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契合

我是與霍錚百分百匹配的 Omega。
是他在易感期裏,被強塞到身下的一顆解藥。
我愛他,卻只得到他的冷言冷語。
塌方意外,我們被困在黑暗洞穴。
檸檬味的信息素伴着血液溢出來,濃得發苦。
他避我如蛇蠍,嗓音喑啞:「這種時候,你都不忘用信息素勾引 Alpha。
「江檸,你真夠賤的。」
我蜷縮着,悄悄用衣服捂住貫穿腰腹的傷口。
小聲道:「對不起。」
我死後。
你再也不用聞到我的信息素。
應該會很高興吧……

-1-
受傷時飆高的腎上腺素漸漸平息。
我感覺到了痛。
腹部痛,後背也痛。
我痛得不敢呼吸。
卻無法抑制信息素伴着血液湧出來。
只十幾秒。
黑暗的洞穴裏就滿是青檸味。
濃得發苦。
霍錚靠牆坐在洞穴另一邊,嗓音喑啞,語氣嘲諷:「這種時候,你都不忘用信息素勾引 Alpha。
「江檸,你真夠賤的。」
即使看不見霍錚的臉。
我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
繃緊的下頜線。
冷峻又帶着戲謔的眼。
他一向如此。
胸腔裏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我很想說:不是的。
我沒有故意釋放信息素,也從來沒有勾引。
但鑑於霍錚總嫌我麻煩。
最好還是別讓他知道我受傷的事。
所以我蜷縮起身體。
悄悄用衣服捂住腹部流血不止的傷口。
小聲道:「對不起。」
塌方時,是我最先發覺的。
眼看一塊落石直直往霍錚頭上砸。
我想也沒想就撲身將他撞倒。
土石傾瀉。
我們倒下的地方恰好形成一個洞穴。
他毫髮無損。
而我卻被落石砸到了……
「裝無辜沒用,」霍錚兇狠地道,「你最好,立刻把你噁心的信息素收一收!」
我沒法抑制血液中的信息素溢出,只能咬牙將傷口摁得更緊。
霍錚不肯罷休:「不聽話?」
他平靜得幾乎冷酷:「沒用的,江檸。
「不論你剛纔護了我一下,還是現在釋放信息素討好,都沒用。
「霍氏我已經全權接手,再沒人會逼迫我維持跟你的婚姻。
「明天,我們就解除婚姻關係。」
這句話像千噸重的洪水,輕輕鬆鬆將我們十年的過往衝散。
心中一片狼藉。
我緩慢地眨眼。
喉嚨艱澀道:「好。」
如果,我明天還活着的話。

-2-
遇到霍錚,堪稱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13 歲時,我被診斷爲高功能自閉症。
雖然是自閉症患者中最接近正常人的那一類。
但我仍然明顯地表現出孤僻、偏執和刻板行爲。
診斷室裏。
醫生看着我嘆氣:「粉雕玉琢的一個孩子,可惜了……」
彼時爸爸的公司剛上市。
白手起家的江家終於躋身海市名門。
所以患病的我成了一個不光彩的祕密。
我被鎖在家裏。
每天能見到的只有家人和家庭教師。
直到我遇見霍錚。
那天傭人因爲忙於家庭宴會。
忘記鎖住我的房門。
悅耳的音樂聲從別墅後花園傳上來。
我想聽得更清楚,所以開門走出去。
可才走到一樓,就被一羣小孩兒圍住指着鼻子嘲弄。
「啞巴!」
「呆子!」
……
我感到緊張,捂着耳朵鑽進桌子下面。
他們變本加厲,開始圍着桌子不停跺腳、大叫。
姐姐江露就站在他們身後,靜靜地笑。
然後,我看見了霍錚。
他那時還沒現在這麼高,卻已經喜歡皺眉頭了。
「滾!」
霍錚睥睨衆人,只說了一個字就救了我。
他蹲下來,不解地看着我:「你是笨蛋嗎?被欺負了不會喊人?」
我看着他好看的眼睛點頭:「嗯。」
我是個笨蛋。
因爲爸爸媽媽和姐姐都這麼說。
霍錚被氣笑了。
他揉了揉我的發頂,語氣篤定又溫柔:「沒有人會說自己是笨蛋,你不笨。」
那一天我經歷了意外,感到了恐懼和不安。
卻也牢牢記住了霍錚。
他是所有人中對我最有耐心,並且不覺得我無趣的人。
干預師問我:「你對霍錚是什麼感覺?」
我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喜歡。」
干預師:「那你喜歡爸爸媽媽和姐姐嗎?」
我眨眨眼,鄭重地說:
「不,我只喜歡霍錚。」

-3-
自那以後,霍錚經常來找我。
他說自己總被安排跟不同的 Omega 見面,很煩。
而我是個安靜的 Beta ,能讓他舒心。
霍家的尊貴在海城首屈一指。
霍錚擁有 S 級 Alpha 信息素,更是所有人企圖高攀的對象。
所以爸爸媽媽沒有阻止。
他們巴不得霍錚天天來。
每次霍錚進門,媽媽都會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姐推到他面前。
「霍少爺,我們家露露是 Omega,你們一起玩比較好。」
霍錚看也不看姐姐一眼:「我是來找江檸的。」
霍錚討厭被控制。
他躲着江露。
常常跑來陪我上課、喫飯、午睡。
還會送顏色十分齊全的畫筆給我。
霍錚總在我執拗地給顏色排序時說我「麻煩」。
但當他聽見江露這麼說我,又會很兇地反駁她。
「你們 Omega 才麻煩。」
他最喜歡陪我在反鎖着的閣樓裏畫畫。
我喜歡畫月亮,並且只畫月亮。
霍錚說我畫的月亮比天上的那枚還要美。
他關了燈,拉上所有窗簾。
萬籟俱靜。
我們躲在桌下的黑暗空間裏,點燃一根小小的蠟燭。
昏黃的光線照亮桌底的畫紙。
「江檸你看,我們有自己的月亮。」
我分不清灑在霍錚臉上的是燭光還是月光。
只覺得他高挺的鼻和深邃的眉眼很好看。
於是我用指尖輕輕拂過他暖融融的眉毛,鼻樑,最後到銳利的嘴角。
霍錚周身震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說:「江檸,你有點奇怪。」
我慌忙收回手。
聽見自己胸腔裏傳來的猛烈心跳聲。
忽然,我的嘴脣觸到一片柔軟和溼潤。
霍錚的臉離我很近,近到我的睫毛輕輕掃在他的臉上。
他把嘴脣移開,笑得很壞:「你現在的反應,更奇怪了。」
霍錚不知道我生病的事。
他只是時不時覺得我奇怪。
最奇怪的事,發生在我們認識的第四百六十一天。
那天傍晚我突然發起了高燒。
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青檸味。
霍錚在聞到的一瞬間雙眼猩紅,渾身的肌肉都在隱隱戰慄。
他攥緊拳頭,咬牙說:「連你也……」
然後他奪門而出,再也沒有來找我。
我很想霍錚。
被摁在牀上注射抑制劑的時候,更想。
我斷斷續續聽見門外醫生的話:「S 級 Omega 的確常常分化得比較晚。
「所以江小少爺的發熱期會比一般 Omega 更難熬,對 Alpha 的依賴也更嚴重……」
我……竟然變成了 Omega?
我大概能猜到霍錚沒說出的後半句話:連你,也是 Omega。
他最討厭的那類人。

-4-
一切聲音都被落石和土層擋在洞外。
洞穴裏彷彿與世隔絕。
我向來喜歡安靜,但安靜沒法止痛。
我冷汗津津,顫聲求他:「霍錚,你能……釋放一些信息素給我聞嗎?」
一點點就好……
我與霍錚的信息素百分之百匹配。
他的信息素能讓我愉悅,甚至緩解疼痛。
黑暗裏。
霍錚的嗓音很沉,似乎在艱難地忍耐慾念。
他譏諷道:「怎麼,今天出門沒帶着你偷來的襯衫或是領帶嗎?」
我啞口無言,只能死死咬住嘴脣。
真小氣……
原來他知道。
我偷他襯衫和領帶來聞。
那是在一個混亂又疼痛的深夜。
我赤裸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去衛生間給自己清洗上藥。
鏡中的自己渾身青紫,唯有頸後的腺體完好無損。
沒有標記。
沒有慰藉。
這讓我控制不住地感到難過。
即使剛纔在最疼的時候。
我都沒有這麼難過。
生理課本上說的是真的。
親密行爲後的 Omega 如果得不到標記和安撫,會感到空虛和悲傷。
我感到心臟彷彿被帶刺的絲線纏繞,而裏面空蕩蕩的。
原來,這就是空虛和悲傷的感覺啊。
於是我偷偷拿來霍錚的襯衫,躲在衛生間裏聞。
他穿過的襯衫依然潔白,但已經浸滿了信息素。
真好聞啊,是獨屬於他的烏木香味。
蹲到腳麻,我戀戀不捨地放回襯衫。
卻還是沒忍住藏起了襯衫上的領帶。
我在日記本上寫借條:
江檸借用霍錚一條領帶,括弧,深藍色斜條紋,括弧。
我在心中默唸。
等我不難過了,就還給霍錚。
可兩百四十六天過去了。
我還是常常覺得難過。
明明在很久之前,霍錚總是讓我感到快樂和幸福的。
我的聲音更小了一些:「領帶……會還給你的。」
可霍錚卻更生氣了:「不用,扔了吧!」
話音剛落,地面忽然微微晃動。
洞外傳來重型機械轟鳴的聲音。
是救援來了。

-5-
洞口的土石被外面運作的機械震落。
空間愈加狹小。
我漸漸感到氧氣稀薄。
霍錚起身走來,在洞口攥了把土。
「一羣蠢貨,這座山土質鬆軟,如果遇到下雨,塌方是遲早的事。」
他繞過我坐回原處。
冷聲說:「江家負責這項工程,你知道吧。」
見我沒回答,他嗤笑一聲繼續道:「江家拼命把你送到我嘴邊,就是爲了在工程材料上以次充好,賺取差價的?
「真低級!」
我茫然地問:「江家……以次充好?」
霍錚:「我今天帶你來,就是想讓你親眼看看,你們江家做了多少壞事。
「我們被埋的地方,是本應該用鋼筋加固的位置,可被埋前,我看見的鋼筋並不是原定好的尺寸。
「籤合約的時候我勸過父親,利用 Omega 討好 Alpha 的人,都是畜生。」
他冷笑一聲:「畜生,怎麼配跟人合作呢?」
畜生這個詞,我是第二次聽到。
第一次,是我們分別四年後的那晚。
媽媽指着一個門窗密封的房子說:「檸檸,霍錚就在裏面。
「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嗎?進去吧。
「他現在是易感期,獨自熬着會死的!
「你的信息素可以救他,你願意救他嗎?」
「願意的。」我不假思索,輕聲說。
高等級的 Alpha 非常容易在易感期失控。
有甚者會出現嚴重併發症,導致休克。
所以我絲毫沒有懷疑媽媽的話。
厚重的門從外面打開。
我被狠狠推進去。
房間裏很安靜。
能清晰地聽見一聲聲低沉的粗喘。
滿室的烏木香裏,我頂着風暴般的 S 級 Alpha 信息素,艱難前行。
等雙眸適應了昏暗。
我看見癱坐在牆角,戴着止咬器的霍錚。
他高大許多。
裸露的肌肉緊繃虯結。
他死死地盯着我。
雙眼血紅。
像一頭緊盯獵物的猙獰雄獅。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撲倒了壓在身下。
烏木和青檸的香氣糾集融合,讓原本就潮溼的空氣變得黏稠。
我無措地朝兩邊胡亂地看。
小聲說:「這裏很黑,我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就像以前一樣。
可霍錚今天明顯很反常。
因爲他看起來非常陌生和恐怖。
我鼓起勇氣解開他的止咬器。
顫聲說:「這樣,你會舒服一些嗎?」
霍錚眉心深蹙。
咬牙道:「江檸!
「這就是你的目的?想讓我像畜生一樣受信息素的控制,被原始的慾望操控?!」
霍錚滿眼憤恨,忽略我茫然的眼神。
他一字一句道:「那就讓你們得償所願!」

-6-
幾道布料被撕碎的刺耳聲響。
驟然暴露於空氣中的肌膚一陣顫慄。
下一秒,霍錚滾燙的身軀壓下來。
他灼熱的氣息撲在耳邊:「你自己選的,活該受着!」
我睜大眼,還不明白自己選了什麼。
身體和意識就被一陣劇痛擊穿了。
我被疼痛和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反覆淹沒。
犬齒刺入皮膚的疼痛顯得微不足道。
一股滾燙的信息素沿着傷口湧向四肢百合。
七天裏。
我哭喊,掙扎。
都毫無用處。
再睜眼。
我已經躺在醫院的病牀上。
喉嚨啞了。
手腕和腳踝的勒痕被紗布包裹着。
頸後的腺體上,還殘留着深深的齒痕。
他終身標記了我。
終身標記非配偶的 Omega ,Alpha 將要負嚴重的法律責任。
所以我們快速地結婚,住到了一起。
我以爲那次以後,霍錚會變回原樣,不會讓我那麼疼了。
但事與願違,他甚至變本加厲。
霍錚常常從身後將我籠罩,語氣跟動作一樣兇狠:「這就是你渴望的,不是嗎?!」
他看不見我搖頭,也聽不見我小聲求饒。
不要這樣。
我只是想幫你……
每一夜,霍錚總能找到新的方法讓我哭。
我想我一定是犯了什麼錯。
但不知道錯在哪裏。
我很想變得正常一些。
那樣我就能懂得霍錚爲什麼生氣。
我一面恐懼霍錚,一面又十分渴望他的接近。
這太矛盾了。
於是我每晚睡不着覺,拼命地想該如何解這道難題。
後來我想,這大概就是醫生口中的「依賴」。
霍錚是我的 Alpha。
所以我無可救藥地依賴他。
可霍錚厭惡我,連同厭惡我的依賴。
這是一個更大的難題。
沒人教我,被自己愛的人討厭了,該怎麼辦。
洞外的聲音漸漸近了。
但我已經開始覺得渾身惡寒。
這是休克的前期表現。
我可能,等不到救援了……
不過如果我死掉,也許就不用被「依賴」困住。
霍錚,應該也會開心起來吧……

-7-
意識開始模糊。
我忽然想到豆包。
豆包是我撿的流浪狗。
它大概,是這世界唯一會捨不得我的存在。
怕霍錚不同意我養它,我就把巴掌大的狗崽崽偷偷揣在兜裏。
但我實在不善於僞裝和撒謊。
霍錚很快發現了它。
「給你一分鐘,丟掉它。」
我捂着口袋,退後一步:「丟掉,它會死。」
霍錚又生氣了:「我數到三,否則你們兩個一起滾蛋!」
我轉身回房間,被霍錚叫住:「你幹什麼去?!」
我回身,認真地答:「收拾東西。」
霍錚皺眉,升高的語調帶着慍怒:「你爲了一隻狗,要走?」
我點頭。
霍錚嗤笑道:「你要帶着它去哪?」
我思考兩秒,凝重道:「沒想好。」
霍錚仰頭看天,原地轉了兩圈。
忍無可忍道:「江檸,我真的服了你。
「你看好它,如果我發現它亂跑亂尿,我會立刻把它活埋了!」
我抖了抖。
捂住豆包小小的耳朵。
這麼可怕的話,不能讓它聽到ṱű̂₌。
洞外的轟鳴聲暫歇。
我撐着力氣道:「能不能……拜託你照顧一下豆包?
「你以後……不要對它那麼兇,好不好?」
「照顧?」
霍錚的聲音彷彿從遠處傳來,卻無比清晰。
「江檸,你以爲你是誰?
「我要是不高興,就在你面前把它摔死。
「就像那次,當面把你的抑制劑摔碎一樣。」
那次……
我伏在地上,在一陣陣熱潮中掙扎的時候。
霍錚失手砸碎了我僅剩的一支抑制劑。
他居高臨下睨着我。
語氣輕巧:「哦,我沒拿穩。
「江檸,我也可以幫你。
「求我。」
發熱期能輕易吞噬一個 Omega 的理智和尊嚴。
我扯了扯他的褲腳。
哽咽道:「霍錚,求你……」
只要一點點信息素安撫,或者一個臨時標記就好。
模糊氤氳的視野裏,霍錚冷笑着,俯身到我耳邊:「抱歉啊,你的信息素太噁心。
「我實在下不去嘴。」
聞言,我瞬間被巨大的羞恥感籠罩。
嘴脣囁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於是我沉默地捱了三天,最終昏厥,被送去醫院。
……
原來那次,他是故意的啊……
那支堪稱救命稻草的抑制劑,是他故意毀掉的。
「那些話……也是你故意說的,對嗎?」我竭力抑制顫抖。
「不,」霍錚殘忍地道,「你的信息素,真的很噁心。」
胸腔裏,有什麼東西轟然破碎了。
碎片鋒利,劃得我滿身鮮血淋漓。
我感覺不到痛了。
只剩滿身冰冷。
也許是聽見我的氣息急促,霍錚戲謔地問:「生氣了?」
我在昏暗中輕輕點頭。
他滿不在乎:「氣吧。
「反正你還是會像小時候那樣,忍不住先來找我。」
是啊。
以前霍錚惹了我,最後反倒是我裝作忘記,然後悄悄跑到他身邊拽他的衣角。
因爲我怕生氣久了,霍錚會離開,不要我這個朋友了。
但這次是他生氣太久了,從十四歲,到現在,他一直在懲罰我。
意識將潰。
我無力地喃喃低語:「這次,再也……不理你了……」
「你說什麼——」
霍錚的話被轟隆巨響覆蓋。
有晃白的光照進來。
嘈雜的人聲和抽氣驚呼中,我徹底閉上眼睛。
霍錚,這一次,是我不要你了。

-8-
光線在眼前炸開時,霍錚聽見救援人員的驚呼。
「天啊,怎麼這麼多血!」
「有人受傷,快叫醫護人員來……」
心跳猛地錯拍。
「誰?誰的血?
「誰受傷了?!」
霍錚強撐着睜眼,卻感覺雙眼一陣刺痛。
救援人員用深色的布料遮住他的眼睛,回答道:「跟您一起被困的 Omega ,您不知道嗎?」
霍錚渾身猛地一震。
一把扯下臉上的布料往回走,腳步慌亂。
救援人員追上去制止:「霍總,您現在還不能睜眼!
「現在最好趕緊離開這裏……」
霍錚充耳不聞,走回被醫護人員包圍的洞口。
他語調不穩:「江檸,立刻出來!
「你又在搞什麼把戲?!」
沒人回應,霍錚終於忍不住撥開外圍的幾名護士,往裏看去。
入目猩紅。
江檸蜷身躺在血泊裏,雙眼緊閉,瓷白的臉上掛着一滴淚。
沒有任何表情。
圍在一旁的醫生正爲他簡單止血。
焦急道:「他傷得很重,已經休克了,必須趕緊送醫院!」
霍錚啞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一瞬間耳鳴。
無聲的畫面裏,江檸身下的血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呵,」霍錚突兀地笑了下,「不可能的。」
他表情不自然地說:「他怎麼可能受傷,塌方時我們明明——」
醫生皺着眉打斷他:「傷口是被落石砸出來的。
「他太瘦,腰側幾乎被砸透了。」
落石……
霍錚回想到土石滑落的那瞬間,自己被江檸猛地推了一下。
所以,砸中江檸身上的那塊碎石,本來是衝自己來的。
他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呼吸急促地扯住身旁的助理吼:「快打電話……打電話叫直升機!」
直升機上轟隆聲震耳。
霍錚卻能清晰地聽見血滴墜在腳旁的聲音。
江檸還在流血。
壓迫止血的紗布浸透了,鮮血沿着擔架邊沿墜下來。
在霍錚腳邊形成一個很小的血窪。
信息素的味道飄散,像一隻手,緊緊扼住霍錚的喉嚨。
他盯着江檸掩藏在氧氣面罩下蒼白的臉,耳邊響起自己在洞穴裏說的話。
他說江檸在用信息素勾引。
說江檸賤。
霍錚覺得喉頭像是哽着一塊燒紅的炭。
心頭如針錐。
醫生換了新紗布,更用力地壓迫江檸的傷口。
霍錚屏着呼吸,猛地蹙眉。
彷彿能感知江檸的痛。
可江檸仍然很安靜,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他不會痛嗎?」
醫生愣怔一秒,答:「傷那麼重,怎麼可能不痛。
「受傷初期因爲應激反應,腎上腺素大量分泌,是不怎麼疼,但不久後一定是劇痛難忍的。」
醫生狐疑地問:「他被困時沒有喊痛嗎?」
江檸喊過痛嗎?
沒有。
他只是很小聲地跟自己乞求信息素。
之前即使自己有時故意將怒火撒在他身上。
很用力。
江檸也只是輕輕蹙眉。
然後很小聲地,斷續地說:「輕一點……可以嗎?」
事後難受得狠了。
只會默默地躲到衛生間,聞偷來的襯衫和領帶。
結婚 3 年,他從未詢問是否可以得到一點點信息素安撫。
而被困時,他第一次向自己開了口。
盼望着得到哪怕一點點的信息素,來緩解徹骨的疼痛。
然後,他聽到了什麼?
江檸聽到的,是自己殘忍的拒絕,和一連串的冷嘲熱諷……
「啪」的一聲響,霍錚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連自己的 Omega 受傷了都不知道。
他沒有幫他止血。
沒有幫他止痛。
還……
霍錚垂下頭,狠狠閉眼。
眉心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
他雙手合十抵在額間,僥倖地想,等江檸醒來,就立刻跟他道歉。
並且以後要對他好一些,不能再那麼兇。
失血要儘快補回來,現在就要找一位營養師來制定江檸的食譜,還要……
霍錚腦中紛亂的、細小的計劃都被一聲尖銳的警報聲打斷了。
他愣怔地看向監護儀顯示屏上的直線。
後知後覺。
他預想的那些以後要做的事,恐怕沒機會去做了。

-9-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長到似乎橫亙了之前十年的時光。
夢中的 13 歲,我依舊被一羣小孩圍堵在桌子下面。
但這一次,霍錚跟姐姐、爸爸媽媽並排站在一起,也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原來,他們沒有任何分別。
我試圖永遠躲在桌子下面,卻被媽媽一把拽出來。
她把我的手臂抓得我很痛。
「你該慶幸自己分化成了 Omega,還跟霍家太子爺百分百匹配,否則我早就把你丟掉了!
「Omega 天生要一輩子依附 Alpha,能跟霍錚結婚是你最大的價值!」
因爲是 Omega,所以才被你們利用嗎?
我恍然間想。
如果自己不是 Omega 就好了。
那樣我就會被丟掉。
也好過跟霍錚糾纏那麼多年。
畫面天旋地轉。
我看見自己手中的離婚協議。
霍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江檸……
「江檸你在哪啊?
「對不起,我後悔了……
「我們不離婚好不好?」
……
我把離婚協議護在懷裏。
拼命往前跑。
霍錚,你不可以後悔。
我邊跑邊想。
江檸,你終於自由了。
你要忘掉霍錚。
往後的日子,你要隨心所欲地活。
我越跑越快。
卻在即將衝出迷霧的時候猝然摔了一跤。
右腳在被子裏輕輕一掙。
牽涉到腰間的傷口,一陣劇痛。
耳邊是霍錚嘶啞的聲音:「江檸,你昏迷了兩天,終於醒了!」
我只是蹙了蹙眉。
他就大聲地吼起來:「醫生!快去叫醫生!」
然後他又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江檸,還很痛是不是?
「別怕,我已經釋放了很多信息素,你聞到了就會好一些……」
信息素?
可我明明什麼都沒有聞到。
我緩緩睜開眼。
看見一臉胡茬的霍錚。
他穿的還是被困時那套西裝,前襟沾了泥土,很髒。
頭還是很暈,渾身沒有一絲力氣。
我努力地抬眼看他,拼盡全力地說出一句話:「離婚協議書,給我……」
精力耗盡。
再度陷入昏睡前,霍錚啞然,一臉錯愕地望着我。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
但沒關係。
我記得。

-10-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被身邊的說話聲吵醒。
「失血過多會造成不確定的併發症,並且我們檢查出病人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處於信息素缺乏的狀態,」醫生小心翼翼地問,「您……從未給您的 Omega 信息素安撫嗎?」
「沒有,」霍錚聲音艱澀沙啞,「他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我都沒給他。」
醫生輕嘆,安慰道:「沒關係的,以後還有機會彌補,您可以儘量多釋放一些信息素給他——」
「我已經釋放很多了,」霍錚的語氣罕見地頹敗,「可他還是會疼得滿頭大汗,嘴脣都咬破了。」
醫生拿出一個儀器。
「嘀」的一聲響後,他說:「空氣中的 Alpha 信息素濃度的確很高,不應該啊……」
「我聞不到了。」我忽略霍錚錯愕的臉。
喃喃自語般,輕聲道:「好像,也沒辦法釋放信息素了。」
緊急檢查後。
我被確診爲腺體失血性損傷。
這表示我無法再分泌信息素,並且再也聞不到任何信息素了。
我又變成了一個 Beta。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Ṭú⁷。
但明顯霍錚不這麼認爲。
他繃着臉把檢查結果單撕碎。
又揪着醫生的衣領,叫囂着要重新檢查。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醫生:「霍先生請您冷靜,我們的檢查結果不會有錯。」
霍錚終於鬆開手。
他沉默良久,啞聲道:「他什麼時候能恢復?」
醫生略帶遺憾地道:「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也不會恢復。」

-11-
那一晚,霍錚像之前幾天一樣守在我的牀旁。
只是原本挺拔的脊背變得頹敗。
夜半,我又被疼醒。
見我皺眉,霍錚急忙起身喂止痛藥給我。
過度釋放信息素讓他的臉色很差。
連手都在抖。
「對不起,對不起……」
一滴淚落在他執杯的手上。
「江檸,我們——」
我閉上眼,將頭扭到一邊。
再也不理你。
我不是說說而已。
病房陷入安靜。
我聽見霍錚驟然粗糲的呼吸聲。
他迅速倒氣,低聲說:「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很想罵他。
但只有自己說到做到,才能要求別人。
所以我忍住了。
霍錚以爲我累了。
輕輕拍我,像在哄睡。
他似乎把我的沉默當成了撒嬌。
那天起開始跟我講很多話,語氣是久違的溫柔。
「江檸,別鬧了好不好?
「我發誓以後不會對你那麼兇了,會對你很好。
「我替你辦畫展好不好?等你出院我們就去選地方。」
……
「跟我說句話,檸檸,罵我也好……」
我沉默地,安靜地看着他。
恍惚間覺得他又變回了從前的霍錚。
爲什麼呢?
是因爲愧疚,還是因爲我變回了 Beta?
應該都有吧。
許是打聽到我變回 Beta,江露破天荒地來醫院探病。
她濃妝豔抹,在霍錚面前拼命釋放信息素。
「霍總,您這下可以考慮我了吧?
「您這樣稀有的頂級 Alpha,怎麼能跟一個 Beta 湊合呢?
「雖然我的信息素跟您不是百分百匹配,但也是很好聞的。」
她傾身往霍錚身上靠:「您聞聞?」
霍錚眼底的厲色蓄積。
冷聲道:「如果你是爲了這件事來,現在可以滾了!」
江露塗滿腮紅的臉抽搐一下:「霍總,您——」
「來人,把她扔出去!」
兩個黑衣人開門進來,架住江璐往外拉。
江露顏面盡失,惱羞成怒地尖叫:「霍錚,你以爲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到現在你都不知道跟自己結婚的是個傻子!」
霍錚眸光一凜,叫停保鏢的動作。
他表情森然,聲音沉得可怕:「你再說一遍。」
江露掙脫保鏢的手,拽了下衣襬:「你不會一直沒看出來,江檸不正常吧?
「他其實是自閉症!就是個智障!」
看見霍錚震驚的表情,江露冷笑着,繼續道:「當初看你這條大魚跑了,我媽就跟江檸說你易感期會死掉,兩句話就把他騙進隔離室了。
「即使知道頂級 Alpha 在易感期有多殘暴,他還是傻傻走進去,還以爲在救你的命呢,哈哈哈!
「我們都以爲他會死在隔離室,沒想到這傻子命硬,居然活下來還跟你結婚了!」

-12-
我平靜地、面無表情地聽着。
回想到那年在病牀上裝睡,偷聽見的話。
媽媽語氣懊惱,對爸爸說:「沒想到他能活啊,死了還能趁機敲霍氏一大筆錢。」
爸爸低聲道:「小聲點!沒死有沒死的法子!
「我們逼霍錚跟他結婚!」
……
原來,霍錚會死掉這句話,是媽媽騙我的。
會死掉的,一直是我啊。
江露仍在笑罵:「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塌方的事關係到霍江兩家,你要是敢對江家怎麼樣,我們就魚死網破,霍家十幾億的投資也Ṫŭₚ別想要了!
「你就跟這傻子綁在一起到死吧!」
霍錚暴起般衝出去,掐住江露的脖子,把她狠狠摜到牆上。
一字一句,像從咬緊的牙縫中擠出:「再讓我聽見你說江檸,就去死!」
直到江露的臉變成紫色,霍錚才放開手。
他俯視趴在地上咳嗽喘息的江露,冷聲道:「十幾億而已,買你們三個人下地獄,很值。」
江露渾身一顫,猛地抬頭看他:「瘋了!霍錚你瘋了——」
她被架着拖出去。
刺耳的尾音被房門夾斷。
病房重回安靜。
霍錚緩慢轉身,彷彿一臺陳舊破敗的機器。
他的雙脣抖了抖,只發出一聲氣音。
我倚靠在牀頭,坦然地看着他。
像是在承認他的一切猜想。
江檸不正常,是因爲生了病。
他自以爲蓄意的接近和獻身,都不存在。
江檸只是想救他。
只是把他當成了晦暗人生中的唯一顏色,唯一的月光。
但現在,江檸不喜歡他了。
我想。

-13-
霍錚看我的眼神變了。
溫柔和探究裏,糅雜了一些哀傷。
語氣也變了,像哄孩子。
我很想告訴他,其實我沒有智商缺陷。
第二天,霍氏的律師來到了病房。
告訴我霍錚蒐集了很多江家犯罪的證據,已經舉報江家犯貪污罪和重大責任事故罪。
律師問:「江先生,霍總交代,如果您需要追究江家的虐待罪,我可以幫您。」
我抬頭看他,答非所問:「我想解除跟霍錚的婚姻關係,你可以幫我嗎?」
不足半月,我就聽到了江家三口鋃鐺入獄的消息。
霍錚聘請了一支名牌律師團隊。
確保他們會在獄中待很久很久。
只是那兩天霍錚都沒來醫院。
據說是因爲這件事導致霍氏賠了十幾億。
他被他父親打得很慘。
再見到霍錚。
他臉上的瘀青還未散。
故作無事地說:「檸檸,以後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了。」
可是,欺負我最狠的人,是你啊。
我第三次催促律師辦理離婚的時候,一位長相優越的婦人找到了我。
她舉止優雅,臉上卻佈滿憂傷。
她說:「你就是江檸啊?
「你好,我是霍錚的媽媽。」
我很詫異,因爲霍錚從未提起過她。
她微笑着,語氣沉緩:「你眼睛真大啊,長得的確很可愛。怪不得……霍錚會那麼喜歡你。」
我說了謝謝,然後問:「您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斂了笑意,說:「我來,是想跟你說說霍錚的事。
「我是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被他爸爸強勢標記的。
「當時我在發熱期,他爸爸在易感期。兩個被信息素支配的人,像動物一樣……在一起了。
「不久後,我懷了霍錚,然後我才和他爸爸結婚。
「可想而知,我們過得並不幸福。
「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好媽媽,那時候我恨他爸爸,也恨霍錚。我把他當成我人生中的一個錯誤,所以我從來沒抱過他,沒有給過他任何溫暖,還罵他,打他……」
說着,她漸漸泣不成聲。
我皺起眉,說:「您不應該這樣。」
「是。」
她用手帕擦拭臉上的淚,繼續道:「長大後,霍錚開始恨我,恨他爸爸,恨所有 Omega。
「因爲我,他否定了所有 Omega,都是因爲我……」
「江檸。」她起身握住我的手,語氣顫抖,「你原諒他好不好?他現在真的很痛苦,不喫不喝也不睡地看關於自閉症的書。」
「他不是故意的,你們重新在一起吧?
Ṱū́₇
「我生病快死了,這是我唯一能幫他做的事了——」
我冷靜地看着她,說:「您快要死了,跟我們之間的事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您感到抱歉,應該當面跟他說對不起。
「不過至於你之前對他做的事,我想是沒辦法彌補了。」
做傻子的好處之一,是不用被道德綁架。
她瞪圓了眼睛,失焦地看着我。
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滾落,砸在她骨瘦嶙峋的手背上。
她沒再說話。
出門時,彷彿被抽掉了身上最後一絲力氣。
她應該是在病房外碰上了霍錚,我聽見怒吼聲。
「你爲什麼要自作主張?!
「我不需要!我也永遠不需要你!」
壓抑的嗚咽聲隱約傳來。
然後徹底消失。
霍錚進來時眼眶很紅:「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他抬眸看着我,啞聲說:「她……跟你說了什麼?能告訴我嗎?」
「你很痛苦。」我言簡意賅地說,「她快死了。」
霍錚垂在身側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開。
「都是報應。」他艱難地說。
反正已經跟他說話了。
我直接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婚?」

-14-
「檸檸想要什麼?不離婚也給你,好嗎?」
霍錚應該真的看了很多有關自閉症的書籍。
因爲他學會了跟自閉症交流的常規方法。
我反感他的語氣和話術。
搖頭,再次拒絕溝通。
但第二天,霍錚竟然找來了我從小到大的行爲干預醫生。
她是個溫柔的阿姨:「好久不見,江檸。」
我點頭,問:「沈醫生您好,是霍錚讓您來的?」
沈醫生搖頭,微笑道:「是因爲你太久沒來醫院,電話又打不通,所以我聯繫上了他。
「不過,霍總的確跟我聊了很多你的事。
「我以爲他會更在意你的病情和治療方法,但不是,他關注的只有你的喜惡。
「他問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舒適、放鬆、開心。
「還問,如果惹你生氣了,要怎麼把你哄回來。」
我皺了皺眉,有點牴觸:「您也是他的說客嗎?」
「不。」
沈醫生笑了,搖頭道:「我告訴他,自閉症患者常常難以接近,因爲他們像孤獨的星星,也像藏在蚌殼裏的珍珠。
「我告訴他,如果你得到了這顆星星的信任、接納和依賴,那將是非常難得的事ṱųₚ。就像珍珠自願打開蚌殼,將自己最柔軟的、最寶貴的部分袒露在你面前。
「聽完後,霍錚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說自己傷害了最寶貴的人,說他愛你,說他知道錯了。」
是啊。
現在蚌殼裏面的軟肉遍體鱗傷,又把蚌殼緊緊關上了。
沈醫生繼續道:「江檸,我不是來勸你的,但有些事你應該知道。」
我茫然地問:「知道什麼?」
沈醫生緩緩說:「知道你不會只得到嘲笑、憐憫,你還能得到重視和尊重,甚至愛。
「知道你值得自己做選擇,值得過更自在的人生。」
說完,沈醫生笑了。
我也是。
我想,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霍錚眼中的血絲沒消下去過,但他在我面前總裝作興致勃勃。
「檸檸,我成立了一個自閉症公益基金,以你的名字命名好嗎?
「以後我每年都會存一筆錢進去,讓更多患自閉症的人能接受干預和治療,你覺得好不好?」
我平靜地看着他獻寶似的表情,說:「這是你的事。」
我只關心什麼時候可以離婚。
霍錚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看了我很久。
他單膝跪在我的輪椅前,捉住我的手:「檸檸,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我抽回手,撩開病號服衣襬給他看:「傷疤,很大。
「沒辦法跟從前一樣了。」
其實這道疤他看過很多次,卻依然像是被嚇到。
霍錚的眼眶一瞬間紅了,顫抖着想觸碰,手僵在半空。
「對不起,檸檸。
「我當時不知道你受傷,對不起……」
我覺得無聊,打斷他道:「你說過要跟我離婚的,不能說話不算話。」
霍錚愣住了,沉默良久。
然後小心地抱住我,哀求道:「檸檸,別不要我。」
我僵在他懷裏,渾身緊繃。

-15-
霍錚總是拖延。
不是說律師太忙,就是離婚協議出現了問題。
直到他的易感期來臨。
出院後,霍錚就在家辦公。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他面色潮紅,豆大的汗珠掛在額間。
我知道他很痛苦,只不過這一次,他將獨自消解。
這也許就是他想要的。
因爲再也沒有青檸味的信息素,讓他無法自持了。
霍錚跌跌撞撞,一路衝到臥室裏。
他發瘋般將我的衣物全部翻出來,將自己掩埋在裏面,像一隻築巢的鳥。
他呼吸顫抖,拼命吸食衣物上殘留的青檸味。
但很可惜。
那味道所剩寥寥。
霍錚抬頭看向我,乞求道:「抱抱我,檸檸……」
我摸了摸頸後乾癟的腺體,拿出一支抑制劑,面無表情地說:「現在我已經沒有信息素了,你應該注射抑制劑。」
霍錚眼中的痛意更甚,伸手啞聲說:「好——」
「離婚,就給你。」
我突然收回手。
以前很多次,霍錚會用信息素或抑制劑要挾,逼我做一些難以接受的事。
今天,輪到我。
我學着他的口吻,俯視他道:「想要,總得付出代價。」
霍錚腮邊的肌肉鼓動,紅着眼吼道:「不離婚!」
「砰」的一聲,手中的抑制劑在地上碎裂。
我控制輪椅往前。
讓輪子碾在殘骸上,離霍錚更近。
「霍錚,你還記得,以前你也是這麼對我的嗎?」
我看着他猩紅的眼睛,緩緩說:「Ṭū́ⁱ其實,我一直想說,如果你討厭自己的被信息素控制,難道不是應該把自己的腺體切除嗎?」
沒有腺體,沒有信息素,就永遠不會被原始的慾望控制。
你爲什麼,要把錯誤歸咎於別人呢?
我後退,看着霍錚像癮君子一樣狼狽地伏在凌亂的衣物中間,泣不成聲。
「霍錚。」
我像從前那樣喚他的名字,然後說:「我好恨你啊。」

-16-
霍錚終於同意了離婚,易感期沒結束,他就讓律師辦理好了一切。
聽說這次的易感期來勢洶洶,已經讓他經歷兩次急救。
醫生說,是因爲他的精神和身體都遭到了重創。
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離開別墅,頭也沒回。
我扔掉手機,換了號碼,帶着我的小狗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
憑藉着畫畫的特長,我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一份畫插畫的工作。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適應新的生活,然後漸漸覺得日子平靜且安逸。
離開霍錚讓我變得幸運很多。
比如我在出版社旁邊找到一間性價比很高,並同意我養寵物的Ṫű̂₈公寓。
又比如,我總能在便利店買東西時中大獎。
有時是空調。
有時是冰箱和微波爐。
由於我並沒有在便利店看見售賣家電的展位,所以一度我懷疑這是不是什麼新型詐騙手段。
後來,店長耐心向我解釋,中獎是因爲我是進店的第 888 位顧客、999 位顧客和 1111 位顧客。
於是我便開始相信自己真的非常幸運。
就算在停電的夜晚,遇見對面樓頂在放煙花,也覺得稀鬆平常。
我租住的公寓離出版社僅五百米,五百米中間,有一家做煲仔飯很好喫的店。
飯店老闆總會在我的飯裏放一些珍貴的食材,比如和牛和大蝦。
理由爲我是每日幸運顧客。
所以我的日常是出版社、煲仔飯店和家。
我喜歡這樣三點一線、有規律的生活,並且樂於加班。
因爲在出版社畫畫,可以省一些電費。
我偶爾在天氣晴朗的週末出門寫生,開始嘗試畫除了月亮之外的東西,我學習坐地鐵。
雖然總是因爲害怕人多而錯過車次。
回家後,我會抱着豆包看電影,覺得一輩子都這樣就很好。
只是有時候,我會莫名覺得有人在默默注視着我。
在便利店門口,出版社樓下,地鐵,或是寫生的公園裏。
可當我回頭尋找,ƭű⁸卻又什麼都沒發現。
不會的,我告訴自己,不會是他的。
那個人的名字像一道傷疤,看不見的時候可以忽略。
一旦看見,受傷時的疼痛就會再來一遍。
我不看新聞,不聽八卦,就是不想遇見他的消息。

-17-
受傷後,我的身體到底是落下了病根。
每逢降溫下雪,我必然感冒。
腰間的疤痕也會又癢又痛。
可在新一輪降雪來臨之前,出版社突然通知體檢。
我很怕擁擠的醫院,所以質疑道:「今天明明已經體檢過一次了。」
主管笑着說:「江檸啊,因爲你是優秀員工,所以這次體檢獎勵你去一傢俬人醫院,不用排隊的。」
見我不答應,他挑挑眉:「公司福利,體檢有禮物相送哦。」
我:「好吧。」
在猜測了一整晚禮物是什麼之後,我第二天欣然前往。
經過一系列繁瑣的檢查之後,醫生鄭重地要求我注意保暖,並給我開了一大堆藥。
其中竟然還有去疤痕的藥膏。
更離奇的是,全部免費。
還送了我一年份的體檢大禮包。
我漸漸覺察出不對勁。
認爲這家醫院一定是拖欠了出版社的費用,才把優秀員工福利換成了體檢和藥物。
我抱着一包藥心疼。
這要是換成錢,得多少啊。
事實證明那家醫院水平有限,因爲我還是在半月後感冒了。
我捱到下班,一個人走到臨街的醫院掛號看病。
深夜裏,急診的冷清正合我意。
醫生看了檢查報告,要求我住院。
「高燒合併肺部感染,雖然不嚴重,但還是住院保險些。」
我急忙搖頭:「不用了醫生,我打點滴就好。」
住在嘈雜混亂的醫院,比讓我死掉更難受。
再三保證按時打針喫藥,醫生終於同意了。
輸液室溫度不高。
我窩在靠牆的位置,把羽絨服的帽子扣在頭上。
病人逐漸走光。
我放鬆了一些。
意識慢慢被睏乏吞噬。
迷迷糊糊中,有人坐到我身旁的位置上。
把我的肩膀從冰涼的牆面扳到了他那邊,然後用身體撐住我緩緩歪倒的頭。
可能是藥效發揮了作用。
我意識想醒,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
最後只能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抱歉」。
醒來時,護士在給我拔針,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
我摁着手背上的膠布,問:「謝謝您,請問您認識剛纔坐在我旁邊的病人嗎?」
護士驚訝地說:「他不是病人啊,我以爲你們是一起的呢!」
我魂不守舍地道謝,走出醫院。
寒風凜冽,醫院門口停着輛出租車。
司機搖下車窗,衝我喊:「你好,限時免費乘車。」
我走過去,低聲問:「是霍錚讓你來的嗎?」

-18-
司機愣了一下,支吾道:「我也不認識他,他給了我一百塊,讓我在這等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男生。
「是你吧?走嗎?」
我氣血上湧,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真的是他。
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我不顧司機的呼喊,拔腿往家跑。
帽子掉了。
寒風像刀子一樣直往我的領口、鼻子、眼睛裏扎。
一個高大的黑影從身後追上來,越來越近。
「檸檸,求求你別再跑了!」
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我跑得更快,卻在轉角跌倒。
身上痛得爬不起來。
下一秒被身後的人攔腰抱起來。
「摔哪了?哪裏疼?!」
我在他懷裏奮力掙扎。
閉着眼睛不看他,捂住耳朵不聽他的話。
尖叫道:「滾!你滾開啊!」
爲什麼還要讓我見到你,爲什麼還要糾纏我!
霍錚!
你真可惡!
我已經快要忘記你了,就差一點!
我的激烈反應嚇到了霍錚,他將我輕輕放在石階上,退到兩米外。
我瞪着他:「再遠一些!」
霍錚又退兩步。
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家走。
走兩步,回頭吼他:「別跟着我!」
霍錚在我身後喊:「你說什麼?離太遠聽不清。」
沒臉沒皮。
我瞪他一眼,還是決定趕快回家。
進了家門,洗完熱水澡,我從牀上起身又在客廳轉了兩圈。
終於還是走到了門後。
從貓眼往外看,霍錚肩上有雪融化後的水漬。
他站在我家門前,眼神彷彿穿透了門板,看見我。
豆包在我懷裏,衝門外叫:
「檸檸,你在聽嗎?」
他靠近門板,低聲說:「昨天,我媽媽死了。」
那個美麗又狠心的 Omega?
我握住門把的手緊了緊。
聽見他嘶啞的聲音:「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以前我恨她, 但現在覺得……有個恨着的媽媽也是好的。
「她怎麼那麼快就死了呢?明明還沒有把欠我的還給我啊……」
手握緊了又鬆開, 我終究沒開門。
門外安靜了一會, 我聽見他靠牆坐下。
「我只有你了, 檸檸。
「你繼續恨我吧,但不要趕我走,不要躲着我, 好嗎?」
他站起身, 背對門。
「檸檸你看, 我已經聽你的話, 切除了腺體。」
我猛地瞪大眼。
看見他頸後爬着條猙獰的傷疤。
這個瘋子!

-19-
一年不見。
霍錚瘦了,但臉皮厚了很多。
他開始整日默默跟着我。
在出版社樓下一等就是一天。
並且正大光明地坐在輸液室。
陪我輸液。
我痊癒的時候, 霍錚病了。
他頂着滾燙的額頭, 站在我家門前:「檸檸,讓我進去暖和一會,行嗎?」
我沉着臉:「你應該去醫院。」
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虛弱地說:「好, 你進去吧,我沒事的。」
剛關門, 就聽見門外重物倒地的聲音。
果不其然,霍錚還是坐在了我家的沙發上。
我站在沙發和茶几中間的米黃色地毯上,不高興地說:「你騙人。」
你根本沒有暈倒。
霍錚仰着臉笑:「是滑倒了。」
我轉身不看他:「你回去好好工作吧, 不要來找我了!」
霍錚:「公司被我爸爸收回去了,我現在只管理公益基金會。」
他走過來, 用灼熱的兩隻大手抓住我的肩膀。
「基金會的名字叫『安檸』,好聽嗎?
「切除腺體的時候,我差點就死掉了, 昏迷了三個月。
「三個月, 我的夢裏全是你。
「醒來後我就想, 你不原諒我、恨我, 都沒關係。
「我只想看着你,默默照顧你,讓你健康、平安。」
肩上的大手在顫抖, 我不敢回頭。
「便利店的禮物是你安排的?」我問。
「是。」
「出版社的體檢, 還有那家醫院也是你?」
「是。」
我轉身憤憤地瞪他:「我的工作也是——」
「不是的不是的!」霍錚雙手舉過頭頂, 投降一樣, 「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剛剛應聘成功。」
我皺眉:「那這間公寓?」
「是我買下來的。」
「煲仔飯店也是你的?」
「不是的, 我只是定期把和牛跟大蝦送過去,讓他加到你的飯裏……」
我雙手叉腰:「還有什麼事?!」
「煙花。」他抬眸看我,像在認錯, 「停電時,我擔心你害怕,在對面放了煙花。」
我不說話了。
漸漸有液體從眼眶溢出來。
沿着臉頰往下淌。
霍錚眼中泛着疼痛, 強硬地將我箍在懷裏, 求我別哭。
我掙不脫,嗚咽着說:「霍錚,你好討厭啊。」
他點頭,不停道歉。
最後問:「檸檸, 可以讓我贖罪嗎?讓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
轉頭看着窗外無聲落下的雪花。
心裏想。
這個冬天似乎會很長。
但不知爲什麼,自己不再感到害怕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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