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是個殺豬婆

我爹是別人家的贅婿。
而我是我爹外面的私生女。
五歲那年,我爹帶着我娘跑了,丟下了我一個人。
我餓的時候喫過房頂的麥稈,喝過泔水桶裏的麪湯。
在我被小乞丐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菜市場那個殺豬婆從天而降。
她就是我爹的正妻,她無兒無女。
被人指着罵母老虎孤寡命,日子過得也不順心。
我跟着她殺豬賣肉,後歷經戰火,漸漸得苦盡來。
我成爲一代御賜女醫,她也得以兒女繞膝。
這時我爹出現了,說要補償我,還要和她重歸好。
我冷漠一笑,拿出了斷絕關係的文書,她則拿出殺豬刀,追了我爹五條街。

-1-
我還記得,爹孃跑的那天,是個大晴天。
太陽懶洋洋地掛着,我卻只敢窩在牆角的陰暗處,就像一隻被人嫌棄的老鼠。
我實在太餓了,就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家門。
我去了菜市場,偷偷的看着那個殺豬攤位後面的女人。
我以前曾和孃親經常來偷看她。
她姓蔣,無兒無女,菜市場裏來來往往的人都叫她蔣大嫂。
背後卻稱她蔣大蟲。
她是我爹的正妻,我爹是入贅到她家的。
我娘是我爹在外頭的女人。
其實連外室都不算,因爲我爹是贅婿沒資格找外室。
他倆人偷偷相好,生下了我,又生下了弟弟。
娘常帶着我跟着爹後面,看着我爹管她要錢。
我爹是個秀才,在她的面前如同一隻瘦弱的雞崽兒,但每次都能成功的要到錢。
菜市場裏的人都說她是個傻子,一根筋,一個粗人偏偏喜歡讀書人。
平時兇的像只母大蟲,在我爹這個秀才面前卻一點脾氣都沒有。
如今男人和相好的跑了,她就更抬不起頭來了。
我蹲在離她攤位三丈遠的地方,慢慢的往近處移。
「你爹不是跑了,你怎麼還在這?」菜市場的人看熱鬧逗我。
我一聲不吭,又往她鋪子跟前挪了挪。
初時她惡狠狠的瞪我,我低下頭不與她對視。
後來她把我當做空氣,不再理睬。
有時候她會給人少算了肉錢,我嚷道少算了錢不對,她也不搭理。
她總是冷着臉,手裏的剔骨刀,不停歇的剔着肉。
這天,一條癩皮狗跑來,叼起一根骨頭就跑。
不知哪根筋抽了,我「嗷」的一聲追了上去,和狗打了起來。
菜市場的人看傻了眼,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起來。
她濃重的眉毛皺了皺,罵了聲「滾」!
我無所事事的在大街上走了一圈,看到了許多和我一般大的無家可歸的小乞丐。
聽說前方正在打戰,很快就要打到我們這邊了,所以很多人都跑了。
家裏孩子多的,都成了累贅。
累贅,就得扔下。
我很餓,卻沒有動搶回來的骨頭。
第二天天不亮,我把骨頭放到了她的案板上。
賣豆腐的王三娘起的早,瞧見了不禁嘖嘖稱奇:「這小丫頭片子咋不隨她爹。」
過了一會兒,她扛着半扇豬,拎着剔骨刀來了。
我有些緊張,她目光似乎瞥了一眼案板上的那根骨頭,似乎又像沒發現。
接下來的一天,她剔肉、稱重、賣肉,數錢.…..那塊骨頭就像被遺忘的小垃圾。
我腦袋耷拉的越來越低。
等到傍晚,她把肉都賣完了,臨走之前,她冷着臉撿起了那塊骨頭,扔進籃子裏。
我立即高昂起頭,看着她鐵塔似的背影漸遠,我也「噌」的一下往菜市場外面跑去。
那裏有一家麪攤兒。
我在一邊等着,雙眼就像餓狼一般泛着綠光,緊緊的盯着旁邊的泔水桶。
我知道,那裏面是白天來喫麪的人,剩下的一點點麪湯,如果運氣好,還會有一兩根遺漏的麪條。
我還知道,只有等到麪攤兒攤主收攤的時候,我纔可以靠近泔水桶,因爲不能擾了人家生意。
我美美的喝了一頓麪湯,品咂着裏面的油星兒。
還去河邊將泔水桶刷的乾乾淨淨。
給攤主拎回去。
攤主也不富裕,靠着這個小小的麪攤兒要養活一家五口。
但他囑咐他家人以後不要把臭烘烘的抹桌布扔進泔水桶裏。
這是他給我一個五歲孩子的小小善意。
可惜這份善意,我沒能享受多久,這桶剩麪條湯被幾個小乞丐盯上了。
他們跟我搶,把我掀翻在地。
我只有五歲,個子沒有他們高,力氣沒有他們大,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分食麪條湯。
他們還舉起拳頭來威脅我,不許我再出現。
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好痛。
可再疼也頂不過肚子裏的飢餓,夜裏躺在四處漏風的屋子裏,我扯了一根房頂上垂落的麥稈,放在嘴裏咀嚼着。
竟有一絲絲甜味兒。

-2-
我白天還是會去看她賣肉。
當時年紀小,不明白爲何自己要執着的走那麼長的路也要過去。
後來想明白了些,也許是她強悍的揮着殺豬刀樣子,讓孤零零的我,對這個偌大的人間不再那麼害怕。
她一直不理睬我,周圍的人雖然對我指指點點,但也不會和我一個瘦巴巴的小孩親近。
也是害怕被我賴上。
這年頭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多一張嘴喫飯不是小事。
我撿起一根樹枝,下意識的放在嘴裏想嚼一下,但是咬不動。
我就用它來在地上寫字。
其實我還會算數,那是我爹心情好的時候,教給我的,我學的很認真。
每次看我寫字,他就會笑着誇我有天賦。
弟弟就笨多了,他也不愛學寫字。
每次只會哭鬧撒潑。
但爹孃走的時候,還是隻帶了又笨又懶又不聽話的他。
「呦,這孩子還會寫字。」路過的人驚呼一聲。
我瞧見此時蔣大嫂她掀起了眼皮往這瞅了一眼,便更加賣力的寫起來。
還吸引了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過來看,她是旁邊賣糖人攤兒的小孫女。
她蹲在我身邊,一邊喫糖人一邊看我寫。
她手上的半個糖人很甜很甜,發出誘惑的味道。
讓我狠狠的嚥了好幾口口水。
喫進嘴裏一定能甜掉了舌頭吧,要是我能喫一口,不,舔一小口,就好了。
以前娘也會給弟弟買這樣的糖人,每次我都會偷偷撿起弟弟扔掉的竹籤兒。
然後仔仔細細的吸吮上面殘留的甜滋味。
聞過了糖人的味道,再回家喫房頂上的麥稈,怎麼都嚼不爛喫不飽。
我又跑去了麪攤兒前。
可惜攤主早就收工了,我還被幾個乞丐發現了。
他們說了這是他們的地盤,我來了,就得捱揍。
這次他們揍的很厲害。
日頭西斜,微弱的光撒不滿這人間,我一動不動蜷縮在小路上。
小小的一團,毫不起眼。
也許這時候隨便駛來一輛馬車,我便會跟一隻流浪貓一樣被碾壓死。
最後一抹光即將消失的時候,一個壯碩的身影揹着光出現在路口。
她一言不發,把我拎起來,揹回了家。
她餵了幾口肉湯在我口裏,好香啊,我眼睛睜的大大的。
三天後,我就能下牀了。
她還是不怎麼和我說話,可能不知道說什麼,也是她本身就不愛說話,她開口一般都是罵人。
但是她做的飯,可真好喫!
她會用豬油把糙米炒的金黃軟糯,喫的我滿嘴流油。
她還會烙餅,放涼撕成一小塊一塊的,泡在濃濃的豬骨湯裏,我能喫滿滿一小碗。
我跟着她去賣肉。
坐在她身後的小凳子上,每次有人來割肉,她稱好了重量,我就會清ƭûₒ脆的喊出需要多少銀兩。
她剛開始還不信我個小娃娃會算數,但等再她認真算過之後,發現我算的又快又準確無誤。
從此我就幫她算賬了。
除了算賬,我還會很多。
天熱了,她用竹竿和蓬布搭起簡易的棚子遮陰,我在一邊幫忙扶着竹竿。
我還拿着根木棍,上面繫着一根紅布條,每天揮舞着,從早到晚的驅趕着蒼蠅。
有時候突然下雨,雨水又急又多!
幸虧頭頂上有點遮擋,她才能及時把沒賣完的肉收好包好。
而我和她就會被淋個落湯雞。
回到家,她去熬薑湯,我怕辣不想喝,她大聲呵斥我。
但她轉身會從小罐子裏挖一小勺紅糖進我的碗裏。
我吧唧着嘴,努力從辣乎乎的滋味裏尋找那一絲絲的紅糖的甜,樂此不疲。
一小口一小口,一整碗薑湯就這樣喝進肚。
夜裏打了雷,轟隆隆的,我抱起了被子,從隔壁竄進了她的屋子。
她睡得很死,我在她牀榻上找了個角落,小心翼翼的躺下。
外面依舊是電閃雷鳴,可在她陣陣呼嚕聲裏,我沒感覺害怕了。
我很快就安心睡下。
第二天她醒來,與我大眼瞪小眼。
她有些尷尬的別過眼去,起牀做了早飯。
不過她沒趕我去隔壁,我就順勢賴在這屋,和她一牀睡了。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是跟娘一牀睡的,可有了弟弟,娘就不讓我跟她睡了。
但娘夜裏給弟弟講故事的時候,會允許我坐在牀邊一起聽。
等到弟弟睡着,娘就停下,把我叫醒去外面的隔間兒睡。
娘說話總是柔聲細氣兒的,不跟她一樣大嗓門。
娘會柔柔的囑咐我好好照顧弟弟,一切以弟弟爲先。
娘說以後長大了,也要幫襯着弟弟。
爹爹也是和顏悅色的,他說等他以後高中了,就帶我們全家喫香喝辣的!
再也不用看那母大蟲的臉色過活。
可沒等到爹爹高中,也沒等到我長大,他們說捨棄我就捨棄了。

-3-
「蔣大嫂,你真要收留她啊?」菜市場上的人忍不住都來勸她。
「你可莫要忘了那狼心狗肺的男人是怎麼拋棄你的。」
「就是!這可是那個騷狐狸的女兒,你養了她,不就是往自己心口裏戳刀子嗎。」
我使勁縮着脖子,不敢看她僵硬的泛着冷氣的背影。
這段時間,我以爲她徹底接受我了。
但耳朵裏聽到她剁肉骨頭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有些害怕。
一直到夕陽西下,收攤了。
我沒敢說話,起身幫她收拾,卻被她劈手奪了下來。
她走的很快,步子邁的很大。
我跑着想要跟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跑,去拉她的手。
她卻狠狠將我的手甩開,沒說一句,匆匆離開。
我是又被拋下了嗎?
那香香的肉骨湯,暖洋洋的被子!
還有她的呼嚕聲…..只是我短暫擁有的一場夢。
我峋嘍着小小的身子,在暮色四合裏漫無目的的走着,不知道該去向何處。
夜色最深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
是鎮子最北邊的一個亂墳坑,這裏經常會有人推來新的屍體。
我躺在那裏,蜷縮着身體,無所謂起不起來。
反正,沒有人要我。
只是我沒想到,在我睡着之前,她竟然找到了我。
月光下,她滿頭大汗,有些驚慌。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驀地深深喘了好幾口氣。
她什麼也沒說,把我拎起來,再次扛在背上。
是假的,是夢,我死死的閉上眼。
可是呦,這次是真的了。
洗了個熱水澡喝了一大碗肉湯後,我一點脾氣沒有,又高高興興的跟着她去擺攤賣肉了。
還是有人勸她別犯傻,但這次她一言不發。
看她一根筋,漸漸的說她的人少了,轉而把注意力轉到我的身上了。
我長的秀氣,隨了我那秀才爹,有人猜測她準備養我幾年然後賣了換個好價錢。
這個想法一出,大傢伙都覺得肯定是這樣的。
他們又開始有些羨慕她了,如今雖然年頭不好,但只要姑娘長的好,賣去青樓至少能換二十兩。
就算賣去大戶人家當丫鬟,也能換個十五六兩銀子了。
我聽不明白這些人嘰嘰咕咕說的這些是什麼意思,我每天都很開心。
「來小孩兒,給你糖喫。」崔桃花眯起了狐狸似的眼,逗弄我。
崔桃花在菜市場最深處的巷子裏,開了一個小門頭,一樓做的是沽酒的生意,二樓則是皮肉的生意。
「啪!」一個大巴掌狠狠打掉了我手上的糖。
崔桃花悻悻的離開。
可她還是不死心,下次來買肉又要帶我去她酒鋪子裏玩。
「蔣大嫂,這孩子你交到我手上,我幫你調教,保管你不虧。」崔桃花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眼裏卻閃爍着精明的光芒。
「什麼糟心破爛玩意,嘴裏盡噴糞,給老孃滾!」
我看着她破口大罵,拿着刀揮舞的樣子,一點也不害怕,踮起腳尖把崔桃花放在案板上的銅板,一枚一枚收進布袋裏。
「誰讓你收這婊子的臭錢了,拿出來還給她,這肉不賣給下三濫!下次哪個孫子再敢動歪心思,老孃剁了她餵狗!」
她罵人的話都不重樣。
同時回頭怒瞪了我一眼,我趕緊把那幾個銅板倒出來,小跑着上前把崔桃花手裏的肉給一把拿了來。
崔桃花沒想到蔣大嫂張口就罵人,有些羞惱又有些後悔。
這整個鎮子上賣肉的,就屬她這裏最不缺斤少兩。得罪了她,以後上哪買到稱心的肉去?
「母大蟲就是母大蟲,兇的要死!這孩子又不是從她肚子裏出來的,養大了也不與她一心,到老了還是孤寡命!」
崔桃花四處和人說壞話,菜市場上的婦人們見了她就像見了蒼蠅,根本懶得搭理她。
只有一些光棍漢,湊在她跟前一起罵蔣大蟲母老虎。
也是沒想到崔桃花這嘴,就像開了光的烏țű̂ₕ鴉嘴。
沒幾天,從縣裏來了人。
是個牙婆,她找了過來,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很滿意,然後就要帶我走。
她說我爹把我賣給了她,換了十五兩銀子。
蔣大嫂塔一樣的身軀攔在我面前。
漸漸的肉攤邊上圍滿了人。
牙婆看了一眼蔣大嫂,不急不忙的拿出了一張賣身契,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在衆人面前晃了晃。
「白紙黑字寫着,上面是這孩子她爹摁的手印,你們誰也攔不了。」
萊市場旁邊給人寫信的書生,擠開人羣,上前看了看那賣身契,說了聲是真的沒錯。
牙婆說我爹孃在縣城要過日子,手頭拮据就把我賣了。
大夥同情的看着小小的我,好容易喫上口熱乎飯,又被親爹親孃賣了。

-4-
牙婆直接拽着我往馬車上拖,對這些菜市場裏的低等小民根本不放在眼裏。
我害怕,但我沒哭,我低頭咬上了牙婆的手腕。
她疼的嗷的一聲,掄起胳膊就往我頭上抽。
我瞪大了眼睛,不屈的瞪着她。
我知道,她是個大壞蛋,和我爹孃一樣的壞!
想像的疼痛沒有出現,那個壯碩的身影衝了過來,擋住了抽在我頭上的巴掌。
同時我被人抱進了懷裏。
「她還只是個孩子,你那一巴掌是要了她的命啊,你這人心怎麼這麼狠。」
抱下我的是賣糖人的老張頭。
「黑心肝的牙婆,不得好死。」有人小聲在人羣裏嘟囔着。
衆人也開始七嘴八舌的出聲。
哪怕他們平時暗地裏說蔣大嫂是母大蟲,說我是小拖油瓶。
但面對外人,我們就是「自己人」。
蔣大嫂拿着刀,橫在牙婆身前。
她不會講大道理,但她咬着牙:「你要帶走她,老孃砍你一條胳膊,再砍下自己一條賠給你!」
「誰要你的胳膊,哪裏來的女瘋子。不可理喻!」牙婆氣急,唾沫星子四濺說要去報官。
一聽報官,所有人都靜默了。
小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官。
「屁個報官,蔣大嫂你忘了那個秀才可是入贅你蔣家的,你是一家之主哩。」
崔桃花沒骨頭似的倚在柳樹下面喊。
「對啊,贅婿說了可不算!」邊上人紛紛附和。
牙婆也沒想到這些下里巴人還挺難纏,但她也早有準備,把秀才一家的事早就摸清了。
「這孩子是秀才和外面的女人生的,可是跟你姓蔣的半點關係都沒有。所以這孩子秀才他想賣,自然就能賣!」牙婆抬高了下巴。
衆人一時語塞,看向蔣大嫂。
是啊,蔣大嫂死都不肯承認外面的女人,這是她這麼多年來的底線。
正因爲此,那女人到死只能一直以相好的身份,偷摸的跟着秀才。
蔣大嫂臉色鐵青,咬牙開了口:「外面的女人不是旁人,是他在外面的妾。」
既是蔣家的妾,妾生的孩子,自然也就是她的。
衆人一陣吸氣聲。
這一次的蔣大蟲竟真爲了這孩子!
承認了那個騷狐狸的身份了。
「你回去告訴秀才,我孩子的事他少放屁!惹急了老孃報官把他抓回來!」
她說我是她的孩子,我吸了吸鼻子,想大喊一聲娘。
但喉嚨裏像堵了一團棉花,溼溼的。
牙婆碰了一鼻子灰跺跺腳走了,邊走邊罵白跑了一趟,回去一定讓秀才把銀子連本帶利給吐出來!

-5-
我成了她的孩子。
她帶着我給萊市場的鄰居挨家送紅雞蛋,大夥都說她平時省喫儉用的,沒想到也能這麼闊綽。
其實沒有我那便宜秀才爹跟她要錢,她是能攢下不少銀子的。
可她常年就兩件粗布補丁衣裳,換洗着穿,冬天就再在裏面多加一件襖子。
頭髮用藍布一包,沒有一根首飾。
更別提胭脂水粉了,她日子過的不像個女人。
不過她喫的還行,雖然沒有精糧白米,但幾乎每天都有葷腥。
恰好,我眼裏也只有飯。
不過她還是給我做了一身棉布衣裳,扯了兩根紅布條,在我頭上紮了兩個朝天小揪揪。
我喊她母親,她渾身打了個哆嗦!
漲紅了臉粗聲說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叫勞什子母親。
我喊她娘,她也沒應,想半天讓我叫她大娘。
我挺着小胸脯跟着我大娘出攤,日子過的飛快。
我六歲了。
有媒婆上門,要給她說親。
是張鐵匠,他媳婦死了三年了,他也從悲傷中走了出來,答應再找個人過日子。
張鐵匠家還有個兒子,叫石頭,比我大兩歲。
自從媒婆上我家門說了這事,石頭天天往我家跑。
因爲我大娘做飯香,小火熬骨湯,香味能傳三條巷。
石頭喝的一臉陶醉:「娘,再來一碗。」
大娘罵他小兔崽子,在胡咧咧老孃給你扔出去……
但她從來沒有把他扔出去過。
她很喜歡孩子。
可惜石頭沒能做成我大娘的孩子,他爹張鐵匠最後反悔了,他最後和賣豆腐的王三娘成親了。
我瞧着王三娘也就白了點,愛笑了點,相貌也不比我大娘好看多少,我大娘細看看,一點țūₑ都不醜。
她偶爾笑起來的時候,更好看,就像一輪大太陽,亮晃晃的。
笑聲跟鍾一樣洪亮!
但張鐵匠他說堂堂男子漢,不想找個力氣比他還大的媳婦。
連給人寫信的書生都搖頭晃腦的說女子要弱柳扶風才能我見猶憐。
我見猶憐個屁!
我當晚趁着天黑,舀了一瓢豬屎,結結實實糊了張石頭家的大門。
大娘的親事沒成,周圍難免竊竊私語,大娘她照舊每天賣肉,面上沒有絲毫變化。
有好事的人專門問她:「你說那個王三娘都半老徐娘了,張鐵匠這是娶個娘回去伺候啊。」
「我瞧着蔣大嫂你可比那王三娘好多了,起碼你這肉攤比她的豆腐挑子賺的多。」
「可惜啊,張鐵匠怎麼就是不要你,要那王三娘呢。」
這些人怎麼這麼嘴碎啊!
我已經六歲了,在這市場待的時間久了,也能聽明白好賴話了。
這分明是在嘲笑我大娘沒人要!
我叉起了腰……
「嘭!」大娘她的刀扔在了案板上。
「老孃從始至終說要嫁他張鐵匠了?臉黑的跟爐底灰似的,一口大黃牙臭烘烘的,誰他娘稀罕了。」
誰還不看臉了!
別看她長這樣,自也就喜歡那白生生的少年郎。
尤其她還只仰慕讀書人。
她的心思說破,成了大夥兒茶餘飯後捧腹大笑的點。
又說她腦子壞了,明明被讀書人拋棄了,還不死心。
她咬咬牙,做了一件更令人瞠目結舌的事。
她把我送去了書院。
她喜歡讀書人,但不單單喜歡讀書的男人。
在她心目中,讀書人身上不臭,渾身散發着學問的芬芳。
那是鎮上的一所女子書院,專門給那些有錢的大戶人家小姐設立的。「
她這次掏空了家底,給我交了豐厚的束脩,又怕我被欺負,去山長家裏送了好幾趟豬肉。
山長娘子感謝她一片心意,答應一定照顧好我。
其實我不用她特意的照顧我,我在書院裏每天都很開心。
讀書開心,寫字開心,數算更開心……
那些小姐們都香噴噴的,對付人最大的本事,也不過是噘着嘴酸溜溜的說着幾句帶刺兒的話。
她們連翻白眼都不會,哈哈哈。
我在菜市場裏每天聽的可是那些嬸嬸嫂嫂們罵街,尤其我大娘更加無敵。
小姐們的惡意對我來說,毫無殺傷力。
更不用說,她們對我一個窮酸小孩的惡意很快就沒了。
因爲我書讀的好,出類拔萃、很快引起各位夫子的關注。
山長摸着鬍鬚說,我是他見過最努力天賦也最高的女娃娃。
說我若是出生在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前途將不可限量。
比如如今最得寵的惜貴妃娘娘,當年那可是才冠京城,寫的一手出神入化的簪花小楷,才與陛下成就一段紅袖添香的佳話。
可惜,我出身市井,一切都是妄談。
誰也不知道大娘爲何要送我來讀書,還一讀就是五六年。
在我十三歲這年,該學的也學完了,又不能參加科考。
我想着和大娘商量一下這書我不讀了,想回去和她一起殺豬賣肉。
我要做那飽讀詩書的女屠夫。
卻不想這天山長從縣裏回來,遞了信兒來:「惜妃娘娘給小公主選伴讀,不倫出身,只要肯努力有天賦的姑娘。」
當然伴讀也不能太醜了,容貌也要過關。
「咱們縣有一個名額,擇日在縣衙考試選拔。」【付費截斷點】

-7-
這通告示很快在百姓間傳遍了,尤其是那些富家千金們,都躍躍欲試。
我大娘頭三天就歇了肉攤兒的生意,帶着我做上牛車往縣城去。
臨考前,她比我還緊張。
我對她呲牙一笑,轉身跟猴子似的進了縣衙後院大門。
考試不難,但也整整考了一天。
事先也沒通知,又不讓人進來送飯,中午考生們只能餓着肚子。
我尚能忍,一些體態太過柔弱的小姐,到了午後又熱又餓,都有生生厥過去的。
傍晚考完出來,大娘帶着我去小飯館裏狠狠的喫了一頓白麪大包子。
她也不問我考的咋樣,我自己邊啃包子邊跟她滔滔不絕的講考試情況,考題不難,我都會。
但是這考試的規矩忒奇怪了,不僅要做題,做題之前還要檢查身子。
就是一個黑臉兒老嬤嬤把每個小姑娘從上到下看個遍,連牙口都要看,還要聞一聞胳肢窩.….
大娘她不識字也沒經歷過科考這種事,想了想道:「既然是爲公主伴讀,估摸着怕胳肢窩滂臭的會燻着公主。」
我腦袋點的飛快,說是這麼個理兒。
回去我便不再去書院了,跟着大娘去菜市場賣肉,一邊等成績。
奇怪的很,這幾天來買肉的人比以往多了很多。
但我大娘不高興,黑着臉舞着剔骨刀,瞪着那些盯着我看的小癟三。
「孩子出落的真不錯,這俊模樣在咱們鎮子上也是數一數二了。」
王三娘早在前幾年和我大娘一笑泯恩仇了,平時兩人還能閒話家常幾句。
「再過兩年就好找婆家了,可惜我們家石頭那混小子他配不上。」
王三娘年紀大了自己和前夫生的那一兒一女早就成家,便將張石頭這個繼子當孫子疼。
大娘她笑如洪鐘:「張石頭和我家臭閨女一樣,眼裏就只剩下個喫,都是長不大的王八羔子。」
「倒是林家那小子,還不錯,可惜他那娘.….」
王三娘口裏說的是前兩年附近搬來一對林姓母子,聽說是大戶人家出身,落魄了的。
林公子十六七歲,好模樣,年紀輕輕中了秀才。
林夫人給人做繡活維持娘倆的生計,不過她不太看的起菜市場上這些俗人。
她衣裳雖然破舊但洗的乾乾淨淨,頭巾總是扎的整整齊齊。
每天傍晚的時候,就會挎着籃子邁着高傲優雅的步伐來菜市場,撿剩菜葉子。
她不跟任何人說話,有路過的鄰里問她好,她裝作沒聽見。
「這種眼高於頂的人,肯定不願意跟咱們這種人家做親的。」
我在後面聽着大娘和王三娘閒話。
心裏想着,其實我跟那林公子也打過照面。
他與書院的山長熟識,我在書院裏遇見他,他總是耳朵紅紅的。
作揖喚我一聲蔣姑娘,我也回一聲林公子。
過了幾天,這位林公子卻從縣裏替我帶回了個好消息。
考試結果出來了,我得了魁首。
大娘她高興的直拍大腿,跑去街口又是放爆竹,又是燒紙錢感謝各路神仙。
「哎呦!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呦!」
「咱們菜市場裏出了只金鳳凰。」
「蔣大嫂你的好日子在後頭!」
我家裏辦了宴席,請來鄰里街坊!
大夥兒七嘴八舌的說着蔣大嫂好福氣。
我大娘自己無兒無女,所有人都認定了她是孤寡命,後來她還收養了丈夫在外面的孩子,自是又少不得被人揹後蛐蛐她腦子抽抽了。
可沒想到苦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的捱過去,她竟迎來了所有人都羨慕的一天。
就連崔桃花,她想來道賀,但見院子裏女人多怕挨嫌棄,躲躲閃閃的挨着牆根走,被我大娘發現就將人給請了進來。
「當年這孩子那麼小一個,就會幫着算賬收錢,我就說這孩子不一般,你瞧瞧可不!」
「就是,她膽子還大呢,當時那狗都快與她一般高了,她愣是把骨頭給從狗嘴裏搶了回來,還啃下一嘴狗毛.…..」崔桃花掩着嘴笑。
衆人鬨堂大笑,我羞的直埋頭往嘴裏塞大肘子。
就連林夫人都來了,席間大傢伙又試探的問不若林蔣兩家結個親?
林夫人看了一眼早已經紅透了臉的兒子,過了幾日竟真的來提親了。
「聽說公主芳齡十五,讀書估計也就三年的光景。到時候蔣大姑娘出了宮,正是婚嫁的好年紀。」林夫人笑眯眯的盤算着。
她又轉頭看向我:「你那歡脫的性子也一定要好好改改,進了宮切記要做好本分,伺候好公主,說不定還能爲你自己賺一份體面的嫁妝。」
「再往深裏看,你在宮裏好好做人,說不得還能爲我林兒尋幾個靠山。」

-8-
儼然以長輩自居了,我看了一眼我大娘,她那暴脾氣顯然是被氣着了,鼓着眼直喘粗氣。
但她看看我,又看看立在一旁一表人才的林公子,終是忍了下去。
「林夫人說啥笑話呢,」我可不忍,我笑的咯咯響:「靠山我自己靠不好嗎,非得給個非親非故的,我又不傻。」
「你!」林夫人柳眉豎起:「不識抬舉!」她是萬萬沒想到,我竟駁了她的面子。
「待我兒日後高中,你可別哭着來求!」走前她回過頭來狠狠碎一口。
林公子紅着一整張臉,想掙脫開他母親的手,但被林母瞪了一眼,便不敢再動作了。
晚上,大娘翻來覆去睡不着,我問她咋了,她沉默了半晌,自言自語:「你還小,我急個啥?」
「那林公子也沒啥好,說不定又是另一個你秀才爹。」她嘴裏嘟囔着:「都是披着人皮的狗東西!」
我靜靜的聽着。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她罵我爹。
我自己打從五歲那年,就再也沒有開口提過我爹孃,誰提我也只當沒聽見。
也是沒想到我那爹竟然回來了。
就在我準備出發進京做伴讀的前幾日。
他如今混的人模狗樣,走在菜市場的路上,走出了一種衣錦還鄉的意味。
「呦,這不是蔣大嫂家那贅婿嘛,回來了呀!」
崔桃花不虧是咱們這裏最瞭解男人的,一句話把他裝模作樣的皮給剝了個精光。
他再光鮮,也還是蔣家的贅婿。
再也裝不下,他縮着脖子灰溜溜的進了肉鋪。
「這伴讀你別當了,把名額讓出來吧。」他開口就是對我提要求,還是過分無理的要求。
我看着他,這麼多年了,一見面他不曾問問我過的好嗎,當初一個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大娘,他是誰啊?」我懵懂的轉頭問向大娘。
她握刀的手再看到來的男人的那一刻,就狠狠的攥緊了。
「豬屎,他是一坨豬屎。」我大娘咬牙切齒的開口。
這些年,她有了孩子,一顆心撲在孩子身上。
這個男人,在她心目中,身上早就沒了學問的芬芳,只剩下渣滓味兒。
我「哦」了一聲,低頭把手裏的錢袋子收緊。
秀才爹指着我罵了一通不孝女,之乎者也,之後便在肉鋪裏賴着不走了。
他突然回來,引起鄰里的關注,紛紛來問他。
「是不是在外面混的不行,待不下去了?」
「來問妻主要錢來了嗎?」
「你在外面的小妾咋樣了呀?按理說該來給蔣大嫂敬一杯妾室茶的。」
他臉一陣紅一陣白的說他好着呢!
如今是縣尉大人身邊的幕僚,深得大人的看重。
後來他又拿出父親的威嚴,再次提出讓我放棄進京做伴讀這件事。
原來縣尉大人家的千金,是這次考試的第二名。
ťù₃她不甘心,在家裏又哭又鬧。
我這秀才爹一看,便知道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來了。
「你若不讓出名額,我便去衙門告你不孝!」
他拿孝道來壓我。
我冷冷看着他,他生而不養,如今又要我孝?
何其可笑。
「你個老狗去衙門告是吧!老孃先去衙門告你一個私奔出牆罪!」大娘上前將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秀才爹跌坐在地上,有些發懵。
他沒想到蔣氏會對他疾言厲色還對他動手,遙記得以前他怎麼過分她都是能忍氣吞聲的。
別看她對外人兇悍的像一隻母大蟲,可只要自己給她個笑模樣,她能把所有的銀子拿出來給他。
如今這是怎麼了?
秀才爹有些摸不清頭腦,莫不是還記恨他當初一走了之?
我看着他那副天塌下來的震驚模樣,不由得覺得好笑。
他不會覺得只要他回來,我大娘就會不計前嫌,而我還和小時候那樣撲進他的懷裏,依戀的在他身邊爹爹長爹爹短的吧。
他哪來的自信。
很快他也明白了,這裏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和大娘都不是他能擺佈的。
他卻不急,就賴在我們家裏,逢人就說以前我小時候他悉心教我念書寫字,否則我沒有今天之成就。
他還要幫着我大娘賣肉,眼看着我家又要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笑點。
再加上夜裏還鑽我大娘的屋,人到中年了還想施美男計。
我大娘多年來從來不生病的,竟給生生膈應出了病來。
我Ţų₁氣的把他往大門外拖,我大娘叫住了我,她怕我真背上不孝的名聲,毀了我做伴讀的前途。
「說吧,你到底還想幹什麼?」畢竟做了許多年夫妻,我大娘心裏明白他這次來肯定還有別的目的。
他立即坐直了,眼裏閃過一絲精光:「你我和離,從此我不再多管閨女的閒事。」
他揹着贅婿的身份,被人嘲笑了多少年,想往上爬都難。
大娘躺在榻上,摔碎了葯碗:「和離沒門,給你休書!」
「你想的美,絕無可能!」他一拍桌子。
要是傳出去他一個大男人被休了,他下半輩子都要被嘲笑聲淹死了。
「看誰能耗得過誰!有我這樣的爹在,你以爲她當伴讀能當順了?
惹急了我就去京城,讓整個京城的達官貴人都
知道她有個贅婿爹!」
他直接破罐子破摔了。
我大娘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撅過去。
最後緊閉了閉雙眼:「成,那就和離吧。
秀才爹臉上得意揚揚。
大娘讓我拿來紙筆,我多拿了一份:「順便寫一份斷絕關係的文書,從此我與你們再無干系。」
「你!」秀才爹咬咬牙,思考了一瞬,冷笑一聲:「好,好!那就遂了你的願!」
拿着和離書和斷絕關係文書,他得意揚揚,說那爹就回去了,你娘和你弟弟離不了我。
他走的時候倒是拉着我的手,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愧疚。
「閨女啊,你別怪爹孃,你娘本也想回來看看你,可是她不敢,怕你怪她….」
「哎!都是命!你把爹孃都忘了吧,以後和你大娘好好過日子。」

-9-
卻不料渣爹走的第二日,山長着急忙慌的從書院趕到了我家。
他阻止了我收拾行囊的動作,一臉愁苦:「不用去了,你的伴讀資格被取消了。」
「縣裏來信兒說你雖然才學成績不俗,但在言行舉止上沒有閨秀之姿。」
「這進京伴讀的資格給了第二名的縣尉千金。」
我握緊了手上的包袱,大娘聽到消息,直接嘔出了一口血,直挺挺昏死了過去。
我也顧不得伴讀不伴讀的事了,瘋了似的跑去找城西城隍廟裏的那個瞎子郎中。
這瞎眼的郎中,傳說是以前宮裏的御醫,得罪了權貴被弄瞎趕出宮,他四處雲遊,最後留在了我們鎮上。
瞎子老頭給我大娘把了脈,說這是這幾天連着怒火上湧,這次更是氣急攻心。
不過她身子骨硬,喫幾服藥好生養着便無礙了。
我衣不解帶的守在大娘的牀前,看着她鬢角不知何時竟生了許多白髮,心裏一酸,眼淚吧嗒吧嗒掉。
這些日子我也把這件事給想明白了,渣爹估計一早就知道我的名額會被搶,他故意來鬧一遭,最終目的就是爲了擺脫贅婿的身份。
外人欺壓他的女兒,他則趁火打劫,這天底下有這樣血親?
對這樣的爹孃本來就不該有一絲念想的啊,我眼底凝結成了冰。
他們毀了我的登雲梯,我偏不服輸。
大娘好了之後,我跟她說,我想跟着瞎老頭學醫。
她看着我:「那咱就學醫!你腦袋瓜聰明,書讀的那麼好,學醫一定也不差!」
她帶着我去瞎老頭那裏拜師,扛了半扇豬當拜師禮。
瞎老頭擺擺手:「我老頭子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本也想給自己找個衣鉢,這孩子聰明伶俐還識字,能看懂醫書,是我撿到了寶。」
他不肯收禮,大娘卻說恩情不能不報,每天做飯都多做一份,讓我帶給師父。
我每天一大早拎着食盒,步履輕盈的去師父家學醫,路上遇到鄰里街坊。
他們初時看我的目光裏都帶着同情和惋惜。
我笑着喊人,對資格被人取代的事,毫無陰霾。
漸漸的,他們也開始笑着問我:「每到下雨天這老腰就疼,聽說閨女你會行鍼了,給大叔扎個?」
「我家那不省心的小子昨晚嚇着了,給叫了魂也沒好,能治嗎?」
「閨女哎你快去我家看看,你石頭哥在山上摔了,腿是不是斷了,咋不敢走路了!」王三娘拉着我往她家跑。
我是菜市場長大的閨女,我學了手藝,便從一些簡單的病竈開始,試着給菜市場的人治病。
拿不準主意的就問師父,夜裏則是耕讀醫書。
大半年的時間過去,漸漸的我從醫書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樂趣。
就在這時,林公子又從外面得了一個天大的消息。
「公主選伴讀的那件事,是個騙局!」
他面色蒼白,劫後餘生般的看着我。
原是京城有位手眼通天的人物,竟藉着給公主選伴讀的幌子,從各地挑選貌美有才學但家世不顯的女子,供自己玩樂。
此人竟還是當今惜貴妃的親弟弟,他荒誕紈絝,尤愛那弱質芊芊才情過人的揚州瘦馬。
所以選上的人說是送去京城,其實在半路上拐去了揚州。
這些年紀不大的姑娘,被送去揚州接受恐怖的培訓,一旦誰不聽話,將受到非人的磋磨。
其中有位小姐懂點拳腳,費勁千辛萬苦終於逃了出來,才把這事給捅了出來。
她家人對這個女兒很珍視,一氣之下便冒死進京告了御狀。
如今罪魁禍首已然伏法,可那些受苦的姑娘們,經此一事,好好的名節也就污了。
活着的也正在被放歸家的路上,可死了的呢?
聞言,我愣在了當場。
當時進縣衙考試的情景也慢慢的浮現起來,怪不得要看相貌,還有檢查身體那些噁心的舉動。
再細想,若真是皇家選伴讀,京城那麼ƭṻ⁵多貴族千金,哪裏輪得着我們?
當時也是書讀了那麼多年,心有不甘,妄想真有登雲梯了,卻不料前面竟是深淵陷阱。
我深深的呼吸,不知覺中已經冷汗瀝瀝。
我大娘嚇得蒼白了臉,噔噔噔往後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上。
好半晌反應過來,她起身去拿紙錢飛跑去路邊,連連磕頭拜謝各路神仙老爺保佑。

-10-
鄰里街坊再次湊在我家裏,個個劫後餘生一般拍着胸脯。
「真是陰差陽錯啊,誰能料到,你這孩子是個有大福氣的!」糖人張老頭長長的嘆了口氣。
「哎!啥福氣不福氣的,只求咱們這日子能安穩的。」我大娘嘆了口氣。
世道不穩,年前朝廷和蠻夷的仗剛打完,年初有幾個藩王又反了。
如今哪哪都不安全,大娘囑咐我去師父家的路上,也一定小心些。
沒想到還碰上了無賴。
「喂,聽說你走了狗屎運,成醫女了?小爺我腚上生了個膿瘡,你給治治?」
我認出了他們,就是當年搶我麪條湯的那幾個乞丐。
他們也長大了,由小乞丐變成了無賴。
「惹着你們了?找我茬。」
我邊說着手悄悄伸進藥匣子,準備從裏面抽出幾根針來給他們治治毛病。
「我呸!你當然惹了我們,咱們有大仇!」
聽他們幾個憤恨的七嘴八舌的罵着,終於聽明白了。
原是當年他們從麪攤兒前趕走我之後,他們之後喝到的卻不是乾淨的麪湯,而是裏面好幾塊臭烘烘的布。
他們懷疑是我在麪攤兒主面前使得壞……
我狠狠的呸了一口:「我那時候才五歲就知道,要等人家收攤了才能去要飯,要完了飯,還知道把桶給洗乾淨了,你們也這麼幹的嗎?」
他們面面相覷,半晌冷哼一聲:「什麼玩意兒,做乞丐的哪裏有那麼多講究!」
說着一個人扯我頭髮,我手裏的銀針也又穩又準的刺進了他的虎口。
「嗷」的一聲,這人鬆開了手。
「你………..你竟然有兇器!」他們畏縮着後退幾步,嘴裏叫囂:「跟你那母大蟲的娘一樣兇!」
僵持不下的時候,張石頭衝了出來。
「妹妹,以後你去哪,我都送你。」他揮了揮黑黝黝的拳頭,幾個無賴罵罵咧咧的溜了。
他自從小時候在我家喫過大娘做的飯,雖然不再犯傻喚我大娘叫娘了,但一直喚我妹妹。
他一天到晚傻呵呵樂,我也是鄰里鄉親看着長大的瘋丫頭。
所以大夥兒看我倆天天一塊走,竟也理所應當不會多想。
無賴不算可怕,鎮上傳來消息纔可怕,說是成王敗北,潰逃路上正經過我們這邊。
我們這裏天高皇帝遠的,兵馬不足,萬一成王起了心思進城,那可就麻煩了。
很快整個鎮上的人都知曉了,日子不復寧靜。
有些家底的人,未雨綢繆連夜打包細軟帶着妻兒出城去了。
就連張鐵匠也帶着石頭和王三娘準備逃難。
「蔣大嫂,你們也走吧,不能再待了。」王三娘好言相勸。
「是啊,妹妹,咱們趕緊跑吧!」張石頭也來拉我。
大娘惴惴不安,但還是咬牙:「我們哪都不去,就在這守着!大不了..….」
她想說她大不了一死,也不願離開故土,但想起我,又卡了殼。
「我也不走,陪着您。」我說。
張鐵匠一家連夜出城,卻沒想到禍事來的那樣快,張鐵匠和石頭爺倆滿身是血,相互攙扶着回來了。
成王和他手底下的那些敗兵跟賴皮狗一樣埋伏在城門外,專門對那些帶着家底逃命的百姓下手。
而張石頭他們一家正好給遇上了,沒跑成的王三娘,沒了。
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跪在路口哭嚎着喊娘啊娘啊,我又沒娘了………
張鐵匠也抱着頭在一邊,無聲哭泣。
聲音響徹了一片死寂的菜市場。
聞者無不難過,我也難受的使勁的抹了一把淚。
接下來,所有人巴望着朝廷的兵馬能快些關注到這邊,把城門外那些如同餓極了的豺狗一般的敗兵散將給一網打盡。
可惜等了三天,毫無音訊。
最可氣的是掌管城裏兵馬守衛的縣尉,親主動打開了城門迎接成王進城。
聽說他開城門的時候,大喊着說天道不公朝廷不仁,害他閨女枉死,卻只砍了罪魁禍首的腦袋,那罪犯背後的惜貴妃卻半點不受牽連!
他開城門是爲了恨,但也是爲了私怨,竟然不顧一城百姓的死活。
成王那些輸紅了眼的殘兵敗將,一進城就跟泄憤似的,一刀一個砍掉了那些想要趁亂逃出城的男人和老人孩子的頭顱。
剩下的女子則是被他們肆意凌辱取樂。
殺累了的成王放下話,只要城裏的人老老實實歸降,他會善待所有人。
城裏的一些百姓當了真,掛了旗,有的還奉上財物,甚至出門跪拜,祈求這尊煞神能真的護佑善待他們。
我和大娘商議着,不管這些兵是不是真的能放過我們,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
我將藥材收好,大娘這邊也默默的收了肉攤,在家裏把幾把殺豬刀都磨得鋒利無比。
我們把地窖又挖深挖大,用肉去糧鋪換了糧,家裏的存銀全部買了粗糧和鹽巴。
不過幾日的光景,大街上就亂了,成王兵馬還沒到我們鎮上,已經有一些混混無賴先開始打砸搶劫。
糧鋪鹽行都被搶砸一空,他們甚至還敢殺人。

-11-
「來了!那幫無賴闖進咱們菜市場了!」老張頭的糖人攤子在街頭,眼瞧着一幫人來,慌忙把孫女茵茵藏進了屋。
按理說我們菜市場這邊算是鎮上的窮地,大家日子過的尚且能餬口就不錯了,誰都明白這裏沒有油水。
這幫無賴來這裏做什麼!
張石頭衝來我家拽住我的衣袖:「妹妹,你快躲起來,就是那些人,我認出來他們來了!」
原是小時候的那些小乞丐,趁着亂尋仇來了。
我大娘忙問是怎麼回事,我鐵青着臉把我與他們的恩怨說了一遍。
「這些人是衝我來的。」
正說着,家裏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死丫頭給我滾出來,今天爺爺來尋仇來了!」
張石頭指着地窖讓我進去,我搖搖頭,要是找不到我,他們只會把火氣轉移到我大娘身上。
我從藥匣子裏找了一瓶藥,又抽出裏面的銀針緊緊的握在手上。
我正要出去,一個身影比我還快,我大娘拎起了手上的刀,衝了出去。
「哪裏來的小兔崽子,今兒來了我家,都別想了!」
她怒喝一聲,一刀劈向打頭的那個混混,她的刀太快,那人的胳膊一下子被劈了下來。
一切發生的太快,所有人都傻了眼。
我大娘也有一瞬間的愣怔,畢竟殺人跟殺豬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我出門握了握她有些顫抖的手,迅速上前,來到捂着肩膀哀嚎的人身後,眼中寒光一閃,長長的銀針猛的刺進他的腦袋。
大娘她殺的是豬,我卻是跟着瞎子師父在人身上動過刀。
那人死了。
就那樣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你,你們敢殺人!」無賴混混們驚的大喊。
他們也只想學着城裏的那些無賴一樣,趁着亂打家劫舍順便報一下仇什麼的。
這次來頂多想要哥兒幾個把這蔣大姑娘輪一遍,讓她知道哥幾個的厲害,完全沒料到會出人命。
「我們殺的是豬,石頭哥一會幫着我把地上的豬給開膛破肚,今兒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我呲牙陰森森的笑。
要知道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子扎着個紅頭繩,穿着紅布鞋,眼珠子漆黑,這樣看着人笑,還挺滲人的。
張石頭都不敢看我,僵硬的點頭:「對對,殺豬,殺豬.…」
幾個不成氣候的混混膽兒都嚇破了,跑的比兔子還快,我家門口圍滿了人。
看着地上的屍體,大夥兒鴉雀心聲。
我大娘的腿一軟,我趕緊上前扶住,一邊對鄉親們說:「勞煩大家幫着把人埋了吧,放這兒晦氣。」
大家都有些害怕,還是張鐵匠一擼袖子。
「大家怕啥,死人怕什麼!都到了什麼時候了,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
他想起亡妻就死在自己面前,他當時卻沒能奮起幫妻子報仇,如今雙目霎時赤紅。
「對!不怕!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怕啥!」
大夥兒開始七手八腳的把人擡出去,挖了個坑給埋了。
這件事不是小事,在鎮上傳了出去。
說我們菜市場上的女屠夫趁着兵荒馬亂,殺人當豬肉賣……
人人只以爲我大娘兇狠把人當豬殺,卻不知真正會殺人的是我一小姑娘。
人人繞道,尤其是流氓無賴混混們,再也沒有來菜市場的。
又好奇的人來打聽,菜市場的人出奇的一致點頭默認。
只不過外人勸他們趕緊離開菜市場另尋個住處,他們都使勁搖頭,說不搬不搬。
我順勢把師父從鎮子西邊搬來了菜市場,這時候惡名反而能帶給我們安全。
我大娘精神不太好,夜裏也不打呼嚕了,翻來覆去的不好入睡。
我拍着她的後背,一下一下,就像我小時候夢魘了她拍我那樣。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害怕,就是人血比豬血腥,聞着頭暈。」
「趕明兒我給配服藥,大娘喝了就不頭暈了。」
「好,好。」
「睡吧,覺少了對身體不好。」
「嗯。」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她聽我的話了。

-12-
對比菜市場,城裏已是一片哀嚎。
成王果然背信棄義,打着親民的幌子,讓士兵進了百姓的家,搜刮財物和糧食。
他這是想要靠着百姓的錢財重整旗鼓,修復他的兵馬。
「這些人真是該死!」張鐵匠怒罵道:「他們闖進人家裏,不僅搶東西,還傷人,遇上家中女眷,他們還.….」
儼然就是一羣強盜了。
「聽說就連當初放他進城的縣尉家,都被搶了,縣尉娘子被抓去做了成王的侍妾。」
「活該!都是報應!」
羣情激奮,同時又人心惶惶。
大夥都在暗暗祈禱着我們菜市場遠在鎮子邊緣,不會被那些畜生注意到。
卻不料,就在一個寧靜的早晨。
有人把三個帶刀的士兵引了過來。
這人竟是林夫人!
她在鎮上東躲西藏的,被那三士兵發現了,她雖然有些年紀,但到底有幾分姿色,幾個畜生便想對她用強。
她嚇破了膽之際,說她認識一個貌若天仙的小姑娘….
「蔣家肉鋪就在前面,她家不僅姑娘長的美,還小有家底,說不定還藏了不少糧食!」
此時恰在村口的老張頭一聽,嚇得一個哆嗦,扔了糖人挑子,就往我家跑。
原本那三個士兵沒把這老頭當回事,還以爲又是見到他們害怕的跑的。
「快抓住那老頭!他肯定是去蔣家通風報信的!」卻不料林夫人立即喊叫了起來。
士兵一聽,直接上前一腳將老張頭踢翻在地,老張頭忍着疼抬頭喊了句:「孩子,快跑!」
另外一個士兵罵罵咧咧的拔出刀來,徑直往老人家頭上砍去。
「爺爺!」茵茵從家門後衝了出來,護在老張頭的身前。
她父母早亡,從小和爺爺相依爲命,此時已是害怕的滿臉淚痕,身體打着哆嗦,也不曾離開半步。
「呦!這小姑娘長的也不賴啊!」
三個士兵瞧見茵茵,眼冒邪惡的光,上前就拖人。
整個菜市場的人都聽到了動靜,我握緊了拳頭,轉身去拿銀針,再轉頭卻被大娘她一把推進了屋,反鎖了門。
「他們不是混混,咱們殺不得,你出去也是送死!」大娘咬緊了牙關,眼眶都紅了。
她自己卻拿着殺豬刀,衝出了門。
她的袖子卻被一隻白嫩的手拽住了。
是崔桃花,她制止了我大娘,然後扭着腰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三個士兵。
三個士兵一看,這小小的破市場,竟也有這般勾人心魄的妖精,眼睛都直了。
「三位爺,就讓奴家伺候你們吧,放了那個生瓜小妮子,她有什麼好玩的。」
崔桃花拋了個媚眼。
「成成,我看成!只要你這小娘子能把我們哥仨餵飽了,就放過那小丫頭。」
士兵淫笑着攬住崔桃花的腰,把她帶去了樹後面。
崔桃花使了個眼色給嚇傻了的茵茵,罵了聲:「還不快滾回家去!」
看着她的背影,所有人靜默着,有幾個婦人轉頭小聲啜泣了起來。
樹後面初時還是崔桃花的嬌笑聲,漸漸的她痛苦的哀求,很快她破口大罵起來,緊接着是她淒厲的喊叫。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顫抖,面色泛白。
「老孃宰了這仨畜生!」大娘再也忍不了,拎着刀衝了過去。
「不要啊,蔣大嫂,那可是官兵啊!」
「我們不敢動的……」有人相勸。
「若不殺他們,他們也不會饒了我們的。」又有人絕望的小聲說道。
是啊,惡鬼進了村,怎麼可能只禍害一個人。
我大娘殺了官兵,還是三個。
她揹着崔桃花從樹後面走出來的時候,兩個人就像從血池子裏出來一般。
林夫人嚇得立即就腳底抹油跑了。
大娘她臉上被砍了深深的一刀,肉都翻了出來。
崔桃花衣服破爛,裸露在外面的肌膚沾着血。
所有人衝了過來。
「好閨女你受苦了。」賣菜的大嬸含着淚脫下褂子給崔桃花披上。
沒有人再對裸露的她,發出一句謾罵或者嘲諷聲。
崔桃花緊緊的趴在我大娘的背上,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上綻放了一個笑容。
我忍着顫抖,幫我大娘處理傷口,用桑皮線給她縫了臉上的大口子。
她現在的樣子更嚇人了,不過沒人再害怕她。
茵茵和崔桃花都想往她身上貼,菜市場裏的其他孩子,也圍在她身邊。
小聲說着她臉上那一道縫了線的口子,像一片鳥的羽毛。

-13-
「咱們殺了成王的兵,他們遲早會知道,然後肯定會報復。」張鐵匠召集所有的人聚在一起,看着各家裏那些小毛頭們。
「死咱們是不怕,但咱們的孩子不能死.…..」
最後大夥商量着讓我大娘帶着孩子和女人去北山裏躲起來,他們男的則是留下來,正面迎接成王的怒意。
我大娘沒說二話,當天晚上就和其他幾個嬸嬸奶奶一起,扛着乾糧,腰間塞着殺豬刀,帶着孩子們離開了菜市場。
「我不走,我不是孩子了,要和爹他們一起!」張石頭不肯走。
被他爹狠狠的踢了一腳:「你留下也是白送死,給老子滾!」
「誰說我要送死了,我死也要殺兩個兵死!」張石頭倔強的很。
直到張鐵匠被他氣的掉眼淚,他才不情不願的跟着我們走了。
等進了山,暫時安頓下來,我拜託瞎子師父照料我大娘的傷,然後和張石頭使了個眼色。
重新返回了鎮上。
菜市場上靜悄悄,只有橫七豎八的屍首。
我和張石頭流着淚,把他們都埋葬了
「爹,娘,我一定給你們報仇!」張石頭對着其中一座墳頭狠狠磕了四個頭。
之後我和張石頭在鎮上裝作小乞丐,遇見落單的士兵,石頭一棍子將人打暈,再由我用銀針刺入腦中,讓其死的悄無聲息。
誰也不曾想到,在滿城哀嚎求饒的時候,兩個半大的孩子,會有勇氣抬手殺官兵。
與此同時,一隊朝廷的官兵進了城。
他們與成王展開了拼殺,我和石頭大喜,他投身做了士兵。
我則是跟着那隊官兵,他們有受傷的,我立即便上前醫治。
我沒想到在隊伍裏,我看見了個熟人,林公子。
原來竟是他假意投效成王,然後瞅準機會出城,去搬來了朝廷的救兵。
他眼紅紅的喊我蔣姑娘,但我不再回應他,而是裝作不識低頭給士兵包紮。
很快,成王和他的手下,都被剿滅了個乾淨。
當初開城門的縣尉也被五馬分屍。
出城搬救兵的Ŧū́₃林公子則成了滿城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家家戶戶都在讚頌他,只有我們菜市場上活下來的人,都一言不發。
他林公子是滿城的恩人,可那林夫人則是我們的仇人!
聽聞林夫人從那日驚慌失措的從我們這裏離開,便東躲西藏,遇上了混混被洗劫一空,還被打傷了腦袋,一直昏迷着。
林公子找遍了郎中替她診治,都沒成,如今情況更是不容樂觀。
「蔣姑娘,求你救救我母親!」沒想到林公子求到了我跟前。
他身形消瘦,期期艾艾的看着我滿眼的哀求。
「不管我母親她做了什麼,都由我這個兒子替她還,只求你救她一命!」
他直接將昏迷不醒的林母拉來了我家門口。
所有活下來的街坊們,圍Ṭŭₙ在了我家門口,靜靜的看着。
每個人臉上都是隱忍的恨意。
「你替她還?你怎麼還!」張石頭拿着刀對着他,臉上再也沒了以前稚氣的笑容,而是一臉的肅殺。
「她欠了我們菜市場十七條人命,你怎麼還!」張石頭怒吼。
林公子深深的低下了頭,但他還是不甘:「可醫者父母心,豈能見死不救!」他拿醫者仁心來綁架我。
「不救。」
我緩緩開口,沒有任何託詞,我就是不救。
就當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醫者好了。
我修煉不到家,做不到高風亮節救有血海深仇之人。
這世間,衆生皆苦。
我不是普度衆生的菩薩,我只是個從小被爹孃拋棄,在這片菜市場上由鄰里街坊看着長大的平凡姑娘罷了。
林夫人死了,沒有人去林家弔唁,所有人去的都是自己親人的墳前,狠狠的大哭一場。
我,張石頭,張茵茵,崔桃花!圍在我大娘身邊。
「娘!」張石頭眼圈紅紅的,喚了一聲。
「哎哎!」大娘她笑中帶淚,臉上的疤痕也柔和了幾分。
「閨女,這是你大哥。」大娘拉過我。
「大哥!」我大聲喊了一聲。
「哎!妹妹。」
「我也想要你做我娘。」張茵茵上前攬住她的腰,把眼淚抹在她的衣襟上。
「好,好閨女。」
張茵茵抹了把淚回頭對着我甜甜的喚了一聲:「姐!」
我揉了揉茵茵的腦袋,她和我同歲,但比我矮了一個頭,像個福娃娃。
崔桃花撓撓頭,笑中帶淚,卻沒有說話。
「桃花姐,你也做我孃的女兒吧。」茵茵上前緊緊的拉着她的手。
崔桃花有些尷尬,她小聲說了句,我也想,可不配啊.……
還沒說完,被我大娘拍了一下腦袋:「你以後就是我家大閨女了!」
「啊?」崔桃花睜大了眼睛。
「但是有一條,以前的營生不許做了。以後跟着我殺豬賣肉,你是長女,要繼承老孃的衣鉢。」
「好!」這次崔桃花回答的乾脆,眼淚止不住,回頭擦了又擦。

-14-
我們給娘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張羅着喫了一桌團圓飯。
第二日,我和大哥,跟娘和姐姐妹妹告別,收拾了包袱,跟着那一隊官兵上了路。
師父把他珍藏多年的一本醫書送給了我,他自己也搬到了菜市場,和鄰里鄉親一起建設家園。
日子過的飛快,我在軍營的聲名也漸漸的鵲起。
很快,我就成了一等醫女,得以跟在將軍身邊,爲他處理大大小小的傷勢。
等到藩王之亂全部平反,已經過去了五年。
將軍感懷我數次救他性命,提出要納我爲妾,我嚇一跳趕緊拒絕了。
「爲何?跟着本將軍委屈你了?」他眯起眼睛。
「我怕委屈了將軍的其他妻妾,」我呲着牙亮了亮手上的銀針:「我出身鄉野,殺過人,以後估計還善妒。」
「切!」他嗤笑一聲,但也不再提納我爲妾這件事。
他見過我用手中銀針殺來偷襲的藩兵,動作十分的乾淨利落。
像熟手。
班師回朝那日,將軍認真問我想要什麼賞。
「我想在家鄉開一家醫館。」我想了想說道。
「你莫不是小瞧本將軍!」他臉上有薄怒,這種什麼便宜要求,他的救命之恩就這麼不值錢?
「可我是女子,開醫館不易。」我又道。
他擺擺手,不再搭理我。
當天宮裏來了聖旨,頒給我的。
原是陛下知曉了我在軍中的貢獻,特賜御賜醫女稱號,還送來一片金光閃閃的大匾額。
我瞧着,樂開了花。
這就是我下半輩子的金大腿啊!
我告別了將軍,他送我一車金銀,說稱號是陛下賞的,錢財是他賞的。
我,衣錦還鄉啦!

-15-
家中一切都好。
哥哥石頭曾在軍中立功,如今成了新任縣尉。
我娘走到哪,都被人尊稱爲一聲老夫人。
她說聽着這個直起雞皮疙瘩,但嘴角怎麼壓都壓不住。
妹妹茵茵嫁人了,如今領着個三歲的小糯米糰子,天天回孃家撒嬌加蹭飯。
說起來,我也饞我娘做的飯了。
尤其是骨頭湯,吸溜一口,五臟六腑都老實了。
如今我娘已經不殺豬了,殺豬的是我大姐桃花。
別看她長得美,身段嬌,可她成了菜市場上新的母老虎母夜叉。
一言不合,拿起菜刀能追人三條街。
我的醫館開業當天,有人上門提親。
是中了舉人的林公子。
與媒人一起上門的,還有我那渣爹。
成王之亂的時候,他拋下我親孃和弟弟逃出了縣尉府,四處躲藏。
等平亂之後,他再回去,那娘倆經成了白骨了。
他孤家寡人一個,除了會念幾句酸詩, 別的什麼都拿不出手。
他又人到中年, 身體發福,俊秀容顏不再, 想要靠臉入贅別家人,都遭嫌棄。
便成了乞丐。
如今,我的名聲響亮, 他聞訊像蒼蠅一樣找了過來。
「女兒啊!爹爹好苦啊!」他撲在我面前, 一陣訴苦, 說半天沒人搭理他。
他只好自己擦擦眼角的淚:「好在你出息了,以後爹爹的苦日子也就過去了。」
「對了, 那林舉人不錯,這麼多年了, 一直在等着閨女你呢。你當年不肯救他娘, 他都不恨你, 哎哎!」
他滔滔不絕:「一個男人能如此對你, 你真可是個有福氣的, 趕緊答應了, 我這就去找賢婿喫酒去.…」
我擺弄着手上的銀針,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最後等他說完了,我從匣子裏拿出了一張紙, 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那張斷絕關係的文書。
「好走不送!」
實在沒什麼話要跟他講的, 小時候愛他敬他孺幕他, 又恨他怨他憎惡他, 有滿腹滿腹的委屈,一開口就止不住淚奔那種….
可後來的後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不死心, 還上門了幾次,但都知道,我非良善之輩,極端條件下可能會弒父。
他被護院粗魯的扔出去兩次, 差點斷了一身老骨頭的情形下, 他看明白了找我沒用。
我看着柔美清秀, 其實心硬如鐵。
真正心善心軟的這世上只有一個人。
那個長得兇,長得不像女人的女人。
我娘,蔣大嫂。
他來到我娘面前, 痛哭流涕說要和她重歸於好, 從此我們一家三口過安穩日子,他再也不會做混賬事了。
此時我娘已經身穿綢緞衣,身邊有四個丫鬟伺候着,時不時打着睏倦的哈欠。
她聽人家說如今她兒女有出息,她甚至給自己找了個規矩嬤嬤, 每天學着別人家的老夫人怎麼慈眉善目,慈祥和藹,老態龍鍾。
可聽了我渣爹的話, 她還是一怒之下把學的規矩都忘了個乾淨。
一骨碌從躺椅上翻身下來, 順手一掏, 摸起了椅子下面不知什麼時候藏的剔骨刀。
「瘋狗不死,還敢來討嫌,我看你是豬油糊了心, 豬屎眯了眼,看老孃不剁碎了你!」
說着持刀追砍了出去。
動作那叫一個行雲流水,虎虎生威。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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