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滿懷

道觀遭難,我下山去找安郡王。
他曾說自己不娶妻妾。
願守我一生平安無虞,與我白首不離。
可轉頭,我就在勾欄門前看到了他。
他懷中攬着個香香軟軟的姑娘。
我灰頭土臉挎着包袱,哭着跟在他身後。
像個投奔他的窮親戚。
「還跟?」他突然轉身,冷眼瞪着我。
我急了:「那你快點!我在門口等你。」

-1-
高承業面露厭惡:「快不了,有事就說。」
我匆忙用手背抹乾淨眼淚。
我師父病了,請了好多郎中都醫不好。
師兄不知去向,最疼我的江姐姐也不在鋪子裏。
我實在沒法子了,纔來找他。
以他當今地位,帶我入宮找御醫。
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我紅着眼扯他的袖子:「承業,救救我師父。」
他似是嫌髒,甩開我,掏出一把銀錠,隨手丟進了陰渠裏:
「哪裏來的乞丐,竟敢直呼本王名諱,快滾!」
高承業漠然拂袖而去,像是不認得我。
我俯身,撈一粒銀錠子,罵一句狗男人。
我把銀子仔細清洗,裝進包袱裏。
心思也一點點變得澄明起來。
剛剛是我情急之下犯渾,我應與他偷偷商議纔是。

-2-
晚上,我躲在安郡王府的屋頂上等他。
不多時,高承業回來了。
他在勾欄喝得酩酊,腳步踉蹌。
小廝攙扶着他回臥房休息。
許久,滅了的燈,重新亮了起來。
他推開窗子,皎白月光和我都趴在屋檐上。
「小月兒。」他低低喚了一聲。
我袖中飛出的分身一躍進入屋內,與他兩兩相望。
世人皆有三魂,胎光、爽靈與幽精。
但都囚於軀殼之中。
而我不同,我的三魂可化作分身。
高承業見到我,眼裏的歡喜也不藏了。
他身上沾染了酒氣,卻並無半分醉意。
方纔那紈絝浪蕩之態,分明都是裝給旁人看的。
他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腕,輕撫我的長髮,卻忽地縮回了手。
「小月兒,讓你生氣了,是本王的錯。你不願本體與我相見,才使出那分身的伎倆罰我,對不對?
「入宮太危險了,小月兒放心,我會想辦法救老道長。」
我的氣已經消了大半,剛想控制分身道謝,突地聽到急促的叩門聲,分身瞬時消散無影。
只見通傳的小廝神情慌張:「王爺!東宮出事了……」
寂寂夜色中,他披上黑色大氅躍上馬背。
威嚴如同天上的神明。
他回望了一眼我所在的屋頂。
用力夾了下馬腹,向黑暗裏疾馳而去。

-3-
半月前,我山崖下找到師父的時候。
他老人家就剩半口氣了。
郎中們都說是風症,喫了很多藥,病體卻不見好。
師父清醒時就摔藥碗,嘴裏嗚嗚哇哇地。
指着門讓我滾。
我纔不滾,高承業已命人把將銀兩和信送到了客棧。
信中說他不便護送,但已找好了名醫,就在城外的ŧů₅北山寺。
幽幽燭火之中,我輕撫他熟悉的字跡,心與月色一般溫柔。
果然,他還是我那個思慮周全的安郡王。他一直未曾改變過。
治病事不宜遲,我買了輛馬車,載着師父去北山寺。
心中盤算着等師父治好了病,就去當面找他道謝。

-4-
出城時,城門口喧囂熙攘。
人們都在伸着脖子瞧城牆上貼着告示。
聖上舉國尋找五月初五午時出生的貴人,入宮爲他和他的寵妃祈福。
人們在告示前議論紛紛:
「此人入宮必得聖上親封!那榮華富貴只怕這輩子也享用不盡。」
「唉,都是人,怎麼我沒有這般好的運氣!」
如今人人都道這命格尊貴。
卻不知我就是這個時辰出生的。
一出生便被親生父母棄於荒野,險些凍死。
幸而遇到了師父,他燒掉了我的襁褓,瞞下了我的生辰。
從小就告訴我,以後旁人問起,就說是八月十五祭月節子時生的。
還說他已經算過了,祭月節是個此生順遂的好日子。

-5-
次日一早,我和師父到了北山寺。
這裏香火不旺,鮮有人來,是個養病的好地方。
老神醫給師父把了脈,施了針,讓人按他的方子抓了二三十樣藥材。
一副藥得煎兩個半時辰。
我跟着僧侶們掃院子,喫素齋。
日日聞着藥香,坐在藥罐前扇扇子。
我時常會想起在子虛觀上安逸的日子。
也會想起待我極好的江涼姐姐。
東宮太子心悅於她,癡纏着她。
等她回來,定是要做太子妃的。
北山寺離城遠,僧侶們從不下山。
倒是高承業Ŧů⁴像往日一樣,常派人送東西過來。
有時是蜜餞糖糕,有時是名貴藥材。
有時是新出的話本子。
我瞭然,他是怕我太悶了。

-6-
一日,老神醫把我叫到一旁,說道:
「你師父應是中毒。此毒性緩,經年累月地侵蝕了四肢百骸,會在急火攻心之時發作,常被誤診爲風症。玄月,你快想想!」
下毒?酒是我親手打的,飯菜是師兄燒的。
丹爐丹冊早就落了灰,他老人家連看都不看。
思來想去,只有師父的心頭好有問題。
他有一珍藏之物,每日賞玩。
正是當今聖上賞賜他的名作《牧野圖》。
不知他是何居心,竟送了這樣一幅毒畫給師父。
上次我去安郡王府時也見過類似的畫。
師父仍在昏睡,夢魘裏還喚着我和師兄的名字。
我舍下一個分身照看他,自己則立刻去找高承業。
我越騎越快,只怕耽擱太久了Ṫû⁾,他也會如師父這般毒發難醫。
我翻窗進書房時,高承業正在更衣,褪下的雪白裘袍上濺滿了新鮮的血。
我慌了神:「承業,你受傷了?」
我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細細查看了一番他的身體,終於鬆了口氣。
一抬頭正對上他狹長的眼睛。
我的臉驟然紅了。
他只着裏衣,好胳膊好腿站在我面前,胸口上可怖的舊傷隱約可見。
「我們長話短說。我記得你房中有一幅很新的水墨丹青。」
他點頭道:「前些日子聖上賞了一幅。你若喜歡,本王贈你便是,怎麼還跑這一趟……」
他從櫃中取出卷軸,隨手丟在我面前。
對我,他向來是予取予求。
「這畫可能有毒。」
我以衣袖掩住口鼻,用隨身的匕首刮下了一點墨粉。
包進絲帕,將畫收了起來。

-7-
「神醫說我師父是中毒,他恰好也有一幅聖上賞的畫,我憂心你也,這才跑過來……」
他剛剛還溫柔的眉眼,瞬間覆上了一層寒意。
他應是也未曾料想到,聖上會對他這個閒散王爺存了疑心。
「承業,做王爺太危險了,跟我去當道士吧。」
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如從前那般輕撫我的長髮,笑道:
「無論我做不做王爺,都會護着你,守你一生無虞。你先回寺裏,照看好師父。
「今日起,無論如何都不要下山。你的仇,本王來報。」
我眼眶一熱,緊緊環住他的腰,我沒有信錯人。
我叮囑他,幫我打探一下,是否有師兄和江涼的消息。
他欣然應允。
依依惜別時,我瞧見後院中放着三個嶄新的百寶箱。
上面貼着大大的囍字,紅得扎眼,紅得驚心奪目。
高承業見我愣神,忙不迭把賀帖拿給我看。
我愕然,竟是太子弘湖的喜事。
那個說好與江涼姐姐青鸞尺素赤線同心的人。
下月初六,就和太傅之女大婚了。
如血的殘陽撕開雲層,馬蹄聲聲。
待我回到寺裏,分身寂滅不見,唯有藥香嫋嫋。
只要救了高承業就好。
分身舍一個便舍一個,我不後悔。
可不知江涼是否會後悔曾鍾情於太子?
如果她知道這門親事,也許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8-
對症下藥以後,師父的舌頭能捋直了。
話可以說清楚了,但身子骨大不如前。
如同隨時熄滅的燭火。
師父語氣悲涼,口齒不清:
「小月兒,是師父無能啊……」
師父說聖上不知從哪得到消息。
若用五月初五午時出生的人來煉藥,便能長生。
所以年年命師父煉不老丹。
師父本想着糊弄,等熬死聖上,便萬事大吉。
結果自己差點丟了命。
師父嘮嘮叨叨,老淚縱橫。
他說那日,親衛們在他面前凌虐了師兄,逼他們說出煉藥的法子。
師父說沒有,師兄說不知道,於是一個被拖走了,一個被丟下了山崖。
他已受了萬般苦,卻勸我放下執念。
不要管他,逃得越遠越好。
可我不想走,高承業讓我等着他。
他說我的仇,他來報。

-9-
一日又一日,我等得心焦,高承業沒有來。
他再不來,我和師父就快皈依佛門了。
聽住持說,神醫要下山醫治傷患。
我藏在馬車下,和他一起出了寺。
江涼姐姐不辭而別,師兄生死未卜。
着實讓我放心不下。
入了城,我直奔首飾鋪子。
大門緊閉,沒有上鎖,沒有灰塵。
我叩門喚江涼的名字。
開門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
她冷冷說道:「姑娘請回吧,我們店今日不做生意。」
此人的右手指根處有一層剝繭,是個慣使劍的。
我拖着她,讓分身爽靈從後院翻牆進去。
探明屋內情況。
江涼姐姐回來了,她面色蒼白浮腫。
一身素衣靠在樹下的竹椅上曬太陽。
她與曾經的精緻嬌俏判若兩人。
手指懶懶地搭在隆起的腹部。
眼裏失去了光彩。
呆望着院子裏的銀杏樹。
她身旁有兩個女子隨時伺候,衣着髮飾與應門的女子相似。
院內還有幾個瞧着眼熟的侍衛。
硬闖,無疑是以卵擊石。
我找了家客棧,託人給安郡王府送了一件東西。
是高承業爲我親手雕刻的雞血石印章。
那是我生辰時向他要的。

-10-
深夜,高承業獨自前來,面色沉鬱,捏着我的手腕說道:
「不是讓你一直待在山上嗎?」
我用力抽出手,質問他:「王爺,你早就知道江涼回來了,爲何不告訴我?」
燭火搖曳,他的臉半明半暗,聲音卻是淡漠的:
「小月兒,本王只是怕你擔憂。江姑娘不會有危險。那些都是太子的人,會精心照顧她直到生產。
「太子對江姑娘情深義重,待成婚後繼承大統,一定會找機會接她們母子回宮的。」
我無法相信這些話,是自他口中說出的。
我以爲,我以爲太子大婚,便會與江涼相忘於江湖,從此再無糾葛。
我苦笑道:「所以弘湖讓江涼做他的外室——」
「太子的紅顏怎能叫外室?她們身份懸殊,她既已知曉弘湖是太子,這已然是她最好的命了。」
高承業似有憤怒,但覺得自己措辭太過倨傲,姿態又放了下來:
「小月兒,他是他,我是我,我說過,既不會娶親,也不會傾心於他人。」
我抬眼望向他:「若聖上想要我的命,你會——」
他打斷我:
「不必再試探本王了,我早已作過了選擇。你當真以爲我不知道你就是五月初五生的藥人嗎?
「我費盡心思把你藏在寺裏,好喫的好喝的供着,讓人保護你,爲你師父治病,你便是如此揣度我的??」
我不語,桌上燈火搖曳,茶早就涼了。
幾枚針葉無精打采地浮着。
這裏只有我們二人,沒有眼線盯着。
但此刻的他比賭坊的他、勾欄的他,還要陌生。
我確實傻,還以爲他與太子不一樣。
他們對於心愛之人的願景竟如此簡單純粹。
在他們需要的時候,我們是個活物,這就足夠了。
這樣的人,居然值得我跑下山,還舍下了珍貴的分身去救他。
我抓起桌上那枚刻着我名字的印章,丟出了窗外。
「王爺,你救過我師父,我也救過你。一命抵一命。從此,我們互不相欠。以後不必再見了。」
我說得如此決絕,他卻連半句挽留的話都沒說,輕輕晃手中的杯盞。
他篤定若不依附於他,我在這中州城便無枝可依,會被人追捕,四處逃竄,連師父的藥錢都拿不出。
用不了幾日,還得再回來找他。

-11-
回寺裏接師父的路上,我看到了神醫的馬車,停在一間不起眼的醫館門口。
醫館裏空無一人,飄着濃重的藥味和腥味。
我生疑,往裏間走。
卻看到了一人多高的藥桶裏,泡着個披頭散髮鬼魅一樣的人,竟是師兄玄辰。
許久未見,玄辰的臉腫如饅頭。
分明已沒有了活人的氣息,胸口卻還在緩慢地起伏。
他的身體被撕出了許多傷口,未曾縫合,但也不再淌血。
就那樣大剌剌地裂開,裸露出皮肉,刺痛着我的眼睛。
「玄辰!玄辰!你醒醒……」
聽到我的聲音,他猛然睜開了眼睛,還擠出了一個笑容,聲音喑啞:「是月兒啊。」
玄辰最愛面子,如今落得人不人鬼不鬼,已沒有了半分尊嚴。
我顧不得抹去奪眶而出的眼淚,試着把他從藥桶裏往外拖:「師兄,師兄,我這就帶你走。」
我的手指剛一碰觸到他,皮膚便一塊塊脫落下來,露出了血肉。他目光呆滯,竟像毫無察覺一般。
他的眼睛佈滿血絲:「月兒乖,不哭啊。師兄求你件事兒,給我個痛快……」
此時,門外傳來動靜。
我抽出隨身匕首,哭着劃開了他的脖子,淡紅色血液淌進了藥桶裏,與黑色的藥水融爲了一體。
我躲在藥櫃後,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神醫見到玄辰已死,大驚失色。
慌忙讓藥童去給安郡王府送信。
聽到「安郡王府」這幾個字,我渾身冰涼,胳膊上的鮮血淋漓而下。
王爺啊王爺,你到底還要騙我多少次纔夠?
玄辰只是個膽小的、愛面子的尋常小道士。
哪裏知道什麼煉藥之法?
你爲何不信啊?!!
言之鑿鑿,說是爲了我,把我困在北山寺,吊着師父的命,會不會也是一步棋?
我無暇再哭,抹乾眼淚,買了壺師父最愛的老酒,從神醫的馬車上解了匹馬,向山上狂奔。
獵獵風聲在耳邊呼嘯,馬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我看見殘陽下師父佝僂的身影。
我衝他揚了揚手裏的酒葫蘆:
「師父,我回來啦!」

-12-
神醫不在的這幾日,師父無人照看,氣色還比從前好了一些。
深夜,我推開師父的房門。他喝了我買的酒,睡得正沉。
「師父,多擔待。」
我扛起他,上了馬車。
分身爽靈駕車,行至半道,高承業的侍衛持劍攔在了車前。
爽靈丟下馬車,引着幾個侍衛往林子深處跑。
留下的人依舊圍着馬車:「姑娘,請跟我回去。」
馬車之內是分身胎光。
我的本體從他身後割斷了他的喉嚨。
我背靠着馬車,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頸上,刀刃割破我頸間的皮膚,鮮血灑滿前襟。
「讓開。
「或者把我的屍首抬給王爺。」
他們果真慌了,不得不讓開了路。
王爺,你說護着我,看重我的性命。
那今日我便豁出性命賭上一賭。

-13-
下山的路一片坦途,分身爽靈已將侍衛們引到了懸崖處,遠離了本體的她已然寂滅成灰。
回到城內,我找了間客棧安頓師父。
今日是五月初五,過了今夜,太子就要成婚了。
高承業說這是江涼最好的命。
可我不信。
她的命從來就應該自己去選。
於是我在江涼的首飾店前鋪放了一把火。
看着火舌一寸寸蔓延,滾滾濃煙升騰而上,院子裏一陣兵荒馬亂,我生出了一陣快意。
我趁機劫走了江涼。
見來人是我,她的眸子亮了亮,又黯淡了下來。
一時間,我們竟不知該對彼此說些什麼。
那些一起支着下巴望着銀杏樹發呆的日子,其實過去了連一年都不到,卻已如同恍如隔世。
終於,我顫抖着開口:
「姐姐,天亮我帶你和師父一起走。
「我們去儋州,去遂州,或者去草原,總有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地方。等孩子出生了,咱們一起養。」
江涼笑道:「好啊,小月兒。」
她沒有提太子,沒有問高承業。
也沒有問我脖頸上的傷是哪來的。
她已經不是那個愛笑、愛鬧,會因我被野草割傷一點點就緊張的江姐姐了。
她像一尊被雨淋透的泥菩薩,眼看着就要一點點融化進塵土裏。
「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姐姐,你睡會兒。我去備馬。」
她點點頭說「好」,乖順地躺上牀。
我靠在馬廄邊,心中酸澀。
難道世間所有的女子,遇到了想要長相廝守的人,都會失去魂魄,只剩一具麻木的軀殼。
還是隻有喜歡太子的女人才會如此?

-14-
「玄月,玄月,怎麼給爲師弄這兒來了?」
我揉揉眼睛,已天光大亮。
師父怒目圓睜揪我的耳朵。
「師父,江涼呢?!」
師父詫異:「江姑娘也在這兒?」
外面迎親的隊伍敲敲打打,鼓樂聲已漸行漸遠。
大事不妙。
我忙推開江涼的房間,空無一人。
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我心頭掠過不好的預感。
小二說那位夫人天不亮便走了,往東市去了。
「師父,我去找江涼,你換輛馬車,從西城門出,在城外等我們。」
馬蹄聲急,我越過了浩浩蕩蕩迎親的隊伍,卻一步都無法向前了。
萬鶴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他們仰着頭,往樓頂上張望。
是江涼。
她穿着一襲紅衣,正坐在欄杆上,身子倚靠在‌檐柱‌上。
風吹散了她的長髮,奪目的紅裙遮不住她隆起的腹部。
一張臉未施粉黛,卻蒼白絕美。
她在等太子。

-15-
我忙向迎親的隊伍奔去,邊跑邊喊:「弘湖,別過來!別過來!」
可卻被人死死抱住了,我早該想到太子迎親,高承業也會在這裏。
他壓低聲音道:「你瘋了?你逃就算了!爲何回來送死?!」
我拼死掙扎,踢他咬他,可他依舊不肯放手。
我顧不得許多,立刻喚出分身上樓攔江涼。
可一身喜服怒不可遏的太子已經下了馬。
「何人鬧事?」
太子隨手拔出侍衛的長劍,走向人羣。
當他看清樓上人的臉,樓上的江涼也看到了他。
江涼勾起脣角粲然一笑,張開了雙臂。
血紅的身影一躍而下,伴隨着一陣驚呼,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砸在了愕然無措的太子面前。
鮮血從她身下、腦後蜿蜒而出,在弘湖腳下匯成一條條小河。
她很安靜,睜着雙眼,眼裏沒有淚水。
腹中的孩子也很安靜。
太子眼睜睜看着江涼嚥氣,看着江涼的身體冷掉。
他緩緩跪了下來。

-16-
太子瘋了。
他守着江涼不肯走。
直到誤了吉時,直到人羣散盡。
侍衛拉不開他,誰靠近他便要殺誰。
太子抱着江涼,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喃喃地說着一些胡話。
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歡過江涼的。
可他是太子,他能給江涼的太少了。
做個衣食無憂的外室,是他唯一能想出的爛透了的辦法。
我們四人相識多年,我一直覺得他對我的喜歡不及太子對江涼,暗戳戳地拿不出手。
唯今日,他見太子瘋傻,見江涼墜樓。
讓他幽暗的內心滋生出了恐懼。
良久,他終於對我說道:
「逃吧。小月兒,本王的人護你出城。」
他願在這風口浪尖放我自由。
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我低下頭,淚水欲落不落,聲音哀涼:
「可是王爺,我累了,我逃不動了。眼下你放走我,只怕你也難活。你不救我師兄,不救江涼,我的確怨你恨你,可我也不願這世間再多一個人因我而死了。
「王爺,帶我入宮吧。
「把我的分身和煉藥之法交給聖上。趁着分身給狗皇帝煉藥的機會,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好不好?」
我像從前一樣拉他的袖子。
每次這樣撒嬌,他都會依我。
燭火搖曳,他鎖閉房門,一步步向我走來。
他把外衣丟在地上,手指插進我的頭髮,扯得我頭皮生疼。我平復着呼吸,把下脣咬出血痕。
「玄月,你想好了?」
他眸光溼冷,毒蛇般看着我,他死死按着我的手,逼我去觸摸他的每一處舊傷:
「這一劍是替聖上擋的,險些喪命。
「這一刀,是爲了太子……
「還有這雙手,沾了很多血,你真的喜歡嗎?你不怕?」
他忽然掐住了脖子,另一隻手撕我的衣裙。
我任由他粗暴、瘋狂地試探,就像一具只會垂淚的木偶。
終於,他覺得無趣,放開了我,合上衣襟。
我嘆了口氣,說道:「王爺,我既已決定與你私奔,便會努力……努力放下過往。只是,江涼與我情同姐妹,如今屍骨未寒,再多給我一些時日吧。」
他像是很滿意我的反應,勾起脣笑了。
彷彿這纔是他喜歡的那個重情重義——
卻再也無枝可依的小月兒。

-17-
三日後,高承業帶着我的分身幽精入了宮。
他稟報聖上,已找出了這天下至陽的藥人。
老皇帝摟着他的寵妃,坐在重金翻修的寢殿之中。
對我的本領將信將疑。
高承業尋了個理由請辭,卻被皇帝駁了:「藥人是你帶回來的,不看看如何煉製嗎?」
我青衣束髮,一手執師父的舊丹冊。
右手掐訣,算了算良辰吉日。
「聖上,最快今日午時便可開始煉藥。」
煉丹之事工序複雜,但老皇帝被師父欺哄多年,早已沒了耐心。
藥材已依照丹冊所示,全部研磨成粉。
太醫看過了,都是益氣補血的好東西。
時不時,我用銀匙攪拌幾下,攪散了皇帝的疑心。
他與寵妃看着匕首割破我的手腕。
殷紅的血汩汩流入銅盅Ṱūₒ之中。
皇帝佈滿溝壑的臉上滿面紅光。
銅盅裏的血越來越多,我漸漸虛弱無力,眼前不斷出現虛影。
我忙用牙齒撕下一縷布條,勒住了腕上的傷口。
接着命人將藥粉搓成藥丸,裹於紗布之中。
放入銅盅,浸泡一炷香的時間。
丹冊寫得明白,需活剖藥引之心,與藥丸同服。
若我斷氣之前,這藥沒有及時服下,將會失去長生之效。
紅牆之內,唯高承業如坐鍼氈。
等這炷香燒盡後,兩個時辰也就快到了。
屆時幽精寂滅,一切皆是虛妄泡影,什麼不死丹、什麼藥人、什麼活剖人心全是假的。
到那時候,高承業就會因欺君之罪,被打入死牢。

-18-
可我捨不得他被打入死牢。
他曾說他不娶親,只傾心於我一人。
他爲我拖延時間,虐殺了我的師兄。
爲了護我周全,阻攔我去救江涼。
他願放棄官爵和我私奔,答應我買大宅子,再聘五隻貓兒。
爲我放下沾滿血的劍,從此洗手做羹湯。
他爲我做了這麼多。
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
我亦會好好待他,怎會眼睜睜看他只是欺君?
那炷香快要燒完了,我捧着匕首,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目光冷冷地,望着高承業:「安郡王請。」
我緩緩抬起了這張他見過無數次的臉。
然後垂下眸子等死。
浸泡好的藥丸已置於銀盤之中,只差人心這最後一味了。
香滅,周遭死寂。
宮人們屏着呼吸,大氣不敢出。
高承業乾淨利落地刺入了我的胸口。
恐傷及藥引,所以他往右偏了兩寸。
疼。當然疼。
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疼過。
求生的本能驅使我握住高承業的手,求他不要劃開,不要取走我的心。
太疼了,我要死了。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
解開了腕上繫着的絲帶,丟在地上。
笑着望向他如夢初醒般驚慌的眼。
從前他能辨出分身還是本體,那是因爲我想讓他辨認出來。
只要看到我手腕上系的細絲帶,便知那是分身……

-19-
皇帝等不及,見高承業失了神,憂心我失血死了,會廢了珍貴的藥,忙叫人將他架走。
太醫活剖了我的心,皇帝與藥丸一起急急服下。
我的血依舊在銅盅裏盪出微波。
我雖身死,但眼睛不會闔上,身體也沒有寂滅。
皇帝和寵妃已經吞下了藥。
頃刻七竅流血,暴斃於寢殿的龍椅之上。
宮內亂作一團,侍衛們按住了高承業。
任由他哀號、掙扎、咒罵。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恨我騙了他。
與他進宮之人,放血剖心之人。
陷害他之人,自始至終都是我的本體。
他不信我,我亦不信他。
所以我已讓幽精騙師父出城。
那些我們爲了逃亡,在沿途驛站備的快馬。
也能派上用場了。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
我活夠了,也逃累了。
那雲霧繚繞宛如仙境的子虛山。
纔是我的魂歸之處。
揹着破竹筐、穿着破草鞋的師兄。
還有大着肚子的江涼。
他們都在道觀門口等我回去呢。
【番外·ţű̂ₚ玄月】

-1-
我尚在襁褓之時,被棄於荒野。
師父撿了我,爲我取名、改生辰。
和師兄一起養在道觀中。
師兄教我說話、識字。
我常跟在他身後上山下河。
師父平日習字作畫。
倒是有些文人雅趣。
只是飲了酒以後愛偷偷哭。
我問師兄爲什麼師父這麼老了還愛哭。
師兄說不清楚,怕捱打不敢問。

-2-
六歲那年,我闖了禍。
放走了獵戶活捉的一頭瘸腿狼。
那狼養好了傷,回來咬死了獵戶家十三隻雞。
師父罰我在三清像前跪一個時辰。
我自覺沒錯,不肯跪,師父抬手就要用戒尺打我țū₉。
忽然受到驚嚇的我,第一次顯露出分身的本領。
剔透如玉的三魂,長得與我一模一樣。

-3-
沒多久子虛觀裏來了貴客,師父隨便找了個由頭。
罰我在後院倒立,不許我圍觀。
那日,後院遛進兩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一個笑起來有點憨。
一個神態涼薄,眉眼凌厲。
穿紫衣的少年聽到我肚子咕咕叫,被逗樂了,蹲下來,歪着腦袋看我。
他命白衣的把袖中點心拿出來,掰碎,一點點喂進我嘴裏。就像在喂一隻小動物。
我怒目而斥,噗噗噴了他一身點心沫。
「你是不是傻?
「我在倒立!倒立!如何喫?!」
紫衣的是貴人的小兒子弘湖。
白衣的,是即將成爲安郡王的高承業。
傻成這樣,我看這大戊國要完。

-4-
十二歲那年,我常扮作小道士的模樣。
揹着師兄給的松茸、野雞和鳥蛋。
下山去找江涼姐姐玩。
我這個被男子努力養大的少女,總是髮髻凌亂,粗枝大葉。
江涼幫我梳頭簪花,量體裁衣。
她說女子着男兒衣衫,亦有颯爽之美,並非只有嬌怯羞赧才美。
她說月事來了並不是要死了。
讓我不要怕,這是值得慶祝的好事。
與我萍水相逢的江涼,長我六歲,卻總待我如同長姐一般,掏心掏肺的好,沒有目的的好。
一日,她有了心事。
太子在橋上偶遇了江涼,就再也移不開眼。
三番五次來店裏。
於是,在江涼後院喫烤肉喝桂花釀的人,從兩個變成了四個。
炭火燒得旺,映得江涼和太子的臉紅紅的。
高承業待我亦與旁人不同。
他時常結滿寒霜的眼裏,望向我時卻有些溫度。
我忍不住問他:「按話本子裏寫的,弘湖喜歡江姐姐,那你指定是心悅我的,而且我們七歲相識,你餵過我點心,算青梅竹馬,對吧?」
他愣了,耳根脖頸兀地紅了。
「我猜對啦,那我也可以喜歡你。」
他笑,說我傻。
我還以爲。
自此春山淡,秋水盈,時光容易。
我們四個能長久這般好。

-5-
世事難料,溫柔繾綣,不過大夢一場。
見到師兄因我慘死。
見到江涼從高樓一躍而下。
我只剩滔天恨意。
卻不願只剩滔天恨意。
我確是五月初五午時出生的。
只可惜,人血煉藥,人心做引。
長生不老的故事本就是假的。
我拿出師父的丹冊。
修改、塗抹、浸泡、晾曬。
做了本珍貴無比的舊丹冊。
高承業答應帶分身入宮。
我便願捨命一搏。

-6-
給皇帝的中藥材是太醫備的。
我放出的血也是乾淨的。
趁撕下布條止血之際。
我偷偷服下的那顆藥,單獨喫也沒有毒。
可若與人血浸泡過的藥丸同服,Ŧũₙ情緒稍稍激動。
便如飲砒霜,直達九泉。
藥力很快散進我的心脈,我整個人熱意沸騰。
我知道吉時到了。
他們喫了藥。
七竅流血的樣子很美。
高承業目眥欲裂的樣子也好看。
……
王爺啊。
從前我常與你玩這個遊戲的。
這次,你猜錯了。
那就罰你永墮無間地獄吧。
【番外·江涼】

-1-
從小父母誇我乖順懂事。
可我是裝的,裝到人人都信了。
裝到父母爲了盤鋪子賺銀子,要將我賣給程縣令做妾室。
我一口答應下來,都無人起疑。
爲報父母之恩,出嫁前,我把家裏值錢的物件全捲走了,鑽進了送糧食的馬車。

-2-
中州是大戊國的都城。
繁華熱鬧,無人認識我。
我在橋邊租了間鋪子,賣點翠珠釵。
許是價格貴,鮮有人來。
不過,這些都是我千挑萬選的款式。
女人們的喜歡都太輕易。
只有付出了足夠多的銀子。
這些首飾才能成爲她們的心頭好。
它們纔不會只有在剛買的那日明媚,卻終生蒙塵。

-3-
有個十來歲的小道姑,常來我鋪子裏玩。
她叫玄月,穿得灰撲撲的,衣服也不合身。
只有眼睛澄澈黑亮,腳上有野草割傷的小口子。
頭髮總是扎得亂糟糟的。
張口閉口都是我師父說,我師兄說。
我若有個這樣的妹妹,絕不會叫她過得如此粗枝大葉。
女子當然能穿男子的服裝,也能英氣十足,舞槍弄劍。
但她這打了醜補丁的褪色道袍。
我真是沒眼看。
所以我會出手。

-4-
花燈節,人頭攢動。
玄月跑得快,三兩步鑽進了人羣裏。
我執一盞藕色的蓮花燈過橋追她。
遇見一個丰神俊朗、氣度不凡的男子。
是見色起意,也是一見傾心。
我低頭輕笑,從他身邊快步離開。
他若也情動,自會找到我。

-5-
玄月曾讓師父幫我們合姻緣八字。
她很着急,說曾見過他和他的隨從安承業。
感覺不大聰明,怕他配不上我。
我笑,當我知曉他是當朝太子弘湖的時候。
就不需要再合八字了。
能與他赤線同心過,朝夕相伴過,我已然知足。
我不後悔。

-6-
我食不下咽,看見油膩葷腥就噁心。
但小腹卻一日比一日圓潤。
太子如此明目張膽地偏愛我,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常常圈着我不再纖細的腰肢,下巴抵在我的脖頸間。
說些會給我名分之類的屁話。
他遲遲不肯娶親,也無心理國,必會爲我和孩兒招來禍事。
我連夜收拾細軟逃了。

-7-
我躲在百里之外的桃園村,租了間院子種菜。
村裏農婦們問起來。
我抹着淚,說孩子爹前些日子病死了。
我被婆家趕了出來,她們都說男人是我剋死的。
大家夥兒可憐我,搶着幫我撿柴禾,幹農活。
我一時感動,把頭上的珠釵贈予了她們。

-8-
高承業這走狗,就是聞着這珠釵找到了我。
把我交到了弘湖手裏。
弘湖把我關了起來,從不來看我。
他說:「江涼,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
他說:「無論我娶誰爲妻,心中都會念着你。」
他說:「等我成了天子,沒人能動你一根指頭,你不要怕。」
真好笑啊,好像我怕的是皇后的威脅一樣。
我若怕,在知道他是太子的時候就已經走了。
如今,卻如同籠中困獸,走不掉也死不了。
我絕食,嫲嫲們便撬開我的嘴,往裏灌烏雞湯、稀米粥和補藥。
我若吐了,她們就再灌。
藥從鼻孔裏嗆出,我劇烈地咳嗽, 咳得涕淚橫流。
「江姑娘,要爲了殿下保重身體。」
呵,身體?我的身體不值錢。
她們要保的是我腹中的皇嗣血脈,而我, 只是個容器。
我半夜總是驚醒。
又回到了那個從家鄉出逃的晚上。
糧車裏裝着滿滿的粟子。
車輪咯吱咯吱載着我向中州走。
我偷偷掀開油布,看到了漫天璀璨的星河。
那夜我發誓。
以後嫁給誰, 是做妻還是做妾。
得我自己選。

-9-
我累了。
身子和腦袋一日比一日遲滯。
常常一覺睡到三竿。
有時忘了梳洗, 有時又穿錯了鞋子。
腹中的孩兒很乖,從不鬧騰, 連胎動也越來越少。
嫲嫲說像是女兒, 將來一定會像我,姿容絕代。
可做女子太苦了。
連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

-10-
那日, 玄月放的火驚醒了我。
她念着我們的情誼,要帶着我和她師父一起逃。ŧũ̂ⁱ
天下之大, 莫非王土。
我們能逃到哪裏去?
這結果已然註定了。
我掩上門,踏着晨露, 往東市去。
今天是初六, 太子殿下大婚。
我想去買一身漂亮的衣裳。
【番外·高承業】

-1-
少年時, 我常隨皇帝和太子去子虛觀上香。
後院有個有趣的小孩。
潦草地盤了個丸子頭。
模樣惹人疼愛,膽兒很肥。
後來, 我與太子一起去逛花燈節。
又去首飾鋪子買簪子, 兩次都遇到了她。
第一次,她提一盞宮燈,身着嶄新的杏色襦裙。
跑過了孔橋,鑽進了人海。
第二次, 她坐在窗欞前。
小心翼翼捏着一塊兒糖油糕往嘴裏送。
我雖貴爲王爺, 但身負統領暗衛的重任。
我發過誓, 不娶妻, 不納妾。
我勸自己, 九死無生, 如履薄冰的一個人。
不該向任何人言明自己的心意, 亦不該有軟肋。
但是沒勸住。

-2-
小姑娘胳膊肘總往外拐。
一筐筐把山上野雞松茸背下來。
我們四個人在首飾鋪的後院烤松茸喫。
我遠遠地笑盈盈地看着她,怕她的油點子濺到我身上。
待她喫完, 心滿意足, 我過去默默拭淨她的嘴角。

-3-
去年祭月節那天。
太子和江姑娘紅着臉出去幽會。
只留我與她二人。
她黑眼珠滴溜溜地轉:「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我笑了:「想要什麼?只要本王有的, 都可以給你。」
她思來想去, 說道:「日日是好日,我好像別無所求。那讓我去你府上做工, 你給我許多許多工錢, 這樣天天都可以看到你。」
我逗她:「本王府上可不缺婢女。」
她氣壞了,透白的魂魄自袖中而出。
「看到了嗎?本姑娘一個能頂四個用。」
太胡鬧了,她分明是去給我當祖宗的。
四個祖宗?我想想頭都疼了。
我攤開手掌, 手心裏是一枚精巧的雞血石刻章。
上面一筆一畫刻着她的名字——玄月。
我足足刻了半個月。
她的脣角壓不住了, 小心收入懷中。
繼而開口道:「高承業,當真不讓我入府?」
這偌大的王府,外面富麗堂皇。
其實地窖之中冰冷悽慘, 樑上冤魂無數。
沾滿血污的王府和我,配不上她。
我只願她能一直如這般天真。
肆意地奔跑于山野,於市井。
就像花燈節我們重逢那日一樣。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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