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何時了

陪公主和親,我爲救她飲下了毒酒。
登時百骸如烈,聲若困獸。
公主用紅裙擦我的血。
還好都是紅,旁人看不出:
「流螢,求你別死,你的糖人在路上了!!」
我想讓她別哭,可惜已說不出話了。
看着眼前匆匆掠過的幻影。
楚星塵拿着糖勾脣笑着看我。
一如初見!

-1-
我十二歲那年,被楚星塵從柺子窩裏撈了出來。
除我以外,十幾個年歲不等的小孩站在他身前。他一個個打量過去,打量完一個人就塞一塊糖,最後停在我身前。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眼裏閃着明燦熱烈的光,啞聲問我:「你叫……流螢?」
然後我被他帶進了榮親王府。
我站在迴廊下,入眼皆是雕欄玉砌的繁華景象。冷風打着卷吹出我棉衣裏的破絮,白花花的絮子在風中亂飄。
他解下狐狸大氅裹着我,指着王府裏的亭臺樓閣絮絮叨叨。
「還記得嗎?這個地方,你總愛站在上面學女俠客,舞刀弄劍,最羨慕仗劍走天涯的英雄。」
指着不遠處的假山高呼:「流螢,每次你站在那上面遠眺,還拉着我一起看遠處,水村山郭酒旗風,像不像一幅畫?」
迴廊裏走過來的雍容華貴的女人。
「是你孃親,府裏的王妃,你記得你說過你最捨不得人就是她!你就在她身邊陪着!」
他勾起一抹笑意,輕輕把我往前推,欣喜地說道:「問伯母安,我把流螢給找回來了!」
許是初春的風還是帶着刺骨的涼。
一陣陣吹過來,我忍不住瑟縮起脖子,沒有迎來溫暖的懷抱,一抬眼就對上我孃親驚詫複雜的目光。
「流螢?流螢。」
她側身避開我,目光冷淡打量着,我把手腕處的棉絮緊緊握在手心裏,窘迫地低垂着頭,清冷的聲音帶着慍怒:「把頭抬起來,畏手畏腳的小家子氣。」
約莫呼吸幾口氣,才堪堪忍住更大的怒氣:「再進一步,抬起頭來。」
我呼吸一窒,脖頸彷彿千斤重,猛然抬起頭,王妃的目光夾着冷風席捲我脖頸,我又下意識地把脖子縮了回去。

-2-
我在王府住下的當夜,楚星塵翻牆來見我。
他塞給我一塊糖,自己也含了一顆。
「我白天跟你講了那麼多事情,只忘了問你一句,你還記不記得我了?」
我嘴裏含着糖,支支吾吾搪塞:「記得,咱們兩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惜我七歲那年走丟了,被拐子拐走……」
我學着話本里的話和他胡謅。
他搖了搖頭,捏起一塊糖又放下:「你果然不記得了。小沒良心的。」
「你睜眼看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楚星塵,我是走丟了,不是傻了。
我翻着白眼,好心提醒他。
「我睜眼第一個瞧見的,怕不是我娘,就是接生婆吧!
「第一個男子。
「按理說應是我爹。」
他扶額失笑,斜倚着門檻,瞅了一眼:「我們是青梅竹馬的長到你七歲那年,你走丟了……」
「你比我大幾?」
「我比你大兩歲……」
我出生你剛兩歲,楚星塵這是侮辱我的智商。
我撇嘴。
「你年幼貪玩,伺候的嬤嬤上了年紀,腿腳不濟,那時候你妹妹病了,闔府上下都在照顧你妹妹。」
「可我還記得你畫的標記,要不怎麼找得到你呢?」
我點點頭。
原來是靠着那些鬼畫符找到的,我羞赧低下頭。
「抬起頭來,畏手畏腳的。」
王妃的話像魔咒在我耳邊響起。
從回來後我就記起,孃親不喜歡我,這彷彿刻在我心上。
她懷我時,閨中手帕之交也懷孕,明明太醫摸脈和有經驗的接生婆子都說她這胎是個嫡子,她閨中姐妹是個嫡女,卻偷龍轉鳳,她生下嫡女,另一家卻是嫡子。
這件事讓女人之間生了嫌隙,還惹她被婆母不喜。
她心心念唸的是嫡子,我生下來就交給奶媽照顧。
佔周那日,請來白雲寺德高望重的道長爲我批命。
道長一句:「孤鸞照命,異鄉安身。」
對我愈發冷淡,後來有了妹妹,就更加不喜歡我了。
七歲那年,正月十五京城熱熱鬧鬧,年邁的嬤嬤牽着我,被湧起的人羣衝散了。
想起孃親在府裏抱着生病的幼妹,我急得直跺腳。
一個婦人蹲在我跟前,說:「小姑娘你是不是找不到家裏大人了?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我抹了把眼淚:「你認得我家裏人?」
她笑:「當然認得。」
我抱着給孃親買的糖人不捨得撒手。
她把我拐回去後,絕口不提送我回家。
看着和我一樣的小姐妹提起回家就挨板子,不幹活也捱打。
我每天默默幹活,不哭不鬧,勉強填飽肚子。
想到這,我把頭高高抬起。
想起楚星塵送我回王府的時候,跟我說的話來。
「裏頭的都是你的親人,他們最疼愛你的。」
他們最疼愛的是妹妹,聽名字就知道,歲安。
歲歲平安,歲歲歡愉。

-3-
楚星塵看見我發呆,嘆口氣低語:「流螢,我一直記得你。」
他討好般說:「你以後也不許忘了我,我可是打你出生就相識的人。」
怕我不信,舉着三根手指,鄭重其事地承諾:「我以後會看着你,再也不會讓你走丟了。」
「我守着皇城,定能護着你平安的。流螢,你可還記得我小時候和你說過?以後我也要成爲和我爹一樣的大將軍。」
我嘴角噙着笑,點頭應下。
他自己說完這話,還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耳朵都紅了。
他抬眸看一眼月亮,拍了下腦門,侷促地摸出懷裏帕子裹着的一個糖人:「喲,差點化了,給你這個——我先走了,過幾日再來看你。」
我忽然想起來了,楚星塵總喜歡招惹我,卻打不過我,沒少挨我的拳頭,只得每次都拿糖人哄我。
我握着那糖,開心地笑。
再見到楚星塵時,已是半個月後。
這期間只有我那個叫歲安的妹妹來看我。
她問嬤嬤:「爲什麼要把她找回來?她都在乞丐窩待了好幾年,還回來和我搶孃親和爹爹?」
「爹爹和孃親都說了送她去莊子上養着了,要顧着臉面和名聲……」
嬤嬤不敢反駁,央求母親身邊的人拉走她。
這就是乖巧可人,蕙質蘭心的妹妹。
我呢?
在柺子窩當了多年乞丐,爬牆上樹,偷雞摸狗,還會打架罵人。
理應顧了王府的臉面一頭撞死纔對?
我坐在屋裏,裝聾賣傻。
嗓子裏泛着苦,含了一塊甜津津的糖,坐在桌子前發呆。
直到楚星塵悄無聲息地翻牆過來,順手拿走一塊糖含在嘴裏。
他這次來告訴我:「宮裏要給公主選陪讀。皇后娘娘仁慈,你性子直爽定一定討她喜歡。」
「對公主要尊重,不可沒大沒小。」
我想楚星塵是個傻的,連親爹孃都不喜我,皇后娘娘和公主金尊玉貴,爲何會選我?
可這次真叫他說準了。
是說對了一半,皇后娘娘仁慈,公主卻沒大沒小。
宮裏來人宣讀懿旨,王府裏沒人敢違抗皇后娘娘命令。
入宮那天,Ţű⁷我手裏拿着楚星塵塞給我的糖人。
我娘在一旁和皇后娘娘說:「這孩子沒學好規矩呢,從小身子弱將養在莊子裏。」
雍容華貴的娘娘,幽幽嘆一口氣,說:「這孩子生得真好,一看就是你生的,和你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歲安都沒有她這樣像你。」Ṱŭ⁸
公主小小的一個人,直直盯着我手裏的糖人,嬤嬤來抱她,她站着不走,就要我手裏的糖人。
我還沒想好怎麼拒絕她,不是因爲捨不得,而是我方纔偷偷舔過了,沾了口水。
公主人小鬼大,陡然做鬼臉嚇我,我手抖糖人掉地沾了土。
我當時一臉哭相,又不敢罵人,忍得很辛苦。
公主和皇后娘娘撒嬌說,就要我了。
這麼快就看對眼了?
我喫驚公主腦子是不是和楚星塵一樣,定然是不太聰明的。
誰知皇后娘娘只是溫柔地點點頭,寵溺地點了頭,竟然就留下了我。
我聽見孃親出口的話略帶了一點顫音:「可是皇后娘娘,她規矩還沒學好………」
皇后娘娘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我,揶揄道:「是呀!養在莊子上如何能學好規矩呢?」
孃親低頭連連稱:「是。」
卻沒有在抬眸看我。
一眼也沒有。
「小妹妹,你跟我走吧?」
「有糖喫嗎?」
「我宮裏的糖分你一半!」
她就是和我同歲的昭和公主,皇后娘娘唯一的嫡出女兒,太子最喜歡的妹妹。
以後我就陪在公主身邊,她對我很好很好,我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拐走。
公主,太子和楚星塵,是京城裏有名的三人幫。
鋤奸懲惡,打抱不平,俠肝義膽。
其實總是公主與楚星塵在前面嚷嚷着爲民除害,太子在後面默默爲他們收拾爛攤子。
我看着比我還潑猴的公主,尊重?
真是打心底裏歡喜得緊,卻沒有半分尊重。
夜裏抱着話本子通宵達旦的公主。
第二日晨曦,睡眼朦朧,一邊唸書一邊打瞌睡。
她靈機一動叫我在她眼皮上畫上眼睛,本已矇混過關了,但她居然當堂說夢話。
「自古書生多薄情,還是武將靠得住。」
氣得太傅吹鬍子瞪眼睛要到皇上面前告狀。
公主拉着他糯嘰嘰地一口一個:「太傅大人,太傅大人,我承認錯了。」
太傅頓時沒了脾氣,罰了公主親自抄寫功課。
公主嘴上答應得好聽,晚上喜滋滋地捧着糖人賄賂我。
楚星塵說我那麼拼命學簪花小楷原來是等着這一刻。
公主和他打嘴仗,順口說出爲了讓我入宮他親自給公主當馬伕逛皇城的事兒。
楚星塵眼睛亮亮的,裏面似乎摻雜些期待。
本着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原則,我給他繡了個荷包,這是我第一次捏針。
他樂滋滋地將荷包掛在身上,太子當着我面問道:「楚公子荷包上繡的是何物?」
楚星塵直接回答他是:兩隻漂亮鴨子。
公主也湊過來圍觀。
「這是大鵝,怎麼會是鴨子?白色的大鵝,流螢你說呢?」
我惱紅了臉,真是白瞎我好幾個晚上點燈熬油了。
分明是對鴛鴦,哪裏就成了:鴨子和大鵝了。
一個兩個地都沒有眼光。
公主很軸,非得讓我佔她一邊才罷休。
你是公主,你說了算。
我當然不能真說公主沒有眼光。
畢竟公主是我見過最好看也是最有福氣的姑娘。
就連九五之尊的老皇帝見到她,也會面帶笑意。
有時候太子惹了禍或是忤逆皇上要捱罵了。
太子身邊的侍衛就會悄悄來找公主要不要去御書房玩。
看着嬌嬌的公主軟糯叫一聲父皇,皇上怒氣消了一大半,她再拉一拉皇上的龍袍,頓時雨過天晴,侍衛就會悄悄舒口氣。
甚至連宮裏其他的娘娘都喜歡她,她心思單純,眼裏都是明晃晃的星星,任誰都會愛上幾分。
跟着她,我也堪堪開始被人喜歡。
她將我拉進京城三人幫裏,往往每回都是她和楚星塵在前面嘰嘰喳喳,我和太子在後面慢慢跟着。
公主叫我往東走,我絕不往西看。
哪怕她不願讀書,偷偷帶着我出宮去放河燈許願,被皇后娘娘打板子,我也是敢的。
看着飄遠的河燈,她問我許下什麼願望。
我想了想說:「我想永永遠遠陪着公主。」
公主聽了我的話,搖頭笑我是不是傻的?
「流螢,你就沒想過以後會嫁人嗎?」
見我實誠地搖頭。
她大方地說出:她想嫁個堂堂正正的蓋世英雄。
還說讓我一直跟在她身邊。
說完衝着太子和楚星塵吐舌頭扮鬼臉。
能一輩子陪在公主身邊,我當然願意。
大燕十三年榴月,公主及笄之年,皇后一道懿旨。
要給公主選駙馬。
不知爲何我有種莫名的不安。
自從那天放河燈,楚星塵看我的眼神有一絲不明不白。
「你不想當駙馬嗎?」
大燕允許駙馬做官,皇后娘娘有意把公主許給楚星塵。
所謂給太子公主找陪讀只是尋個由頭,但最重要的是培養兩小無猜的感情。
楚星塵堅定地搖頭:「我只想當將軍。」
皇后無奈只得讓我和太子勸楚星塵。
楚星塵卻喝得醉醺醺地彎着月牙一樣的眼睛:
「我喜歡的是你啊!流螢,我可是你第一個看到的男人啊!」
「我勸你當駙馬,你扯我做什麼?」
有微風吹過窗欞,吹的石榴香鋪了滿殿,也吹得我心裏甜甜的。
沒完成皇后的使命,太子笑得無奈:「咱們兄弟之間不論君臣,只談弟兄之情,你若是能說服母后,我就成全你。」
這幾年,楚星塵的性格愈發沉着冷靜,他從來都不是衝動的人,可沒想到這次他也犯了擰。
楚星塵梗着脖子拉我直奔公主寢宮。
開口就是一句:「我拿你當妹妹,和你並無男女之情。」
公主自小沒受過冷落,當下就不想嫁了。
卻還是笑着問他:「楚星塵,你不想要榮華富貴了?」
公主見他像個傻子,便笑出淚來指着我。
「流螢同意了?」
「嗯?我沒……」
「嗯。」楚星塵怕我拒絕,過來伸手捂我嘴,把我的回答盡數掩藏。
事後,我們四個人,坐下來商量,公主與楚星塵兄妹相稱。
公主轉身掩面哭着跑去皇后宮殿。
寧可絞了頭髮去當姑子,決不嫁給楚星塵。
於是她這個皇后娘娘的心尖兒被皇后氣得罰跪在鳳儀殿。
同年少每次闖禍罰跪一樣,月色如銀時,我偷偷跑去給公主送食盒。
卻無意聽到太子說:「嫣然,我們兄妹真傻。那小子有什麼好的。」
「皇兄,感情這東西向來很公平,不能憑身份地位想着後來居上。」
「你倒是看得通透。」
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公主心中的曠世英雄早就尋到了。
那個人是楚星塵。
我拎着食盒悄悄原路返回了。
爲了不被人發現,那一大食盒喫下去,我差點把肚皮撐破。

-4-
次日,我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服侍公主。
我以爲我裝着沒去過,她就不會知道我去過。
結果,我太傻了。
她一眼就看出破綻。
「你昨晚喫了多少?」
看着她平靜的臉,我喫驚地看着她:「公主,你怎麼知道的?」
「你要是躲遠點喫還好。」
我答不出來。
她笑了一下,說:「以後別想喫獨食。下次記得叫我。」
快出門時,聽到她和嬤嬤小聲說:「真是暴殄天物,她撐到扶牆走,我卻還餓着肚子。」
公主這是報復我,赤裸裸地報復。
虧我還以爲她肚量大。
哼,收回。
我們想不到一直盼着長大,長大後卻有那麼多的身不由己。
大燕十五年櫻月,皇上宮裏宴請新一屆的狀元郎。
公主聽說也想去,央了太子帶着我們偷偷扮成侍從跟了去。
她說得對,這一屆的探花郎眼睛好像墜了星河,閃着點點光亮。
慢慢地公主會讓我偷偷爬狗洞出去,給她帶外面的喫食。
南城的馬蹄糕,北城的綠豆糕香甜軟糯,還有小酒樓的八寶鴨,真的是趁熱喫香的人直吞舌頭。
當然帶得最多的是探花郎偷偷給公主的蒐羅的女兒家感興趣的小物件。
起初我還總是傻傻地盼着出宮去玩,後來我想明白了他的真實目的。
我對他的稱呼從「探花郎」變成「那個他」。
哼!一個和我搶公主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
大燕十六年六月,皇帝爲公主和探花郎王峯賜婚。
有了正當的名分,公主不用我偷偷摸摸爬狗洞了。
我們成了偷雞摸狗五人幫。
公主戳戳我的胳膊,我順着她看過去,探花郎和太子、楚星塵三個少年郎,轉身下河摸魚,腿上裹着泥,懷裏抱着魚,活像三隻野猴子。
我們撒歡一樣地享受暢快肆意的時光。
本以爲我們就這樣安安穩穩,然後又都嚷嚷着時間過得太慢了,恨不得一夜長大。
但有些長大是猝不及防的。
北狄的一場突襲打亂了一切。
楚星塵和他父親一起去了塞北邊關。
還有王峯,他走時躊躇滿志,急着和公主表忠心,要建功立業風風光光迎娶她。
公主感同身受,怕我捨不得楚星塵放我休沐三天。
我出宮陪在楚星塵身邊,有時我們會一整天都不說話,靜靜地待在一處。
未語淚先流,我知道,京城裏最惦記我的人就是他。
京城的街市喧鬧,車水馬龍,我眨一眨眼,彷彿又看見了那個走丟的小姑娘。
其實,那年元宵燈節,我一定要鬧着出來買糖人,是因爲孃親那年因爲歲安,忘記了我的生辰,後來她答應我,說元宵燈節,會帶我去街上買糖人。
可是臨出門,歲安又病了。孃親連個解釋都沒有,就把我一個人扔到小院裏。我心裏委屈,就纏着嬤嬤帶我出來買了糖人,沒想到……
滿城燈火映在我眼裏,映出一片淚光。
我吸了吸鼻子,說:「我走丟後一直盼着孃親能來找Ţŭ¹我。」
「我常常會懷疑是因爲我做得不夠好,他們纔會不愛我。」
楚星塵握住我的手,塞了一顆糖在我嘴裏。
「旁人找不到你就不找了,但我不一樣。」
楚星塵衝着我一笑,滿眼都是光:「我是你第一個看見的男人,我永遠護着你。因爲你是最好的,流螢。」
積壓在心底的委屈與執念一瞬間崩塌,我和自己和解,他們不愛我,不是因爲我不夠好。
我的意中人,他每次都帶着糖來陪我。
喝完餞行酒,他又回頭望了望,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但我卻迅速轉身只給他留下背影,不想讓他看見我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醜醜的模樣。
我想讓他記憶裏的我都是漂亮得閃閃發光的小仙女。
京城開始下雨了,雨打芭蕉,我什麼事都不想做,腦海裏都是他。
或許我不該回避,什麼世族大家的規矩,什麼女兒嬌貴矜持的樣子,我統統都不要,我要追上他,和他騎馬射箭,保家衛國。
公主走到我身邊替我攏了攏衣服:「流螢彆着急,等到了邊關他們就給我們寫信了。」
公主就是公主,沉得住氣。
我剛想誇一誇公主,她兩眼冒光地打聽我們這三天都幹啥來。
真是不管多大歲數的女性,天生就愛聽故事。
這一打岔我的情緒就從懷念發酵成後悔。
三天時間,我們確實浪費了。
我好像比想象中更喜歡楚星塵一點點。
下過雨,一天比一天涼,塞北苦寒,我裹上厚厚的大氅仍覺得冷。
太子帶着楚星塵的信打趣我:「楚星塵肚子裏的筆墨都給你寫了家書了。」
我聽得又羞又臊,信很厚很厚一沓,字裏行間裝着他對我熾熱的愛,溫暖熨帖。
推開窗子看着外面的落葉。
「流螢,我在這邊一切都好,兵法早已經熟記於心,每一場進攻都在我的掌控中,勿掛念。我就是想京城裏的糖人,想京城裏的愛喫糖的人。」
「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想你在做什麼呢?是不是每天都喫得好睡得安?」
「這裏下雪了,初冬來了,京城的冬天總是比這裏晚一些,你要記得多穿些衣服,不能生病,平安健康等我回京。我給你買的糖人都喫完我就回京了。」
「說了這麼多,我都沒有問你呢?你想我嗎?你別忘記我可是你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男人。」
信裏他絮絮叨叨,還惦記給我買糖人喫。
真是個傻子。
信裏一句苦寒都不提,他不知道他越是不說,我越是惦記他,塞北的風雪來得那麼快,他如果冷了,餓了怎麼辦?
我鋪開信紙,卻發現淚水已經糊了一臉。
他不想我擔心,我就只說高興的事兒,讓他安心。
路途遙遠,馬車跑得太慢,我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要一月有餘。
這一個月裏發生很多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之前大燕後宮熱熱鬧鬧,如今皇宮裏好像驟然冷清下來。
太子行了冠禮,又要在御書房學治國理政事務,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公主也不再追着他玩了。
她天天都要學規矩做女紅,皇后娘娘派了嬤嬤按天檢查。
每個人都在一夕間長大了。
有時候,我和公主一起掰着手指數着日子過,纔等來了第二封信。
「流螢安,你的信我已經收到了,收到你信的那天,我們圍在一起喫冰糖葫蘆,他們都說好喫,酸酸甜甜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沒有你喫什麼都是苦的……」
「這幾天都是大晴天,我的心情和天氣一樣,萬里無雲,晴明豔麗,你就像太陽一樣,從心裏溫暖着我,流螢,你要多笑笑,你笑起來更好看。」
「你就在公主身邊等我回去吧,她會替我好好守着你的。」
「你別一個人滿京城裏跑了,我不在京城哪裏都不安全,你若想出去,找公主陪着你,我想想你還是哪兒也別去了,我不放心。就踏踏實實給我繡鴛鴦荷包吧。」
他真是嘮嘮叨叨,說來說去,就是不放心我,細想他自己身處險境,卻隻字未提,只一味強調我的安危。
我怕他擔心,卻不想氣氛太凝重,一封信上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什麼有趣的事兒。
還是待在宮裏給他繡荷包吧。

-5-
我的荷包繡了拆拆了繡。
京城開始飄下第一場雪,也沒有等來第三封信。
往常都是一個月的時間,這次偏偏一個半月還未到。
我心急,看着快扎爛的手指,公主吩咐我替她抄佛經。
抄着佛經在心裏一遍遍禱告。
願神明能聽到祈求,唯願楚星塵平安歸來。
大燕十六年寒冬大雪,未等來楚星塵的信,楚老將軍的死訊卻傳進宮裏,舉國同哀。
只剩下楚星塵,他一個人在前線用命護着天下,我不知道誰能護着他?
太子安慰哭紅了雙眼的我,楚星塵年少有爲,他熟讀兵法,北狄人莽夫之勇,必不是他的對手。
戰爭耗費真金白銀。
後宮的娘娘們都開始節源開支。
皇帝除了初一十五,幾乎都宿在御書房。
就連公主都把嫁妝拿出來充當軍餉了。
我把這些年存的全部家當也捐了。
杯水車薪。
想不到榮親王府帶頭捐了十萬兩白銀。
歲安求我回府裏一趟,說孃親想我了。
可我卻沒回去。
京城裏人心惶惶,楚家軍戰敗的流言湧現京城。
所有人都焦頭爛額之際,塞北的信來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見那麼可怕的一封信。
那只是薄薄的一張紙,是楚星塵給我寫的最薄的一封。
卻被血染得幾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也說不上看不清,畢竟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筆跡十分潦草,扭扭曲曲的。
「流螢,早知道就該把你鎖在我身邊。」
就這麼一句話。
這是加急信,想必是每一個送信的官兵身上都有血才能達到如此的效果。
先皇是在乾清殿商議國事的時候,突然摔下龍椅,昏迷過去。
我也急,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公主,還記掛那封信,半個字都問不出口。
御林軍統領衝進來拉走太子,我離門口近,廊上的聲音聽得真切。
玉門關一戰,楚老將軍陣亡,楚家軍發動反攻,陷入敵陣,那十萬將士,無一生還。
太子讓御林軍先等等,他先問問御醫皇上的情況。
皇上昏昏沉沉的,皇后抬眼看着太子,堅定地說:「去吧,這一天遲早都要來,你儘管放手去做吧!」
太子眼眶紅着,拉起公主一同出了門。
御醫院首在外面等着太子,他剛出來,就被叫住,看着御醫斑白的雙鬢,他眼神裏都是難掩的無奈和悲痛,像是一聲嘆息:「太子、公主,皇上龍體將至大限,回天乏術。」
「回天乏術!」
「恐就在這一時三刻了。」
……
皇上現在就剩下一時三刻。
公主哀傷過度,反而不會哭了。
她呆呆地陪着皇后娘娘寸步不離地守着皇上,皇上真就再也沒醒過來,他帶着他對天下的憂心去的,無聲無息,毫無徵兆。
大燕十六年臘月二十三,皇上駕崩,皇后娘娘當天夜裏飲下鴆酒,追隨先皇而逝。

-6-
公主在禁庭外守孝三月,生了一場大病。
要麼每日只能睡兩個時辰,要麼昏迷不醒,睡到天昏地暗。
御醫來瞧,也只是開了些補藥,對太子,不是新皇說:「心病還需心藥醫。」
可公主的父皇母后都去了,她的心上人生死未卜,她怕是藥石無醫。
我的楚星塵也失去消息,我和她日復一日地頹敗下去,直到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這一日我從噩夢中驚醒,我輕輕坐起身來,動靜不大,卻將公主驚醒。
「公主可算是醒了。」
「流螢,你一直在等我醒來麼?」
「我睡了很久嗎?」
「很久很久了。」
公主睡了五天五夜才醒來。
新皇來看她,偷偷告訴我,公主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許久她才輕聲說:「流螢,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我會一直都陪在公主身邊。」
我們再也說不下去,都怕繃不住哭出聲,我將她摟在懷裏,可我肩膀卻一片潮溼。
這個年,楚家過得不安,宮裏也不安,大燕國同樣不安。
北狄大軍偷襲成功,大獲全勝,我軍損失慘重,楚老將軍戰死,楚星塵生死未卜,探花郎王峯失蹤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北狄的新君登基,這個號稱戰神的男人派人送來了一封信。
他要求嫡公主和親,來換兩國和平。
太子,不,是新皇氣得把信撕碎,公主卻跪地不起。
她不捨得百姓被生靈塗炭。
她主動求着去和親。
新皇起初是不同意的,這個哥哥對妹妹,真是好得沒話說。
我立刻想起楚星塵,他對我也好得沒得說。
看着新皇不見公主。
公主把自己關在宮裏,不喫不喝三日。
新皇與她隔着一道門,他放下天子之尊,苦口婆心勸公主。
「嫣然,我知道,你金枝玉葉。我也答應過父皇,要好好照顧你,皇兄也捨不得讓你去和親。你出來,我們凡事好商量。」
公主用着虛弱的氣息說:「你答應我去和親,要我餓死也不會喫東西。」
皇后娘娘敲着門:「嫣然,聽皇嫂的話,你先出來喫點東西。」
皇后娘娘自己低聲喃語:「燕軍已經輸了那麼多場,死了那麼多將士,軍心潰散,這戰打到最後,一定是將死士殂,皇上,就算你不想讓嫣然去和親遠嫁,那大燕呢?真的要國滅人亡嗎?」
我心下驟然一緊,若是要楚星塵馬革裹屍,我得多絕望。
公主不愧是公主,生來享常人不可享之尊榮,自然也要做常人不必要做的犧牲。
皇上命人打開門,哽咽道:「嫣然,皇兄都依你,依你去和親。」
還給公主跪下來了,他磕紅了額頭。
「嫣然,皇兄代大燕的子民感謝你。」
最終新皇還是答應了。
我一定要陪公主去,因爲我喜歡的少年杳無音信,我要去找他,活着要把他帶回來,死了也要爲他收屍。
新皇看着我,幾次欲言又止,可見我態度堅決,跪地不起。
最後只道:一個兩個都來逼朕。
拂袖轉身離開,這算準了。

-7-
臨行前我回了趟榮親王府。
而孃親不是因爲思念我大病一場。
而是憂心歲安的婚事。
她在病中拉着我的手,嘴裏卻是另一個女兒的名字。
我想起被拐的那年,冬天寒冷我手生了凍瘡,燒火時烤着,又疼又癢,不烤火卻又捨不得。
孃親與我終成了凍瘡和竈火。
我喂她藥:「孃親,快點好起來吧,我要走了。」
楚星塵在信裏絮絮叨叨,我也要去尋找那個滿眼都是我的男人。
我把這些事情講給孃親。
時隔多年,我已經不再期待她會爲我高興了。
我只是單純地告訴她,我要離開她,有新的生活了。
孃親的眼睛卻一亮。
她說:「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讓新皇……把你妹妹接進宮……」
我愣了愣,恍惚間竈火都燃盡,一股冷風讓我趕緊縮回手。
我說:「不行。」
我已經不在乎她對我有沒有偏愛了。
可是聽到她爲歲安籌謀,我還是覺得無奈和可笑。
「孃親,我不會爲了你或者歲安,去求新皇。」
這一次,我明確拒絕她的請求。
孃親的臉色驟然一陰。
她垂下眼皮,譏誚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喜歡你妹妹——當年你故意跑出去,害歲安受了驚嚇,她爲了你流了多少眼淚,就一句話就成的事兒,你還推三阻四,你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愣怔在原地。
笑了笑,說:「孃親,我走了,好好照顧你自己。」
回宮路上我喫了一把糖,卻怎麼都壓不下舌尖的苦。
我將回府的事當笑話一樣說給公主聽。
公主忽然不說話了。
她抱着我,眼中還有淚,嘴角卻是笑着。
「流螢,我們都沒有孃親了。」
不一樣的,公主的嫁衣是皇后娘娘給她準備的,看着大紅嫁衣,這身衣服本是要穿給探花郎看的。
她坐着花轎離開京城,那天百姓都出來送行。
城牆放起了白日焰火,伴隨着百姓的送別離開了大燕皇城。焰火聲響,落葉卻沉默。
落葉無聲地落呀落,車輪咕嚕咕嚕地滾呀滾,軋過滿地金黃的秋菊,驚飛了一路的秋燕,不一會兒,便再也瞧不見了。
出城的時候,香車寶馬,十里紅妝,卻碰上送葬的棺槨,是從塞北迴來的棺槨,我不敢掀開的簾子,卻被公主掀開了。
北狄的迎親隊伍首領呵斥,不合規矩,你們中原人不是最懂規矩嗎?
「公主,我們過不過?」
「當然不能過!」
公主欲下車,我卻慌了:「公主,使不得,新娘子沾了白喪,恐不吉利。」
「堂堂嫡公主,遠赴千里和親,還妄想吉利,能安然活着就萬幸了。」
「公主,我可以去送送楚老將軍嗎?」
「允,流螢你替本公主爲楚老將軍送行。」
迎親的禮官還想阻攔:「公主金尊之軀,又是大喜之日,沾了晦氣……」
「楚家滿門忠烈,將軍以身殉國,連屍骨都沒有,流螢替公主爲老將軍送行。」我以手背貼額Ŧü⁹,手心貼地,連叩首ŧù⁷三次,「楚伯伯,流螢送你了,您安息吧。」
我身後的送親列隊也隨我一併下跪。
我起身,隔着淚目看着公主,淚水終於壓不住,淚目如珠。
此行山高路遠,故土再難回,故人再無重逢日。
楚星塵,此生,你說要娶我,予我鳳冠霞帔,不承想到頭來卻食了言。
我們在北狄皇宮裏,又見到了一個老相識。
探花郎王峯就在北狄公主賽雅身邊。
賽雅看着公主的眼神帶着挑釁和輕蔑。
「大燕的女子都是嬌小姐,生下來就養在閨樓上。」
「最嬌貴的一輩子都沒下過牀。」
「看你倒不像是個癱子?」
周圍的宮女捂着嘴偷笑。
我雖然傻也知道這是下馬威。
我都看得出來,公主卻不急不躁,一雙眼睛瞪着王峯,恨不能拿眼睛在他身上盯出洞來。
「公主是遇見舊相識了嗎?看着本公主的駙馬都不知道避諱!」
「就一副好皮囊,以色示人,等着母后派人教你規矩吧!」
公主握我的手太用力,有指甲刺進肉裏,疼得我一陣陣冒冷汗。
她冷了眼——掃過去,把這些人的嘴臉刻在心頭,脣邊掛起不死不休的笑。
「公主說得對極,能以色侍君,真是我的福分呢。」
回去的路上我滿手都是血,我還怕公主忍不住,輕輕拽住她的衣服。
公主把頭高高仰着,她說那些大燕的將士在天上看着我們呢。
我也把頭高高仰着,發現用這個姿勢,眼淚就不會流下來。
那天她一直出神,忽然恨恨地說:「流螢,原來死比活着更好,我寧可他死了,也不想他苟且偷生!賣國求榮!」
「流螢,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十萬將士,害死了楚老將軍,也害了楚星塵!」
「公主,不怪你,不怪你。」
進北狄宮裏學新規矩。
太后不想公主在新君身邊,她始終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教公主規矩的嬤嬤便對公主沒什麼好氣了,我起初氣得要與她爭辯,被公主攔下了。
公主說得對都到了人家的地界了,還拿自己當主子嗎?自古勝者爲王敗者爲寇,何必自取其辱。
過來三天才見到那個剛繼位不久的北雍國新君翟翦禮。

-8-
新婚之夜,他一直在乾清殿處理政事,將近子時方纔踏入新房之中。
桌上放着早先便倒好的交杯酒,可翟翦禮連看都不看。
他邁着大步伐進來,猶豫了一下,挑起公主的喜簾,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嫣然,嫣然,真的是你,我終於再見到你了。」
我心裏鄙夷,眼前的男子,身形健碩,紅燭映襯下,膚色有幾分黝黑,濃眉大眼,鼻樑挺高,粗野莽夫。
就這還想娶公主?
癩蛤蟆想喫天鵝肉,要是楚星塵看到一定會這樣說。
想到楚星塵,我心底湧起一陣酸澀,眼眸蓄了一絲淚意。
他熾熱的目光落在公主身上,握起公主的手,公主下意識地躲開,緩緩垂下眼眸。
「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出去!」
竟對我大吼大叫,真是粗魯野蠻之輩。
公主衝我微笑着點點頭。
翟翦禮卻挑起她的下巴,讓她與他對視喃喃道:「嫣然,不怕,我會好好對你的,你在大燕國是如何的尊貴,在這裏只會享有更大的尊榮。」
還好沒等洞房,就聽見翟翦禮的低吼。
我衝進去。
看見他肩頭插着一根金簪。
可誰知那鋒利的簪尾僅僅是刺破他的中衣,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便緊緊地抓住了公主的手腕,令她無法動彈。
翟翦禮並沒有生氣,他只是看着公主,緩了半晌,溫柔地撫摸着她的手,然後吻一下她的手背:「嫣然,難道你真的忘了我嗎?」
公主盯着翟翦禮,搖了搖頭:「我真的不記得了。」
「你忘記了。」翟翦禮溫柔得不像話。
「嫣然,我着實是喜歡你,可是也要提醒你一句,還是儘早收起殺心爲好,且不說公主是一介女流,根本傷不了我分毫,縱使讓公主僥倖得逞,屆時天下大亂,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若是公主可以不顧天下蒼生,儘管一試,我絕不還手。」
「想當年,我在大燕國的宮裏,受盡欺凌,只有你對他們說,我是你的朋友,護着我,給我送來禦寒的狐裘,我猶記得,你親手餵我世間最好喫的紅豆酥。嫣然,我原諒你這一次,你也別告訴任何人。」
言畢,翟翦禮便將手放開,公主溼紅着眼:「你是,那個質子?」
公主說完把金簪擲地,捂着嘴不可置信。
翟翦禮點頭,他揣緊公主的手往他懷裏:「嫣然,螻蟻尚且偷生,只有活着才得見曙光,我不但苟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以天底下最尊榮的威儀,迎娶嫣然進宮了。」
公主聞言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並非是我想要的。」
「嫣然,只有這世間最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
「你們燕國打了敗仗,我說了,只要嫣然願意嫁給我,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是誰!我纔是你的夫君,你的天!過去的事我不在乎,嫣然。」
翟翦禮近似瘋般的灼熱,我下意識衝過去把公主護在懷裏。
他卻抓住我的胳膊,強勁有力的手臂,我感覺自己細胳膊都要掰斷了。
公主也不再躲了,看了一眼擲地的金簪,緩了緩氣息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嫣然,洞房花燭夜,你說我想做什麼?你都來和親了,還想着守身如玉?我盼了你這麼多年,就等着這一晚。」
「嫣然,可以嗎?」翟翦禮說着,竟軟了語調。
「不,不可以!大王,請多緩我幾日,我今日身子不適。」
公主和翟翦禮僵持着,我知道和親不是公主所願,她更不會以身侍君。
但我也想不出辦法幫公主,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就來了個嬤嬤,說太后娘娘頭疼,要讓公主去侍疾。
翟翦禮聽了,氣得直咬牙。
太后娘娘看見公主的模樣大發雷霆,說公主這樣魅惑大王。
從這天起,她就開始折磨公主。
大燕國千嬌百寵的公主,忽然就成了北狄後宮最不受寵的妃子。
每日要晨醒昏定,行走侍奉太后,還要聽從皇后的訓話。
在她們面前,大燕的規矩簡直小巫見大巫。
現在沒有翟翦禮的寵愛,叫她們好一通折磨公主Ṫű̂₍。
而她唯一的依仗翟翦禮,一來公主不願意主動承寵,二來他就是個坐山觀火的惡人。
開始幾日還算試探,過了兩日人人都知翟翦禮娶大燕的公主是爲了羞辱她。
後宮中人都拜高踩低,從一開始的觀望,又變成明目張膽的諷刺。
公主低着頭不反抗,她又一次被罰跪在鳳棲殿廊下。
我跪在地上陪着公主,她小聲安慰我:
流螢,我們忍得多了,皇兄纔有時間整頓朝綱,反擊北狄。
她的手藏在袖子裏,手指裏的指甲深深掐進手心。
而這樣的日子纔開始第一個月。
以後還有漫長的一輩子。
四四方方的宮殿,就像一層層的枷鎖,把公主鎖住了。

-8-
三個月後,賽雅公主府邀請公主比賽騎馬。
那天公主爲了贏一口氣,手掌都磨出血泡,大腿內側也都破了皮。
贏的人可以提出一個條件,公主提出去浮雲寺上香。
終於有機會約王峯單獨見一面。
公主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她叫我關上門,拿出大燕宮裏帶來的毒藥。
然後叫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大燕點心,桂花糕、棗泥糕、綠豆酥。
她換了很多衣服,最後又穿上最開始的那件淡青色褙子。
行程很快安排好,因爲並不算遠,當日往返。
公主說要禮佛,讓我在門口等。
我無聊地扯着門口的枯樹枝蹲在地上畫畫。
不知怎麼忽然覺得害怕。
而在這時,賽雅帶着人過來了,她問我:「你家主子呢?」
我不敢回答,身後太安靜了,公主說沒有允許不能打擾。
我說:「你找我家公主有事嗎?」
賽雅看着我,手上騎馬的鞭子啪就抽過來了。
「你要發什麼瘋?」
公主把門打開,她似乎沒有力氣,整個人臉色慘白。
賽雅沒有找到王峯,罵罵咧咧就走了。
三日後,駙馬王峯死了。
賽雅帶着人來府裏掠走了我。
十八般酷刑加諸我身,她一遍遍審問真相,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濫用私刑泄憤。
我疼得嗓子都哭啞了,卻一口咬死不是公主殺的,他害了大燕的將士,他是禍國殃民的畜生,他該死!
我認下所有罪責,淚眼模糊中,好像看着那年救我於柺子窩的楚星塵。
可這次,楚星塵來不了了。
再也沒有人能救我了。
我想錯了,公主救了我。
那一鞭子下來沒有想象中的疼,公主千金之軀撲在我身上。
準確地說是翟翦禮救了我,他抓住賽雅的鞭子,像獅子一樣怒吼:「你敢動私刑!她是你皇嫂的人!」
「皇嫂?皇兄,她就是姬妾,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
翟翦禮本就不好的臉色更加鐵青了。
我啞着嗓子:「謝謝公主!」
公主爲了我去求翟翦禮。
直到翟翦禮的背影完全消失,公主抱着我,再也撐不住了,忽然伏倒在榻上。
眼尾潮紅,飲泣聲散落在風中。
只怪那北風不曉心底事,才落下疏窗,又遠去風塵,恐教人秉燭心傷。
翟翦禮和公主早已在命運的安排之下有過交集,只不過,那樣的交集帶給他的是向生的光明,回報公主的卻是國破家亡,山河破碎。
因爲公主不能說出口,所以就連撕心裂肺的悲傷都是悄無聲息的,只聽見一滴一滴的淚珠砸落在我手背上的聲音。
公主緩了口氣說:「流螢,你想不想回大燕?趁着我在的時候,還能幫你回大燕,不管你想要榮華富貴,還是至尊地位,我都能幫你求來。」
「你在的時候?」
公主不說話了,我跟她說,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到哪我都跟着。
「如果楚小公子還活着呢?」
他還活着嗎?
那夜我們又哭又笑,活像瘋子。
她是尊貴的公主,身邊不能沒有人伺候。
楚星塵活着成了我心裏的執念。
翟翦禮這幾日夜夜都來公主這裏,賞賜如流水一樣往宮裏送。
公主只有和我在一起時,纔會露出笑臉。
她難得主動迎接翟翦禮,而且找了件她喜歡的顏色的褙子,又送了我兩件。
「流螢,你多穿點淺顏色的,多好看吖。」
她還給我擦了一點口脂,捧着我的臉看:「流螢,你看看你多美吖。這樣有生氣纔好。」
那天晚上翟翦禮賜公主椒房之寵。
公主特意給我準了假,讓我跟着宮裏其他丫鬟婢女一起湊一桌喫耍。
我喫的時候,有個大燕一起來的小姐妹羨慕我。
一個說我是公主眼前的紅人,就連賞賜都是最好的,指着我手上的碧璽蜻蜓髮釵,還有金鑲玳瑁手鐲,都價值連城。
這些都是公主讓我拿來玩的,她還說不值錢。
我恍惚想起,公主說她在的時候,只覺得心跳得厲害,說竈上給公主煨着燕窩銀耳羹。
公主果然出事了。
翟翦禮來了,的確高興地拉着公主的手說些貼心話,可不知爲什麼公主這次都不做任何反應,只是一味微笑。
她手裏端着酒杯,嘴角帶着一抹絕望的笑。
酒水下肚。
我猜得不錯,公主的確不想活了,她把剩下的毒藥都倒進酒裏。
可惜發現及時,他中毒不深,還能救回來。
如果被查出是公主下毒,那誰都活不了了。
我把剩下的半壺酒一飲而盡,這樣就死無對證了。
火辣辣地穿過五臟六腑。
真的很痛,疼得我縮成一團,大口大口吐血。
公主急得眼淚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她瘋了一樣搖晃我的肩膀,發了瘋一樣哭喊:「流螢,不許有事。」
求着翟翦禮救我一命。
我擺擺手:「公主,別求他。」
我還記得大燕後宮初見那日她衝着我做鬼臉。
嚇得我一下子扔掉手裏的糖人。
我們好像,好久都沒有喫過糖了。
公主似乎是知道我想喫糖了,想那個給我帶糖的少年郎了,扭頭看着我。
「來人,有沒有糖啊?」
「好苦啊!」
在生命垂暮之際,我沒有想起異國他鄉的親人、更不去想害死我的兇手。
我只想回到那年冬天,有個少年翻牆送我一顆糖。
「流螢,日後我一定會護着你的,絕不會把你弄丟。」
我使出渾身力氣,五臟六腑都被撕扯,就像無數刀子捅進身體,攪動,腹部翻滾攪動,好像都化成了一攤攤的血水,要盡數流出,纔算完結,猶如在砧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魚肉,扣得我十根手指指甲崩斷。
直到身體突然輕飄飄地升了空,化成一縷黑煙離開這個冰冷血腥的地方。
魂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着走。
碧落黃泉路上,彼岸花,花開到荼蘼。
我拾級而上,前面就是奈何橋了。
看見楚星塵和我遙遙揮手,離得近些,再近些。
他扶額失笑,聲音裏透着寵溺:「你等等我,這次我們一起走,將來指腹爲婚,你可千萬要記得我。」
我聽着這個還算靠譜,楚星塵便聰明一回。
我勾起一抹笑,跑着撲過去,他伸手把我拉進懷裏。
楚星塵一邊安慰我,一邊給我擦眼淚,揶揄着:「流螢,你莫不是要水漫奈何橋,怎麼才見面,就成了愛哭包。」
「這樣我可不敢娶你了。」
「楚星塵,你敢胡說!」
「不敢,不敢,都聽你的,夫人。」
「哪來的登徒子。」
心裏明明雀躍歡喜,卻只在他叫「夫人」的時候,垂下眼眸,紅了耳根。
下一世我們要做結髮夫妻,恩愛白頭,長長久久。
番外一(嫣然):

-1-
我是嫣然。
北狄後宮陷入一片死氣沉沉。
流螢還是沒能離開北狄,找不到她的意中人,她也不願意離開。
至死她懷裏都藏着那個繡得像大鵝的荷包。
她吖就像她繡的大鵝一樣,執拗得很。
母后爲我挑選陪讀。
世家小姐都像尺子量出來的一樣,呆板無趣。
偏她手裏握着糖人,她真護食,恐被人搶去。
起了逗她的心思,一個鬼臉嚇得她失手把糖人掉在地上。
流螢眼睛瞪得像銅鈴,腮幫子鼓鼓的,真可愛。
原因很簡單,我也愛喫糖人,而且有人給我許諾只要選那個糖人姑娘,就可以給我一匹小白馬駒。
沒想到她那麼有生命力,日日都像初升的太陽。
學她所學,然後咬着牙要自己做得比其他人更優秀。
每每她陪着我說話,或是給她看我新寫的字、新畫的畫,她都崇拜地看着我的眼睛說:「公主不愧金枝玉葉,進步神速。」
我後來聽人說,她是榮親王府裏走失的嫡長女。
每每看到母后寵溺我的時候,我抬眼看她,淚眼盈眶。
我偷偷問楚家小公子:「當年她走丟以後,她母親和父親真沒去找過嗎?」
楚家小公子訥訥:「當年郡主丟了,王妃自然也是十分焦急地尋找的,只是元宵燈會,街上人那麼多,大海撈針一般,實在找不到……」
我「哦」了一聲。
「那就是不太焦急。畢竟還有一個小郡主。」
從那以後楚家小公子給她帶的糖人,我再也不笑話她了。
她愛喫糖,不管什麼磨難,只要一顆糖,就能甜到她心裏,再從眼睛裏冒出來。
皇兄日日來見我,總說:「真奇怪,你們喫那麼多糖都不膩嗎?」
我嘴裏含着一塊糖,問他:「那是好,還是不好呢?」
他說:「當然是好,喫了糖就開心了,好哄。」
流螢每天腦子都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她有時候迎合這個後宮所有人,卻又是堅守自己的原則的人。
她就像向日葵。
皇宮的人都感受她的生命力和接受她的小恩小惠。
尤其是楚家的小公子,寵她寵得像眼珠子。
我們湊一起成了最瘋四人組,太子哥哥負責通風報信,我和流螢是行動派,楚家小公子是善後的。
我們兩個把御花園的桂花都用竹竿打下來,就爲了做桂花飴糖,桂花糕,桂花酒,糟蹋得桂花樹來年連朵花都不開;夏天的螢火蟲漂亮得很,我們都捕裝起來,宮裏都是一閃一閃的星星。
就連太子哥哥也扶額叫我們,兩個瘋丫頭,他臉上掛着笑,不跟我們胡鬧,卻縱着我們去,在邊上替我們放風。
就是這樣的好流螢,爲了替我應對太傅責罰,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卻繡不出一個像樣的香囊。
本公主和她分工協作,就連父皇和母妃都奈何不了我們。
日子熱熱鬧鬧地過,我們也不知不覺地長大。
少年不知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
很快就有新人加入了。
這次我眼光很差,被風流倜儻的探花郎迷了眼。
要不是因我,北狄戰場十萬大軍的慘敗,楚老將軍飲恨北地,楚小公子屍骨無存,父皇也不會昏迷過去就再也沒醒過來,他帶着他對天下的憂心去的,母妃也不會飲鴆酒而亡。
我哀傷過度,昏睡不醒。
皇兄臨危繼位,他牢牢記住父皇說過,國之威儀,是挺直脊樑骨,別人敢打你一寸土,你就該有奪人十尺地的決心,哪怕天下亡,燕國也斷不低頭。
而朝中保守一派覺得,國之威儀,是進退有度,像北狄國,從前在大燕國面前,卑微的模樣,到如今,不也敢動我燕國了嗎?
氣得溫潤君子一樣的皇兄在朝堂上罵了祖宗。
君臣在朝堂上辯得難解難分,而北狄居然主動來議和,可議和書上面的附加條件是嫡公主和親。
燕國十六年臘月,玉門關一戰,楚老將軍陣亡,十萬將士陷入敵陣,無一生還。
無一生還?!
皇兄聞言一怔,隨後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母后只生下我和皇兄,一兒一女,因爲父皇母妃都已經離世,我在皇兄心中的地位極爲特殊,皇兄實在不願意讓我赴遠和親。
皇兄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先行退下,他要好好考慮一番再做決定,他能爲了我拒絕北狄的議和。
冗長的宮道上。
我磕破了額頭,要去和親,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們會突然大敗,爲了戰死的十萬將士求一個真相,也想看看他們最後身死的地方。
皇兄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閉門不見。
我沒辦法來到皇后娘娘宮裏,求她幫我說情。
流螢是個深明大義的姑娘,她最知我心思。
幫我引來皇兄,權衡利弊說了些話。
皇兄最後跪下,替大燕子民感謝我這個和親公主。
皇兄不捨地看了眼流螢,他想留下流螢。
我是唯一一個知道皇兄心事的人。
「老天爺何苦捉弄人,讓你遇見她,以爲是天大的慈悲,結果是天大的殘忍。」
我們再也不互相揶揄了。
得經他人事,方知他人苦。
可流螢軸得很,想着我對她的幾分恩惠和楚家小公子對她的好,和皇兄求了恩典,一門心思要來北狄照顧我。
皇兄氣得當場拂袖怒氣衝衝走了。
背後卻巴巴地給榮王捎信,讓流螢回府一趟。
他想用親情牽絆住流螢。
結果事與願違。
我心裏感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楚家小公子不在了,皇兄再也爭不過他了。
我擦一把眼淚,偷偷備了一包毒藥。
和親這一遭我是沒想過能活着回來的。
流螢顯然也想到了這茬。
可當我見到探花郎王峯,便一起目瞪口呆了。
我想象中的王峯已經死了,馬革裹屍,身首異處,黃沙埋身,我要找到他的屍骨然後幫他報仇,和流螢一起,做一件比白頭偕老更浪漫的事,生死相隨。
可現實是我看着他不知廉恥地陪在賽雅公主身邊,像只搖尾巴的狗,看着我低聲說:「我不記得了,是賽雅公主救了我,臣願伺候公主左右!」
流螢怕我衝動,使勁掐住我的手,生生把指甲折斷了,我是無知天真,可我也是後宮長大的孩子,只一眼,我就知道王峯說謊了。
他沒有失憶,他背叛了大燕,背叛了十萬將士,他是叛國賊,我大燕的十萬將士是死在叛徒手裏。
流螢明明難過氣憤得要死,卻死死拉住我,嘴脣都咬破了,忍住衝上去撕爛他的衝動。
我要裝着不在意。
賽雅公主嘲笑夠了轉身走了。
我學了幾天規矩,才見到翟翦禮,想不到他也是故人。
他是當年來大燕國做質子的北狄二皇子,他能登上皇位,不是他父皇良心發現,要補償他,老皇上有三個兒子,大皇子黨羽甚多,手段陰狠,依仗鐵腕手段隱隱有逼宮之勢,小皇子還未成年,不堪大用,只有多年蟄伏的二皇子,老皇帝想用他來制衡大皇子,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翟翦禮告訴我這些自然是爲了哄我心軟,逼我接納他。
怎麼可能?
我愣了愣,眼淚墜下來,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我本來想問一問翟翦禮:
「你還記不記得,是你殺了我的父皇和母妃,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現在想想,好像也沒有什麼值得詢問的意義。
他想和我親近,我像只垂死的小獸一樣,猛烈掙扎。
手忙腳亂中摸到頭上的一支金釵,猛地攥住,惡狠狠插進他的胸口。
翟翦禮惱怒地瞪着我,神情像受傷的野獸,彷彿要把我生吞活剝。
流螢衝進來把我護在懷裏,他拔出金釵擲在地上。
我以爲我死定了。
可不知爲什麼,翟翦禮並沒有聲張,而是悄悄找了金瘡藥自己塗抹。
最初的驚懼平復後,我開始後悔,爲什麼當初不把他餓死、凍死,今日又爲何是一支金釵,要是一把匕首呢?
我暗自謀劃下次刺殺,然而翟翦禮卻命人把我房裏的尖銳鋒利的朱釵都收走,只是太后和皇后天天教我規矩,磋磨我。
我的計劃有變,用了大燕在北狄後宮的暗線。
一抬眼就看見一張字條。
王峯答應我在寺廟見面。
該我惹得罪孽,我要親自來了斷。
這一天街市喧鬧,車水馬龍,我眨一眨眼,彷彿又看見了那個大燕後宮無憂無愁的小姑娘。
其實,我今年纔剛十八歲。
滿城繁華映在我眼裏,映出一片淚光。
我吸了吸鼻子,精心打扮流螢,心裏一遍遍對她和楚家小公子說:「對不起,對不起,等我到地下親自去磕頭賠罪。」
流螢握住我的手,塞了一顆糖在我嘴裏。
「謝謝公主給我這麼多賞賜,喫顆飴糖就算收下我的回禮了。」
流螢衝着我一笑,滿眼都是光:「我也想去上個香,拜拜神仙……」
流螢心裏積壓的委屈與隱忍,她心心念唸的小公子吖,你看見了嗎?
我在王峯面前擺滿了大燕的點心。
他在禪房裏假情假意,嗚咽訴苦,他十年寒窗無人問,才探花及第,榮華富貴迷人心,又怎麼肯捨生取義。
好狡辯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
他還攀咬楚家,剛愎自用,功高蓋主,不可一世,混淆視聽。貽笑大方,無稽之談,楚家是世代忠勇,只能增加他的可惡而已。
我笑笑,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如今我爲魚肉,人爲刀俎,盼駙馬爺念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份上別落井下石。」
我把糕點和酒擺出來,一口一口就着喫。
王峯才放鬆警惕,喫着特意爲他準備的點心。
酒喝得差不多。
我打探楚星塵的下落。
王峯迷迷糊糊地。
「我都回去帶人搜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首,許是和我一樣躲起來了,要麼早餵了野狼野豬了!」
呸呸!
野狼野豬連你這樣的畜生都不喫,又怎麼會捨得喫楚小公子。
我想楚星塵一定還活着!

-3-
三天後王峯暴斃。
而賽雅因爲太過生氣,大鬧一場。
她把流螢綁去了。
我去求翟翦禮救流螢,他趁機要挾我,救回流螢就準備侍寢。
我曾經掙扎着想要老死後宮,相安無事。
可翟翦禮喜歡我,只因爲我曾在大燕救過他的命。
就像楚家小公子喜歡流螢,不管隔了多少年,是因爲流螢是那個他「從小第一眼看見」的流螢。
我含着流螢給我的糖,壓下舌尖的苦澀,握着翟翦禮的手說:「哦,救回流螢我就答應你的要求。」
我給流螢擦藥,心裏默默心疼這個還小我幾個月的姑娘。
一年前,楚家小公子求了父皇的口諭,等他凱旋爲他賜婚。
那天流螢回來時扭捏得很,嘴角怎麼都壓不住。
臭丫頭還和我說要一直陪着我,不想如意郎君,原來她已經有心上人了。
她笑得兩眼發亮:「他沒有騙我,他真的變成了和他爹一樣的將軍。他還求了聖上……」
時隔不過短短一日,婢女正跪在牀榻旁給她擦着冷汗。
她堅強善良的眸子在微黃的燈火下閃着淚光。
我伸手拉拉她的手指。
「我陪着你呢。」
「嗯。」
「傷口還疼不疼?」
她搖搖頭,又小聲吸了下鼻子。
我脫了鞋,光着腳爬上她的牀。
「我上來你一個人就不會害怕。」
「我不怕,我知道公主會一直陪着我。」
她懷裏緊緊抱着那團被子,紅着眼尾,生怕哭出聲惹我傷心。
漆黑夜色裏,她哽咽着回道。
「公主,下次不能冒險了,也不要再爲了我去求人。」
「知道了,我答應你。」

-4-
流螢,好姑娘。
想不到我再一次食言了。
幾日後的新婚之夜,第一次因我拒絕,和太后的攪局,進行到一半就結束了。
誰讓我是和親公主,沒人記得那個大燕國後宮裏千嬌百寵的尊貴公主。
也沒人知道喜燭高燃的後宮中,暗藏着凜冽殺氣。
我要支走流螢,誰讓她是個實心眼子。
可我還是錯估了她的忠勇。
就要和翟翦禮同歸於盡。
獵物又怎麼是獵人的對手。
流螢撲到桌上把半壺毒酒搶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到頭來,棋差一步,已是死局,卻讓流螢用命把我救了。
我木然地抱着流螢不肯鬆手,拼命往她嘴裏塞糖。
流螢小小的身軀居然有那麼多的血,我雪白的羅裙都染紅了。
翟翦禮臉色蒼白,輕聲靠近:「嫣然?你在做什麼?」
我摸着流螢的臉,仰起笑臉:「流螢最好哄了,給她糖就好了。」
「她怕疼,實心眼兒,我得護着她。」
更沒想到翟翦禮居然會選擇自欺欺人。
我被他打暈。
再醒來時,頭下墊着金絲軟枕,身上蓋着錦被繡裘,幔帳低垂,簾鉤上繫着串風鈴。
疼痛已經平息,好像昨夜種種只是一場夢。
我渾身沒有力氣,卻要親自去送流螢。
我覺得難過,可不知道爲什麼,又完全哭不出來,甚至笑了一下。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捲進時間的漩渦,將我撕扯成無數碎片。
那些碎片都拼湊成一個小小的我。
我想夢裏問問流螢她黃泉碧落她找到楚小公子了嗎?
如果他還活着,就躲得遠遠的。
是我要報仇,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害死了流螢。
映在牀簾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綽綽動起來,牀幔被掀開,露出一張令我厭惡至極的臉。
婢女端着個托盤走過來,上面盛着碗烏漆嘛黑的藥汁,翟翦禮伸手接過。
宮殿裏很安靜,只有湯匙在碗中一下下舀過的瓷器碰撞聲。
這算什麼?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湯匙抵至脣邊,盡是腥臭苦澀之味。
前塵往事盡數浮上心頭,流螢知道我怕苦,每次必會拿顆糖哄我。
可我以後都不會再喫糖了。
我努力嚥下嘴裏的苦澀。
「你要是不想喫,我就把她的屍體拋屍荒野,蟲蟻啃咬,風吹日曬。」
我奪過碗,墨色滾燙的汁水大口大口吞嚥,連衣襟也滴上藥漬。
翟翦禮取出一方帕子替我擦乾。
我望着這個跟我糾纏不斷的人,字字泣血。
「翟翦禮,我恨你!」
「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詛咒當朝皇上,大不敬之言,婢女聽了白着臉跪倒下去,斂目垂首,只當自己沒聽到。
翟翦禮把污帕捏在手中,陰着臉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計什麼,盤算什麼,權衡什麼,反正,我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了?
室內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過了許久,他道:「你曉得自己的身份,以後,別做不該做的事。」
他本就是鋒利的面貌,當了皇帝,殺伐果決,身上的氣質愈發內斂威嚴,那雙眼睛烏沉沉的,我在裏頭的倒影裏瞧見了我自己。
一個頭發散亂、蓬頭垢面的瘋女人。
我也曾,雲鬢花顏。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活着給身邊的人帶來無盡的災難。
求不得心安理得,那便求個死得理所應當。
雖然翟翦禮極力封鎖消息,我傷了他的事還是被人隱祕傳開。
服侍我的婢女們戰戰兢兢,眼神驚懼。
皇后幾次派人前來喚我,想問明事情真相,都被翟翦禮擋了回去。
「嫣然,你不必擔心,這件事不會有人爲難你的。」
我躺在牀上,連眼皮都懶得掀開。
深情的戲碼不必演了。
如今流螢和楚小公子都團圓了,而我也該找我的父皇和母妃贖罪去了。
我不再想活。
我這一生好像災星,身邊的人留不住。
「嫣然,若我不想你死呢?」
我合上眼睛,嗤笑一聲:「你還真管得寬。」
「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要過我的奈何橋,下輩子別再遇見了。」
他猛地將我拉到懷裏,頭埋進我的頸側。
我掙扎了幾次,只覺蚍蜉撼大樹,索性由他去了。
翟翦禮開始逼着我喫藥。
「既然嫁過來了,人在我們北狄,那生死都攥在我手裏,我不讓你死,就算閻王也不敢收你!」
他將藥喂到我嘴邊ṭůₖ,我就將頭扭到另一邊。
他捏着我的臉,強迫我張口灌進來,我就摳着喉嚨吐出來。
他含着餵我,強硬地度到我口中,反被我咬得鮮血淋漓。
翟翦禮大怒,命婢女將我捆綁起來。
每隔三個時辰喂一次藥,兩個時辰喂一次粥。
喂完趕緊將嘴堵起來,防止我吐出來。
我們像兩隻紅了眼的困獸,誰也不肯放棄自己的立場。
「翟翦禮,有本事就一直這麼捆着我,可你要知道,人要尋死,總有辦法的。」
他猛地把我拽到牀上,欺身而上,粗魯地去撕扯我的衣服。
我像只死魚一樣,停止了掙扎。
不着寸縷的身體,在他面前了無生氣。
他面色如寒山冰川,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毫不畏懼:「翟翦禮,你還想要幹什麼?」
翟翦禮眼中只剩下怒火,他抱起衣服給我裹上。
「對不起,嫣然,我只想要你喜歡我,你心裏能不能想想我。」

-5-
我心裏能不能想想你?
我笑了。
「我一直想着你呢,」
「每時每刻都想你死。」
翟翦禮在我譏諷嘲弄聲中轉身離開。
許久沒有再來過錦和宮。
我樂得清靜。
舊人也恍惚入夢。
流螢十歲入宮,與我情同姐妹。
楚家小公子喜歡流螢,母后不是不知道。
可明知道,還要欽定他爲駙馬,因爲知女莫過母。
喝得醉醺醺的楚星塵,拉着流螢闖進我寢宮。
死活要和我劃清界限。
堂堂一國公主,比不上流螢這個臭丫頭。
皇兄終於卸下他那成熟的儲君架子,心疼地問我:
「嫣然,你要是喜歡,皇兄幫你爭一爭。」
「強扭的瓜不甜,這話還是你告訴我的。」
皇兄面色一怔,伸手在我頭頂上摸了摸,我們兄妹還真是連喜歡的人都是一樣的。
不過一年後我在狀元宴上遇到了探花郎王峯。
後來無數的日子裏,我總在想:
若是那時的我們,都能狠狠心,一切會不會。
就不一樣了……
時間流逝對我已經沒有意義。
我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護着流螢的屍骨。
我已經害了她,不能再害她屍骨無存,成爲天地間遊蕩的孤魂。
從前我是高貴的公主,自認爲有神明庇護,可是流螢死後,我怕了。
宿命是人絕望時心裏生出的最後一絲希望。
宮人們嚼舌根,說後宮要選妃了。
我整日抄佛經,性子越發淡泊。
夜裏,許久未出現的翟翦禮再次踏入錦和宮。
他只問我兩句話。
「你要一直這樣了。」
「哪天北狄與大燕再開戰?」
翟翦禮是個好獵人。
他總是能拿捏我的七寸。
活着活着我就想明白了。
死容易,我多活一日,就能給太子哥哥爭取足夠多的時間。
我就有帶着她們重歸故里的希望。

-6-
此時此刻我不再是敵國的公主,真正成了翟翦禮後宮的一個妃嬪,他進了我的位份,還賜了封號。
賽雅公主見不得我好,每次都要親自送我一碗避子湯,我實在不想生個孩子陪我一同受苦。
每次都心裏樂呵呵地接受。
就這樣卻還是發生了意外。
來年開春,北狄國破例邀請燕國來訪。
受邀的本是皇兄,卻是皇嫂和幾位大臣來的。
我終於見到親人了。
酒過三巡,我與皇嫂偷偷溜出來,久久抱在一起,皇嫂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問我,過得好不好?
我用力點頭:「極好!」
「看到你能看得開,我也安心了。」皇嫂看着我,我分明比她年長兩歲,她卻替我操心多一些:「嫣然,如果你過得不好,我和你皇兄會不安一輩子的。」
我拉着她急切地問:「他呢?可曾找到他?」
「人還活着,他還活着!」
我眼睛乾澀,心裏確定他活着,便不大想說話了。
酒過三巡。
我們回到宴席上。
皇后坐在翟翦禮身邊,她笑着問皇嫂:「都說大燕的舞蹈天下一流,不知道能否讓我們開開眼?」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皇嫂身上,她緩緩施了一禮,還未開口,我猛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而翟翦禮端坐在那裏,仍然那麼淡定無情。
我彎下腰,微笑回道:「我是大燕國的和親公主,這支舞我來跳最能體現我們北狄和大燕的友好關係。」
此言一出,衆人譁然。
皇嫂對我搖搖頭。
我盯着翟翦禮,以爲他會拒絕,可他只是拍了下皇后的手柔聲道:「既然皇后想看,那就安排安妃跳吧。」
最痛苦的,不是絕望,而是習慣了絕望,突然間窺見了光亮。
我在期待什麼呢?翟翦禮是北狄的新君啊!
終究是我,太可笑了。
我記不清宴會是如何結束的。
那天最後的最後是一片血光。
我小腹猶如墜了一塊大石,壓着我從高樓墜下來。
疼痛真的能將人撕裂,冷汗浸溼後背,我很快就站不住,整個人撞到大殿上的柱子。
疼痛讓人說不出話來,眩暈和噁心,全身都是冰冷的,唯有不斷湧出的鮮血,順着翻飛的紅裙流下來。
翟翦禮那樣冷漠的人瞬間失控,他暴躁地怒吼:「太醫,太醫!」
再醒來,我疼痛已經平息,好像昨日種種不過是場夢,我渾身沒有力氣,勉強把身體舒展開躺平。
太醫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大概是翟翦禮眼中的冷意太過明顯,他皺着眉頭:「什麼意思?朕讓你說實話!」
這真是喫人的皇宮,我打死也想不到我能懷孕了。
翟翦禮當場打了皇后的臉。
「嫣然,你有喜樂,我們有孩子了,你怎麼這樣不留神遇喜樂都不知道,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我怔愣住,爲何賽雅的避子湯我一碗沒落地喝了。
還能懷孕?
更覺得奇怪翟翦禮能允許外邦女子生子,若是公主還好,皇子他不擔心母憑子貴嗎?
當然這不是我該關心的問題。
這下子熱鬧了,皇嫂在北狄多留了兩日。
我鬆了口氣,不用面對翟翦禮,避免了很多糟心事。
我知道後宮的孩子都命運多舛,能不能生下來還不一定呢。
那時我真的很蠢,懷孕七個多月時,我小產了。
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婢女在我湯裏下了藥,我與她無冤無仇,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疼痛已經平息,好像昨夜種種只是一場夢。我渾身沒有力氣,勉強把手往下一探,腹部一片平坦。
五個月了已經到了顯懷的月份。
可是終究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我的孩子,我感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覺得難過,可不知道爲什麼,又完全哭不出來,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翟翦禮不會讓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來了也不會讓我養大。
翟翦禮一開始常來看我,有一次還抱着痛哭的我勸慰。
我也瘋了,口不擇言:「翟翦禮你真是眼盲心瞎,我恨你!」
「又怎麼願意給你生下孩子?」
翟翦禮陰着臉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思量什麼,權衡什麼,反正,這個孩子已經成了陰謀的犧牲品。
一屋子的人都跪在地上,過了許久,翟翦禮道:「安妃你曉得自己的身份,以後,別做讓人厭惡的事牽連無辜!」
翟翦禮死死盯着我,半晌,眼中是滔天的厭惡,冰冷無情:「嫣然,你好好思過!」
我重新跌進牀榻上,靜靜地看窗外風景。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裏黑得不見手指。
短短數日,我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腰上已經沒有薄肉了。
期間賽雅來過兩次,出言譏諷我幾次,看着我不願意說話,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
這錦和宮徹底成了冷宮。
我一直拒絕侍寢,也始終走不出來,翟翦禮也覺得索然無味,對整日悶悶不樂的我沒了耐性,很久不曾來看我了。
太后也不再拿我立規矩。

-7-
一年後聽說,翟翦禮出宮時,遇上了刺客。
那麼的遺憾,翟翦禮只受了點傷。
一時間刺客與北狄士兵廝殺成一片。
他身手敏捷,在早已預知的敗局之中,仍以身肉搏,迅速向翟翦禮刺殺。
刀尖劃過翟翦禮的脖頸。
鮮血四濺,血流如注。
可惜流血的是刺客。
翟翦禮命人把當場抓獲的刺客,剝去衣服,懸掛在城牆,由北狄將士和士兵鞭打。
那刺客生不如死,活活被鞭打折磨,抽打到血流滿地,皮開肉綻,露出白骨。
我聽着這些,心緒越發不安寧。
皇后突然來到錦和宮。
我慌忙過去施禮:「臣妾見過皇后,皇后萬福金安。」
皇后假情假意:「天氣涼了,本宮特意來看看安妃,安妃可要記得多添衣裳。」
「臣妾多謝皇后關心。」
皇后看了下我身後的忍冬:「你們都下去,本宮有些體己的話,想與安妃說。」
皇后說罷,還示意她的近身婢女在屋外守着,如此神色嚴謹,我竟有些慌張:「皇后有什麼話不可讓人知曉?」
「你可知曉皇上遇刺一事?」
我微微點頭:「臣妾剛剛知曉。」
「那你可知刺客是何人?」
「不知曉,皇后有話不妨直說。」
我不想和她虛與委蛇:「難不成是亂臣賊子,還是原來大皇子舊部?」
「大皇子舊部!亂臣賊子!」皇后忽而譏諷而笑,她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正色道,「本宮可是聽說,城牆掛的是燕國的楚星塵少將軍,還聽說了,他在暈過去之前喊了一句:「流螢。」
我驚恐萬分:「不,不可能,楚星塵他不能來北狄。」
「安妃,是與不是,你去看看便知曉了,城樓戒備森嚴,皇上不讓閒雜人等過去,本宮心善不想你大燕公主連故人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或許你此刻去了,還能趕上見他最後一面。」
我跌跌撞撞一路奔跑去城樓。
我心要跳出來了。
我不敢想象,那懸掛被鞭打的是楚星塵,流螢至死都不敢宣出口的意中人。
可是,當我遠遠地看到懸掛在城牆之上,赤裸着上半身,被士兵不停鞭打的男兒郎,他是楚星塵,他真的是楚星塵。
我腳下發軟,癱坐在地。
而翟翦禮迎風站立,他居高臨下,睥睨天下,身上的氣質愈發內斂威儀,那雙眼睛陰沉沉的。
我慢慢爬起身,想要衝到楚星塵跟前,卻被侍衛攔住了:「請貴人留步,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撲通跪下,以頭叩地,聲嘶力竭地呼喊:「皇上,臣妾兄長在城樓上,求皇上全他衣冠,還他體面。」
「臣妾兄長在城樓,請皇上全他衣冠,還他體面。」
翟翦禮漫步來到我跟前,他扶我起身,還溫柔地拉着我的手,頗爲心疼地撫摸着我額頭磕破皮的地方。
上位者的威儀壓得人喘不過氣,他盯着我許久,才道:「楚家男兒殺了我們那麼多將士,他死不足以泄憤,何況他姓楚,怎麼就成了公主的兄長呢?」
「皇上,楚星塵是大燕的子民,他就是臣妾的兄長。」我止不住眼淚大滴大滴落下,「皇上,臣妾求您,他不是刺客,這也不是戰場。」
我拼命哀求:「皇上,他是臣妾兄長,臣妾求您饒他一命,饒他不死。」
「朕若不允呢?」
我沒有絲毫猶豫:「臣妾願以身赴死,與兄長共赴黃泉。」
翟翦禮怒惱:「你,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你百般求見就是爲了威脅朕嗎?你從沒問問朕是否受傷了?」
「你當日小產,朕也痛失孩兒,你也不曾問問朕好不好?」
「臣妾不敢,臣妾一時迷了心神。」
「不敢也罷,迷了心神也罷,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了。」
「臣妾無能,不能保護皇嗣,罪孽深重,臣妾寧願喫齋唸佛,一生不問世事。但請皇上饒恕臣妾兄長。」
我們就這麼對峙片刻,翟翦禮終於鬆了口:「把人給朕放下來。」
我衝過去,拿過忍冬手裏的披風把楚星塵裹緊,抱緊他,一遍遍呼喚:「楚星塵,楚星塵,我是公主,求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聲嘶力竭,楚星塵終於緩緩地抬起眼皮,他嘴角流着血:「公主,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楚星塵,楚星塵你怎麼這麼傻,爲什麼不好好活着,你來這裏做什麼啊?」
「公主您莫要生氣,是臣無能,臣守不住玉門關,臣對不起十萬大軍,可臣不敢死,也不能苟活,眼睜睜看你們在北狄……」
楚星塵吐出一口血,我抱緊楚星塵:「楚星塵你挺住,我去找太醫,我去找太醫。」
「不公主,公主我還有話沒說完,你讓我說完我怕以後沒有機會了。」
楚星塵緩緩而笑:「公主,我想流螢,她還好嗎……」
「楚星塵,這個荷包,流螢,她一直都記掛着你,她,她去了。」
楚星塵的心神散了,緊握荷包的手垂了下去,我哭得肝腸寸斷:「叫太醫,叫太醫啊……」
婢女把手探近楚星塵的鼻子處:「貴人,人已經沒氣息了。」
「楚星塵,楚星塵,我送你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你放心我會送你們回去的……」
我胸口堵上一口氣,暈厥過去了,高高的城牆臺階上跌下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流螢一襲紅裙,在漫天血色裏跳舞,楚星塵也是紅衣豔豔,他們都被無邊的血色淹沒。我曉得他們要走了,我該抓緊時間說點什麼,幾度哽咽卻不能說出口,我在心裏一遍遍喊:「你們,你們不要走!等等我!」
我想追上他們,我拼命要跑,拼了命地追趕。
猛然睜開雙目:「流螢,楚星塵!」
映入眼簾的,是翟翦禮那張擔憂的臉。
翟翦禮目光深晦:「他們在你心裏,還真是不可替代。」
我跪下求翟翦禮,帶着幾分哭腔:「皇上恕罪,楚星塵呢?」
「他的屍首架於柴木之上,朕尋思着若是死不見屍,怕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朕的,你去看他一眼,就可以點火了。」
翟翦禮這話說得極其平淡卻又好似十分善解人意。
倒成了他一心爲我着想。
楚家世代忠良,男兒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我握緊翟翦禮的手:「皇上,臣妾再求您一次,把楚星塵的屍首送回大燕,好不好?臣妾求您!」
「嫣然,你不要仗着朕喜歡你,就什麼都敢求朕,你更不要以爲只要你跪下來,你就可以爲所欲爲!這是北狄!」
我跪在翟翦禮腳下,抱着他的腿,一下下磕頭,苦苦哀求:「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臣妾求您!」
「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怎麼下葬有那麼重要嗎?」
「皇上,楚家是大燕的忠臣,人雖死,其魂猶在,他有家鄉和親人,他該魂歸故土,皇上死者爲大,臣妾只想全了我們兄妹最後一點情義,求皇上成全。」
翟翦禮緩緩起身,他居高臨下,用一種打量揣度的目光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算計什麼,權衡什麼,就在我心灰意冷時。
他緩緩道:「嫣然,朕偏不信這些,朕要讓楚星塵挫骨揚灰,什麼其魂尚在!」
翟翦禮大步邁出去,我撲過去,擋在翟翦禮身前,緩緩脫了衣裳,用力吻他:「皇上,求您憐愛,您若同意送楚星塵屍首回去,從今往後,臣妾感恩戴德,好好服侍皇上。」
翟翦禮目光顫抖:「嫣然,到底是朕和你的情義重要,還是那具屍首重要,朕真心實意守着你兩年多,你不爲所動,今日爲了全你的兄妹情義,你卻放下自尊……」
「皇上,不是這樣的,臣妾心裏有您的,臣妾這輩子被恩情裹挾,皇上,他們楚家都是爲了大燕而死,這是臣妾唯一能爲楚家做的事。求皇上成全!」
大燕講究的是,魂歸故里,入土爲安,落葉歸根,這是活人能爲亡魂做的最後的事。
翟翦禮是不會明白的。
我往翟翦禮身上靠近,像蛇一樣攀上他:「皇上,這是臣妾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您了。」
翟翦禮慢慢環上我腰身,俯首親吻我,我沒有抗拒,主動回應,取悅他。
「嫣然,朕喜歡你主動些。」
我主動勾住他的腰身,親吻他的臉,然後是脖頸,他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一用力扯壞衣服,抱起我,讓我坐在他身上,一邊親吻,一邊喃喃道:「嫣然,朕喜歡你!你這纏人的妖精!」
翟翦禮抱我入榻,這場原該魚水兩歡的交纏,我再也體會不到了,只剩下麻木噁心的應付。
許久,翟翦禮才滿足地從我身上離開,他手指落在我乾裂的脣上,再次深深吻過來:「嫣然,你放心,朕答應你的事,絕不會食言的。」
恭送翟翦禮離開,我心倏然落到冰點,寒意從心底散發,全身都寒冷,打着顫蜷縮在牀角。
我知道了。
人死是涼的。
心若死了,也是涼的。
婢女進來給我一個湯婆子:「公主,暖暖吧,您睡一會兒。」
我抱膝縮成一團,眼淚像斷落的珠子一滴滴滾落,失聲痛哭:「對不起,對不起。」

-8-
後來,翟翦禮給我一塊帕子做信物,那是皇嫂的手帕,由此可見,他真的把楚星塵和流螢一起送回大燕了。
作爲回報,我費盡心思迎合他,取悅他。
翟翦禮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嫣然,朕早晚要被你喫了,你這磨人的妖精,朕恨不得天天陪着你,哪都不去了。」
我嗔笑:「皇上就會哄人,妾怎麼能是妖精呢,妖精是要命的,皇上又來取笑臣妾。」
「嫣然,就算你想要朕的命,朕也願意啊。」翟翦禮控制不住在我身上放肆,眼中滿是慾望,好像怎麼填都填不滿,比初承聖寵那晚,他的慾望更加明顯:「嫣然,你心裏是不是隻有朕了。」
我的父母,我的流螢,我的兄長都已經不在了,我這心裏,哪裏還容得下旁人了。
我嬌羞着輕輕點頭,合上雙目,翟翦禮冰涼的吻落下,他輕車熟路,我生澀回應着,慢慢便全憑他挑逗,跟不上他的節奏。
看着身邊熟睡的男人,我心底有些荒涼,我替翟翦禮掖了掖被子,他睡着翻過身,把我圈在他的懷裏,也不知是醒着,還是說着夢話,輕喃着:「嫣然,你別恨朕,別恨朕。」
不恨,怎麼能不恨?
翟翦禮,我們之間該是不死不休的關係呀。
這種時候,我就往翟翦禮懷裏鑽,看他忽然欺身而上,與我纏綿,夜夜笙歌,夜夜縱歡,而我心如止水,不喜亦不悲。
我一時後宮獨寵,性子也越發驕縱。
三個月後,被太醫診出有喜,翟翦禮便晉了我的位份,安貴妃。Ŧū́⁽
皇后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翟翦禮讓宮裏人仔細照顧我。
我卻乖巧懂事很多,說是爲了孩子,要學着做賢妻良母。
一日,我想喫大燕的糕點,鬧着和婢女一起下廚製作。
我覺得對不起腹中的孩子,可我只想爲自己所愛之人生子,卻是牽扯各種陽謀陰謀。
即使生下來,我也不願我的孩子生活在這喫人後宮。
終日不得安寧。
當天夜裏,我便身下出血繼而陷入昏迷。
再次醒來,已是半月之後,太醫拼了命救活我。
由於紅花計量太足,我身體傷了根本,今後都無法生育了。
經過這一遭,皇后娘娘被罰禁足半年。
我賴在宮裏不願出門。
翟翦禮不顧血污,守在我榻前,寸步不離,他說,如果我活不下來,他會讓整個太醫院給我陪葬。
老天垂憐,我活了下來,只是可憐那個未成形的孩子。
可我卻夜夜心驚,不敢入睡,翟翦禮將我摟在懷裏,我動了動僵硬的身體,睜開疲倦的雙眸瞅着翟翦禮,他目光猩紅,似乎剛剛哭過,他握緊我雙手。
聲音沙啞:「嫣然沒事了,你好好休息,朕會一直陪着你的。」
我聽着他有力的心跳,輕輕應了一聲。
緩緩扯着脣角淺笑,微微閉上雙目,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角處滑落,翟翦禮溫柔地給我拭去淚水。
太醫院說了我身體虧空太大,憂思過重,無力迴天了,好好將養着能多熬些時日。
我愛不成,恨不得。
深宮秋寒蝕骨,只靠着昔日裏的美好回憶過活。
闔宮宮女太監都說,安貴妃小產後,跟變了性情似的,與皇上如膠似漆,溫柔似水,皇上把我捧在手心,如珠似寶。
後來,我寸步不離翟翦禮身邊,翟翦禮去哪兒,都要帶上我,軍隊重地,武術校場,宮外營房。
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他說他怕失去我,我也回應他,臣妾半步都捨不得離開皇上左右。
太后出面質問我:「安貴妃,你與皇上如此,當真放得下過去嗎?你明知道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是皇上借皇后之手除去的?」
我婉婉而笑:「太后娘娘說什麼,臣妾聽不懂,皇后娘娘已經罪有應得了,臣妾已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自然懂得珍惜眼前人,原來臣妾看不清本心,錯過好時光,如今臣妾與皇上恩愛不疑。還望太后成全!」
太后低頭喃語,像與我說,也像自言自語:「難怪皇上喜歡你,你這股灑脫肆意、孤傲頑強的氣質,皇后十個也鬥不過你。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我怔了下,驀然紅了眸子,很久以前我也認識一個灑脫肆意,孤傲頑強的人。
原來,我與流螢竟活成了一個模樣?
從太后宮裏回來後,我開始熱衷於做刺繡。
我給太后繡過兩身夏衣,給翟翦禮也繡過幾件貼身衣物,我還給皇后娘娘也繡過兩塊帕子。
我繡得最多的,是給自己的。
我總跟翟翦禮說,我在給自己繡壽衣,三層壽衣,要繡好久好久。
哪怕我重病臥在牀榻,熬着心血過日子,我也沒忘了繡壽衣。
翟翦禮說我魔怔了,我只是笑笑:「皇上,在臣妾的家鄉,一定要自己繡壽衣。」
我久病成頑疾,終於走到盡頭了。
太醫搖着頭說:「貴妃娘娘憂思過重,五臟俱毀,大限將至了。」
我平靜地躺在牀榻上,睡着睡着就醒了,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身在何處。
翟翦禮一直守着我,見我精神好些了,便到我跟前,從十八歲到二十三歲在北狄皇宮。
我握緊翟翦禮的手:「皇上,臣妾知曉臣妾的日子到頭了,臣妾這一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唯有一個心願未了。臣妾家鄉要求個落葉歸根,皇上要答應臣妾,死後把我送回去,臣妾心願便了了,此生無憾。」
「當然可以,都依你,什麼都依你的。」翟翦禮點頭。
翟翦禮把我擁入懷裏:「嫣然,你可想過朕,這些年,你可真心喜歡過朕。」
我心一沉,雙手環過翟翦禮的腰身,淺淺應道:「當然。」
原來,僞裝了這些年,說着虛情假意的話,我如今連眼皮都不眨。
翟翦禮緊緊把我擁在懷裏,我額頭冰涼一片,大概是翟翦禮哭了。
我卻沒有力氣去計較這些,閉上沉重的雙眸:「皇上,臣妾乏了,要先睡一會兒。」
所有人都說,翟翦禮愛慘了我,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送給我。
可是皇帝的愛,摻雜多少權謀,帶着多少算計。
翟翦禮也許對我有愛,不過和權謀算計比起來,不堪一擊。
我懷上孩子的那一刻,也曾動搖過,前半輩子都是大燕的和親公主,我的後半輩子就只想做個孩兒的母妃。
那天,翟翦禮身體抱恙,喚了太醫,我想着去探望他。
隔着一道虛掩的門,我看到翟翦禮和護國大將軍調侃。
他們話裏說到當初破例邀請大燕來訪,故意在殿前羞辱我國使者。
看着我一步步走進陰謀,借我國使者的口傳遞出我在北狄受辱生活。
他們早就查清我和楚星塵有過瓜葛。
而楚家是將門世家,爲了大燕的河山戍守邊疆,是大燕皇帝的左膀右臂。
楚星塵刺殺翟翦禮,是翟翦禮設下的另一個局,先把人引至北狄,再痛下殺手,楚星塵意圖謀殺北狄皇帝,此等罪行,就是到大燕皇帝那裏,也是理虧不敢有絲毫辯解。
翟翦禮笑得陰險狡詐:「朕這是一石多鳥之計啊!朕不但要楚星塵的命,朕還要安貴妃的心。哈哈,這大燕這次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想想就痛快。」
華將軍也一陣狂笑,恭維着翟翦禮道:「皇上,還是您英明神武,大燕沒了楚家軍,就像沒了手的廢物,待我軍休養生息拿下大燕,皇上您真是一代英雄。」
我恨不能衝上去將他們碎屍萬段,卻咬碎牙齒忍下來。
腹部也傳來陣陣痛意,又聽見翟翦禮說:「哈哈,這北狄的皇位是朕用命換來的,殺楚星塵,斷大燕手臂,一統天下指日可待。」
「皇上聖明,臣願誓死跟隨皇上。」
翟翦禮搖晃着酒杯:「朕要這千里江山和絕世美人。」
看到這裏我喉嚨一甜,怕忍冬驚慌,我又咬緊牙生生嚥下去,口腔裏滿是鐵鏽味兒。
每一步都是他算計好的。
小產生死邊緣徘徊,我深知活着比死了更難。
我一次次夢見流螢,她求我好好活下去。
我不能讓他們枉死,更不能讓那個時刻算計我,要滅我的家國的翟翦禮高枕無憂。
我大燕繡品出衆,花樣百出,就是北狄頂端的商人都爲之感嘆,自嘆不如。
我的壽衣藏繡着北狄各處重要地方的地形圖,佈防圖,還有全國的簡單城市分佈地圖。
我把北狄那些要臣的性情,缺點,摸得清清楚楚,把皇兄留給我的暗線全都派上用場。
翟翦禮以身做局,我便以愛做局,我們誰也不比誰光明磊落。
……
我每日主動承寵,慢性毒藥就塗抹在脣脂上。
只可惜我看不到翟翦禮毒發身亡的那日了。
真是遺憾啊!
翟翦禮抱着我,不甘心地道:「安貴妃,你心真狠,一點都不願意陪着朕嗎?」
我脣角牽起一抹笑,恍惚我瞧見流螢和楚星塵,他們共騎一匹高頭大馬:「公主,公主,我們來帶你回家了。」
「回家?」
「回家!」
「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嗎?」
「不分開了!」
馬蹄絕塵而去,耳畔傳來流螢低聲耳語:「給你喫糖!」。
「我的糖分你一半。」
「啊喲喂,楚星塵你不行呀!你的夫人要我來寵!」
我揶揄着,被楚星塵下馬追着打。
「流螢,好流螢,管管他!」
流螢張開雙臂護着我。
我們打着鬧着。
門外燈籠在夜色中暈開胭脂色,一聲爆響,漫天綻放起了流火煙花。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永遠合上了眼眸。
北狄安貴妃薨了,在她來北狄的第五年,薨於她二十三歲那年。
番外二(翟翦禮):
我是北狄的新君,我出生在北狄勢弱時,我母妃是後宮的洗腳婢。
我出生就是一場豪賭,還好我命大。
我幼時就被送到富庶的大燕做質子,用朝不保夕來形容毫不誇張。
我曾想過一死了之,被其他質子欺負也任之隨之。
大不了死了重新選個肚皮投胎。
嫣然曾對我有救命之恩,就像一束光,讓我有了活下去的目標。
朝堂黨羽紛爭,後宮權勢陰謀,我是從小就看在眼裏的,厭惡至極。
我的父皇接我回北狄可不是良心發現,要補償我。
他膝下有三個兒子,大皇子黨羽甚多,手段陰狠,依仗鐵腕手段隱隱有逼宮之勢,小皇子還未成年,不堪大用,只有多年蟄伏的二皇子,他不想手上沾上親兒子的血,又不想做太上皇,就想到用我來制衡大皇子,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這些話我也對嫣然說過,可她並不爲所動。
人啊,對於不屬於自己的美好事物,總是那般執念,失了本心。
後來我父皇死了,太醫說死於急症,死無對證,先皇后自戕,沒有人能證明他們的死與我有關,我繼承皇位,我母妃升爲太后。
這些年母后就靠賽雅公主照拂,我比誰都清楚, 賽雅公主野心勃勃, 也想要分一杯羹。
但我是誰?
爲了拉攏我,她們迫不及待地將美女送到後宮。
我想起嫣然。
於是我發動戰亂,果然,內憂外患, 讓大燕腹背受敵。
很快就敗下陣來。
我趁機點名要嫡公主和親。
嫣然恨我,整個北狄都知道。
可她紆尊降貴咬牙切齒記恨了我好些年。
甚至不惜傷害自己,來算計我。
我在夜裏問過, 爲何她沒有心?
她這些年, 心裏始終惦記着別人, 就連她陪嫁的婢女都被她視若珍寶。
我抱着她嫁過來那天穿的嫁衣, 思念着她。
我想告訴她,我一直都會在。
如果重新來一遍, 我定會早早就表達我的心意。
哪怕在她身邊,做個侍衛也可。
和她不會有家國衝突,不隔着血海深仇,她的故土, 她的家人, 她的婢女。
明明她是聰明的,美麗的,善良的,對我卻也是最心狠的。
她想初來北狄時想殺我,用過金簪子,用過毒酒, 甚至用過肚子裏的孩子。
她給我的傷都在心上。
我都知道,可我捨不得, 我這輩子何嘗不苦。
作爲回報, 我答應她魂歸故里。
後來很久很久之後,我也死了, 死在了戰場上。
是被嫣然的皇兄親手刺死。
他說感謝我把嫣然送回家。
還說出了嫣然一身做局。
到死她都在算計, 因爲她將佈防圖都繡在了壽衣上。
她知道我一直都懷疑她, 不曾放下過戒心。
以身做誘餌, 一針一線都在算計我。
我將北狄的佈防圖幫她送到她皇兄手上。
「嫣然,真是個聰明的女人。」
「到今日你不恨她嗎?」
恨她, 好像做不到, 這些年都是靠着愛她得到她, 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
信仰突然坍塌, 我連追求都沒有了。
我們之間隔着國恨家仇, 她在我身邊的日日夜夜心裏也定是煎熬得很。
嫣然皇兄願意留下我一命, 讓我苟活於世。
我勾脣笑了, 我中毒了,所剩時日不多。
能死在嫣然皇兄手上, 也是幸運, 因此我握着他的手把劍刺進我心臟。
我這輩子的光不多, 喜歡的人就一個。
這輩子我都是靠手段,靠心狠,一步步爭取到今天的, 現下終於不用爭了,可以安安靜靜地闔上眼睛,睡一覺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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