
如此曖昧的氛圍戲,若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怕別人說我面癱。
可我發現陸放的臉比我還要紅。
一直紅到了耳根……
我低頭前前後後,仔細地看着他的身體。
就像在看一尊藝術品。
他身上有不少刀疤劍傷。
美玉有瑕反而更讓人心生憐惜。
陸放喉頭一動。
「病……看完了麼?」
我仰頭,正觸上他憤怒又羞澀的目光。
「王爺,你身上到底是哪裏被毒蟲咬的?只有找到位置,我才能給你施針。」
「爲什麼不早說?」他氣急敗壞,「在腿上。」
我追問道:「大腿還是小腿,前面還是後面?」
陸放轉身披上了衣服,把自己緊緊地裹住。
好像是怕我侵犯他。
「你出去,我不需要看病。」
我就當沒聽見。
蹲下身子要去卷他的褲腳。
看看哪裏有寒蟲的傷口。
陸放又急又氣地後退一步。
「不是下面。」
不是小腿,那就是大腿的位置?
「那得勞煩王爺把褲子脫了。」
-40-
見他雙肩微顫,怒不可遏。
一副死都不願的模樣。
我決定自己動手。
我走到他身後。
伸手從他沒有一絲贅肉的腰間穿過。
摸到了腰帶。
正在解開的瞬間,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腕。
屋子裏雖放着不少火盆炭爐。
他的手指仍是極度冰涼,沒有一絲熱氣。
讓我心中莫名生出一陣心疼。
他不自然地命令我:
「宋婉吟,傷口在臀下三分的位置。你要作妖就快點作完。
「要是敢繞到我前面亂看,我立即殺了你。」
我從心疼中回過神來。
不是有底褲嗎?
害羞啥。
治病如打仗。
兵貴神速。
於是我瞬間拉下了他的褲子。
一眼就看到了傷口。
然後,從酒罈子裏掏出一隻醉暈的赤焰蜂,將蜂針對準傷口刺了下去。
據說蜂針刺痛難忍,沒想到陸放還挺喫硬。
穩穩地站着,不發一聲。
末了,我幫他提上褲子,披上外衣,這才繞去他的面前。
只見他額頭和頸間,徐徐滾下汗珠。
我輕觸了他的指尖,也不似方纔冰涼。
逐漸有了溫度。
整張臉,更是忽然紅得像個豬肝。
赤焰蜂果然有效。
我放下心來。
仰頭向他粲然一笑。
「一個療程七日。明日此時我再來。」
-41-
一連七日。
針針不落。
陸放又恢復了往日的健碩體質。
只是一見到我,就繞道而行。
今日皇后來府中探病。
提出想見見我。
他才大方地和我出現在同一個地方。
正廳之上,皇后安然坐在主位。
太子和何柔,好似一對金童玉女。
一左一右立於她兩側。
皇后滿臉堆笑地看着陸放。
「真是上天眷顧。王爺那麼多年的寒毒,竟然好了。」
陸放冷言回道:
「勞煩您操心多年。以後就不用再費心了。」
皇后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但很快就被微笑壓了下去。
我曾向飛蘆打聽過。
陸放和皇帝都是太后所出。
先帝十分偏愛陸放。
皇位也本屬意於他。
他年少時,被寒蟲所傷。
但是無人能解其毒。
皇后當時還是當今皇帝的王妃。
從江湖術士那獲得了獨門靈藥。
救了陸放。
而後每年都會給他一次藥。
讓他不至於發病難熬或致死。
自他中毒後,太后就將他送去了邊關。
說他的身體不堪大用。
不宜繼承大統。
而後便偏向當今的皇帝。
極力助他登頂皇位。
我想,這多半是一個交易。
皇后用藥爲夫君謀得皇位。
太后用皇位換來幼子平安。
-42-
他們寒暄過後,才輪到我叩拜。
我向皇后下跪行禮。
她卻不打算讓我平身。
俯視着我。
一臉不悅。
聲音嚴厲。
「你就是宋婉吟?」
「聽說,就是因爲你自作聰明,無端落水,惹得太子和王爺都要下水去救,這才讓王爺受寒發病,是麼?」
我本欲回話,陸放一個眼神將我制止。
他起身向皇后行禮。
「說到此事,還請皇后秉公處理。」
「當日,何柔安排人將幼子抱走,又叫人將車放在湖中,鑿穿湖面。設下如此圈套,敢問是什麼目的?」
皇后和太子大約以爲當日之事,只是個意外。
沒想到會是何柔下的手。
面上俱是一驚。
何柔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她畢竟是皇后的人。
何氏一族的貴女。
皇后得護着。
於是做出一副不信的表情。
「阿柔和宋婉吟無冤無仇,何必做出這等蠢事?」
-43-
太子厭惡的目光投向何柔。
「女子善妒,竟能心狠手辣至此。」
陸放不動聲色,繼續言道:
「北涼在邊塞蠢蠢欲動。出兵禦敵的主帥人選還未定,是我還是何國公,皇兄正在斟酌。
「我卻在此時,因寒氣入體引發舊疾。所以我不得不探訪背後的原因。
「何柔手下之人已經招了。今日既然皇后來了,那就交給您發落便是。」
皇后聞言,頓時黑了臉。
若只是女子間爲了太子爭風喫醋,她還能爲何柔開脫。
但涉及謀害王爺,還牽扯到北涼戰事,滿朝文武百官的眼睛和嘴,那可閒不住。
陸放幫了我。
也幫了他自己。
看來他對主帥一位志在必得。
曾聽聞,陸放與何國公有過節。
他打瞎過何國公的一隻眼睛。
想必他與何氏一族,勢如水火。
因此,必然不會輕易放過何柔。
還可能用她來做文章。
太后老謀深算,不會不明白其中門道țṻ₅。
她得棄車保帥。
於是對着何柔怒道:
「本宮真是錯看了你。你根本不配侍奉太子左右。
「你且自行去刑部領罪。我不許任何人替你說情。」
陸放用手指輕叩了一記杯盞。
飛蘆上前帶走了何柔。
「關在水牢。」
他的聲音就像是判決。
無人敢駁。
-44-
我一直跪在地上。
雙膝都有些僵硬。
不知他們鬥法之時,是否把跪在地上的我忘了。
但顯然不太可能。
皇后今日被氣得不輕。
總得找人撒氣。
果不其然,她雙目瞪向了我。
「宋婉吟,本宮記得,你此時應在流放的路上。
「王爺假借早已定親的名義,將你救回。
「不知這種欺上瞞下的行爲,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會如何論斷?」
太子衝出一步,擋在了我的面前。
「母后,宋小姐只是受她母親牽連。她自己沒有任何罪過。
「還望母后不要再追究了。」
我一陣腦殼疼。
皇后本就憤怒,太子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
果然,她憤怒地罵了一聲「逆子」。
驚得太子一股腦地跪在了原地。
陸放輕咳了一聲,走到我倆跟前。
一手扶起了太子。
一手扶起了我。
他高大的身形擋在我的面前。
徹底將皇后的目光隔絕。
「王府明日辦喜事。
「我素來不喜熱鬧,就不請各位來喝喜酒了。
「我與宋小姐的婚事,是我與她兄長早就說定的,沒有半點造假。」
喜事?
成婚?
明天?
我痠麻的膝蓋,向前一彎。
差點沒站住。
-45-
太子一把拉住了陸放的袖子。
眼角微紅,帶了幾分怒氣。
「皇叔是親王貴胄,成婚之事,不可兒戲。」
「宋小姐……不適合你。」
「何必假戲真做?」
「父皇和太后也不會同意的。」
他語無倫次地念叨了一通。
彷彿忘記了,他母后正怒不可遏地盯着他。
陸放甩開了太子的手。
沉下了臉。
「本王要成婚,就算是先帝從皇陵裏出來阻我,也阻不了。」
翻臉無情最是他。
皇后起身,擺出一副大家長的做派。
對陸放說:
「王妃是多尊貴的位置。
「不僅是你一人的王妃,更是我們皇家的體面。
「本宮本不欲多言,但實在不想王爺你,成爲天下人的笑柄。」
-46-
笑柄?
什麼笑柄?
難道我是穿越而來的事被發現了?
那也沒什麼可笑的呀。
皇后輕蔑地瞥了我一眼。
「本宮聽聞,流放路上的官差最喜歡貌美的小姐。」
「想必宋小姐深有體會?」
「一個連清白都無法保證的人,也配做王妃?
「如果王爺喜歡,就留在屋中做個洗腳婢吧!何故要讓天下人看笑話?」
這也是一國之後,能說出口的話?
陸放正欲動怒,被我拉到了一邊。
皇后?
比我高出的,無非就是頭上那頂鳥冠而已。
但她卻還要自毀羽毛。
我不卑不亢地回擊道:
「皇后娘娘,官差能頻頻侵犯到流放的女子,正是朝廷上下監督不嚴,律法形同虛設的後果。
「您身爲國母,明知押送官差腐爛至此,不僅不按律懲治,反而在此譏諷受罪的女子失去清白。
「我等小民的清白是小,陛下的江山民心爲大。還請皇后娘娘收回方纔的話。」
皇后見我一直悶聲不吭、跪倒在地,大約以爲我是個病貓。
沒想到,我張牙舞爪起來,也能將人臉上撓出幾道印子。
讓她今日又多受了一份氣。
臉上的恨意,已無法再隱藏半分。
-47-
皇后走後,我問陸放。
明日成親之事,他怎能一人獨斷?
他說,成親後,可以帶我進宮。
皇后可以阻攔查案,但阻攔不了新王妃向太后請安。
我可以據此見到太后。
原來如此。
果然好計謀。
我同意。
想必是我救了他的命,他也投桃報李。
陸放還說,他已查過,佛國皇子中毒那日,何柔進過宮。
眼下她被關在水牢,可隨時找她問話。
我所相求之事。
他都已一一兌現。
只是,太子呢?
我問:
「我娘出事那日,太子可曾有幫我家說話?」
「我看他今日,似乎對我處處維護……」
陸放冷下臉,打斷了我。
「以後他得喚你皇嬸。」
「你少提他。」
不提?
怎能不提?
皇后,何柔,太子。
或多或少,都有僞裝或者嫌疑。
我是一個專業演員。
優秀的演技能吸引我駐足。
拙劣的演技則會讓我生氣。
只要有人在演,就別想逃過我的眼睛。
-48-
次日醒來,滿院的紅。
下人們必是忙了一整夜。
我的鳳冠霞帔光彩奪目,尺寸剛好合適。
嬤嬤說,這是王爺早就找人訂做完,放在府裏的。
佈局前,他倒是準備工作做得齊全。
因爲婚宴就在府中操辦,所以流程很快。
一拜天地容易。
二拜高堂不知該怎麼辦。
我偷偷地從喜帕縫隙看去,我父母和哥哥的牌位都莊重地擺在高臺上。
頓時眼睛一熱。
夫妻對拜後就是送入洞房。
小月亮拽着我的裙子跟了進去。
王府裏的人,平日看到陸放都很怕。
今天倒是放肆起來。
一人一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陸放不僅不兇他們多嘴。
還將一個個金元寶,放在他們手上。
看上去心情不錯。
-49-
我屏氣凝神地坐在牀沿。
小月亮在牀上一把把抓着紅棗和花生玩兒。
見到陸放進來後,高興地在牀上跳了起來。
陸放從身後拿出一個新玩偶,放到了他的小手上。
而後一把將他抱起,打開門,塞給了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嬤嬤。
於是,這紅燭通明的臥房裏,就剩下了我們二人。
我忽然不知如何進行。
本就是爲了見到太后,我們才成婚。
若是等他揭開蓋頭,倒像是真的成婚了一般。
不如我自己揭了,反而更符合當下場景?
我內心正在進行着沙盤推演。
卻見一雙手,輕輕握着紅色喜帕的邊緣。
揭開了蓋頭。
我看向他,不禁一愣。
其實,陸放長得很好看。
我在劇組,曾見過不少當紅小生,花樣美男。
陸放的儀表和相貌,堪比頂流。
氣質上,更多了幾分硬朗堅毅,成熟持重。
不可冒犯的冷感,和不知所措的羞澀。
常常交錯在他清亮的眸間。
-50-
我的腦子又變得一片空白。
什麼臺詞也想不出來。
也編不出來。
好在是嬤嬤此時進了屋子。
手捧着交杯酒拿到了我們面前。
我和陸放互相看了一眼。
都避開了各自的目光。
從托盤上拿了酒,迅速一飲而盡……
嬤嬤驚掉了下巴。
「交杯酒,不是這樣喝的……我再給你們倒一杯……」
陸放臉上一窘。
「我們自己會喝,您老出去吧!」
嬤嬤一臉會意,偷笑着退了出去。
「還喝麼?」陸放問我。
「反正也沒人,要不……」
「那就別喝了。睡吧!」
他爽利地脫去了自己的喜袍。
見我呆呆地立在牀邊,便伸手爲我摘下鳳冠。
又將溫潤如玉的手指,觸向我的頸間。
緩緩解開我的領口。
拂去我的喜袍。
然後一把將我抱到了牀上。
頭頂是一片紅色喜帳。
讓我雙目暈眩。
屋裏所有的紅燭,瞬間都熄滅了。
我感到他輕輕地躺在了我的身旁。
落下帷帳。
我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不知這激情戲,到底是該演還是不該演。
此時,我真的很想念編劇和導演。
我希望有人給我講講戲。
此時我到底要怎麼辦。
-51-
帷帳中只有我和他的呼吸之聲。
這份安靜,讓我百爪撓心。
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你……爲什麼要睡在這裏?」
問完後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
通常,假結婚的戲裏,不是都會有一個人睡在地上嗎?
我剛剛爲什麼不直接打地鋪?
還擠出這麼一句蹩腳的臺詞來?
這必定是我職業生涯裏最糟的一場戲。
陸放凝神靜氣回道:
「嬤嬤是宮裏的人。她一直盯着我們。還是不要落下把柄。」
原來如此。
難怪他要在燭火最亮的時候,脫去我的衣服,還將我抱到牀上。
窗外應該看得真切。
我不再白抓撓心。
我覺得這個戲,可以按照「潛伏」那種狀態和感覺走。
既是假的,那就別當真。
心下坦然後,我的睡意漸濃。
忽然聽到陸放警告我:
「你睡覺的時候不要碰到我。否則後果自負。」
「哪裏碰到你了?」
我起身迷糊地檢查了一番。
原來是側過身時,髮絲落在了他的肩頭。
我收回了自己的頭髮,繼續倒頭睡去。
一夜無夢。
直到天明。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幾乎是睡在了牀沿上。
而且還是趴着。
一隻手直接伸出了帷帳。
這也不奇怪,我平時就喜歡滾着睡……
滾着睡?
我霍地一下子起身。
努力回想。
昨夜到底有沒有滾。
-52-
嬤嬤見我起身,連忙去收拾被褥。
她看到牀褥上的一點紅,滿意地笑了笑。
我知道她在看什麼。
但我好奇,哪來的血?
白芷一邊幫我穿衣,一邊在我耳邊調笑。
「你們昨晚的動靜也太大了吧?我聽着都覺得刺激。」
「你聽到什麼了?」我白了她一眼。
她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王爺的叫聲啊!你真是喫得太好了。」
「喫什麼喫。我去喫早飯了。」
我繞過了她,匆忙向前院走去。
陸放正等我一起用早膳。
待我拿起了粥碗,他才動筷。
我屏退了下人。
做賊心虛。
「王爺,牀上的血是?」
陸放被粥嗆了一口,白了我一眼:「是我的。」
「我弄的?」我的心撲撲直跳。
「宋婉吟,今天晚上你把指甲都修剪完了再睡。」
原來如此。
難怪他會叫了。
估計是半夜被我手指劃到了。
我細細看了看他,還好沒有破相。
只是有兩個影影綽綽的黑圓圈。
我好奇地問他,被我抓破了哪裏,要不要上點藥。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只得悶聲喫飯。
心中尋思,那日用蜜蜂蜇他,他都不吭聲。
難道我的指甲,比蜜蜂還厲害?
-53-
用完早膳,我便隨陸放進宮了。
宮廷的規矩和禮儀我都懂,因此一路順暢。
先去拜見帝后。
陛下慈眉善目。
皇后卻是一臉的皮笑肉不笑。
她還想陪我們一道去給太后請安。
陸放斷然拒絕了她的美意。
我跟在他身旁,向太后的寢宮快步走去。
他的腳步卻逐漸慢了下來。
我想這是,近鄉情更怯。
他年少出宮,被太后送去偏遠的地方。
而今回來時,母親卻得了瘋症。
甚至都不一定能認出他來。
想必他此刻的心情,應該不好受。
我下意識地去牽起了他的手。
陸放一頓。
反手將我的手緊緊攥在他的掌心。
他心中一定。
我心頭一暖。
人生總有一些路。
攜手相伴,好過一人獨行。
-54-
「恭祝王爺,得償所願。」
迎面走來一個素雅高貴的女子。
牽着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孩。
是蘭妃。
和小皇子安王。
蘭妃還有一個身份。
她是佛國的公主。
爲了佛寧兩國的聯姻,嫁給了陛下。
我曾聽飛蘆嚼舌根。
蘭妃當年心儀的對象是陸放。
但不知爲何,她和陸放沒有成。
他們倆應是多年不見。
我細瞧陸放,臉上倒也沒生出什麼久別重逢的波瀾。
只是禮貌地問安。
蘭妃嫺靜端莊。
輕快地對我言道:
「你可知,王爺對你蓄謀已久。」
「而今他能邁出這一步,本宮替他高興。」
方纔還不動聲色的陸放,忽然對蘭妃熱絡起來。
「真是好久不見。
「安王都長那麼大了?」
「借一步說話。」
蘭妃摸了摸安王的頭。
「你陪陪你皇叔。」
然後繞過陸放,拉起了我的手。
「可否願意陪本宮走走?」
-55-
陸放被安王扯着袖子問東問西。
我和蘭妃已然走遠。
待到無人之地,她才肅然看向我。
「宋小姐,死去的佛國皇子是我的哥哥。
「但佛國人,沒有因爲報復而傷害你的全家。」
我不置可否。
雖然,她的真誠不像是演的。
我向她回禮:
「蘭妃娘娘,你兄長的死,也必不是我母親造成的。
「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
蘭妃點了點頭。
忽然幽幽地看向我。
「我聽說你治好了王爺的寒毒。
「所以,你註定是他的救贖。
「我祝福你們,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多溫情的字眼。
讓我莫名臉上一燒。
不禁支支吾吾。
「王爺是因爲和我兄長的情誼篤深。纔會這樣照拂我宋家的。」
蘭妃搖了搖頭。
她說想給我講個故事。
-56-
陸放也曾有過帝王心。
所以被送去邊關後,難免失意。
年齡漸長後,日日酗酒。
皇后的藥,對他而言是嗟來之食。
他曾想過去死。
以此來擺脫終身受制於人的局面。
所以他打仗十分兇狠。
隨時都準備死在戰場上。
有一次,他差點死了。
他滾下了馬,敵人的長槍眼看就要戳破他的喉嚨。
一支利箭從不遠處射來。
直中敵人的眉心。
救了他。
一個小兵蛋子騎馬而來,將他拉了起來。
雖然灰頭土臉,但仍能看出眉眼清秀。
聲音清亮:
「老兄,你看見宋將軍了麼?宋子凌,宋將軍。」
陸放當然知道宋子凌。
他們雖談不上深交,但也惺惺相惜。
但隊伍早就被打散了。
他搖了搖頭:「你找宋將軍何故?你是何人?」
小兵蛋子一臉焦急。
「我是他弟弟!我來幫他啊!」
說着便將自己的一個箭筒給了陸放。
「你的箭用完了。這些都給你。」
陸放想要推脫。
小兵蛋子笑道:
「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得聽我的。」
「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強。」
說着便調轉了馬頭,穿越烽火,揚長而去。
後來陸放找到了宋子凌。
知道他根本沒有弟弟。
倒是有個妹妹,之前偷跑到戰場,說要來幫他。
結果被宋子凌一頓暴打,趕回家去了。
陸放的心被一種奇妙的生命力點燃了。
他時常去找宋子凌。
兩人成了至交好友。
無話不談。
爲了那個小兵蛋子,他開始懂得惜命。
好好活着,認真做事。
從一個病弱消極的皇子,成長爲邊關最勇敢和受人尊敬的王。
-57-
我心中怦怦亂跳。
我記得這場戲。
騎馬穿越烽火。
長箭射穿敵人。
我跳下馬,伸手拉起了一個人。
說了這些臺詞。
這是我試戲時的片段。
導演說十分精彩。
所以被剪輯成了先導片。
只是看不清我的臉。
原來那場戲竟如此重要。
是爲了陸放。
讓他與女主初次相遇。
-58-
蘭妃的故事講到這裏,我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想說,陸放絕非只是爲了哥哥,他的內心一直藏着我。
她還說,她曾爲了陸放追去邊關。
死纏爛打。
陸放卻一直無動於衷。
看她差點做出傻事,陸放才如實相告。
他說早已心有所屬。
無法再裝下任何人。
況且,他的命一直被皇后控制着。
他不想牽連任何人,進入他的生命。
他早就決定,戰場上是他第一次見宋婉吟。
也是最後一次。
若非此次我家中遇難,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見我。
這到底是薄情寡義?
還是情深難測?
這個男人讓我有點心煩。
意亂。
-59-
蘭妃將我送還給了陸放。
還做了個鬼臉。
「我可是什麼都說了。」
陸放臉上一紅。
不敢看我。
只是摸了摸安王的頭。
「以後你長大了,萬不可找碎嘴的王妃。」
安王認真地點了點頭。
蘭妃走後,我們繼續向太后宮中行去。
這次是陸放主動牽上了我的手。
他什麼也沒問。
我亦什麼都沒說。
只是忽然鼻子一酸。
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有些人來到你的生命,並非偶遇,並非巧合。
可能已經歷了萬水千山。
我一時分不清,我是在演戲麼?
還是我已深陷其中。
-60-
太后的寢宮不大。
但守衛森嚴。
我和陸放跪在殿內等太后。
他讓我貼着他跪下,將我護在身後。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個老太太步履輕快地跑了出來。
她彷彿是第一次看見我們。
兩眼放光。
圍着我們走了好幾圈。
「你們就是陸放和宋婉吟?」
她自覺失言,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陸放聲音一顫。
「兒臣攜王妃給母后請安。」
我亦磕頭行禮。
「宋婉吟給太后請安。」
太后忽然笑出聲來。
然後就像趕鴨子一般,將宮女太監都趕到了殿外。
緊緊合上了門。
慈眉善目地端詳着我倆,嘴角帶笑。
還一改瘋態。
彷彿對一切都洞若觀火。
「你們來找哀家,是爲了問宋家的事?」
-61-
她和皇后的眼睛不一樣。
她的眼神裏是無法掩飾的慈悲。
所以我不打算撒謊。
「是。望太后能指點一二,小女感激不盡。」
太后臉上一冷。
「怎麼還叫太后?
「王妃,你能嫁給陸放這個混小子,是他的福報。
「你的問題,哀家知無不言。」
太后說,那日她一人在御花園,看見我娘提着藥盒路過。
便喚住了她,讓她給自己診脈
這期間,皇后的宮女落霞,領着何柔前來請安。
我娘確實在那個時候放下了藥盒。
但她與太后專心說話,誰都沒留意,藥盒是否被人碰過。
何柔。
落霞。
皇后。
看來距離真相已經不遠。
-62-
我問太后,爲何要裝瘋賣傻,是不是宮中有人威脅她?
她搖了搖頭,看向陸放。
「哀家是怕,被自己的兒子威脅。」
原來如此。
何柔,落霞,都是皇后的人。
她擔心陸放一味追查真相,而和皇后翻臉。
最後沒有解毒的藥而身亡。
太后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丫頭,你不怪哀家自私吧?」
「不會。」
我看向陸放。
「若我沒有把握救他,我也不會讓他冒險。
「他的命是我救的,得聽我的。
「好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陸放漆黑的雙眸一閃。
熱切地看向我。
我第一次見他,眉間和嘴角,偷偷藏笑。
-63-
殿外傳來腳步聲。
皇后到底還是跟來了。
太后小聲抱怨:「真想出宮去,耳根清淨。」
皇后問我們聊了些什麼。
我想了想,回道:「太后說宮中太冷。她想去暖和的地方。」
太后聽我話音,連忙開始哭鬧,吵着要出宮。
我說,王爺的溫泉山莊氣候宜人。
可以讓太后前去調養小住。
太后拍起手來。
「溫泉?我要泡溫泉!那裏有船麼?」
我點了點頭。
皇后拒絕道:「太后年事已高,不宜出宮。」
太后一聽,急紅了眼。
一把拽下了皇后的鳳釵。
「你已經有鳥了,卻不許我有船?還不許我泡溫泉?」
皇后青絲飄落,臊紅了臉。
她攔不住我們。
尤其是,已經不受她藥物控制的陸放。
-64-
太后不許任何宮中跟來的人進山莊。
她還說,若是看到一個進來,就殺一個。
我說,這是不是太過了。
她說,按照大寧律例,瘋子殺人不犯法。
我「哦」了一聲,將大門緊緊關上。
老太太終於可以無拘無束。
在這春暖花開的地方自由生活了。
她高興地挽住了我。
「丫頭,到底是你聰明。」
我笑道:
「還是太后您接話接得快。竟然還能說出船來。」Ťù₇
太后得意地笑道:
「我兒什麼都願意爲你做。何況是個船。」
陸放像是被空氣嗆到了。
忽然咳嗽個不停。
我想起那日在溫泉山莊的船……
可是太后怎麼會知道。
正納悶時,我見嬤嬤向太后奔來。
兩人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姐妹。
太后悄聲對我說:
「嬤嬤是哀家最信任的人,所以派她來監視我兒。」
「她常常將你倆甜甜蜜蜜的事報給哀家。」
「哀家就像看話本子一樣開心。」
我和王爺?
常常?
甜甜蜜蜜?
呃……
嬤嬤和太后,還真會自己找糖硬磕……
-65-
是夜,我和王爺留宿溫泉山莊。
之前是嬤嬤監視,現在還有太后看着。
我們還是得睡一間房。
我一直睡得很好,陸放卻總失眠。
所以我打算把牀讓給他。
我可以打個地鋪。
這樣兩人都能睡得舒服。
他見我悶聲不響在地上鋪東西,擋住了我:
「怎麼?你怕滾到地上去?」
「有我在,不至於。」
我搖了搖頭。
「不如我直接睡在地上,怎麼滾都不怕。」
「隨你。」他背過身去自己臥在了牀上。
我踮着腳吹滅了所有的燈。
正摸索着地上剛剛鋪就的牀時,卻感到一雙手托住我的腰,將我一把扛起。
這個溫度和力氣,就像當時在冰湖中將我托起時那樣。
待我回過神,他已將我輕輕地放在牀上。
然後自己在地上躺了下去。
我有點後悔。
爲什麼方纔,沒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
我甚至想吻他一下……
腦海裏浮現出,當日在冰湖裏他柔軟溫暖的脣。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
讓自己清醒一點。
還自我鼓勵了一番。
演地好。
入戲深,是好事。
但轉頭,就裹着被子開始偷看他。
還好他沒察覺我剛剛想對他做什麼……
月色下,他的鼻樑如隆起的白色沙丘。
微微合上的雙眼,恰似正在休息的飛鳥。
「宋婉吟,你今日指甲修好了麼?」
他冷不丁地發出聲音,嚇了我一跳。
一時磕磕巴巴。
「修……修好了……」
他緩緩起身,捲起鋪蓋放在一旁。
然後坐到牀沿上。
「明日一早,若有僕人進來,看到本王睡在地上,不妥。」
「哦……」
我識趣地往裏面挪了挪。
側過半個身子。
用力壓住那顆怦怦亂跳的心……
希望他別聽到。
陸放輕柔地給我壓上被角。
言語卻滿是威脅。
「今天晚上老實點。」
「嗯。」我悶聲應道。
不知是不是用腦過度,還是大腦徹底短路。
我迷迷糊糊地問他:
「之前,我究竟抓破了你哪裏?」
其實我是想,記住教訓,才能不再犯。
我得用潛意識控制自己,睡有睡相。
只聽空氣中他的呼吸沉重。
反手將我的兩個手腕同時攥住。
好像沒有很用力,我卻幾乎動彈不得。
就像戴上了手銬。
不想白費力氣掙脫。
-66-
陸放永遠比我起得早。
昨天晚上我應該沒有做壞事。
因爲我的指甲乾乾淨淨。
沒有什麼血跡。
我去給太后請安。
卻見白芷正在被她立規矩。
「哀家說的話,你也敢不聽?
「好好跪着。沒有哀家的同意,不準起來!」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問白芷,太后到底說了什麼?
她爲何不聽?
白芷一臉茫然。
「我什麼都沒說……
「她一見到我就發邪火。
「這個老太太,不會是間歇性精神病吧?」
其實我也納悶。
太后的古怪,不只有這一點。
她見到我和陸放時,像是第一次見面。
對我而言,可以理解。
但陸放是她兒子。
她又沒真瘋。
當日的表情確實古怪。
我又細想了一番。
她在宮中裝瘋賣傻。
身邊沒有一個可信可託之人。
對外聯絡的渠道,應該都被皇后切斷了。
嬤嬤不可能向她隨時傳遞信息。
那她是如何,對我們這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的?
我打算去探個究竟。
順便爲白芷說個情。
-67-
我和白芷到花園時,太后正在打八段錦。
她悠哉遊哉地完成了整套動作後,才注意到了我倆。
眼中露出一絲不悅。
「怎麼?王妃要幫着這個婢女,一道忤逆哀家?」
我止住了笑意。
連連擺手。
「豈敢豈敢。
「太后,我想和您求教,您這八段錦是師承何處?」
太后裝作若無其事。
「自學成才。」
自學?
我憋住了笑。
「我也曾自學成才。
「是我家鄉,國家體育總局發佈的跟練版。」
太后冷哼了一聲。
「你很聰明,不愧是我筆下的女主。」
白芷瞪大了雙眼。
上下掃視着眼前的老婦人。
不可置信。
「你的筆下?
「你是編劇?
「你也穿越了?」
太后白了她一眼。
「正是哀家。」
-68-
太后說,她寫劇本時,會穿越其中。
什麼都不用做,只是觀察角色。
他們自己選擇命運。
自由相互碰撞。
最後就成了她筆下țŭ̀⁼的戲。
她本想在穿越時,當個背景板太后。
每天錦衣玉食,只用看看好戲。
連皇帝都要向她請安叩拜。
但是,沈飄飄要求亂改劇本,讓她幾乎崩潰。
被改的,不是區區幾頁字。
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曾真實度過的一生。
爲此,她曾一度,真的瘋了。
太后並不全是裝瘋賣傻。
她能瞞過所有宮中太醫。
是因爲穿越在她身上的編劇,真的瘋過。
-69-
白芷乖覺。
鞠躬道歉。
太后臉上,怒意未消。
「以後就由你,伺候哀家起居。」
太后看向我時,眼神卻格外溫柔。
她竟然說,謝謝我。
是我還原了宋婉吟。
她還說,一個好演員,對角色的深刻理解和還原,是對編劇煞費苦心的救贖。
是我,治癒了她的瘋。
我?
我內心油然生出一份敬畏之心。
受寵若驚。
-70-
太后還說,她能帶我們離開。
劇終之時,便是回去的時候。
宋婉吟大仇得報,就是結局。
但她無法劇透給我,誰是真兇。
因爲人性複雜。
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
-71-
聽了太后的話,我心裏一直空空蕩蕩。
不知何故。
天氣乍暖還寒。
春雨中,枝頭綻放新芽。
我在園中行走,仿若夢遊。
腦中只盤旋着四個字。
結局。
離開。
直到撞上一個人,才醒了過來。
是陸放。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擔憂,又很是溫柔。
讓我不自覺地想躲開。
「在想什麼,那麼入迷,走路都不小心。」
他的聲音,讓我的鼻子一酸。
如果我離開了,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不斷地調整心緒。
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告訴自己,此時的我,不應是擔心結局和離開的路小微。
我是宋婉吟。
我要認真地去做,宋婉吟該做的事。
走向結局。
於是,我定了定心神,問陸放:
「王爺,我們要如何調查落霞?
「不如現在,先去水牢找何柔問話?」
-72-
潺潺細水,在幽暗潮溼的巖壁上,發出陣陣迴響。
這裏就是水牢。
不見天日,彷彿不是人間。
何柔竟然被關在這裏。
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被帶上來時,渾身腫脹慘白。
無法想象,她曾是何國公府細皮嫩肉的嬌美小姐。
我冷冷地問她:
「你爲何要害佛國皇子?」
何柔麻木得好似行屍走肉。
「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要害你墜入冰湖?
「是我嫉妒你,纔要害死你。
「你快點殺了我。
「殺了我,一切都結束了。」
想死?
避重就輕?
沒那麼容易。
她能在水牢挺到現在,就說明是塊硬骨頭。
不會輕易說實話。
所以,我得詐她。
「有人親眼目睹,你往藥中放了東西。
「破壞寧國和佛國的關係,對北涼最有利。
「難道你是北涼的探子?還是,你們何家,你爹何國公,早就通敵北涼?」
「胡說!」
何柔聲嘶力竭。
讓我一震。
「何氏一族,世代精忠報國。
「你別想栽贓陷害我的家人。」
我繼續追問:
「不僅有你,還有落霞。
「是皇后指使的?」
何柔默不作聲。
咬了咬嘴脣。
毅然回道:
「是我。
「太子喜歡你。我嫉妒你。
「是我下藥,栽贓你母親。
「讓你永遠沒有嫁給太子的可能。
「都是我一人之過,和皇后,還有我的家族無關。」
-73-
何柔說完,便想咬舌自盡。
她的嘴裏不斷滲出血來。
我緊緊捏住她的雙頰。
好像已經來不及。
「何柔,竟然是她做的。
「還是因爲孤的緣故。」
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我和陸放回過身去。
看見太子兩眼微紅。
他雖不喜歡何柔,但也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他還說,對我十分抱歉。
因爲他的緣故,何柔纔會誤入歧途。
傷害無辜。
我俯下身,探了何柔的鼻息。
「何柔已死。
「也可告慰我娘和家人在天之靈了。」
-74-
太子離開後,陸放讓飛蘆來處理屍體。
飛蘆問,是拉去亂葬崗,還是燒掉?
我說:「送去溫泉山莊。」
飛蘆瞪大了雙眼。
「太后老人家還在山莊療養。
「送屍體去,怕是不合適吧!」
陸放打斷了他。
「就去山莊。
「不許被人發現。你一人扛去。
「屍體不得有任何閃失。否則拿你償命。」
飛蘆憋着一口氣。
「王爺偏心眼!
「自從有了王妃,就連王妃要處理的屍體,都比我重要。
「哼!」
-75-
飛蘆雖嘴上抱怨,但動作麻利。
做事一絲不苟ṱŭₖ。
讓人放心。
他不僅將屍體完好地帶到了山莊。
還按照我的要求,放在了客房中。
陸放問我,爲何要救何柔。
果然瞞不過他。
我趁他替我擋住太子目光之時,將一粒藥丸塞入了何柔的口中。
她沒有氣息,不是因爲咬舌成功。
而是因爲這一顆假死藥。
飛蘆帶屍體出水牢時,必會經過幾次盤查。
何柔認罪,又自殺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
唯有如此,真兇才能放鬆警惕。
至於,我爲何不信何柔是真兇?
那還是因爲她演技太差。
我對演技差的人,都極其敏感。
在她對我的眼神裏,沒有不可控制的妒意。
在她對太子的眼神裏,亦沒有不容被他人奪取的愛意。
只有在提到皇后,和她的家族時,我纔看到她無處可藏的驚恐。
只有在提到落霞時,她眼中才有欲殺之而後快的恨意。
我對陸放說,是落霞。
落霞是關鍵。
-76-
陸放像是沒聽見我說的話。
一臉的緊張。
「宋婉吟,你隨身帶着假死藥做什麼?
「是想有一天假死,然後離開本王麼?」
假死?
我拼命地搖了搖頭。
又從荷包裏掏出了各種藥丸。
跌打藥,止血藥,心臟病藥,延年益壽藥。
我即便是看了我孃的札記,短期內也無法獲得高超的醫術。
於是就先把各種藥都配齊。
笨鳥先飛。
以防萬一。
陸放的臉上一鬆。
像是放下心來。
他很在意我會離開麼?
我心中隱隱難過。
可是,我終究是要離開的。
只要有故事,就會有結局。
-77-
我們調查了落霞。
她身世清白,從小跟在皇后身邊,未有任何異動。
只是,三年前,她母親過世,她回家探親。
再次回宮後,脾氣性格卻好像與之前不同。
變得沉靜很多。
和衆人也有了距離。
但大家都不怪她,因爲知道她喪母的緣故。
和之前不一樣?
我陷入了沉思。
-78-
飛蘆匆匆來報。
何國公,打上門了。
來討要何柔的屍體。
我和陸放趕到溫泉山莊時,莊外圍滿了士兵。
何國公用一隻眼睛,狠狠地瞪着陸放。
當年陸放打瞎了他的一隻眼睛。
如今,還害他失去了女兒。
他就像是一頭出籠的困獸。
「陸放,把我女兒屍體還給我。」
陸放沒有理他。
山莊外又奔出更多的兵來。
將何家的兵馬團團圍住。
領頭的是飛蘆。
區區一個溫泉山莊,門外好似兩軍對陣。
劍拔弩張。
山莊大門微啓。
白芷探出頭來。
「陛下,皇后,太后,今日都在山莊。
「傳王爺,王妃,還有何國公,進去說話。」
-79-
入春後,溫泉山莊百花齊放。
更顯嬌豔。
而今日,更是聚齊了宮中貴人。
熱鬧非凡。
陛下和皇后,來探望太后。
太子和蘭妃作陪。
何國公跪倒在地。
從懷中取過兵符,舉國頭頂,呈給陛下。
「何柔有罪。是老臣教女無方。
「她做下的惡事,老臣願以命領罰。」
皇帝輕輕扶起了何國公。
「何氏一族,爲寧國立下不少功勞。
「何國公且將兵符收回。
「你女兒因妒殺人,已以死謝罪。Ṫú₀
「朕不會再問罪旁人。」
皇帝還是很現實的。
我們宋家,立的功比何家還要多。
但是宋家已經沒有守疆護土的將軍了。
而何家,還有人替皇帝繼續辦事。
所以皇帝,不會重罰了他們。
何國公沒有見好就收。
還在得寸進尺。
「還請王爺,將我女兒的屍首還我。」
-80-
趁大家都在各執一詞,我悄悄走到落霞的身旁。
她端着茶盤。
在爲皇后奉茶。
我假裝不小心,撞到了茶盤。
眼看茶盞就要落下,燙了皇后的腳。
落霞穩穩地用茶盤接住了茶盞。
杯中,滴水未漏。
我驚道:
「落霞,真是好功夫啊!」
衆人也對眼前這一幕不可思議。
普通宮女,不會有這等功夫。
-81-
太后將軟榻上剛睡醒的小月亮抱到了膝上。
「你們可真夠吵的。
「孩子睡覺都被你們鬧醒了。」
小月亮睡眼惺忪。
瞄到了我。
好幾日未見,他眼中一亮。
掙脫了太后的手臂。
歡快地向我奔來。
只是在靠近時,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好像是聞到了什麼味道。
一個勁兒地吸着鼻子。
然後,一把拽住了落霞的裙襬。
不肯鬆手。
落霞一臉尷尬,連聲賠罪。
「奴婢該死,但奴婢實在不知,因何事得罪了小公子。」
我摸了摸小月亮的頭。
「小月亮,你是否見過這個姐姐?」
小月亮搖了搖頭。
卻忽然大哭不止。
無論我如何勸,他都不肯鬆手。
拖拽着落霞的裙襬。
好似一頭倔強小牛。
任誰都拉不開。
落霞知道,自己剛剛露出的功夫,已惹人懷疑。
此番,不能再露餡。
於是,她假裝嬌弱。
任憑小月亮橫衝直撞。
還不小心倒在了地上。
但小月亮依然不肯鬆手。
抓起她的手。
狠狠咬了下去。
我看準時機,鎖住她的喉。
摸上她的臉。
扯下了那張人皮面具。
-82-
衆人本來還在爲何柔的屍體爭執。
但沒想到,面前忽然人仰馬翻。
我和一個小娃,將皇后的宮女,死死壓在地上。
一個人的相貌和聲音,最容易改變。
只要易容和模仿就行。
但脾氣和性格卻很難一樣。
而身上的氣味幽微。
更容易被忽略。
小月亮雖不認識落霞的臉。
但憑藉氣味認出了她。
他大哭不止。
因爲那是痛苦和仇恨的味道。
原來,小傢伙記得。
那天有人上門,傷害了他的全家。
那人身上的味道。
讓他刻在心頭。
從未遺忘。
面具之下,那個女人,鼻子高挺,兩眼深陷。
雙眼妖媚又鋒利。
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疤。
這是一張美麗又典型的,北涼人的臉。
-83-
落霞惱羞成怒,從腰間摸出鋒利的匕首。
我帶着小月亮閃得快。
沒被她傷到。
她卻將匕首,壓在了皇后的脖子上。
「如果不想你們的皇后死,就放我走。」
皇后被嚇傻了,渾身顫抖不已。
被她緊緊扣着,往大門挪去。
太子央求陛下。
立即發令。
開門,放她走。
皇后性命爲重。
-84-
「不許開門。」
陸放制止道。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真相已經逐漸浮出水面。
但還沒完全大白於天下。
我知道他是在給我機會。
讓我弄清全部真相。
太子惱羞成怒地拔出了劍,指向陸放。
「難道你連皇后的性命都不顧了嗎?」
我亦拔出了劍,擋在了陸放前。
陸放曾打瞎過何國公的眼睛。
不能讓他再衝動到打傷太子。
太子咄咄相逼,就是爲了讓陸放動手。
讓他有錯在先。
被皇帝懲罰。
他纔有機會掌握目前的局面。
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這是我們宋家的事。
我要親手復仇。
親手解決。
-85-
我將太子的劍擊落。
向落霞問話。
「屠殺我宋府的人,是你?」
落霞大笑起來。
「宋家人,果然都很聰明。
「真後悔我沒早一點去,連你也一起殺了。」
我緊緊捏起了拳頭。
「我家中都是老弱婦孺。和你無冤無仇。
「你爲何要下死手?」
落霞的五官扭曲,衝我喊道:
「爲什麼?
「我的臉是你哥哥宋子凌射傷的。
「我的男人是宋子凌殺死的。
「宋家殺了多少北涼人?
「我只是殺了你們家幾十口人罷了。
「我還嫌少了。」
我握住劍柄的手,顫抖不已。
繼續問她:「毒害佛國皇子,也是你做的?」
落霞笑得又豔又邪。
滿眼狡黠。
「是你們的皇后讓何柔乾的。
「別想賴在我們北涼人頭上。
「佛國人不會原諒你們,也不會再和你們結盟。
「這都是你們自找的。」
-86-
我娘、宋家人,還有佛國皇子。
對落霞而言,是一箭雙鵰。
志在必得。
但皇后這樣做,是爲了什麼?
我雖討厭皇后,但也不想被落霞帶偏。
於是,我質問她,皇后的動機是什麼。
落霞抓着皇后,挪到了大門處。
她用背緊緊貼着門。
絲毫不見膽怯。
用戲弄的語氣對衆人說道:
「你們寧國人,都很卑劣。看你們皇后就知道了。
「她給陸放下寒毒。爲皇帝謀奪帝位。
「她只想讓陸放做條看門狗,爲帝王看家護院。
「但這條狗不是很聽話。聲名威望都越來越高。
「還有人妄圖治好他的寒毒。比如宋子凌的母親。
「所以,皇后只能害她了。誰讓她多事。」
說完後,她調笑地問我。
這些動機夠不夠?
她雖然笑得輕鬆,姿態慵懶。
但掐住皇后的手紋絲不動。
毫無破綻。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是北涼訓練有素的探子。
她一時說得興奮。
沒打算停。
她還告訴衆人。
我哥宋子凌的死,也和皇后有關。
當年北涼突然攻城。
何國公的隊伍應立即趕去馳援。
皇后假裝外出遇襲,拖住何國公兵馬搜山營救。
讓何國公晚了好幾日才趕去戰場。
導致我哥守城身亡。
而皇后本來希望害死的陸放,卻沒死成。
還對何國公惱羞成怒。
打瞎了他的眼睛。
-87-
落霞的聲音讓皇后面如死灰。
不斷從嘴裏擠出呻吟。
「你害我……
「全是你教唆……
「你竟是北涼人……」
她已喪失求生意識,拼命要往落霞刀刃上湊。
想要抹脖自戕。
我拿過了弓。
我哥哥的那張弓。
開弓指向落霞。
太子擋在我的面前。
「落霞是在造謠,挑撥離間。」
「宋婉吟,你是想害死皇后麼?」
陸放用劍將太子挑開。
「讓王妃放箭。」
太子義憤填膺。
命令何國公,立即將我和陸放拿下。
-88-
何國公一臉賭氣的模樣。
走向陸放。
「陸放,方纔北涼妖女的話,你聽見了嗎?
「當時確實是皇后騙我,我才救援來遲的。
「我怎麼會害你和子凌?
「出生入死多年,你不信我,還對我下狠手?」
陸放別過頭去。
「若真疑你,你會只瞎一隻眼睛?
「不是給你留了一隻,可以繼續射箭麼?」
何國公冷哼了一聲。
「謝謝了!
「不過,子凌死時,我心中亦是悲痛異常。
「還好你打了我,讓我想起他時,能不那麼自責。」
何國公沒有理睬太子。
因爲太子不會明白,什麼是戰場中出生入死的情誼。
他還用身體,把太子擋到了一邊。
「這一箭,讓子凌的妹妹射。」
-89-
我的前方,一片寬闊。
只有兩個人。
落霞和皇后。
「不要緊張。」
陸放在我耳畔低語。
讓我心中一定。
落霞對我和陸放繼續叫囂。
「皇后纔是罪魁禍首。
「但你們的陛下未必不知。
「陸放和宋家人駐守邊關,但最終都是什麼下場?」
這個女人,真厲害。
堪稱北涼瑰寶。
都到了這個時候,還在擾亂人心。
我不會被仇恨遮蔽了雙眼。
皇后的膽量和謀略,遠在她之下。
若沒有她日日挑撥和出謀劃策,皇后想不了這麼周全。
她就是要我們寧國大亂。
同室操戈。
兄弟相殘。
還要讓佛國皇子死在我們的手上。
讓北涼得利。
她是邪惡的腦。
皇后是被她擺弄的手。
在我這裏,一視同仁。
殺人者償命。
教唆殺人的,也別想逃。
我一箭白羽向她們飛去。
落霞握着匕首的手臂,被一箭射穿。
死死地釘在了大門之上。
皇后被箭氣震倒在地。
陸放讓侍衛去活捉了落霞和皇后。
溫柔地接過了我手上的弓。
「一個都沒死,好箭!」
-90-
落霞所言,駭人聽聞。
在場之人,無不一臉嚴肅。
皇帝更是鐵青了臉。
他命令將落霞關押。
皇后暫時囚禁東宮。
他摸了摸小月亮的臉。
「是你聞出了北涼人的味道。」
「記頭功。」
他又看向了陸放。
神情複雜。
一時語塞。
陸放跪下身去,對皇帝說道:
「皇兄,皇后給我下毒,我十分怨懟。
「但我從未有過謀朝篡位的異心。自古同室操戈,只能讓外人得益。
「所以,落霞的話,臣弟不會放在心上,希望皇兄也是。
「但她有一句說得很對。我就是一條看家護院的狗。
「但我深知,我看的是家與國,是寧國的安寧,百姓的太平。
「所以,我不介意繼續去看門,甘之如飴,萬死不辭。」
皇帝將他扶起來。
雙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滿眼地期許。
陸放曾對我說,皇帝當年奪位的手段不光彩。
但繼位以來,也算是勤政愛民。
內憂常引外患。
他不願做引發內憂的因。
不如做一把不傷手、又坦蕩的利劍。
縱使握於君王手,劈向同一個敵人,同一片黑暗時,劍亦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91-
皇帝最後走向了我。
溫言道:
「朕愧對宋家人。
「會立即昭告天下,你母親和佛國皇子的死無關。」
我行禮謝恩。
但還有一人,我不想放過。
我瞥了一眼,佇立一旁,已面無表情的太子。
對陛下說:
「當日是太子殿下進言,一切罪責盡在我娘,建議儘快處決她。
「不知太子當日,是否已知皇后和落霞的所作所爲?」
知情不報,便是欺君。
皇帝嚴厲地看向太子。
等待他的回答。
太子果然不願再演了。
「宋婉吟,落霞污衊皇后,你還想合夥一起污衊孤不成?」
曾經演出對我的傾心,本就是他佈局的一環。
此刻怕是恨透了我。
絕對演不出半分愛意。
我回稟皇帝。
「還望陛下,准許何柔前來回話。」
-92-
何柔沒死?
陛下和蘭妃面面相覷,十分震驚。
太子眼中像要噴出火來。
何國公一愣,老淚縱橫。
向我和陸放投來感激的目光。
何柔傷勢未愈,顫顫巍巍地跪地請罪。
她說,她是不小心聽到了皇后和落霞意圖投毒的密謀。
但她深知,此舉對國有害,於是百般勸阻。
但皇后不僅不聽勸,還強迫她去投毒。
因爲只有她也參與了,才能永遠對此事閉嘴。
她自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
不敢也不會告發皇后。
因爲告發皇后,就等於戕害全族。
但她又不想讓皇后鑄成大錯。
於是就答應了投毒。
她趁着我娘給太后請脈時,往藥碗裏放了東西。
但她發誓,那是她調包的白糖。
不是落霞給她的海棠錯。
可沒想到,佛國皇子還是死了。
她估計是皇后不信任她,讓落霞又重新下了藥。
出事後,太子來皇后宮中問詢。
皇后直言不諱。
太子當即決定,替皇后隱瞞。
將一切罪責,推給我娘。
這是他的孝心,也是他的私心。
皇后倒臺,他的太子之位估計也受影響。
後來陸放和我,一直在積極調查。
太子怕我們越查越深,就迫使何柔用計。
想讓我落入冰湖,意外死亡。
何柔說,她從沒想害任何人。
她只想盡力保全父親與何氏一族。
可沒想到,錯誤就像滾雪球。
一步錯,步步錯。
-93-
我對眼前這個女孩子,心生憐惜。
這份憐惜,可能是在水牢時,就產生了。
慘絕人寰的環境下,她依然能保守祕密。
爲保護家族,寧願犧牲自己。
可恨的是,有人故意,利用了她的堅強。
太子。
沒想到,我會在這,遇到演技超絕的影帝。
只見他漲紅了臉。
一臉的兇相。
鳳翎白鶴不在。
眼前的他,更像是一隻急了眼的公雞。
恨不得方纔將所有人的耳目啄瞎。
不讓大家聽到何柔說的那些話。
-94-
細細想來,他的每一步都在演戲和算計。
對我的臉紅心動,就是開端。
因爲他對我有情,才能讓何柔背上妒忌的動機。
才能讓我和陸放不對他起疑。
我若什麼都查不出,那便罷。
若我追查到了皇后,何柔就是替罪羊。
冰湖設局,讓她善妒婦人的形象深入人心。
若說她,因爲妒忌,陷害我母親,更是順理成章。
我曾打聽過,他常去水牢看何柔。
應該是在不斷地誘導、威脅。
讓她心甘情願地爲了家族去頂罪。
他早就決定,把何柔作爲真相,送給我和陸放。
當我們追查到她時,讓她對我們親口認罪。
以此,永遠洗脫皇后的嫌疑。
-95-
何國公的臉漲得通紅。
他說,皇后不配做何家人。
他要保護家族的榮譽和世代的功勳。
和皇后、太子這樣德行的人,徹底割席。
皇帝今日的心情應是跌到了谷底。
先是皇后。
再是太子。
他命令將太子一併囚禁東宮。
還得繼續安撫何國公:
「何柔是被脅迫的,朕赦她無罪。
「皇后一人之過,也不會牽連何氏一族。你且放心。」
-96-
本以爲此事已結。
我正惆悵,不知歸期是何期。
落霞卻在獄中吵着非要見我。
我留她的活口,本希望她能如實交代一切。
然後把她交給佛國人處置。
讓佛國人明白,是北涼人在搗鬼。
從而和寧國冰釋前嫌。
但沒想到她死都不認。
我去獄中見她。
她身上的血窟窿還未癒合。
又多了不少新傷。
慘不忍睹。
但目光仍舊銳利狡黠。
「宋婉吟,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我沒有親手放藥,何柔若真換了藥,那佛國皇子到底是誰毒死的?
「你不好奇麼?」
我讓她別再嘴硬。
就算她不招,把她的屍體送去佛國謝罪也一樣。
她北涼人的面孔已經能說明一切。
她笑道:
「佛國人容易應付。
「那你母親呢?
「你也想應付麼?
「你不想找到真相麼?
「讓真兇逃脫,你如何對得起你母親?」
可怕的女人。
她說得沒錯。
還直接戳到我的痛處。
讓任何一個人漏網,都對不起我娘。
落霞雖惡毒,但她此番說辭不像是在演戲。
難道除了何柔,落霞,還有暗處的第三雙手?
這雙手,是替皇后做事?
還是這雙手,有新的動機?
-97-
我離開獄中當晚,落霞就死了。
是蘭妃親自去獄中殺了她。
不是受到皇帝的旨意。
而是她自己做的決定。
提劍上門,刺死了落霞。
她說,落霞巧舌如簧。
必是她親手放的藥。
有沒有她的招供都不重要。
她不能眼看着落霞再多活一日。
她是佛國的公主。
死去佛國皇子的妹妹。
她殺了落霞,就意味着家仇已報。
寧佛兩國,國仇亦消。
端莊嫺雅的蘭妃讓皇帝刮目相看。
讓我也喫了一驚。
她此舉實在是高明。
皇帝本就只想讓落霞一人擔責。
但也恐佛國人不信。
蘭妃是佛國公主。
她說的話,做的事,佛國人自然會信。
這也避免了,落霞將皇后的醜事,披露給佛國人。
蘭妃讓整件事,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對此,皇帝讚賞有加。
還讓她全權處理和佛國的交涉。
皇后已倒。
後位空懸。
看這勢頭,蘭妃封后,是遲早的事。
-98-
但對我而言,一切都還沒結束。
我對陸放說,此案尚有疑點,還需再查。
何況,太后像個沒事人一樣。
完全沒提,結局已至,帶我離開這一茬。
所以,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一定還躲着什麼,等我去發現。
但對此,我無法對陸放明言。
好在他也沒多問。
他說,他理解我。
射箭準的人,容不得半點偏。
他會陪我走到底。
他問我,想從何處查起?
我說:
「皇帝寵妃,海棠。」
-99-
皇后要想害我娘,方法很多。
實在沒必要冒險,毒殺佛國皇子。
所以她的目標,應該本就是佛國皇子。
我娘只是她的順手之便。
那日在獄中,落霞告訴我,皇后和佛國皇子起過爭執。
他威脅皇后。
說她害死了皇帝的寵妃。
海棠。
皇后心虛。
所以決定殺人滅口。
刻不容緩。
我想,弄清海棠的事,說不定能找出暗處的第三雙手。
-100-
自從太后回宮後,我便常去看她。
逐漸和宮中嬪妃和宮女混得很熟。
若說起海棠,幾乎無人不知。
原來,海棠也是佛國人。
她曾是佛國宮中,養護花草的仕女。
被她照顧的花草彷彿成了精。
沒有一株不美。
皇帝曾出使佛國。
佛國皇帝送給他一株罕見的綠海棠作爲禮物。
翠色慾滴,如清風明月。
皇帝十分喜愛。
便提出想見見育花之人。
討教要如何養護。
他沒想到的是,人比花嬌。
海棠之美,傾國傾城。
是他從未見過的絕色。
他請求帶走海棠。
那時,寧國強,佛國弱。
佛國皇帝哪敢不從。
於是,海棠就成了皇帝的寵妃。
皇帝古板,不苟言笑。
他偶爾的羞澀和笑容,全都給了海棠。
但海棠,其實並不願嫁到寧國。
她也不想當寵妃。
她只喜歡侍奉花草。
和所愛之人相伴一生。
嫁入宮中,已讓她和所愛之人天各一方。
她便只能醉心花草。
悉心培育。
認真灌溉。
她能種出別人沒見過的花。
能培育出從未有過的顏色。
宮中人都說,她是花神下凡。
至於她的死,也讓人唏噓。
海棠偶有頭疼。
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海棠錯。
聽說可以止疼。
她自己不小心服藥過量。
中毒身亡。
因爲藥是她自己喫的。
沒有任何人脅迫的跡象。
所以只能算是個意外。
-101-
落霞死後,彷彿一切都歸於了平靜。
皇帝並沒有賜死皇后。
而僅僅是將她打入冷宮。
太子也只是禁足一年而已。
因爲皇后,我母親冤死。
也因爲她,我哥哥戰死,陸放受了多年寒毒之苦。
讓她在冷宮安度晚年,實在是便宜了她。
而太子,僅僅是禁足一年。
若他來日登基,必會對我和陸放下死手。
於是,我告訴了皇帝:
「皇后,可能和海棠的死有關。」
當年,海棠死後,皇帝悲痛過度。
他修建了一座海棠苑。
種滿了各色海棠花。
每年海棠花期之時,他便住在海棠苑。
多年以來,從未間斷。
海棠的死,如果是他的痛。
那他便不會輕易饒了皇后。
如我所料,皇帝聞言,面色沉鬱。
他吩咐我:
「你去冷宮問話。
「她若不招,就上大刑。」
-102-
陸放陪我去了冷宮。
皇后落魄潦倒。
一夜白頭。
但仍高高在上。
不待見我們。
但她聽到海棠的名字時,竟像是被針紮了一般。
兩眼噴火。
我決定繼續刺激她。
「你謀害佛國皇子,陛下都不忍動你。
「但你有謀害海棠的嫌疑,陛下卻說可以用大刑。
「海棠對陛下,竟如此重要?」
憤怒容易讓人口無遮攔。
尤其是對於,皇后這種性格的人。
-103-
皇后果然目露兇光。
她說,她爲陛下手上沾滿了髒和血。
但陛下卻說,他深愛海棠的純與白。
怎能叫她不恨?
恨時光不能流轉。
她不會再爲那個男人做任何事。
不做事的手,自然是純與白。
她直言不諱。
她恨海棠。
所以她很喜歡,海棠錯這味藥。
是她把這藥給了海棠。
用藥的名字來羞辱她。
可是,美人都是笨蛋。
是海棠自己蠢。
自己喫藥過量。
自己作死。
和她無關。
我問皇后:
「若是如此,你應問心無愧。
「何故殺害佛國皇子?怕他告發?」
皇后說:
「佛國皇子,是個瘋狗。
「他竟查出,當年是我將藥給的海棠。
「還污衊我,說她害死了海棠。
「我和我兒子的尊榮,不能壞在那張瘋狗的嘴上。」
我又問她,除了落霞,何柔,可還有其他人,幫她毒殺佛國皇子。
她嗤之以鼻。
說沒有。
這種險事,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
看她神情,不像撒謊。
-104-
我和陸放離開了冷宮。
陸放問:
「你相信皇后所言,她只給了藥,沒對海棠下毒?」
我沉思片刻,說道:
「無論她有沒有下毒,都是她害死了海棠。」
海棠錯,只是壓垮海棠的最後一根稻草。
海棠摯愛花草。
花草是她付出的努力。
寄託的希望。
存在的意義。
受盡委屈,依然熱愛人間的理想。
但是,皇后卻輕易地踐踏她的信仰。
她用火燒,用下毒,用腳踐踏。
還假裝是不小心。
一次次將她種下的美,迫害致死。
寸草不留。
也讓她的心,逐漸荒蕪。
皇帝愛海棠。
但卻不懂她。
他寬慰海棠,只是些花草罷了,不值得與皇后置氣。
無論是皇后,還是皇帝。
都是害死海棠的那雙手。
海棠知道,海棠錯多喫會死。
她喫下藥,不是因爲她Ŧŭ̀ₓ蠢。
她只是不想,繼續活在這個,不被尊重和理解的牢籠。
-105-
陸放聽我說了一大通。
望向我的眼神,疑惑又心疼。
「你倒是對海棠……感同身受。」
我對陸放說,因爲海棠讓人心生憐惜。
在這裏,女子很難建功立業。
只能依附男子生存。
但海棠既能幹又聰慧。
她有她的熱愛。
也有無人能及的本領。
花草就是讓她發光發亮的成就。
但這些,卻被旁人所踐踏。
連她的夫君也認爲,這只是些不打緊的東西。
陸放見我越說越氣,認真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會。」
嗯?
什麼不會?
我眨巴着眼睛。
他說,海棠的悲劇,都是他皇兄的錯。
海棠既然喜歡花草。
那她喜歡的花草,便和海棠本人一樣重要。
怎能任人輕賤。
他還問我,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做的事。
若他是我夫君,肯定會一直支持我。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所以」,他忽然向我問道:
「我是否夠格,成爲你的夫君?」
等等。
不是在說海棠麼。
怎麼。
忽然。
扯那麼遠?
我的手被他緊緊攥着。
他的手掌寬厚溫實。
有很強烈的安全感。
溫暖得就像家一般。
讓人不想掙脫。
-106-
我去向皇帝回話。
腳步猶疑。
皇后只給了藥。
沒有她直接下毒的證據。
我不確定,皇帝是否會嚴懲皇后。
陸放拉着我的手向皇帝殿中走去。
「有什麼不確定的?
「若你是海棠,她欺負你的花草時,我便讓她死了。
「還能等到讓她送藥?」
他這次沒說錯。
皇帝對海棠的感情和愧疚都很深。
在他眼中,皇后給了藥,就是誘因,就是兇手。
於是,他直接賜了皇后,斷腸草。
喫藥之人,不會立即斃命。
而是得嚐盡肝腸寸斷之痛後,纔會嚥氣。
皇帝也因爲皇后,徹底厭棄了太子。
廢除了他的太子之位。
-107-
皇后死了。
我還是沒在她背後,找到放毒的第三隻手。
好在是飛蘆回來了。
他被陸放派去佛國。
打探軍情。
同時也替我,探聽佛國皇室祕聞。
他手腳飛快。
半個月來回,已將一切弄清。
佛國皇子,和海棠,曾是一對戀人。
海棠嫁去寧國後,佛國皇子極爲傷懷。
變得意志消沉。
全然不理政事。
但海棠死後,他卻忽然像變了一個人。
勵精圖治。
佛國本來遠弱於寧國。
但在佛國皇子的帶領下,日益強大。
竟也能與我寧國平起平坐。
難怪,他的死,會引起佛國皇帝大怒。
佛國官員和百姓,也一致憤恨寧國。
但也有傳言稱,他操勞過度,早已命不久矣。
靠着奇門丹藥,勉強爲生,才能不被他人識破。
-108-
飛蘆還帶來了重要軍情。
佛國原本氣勢洶洶,眼看就要和北涼結盟。
一起攻打寧國。
蘭妃親自斡旋,將落霞屍體奉上。
這才讓佛國皇帝和百姓,放棄與寧國爲敵的念頭。
決定重修舊好。
既然皇子是北涼人害死的,那佛國願與寧國繼續結盟。
共同對抗北涼。
邊境危機已解。
蘭妃立功。
皇帝心悅。
爲了表達和佛國永結同好之心,特封蘭妃爲後。
安王爲太子。
佛國人很高興。
皇帝也很高興。
估計不高興的,只有北涼。
-109-
我和陸放進宮,參加皇后的冊封禮。
她已不再是嫺靜的蘭妃。
而是雍容華貴,大氣持重的皇后。
她和陛下,都很喜歡小月亮。
讓我們帶他一同進宮。
酒過三巡。
皇后的臉上泛着紅暈。
月色正濃。
我說,不如去海棠苑走走。
試問卷簾人,不知海棠是否依舊。
皇后一愣,應聲同往。
春日裏,海棠並不爭奇鬥豔,卻也搶盡風頭。
而月光下,她們卻像是睡着了。
讓人不忍打擾。
我問皇后:
「一副海棠錯,我娘死了,你哥哥死了。
「如果落霞沒有親手放藥,何柔放的只是白糖。
「你有沒有想過,會有第三隻手?」
皇后淺淺一笑。
「沒有第三隻手。
「若何柔是無辜的,那放藥的必是落霞。
「她連易容之術都如此精通,焉知不會使用其他妖術。
「你將我一人喚到這偏僻之處,莫非你懷疑我不成?」
-110-
我冷靜地凝視着她。
「不,我懷疑的是你的哥哥。
「是他自己,喫下的海棠錯。」
皇后身體一顫。
「王妃喝醉了。這玩笑可開不得。」
我沒開玩笑。
佛國皇子死於海棠錯。
有嫌疑放藥的只有落霞和何柔。
當然還有我娘。
但若排除了她們三人,皇子自己服毒,即便是匪夷所思,但也不無可能。
我問她,是不是知道了真相,所以才立即手刃了落霞?
畢竟,她死,是最好的結局。
皇后幽幽苦笑。
「我皇兄何故如此?」
我看向滿院,柔花眠於夜色。
「因爲海棠。」
-111-
穿越前,我就知道這部劇的名字叫《海棠錯》。
我想,取這個名,大約是因爲,所有衝突都源於這副藥。
反倒是有一日,陸放提醒了我。
他問我考慮得如何。
我說,我還沒釐清,到底兇手是何人。
他說,他問的不是這個。
是他那日所言。
「宋婉吟,你到底是否同意,本王做你的夫君?」
「當時婚禮簡陋,本王會爲你重辦。」
自從寒毒被治好後,他不再冷心冷肺。
說話做事,都更有溫度。
有時還會過熱。
燒到我。
讓我面上一紅。
他見我不說話。
直接上手。
將我狠狠地摁在了懷中。
他說不管我同不同意。
他都不會撒手。
我的頭側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聲讓我安寧感動。
他用身體緊緊地裹着我。
吻向了我的額頭。
溫柔沉吟。
「你一直說海棠可憐。
「其實,佛國皇子和我皇兄也很可憐。
「錯過海棠,餘生皆錯。
「我不想和他們一樣。」
-112-
「錯過海棠,餘生皆錯。」
陸放的話給了我靈感。
我想得應該不會錯。
我對眼前的皇后說:
「佛國皇子,錯過了海棠。又知海棠在寧國宮中所受的境遇。
「這是不是就是他發瘋報復,以身入局的動機?
「他不僅要報復皇后,他更恨皇帝。所以,他努力讓佛國強大,希望滅了寧國。
「但他的身體已無法支持他走到那一步。所以他要破釜沉舟。唯一的捷徑就是聯合北涼。
「他知道,佛國老皇帝和羣臣都不會輕易同意。所以他唯有讓自己死在寧國。
「他的死,能激發起國仇家恨,爲他實現滅寧的目的。」
皇后深吸了一口氣。
「若其他的可能性都排除,不還是有你母親麼?
「爲何你篤定,不是她真的下多了藥?」
-113-
我無法篤定。
只是不信。
從我孃的札記就能看出,她是個無比細緻之人。
精益求精。
她一生給人醫病,未犯過一次錯。
佛國皇子一直用丹藥隱藏真實病因。
衆太醫無人看出。
一籌莫展之際,才請來了她。
我娘肯定看了出來。
因爲她所開的藥方,正對佛國皇子的真實病症。
我對皇后說:
「佛國皇子真實的身體狀況不難查。」
「一個將死之人幹出瘋狂之事,比一個零失誤的醫師誤診,可能性更高。」
-114-
皇后垂眸。
巧然一笑。
「難怪陸放選擇了你。
「我也很喜歡你。」
她和我坦白。
起初,她也被她皇兄矇在鼓裏。
直到他皇兄的心腹來找她。
她才覺得不對勁。
幾次追問,他們才告知實情。
按照佛國皇子的計劃,佛國和北涼很快就會向寧國進攻。
平分寧國。
她留在寧國危險。
所以要帶她離開。
她覺得這些人瘋了。
暫且不說,無端的戰亂會殃及多少無辜。
北涼強悍狡詐。
若讓佛國做馬前卒,與寧國死拼。
他們坐收漁翁之利,那又該當如何?
她毫不猶豫。
立即將佛國皇子的謀劃告訴了佛國老皇帝。
勸他收手。
又在那時,落霞正好落網。
她順勢爲佛國,爲寧國,都找了臺階下。
她說,她是佛國的公主,又是寧國的皇后。
這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決策和平衡。
寧國皇帝,沒有道出,他的皇后參與了投毒。
佛國皇帝,也不會說,他的兒子本就是自殺。
兩國都將自己的祕密深埋心底。
而對來之不易的和平抱有感激。
-115-
皇后說,她的哥哥是自殺。
但還是因此牽連了我的母親。
她願意替他贖罪。
我搖了搖頭。
「你會是一個好皇后。」
我想,若是我娘當時在現場,強硬辯解。
他們也未必敢立即對她動手。
但她痛快地接受了皇帝的賜死。
她不是怕死的人。
別人拿我們的生死威脅她。
她也不會輕易妥協。
可能在那一刻,她想到了曾在戰場上死去的我爹和哥哥。
如果她的死,能免去戰亂,她願意選擇低頭。
她是我娘。
我會和她做一樣的選擇。
我對皇后說:
「這個祕密,我會保守終身。」
-116-
回到宴席上時,我看見小月亮正坐在皇帝膝上。
皇帝對我和陸放說:
「你們往後常駐邊關,不能讓孩子跟着受風沙之苦。
「且讓他留在宮裏長大,與太子從小做伴。」
安王聽了。
很是開心。
他很喜歡小月亮。
摸了摸他的頭:
「宋山,以後你就跟我混。
「我罩着你。」
小月亮對太子哥哥狠狠地點了點頭。
我且當皇帝是真的慈愛。
但估計也有心,通過扣住一個孩子,來讓我和陸放在邊關老老實實。
皇后在我耳畔低語。
「你放心。我會用生命愛護這個孩子。
「他必是宋家,新的榮耀。」
-117-
我瞥見太后。
衝我點了點頭。
她用心滿意足,又依依不捨的眼神告訴我:
謝幕的時刻,就要來臨。
-118-
我迅速避開了她的目光。
這是我第一次懼怕謝幕。
也是第一次,極度不想收工。
宮廷玉液酒。
我狂飲一通。
故意喝得爛醉。
如果穿越而來是一瞬間的事。
說不定走,也毫無徵兆。
我不想讓殘留的意識保持清醒。
我留戀陸放。
留戀這裏每一個人。
太后悄悄把我拉到一邊。
「其實你可以選擇不走。繼續留在劇本里。
「但出去的機會只有一次。
「如果你放棄了出去,此生都會在這裏。
「永遠都無法,回到你曾經的世界。」
我可以不走?
我的眼淚順着臉龐流下。
但心又劇烈地抽疼。
這不是一部戲麼?
但我的人生,還有好多場戲要演。
王妃,宋婉吟,只是其中的一個角色。
我用生命的一程塑造了她。
但我還有很多的願望,去塑造各色各樣的人。
在舞臺上,屏幕上,讓更多的人,看到我。
這是我,一個演員,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事啊!
如果留下,是不是意味着要放棄?
-119-
那天晚上,我爛醉如泥。
陸放將我抱回了王府。
我醒來時,看見自己衣冠不整。
他也衣冠不整。
被我緊緊地摟着小蠻腰。
我紅着臉說:「對不起。」
他忙讓嬤嬤端來蔘湯。
讓我喝完補補氣。
我一口氣喝完。
人清醒了不少。
嬤嬤將湯碗端走時說,祝我倆早生貴子。
我問陸放:「昨天晚上,我沒對你怎樣吧?」
他說,昨天晚上我力氣太大。
不僅把我的衣服撕了。
還把他的衣服也徹底扯爛。
我還嚎叫了一個晚上。
我???
我頭暈。
得裝傻。
「我叫了什麼?」
陸放說: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不愧是我。
那麼痛苦的時刻,都忘不了這句入門臺詞。
陸放用他寬厚的手掌托起我的臉頰。
憂心忡忡。
「宋婉吟,你到底遇到了什麼問題?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我都會與你在一起。」
我不敢再去看他沉靜又溫暖的眼睛。
只是將頭埋在他的懷裏。
他的每一陣心跳,都將我一步步地拉向他。
我只想融化在他的身體裏。
融化在有他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他的聲音有些無措。
「你還說,留下還是離開,也是一個問題。
「這是要去哪裏?」
他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頭髮。
將頭深埋進我的頸窩。
「天涯海角,我也都會與你一起。」
天涯海角?
若是比天涯海角還遠呢?
那天我哭花了臉。
好像把一生的眼淚,都留在了他的懷裏。
-120-
我不知道,太后說的離開的時間,是什麼時候。
但眼下,我得隨陸放去邊關了。
他原本打算,再辦次婚禮。
被我強硬拒絕了。
我不是怕結婚。
而是怕,我再也不想離開了。
我進宮,將哥哥的弓送給了小月亮。
這個弓對他而言,太大了些。
他小小的身體,小小的手,只能將弓勉強在地上拖着走。
我最後一次摸了摸他的頭。
「這個弓你要好好保存。」
「所有家人,還有小姑姑,永遠和你同在。」
他似懂非懂,但眼淚汪汪。
我俯下身。
最後一次親了親他的額頭。
-121-
何國公帶着何柔,和我們一起出發。
何柔說,她是將門虎女。
爲何家建功立業,不一定要去宮裏做嬪妃。
她也可以隨父親去邊關幫忙。
我們一行人的馬車,向城門外行去。
有人將我們攔下。
飛蘆說,太后特來爲我們送行。
-122-
我和陸放坐在馬車上。
他欲捲簾而出,卻見我遲遲未動。
外面是太后。
我知道,劇情到了這裏,應是劇終。
她是來帶我走。
當然,走的是路小微。
宋婉吟還是會和陸放一起去邊關。
幸福地生活。
只是那個身體裏, 不再是我。
陸放寵溺地看向我。
「你不想下就別下。
「我一人去和母后告別就是。」
告別?
我下意識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一副生離死別的神情,讓他愣在了原地。
我伏上了他的身。
雙手勾住他的脖子。
狠狠吻了他。
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無法呼吸。
一刻不停。
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
可爲什麼,時間卻不能停。
我心中默默對他說。
我可能早就愛上了你。
非常非常愛你。
可以愛到地老天荒。
但劇終時,我得學着出戏。
還有更多的角色等着我。
更無限的可能性等着我。
那纔是我, 想要的人生。
就像是海棠愛她的花草。
所以。
再見了。
陸放。
祝福你和宋婉吟。
百年好合。
番外
-1-
沈飄飄很快就醒了。
而我卻睡了整整三個月。
太后說,因爲我入戲太深, 所以睡了那麼久。
我和沈飄飄的對打, 引發了網絡上支持演技咖、趕走資源咖的熱議。
《海棠錯》劇組有了流量,又有了新的投資。
我還被邀請, 傾情演繹女一號, 宋婉吟。
但我沒答應。
這次,我想演落霞。
北涼妖女。
演起來很過癮。
而且, 還不用和陸放,有太多對手戲。
我憑藉北涼妖女的角色, 火了一把。
又接了好幾部新戲。
叫好又叫座。
我沒有在任何一場戲中,糊弄過自己, 糊弄過觀衆。
傾盡所有, 奉獻我的真誠和演技。
也只有這樣, 才能對得起我做出的選擇。
和我放棄的他。
我的白馬王子。
終於,我獲獎了。
我成了年度的黑馬影后。
圈內圈外, 人人都說, 我是一匹黑馬。
璀璨的新星。
前途無量。
未來耀眼奪目的影后。
我爲我自己,感到無比驕傲。
-2-
我和太后編劇也經常合作。
她常約我去她新劇本穿越。
被我強烈拒絕。
我知道自己的心,曾被撕開過很大一道口子。
就像北涼妖女臉上的疤一樣。
終身無法癒合。
這種窒息的疼,我不想再受第二遍。
太后編劇說, 如果她寫《海棠錯 2》, 讓我可以再見到陸放呢?
我說, 那更不能去。
我去了就是小三。
他現在應已和宋婉吟, 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就像我祝福過的那樣。
百年好合。
雖然, 現在只要聽到這四個字, 我就本能地胸口疼。
-3-
成名後, 我的粉絲變多了。
但只有一個粉絲,最神祕。
他從來不參加粉絲見面會。
卻次次在我新片上映時, 連包好幾場。
他爲我寫了很多評論文章。
偶爾是毫不保留地狂誇。
偶爾是小心翼翼地批評。
每一個評論都讓我照見自己。
讓我自信。
又鞭策我進步。
他也會在評論區發威。
無腦黑粉。
惡意評價。
都被他瞬間清空。
其實注意到他, 不僅是因爲這些。
更因爲他的網名, 讓我無法自拔。
陸放。
我偶爾會忍不住, 在線上找他聊天。
但他卻從來都沒回過我。
-4-
只有在喝得爛醉時。
我纔敢放肆地去想念陸放。
因爲喝醉後睡得香。
心痛的時間沒那麼長。
我問了自己無數遍,我後悔了麼?
但每次答案都是, 沒有。
陸放說過, 他會支持我,做我最喜歡的事。
所以他會理解的。
但我真的好想他。
怎麼這次連酒精都不管用了?
我根本無法沉沉睡去。
於是我打開了聊天頁面。
陸放這兩個字,在我眼前若隱若現。
我閉上眼睛。
彷彿就能看到他俊朗的臉。
-5-
我忽然想起來。
他好像還欠我一個回答。
讓我時常百爪撓心。
藉着酒勁。
發着酒瘋。
我敲下了幾行字。
【陸放, 我問你。
【新婚之夜, 我指甲到底把你哪裏,刮出血了?
【那是個懸疑劇。
【可唯獨這個問題,我沒弄清楚。】
我心中一笑。
就像是剛剛搞完了惡作劇。
不知對面這個高冷的粉絲, 會不會從此對我粉轉黑。
我從沒指望他會回我。
卻忽然見到對話框中,第一次出現:「對方正在輸入中」。
讓我的酒,瞬間醒了一半。
心臟狂跳不止。
-6-
他回了。
【蜜蜂蜇的地方。】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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