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後第三年,謝之舟喜歡上了別的女子。
他想讓我做主,將那女子以平妻的身份迎進府中。
我沒哭沒鬧,只求他一件事:「你將我休了吧。」
謝之舟卻惱了:「你若出了這府門,世人只會道是她趕走了正妻,是我移情別戀!」
「沈嫿,你這是想讓她被人詬病,讓我顏面掃地!」
我因此被他囚困十幾年,最終不堪折磨,自縊而亡。
再睜眼時,我重生回了謝之舟提親那天。
少年眼睛彎成月,溢出了滿心歡喜:
「嫿嫿,你要嫁給我嗎?」
歲月漫長,而愛瞬息萬變。
謝之舟,這一次,我不想選你了。
-1-
清醒過來時,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聘禮一抬一抬地擺滿了整個院子,謝之舟正揚着笑,問我:「嫿嫿,你要嫁給我嗎?」
滿身滿眼,竟全是歡喜。
我恍神許久,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此時的謝之舟不過十八,雖父母早逝,家中仍有誥命在身的祖母,有和平南王以兄弟相稱,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的聖上。
可他卻偏偏瞎了眼,喜歡上了我這麼個死了爹孃的孤女,然後違逆所有人,退了和丞相幺女的婚約,來向我提親。
他愛我入骨,將我當做人間美景,天上星月,世上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但也不過短短三年光景。
此時的謝之舟不會想到,只要三年,他便會徹底膩了我,轉而喜歡上另一個女子。
巧的是,那女子正是曾被他退婚的丞相幺女。
那年丞相被抄家,男子流放女子貶爲庶民,顧朝芙因此開始行商,以一己之力養活了全家幾十口女眷。
風華卓絕,令謝之舟一見傾心,也讓他的悔意如藤蔓般瘋長肆虐。
他越來越瞧不慣我,牀榻之上,他總愛矇住我的臉,瘋狂地喚着顧朝芙的名字。
一夜又一夜,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直到顧朝芙被他打動,願意以平妻的身份入府。
我自請下堂,卻被他抬手扇到臉上:「沈嫿,你若出了府門,世人只會說是她逼走了正妻,說是我移情別戀!」
「你這是想讓平南王府顏面掃地,讓她被人詬病!」
他讓我以我的名義,將顧朝芙迎進了府中。
自那以後,京城人人皆知是正妻沈嫿無法孕育後代自覺虧欠,用自殺威脅謝之舟娶了平妻,他愛我至極,只能勉強答應。
沒人知道,我們之間本來有一個孩子,是謝之舟給我強灌了落子湯。
那日他說的字字句句,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沈嫿,你應該明白,按家世來講,你與我本就天壤之別。
況且無論是正妻之位還是這王府的長子,本就該是朝芙和她的孩子的,如今她委屈自己做平妻,已是給足了你面子。」
「所以這府中的長子,必須是我與朝芙的孩子。」
羞辱、折磨、不見天日,我在這種境況下,撐了整整十年。
最終,在他和顧朝芙第三個孩子的百日宴那天,吊死在了房樑上。
「嫿嫿,你要嫁給我嗎?」
遙遠的思緒,被謝之舟的又一句詢問打斷。
「你這丫頭髮什麼愣呢!」身後的姨母推了我一把。
爹孃被強盜所殺後,我便來到京城投奔了姨母,在陳家混喫混喝了多年。
謝之舟是陳家的機會,只要我嫁出去了,他們便可以靠着謝之舟世子的身份,爲表弟的仕途鋪路。
我清楚地知道,若我今日拒了謝之舟的提親,往後大抵是無家可歸了。
但,那又如何呢?
「我不要。」
話落,滿堂皆驚。
同樣的苦我不想再喫第二次了,所以謝之舟,我們之間,倒不如從此刻開始,斷個乾淨。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堅定決絕:「世子殿下……」
「我,沈嫿,不想嫁給你。」
-2-
謝之舟滿面歡顏,驟然僵住。
他顫抖着身體朝我靠近,只半分便被我躲了過去。
「嫿嫿。」他不敢相信,失笑半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不想嫁給你。」
「那你想嫁給誰!」他幾乎是吼出了聲:「除了我,你還想嫁給誰,還能嫁給誰!」
我還能嫁給誰……
前世他也這般說過。
我一次次提出和離,他便一次次將我壓在牀上,掐着我的脖子問我:「離開了我,有誰願意要你。」
「無父無母,連身子都是破的。」
「沈嫿,有人願意要你嗎?」
如今,畫面重演。
讓我整個人癱倒在了地上。
他眼神一暗,像是明白自己說了多傷我的話。
他跪在我面前,猛地將我拉進懷中。
「對不起嫿嫿,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何不願意嫁給我,一時生氣纔將話說得重了……」
我忍不住哭。
此時的謝之舟,原來還是會哄我的啊。
「謝之舟。」幾乎是哽咽着,我回答了前世不曾回答過的他的問題。
「我的後半生,是不得好死也好,孤獨終老也罷。」
「總之,不能是嫁給你。」
他僵着身體放開了我,那滴淚直直地砸在手上,燒得人生疼。
他說:「我不信!」
「你曾說過,你今生別無他願,唯一的便是做我的妻子。」
「說過的話,萬沒有反悔的道理。」
說着說着,他像是忽的想起了什麼:「嫿嫿,是不是有人逼你?是聖上,還是祖母?」
「你不要怕,你就站在我身後,沒有人會傷你……」
可是謝之舟,傷我的人,是你啊。
我曾將所有交付於你,站在你的身後,聽信你說要護我一生的話。
到頭來,是你轉身,給了我一刀……
我久久地看着他,沒有回話。
他卻篤定是我被人脅迫。
他叫我等他,說他會去找聖上和他祖母問個清楚。
像是溺水人找到的一根救命稻草般,他抓緊了這最後一絲希望,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府。
卻又在門口驀地停下,將聚集在外面看熱鬧的人全趕了出去。
「若誰敢出去用今日之事在背後嚼舌根造沈姑娘的謠,我謝之舟定不會放過!」
此時此刻,最狼狽的人,分明是他。
可他依舊在最大程度地,將我緊緊地護在身後。
這就是謝之舟啊。
十八歲的,滿心滿眼都只有我一個的謝之舟。
-3-
謝之舟走後,姨母將我關進了柴房裏。
看今日這架勢,她明白她兒子的仕途,大抵是走不通了。
她吩咐人不許給我送飯,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確想了許多。
想着我要離開京城,回到家鄉,想着日後要靠什麼營生,要如何過好後半輩子。
雖前路未知,卻欣喜這一世,終於可以不再做那被打斷翅膀的籠中雀了。
只是這種欣喜,隨着一日日的滴水不進變得越來越弱小。
我快要餓得暈了過去,也不知那是第幾天,我睜開眼,看到了謝之舟。
他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跪在我身邊,將溫熱的水灌入我的口中,聲音竟是啞得厲害:「他們怎麼敢這麼對你!」
「嫿嫿,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
「是我來晚了。」
分明是我害他成了笑話,他卻說是他的錯。
少年愛意熱烈,叫我驀地紅了眼。
我忍不住抬起手,想撫上他的眉眼,卻堪堪在半空中停住。
沈嫿啊沈嫿,你竟是又爲他心動了嗎?
真是死不悔改……
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我推開他,將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移到了柴火垛上,閉上眼假寐。
房內靜了許久,久到我都以爲他走了。
可一陣香味傳來,我睜開眼,便瞧見他捏了一枚栗子糕舉在我眼前:「我排了許久,專門爲你買的。」
「嫿嫿,不喫東西的話,會餓壞的。」
我扭過頭,沒回他。
他也不急,只挪到我身旁,自顧自地說着。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這家店纔剛開張,那時我爹孃戰死,我不願意回府聽他們哭喪,便成日在街上晃盪。」
「祖母知道我難受,卻又不知要如何哄我,聽別人說喫甜的心情或許會好,幾乎將這家店的糕點買空了,不想卻被我全灑在了大街上。」
「府中的人不敢勸我,陌生人又以爲我是瘋子,沒一個願意靠近我。」
「只有你,嫿嫿,你跟在我後面,我扔一個你撿一個,全都塞嘴裏喫了個乾淨……」
他這般說着,竟是忽地笑了起來:「你還記得當時你對我說了什麼嗎?」
「你說,你想喫栗子糕,能不能先扔那個?」
我又如何能不記得呢?
那時的我混在流民隊伍中,走了遙遙千里路纔來到了京城,我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要餓死了,卻猛地瞧見有個傻子在扔點心,想也不想就上去撿了。
等喫得飽了些了,便膽大地開始提要求。
「能先扔那個栗子糕嗎?」
而他將一塊栗子糕塞進我手中,譏笑着一句:「你可知,這是我祖母怕我傷心買來給我的。」
我一邊喫一邊問:「你爲何……傷心……?」
「我爹孃死了。」
我頭也沒抬:「誰不是呢?」
遙遠的回憶,叫我深陷其中許久。
身旁的謝之舟忽然倚在了我身上,幾乎是帶着哭腔地問我:「爲什麼?」
「嫿嫿,我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是什麼讓你不願意嫁給我了?」
這一次,我沒有躲他。
只微微嘆氣,道了句:「是你,謝之舟……」
是你,讓我不喜歡了。」
他身體猛地一顫:「你喜歡上別人了嗎?」
我懶得再解釋了。
「你說是,那便是吧。」
-4-
我被姨母放了出來。
她這麼做的原因,無非是因爲謝之舟。
今日是他生辰,平南王府設宴,邀了京中許多郎君女娘前去。
我大概能猜到他爲何邀我。
因那天我說我喜歡上了別人後,他道的那句:「沈嫿,我不會信的。」
但其實,他信了。
所以才這般大費周章,幾乎將所有可能與我有交集的郎君都邀進王府赴宴。
才威脅姨丈若今日見不到我,便徹底斷了他陳家男丁的仕途。
我到的時候宴席已經開始了一會兒,此時的賓客們正在男女兩兩組隊,比賽投壺。
謝之舟就坐在主位上,靜靜地瞧着我。
瞧着所有人都找到了搭檔,他們圍在一起,對落單的我指指點點:「她怎麼好意思來的?」
「一個沒爹沒孃的鄉下丫頭,心氣兒高的連世子都瞧不上,她難不成還想嫁給太子不成?」
我心中酸澀,遠遠地看向謝之舟,看他因爲我無人理睬而歡喜地揚起嘴角,最後起身朝我走來。
那影子將我整個籠罩住,他心情很好似的笑了聲:「嫿嫿,你騙我。」
「這京中除了我,你壓根沒有相熟的人,更別提喜歡上什麼人了。」
「所以別再鬧了,好不好?」
「誰說我家嫿嫿沒有相熟之人?」傲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讓謝之舟的笑直直僵在臉上……
我轉身,看向來人。
看他站在明媚的日光中,將手中的箭矢遞到我面前:「這麼多年過去,嫿嫿莫不是不記得我了?」
他故作傷心地嘆了口氣:「既如此,我便介紹一下自己,在下姓薛名譽,和嫿嫿一樣,同爲瀾州府人士。」
「巧的是,曾經我們就住在一條街上。」
「更巧的是,嫿嫿出生時,我見過,嫿嫿學會走路時,我見過,嫿嫿上學堂時,我也見……」
我衝過去,猛地抱住了他。
那喋喋不休的話,就這樣被打斷在他口中。
幾乎是哽咽着,我將頭埋在他胸前,喚了一聲。
「薛二哥哥……」
-5-
進京前,薛譽是除了我爹孃外,在我生活中出現次數最多的人。
他長我五歲,是和我家一條街上的薛家的次子,家裏是開武館的。
我爹是個秀才,可文不可武,他則全家都耍刀弄槍,大字不識。
我和他真正親近起來,便是因爲他爹想叫他跟着我爹識字,可他字沒學多少,倒是成日拉着我比比劃劃。
他說世道亂,女子學字沒用,學武才能保護自己。
他陪着我,從有記憶開始,百花盛開,白雪皚皚,一年又一年。
直到那年春日,他報名參了軍。
臨走時,他拍着我的頭,安慰着因爲捨不得而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嫿嫿要仔細算着,等你要嫁人時,我就會回來了。」
我問他:「那萬一我嫁不出去怎麼辦?」
他笑:「那就只好,便宜我了。」
我沒等到他。
因爲在他走後僅半月,我爹孃便被強盜殺了。
之後我遠赴京城投奔姨母,一路上都在想他曾說過無數次的話:「如今這世道亂,女子學武才能保護自己。」
倒真叫他一語成讖。
「嫿嫿果真沒嫁出去。」薛譽將我拉開,一邊爲我擦着淚,一邊看向我身後的謝之舟。
「看來是真的,想便宜我啊。」
他的語氣聽着就像在開玩笑般,可我卻無論如何都笑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地哭着,他兩隻手都用上了,也擦不斷我的淚。
他不知道,前世的我們在這個時間段,並沒有見過面。
自從他參軍後,我們唯一一次見面,是在謝之舟將顧朝芙迎進府中的第五年。
皇上壽宴,謝之舟帶我出席,我時隔十幾年,在宴席上見到了他。
謝之舟在外面做得從來不漏破綻,他爲我添茶,爲我加菜,一聲聲夫人地喚着,所以所有人都堅信顧朝芙入府做平妻,是我這個正妻的意思。
也讓薛譽錯以爲,我過得很好。
我們甚至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他便回了邊疆,最後戰死在了沙場上。
我算不清過了多少年,只記得有個斷了腿的士兵找到我,說他是已死薛將軍的手下。
他給了我一封信,那是薛譽寫給我的,遺書。
短短一行字,讓我泣不成聲。
「嫿嫿,下輩子,也便宜便宜我吧。」
-4-
我拉着薛譽,顧不得誰的生辰,誰的仕途,一路朝平南王府外而去。
卻被謝之舟喊住。
「你喜歡他?」
我輕嘆了口氣,回過身朝謝之舟走近半步。
然後在他忽然充滿歡喜的眼神中,將掛在我腰間的他曾送我的定情玉佩遞到他面前:「這塊玉佩還給你。」
「謝之舟,往後,我們兩清吧。」
就如他前世所說,他身邊的人從來就不該是我。
有些人的緣分是斬不斷的,三年後,他會遇到顧朝芙,只一眼便勝萬年。
他會很快忘了我。
我走得很快,卻又漫無目的地。
反倒是薛譽將我拉住,坐在一旁的餛飩館前。
他同我說着他出現在京城的原因。
他們與蠻族打仗,太子殿下親征被擒,他英勇入敵營將其解救還殺了個敵軍將領,所以被聖上召來京城受賞。
「賞了嗎?」
「賞什麼?」
「他直接賞還是你可以要?」
薛譽被我整笑了。
他彎着手指敲了下我的額頭:「問那麼多,整得像我的小媳婦似的。」
「薛二哥哥,我認真的!」
「好好好,那我也認真回你。」
「今夜入宮封賞,賞什麼我也不知,但應該可以自己要。」
「所以若是可以提要求,嫿嫿希望我要什麼?」
他彎着眼睛笑着,似乎頗爲期待從我嘴裏說出來的答案。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是他不要死。
「薛二哥哥,我爹孃死了。」
「所以我能不能請求你,不要死?」
「我怎麼會死呢?」他漫不經心地說:「我還要看着你出嫁呢……」
出嫁。
我想我怕是不會再嫁人了。
我低頭喫着餛飩,淚全落在了碗裏。
幾乎是乞求着,我同他說:「我想回瀾州了。」
「你願意,和我一起回瀾州嗎?」
「好。」他什麼也沒問,只是認真地瞧着我,未有絲毫猶疑地道了句。
「我們,一起回家。」
-5-
我與薛譽分道而行,他入宮受賞,我慢悠悠地轉回了陳府。
謝之舟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坐在府外的臺階上,低着頭,讓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想同他說話,可府門緊緊閉着,我敲了許久,無人答應。
我坐到一旁,嘆了口氣。
「謝之舟,我們之間的事情,說不清。」
要怎麼同你說,又要怎麼讓你相信,後來的你對我棄如敝屣,惡語相加,你逼我落了我們唯一的孩子,將我當做你人生中最噁心的蚊子血,最礙眼的白米粒……
說出來,誰信啊。
甚至就這樣看着你,連我自己都懷疑,那是不是隻是我做的一場噩夢。
他卻忽地嗤笑一聲。
「說不清便不說了。」
謝之舟抬起了頭,猝不及防地將我扯進懷中。
我像是聞到了什麼味道,它們猛地鑽進鼻腔,讓我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地。
最後,只聽他輕聲一句。
「嫿嫿只需記住,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
再睜開眼時,燈火通明。
這個房間我再熟悉不過,前世囚了我幾十年的地方,還有我正躺着的這張牀,每每他和顧朝芙鬧彆扭時,羞辱我的地方。
噁心,止不住的噁心。
我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卻都不足以動彈分毫。
謝之舟給我下了藥。
他將我扶起,細細拂過雙頰,將碎髮別至耳後。
「嫿嫿,我想不明白,他哪裏比我好?」
「家世、身份、地位……哪一個值得你喜歡?」
我卻笑了。
我曾以爲愛可抵萬物,什麼家世地位的都不重要。
可前世謝之舟喜歡上顧朝芙時,拿來羞辱我的是我的家世地位,今生他將自己和薛譽相較時,比得也是家世地位……
原來在愛人之間最不重要的,是愛。
「謝之舟……」我只挪動了半寸,輕握住了他垂在我身側的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只輕輕問了他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他會是什麼樣子?會更像你,還是像我?」
他猛地抬起頭,激動地將我抱進懷裏,像是哭又像是笑:「我想過無數次,我想我們的孩子啊,定是會像嫿嫿一般好看。」
我卻搖頭:「他不好看。」
「他變成了一攤血水,就在這張牀上,染紅了被褥。」
「那時候,你皺着眉嫌棄得很,迫不及待地吩咐人將他連同被褥一同燒了。」
謝之舟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放開我,滿眼錯愕:「你在胡說些什麼?我怎麼會?」
「你做噩夢了是不是,嫿嫿,夢都是假的,不能當真。」
夢都是假的,可那偏偏,不是夢。
身體逐漸恢復了力氣,他也因爲我的這番話放鬆了警惕。
我抽出藏在袖中的簪子,毫不遲疑地刺向他。
在他側身躲的那瞬間,我也逃脫了他的掌控。
我拼了命地往門外跑去,卻只來得及邁進院子半步,就被他重新抓住扛在了肩上。
門被砰的一聲砸上,他將我丟在牀上,壓上來。
「嫿嫿倒是給我提了醒。」
「有了孩子,我們便會永遠在一起了,對不對?」
我想我算是將謝之舟徹底逼瘋了。
他扯着我的衣裳,儼然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直到那道門被人撞開,薛譽拎着劍闖了進來。
身上的人被踢翻在地,那利刃只差半寸便能割了他的脖子。
我抱着身體,哭着喊了聲:「薛二哥哥。」
「帶我回家吧。」
劍哐當落地,他走過來將我背在了身上。
臨離開時,卻聽身後的謝之舟驀地笑了聲:「沈嫿。」
「我做錯了什麼?」
他沒有答案。
他不知道,今生他一如既往地會犯下前世的錯。
只是那些錯誤帶來的苦難,不會再報應在我身上。
-6-
薛譽揹着我越走越遠,所有想問的話到了嘴邊,又都化作嘆息。
倒是我先開了口。
「聖上賞了薛二哥哥什麼?」
他被我氣着了,開始胡言亂語。
「賞了我家財萬貫,一車姑娘,還賜了府邸,叫我一年娶十個,三年就能兒女滿堂ťũₗ。」
我「哦」了一聲。
「那可不就把你掏空了。」
我心情已是好了不少。
他也便不再開玩笑,同我正經起來。
「聖上問我想要什麼賞賜,我說,我有一個喜歡的姑娘在家裏等着我,所以聖上讓我做了瀾州府的都尉,半月後離京赴任。」
他淡淡笑着,向我抱怨:「我都說了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他應該將那姑娘賜婚給我啊,給我這破官職做什麼!」
「嫿嫿,你說咱們聖上是不是腦子遲鈍?」
「我看是你只知道舞刀弄槍連話都不會說。」我抬手,捂住他滿是大逆不道之言的嘴:「你都說了人家姑娘在等你,等你那定是兩情相悅的呀,都相悅了聖上何必多此一舉賜婚?」
「你有空還是多看看書吧。」
他失笑半聲,像是自言自語般道了句:「真的是,兩情相悅嗎?」
那聲音悶悶地從我手心處傳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收回了手,再未言語。
愛之一字,大抵是這世間最虛無縹緲的東西。
它可以讓你在一瞬間如獲得全天下般幸福,也可以讓你在一瞬間失去所有,至此半生,孤苦無依。
愛與不愛全憑對方,由不得我半分做主。
這場對話,最終以我的沉默草草收場。
接下來的半個月,薛譽忙着赴任前的準備工作,而我試圖和姨母達成協議,她放我回瀾州府,我會每一年給她寄一次銀錢,當做償還我這些年的開支。
她本也不打算再指望我了,既我願意還錢,她也算是沒做虧本生意。
一切安排妥當。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裏,我抱着爹孃的牌位,登上了回家的馬車。
薛譽坐在我對面,自言自語了句:「今日天氣真好。」
我沒有回他,只掀起簾子往外看着,然後意外瞧見了站在一個首飾攤前的謝之舟。
他已是憔悴了不少,正舉着兩支簪子問那老闆:「若是向心上人賠禮道歉的話,哪個更好些?」
老闆眯着眼睛,笑呵呵回他:「既是賠禮道歉,自然心意最重要,不然公子將兩支都買了?」
他聽了老闆的,付了銀子,然後將那兩支簪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轉身朝陳府的方向而去。
薛譽問我:「要打招呼嗎?」
沒有人記得,今日本是我和謝之舟成親的日子。
就是這麼一個好的天氣,他敲鑼打鼓地將我娶回家,得意得像是打了勝仗的將軍。
可他的愛太短暫了,短暫到像是一場夢。
我放下車簾,搖了搖頭:「不了。」
謝之舟。
這一別天高路遠,我們後會無期。
-7-
我拿着薛譽借我的銀子在瀾州府開了家點心鋪子,生意紅火,也還上了欠姨母的近一半的錢。
而薛譽帶着聖上親封的四品都尉回鄉,亦是給薛家爭了光,人們從一開始瞧不上這羣莽夫,到現在家家戶戶都想將適齡的女兒介紹給他。
那是三年前,薛伯母樂得像是開了花,成宿成宿地不睡覺,從一堆拜貼中爲他挑選差不多的姑娘。
可次次他都以公務繁忙推脫,如今三年已過,薛譽已二十有三,卻仍未有任何要娶妻的苗頭。
薛伯母的頭髮愁白了許多。
這日,她到鋪子裏來,跟在忙着照顧客人的我後面欲言又止:「嫿嫿,我有個猜想。」
「你說我家譽兒他……」
「他不會是……」
「喜歡男的吧?」
我驚得整個人一跌,險些沒摔倒。
「您怎麼能有這種猜想?」
她嗐了一聲:「早年我們武館男學生多,就有那麼些人會搞到一塊兒去,譽兒參軍這些年那軍營裏都是大老爺們兒,動歪心思也實屬正常!」
「不行,我得去試試他。」
她火急火燎地,沒等我說話就消失在了街口。
然後半夜,又咣咣咣地敲開了我的房門,道了句:「唉,譽兒他不喜歡男人。」
怎麼我瞧着她有些失望?
「伯母,您怎麼試的?」
她又嘆了口氣,從外面拉進來了一個穿着清涼的男人:「我去僱了個男倌,一晚上五兩銀子呢,結果剛送進房間,就被他一腳踢了出來!」
「錢不能白花……」
「嫿嫿,留給你用吧!」
她將那男倌一把推進我房間,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和那人大眼瞪小眼了許久。
「那個,你不然還是走吧。」
「奴不能走。」他委屈巴巴道:「樓裏有規矩,未到恩客規定的時間便回去,視爲無能,會被體罰。」
額……
所以我倆乾坐了許久,直到我忍不住差點睡過去時,門又咣咣咣地響了起來。
這次來的,是薛譽。
他拎住那男倌的衣領,二話不說將人直接甩出了房間。
門被狠狠砸上,他瞪着我,兇得嚇人。
「到什麼地步了?」
什麼什麼地步了?
「你和他到什麼地步了!」
我腦子還懵着,沒頭沒腦地道了句:「就坐着坐着睡了過去,然後你就來了……」
「做着做着睡了過去!!!」
「他找死!」薛譽二話不說掂起地上的凳子,開門就往那男倌身上掄去。
幸而薛伯母及時趕來,一個迴旋腿將凳子踢飛,把那人護在了身後。
「嘿,這不就叫你娘我試出來了?」
她莫名其妙地笑着,看看薛譽,又看看我,最後拍着他的肩膀說了句:「回家吧,兒子。」
「過幾日,爲娘給你找個你肯定滿意的姑娘。」
然後就是五日後,薛伯母又來了。
和以往不同的是,她整個人眼圈發紅,像是哭了許久的模樣:「嫿嫿,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家譽兒!」
「他昨日抓盜賊,不小心將自己弄傷了,恐怕這下半輩子都沒能力繁衍後代了!」
「現在瀾州府都傳開了,說他是個不會下蛋的公雞,根本沒姑娘想嫁給他了!」
「我家譽兒他又英俊又瀟灑,下半生就要孤苦無依了,爲孃的心好疼啊……」
「伯母……」我扶着馬上就要跪在地上的她,問了句:「所以您想讓我怎麼幫忙?」
她瞬間站了起來,擦了一把臉上不存在的淚,說了句:「他現在在家中要死要活的,誰都勸不住,不然你去勸勸?」
我失笑半聲,一路快馬加鞭到了都尉府,然後被提前等在府外的人領進了薛譽的房間。
裏面亂得很刻意,薛譽沒有半點要死要活的樣子,坐在桌案後,無奈地朝着我笑。
我便也坐到他對面,隨着他笑了聲。
「真沒能力了?」
「瞎說什麼,我娘胡扯的。」他笑出聲來,又問我一句:「我孃的戲演得怎麼樣?」
我笑:「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可她覺着自己這出戏安排得特好,去找你前還萬分叮囑我,要我一定要在你面前,將那種要自戕的勁兒演出來。」
「那你怎麼不演?」
「因爲我孃的意思是,讓我利用你對我的憐憫,將你留在我身邊……」
「可是嫿嫿。」他垂眸收起眼中的笑,再看向我時,已多是漫不經心:「我想是我娘,會錯了意。」
「我從來只將你當做妹妹,無半分男女之情。」
並無半分男女之情……
時間似乎隨着他這句話靜止了,我忍不住想起前世他寫給我的那封遺書,如今竟是半分都解釋不清了。
原是這樣嗎?
原來會錯意的不止是伯母,還有我啊。
眼睛不知爲何忽得酸了許多,我垂下眸子,兀自笑了聲:「既是誤會,那薛二哥哥便自行同伯母講清楚吧。」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沒有再說話。
離開時,我不自覺地撫上心口,一下又一下地捶着,緩解那莫名其妙的悶痛。
直到一滴淚落下砸到我的手上。
我看着那片溼潤,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竟在來的時候想過若他真是傷了根本,我倒是不介意陪他一輩子。
-8-
那日之後,無論是薛譽還是薛伯母,都沒再來找過我。
我平平淡淡地開着自己的鋪子,時常覺着心中空落落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被抽離生命。
直到那日,有個僧人暈倒在了鋪子外。
我給了他一碗粥,而他爲我卜了一卦。
只有一句話。
「前世爲真,今生爲假,今生假,可改前世真。」
我聽着發暈,求他賜教,而他語重心長地道:「姑娘,今生不過虛妄,前世,才該是你的歸宿。」
「你就該回去了……」
夜裏,這幾句話來來回回地迴盪在我耳邊,而和它們一起佔在我心中難以驅散的,還有那日的薛譽。
那日同我說,他對我沒有情的,薛譽。
「前世爲真,今生爲假。」
今生,爲假……
我好似明白了這Ťů⁴句話的意思。
夜已深,我顧不得太多,馬不停蹄地披上衣裳,掌上一盞燈籠出了家門。
都尉府的大門被砸響,小廝眯着眼瞧着我,有些喫驚:「沈姑娘怎這時候來了?」
「我有話問薛大人。」
「沈姑娘不知道嗎Ŧūₐ?」
「大人三日前便離開瀾州了……」
一句話,將我整個人定在原地:「離開了?」
「離開去哪裏了?」
「嗐……」他一邊說,一邊將我往府內領着:「京裏來了信,說是邊疆遭蠻族入侵,咱薛大人和他們打交道多,聖上便讓他去領軍打仗去了。」
「話說沈姑娘十日前不是來了府裏嗎?薛大人沒跟您講?」
他與我講了。
講他對我沒有男女之情,講那些真實的對我的情感,都只是一場誤會。
他漫不經心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意,然後就這樣連聲招呼都不打地,離開了我……
「沈姑娘,這裏有封信,是大人走之前留下的,說若是您來了便轉交給您,若您不來便算了。」
「大人的房間掌了燈,外面天寒,您可進去取暖。」
我這才發覺空中起了風,許多雪花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它們砸在那淡黃色信紙上,不多久便將它潤溼了。
許久許久,我都沒敢將它接過來。
我猶記得,那時也是這麼一個寒冷的雪天,少了一條腿的士兵站在大雪中,將那封信遞給我。
淚忽得奪眶而出。
我顫抖着身體,將它再一次接在手中,緩緩拆開,展至眼前。
他說:「嫿嫿,此去一別,我怕是再難回來。」
他說:「城西的槐樹下,有我參軍前埋的女兒紅,若你日後嫁了人……」
墨水頓在那裏,暈染了一大片紙張。
他最終還是提筆,同我寫下了最後一句話。
若你日後嫁了人……
「那便是薛二哥哥,給你的嫁妝。」
-9-
我收拾好行囊,準備去尋薛譽。
我甚至不知他們營盤的具體位置,只記得在最北面有個地方叫江戎,那是薛譽一開始參軍去的地方。
薛伯母找了幾個武行的人和我一起,可這一路山匪多,風雪大,我們只一起走了五日便雙雙失散。
我找不到他們,最後只餘自己孤身前往。
越往北走,逃亡的流民也就越多。
有人說蠻軍已經破了江戎城,我朝士兵傷亡慘重,下一個城怕也是守不住了。
「姑娘,別向前走了。」
「蠻軍破江戎城那日屠殺了許多將士和百姓,他們殘暴無理,你去了只會搭上性命!」
搭上性命嗎?
我想我該是怕的,畢竟這一世的喜樂來之不易。
可我還是沒有回頭。
又北上了十多日,一路上愈發荒涼,幾乎每走幾步便能看到人的屍體,露着森森白骨。
按理說雪下得大天氣又冷,屍體不可能會腐爛,亦不可能完全暴露在路邊。
我警惕了些,當即策馬往回跑。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有流寇竄了出來,爲首的大喊了聲:「兄弟們,這個沒幾兩肉能喫,別追了!」
「不夠耗力氣的!」
我從未想過這裏已經亂到食人肉的地步……
只是一味地跑着,後來天漸漸黑了下來,我跑丟了行李,沒了食物,躲在一個乾草茂密的地方許久,凍暈了過去。
甚至覺着自己蠻傻的,最後那一刻還拍着那馬兒,承諾我定不會殺它取暖。
後來,我陷入了一場夢境。
夢裏,薛譽揹着我,一直走一直走。
我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他嗓子啞得厲害:「是啊,很喜歡,很喜歡。」
我卻是哭了,將他摟得很緊:「那你知不知道Ṭū́¹,我也喜歡你。」
「我以爲我再也不會喜歡一個人了。」
「卻獨獨喜歡上了你。」
他猛地停了下來,便再也不說話了。
我感覺有滴淚砸到了我手上,慌忙抓住他的頭想將他的臉掰過來,卻瞬間脫離了夢境。
有燭光亮起,一瞬間晃了我的眼。
等再睜開時,我卻看到了謝之舟,還有站在他身旁的顧朝芙……
我猛地以爲自己是回到了前世,直到謝之舟半跪在我身邊,喚了我聲:「嫿嫿。」
我竟是忘了,如今已是三年後。
按照前世來算,這個時候顧朝芙家已經被抄,而謝之舟也已經與她相見。
她待我倒是比前世親近。
那時,她對我就如對一個透明人般,十多年未曾多說過一句話。
只是每每她與謝之舟鬧彆扭,謝之舟來我這裏找我後,府中會傳來她因此喫味絕食的消息。
「沈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凍死在林子裏。」她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笑着。
「若不是你那馬兒跑到了我們營地,世子覺着不對找到你,你人就沒了。」
她只撂下這麼兩句話便離開了營帳,留下謝之舟與我相對無言。
我沒想過再與他見面,可命運似乎不願意放過我。
他垂着眸子,從袖子裏掏出來兩支簪子,捧到了我面前:「嫿嫿,對不起,那日是我昏了頭。」
這句道歉,因爲我的離開,遲到了三年。
可他對不起我的,又何止這一樁呢。
我輕笑一聲,看向那因爲顧朝芙離開而輕輕晃動的帳簾:「你和她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長安街上。」
「彼時,她正推着車在賣糖人,你記得她是丞相幺女,丞相府被抄,她以一己之力撐起了家。」
「你想起這是你曾爲了我退婚的姑娘,你心裏有許多後悔,後悔自己怎麼爲了我這麼個人,放棄了這麼讓人驚豔的娘子……」
「謝之舟。」
「你喜歡她。」
他愣在原地,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她確實是罪相幺女,可我何時喜歡她了?」
「她聽聞聖上派我往北疆押送糧草,便向聖上請旨願捐出全部家財,換她被流放的父親回京。」
「她只是跟着隊伍一起去北方而已,我與她之間的交集,不過如此。」
我想是我改變了故事走向。
對我的失去,讓謝之舟滿心滿眼再無法放下其他人,所以他根本不會相信。
「嫿嫿,我還不知道你爲何會在這裏?」他臉上多是歡喜,自顧自地說着:「知曉你走後,我便覺着你定是回了瀾州,只是若非皇令我無法出京。」
「祖母和聖上都壓着我,到瀾州不過百里路,我卻寸步難行。」
「我沒想過,沒想過我還能再見到你。」他依戀地抱住我的腰,將頭埋在我的肩上,未見我反抗,更是喜極而泣。
「方纔我揹你回來時,你說,你喜歡我。」
「嫿嫿,你再也騙不過我了,你喜歡的是我,從來都是我……」
我竟有些無語。
反問他一句:「你知道我爲何會在這裏嗎?」
我拉開他,看着他臉上的歡喜,因爲我的話一步步瓦解:「謝之舟,我要去北疆,找我的心上人。」
我說。
「他的名字,叫薛譽。」
-10-
最終,我和謝之舟他們一道出發了。
他騎着馬在前面帶隊,我跟在隊伍中間,和顧朝芙一起。
原定的官路被大雪封塞,我們又多繞了幾日路,後來雪終於下得小了些,顧朝芙開始與我攀談:「那晚你和阿舟聊了什麼?」
阿舟?
當着他的面叫世子,在我這裏叫阿舟?
我一時失語,淡淡道了句:「他想和我成親。」
顧朝芙張揚的神色暗了下去:「竟是深情至此。」
我想她大抵還是喜歡他,只是今生不如前世,謝之舟將他的心爲我封閉着,再沒人能住進去。
我一直搞不太懂,像顧朝芙這般與衆不同不拘世俗的女子,爲何會願意和別人共享夫君。
我沒忍住,問了她一嘴:「若你喜歡上了一個男子,可他已經有了夫人,你願意做他的妾室嗎?」
她望着謝之舟的背影,久久未曾移開:「願意。」
「愛之一字,不該爲名分所束縛,只要我們相愛,別的都不重要。」
我忽地笑了。
原來在她看來,不拘世俗不是勇敢無畏地去衝破教條對女子的壓迫,而是無所謂正妻妾室,無所謂與別人共享一個夫君,只要這個男人心裏在乎她哪怕半分,她便是贏得了一切。
我想,我大抵是高看了她。
「即將抵達漓州城,所有人原地休整一刻!」謝之舟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而我掏出胸前的地圖,明白這是我朝邊境的第三城。
蠻軍已破兩城,江戎和遼州相繼失守,我軍死傷俘虜無數。
顧朝芙忽地笑了聲,問我:「你的心上人,叫薛譽?」
「好似聽過這個名字。」
「嗐,想起來了。」她看向我,那嘴角緩緩揚起,說道:「那日我聽到阿舟和屬下說話,這人貌似被蠻軍給抓了……」
「他們抓了他,沒成想還是個衛將軍,就在遼州城外支了個臺子抓了些百姓,逼他們對他凌遲。」
「也不知這麼多天了,這人還活沒活着……」
她的話如晴天霹靂般打在我的身上。
我追上謝之舟,問他:「你去查了他的下落?」
「他被俘了?」
「是不是在遼州?!」
他抿着脣,不給我半個眼神。
我沒了心思再去問他,顧朝芙不是說蠻軍搭了個臺子嗎,我自己去找薛譽便是了。
我夾緊馬肚子,與謝之舟錯身而過時,聽到他兀自笑了聲:「他究竟哪裏比得上我?」
「若他折在了蠻軍手裏,沈嫿,你難不成還想嫁給一個死人!」
我停留半瞬,並未回頭。
我想即便他死了,我也是要帶他回家的。
畢竟我的薛二哥哥,也曾將我從京城帶回了家。
-11-
我只用了三個時辰便趕到了遼州。
城牆下圍滿了人,蠻軍守在四方,百姓有的被抓上臺子,有的則被強逼着站在臺子下「看戲」。
我跌下馬,沾了滿身污泥,幾乎是爬到了那臺子下。
雪又下大了。
上面的男人只穿着一身單衣,整個人被吊在架子上,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
我險些沒有認出來他,若不是他腕上還掛着去年他生辰時我送他的一串白玉繩,若不是它,我根本不願相信這是薛譽。
淚不受控制地落了滿臉,我顫抖着身體,輕輕、輕輕地喚了他一聲:「薛二哥哥。」
人羣寂靜得可怕,可這聲呼喚還是被嚴嚴實實地埋進了風雪中。
爲首的蠻人開了口:「至今三日,在遼州百姓的合力貢獻下,已對此人凌遲了三百六十刀。」
「你們中原人不是有規矩嗎,所謂千刀萬剮,就是要在這罪人身上割上整整一千刀纔行……」
「我們早就說過,這位衛將軍投效了我軍,不然你們以爲我軍是如何攻下江戎、遼州兩城?」
「如今他沒了用,我軍慈悲,將他交給你們這些流離失所的人來處置,這是多好的報仇的機會?」
「所以,還有誰想來試一試?」
投效敵軍?
他們竟給他安上了這麼噁心的罪名。
整整三百六十刀啊……
他保家衛國,護佑萬民,卻被他用命保護的人,割了整整三百六十刀啊……
袖中的刀已經脫了鞘,我閉上眼,任由那利刃劃破自己的皮膚。
我竟是救不下他,竟是救不下他……
越來越多的百姓走上臺子,他們接下蠻軍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割在他身上。
找不到下刀的地方,便開始對他的臉下手。
皮肉割裂的聲音隨着他刻意壓制的悶喊,一次次擊打着我的心臟。
直到最後,空氣莫名陷入了寂靜。
我睜開眼,一個男人正站在他面前,哭着跪了下去:「薛將軍……」
而後他起身,大喊道:「七日前,薛將軍奉命前往山峪關接應軍糧,等來的卻是蠻人的埋伏!」
「運糧官爲何繞路!蠻人又爲何知曉我軍行蹤!」
「大周奸細尚存,忠將卻被陷害至此,天理何在!」
蠻人的長槍已經捅破了他的胸膛,鮮血噴湧而出,濺了滿地。
他跪在地上,卻又拼盡全力地爬起來,直直地看着薛譽,一字一句:「請蒼天辨忠奸……」
「後世十年百年千年,還薛將軍之身,一個清清白白!」
他倒了下去,嘔盡了最後一口血,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
七日前,山峪關,接軍糧。
押送軍糧的人,是謝之舟……
也是七日前,他說山峪關被大雪封了路,我們只能繞行。
謝之舟,竟是你啊!
你害他至此,遭萬人唾罵凌遲,所以才那般問我是不是要嫁給一個死人嗎?
我笑出了聲。
在一片死寂中,格外突兀。
蠻人問我笑什麼?
我踏上臺子,字字句句,恨之痛之:「笑他出賣家國,罪不容誅!」
「笑他活該被千刀萬剮,下地獄,受業火!」
我走到蠻人面前,奪過他手中的刀。
「我願請一刀,爲殺奸臣獻力!」
將士的鮮血蜿蜒開,鋪滿了整個臺子。
我就跪在血泊中,跪在薛譽的面前。
他抬起頭,明亮如星月的雙眼已經被血緊緊糊住,他苦笑一聲,落了淚:「傻丫頭,不是說了我不喜歡你嗎?爲何要追着我跑?」
「騙子!你如今這麼醜,還好意思說不喜歡我?」
我舉起那把刀,那是一把很鈍的匕首,割起來比利刃折磨人的多。
幾乎是威逼般的,我同他說了最後一句話:「薛譽,說你喜歡我。」
「不然我真的會捅死你!」
他輕笑:「嫿嫿,我喜歡你。」
「喜歡了,好多好多年……ẗŭₐ」
鮮血噴濺而出,手中的匕首哐當落地。
取而代之的,是已經沒入了他心口的利刃。
利刃長七寸,未留絲毫餘地地,奪走了他最後一絲生息。
大雪紛飛,只一瞬便染白了我們的頭。
我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了上去。
薛譽,你給我埋的那罈女兒紅,我一個人喝光了。
如今,我們是不是,也算一同飲了合巹酒?
-12-
我就死在薛譽身旁。
蠻軍的刀割破了脖子,我用盡最後的力氣,也沒有抓住他的手。
後來,我在餘光處看到了朝我狂奔而來的謝之舟,他最終被身邊的侍衛攔下,整個人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真不公平啊,他還是活得好好的。
我合上雙眼,前世今生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
是謝之舟滿眼歡喜,問我:「嫿嫿,你要嫁給我嗎?」
是我與薛譽的久別重逢,他揹着我走了好遠好遠,輕嘆一聲:「真的是,兩情相悅嗎?」
但大多的,還是前世的謝之舟。
將我當做顧朝芙的謝之舟,逼我落掉孩子的謝之舟,將我囚了整整十年的謝之舟。
後來,這些畫面都被剝離了我的腦海,記憶陷入一片空白。
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
「姑娘,該回去了。」
「該回去了,該回去了……」
白光閃過腦海,我猛地驚醒,死亡的疼痛瞬間煙消雲散。
臉上一片溼潤,淚竟是染溼了身下的被褥。
我怔怔地看着那地方,許久都沒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何地。
直到頭頂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
「沈嫿,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日日哭日日哭,整得自己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般。」
「可阿芙她從不與你爭強,你又有什麼可委屈的?」
我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謝之舟?
厭我棄我的,謝之舟?
一瞬驚喜閃過腦海,我爬起來跑到衣櫃前,將所有東西全都折騰了出來。
沒有,沒有那封信!
我還沒有收到薛譽寫給我的信!
我跌坐在地上,大笑了起來。
他還活着,他定是還活着……
謝之舟覺着我是瘋了。
一身靛藍襦裙被送進房間,放在我眼前。
「今晚聖上壽宴,你必須隨我出席!」
「若再尋死覓活裝病,我便讓你真病一次看看!」
聖上壽宴,竟是聖上壽宴!
這是顧朝芙入府的第五年,顧朝芙是罪臣之後,他怕閒言碎語傷她,所以外出赴宴都只會帶我。
而我第一次違揹他的意願,故意裝了病,可最後還是被他強帶進了宮。
前世,這是我與薛譽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重逢。
我看向謝之舟:「我要更衣了,你還不滾出去嗎?」
他愣了一瞬,甩袖離開。
面前的裙子被我扔到一旁,我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一身紅衣。
從前,我喜歡亮色,整個人打扮得像自己的性子一樣鮮豔明亮。
而這一切,終結在顧朝芙入府。
半刻後,我打開了房門。
已至酉時,天邊泛着火紅的霞光,在我開門的那瞬間,鋪滿了全身。
謝之舟本是緊皺的眉頭,忽得展開了許多。
竟是情不自禁地朝我伸出了手。
我全當沒看見,與他錯身而過。
「走啊,來不及了。」
-13-
薛譽是又打了勝仗,被太子叫來參加壽宴的。
我記得聖上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這個傻子什麼也沒要,只說了一句:「臣願以命護家國江山,天下太平,便是對臣最好的獎賞。」
倒是將聖上哄得樂呵呵的,自己什麼也沒拿到。
席間,我一直看着他。
他坐得離太子很近,就在我斜對面,我只要稍稍偏頭就能看到他。
謝之舟照常演得很真,一聲聲夫人地叫着,爲我添茶佈菜。
我一口沒喫,一直盯着薛譽笑。
竟是從未如此歡喜過。
謝之舟問我在看什麼?
我回:「風景。」
他又覺着我瘋了:「大殿上,哪有什麼風景。」
我懶得再理他,他卻自顧自說了句:「今日這身衣裙,很襯你。」
我嚇出滿身冷汗,回頭看他時,正對上他佈滿笑意的雙眸。
這下輪到我覺着他瘋了。
「其實若不是我娶朝芙後你成日拉着張臉,不給我一點好顏色看,我也不會厭惡你。」
「畢竟我們年少夫妻,有過那麼多好時光。」
「所以嫿嫿,往後我們好好過,好不好?」
我……
他怎麼不去看看腦子啊!
此時另一邊,薛譽正被聖上叫上了殿前。
「薛卿,如今你已是鎮北將軍,官職真是升無可升了。」
「但既有功便不可不賞,你就跟朕說說,可還有什麼想要的?」
我拖着下巴,念念叨叨着薛譽曾經說的話:「臣以命護家國,天下太平便是對臣最好的獎賞。」
然後忍不住低聲罵了句:「傻子,哪怕你真如前世般,要他個萬貫家財,一車姑娘,三年抱倆呢!」
「傻子傻子傻子!」
「臣倒真有一願。」薛譽開了口。
我猛地直起身子,他怎麼了,改性子了!
卻見他回身,看向我的方向。
「謝世子的夫人,是臣的舊相識。」
「臣知男女有別,謝世子未必答應,可臣已許久未曾見過家裏人。」
「所以想同她約個時間,聊聊家鄉事……」
曾經篤定的記憶,如今已如浮光掠影,消失不見。
我與他久久相望着,明白我們歷經兩世錯過,現已帶着對彼此所有的愛,再次重逢……
聖上應得十分爽快,還Ťŭ⁽笑着讓因此滿臉鐵青的謝之舟大度:「家裏人見面,阿舟你可得大度些,不能喫味啊!」
謝之舟雖答應了下來,回去的路上卻像瘋了般逼問我:「認識多久了!」
「出生便認識了。」
「什麼關係!」
「都說出生便認識了,還能是什麼關係?」
我漫不經心地笑着,淡淡道:「若不是來了京城,我和他的孩子怕都是能跑了……」
「沈嫿!」他像有病似的,一拳錘在了車壁上:「你敢去見他試試!」
試試就試試。
-14-
第二日天沒亮我就爬了起來,在房間裏收拾了半天,出發去醉仙樓。
薛譽早就等在了雅間裏,爲我溫好了酒,布好了菜。
他笑着看我,看我一步步走近,看我坐到他面前,看我也揚起嘴角對他笑。
他什麼敘舊的話也沒說,開口便是一句:「嫿嫿,你喜歡我嗎?」
「喜歡。」
「那你願意嫁給我嗎?」
「願意。」
「糟糕。」他惋惜一聲:「早知你會同意,應該讓聖上下旨叫你和那姓謝的和離。」
我笑他:「聖上可不是什麼都會答應。」
我起身,撐着桌子湊近,吻上他,輕聲一句:「倒不如現在把窗戶打開,外面人見了,便知道謝世子的夫人犯了七出之罪。」
他輕咬我一下:「這樣嫿嫿會被浸豬籠的。」
「浸豬籠好啊,到時候你便藏在水下將我救走。」
「然後我們便一起回瀾州,一起去北疆,到時候你就讓我站在你身邊,叫你的兵țũ₇一起喊我一聲『將軍夫人』,想想都好威風……」
「傻嫿嫿。」他敲了下我的頭:「做將軍夫人不威風,做將軍才威風。」
我卻抓住他的手:「傻薛譽,做將軍也不威風。」
「做將軍,也會被人千刀萬剮。」
他嘆了口氣,拉着我坐到他身旁,臉上沒有太多痛苦的表情。
他說:「那幾日,我身上被割了三百七十一刀。」
「起初百姓不願,可蠻軍將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們不割我,自己就會沒了命。」
「整整三百七十一刀,我一刀一刀地數着,然後一次次地告訴自己,我又救下了一條人命……」
「嫿嫿,害我的人是大周奸細,是蠻軍,不是百姓。」
薛譽,害你的人,不是百姓。
是謝之舟,恐怕也是我。
我低着頭,靜靜地瞧着他緊握着我的手。
我想說,薛譽,不然你將我劫走吧。
將我劫去北疆,若謝之舟敢攔,你就用你的兵威脅他。
你就爲了我擁兵自重,叫聖上拆了我和他的Ťųₘ婚。
膽大妄爲的想法,只在腦海中短暫閃過半瞬。
他上戰場十三年,拿血拿命想換的,是天下百姓的安康,不是自己的兒女情長。
所以最後,我也只是執起他的手,將來時買的紅繩仔仔細細地爲他系在腕上:「這是我給你的聘禮。」
他失笑半聲:「那請問,嫿嫿何時來娶我?」
「等我。」我說。
我給不了他任何承諾。
只能讓他,再等等我。
……
謝之舟等在我房間裏。
蠟燭幾近燃盡,滿桌子菜也等得冰涼。
他喊人去熱,被我攔住:「你若是餓了便端着回自己房間喫,我不餓。」
他也不惱,將人屏退下去,問我:「去見他了?」
「去了。」
「說了什麼?」
「說要讓天下人瞧見我犯了七出罪,讓我被浸豬籠,他再將我救走。」
「然後一輩子,都見不到你。」
「我發現自從見到他後,你膽子大了許多。」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斜睨着我。
「不是見了他後膽子大了,是死了兩次後,膽子大了。」
「什麼死了兩次?」
我笑:「我啊,我死了兩次,都是被你害死的。」
他罵我有病。
也沒心情再喫了,他喊了人,告知顧朝芙:「叫阿芙不要等我,今晚我宿在這裏。」
他關上門,猛地將我撈在肩上,扔上牀。
我掙扎了幾下,發現自己竟沒有了力氣反抗。
目光落在桌上的薰香上,咒罵一聲:「謝之舟,你可真是噁心啊。」
「一樣的手段,用了兩次。」
他解着我的腰帶,反問我:「什麼叫噁心?」
「我不過是想給我們的夫妻生活增加點樂趣而已。」
「沈嫿……」
「你要記着,你是我的人。」
他亂了呼吸,吻着我:「哪怕你再噁心我,你這副身子也只有我碰過,也只有我能碰……」
早知道不讓薛譽等我了。
早知道就該讓他將我劫走,什麼家國大義,全都拋之腦後!
我閉着眼,刻意忽略身上的人。
可他卻扳過我的頭:「看着我!」
而我睜眼,輕喚了一聲:「阿譽……」
他猛地愣住,扇了我一巴掌:「沈嫿,你真是可以得很!」
他掐住我的脖子,一寸寸收緊,腥紅了雙眼:「再敢叫他一聲試試!」
我沒了呼吸,也叫不出來,甚至看都看不清。
我想抬起手也去掐他,幾乎是聚集了所有的力氣,卻只堪堪抬了半寸。
砰的一聲……
有東西砸到了謝之舟頭上。
空氣湧入胸腔,我大口地喘着氣,被那人扶着坐了起來。
他不言語,只慌張地用被子將我緊緊圍住,便再也沒敢碰我一下。
片刻後,眼睛逐漸恢復了清明。
我抬頭看過去。
他就跪在地上,將手中的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捅進謝之舟的身體裏。
血流了一地,也濺了他滿臉。
最終,他起身,看向我。
淚流滿面。
他是二十二歲的謝之舟。
-15-
我們久久相望着,時間彷彿流轉了千百年。
鮮血乾涸在他臉上,淚也像是要流盡。
他就站在那裏,竟是半分都不敢向我靠近。
一聲「嫿嫿」卡在嘴邊,他猛地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他從未想過會有那麼一日,他會親眼看着多年後的自己,將他心愛的姑娘當做一個低賤的玩偶。
肆意擺弄。
從未想過而立之年的他已是兒女滿堂,卻沒有一個是屬於他和我的。
也不知他是如何下定決心。
一刀又一刀,殺死了那個不愛我的自己。
我下了牀,緩緩走到他面前:「謝之舟。」
別無他言。
只是如曾經一般,同他道了句。
「我們和離吧。」
來來回回,我們輾轉前世今生,已是糾纏了許多年。
我曾毫無保留地愛過他,也曾被他毫無保留地愛過,我們互相傷害,彼此折磨,他從未覺着自己有錯。
除了此時此刻,他從未有一刻相信,真正負了對方的人,是自己。
悔恨與無力瘋狂滋長,他跪在地上,竟連開口挽留的力氣都不再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鮮血蔓延着,即將溼了我的鞋底。
我欲後退,卻被他緊緊攥住衣襬。
他深知沒有可能,卻還是不死心地問了句。
「我們不和離,好嗎?」
說出來,竟連他自己都笑了。
他知道,他最沒資格說出這句話。
那隻手終是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幾乎是強撐着爬起來。
一筆一劃,一字一淚,與我寫下一封和離書。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願娘子相離之後,美掃蛾眉,重覓良人。
「生生世世,再不遇我……」
他笑着,撫上我的雙肩,帶着我轉過身。
天邊已泛起一抹白。
他推着我,一步步,向前走。
最終,鬆開雙手。
他說:「嫿嫿,不要回頭。」
我迎着光。
半步未停。
府裏有早起做工的人,疑惑地看着我,多問了一嘴:「夫人這是要出門嗎?」
我笑着,回他:「我已不再是你們的夫人。」
日出東方。
薛譽便住在東邊的驛館裏。
我向着霞光,跑亂了心跳。
輕叩開他的房門,輕笑。
「薛譽,我來娶你了。」
-16-
去北疆前,我們先回了趟瀾州府。
薛伯母指着他腦袋:「你小子,莫不是從嫿嫿出生就在打她的主意!」
他笑着:「若您和爹有些眼色早早給我們定親,也不至於叫兒子如今才娶着人……」
我們一同挖出了那棵老槐樹下的女兒紅。
在圓月下,醉了個天昏地暗。
我趴在他身上,落了淚。
「薛譽,你還是會死。」
「嗯?何時?」
我想了許久,卻半分記不起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那一封遺書,只求了來世,未談半句今生。
「不記得了。」
我拉着他,跪在圓月下磕頭。
天上是有神仙的,神仙已經叫我們重活了兩次。
我讓薛譽跟着我說:
「神明在上,請讓我們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吧。」
他無奈笑着,學着我磕頭,卻蠻不正經地說了句:
「神明在上,我不想死,這天下該死之人那麼多,請您隨便選一個替我死吧。」
我瞪他:「哪個腦子有病的,願意替你死!」
他輕攬過我,緊緊抱在懷中:「沒有也沒關係。」
「於我來說,與你相伴一刻,便已夠半生圓滿。」
明月當空,春風和煦。
我回抱住他,輕嘆一聲:「既如此。」
「那便等快死了,再說吧。」
番外:謝之舟·再逢她。
-1-
謝之舟幾乎是一夜白了發。
他染了滿身鮮血,站在初升的霞光下,就望着沈嫿離開的方向,斑白了雙鬢。
許久,他才後知後覺地將自己的屍體埋了。
院子裏有棵桃花樹。
他記得年少時沈嫿曾說過,若日後他們成了親,想在院子裏種棵桃花樹。
春日來臨之際,粉紅色的花瓣會飄滿整個院子,那是她最喜歡的景色。
原來,他真的爲她種了一棵桃花樹。
謝之舟跪在樹邊,挖了許久許久。
春日就快要來了。
是他負了她。
如今,便用他的鮮血。
滋這桃花,一季盛放。
-2-
謝之舟鎖上了那個院子。
連同沈嫿的所有東西,都一併鎖在了裏面。
早膳時,他早早就等在房內,然後他看到了顧朝芙,以及他的兩個孩子。
他和顧朝芙的兩個孩子。
曾經,在去北疆的路上,沈嫿說他會喜歡上顧朝芙。
他覺着她在說胡話。
他想,明明移情別戀的是她,她卻總要將責任推到自己身上。
謝之舟忽得笑了。
不可抑制地、瘋狂地大笑了起來。
然後將滿桌子飯菜全掃落在地。
顧朝芙被嚇愣在原地。
孩子也哭了起來。
好疼,真的好疼,疼得他想捅自己一刀。
最終,他逃也似的跑出了府。
-3-
他在京城找了一整日。
他要找到一個僧人,一個將他帶到這裏的僧人。
那是沈嫿死後,他拼死將她的屍體從蠻人那裏搶了回來,他帶着她回到京城,將她打扮成新娘子的模樣。
他想與她拜堂成親。
那僧人也不知是怎麼闖進的王府,嘲笑他。
「世子在向蠻軍透露薛譽行蹤前,可曾想過會是這般結果?」
「貧僧今日,只問施主一句。」
「若有機會再見到她,你願意付出什麼?」
有機會……再見到她嗎?
他終於願意回頭,看向那僧人。
他跪下,一次次地將頭磕在地上,磕到破了皮,流了血。
「一切。」
「我願意付出一切。」
他痛不欲生,只求見她一面。
哪怕失去生命。
-4-
謝之舟遠比沈嫿回去得早。
他變成一縷幽魂,被困在了沈嫿的身邊。
第一天,他滿心滿眼全是歡喜。
原來,他們成親了。
她沒有嫁給別人,她喜歡的人,嫁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可隨着時間一日日過去,真相開始在他眼前,一點點揭露。
他看到了兩個孩子。
話還說不清楚,路也走不穩,他們喚謝之舟父親,喚另一個人,母親。
他記得,那是顧朝芙。
他瘋了似的想弄明白怎麼回事,然後又一日,他跟着沈嫿來到了謝之舟書房外。
裏面傳來陣陣喘息聲。
沈嫿準備敲門的手,堪堪落在空中。
她低下頭,淚砸到了地上,只須臾便消失不見。
可謝之舟看到了。
他看到她通紅的雙眼,看到她快要咬破的嘴脣,看到她將指甲嵌進肉裏,兀自笑着。
她自言自語着:「五年了,謝之舟。」
「我竟還是會期待,你能記着我的生辰。」
這是他們成親的第八年,也是謝之舟喜歡上顧朝芙的第五年。
他的心裏,早就沒了沈嫿的半寸之地。
謝之舟抬起手,自顧自地撫上她的臉,想爲她擦掉眼淚。
卻只能任由自己穿過她的身體。
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一下又一下,捶着自己發緊的心口。
竟真是他負了她。
-5-
府中無人敬沈嫿。
有時,飯是剩的。
有時,炭火被剋扣了去。
有時,房內僅有的幾支珠釵不翼而飛。
沒有婢女照顧她,背後說她壞話的倒是不少。
他們罵她是不會下蛋的雞,罵她一個孤女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最後發現連鳳凰的一根羽毛都比不上。
她時常做噩夢。
謝之舟不知道她夢到了什麼。
只能看到她在流淚,她一次次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求他。
「不要落掉他,謝之舟!」
「他是我們的孩子啊!」
一夜漫長,她總是隻睡兩三個時辰便驚醒,然後將自己蜷縮在牀尾,不停地哭。
謝之舟幾乎要瘋了。
他的嫿嫿,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竟是被他親手摺磨成了這個樣子。
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無數次,他都恨不得殺了自己。
直到那日,她爲了不去參加宮宴裝病,再睜開眼時,忽然變了一個人。
她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
她換上最鮮豔的衣裙,看向謝之舟的眼中,再無半分愛意。
宴席上,她一直看着一個方向。
謝之舟順着她看過去,心中已是明瞭。
她在看薛譽。
她在看她如今的心上人。
沈嫿回來了。
那個被自己害死的沈嫿和薛譽,都回來了。
這個想法。
在酒樓裏,她吻上薛譽的那瞬間。
得以驗證。
-6-
謝之舟的心,是在她被自己強要的那一刻死掉的。
同樣的手段,他用了兩次。
沈嫿說:「你可真噁心。」
「你可真噁心啊,謝之舟。」
是啊,連他自己都覺着他噁心。
他痛哭着,他不知道神明在哪,他只是跪在地上,掏出了自己的一切。
他願用生生世世不可善終爲代價,求神明再給他一次機會。
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救下他深愛的姑娘。
最終,他拿起了匕首。
一刀又一刀地,殺死了自己。
最終,他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寫下:
「願娘子相離之後,重覓良人。」
「生生世世,再不遇我……」
她走了。
謝之舟清楚地知道。
她再也不會回來。
-7-
謝之舟到底沒找到那個僧人。
他進了宮。
和當初娶沈嫿時一般,任性地告訴聖上,他想去北境參軍。
就從最小的兵做起。
聖上險些被他氣吐了血,質問他:「你走了,平南王府怎麼辦,你那兩個孩子怎麼辦!」
他堅定決絕:「家財都給他們。」
「無論是平南王府,還是他們,我都不要了。」
他以死相逼,匕首直接捅進了心口。
聖上寵了他十幾年,這次依舊由着他了。
他離開京城時,顧朝芙哭紅了眼,撲在他馬下問他爲什麼。
他卻連眼神都沒給她。
「我不愛你。」
到底,謝之舟負了沈嫿,也負了顧朝芙。
給誰的山盟海誓,他都沒能守住。
-8-
他在北疆,默默守了沈嫿三年。
她時常會來軍營,她最喜歡的便是送給將士們東西,每年兩次,冬日送棉衣,夏日做涼飲。
每次這個時候,便有人會帶着頭,朝她大喊一句:「謝將軍夫人!」
她高興地揚着頭, 朝薛譽挑眉笑。
謝之舟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似乎是:「做將軍夫人, 真威風。」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
她從未見過他, 他卻躲在人羣中, 將她的臉描摹了千千萬萬次。
那是第三年冬季。
他又收到了沈嫿送的棉衣。
那一刻,有道聲音在耳邊響起。
「明日, 薛譽帶兵清剿姑逢山山匪時,遇害。」
「謝之舟, 你已經押上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他抬頭, 又看了她一眼。
是啊,他已經押上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9-
姑逢山。
雪下得像是要將人掩埋。
山匪已在此盤踞多年,薛譽也與他們鬥了多年。
他籌劃許久,往裏面打入了內應, 這晚是最好的機會, 儘管雪下得太大了些。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被暗算。
內應叛了敵,他中了箭,被困在一個山洞中。
冷得很,他感覺自己快要凍死在了這裏。
他想到了那個春日。
圓月當空,沈嫿趴在他身上, 說:「薛譽,你還是會死。」
他笑了。
這也死得太快了些。
他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好似聞到了一股很濃的血腥味, 他強撐着睜開眼, 模糊中看到了一個人。
身上快被射成刺蝟的, 謝之舟。
他拖着他,往前走, 不停地往前走。
後來, 薛譽聽到了沈嫿的聲音。
她舉着箭, 朝着謝之舟的方向, 喊着。
「你若再敢傷他一次!」
「謝之舟,我定要你陪葬!」
她以爲,他又要害薛譽。
在她心中, 無論是哪個年紀的謝之舟,都不再是她相信的人了。
謝之舟驀地笑了。
那顆心千瘡百孔,早已不缺她這一箭。
他將薛譽扶起來,手中的匕首高高舉起, 靜靜地, 最後一次, 在腦海中描摹她的樣子。
「嫿嫿。」他說。
「我真的,好捨不得你……」
匕首下落,衝着薛譽的脖子,故意偏了半寸。
可沈嫿的箭, 卻直直穿透了他的心口。
身後便是萬丈懸崖。
謝之舟用最後的力氣, 將薛譽推向前面。
他看到,他心愛的姑娘,接住了她的心上人。
而他穿過寒風, 直直下墜。
謝之舟的心好似空了。
他忍不住落淚,用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角。
沒關係,他想。
至少他身上穿着的是她送給他的新棉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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