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來嫁。」
聖上要給將死的九皇子指婚。
我家姐妹們不想嫁,嚇得哭聲一片。
我卻笑了——
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比自己有錢有地位還沒夫君更自在呢?
可嫁過去後,我孝衣都裁了幾十套了,九皇子卻遲遲不死。
還每天夜裏,邀我共寢。
他道:「夫人,一個人睡好冷。」
-1-
「你嫁?」
父親聽了以後鬆了口氣,點頭道:「你嫁,確實最合適了。」
我是姜瑜,姜府最不受寵的大小姐。
我母親生我難產去世,父親怪我命硬,自我小便不待見我。
聖上指婚,九皇子既不受寵又體弱多病,他捨不得任何一個女兒去受苦,但除了我。
我忽然笑了。
其實他說得沒錯,我還真的合適,因爲嫁給九皇子,比留在家裏舒服多了。
「不能嫁,大小姐和表少爺還有婚約呢。」奶孃護着我。
恰巧,宋元進門來。
他是父親的續絃姜夫人的侄兒,家境不好但極有才華。
他一進門,幾位妹妹的目光頓時含羞帶怯地看着他。
往年,宋元可沒這麼受人喜歡,這個家只有我待他最好,用我月例貼補他,碗裏多幾塊肉,也會分一半給他。
父親曾說過待宋元高中後,讓他來提親。
自此大家都默認,我和宋元有了婚約,包括我們自己。
但今年卻不同了,宋元高中皇榜成了新貴,前途無量。
於是,三位妹妹都開始有意無意地示好他。
我本以爲,宋元對我,就算沒情也該感恩,便等着他來提親。
倒不是我多喜歡他,我只是單純地想離開這裏,而他正合適。
直到前夜,我看到他與我二妹花前相擁,互訴情意,我方知道,他嫌我不得寵,沒有看上我。
「我與大表妹是兄妹之情,談婚論嫁實在是不合適。」宋元如是道。
大家的表情,都不意外。
想必,都知道宋元和二妹的事了。
無所謂了,我也沒付出情,頂多過去的七年,少喫了幾塊肉罷了。
「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二人什麼都沒有,哪來的婚約。」父親不悅,示意我奶孃退下。
「這事就這麼定了,我今日便回了聖上。」
他走前叮囑姜夫人給我準備出嫁的事。
我悠悠往外走,身後有人喊我。
「瑜表妹,我有話和你說。」
宋元追着我而來,眼裏滿是愧疚。
我看着他,挑了挑眉。
「姑丈讓我這麼說的,他的話我不能不聽。」
他垂着眼瞼,語調極是無辜。
「唔,知道了。」我點了點頭,「宋公子若沒有別的事,便告辭吧。」
「坊間傳言,九皇子Ṱŭ̀⁶撐不過中秋節。」宋元低聲道。
「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假死去江南。我很快也會外放歷練去江南,就能照顧你了。」
我撲哧笑了。
「這些話,你和我二妹說出去吧。你我非親非故,不必爲我操心。」
宋元一怔,喫驚地看着我。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知道。
我擺了擺手,不想再多言。
他卻追着我解釋:「你別怪我,我雖喜歡你,可我們在一起日子不會好過。」
「朝堂官官相護結黨抱團,我若娶了你,姑丈不會幫我,而我娶了婉兒表妹,姑丈就會真心培養我。」
我想到他第一年到姜府的情景。
穿着打着補丁的衣服,坐在院子裏和下人一起喫飯,單薄又卑微。
我知道他先向其他幾位妹妹示好,最後纔來找的我。
我不嫌他,對他正眼相待。
我當他多少感念幾分恩情,但顯然,我高看他了。
「那就祝你能前程似錦,直上青雲。」
-2-
聖上聽說我是自願嫁給九皇子的,頓時龍心大悅。
父親得了賞賜,非常高興,特意將我找來,訓誡了幾句。
我恭謹聽完,將我娘當年的嫁妝清單給他,讓他全部給我。
花用了的,也得補齊了。
父親勃然大怒,罵我眼皮子淺,但他卻不敢不順着我。
等了十七年,我終於拿到了屬於我的東西。
出嫁時,宋元站在門口,呢喃着喊了一句瑜表妹。
語氣透着悵然若失。
我蓋着紅蓋頭,當然不會理他。
進皇子府,聖旨隨後便到。九皇子趙懷瑾七歲開府,如今二十歲,聖上終於給他封王了。
封號「瑾」,寓意如珠如玉長盛不衰。
雙喜臨門,王府張燈結綵鞭炮震天。
但喜房中卻寂靜無聲,我自己掀了蓋頭,一眼就看到了正靠在牀頭,含笑看着我的趙懷瑾。
他很瘦,所以五官格外分明,眸光純淨,墨髮如瀑氣質似玉。
身量很高,此刻着一身喜服,將他溫潤的氣質添了幾分濃墨重彩。
不得不說一句,趙懷瑾的容貌是我十七年來,見過的人中,最上乘的。
我很滿意。雖說他身體不好,但這張臉卻令我賞心悅目。
他與我微微一笑,親切地問道:「一路上可還順利?」
聲音也好聽,如輕盈的玉珠滾落,似琴音低吟,可讓人瞬時平靜下來。
我自己拆了鳳冠,在牀邊的杌子上落座,「都很順利,王爺今日可是疲累了?」
他搖了搖頭。
「我一直躺着,怎麼會累。」他對我露出歉意之色,「因我的身體,讓你委屈了。」
我不委屈,但卻沒有想到,他會說這番體恤的話。
「王爺客氣了,我是高嫁,怎會委屈。」
「姜……」他頓了頓,「我表字懷瑾,不知如何稱呼你?」
「姜瑜,沒有小字。王爺隨意些便是。」
他微微頷首,沉默了一刻。
「姜瑜,府中你隨意走動,若有什麼事可以隨時來找我,也可以去找汪公公。」
我點頭。
他又接着說,語調舒緩,如涓涓溪流。
「當然,你是這裏的主人,不必拘泥,大小事你若願意,就自己做主。」
話落,他咳嗽了兩聲,面色便有些潮紅。
我倒了溫茶遞給他,他怔了怔看向我,輕輕道了一聲謝。
他喝茶動作斯文,垂眸時長長的睫毛落下淡淡的暗影,像易碎的白瓷……
如玉如蘭如神祇,不過如此吧?
「姜瑜。」他停下來繼續說話,「我可能時日不多,但你也不必擔憂,我死前必定給你安頓好,保你半生無憂。」
我是驚喜的。
在姜府裏我可不能隨意走動,更不提大小事做主了。
他說我是這裏的主人,我當然不能當真,但卻莫名相信他的誠意。
這門婚事目前看,我極滿意。
我想了想,問他:「那我能爲王爺做什麼呢?」
他謙謙君子,我不能理所應當,爲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當禮尚往來人情回贈。
「主持中饋?
「料理庶務?
「抑或,爲您留下一兒半女?」
我認真地問他。
他驚訝地看着我,臉驀地紅了。
-3-
他說不用。
我不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拒絕的是哪個。
「咳咳,」他以拳抵脣,從面上到耳尖都透着薄紅,低聲道,「我命不久矣,留下孩子只會讓他們活得困苦。」
他頓了頓,逐漸平靜,爾後抬眸靜靜看着我。
「姜瑜,我也不想拖累你。」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做好了守寡的準備,更不會再嫁。
所以後半生,若有孩子陪伴,我很樂意。
但顯然他不願意。
他大約是覺得內疚,又補充道:「不然,王府的中饋交給你可好?就是會有些累。」
我笑着搖了搖頭。
「王爺相信我就行。」
他道了一聲好,便立刻讓管事進來,約了三日後讓我接手。
說了許久的話,他撐不住,便昏昏睡了。
我回到自己單獨的房間,才知道趙懷瑾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和我圓房。
「他的病確實很嚴重。」我找了壓在箱底的白布,裁着衣服打發時間。
奶孃猜測趙懷瑾可能因爲身體,不能圓房。
「不必揣度,他是不行還是不願,並不重要。」
奶孃卻勸我再試試,怎麼也要留下一兒半女。
我打了個哈欠。
本以爲,這夜我會毫無睡意,但躺下來後,被鬆軟的牀墊、清香的錦被裹着,我立刻睡着了。
一覺到天明,不冷不熱溫暖舒適,再也不怕半夜下雨,雨水混着碎泥瓦片將我砸醒。
上午去了皇宮,聖上在忙,只有皇后見了我,敷衍地賞了我一枚玉鐲。
離開的時候,我聽到內侍們悄悄地聊天。
「聖上和皇后這樣冷落,還以爲瑾王妃會鬧,沒承想也是軟弱的。」
「想鬧也沒底氣啊。這個封號,也就擔個名罷了。」
汪公公氣得想回去罵人,我攔住了他。
「他們說得也沒錯,公公別惱。」我淡淡地道。
趙懷瑾竟也點頭附和:「確實如此。」
汪公公看着我們,頓時哭笑不得。
我和趙懷瑾對視一眼,竟一起笑了起來。
鬧事誰不會,可鬧了得知道能拿到什麼好處纔行,否則,這工夫豈不是白下了?
「出拳狠是必須的,但準,卻更重要。」
趙懷瑾看着我,眼底暈着驚訝。
第二天回門更隨意了,我本不想累着趙懷瑾一起,他卻執意要給我撐面子。
進了姜府,姐妹親戚都在等,他們見到趙懷瑾,都是一副驚爲天人的表情。
看他們跪了一地行禮,我心情更舒暢了。
「辛苦王爺了。」我扶着他上車,他身體一僵,隨即又軟和下來,「是我該做的,不必和我客氣。」
還是要謝謝,畢竟,憑我自己,再怎麼努力,也不能讓我父親跪我。
這一點,趙懷瑾佔據了天然的優勢。
王府的中饋,比我想的事情要多,府外的人情往來暫時不提,就是府內各處的賬,就夠忙一段的。
「這賬看着清楚,可但凡理一理,就都是亂麻。」我看完賬簿,和汪公公道。
「可有避忌處?若是沒有,我可就要動手了?」
汪公公驚訝地看着我,大概是好奇我要怎麼動手。
他說沒有避忌,讓我自己做主。
於是我就沒客氣,隔天就拿着賬簿挨個見管事。
「外院的採買我細細看了,每個月遞增十兩,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種小伎倆,也就王府沒女人管,讓他們明目張膽地鑽空子。
對方不認,胡扯了一通:「您不經手所以不懂,外頭的東西,月月都漲價。」
「是嗎?」我將我收到的價格丟給他,「我買一斤肉是四十文,你買四十斤卻是每斤五十文,怎麼漲的?」
「你告訴我,我幫你出頭。」
這天王府很熱鬧,噼裏啪啦打板子的聲音此起彼伏。
用晚膳的時候,我將這事說過趙懷瑾聽,他竟笑了起來。
「可有成效?」他問我。
「當然有。」我往他身邊靠了靠,低聲道,「我不是一刀切,而是按貪的錢和態度來決定的。」
趙懷瑾認可地點了點頭,「賞罰分明,有跡可循,這樣做他們恨不了你,也摸清楚你的規矩,以後行事就會照着規矩來,甚好。」
「多謝王爺肯定。」我和他碰了碰杯。
他淺笑,「你辛苦了。」
「應該的。」我含笑道。
半個月後,王府的中饋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裏了。
八月的時候,趙懷瑾親自將府外的庶務也給我管。他名下的鋪子、田莊以及茶園果園,零零碎碎雖不多但也不少。
「王爺相信您,不過您也別太累了,有些事不必這麼較真。」奶孃倒心疼我了。
「幫別人做事,怎麼能偷懶。」我打着算盤,頭也沒抬,「這就譬如館子裏的掌櫃、廚子,拿了東家的薪俸,就要做好手裏的事。」
我住在這裏,得到了想要的生活,我就要力所能及地回報他。
奶孃推了推我,忙衝着門口喊了一聲:「王爺。」
我迎到門口,扶着他的胳膊,「怎麼起來了,可是有事差遣我?」
他靜靜地深看我一眼,隨即平和下來,輕聲道:「十弟的兒子滿月,邀我們赴宴,不過也沒什麼,我自己一個人可以。」
「我可以去,您一個人我也不放心。」我請他坐下,「要準備什麼禮嗎?」
他捧着我記的賬簿看着,爾後又驚訝地看着我,「什麼?」
「要準備什麼禮嗎?」我再問道。
他點頭,客氣地道:「那勞駕你了。」
-4-
瑞王比趙懷瑾小一歲,但十一歲開府時就有了封號。
瑞王府富麗堂皇,和瑾王府一比,我們算是小門小戶了。
滿月的孩子很可愛,我打量了幾眼,和女眷們閒聊着,忽然聽到那邊亭子裏,幾位王爺正在說笑。
隱約聽着,他們在拿趙懷瑾調侃。
趙懷瑾也不惱,始終從容應着,無悲無喜。
我往那邊走,正聽瑞王在說藥的事,「那藥好用,保你一夜七次不在話下。」
幾個兄弟鬨堂大笑。
趙懷瑾的表情本來無所謂,但看到我進來,他臉色沉了沉,和瑞王道:「莫要胡說。」
瑞王卻不依不饒。
「什麼藥?」我裝作好奇地問道。
趙懷瑾怕我難堪,握住了我的手,搖頭讓我不要問。
瑞王卻不依不饒,畢竟他自小就習慣了戲弄多病不得寵的九哥。
「一夜七次,保生兒子的祕藥,嘻嘻。」他一臉戲謔地道。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挽住了趙懷瑾的胳膊。
「王爺,這藥我們能要,別人說我不信,可十弟生了三個兒子了,可信度高。」
我說完,輕輕捏了捏趙懷瑾的手。
他的手指纖細修長,但卻很涼,我下意識地給他暖着。
趙懷瑾帶着笑意的眼睛,淺淺看着我們交握的手。
亭子裏突然安靜,瑞王的臉騰一下紅了,他難堪地道:「我又沒病,用不着喫藥。」
我餘光掃了一眼太子,又懵懂地回瑞王的話。
「原來如此。那十弟厲害了,三個兒子傍身,信心都足了。」
我這話,說給太子聽的。
太子就一個兒子,可比不過瑞王。
所以,他喝着茶,臉色便不大好看。
我牽着趙懷瑾的手起身,「風大了,王爺我們回家吧。」
這種應酬沒必要。
趙懷瑾含笑看着我,應景地咳嗽了兩聲,頷首道:「好。」
「九哥,待會兒我讓人將藥給你送去。」
瑞王跟着喊道:「還有,你這王妃太潑辣,休了便罷。」
趙懷瑾停下,靜靜看着瑞王,不知道爲什麼,他目光明明一如既往地平和,但我卻在某一瞬,看到了寒意。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復了平和,我想可能是我自己的錯覺。
我和趙懷瑾一起回了王府,路上他沒說話。
稍後,藥還真的送來了。一罐子煎好的藥,瑞王貼身大管事端着,等着趙懷瑾。
等我回到房裏,趙懷瑾已經喝完了。
我本想罵瑞王府大管事,但下一刻趙懷瑾就開始吐血。
「有毒!」汪公公喊着,立刻讓人將瑞王府大管事扣住。
-5-
毒害王爺,茲事體大。
所以我沒忍,去宮中鬧完了,又去了太子府。
「殿下,瑾王脾氣溫和,往日調侃都是無傷大雅的事,但這次是下毒,人命關天,您若不管,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遣人去殺了瑞王?」
太子驚駭地看着我。
我就是要讓太子表態。
沒道理他們四個兄弟團結和睦,卻獨排趙懷瑾。
要不好,那大家都不要好過。
回府後,御醫已經走了,說毒性不強本不致命,但奈何趙懷瑾身體弱,依舊十分危險。
趙懷瑾躺在牀上,面色發白,毫無血色 。
我沉聲道:「若你去了,這個仇我幫你報。」
話落,我竟然察覺到他的手指動了動,我喊了他幾聲,他卻沒了反應。
「王爺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關。」奶孃一直在哭,「大小姐,您的命太苦了。」
我倒沒有奶孃的感慨,畢竟我已早做好了守寡的準備。
盡人事聽天命。
趙懷瑾三天沒醒,太子參奏瑞王,他一帶頭,滿朝都是參瑞王的摺子。
瑞王因謀害瑾王被打了一百鞭子,降爲二字王,趕去了西北的封地。
他走前衝進了瑾王府。
「有事嗎?」我問他。
「你告訴九哥,他一無是處,我殺誰都不會殺他。沒好處的事,我不會做。」瑞王道。
我點了點頭。
「如果真不是你,那下毒的人就一石二鳥,既攆走了你,又毒死了瑾王。」我冷聲道。
瑞王目眥欲裂,「我知道是誰,我不會放過他的。」
他盛怒而去。
這事,如果是趙懷瑾的苦肉計就好了。
無須親自動手,就除掉了瑞王,還順便給另一位王爺樹了敵。
可惜,趙懷瑾太單純了,我有時都會奇怪,皇室怎麼會養出這麼幹淨純粹的皇子。
我讓人開始準備靈堂,御醫說趙懷瑾隨時會走。
夜裏我也睡不着,於是坐在牀邊陪着。
這幾天,天氣又有點熱,我換了輕薄的白色布料。
熬了兩天,趙懷瑾沒死,我卻撐不住了,早上醒來時,自己居然躺在他身邊。
但我卻完全不記得怎麼上的牀。
第二夜我做了個夢。
在夢中趙懷瑾去世了,我料理好他的後事,搬出了王府,住在一個乾淨安靜的小院中,曬着太陽看着書。
那份自由愜意舒適,讓我從夢中笑醒了。
一睜眼,正對上趙懷瑾含笑的眼睛。
他手臂枕着頭,並沒有避忌和生氣我睡在他身邊的意思,反而笑問我:「夫人做了什麼夢,笑得這麼高興。」
我怔了怔,有些心虛地咳嗽了一聲,「夢到王爺醒了,所以高興。」
「沒想到你真的醒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卻揚了揚眉梢,視線落在我搭在椅背上,剛做好的孝服上。
「閒着無事,隨手做的。」我指了指孝服解釋,「還沒染色,明兒染個桃粉去。」
趙懷瑾忽然笑了起來。
「夫人穿什麼都好看。」他道。
我藉口找大夫來,慌亂地下牀走了,出去立刻讓人收了喪事物品。
等回了房裏洗漱,我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沒有喊我姜瑜,而是喚我夫人。
爲什麼喚夫人了?
「王爺逢凶化吉,福氣無邊。」奶孃最高興,因爲我不用守寡了。
我有些爲難地看着十幾套孝服。
-6-
看樣子,趙懷瑾是熬過了這一關。
連御醫都驚訝地說是吉人天相,沒敢把功勞攬在身上。
我只能默默地將孝服壓回箱底。
趙懷瑾要去宮中謝恩,我昨天見他氣色還不錯,但今天早上起來,居然又蒼白幾分。
「能走嗎?」我問他。
「能撐一撐。不過,路上可能要勞煩夫人,攙着我些。」他滿含歉意地道。
「沒事,我應該做的。」我扶着他上了馬車,給他搭上毯子。
馬車顛簸起來,他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
「要是不介意,靠在我肩頭也行。」我擔憂地道。
「行嗎?」他問我。
我點頭。
他徐徐將頭靠在我右肩,我左手便環過去扶着他。
「夫人累不累?」他問我。
我搖頭,「不累,應該做的。」
他輕嗯了一聲。
進宮後,聖上見了他,還親自喊御醫來詢問,瑞王的母妃來時氣勢洶洶,可看到趙懷瑾吊着一口氣的樣子,她又泄了氣。
趙懷瑾太無辜了。
這一次,聖上賞了不少東西。
出宮的時候見到了太子。
「我的事給太子添麻煩了。」趙懷瑾道,「我也沒怪十弟,他從小鬧着習慣了。」
太子擺了擺手,「你就是太仁厚了,才養得他無法無天。」
趙懷瑾面露尷尬地笑了笑。
太子看着他,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搖了搖頭走了。
我牽着趙懷瑾的手,半扶着他,回頭看了一眼太子。
聖上生了十六個兒子,但活下來併成年的,只有五位。
太子是嫡長子,在他之下有行三的晉王,行六的寧王以及行九和行十瑾王和瑞王。
瑞王懷疑給趙懷瑾下毒的人是寧王。
回去的車鋪上了褥子,趙懷瑾強撐着不躺,我扶着他道:「顛簸起來是不大舒服,你的頭枕着我的腿也行。」
「可以嗎?」他問道。
「沒事,我應該的。」我道。
他大約是真的撐不住了,也沒有客氣,但頭真的落在我腿上時,馬車裏的氣氛,忽然就變得有些微妙。
我的心情也跟着複雜起來。
「夫人。」他忽然出聲。
我應了問道:「怎麼,是哪裏不舒服嗎?」
他抬眸看向我,我也低頭看着他。
「夫人喜歡什麼?」
我一頓,「愛好嗎?」
「顏色,配飾,飲食喜好……」他羅列了很多。
我對身外之物要求不高,隨意道:「喜歡淺色吧,配飾倒無所謂,平日裏戴的也不多。至於飲食,我不挑的。」
我說話時他一直看着我,很認真地在聽。
他看人的目光極其專注,若是陷在其中,就會有一種,他的眼中有你且只有你的錯覺。
於是我錯開了視線。
「淺色的,」他重複了一句,若有所思,「我記得庫房有江南來的布料,夫人肯定喜歡。」
我沒客氣並道了謝。
他說得隨意,我以爲只是普通的料子,畢竟過去十多年他府中並沒有女子。
可東西送來的時候,我着實驚了一下。
十二匹布料,各式各樣的淺色且都很珍貴,頭飾從金到玉從繁複華麗到清麗秀雅,擺滿了一張羅漢牀。
我錯愕地看着他。
「咳咳,」他眼底劃過笑意,「存了很久,得虧有你,它們才能重見天日。」
我哭笑不得。
我以爲趙懷瑾不富裕,畢竟他不得寵又沒當差,只靠府中那些產業,應該只能度日。
現在看來,他的日子過得並不拮据。
睡前,我在我的嫁妝裏,尋了一匹男子的布料,想給他做件秋天的長褂。
便捧着布料去找他。
剛出院子,便聽到隔牆汪公公在低聲訓誰。
「去交代清楚,娘娘下午得的十二匹料子和頭飾,鋪子裏都不許再賣,若叫娘娘知道是現買的,拆了你的骨頭。」
「一忙就忘了,現在就去。娘娘她不出門,肯定不會知道的。」
汪公公沒接這話,頓了頓又訓道:「辦事機靈點,雜家要是打板子,也先讓你屁股開花。」
小內侍嘻嘻笑着,喊着師父息怒,兩人漸行漸遠。
-7-
我試圖去理解,趙懷瑾爲什麼要給我買東西。
是因爲歉疚嗎?
肯定是。
他身體不好,又不能給我留下子嗣,心地善良的他對我存了愧疚。
但我想告訴他,他並不欠我的。
人與人的情誼最沒定數。所以,不付出便沒有失望,不索取便無須愧疚。
但我還是在院中站了許久。
說不清爲什麼。
許久之後我重重嘆了口氣,還是去找他了。
「這樣的藍,不知王爺可喜歡。」
他原是躺着的,這會兒坐了起來,看着布料揚起了眉梢,「給我的?」
「嗯。」我沒提方纔的事,只當不知道,「王爺若是不嫌棄,我想給你做身衣裳。」
「親自做嗎?」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
我做衣服的手藝還是可以的,往年我都會和奶孃在成衣鋪子接着活做,賺點銀子貼補。
「不嫌棄。」他下了牀,站在我面前,面頰微紅,「要量尺寸?」
我怔了怔,其實不用量尺寸,我去找府中繡娘拿就行了。
「那你等一等,我回去拿軟尺來。」
他笑着,「辛苦你了。」
我回來的時候,他脫了外衣,穿着薄薄的中衣正看着布料出神。
他身形很好,雖瘦可看着並不弱,很是挺拔英偉。
我收回了目光,給他量尺寸。
「王爺在想什麼?」我停問他。
「秋天來了嗎?」他語氣有些悵然。
我踮着腳給他量肩膀,隨口回道:「是啊。中秋節還沒到,夜裏就感覺到涼意了。」
他嗯了一聲,「難怪夜裏會覺得冷。」
「冷嗎?」我抬頭看着他,「要不要給你加牀被子 ?」
他搖了搖頭。
「被子已經很厚了,再加就要會壓着難受。」他皺了皺眉,無奈地道,「算了吧。」
我朝他牀上看了一眼,前幾天我睡的時候,倒沒覺得被子薄,他身體差,可能和我感受不同。
「問題總要解決的,若是不願意蓋得多,那再鋪一些?」我問他。
我環着他的腰,正湊近了看數字,忽然一抬頭,就對上他的眼睛,我心頭一怔。
他看着我微微笑着。
我覺得他的笑容,似有深意,便後退了幾步。
他彷彿對我的反應沒有覺察,只淡淡問道:「夫人的衣服要幾天能做好?」
是我的錯覺。我回道:「三天行不行?」
他笑着點頭,「行。」
「那我回去了,你早點休息。」我捧着布料出門,他送我到門外,月色清亮如銀光披散而下,很美。
他隨着我出來。
「外面涼。」
「沒事,我送你回院子就回來,不會生病的。」
他步子不快,十幾步的路,我們用了比平日多三倍的時間,等我到了,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又只得送他。
回來時,我忽然笑了起來。
覺得這樣你來我往地送,有些幼稚,而我,竟後知後覺地才察覺。
衣服做好後,趙懷瑾就穿上了。
「今天有些熱,要不要換薄一些的?」
「我怕冷,這厚度剛剛好。」他撫了撫衣襬,很滿意地站在鏡子前,「夫人的手真巧。」
我一時不知怎麼回。
「怎麼了?」他微微彎腰,與我平視角,「身體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給他倒茶,順便轉移了話題。
「我聽說聖上接見了一位方術士,能掐會算還會修煉仙丹?」
「嗯。姓馬。說是海外來客,本事多大我倒還沒見識過。」他隨口回道。
我覺得方術士這種人,有些玄乎。
聖上今年才四十六,就要開始修仙修道了嗎?
中秋節那天,趙懷瑾依舊穿的是我做的那件衣服。
我們先去的宮中,太子不在,聖上正由晉王以及馬道長陪着在說話。
晉王爲人疑心很重,與他說話得繞着說。
「馬道長是晉王引薦的?」回來時,我凝眉道,「那他做得也太明顯了。」
不顧忌太子嗎?
此事,晉王做得不夠高明。
我本是隨口一問,但趙懷瑾卻很有興致。
「怎麼說?」
-8-
我正倒茶的手一頓,笑問他:「可以隨便說嗎?」
他點頭,「就我們二人,當然。」
我含笑道:「其實,從我的角度想,關於馬道長,最好的安排其實和你有關。」
「嗯?」他頓了頓。
「我想,馬道長和你是舊識,你設局讓他認識了晉王,爾後,晉王將他引薦給了聖上。」
「晉王因此得寵,如虎添翼,和太子更鬥得旗鼓相當難分難捨。」
趙懷瑾喝茶的動作停下來,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不管結局是什麼,對你來說都是利。」
我說完笑看着他。
「有意思。」他深看我一眼,「這個利還真不小。」
我點了點頭。
「不過,我知道你沒心力做這些,也無心朝堂事。只是我們閒聊,王爺權當笑話。」
「你是如何想到這些的?」他非但沒覺得我扯得是閒篇,反而眼底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
我有些意外,也不禁羞赧。
「我哪懂這些朝堂事,胡思亂想罷了。」
趙懷瑾輕笑,搖了搖頭,「你很有見解。」
我一愣,心裏忽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什麼,但那感覺卻漸漸清晰起來。
「謀嫡之爭晉王樂此不疲。當然,事到如今,就算他想退,他外家以及朝堂的勢力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趙懷瑾喝着茶,眉眼微垂,語調淡淡的,讓人捉摸不透。
「你的意思是,就算他引薦馬道長給聖上的事做得直白,他也不怕?」我琢磨了他話中的意思。
晉王有足夠的實力,根本不怕被人看出來。
趙懷瑾微微頷首,欣慰地道:「夫人聰慧。」
我搖頭失笑,「王爺連着誇我,倒讓我心虛了。」
他莞爾,忽然也湊近了我,低聲問道:「我若謀嫡,夫人可會怕?」
我一怔,心頭一跳,先是認爲他的話是真的。
可轉念想過,這幾個月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幾乎沒分開過,他哪有時間謀嫡?
我鬆了口氣,笑着道:「這有什麼怕的?想做就做,贏了就是萬人之上,輸了不過一死。」
趙懷瑾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頭,柔聲道:「夫人實乃巾幗豪傑。」
我錯愕,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來。
相處幾個月,我和趙懷瑾很融洽,家長裏短、田莊鋪子、朝堂暗湧,都是我們的話題。
我常想,他身體若好好的,我們就這樣相處着,雖不比守寡後的安靜愜意,但也很好。
朝堂上,馬道長的事和我想得有出入,但事情發展的方向卻和我想得一樣。
「聖上讓秦將軍接管了漠北的兵權?他不是晉王的舅舅嗎?」
隔了幾日用晚膳的時候,汪公公說起朝堂的事。
「是。」汪公公義憤填膺道,「聖上現在整日和馬道長研究那修仙之術,對馬道長和晉王可謂寵得沒邊了。」
我挑了挑眉,看向趙懷瑾。
趙懷瑾給我盛湯,含笑道:「夫人想說什麼儘管說。」
「王爺,若我們家徹底不參與,就要一直中立,以免將來勝者與我們秋後算賬。」我笑道。
「我們家?」他挑了挑眉,眼底的笑翻湧着浮現眼角。
我不解,他在高興什麼。
「好,聽夫人的。」他含笑道。
這一天,我正和趙懷瑾在府中下棋,太子不請自來。
-9-
太子看着我們的棋盤,語帶羨慕:「還是九弟自在,一盤棋耗一個時辰。」
「王妃棋藝和我不相上下,這盤棋焦灼了兩個時辰了。」趙懷瑾仿若不懂太子的意思,天真地問道,「皇兄可有解我困局的妙招?」
太子擺着手,苦笑道:「我可沒有你這閒情雅緻。」
「你來,我有話問你。」太子示意趙懷瑾和他換地方說話。
「你看,這棋……」趙懷瑾一臉爲難,捨不得走的樣子,「要不在這裏說,王妃不是外人。」
太子皺緊了眉頭,看了我一眼,見我沒走的樣子,他只好坐下來,開門見山地道:「孤看你近日身體越來越好了,所以……」
「都是王妃照顧得好。」趙懷瑾接着太子一半的話,順口就誇我。
我當然領會了他的意思,便笑道:「王爺謬讚了,妾身只是做分內的事。」
太子眉頭擰得更緊了,「漠北連降了十天的雪,眼見雪災就在眼前。九弟,這是大事,別人我不放心,你去一趟吧。」
趙懷瑾指着我落的棋,「夫人,我想悔棋。」
說着,他拿了顆棋走。
我拍了他的手,「王爺,下棋豈有悔棋的道理,快放回來。」
「就一步。」他道。
「一步也不行。」我道。
「是了是了,就聽夫人的。」他無奈地將棋放回來,這才抬頭問太子,「皇兄Ṭŭ̀ₒ剛纔說什麼?」
太子噌地一下站起來,惱了,「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以前身子不行,當然要養着,可現在身體好了些,你卻依舊不思進取。
「別人都說你這王妃娶得好,讓你身體漸漸好起來,以孤看,你這王妃實在該休了。」
「九弟,美色誤事是禍水!」
我挑了挑眉,難道在外人看來,我靠美色禍了趙懷瑾?
這角度倒是新奇,我從未聽過。
我沒什麼感覺,但趙懷瑾卻沉了臉,淡淡地道:「皇兄如果無事便回吧,我身體不好,就不遠送了。」
「你!」太子像是憋久了,怒指着他又過來指着我,「你這蠢鈍婦人!」
趙懷瑾忽然掀了棋盤,冷聲道:「來人,送太子!」
-10-
太子大約沒見過趙懷瑾發脾氣,着實驚了一下。
太子走後,趙懷瑾沉默坐着,手裏捏着一枚棋,許久沒說話。
但周身卻透着我從未見過的凌厲。
我試探地喊他:「王爺?」
「嗯。」他周身的氣息一散,抬眸看着我,「都是莫須有的話,夫人別介意。」
我不介意,但他剛纔的反應,讓我始料未及。
因爲太子說我蠢鈍,所以他生氣了嗎?
我有些意外,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過,就在剛纔,我原先那模糊的感覺,又清晰了一些。
我想到,聖上先後生了十二個兒子,卻只活了五個,可見當年後宮鬥爭的局面之慘烈。
而這活下來的五人,太子是皇后所出,其餘三位皇子的母妃和外家,在後宮和朝堂的勢力都十分雄厚,唯獨趙懷瑾……
沒有母妃助益,更沒有外家幫扶。
後宮羣狼環伺,危險無處不在,趙懷瑾能活到今天,確實令人稱奇。
我慢慢撿着棋子,一點點地捋着。
太子鬧完後沒再來過,但晉王卻來了一次,也是鬧得不算愉快,他憤憤而去。
兩虎相鬥,不問朝事的瑾王,居然也成了他們爭取支持的重心。
看來,這一場爭奪很快就會有勝負之分了。
又隔了七八日,趙懷瑾忽然問我:「過些日子父皇要去南山冬獵,你可想去看看?」
聞言,我抬頭看着他,打量他臉上的表情,然後點了點頭,「一定很有意思吧?那就去看看。」
「好。」他道。
但臨出門前,趙懷瑾的病情又加重了,他咳了幾夜,藥量也加重了一些。
睡前的藥,汪公公一定讓我送。
我手裏還有不少事,便有些遲疑。
「讓我奶孃送去可好?」也就送個藥,並不打緊的吧?
「這可不行,老人家年紀大了,手腳不穩潑了撒了豈不可惜?」汪公公一本正經地和我道,「這藥每一味都極珍貴,還是娘娘送合適。」
這話我沒法信,奶孃不行,我房裏還有年輕的丫鬟。
送藥還非我不可?
「再說,上回藥裏下毒的事,您不記得了?」汪公公道。
「您別說了,我送。」我嘆了口氣,心道你站在我這裏磨了這麼長時間,可見是很閒,你要去送,不說是書房,便是皇宮也回來了。
我敲開門,趙懷瑾正坐桌前雕一方印章,見我來含笑道:「怎麼你來了?」
我是不想來,可耐不住汪公公危言聳聽。
「藥來了,王爺趁熱喝?」
他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地道:「我手髒,你且先放在邊上。」
我皺了皺眉,「這桌上你打磨的灰正飛着,落在藥裏就髒了。」
「這……」他爲難地看着我。
我遲疑地問他:「要不,你去洗手?」
他搖頭,「這印章做成前,碰不得潮。」
一塊石頭,爲何碰不得潮?我也不懂,不敢亂說,「那……我餵你?」
總不會真讓我喂吧?
「那,麻煩你了。」他轉了身子面對着我,滿面期待之色。
我頓住,心裏十分錯愕。
總覺得趙懷瑾慢慢地變得有些奇怪。
一勺藥送去,他乖乖喫了,衝着我笑了笑。
「藥甜嗎?」我問他,笑得這麼開心。
「甜的。」
他眼睛微微彎着,顯然是高興得很。
我不懂,喫個藥怎麼還開心了。
「王爺喫了藥早些睡吧。」
他不大樂意地應了一聲,含着藥指了指印章,「夫人可喜歡這塊雞血石?」
我看了一眼,沒什麼感覺,但還是順着他的話說:「喜歡的。」
他又高興起來,待我放下碗準備回去的時候,他拍了拍身邊的椅子,「夫人坐這裏,幫我遞東西吧,我忙着騰不開手。」
我手裏的事還沒做完。
東西就在他手邊,怎麼就騰不開了。
「哦。」我坐他邊上發呆。
趙懷瑾不管做什麼事,都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的。
他依舊是溫潤端方的君子。
可君子的話,着實不少。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竟一直沒有察覺,今天才深切體會到。
-11-
冬獵是每年都有的,但趙懷瑾卻是第一次去。
南山獵場不遠,行了一日的路,晚上就到了。
行宮不算大,等到了後我便犯了難,因爲給我們安排的院子極小,只有一個正經的臥室。
我睡軟榻。
夜裏,行宮很熱鬧,我們陪着聖上用了晚膳,還看了歌舞,回來的時候已近亥時。
趙懷瑾裹着被子,連着打了兩個噴嚏。
「王爺冷嗎?」我坐起來看着他。
「夫人不冷嗎?」
他皺着眉,顯然是冷得狠了。
我想說不冷,但以我對趙懷瑾的瞭解,他後面還會有話說。
果然,他道:「夫人要是不介意,我們兩牀被子疊着蓋,或許會暖和一些。」
「咳咳……只怕凍一夜,明日我病情又要加重一些。」
我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心,抱着被子去了。
趙懷瑾越來越奇怪了。
齊頭躺下,身邊的人很溫暖,夜色濃得化不開,只有他近在咫尺輕淺的呼吸聲。
我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夫人有沒有覺得暖和一些?」他柔聲問我。
我一直就沒覺得冷。
我反問他:「王爺覺得呢?」
「暖和多了。」他輕聲道,「得虧有夫人在。」
我又揉了揉眉心。
「王爺。」我有些忍不住,轉身看着他,「王爺想讓我給你留子嗣了嗎?」
成親五個月,我初心不改。
他只要同意,我願意爲他留下子嗣。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細細的,劃過我臉上每一寸,過了許久他咳嗽了兩聲,「若我能熬到明年夏天,再與夫人商討此事可好?」
明年夏天?那還有七個月。
我點了點頭,同意了。
不過,他不想讓我Ţŭ̀ₗ留子嗣,又爲什麼這麼奇怪?
「睡吧。」他拍了拍我的後背,我一愣,才發現他的手不知道何時落在被子外,圈着我在懷。
「這樣暖和些。」他淡淡地說完,闔上了眼睛,「夫人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我皺了皺眉,閉眼睡了。
早上醒來,我在他的懷裏。
待我洗漱好,他已經醒了,看着我笑道:「夫人何時醒的,睡得可好?」
「我睡得可以,王爺呢,是不是不習慣?」我問他。
「沒有。我睡得很沉。」他道。
我看着他微有些發青的眼圈,挑了挑眉。
-12-
上午大家移去獵場。
皇室裏的王爺郡王們濟濟一堂,一聲鑼響,由太子和晉王各自領隊,兩隊人分別衝進獵場。
我在帳中喝茶,趙懷瑾興致不錯,在幫我烤栗子。
我剛喫了一個栗子,外面忽然有人喊他。
隨即簾子掀開,進來一位十分明豔的女子。
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穿着大紅的騎馬褲裙,髮髻梳得高高的,手裏拿着馬鞭,走進來時像是一朵豔麗的花。
「九哥。」她搖着馬鞭,大刀闊斧地在我們對面坐下來,挑起眉梢,說話時眉飛色舞,熱鬧得很。
「我又回來了。」
趙懷瑾看着對方,微微一笑。
女子拖着凳子坐在趙懷瑾身邊,環住了趙懷瑾的胳膊。
「你沒死真的太好了。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來了千年的人蔘,大夫說你喫最好了。」
趙懷瑾不動聲色地推開了她的手,又轉過來給我介紹:「夫人,這位是淮南王府的長意郡主。」
原來她就是宋瀟瀟。
淮南王在德宗時立了大功,被封了爵位,到這一代已是第三代。
宋瀟瀟從小在京城長大,和幾位皇子都很熟悉,原先還有人戲說過,她將來可能會做瑞王妃或是寧王妃。
倒沒聽說她和趙懷瑾關係好。
介紹完,宋瀟瀟打量着我,挑起英氣的長眉。
「是你?」她想到什麼,指着我問趙懷瑾,「這不是那天在法華寺罵方丈的那個人?」
趙懷瑾低聲道:「不是,你記錯了。」
我有些意外,我確實在法華寺罵人了。
今年元宵節後,我去給母親續油錢,卻不料燈被人熄了,我當時惱了,指着方丈罵了許久。
最後方丈和我道了歉,但我沒續燈。
難道那天廟中還有別人?
「我記錯了?」宋瀟瀟也不確定,她不再提,又去挽趙懷瑾的胳膊,「九哥我們去打獵好不好?」
「我騎藝不精。」趙懷瑾起身,給她倒了杯茶讓她捧着。
我想笑,便低頭喫栗子。
「我精啊。你坐我前面。」宋瀟瀟想去拉趙懷瑾的手,但奈何手裏有茶,只得作罷。
「我現在箭法又有精進,你來過過目。」
趙懷瑾看向我。
-13-
「郡主盛情,王爺去吧。」我淺淺笑着。
趙懷瑾忽移過來在我耳邊道:「今日風大,我病着呢,你怎麼能讓我去?」
我看着他,他衝着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撲哧笑了起來,這一瞬他像個孩子,不願意出去,還讓我來拒絕。
我只好對宋瀟瀟道:「多謝郡主盛情了,我家王爺正病着,不宜吹風。改日可好?」
宋瀟瀟錯愕地看着趙懷瑾,「九哥,你……」
「我聽我家夫人的。」趙懷瑾含笑道。
他倒是看上去對我的「管制」還挺受用的。
「九哥,你成親後怎麼不一樣了?」宋瀟瀟皺着眉頭,「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趙懷瑾一副沒聽懂話裏的意思,還給宋瀟瀟傳授經驗。
「你也早些成親,成親後就會不一樣。」
宋瀟瀟看看我,又看看趙懷瑾,放了茶盅就走了。
我咬着栗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趙懷瑾。
「王爺何必呢。」
「騎射沒ťü⁸意思。」趙懷瑾漫不經心地道,「還是和夫人待在這裏烘着火舒服。」
我笑着,偏頭看着他。
他撥弄着炭,聲音仿似遠處傳來的,透着些薄淡的虛渺和若失:「倒是夫人,怎的同意得那麼爽快?」
我不該同意嗎?
「知道了,往後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深看我一眼,嘆了口氣。
好似又不大高興了。
「王爺。」汪公公進來,壓着聲音道,「太子那邊少了兩個人,聖上讓您去頂上。」
我一怔,驚訝地道:「讓王爺去?」
汪公公一臉鄭重地點頭。
「金口玉令,我就去吧。」趙懷瑾遞給我一顆熱乎乎的栗子,「夫人不必擔心,我很快就回來。」
我還是擔心,他說他不擅騎射。
那茫茫的樹林,積雪皚皚,危險無處不在。
「夫人在擔心我?」他忽然問道。
我肯定擔心他啊,這話問得莫名其妙。
他笑了起來。
「那你多帶些人。」我叮囑道。
他點頭,回頭看我一眼出門而去。
-14-
趙懷瑾是辰時走的,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
天色漸漸暗下來。
外面傳來馬蹄聲,是晉王他們回來了。
「太子和王爺還沒回來?」我問汪公公,「讓人去找了嗎?」
汪公公看看天氣,低聲道:「讓人去找了。看樣子,一會兒要下暴雪。」
半個時辰後,他們還沒有回來,但雪卻越下越大。
迷濛着視野不清,天地像遮了一塊厚重的幕布。
去找的人回來了一趟,又帶着更多的人走了。
宋瀟瀟來了一趟,質問我:「你怎麼不攔着?」
「皇命難違。」我回道。
「你真是……他要出事,你就守寡一輩子吧。」宋瀟瀟跺腳,「我去找他,你去不去?」
我搖了搖頭。
我去沒用,若在林子裏迷路,還多添了麻煩。
但我心中還是有些後悔,方纔應該攔着的。
聖上也奇怪,怎麼會讓趙懷瑾去?
難道聖上也藉此機會讓他們兄弟相處,讓趙懷瑾幫太子打壓晉王?
這太荒唐了。
「他白對你好了。」宋瀟瀟甩着馬鞭,怒氣衝衝地騎馬進了林子。
一個時辰後,她一身是血地被人抬了回來。
她在林子裏遇到了熊,後背被拍了,聽說血肉模糊。若非被尋人的一隊遇到,怕是命都保不住。
我撐着傘站在帳外,黑壓壓的林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麼冷,便是什麼都不做只待着,就已十分難熬。
時間越來越遲,人依舊沒有找到。
太子府出動了許多人,連晉王也帶着人再次去了。
聖上大發雷霆,說要調配兵馬去。
「我們可有人用?」我問汪公公。
「沒有,王妃要去?」汪公公問我。
「算了。」我凝眉道,「我就在這裏等。」
汪公公失望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我窩在火爐邊,下半夜的時候我做了個夢。
夢中我在雪地裏找到了趙懷瑾,他滿身是血,笑着和我道歉。
畫面轉過,我已守了寡,依舊坐在幽靜的院中,但這次沒有太陽,倒是雪下個不停。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我心中愈加不安。
汪公公裹着冷風進來,我站了起來,「找到了嗎?」
他臉色極沉地點了點頭。
「怎麼了?」我扶着椅背,汪公公低聲道,「太子死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那王爺呢?」
「王爺是被擡回來的,還吊着口氣。」汪公公哭着道,「御醫在看。」
我跑着去了隔壁。
裏面很多御醫,聖上像一頭老態龍鍾的獅子,正在焦躁地踱着步子,昨日還烏黑的頭髮,今日已成了花白。
他們在全力救趙懷瑾。
太子死了,陪着太子進去的十九個人,除了趙懷瑾,全部死了。
「怎麼樣?」聖上吼道。
太醫院的院正撲通跪下來,聲音發抖,「王爺身體本就羸弱,現在受了兩處劍傷,還凍了一夜,怕是……」
「怕是個難關啊。」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第二日,御駕回宮,同行的是太子的遺體以及昏迷不醒的瑾王。
他們在查到底是誰對太子和瑾王下的殺手。
我沒管這些,每日御醫進出,我則將所有的事搬到他房裏做,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要幫他將王府守好。
家裏不能亂。
「娘娘。」汪公公低聲道,「姜大人來了。」
父親?
我去見了父親,他滿臉焦急,但依舊沉着氣息,擺着威嚴。
在父親身側,穿着官服的宋元正定定地看着我。
父親問我趙懷瑾如何了,我如實回了。
「我今日來,是有事要你去辦。」父親示意宋元出去守着。
我淡淡應了。
父親開門見山地道:「你可知道,太子一死,朝中的局勢就翻天覆地了?」
我沒說話,因爲知道他不需要我回答。
「如今許多人都在懷疑晉王害了太子。」父親低聲道,「可這事不是晉王做的。」
我不解地看着父親,問道:「所以呢?」
「現有一事讓你去做。事成後,爲父親自送你去江南。」
「你外祖家早就遷去了,你去那兒,有你外祖母和舅舅庇佑,一定比在京城的日子過得更舒心。」
原來外祖家搬去了江南,這麼多年他都不肯透露半句。
我還記得五六歲時,曾見過舅舅,他抱着我哭了許久。他臨走前偷偷給了我五百兩銀票,叮囑我縫在衣服裏。
那些錢,讓我和奶孃熬過了一年又一年,沒有餓死。
如果這世上還有誰讓我牽掛,便只有外祖母和舅舅了。
「父親讓我做什麼?」我問他。
「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封信,「你去宮中交給聖上,就說是在王爺書房找到的,求聖上爲王爺做主。」
這信,我不用拆開看,也知道里面寫的是什麼。
大抵不過是有人假冒寧王筆記,寫信給趙懷瑾,籌謀冬獵時,謀害太子的事。
總而言之,他讓我用這封信,去指認寧王是兇手。
「原來父親支持的是晉王。」我頓了頓,「您以前不是對太子……」
父親打斷我的話,「太子已去,人總要變通。」
好一個變通。
「我考慮一下,明日給你答覆。」我低聲道。
父親繃着臉:「你舅舅削官二十年,如果你幫了晉王,他就能幫你舅舅官復原職。可你要死腦筋,就沒有任何人能幫你。」
父親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
-15-
父親走了,宋元退後了幾步。
他嘆了口氣,低聲道:「瑜表妹,你聽姑父的話,他不會害你的。」
「去了江南,你還有我。」
我抬手打斷他的話,送客。
他急着道:「王爺生死也就這幾天的事了,你一定要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良禽擇木而棲,你是聰明人,你懂的。」
是啊,宋元知道,我一直都想去找舅舅。
我擺了擺手,示意他走。
我知道我面臨的是什麼。如果趙懷瑾熬不過去,太子的死就會成爲懸案。
無論太子的勢力怎麼鬧,沒有明確的證據,聖上不會再捨得殺一個兒子。
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晉王和寧王鬥。
寧王或許有能力,但他一定是鬥不過晉王的。
而我,卻拒絕幫晉王,待趙懷瑾Ţù³去了,他勢必會秋後算賬。
如果我呈上這封信,幫着晉王拉寧王下馬。
我就能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我回到房裏,趙懷瑾依舊未醒。
我又將孝服翻出來,將上次沒縫完的袖子繼續縫好。
汪公公站在邊上,時不時看我一眼。
一夜無話,第二天聖上傳我進宮。
皇后瘦了很多,已不復往日的風采,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問道:「有人說,你的手裏有封信?」
一室的人都看着我。
聖上、皇后、晉王、寧王,以及好些我並不認識的外臣。
我知道只要我拿出這封信,寧王必死。
至於趙懷瑾,他反正要死了,是同謀共罪還是無辜被牽連,對他沒有影響。
我看過這些神色各異的人們,冷聲道:「什麼信?我沒有信。」
說完這句話,我看到寧王的腿打了個轉,差點跪倒在地。
晉王瞪圓了眼睛,壓抑着怒火。
而聖上則是皺着眉,皇后的表情則十分耐人尋味,深看了我一眼。
回府後,汪公公迎的我,他滿臉的笑壓不住,「娘娘回來了,餓不餓,冷不冷?」
「不餓也不冷。你將府門關上,從現在開始除了太醫,任何人不許進來。」我道。
「好,好!」汪公公一迭聲地應着。
我看着昏睡的趙懷瑾,深嘆了口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竟不再期待守寡的生活了?
惦念十幾年的夢想觸手可得時,我卻並沒有心動。
夜裏我靠在軟榻上休息,忽然覺得有人在看我。
我驚得睜開眼,就對上了趙懷瑾那雙熟悉的眼睛。
「夫人。」他掀開了被子一角拍了拍,「我冷,一起睡?」
聽到他的聲音,我鼻尖發酸,忙起來將燈挑亮,也趁此拂開了心酸。
「王爺,不用傳太醫嗎?」我笑問他。
他抿脣笑着,低聲道:「有夫人在,誰都不用。」
他是病人他說了算,我只能進了他的被子裏,他側躺着看着我,眉眼裏暈着化不開的愉悅。
「王爺是在高興劫後餘生,大難不死?」我問他。
「不是。」他柔聲道,「我高興的是,醒來後牀頭有燈,房裏有你。」
我噎了一下。
「近來辛苦你了。」他抬手給我掖了掖被子,目光又落在我做完後疊好的孝服上。
「不辛苦,沒穿到這裙子,一切都值得。」
我想,這些裙子真的可以染色了。
畢竟趙懷瑾福大命大。
他只看着我,輕輕笑着,眸光柔得如窗外的月色。
我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他,譬如狩獵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明天進宮需要注意什麼。
但不知爲何,我竟睡着了。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溫柔,又或者是被子裏太暖和。
「睡吧。」他輕拍着我,這是留在我耳邊最後的聲音。
我一夜無夢,睡得極沉。
-16-
趙懷瑾一早去了宮中,這次他沒讓我陪。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但太子被害的事,成了無頭的案子。
更讓我驚訝的是,皇后居然抱着趙懷瑾哭了。
要知道,在過去的二十年,皇后對趙懷瑾從未表露過關愛。
午膳過後,趙懷瑾坐着轎子回來了。
還帶回來很多賞賜和名貴的藥。
關上門,我問他:「皇后娘娘失了太子,是打算培養你了嗎?」
如果真要謀嫡,跟從皇后一脈當然勝算更大。
但將來卻又後患無窮。
最重要的,我認爲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應該讓晉王和寧王先分出勝負,更何況,遠在外地可還有一個伺機而動的瑞王。
趙懷瑾放下茶盅,回頭看着我。
「那是她的想法,和我無關。我身體不好,只想在家多陪陪夫人。」他一臉真誠地道。
我指了指上午染了色的裙子。
「王爺喜歡這些顏色嗎?」
我將所有的孝服染了各式各樣的顏色,正晾在院子裏,奼紫嫣紅生機勃勃。
趙懷瑾臉上的表情漸漸錯愕起來,繼而大笑。
「好看,就是讓夫人白費了不少工夫。」
「多謝王爺,賜了我這些好看的裙子。」我繃着臉,忍着笑。
趙懷瑾笑得更歡暢。
下午,父親來找我,我沒見。
隔了一日,家中來信說姜夫人病了,讓我回去。
「王爺也病着,我這離不開人。」我拎了二斤街上買的桂花糕給管事,「幫我向夫人問好。」
管事的臉色瞬時變了幾個顏色,悻悻而去。
趙懷瑾牽了我的手,給我暖着,「夫人爲何不回去?」
「不值得。」我淡淡地道。
趙懷瑾一愣,在我耳邊問我:「這麼說,我值得?」
我瞥了他一眼。
不給我留子嗣,卻又逐漸對我熱絡體貼起來,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難道是真的身體不行?
但留子嗣這個問題,我決定不再問第三遍。
「夫人想去江南嗎?」用晚膳的時候,趙懷瑾忽然提出這個問題。
我錯愕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外祖家在那裏。」趙懷瑾鄭重地道,「你若想去,我陪你去。」
我沒問他怎麼知道我想找舅舅這件事,只攥着筷子,很認真地問他:「王爺不是玩笑?」
「對夫人的事,我怎麼會開玩笑。」
我抿脣,點了點頭,「想去。」
他揉了揉我的頭,柔聲道:「好。那我們去江南。也叫我這醜媳婦,見一見孃家人。」
我白了他一眼。
三月時,朝中寧王和晉王鬥得難分難捨,寧王又了皇后一脈的幫扶,幾次將晉王推至絕境。
就在他們水深火熱的日子裏,我和趙懷瑾悠閒地去了江南。
春天的江南太美了。船徐徐行在河面,兩岸青草萋萋綠蔭如蓋,和北面的春天截然不同。
四月初,我見到了外祖母,也見到了舅舅。
自是哭了一場,外祖母領着我去她的房裏,將她給我準備的嫁妝給我。
「自你小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沒想到你成親那麼急,東西都沒來得及送。」
「我看王爺待你極好,你好好和他一起,過你們自己的日子,不用惦念我們。」
我哽咽着應是。
舅舅和幾位表哥都敬重趙懷瑾。
我們遊玩了很多地方,這是我這輩子最爲舒心快樂的幾個月。
十月時我們啓程回京。
回京的路上,我閒來無事給趙懷瑾裁衣服。
「休息會兒,我的衣服足夠穿了。」
「王爺大恩,我無以爲報,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我手下不停,笑道。
他嘆了口氣,竟然擺了紙硯給我畫像。
「夫人大恩我也無以爲報,便給夫人作幅畫像吧。」
但他畫的卻是我們一起遊船的像,兩人依偎着看着風景,背影縹緲輕盈,愛意繾綣。
日子就在這樣安靜閒暇中慢慢溜過去,快到我措手不及,已入了冬,外面開始飄雪。
快要到京城時,我們得了消息。
「寧王受了重傷,生死不好說。」汪公公道,「外傳是瑞王遣人下的手。」
我興致盎然地趴在窗口看雪落在水面上的過程,聞言頓了頓,將窗邊一塊鵝卵石丟進水裏。
平靜的水面,起了絲絲漣漪。
-17-
晉王一家獨大的局面,正式開啓。
宋元和二妹成了親,沒有外放江南,而是留做了四品京官。
以他的年紀和資歷,這無論如何都算得上仕途得意了。
父親升任首輔、領太子太保銜。
不知何時,外面傳言趙懷瑾不能人事,就是因爲如此,他成親一年半沒有子嗣。
傳言愈演愈烈,但瑾王府卻一派平靜。
二妹聽聞我回來了,親自過府來看我。
提了二斤桂花糕,在府中參觀着,笑容淺淺地掛在嘴角。
「原來王府也這麼破舊啊。」二妹探頭看了一眼內室,驚訝道,「這梳妝檯都破損了,你怎的還用?」
我繃着臉,「用習慣了,你要送我新的?」
二妹臉色一僵,喝了口茶換了話題。
「你這布料也是去年的。你不是去江南了嗎?怎麼不買上一船運回來?」
「只顧着和王爺濃情蜜意了,沒想到這些身外物。」我端茶送客,不再看她。
二妹咯咯笑了起來,撫着自己小腹。
「啊,忘記告訴姐姐了,我有三個月身孕了,姐姐你也要努力哦。」
二妹說着,得意揚揚地由丫鬟婆子簇擁着走了。
轉眼新年臨近,趙懷瑾忽然忙了起來,早上出去晚上回來。
我沒問他忙什麼,因爲我也很忙。
年三十,宮中辦了團圓飯。
在飯桌上,晉王意氣風發,但聖上卻蒼老了不少,雙眸無神透着病態。
聽說聖上這一年修仙修道極爲用心,日夜沉迷丹藥。
飯後,我和趙懷瑾散步回府,剛到府中,忽然身後來了一羣禁軍,推搡着喊道:「聖上有命,瑾王府暫由禁軍管制,沒有宮中手諭,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看向趙懷瑾。
明明剛纔喫飯的時候,還父慈子孝,怎麼轉眼就要軟禁我們?
「王爺,是不是聖上出事了?」我覺得聖上沒理由這麼做,能這麼做的人,只有晉王。
所以,在我們出宮後,聖上肯定出事了。
「沒事,別怕。」趙懷瑾牽着我的手,笑着道,「不管是誰,我們聽話就行了。」
我皺了皺眉,沒說話。
這一夜註定腥風血雨,我睡不着,但趙懷瑾睡得極好。
天不亮,我找來人問。
「昨晚聖上ŧú₇暈倒了,只有皇后和晉王在。」汪公公低聲道,「現在聖上的生死還不知道,天亮了,估計快了。」
天上開始飄雪,大年初一,本來是萬家團圓喜樂的日子,但今年卻處處籠着死寂。
「聽!」我指着半空,站起來,「喪鐘,聖上駕崩了!」
我更關心的是,誰贏了。
「我去看看。」趙懷瑾交代我,「你就待在府中,不管誰來你都別見,你也別出去。」
我心漏跳了一下,鄭重應了他。
-18-
我在府中等了一天一夜。
夜裏,皇宮起了火,火光沖天。
我喊來汪公公:「王爺一個人在宮裏?可有人護着?」
汪公公搖了搖頭。
「你帶上家丁,我們進宮。」我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匕首塞在衣袖裏。
汪公公眼睛赤亮,跟在我後面轉。
「娘娘真要進宮去?裏面很危險的。」
「不過一死,怕就不做人了。」我抬腳往外。其實我是怕的,理智告訴我,我去了沒用。
可我還是出門了。
我要親自去看看,就算死,彼此也要見上最後一面。
「娘娘,娘娘啊,」汪公公腳步很輕快,「您真的要去,那奴婢陪您一起啊。」
我停下來看着他,疑惑他的雀躍。
汪公公一頓,尷尬地收斂了面上的笑,慢慢地繃住了臉,沉聲道:「宮中危險,奴婢陪着您一起。」
出了王府,比我想得要順利。
從街上往皇宮看,沖天的火光濃煙翻滾,喊殺聲四起。
我的心提了起來。
在宮門外,我碰見了父親還有宋元。
父親冷冷瞥了我一眼,宋元攔着我,「你別進去,裏面危險。更何況,你和晉王有齟齬,他很可能趁亂殺了你。」
「這是我的事,不勞你關心。」
我推開宋元,父親在身後看似呵斥宋元,但其實是說給我聽的。
「不要和蠢人多說,讓她去送死。」
「腦子不清不楚。」
宋元追上來,低聲道:「瑾王都不知生死,你別去。」
我沒看他,跟着汪公公進了皇宮。
內宮裏,人來人往跑動喊殺,但看不到趙懷瑾。
直到拐了一個彎,我忽然看到暗影處立着個人,他提着劍背對着火光,雖看不到他的臉,但他劍身滴着的血卻看得極其清楚。
那血滴落在地上,順着地面裂紋蜿蜒流淌,像是無數條細流。
我愣在原地。
那人轉過頭來,也看到了我,面上肅殺的表情,眼底的冷狠來不及收。
與我打了個照面,他也是一怔。
但下一刻,他哐當丟了手裏的劍,喊道:「夫人,你怎麼來了?」
那聲音還是溫潤爾雅,走過來的步伐依舊從容沉穩。
這是趙懷瑾,我從未見過的趙懷瑾。
驚訝嗎?既驚訝又不驚訝。
趙懷瑾三兩步走過來,緊張地打量我,「路上可順利?」
我看着他血跡斑斑的淺色長袍,看着他走過來落在石板上溼漉漉的血腳印,點了點頭。
「王爺呢,一切可順利?」
「順利是順利,」他將握着劍的手Ŧů⁸伸過來給我,「就是胳膊有些酸。」
我掐了他的胳膊,冷笑道:「我也酸,我心裏酸。」
「夫人。」他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生氣了?」
我沒生氣,畢竟我從很早以前就大概猜到了。
一個孤身在內宮長大的皇子ṱū́²,怎麼會真的柔弱無助?
「太子,是你殺的?」我低聲問他。
他點了點頭。
「我本不想這麼快,但他說你蠢鈍,我便不高興。」趙懷瑾搖了搖我的手,「不是有意瞞你,只是怕我健康起來,夫人便就真的對我不聞不問了。」
我哭笑不得。
「我何時對你不聞不問?」
「夫人不走心,只當我是東家你是掌櫃罷了。」他低聲咕噥了一句,頗有些任性的意思,「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所以,去年我和奶孃的聊天他聽到了,還記在心裏。
我是當他是東家,婚姻嘛,本就是如此。
他是王爺我是王妃,他掌握着我的一切,我能左右的,就是自己的心態。
擺正了自己,才能過得舒心。
但人心總會變的,我也會。
「晚些說,你快去忙你的大事。」
他彎腰抱着我,在我耳邊蹭了蹭,「我的大事,其實是你。」
「是,我想做皇后,你快去爲我鋪路開道。」
他定定地看着我,又抱我在懷中,柔聲道:「謝謝。」
-19-
趙懷瑾將佈局七年的網,收了。
我驚歎之餘,不得不佩服他運籌帷幄的能力。
翻看古書,沒有一任帝王,既殺了哥哥謀嫡,還被文武百官真心稱頌跪求他接過璽印,繼承大統。
就算是先太子餘脈,也還在拼命絞殺晉王殘餘勢力,沒有發現,這一切是趙懷瑾的佈局。
他要這個皇位,從很早以前就目標堅定,步步爲營。
正月十六,趙懷瑾繼承大統,定年號順康。
正月十八封我爲皇后。
朝臣參拜時,我立在高高的臺階之下,俯瞰羣臣百官,父親一頭白髮苟着腰背,跪得戰戰兢兢。
宋元抬頭看了我一眼,面露惶恐,慌亂地垂着頭。
趙懷瑾很忙,我也不輕鬆,姜府遞了七八封摺子想要進宮覲見,這天我終於清閒了一些,見了她們。
姜夫人領着幾位妹妹,又哭又笑地恭喜我。
「娘娘就是皇后命,自小算命先生就說過,貴不可當。」姜夫人笑着,不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但此刻的跪,是真真實實的。
「可惜,我還沒子嗣。」我笑了笑,看着二妹還沒顯懷的肚子,「宋夫人胎像可穩?」
二妹驚恐地看着我,撲通跪下來,回道:「託皇后娘娘的福,胎像尚穩。」
我很高興。
過去十幾年,我卑躬屈膝地和他們討生活。
往後一生,他們得戰戰兢兢了。
「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定當子嗣繁茂,福氣綿長。」
我想到趙懷瑾的身體。
還真不好說,成親一年又半載,我們還沒圓房。
夜夜喊冷擁着我,但這事他一個字不提。
不過,如今就算他真的身體有恙,我也無所謂。
人生已暢意,哪能事事求全,事事如意。
晚上汪公公請我去臨淵閣,一路上我問他何事,汪公公又很雀躍,「聖上說有事找您商議。」
我去了,趙懷瑾不在,房間裏一對龍鳳喜燭火光浮動,滿室氤氳着奇怪的氛圍。
「王爺?」我喊了一聲,聽到後室有水聲,便繞過了屏風。
趙懷瑾正沐浴出來,披着一件衣裳,頭髮溼漉漉地垂着,他回頭看我,面頰薄紅春色撩人。
我一怔,挑了挑眉。
「怎麼沒人伺候?」我問他。
「不想見旁人。」他走過來,將頭擱在我肩頭,低聲呢喃着,「每日見太多人,晚上就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輕咳了一聲,「那我給你擦頭髮,早些歇着。」
他輕嗯一聲,由着我給他擦頭髮,我問他冷不冷,他仰頭看着我,點了點頭。
「冷,夫人抱抱。」
說着,他環着我的腰,將我抱坐在他的腿上,圈着我。
「唔,果然暖和多了。」
我哭笑不得,推了推他,「旁人娶妻,是爲了這樣那樣,到你這裏,娶我就是爲了取暖?」
他抬頭看着我笑了起來,燭光浮動的光影中,他眸光輕柔笑容旖旎,「夫人豈是暖我的身子……」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還有這裏,因爲你,也暖洋洋的。」
我低頭看他,他也看着我……
「不過,旁人娶妻都爲哪樣?」他笑問我。
「不好說,待我問問旁人去。」我道。
他忽然挑了我的下頜,附脣而上輕輕啄着,「可有這樣的事?」
我笑了起來。
他又加深了這個吻,待我回身時,我們已經躺下,他問我:「夫人,明年我想要孩子。」
「爲何是明年。」
「我怕有了孩子,夫人更不會看我了。」
我輕笑,掐了他一下。
「我有話問你。那日宋瀟瀟說在法華寺看到我砸長明燈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懷瑾先是遮遮掩掩,但情到濃時,他不得不招了。
原來他見過我兩回,記憶深刻的就是我爲了母親的長明燈,罵方丈那次。
他當時覺得,如果他死了,也想要有人給他點一盞燈。
後來他查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的處境,就沒有提親,而是辦了那一樁賜婚沖喜的事。
他算準了我會因爲想離開那個家,而主動要求嫁給他。
也算準了只有這樣,我才能以婚事爲由,和我父親談條件。
果然,一切都在他算計之內。
至於不圓房,是他覺得我心裏沒他,情意不到會委屈我。
「王爺思慮得真周到。」我指着帳子,「那上面的眼,都比不過你一身的心眼。」
趙懷瑾吻着我,輕笑道:「隨你怎麼說,有你在,旁的我都不在乎。」
我輕笑,看向遠處的燭影。
真慶幸,那天我站出來對父親說我來嫁。
趙懷瑾番外
我是趙懷瑾,自我有記憶開始,我便是孤身一人。
別的兄弟都有母妃,外家,唯獨我沒有。
那日我被十弟推下荷花池,三九寒天水冰冷刺骨,我因此病了很久。
自此以後,我變得體弱多病。
但我卻又因此得福。
我不受寵又身體孱弱,哥哥們除了不親待我以外,再沒有誰要置我於死地了。
隨着我漸漸長大,我懂的事情也多了起來。
我拜了師父學武藝、騎射。
我明白生在皇家,想要真正有尊嚴地活下去。只有坐在那個位置上。
所以十幾歲時,我便開始佈局。
我並不着急,父皇年輕兄弟們都還活着,我若動手,勢必成爲衆矢之的。
時間很多,閒來無事我也常會赴宴。
那日我們去姜府,在後院中衆人閒聊,我看到一位女子和宋元站在樹下說話。
明明她笑得很親暱,他們明明應該有情,可我又從那女子的笑容和眉眼裏,看到的都是冷靜。
很冷靜。
像是從高處俯視自己,所有舉動和微笑,都是應該做的,疏離卻得體。
我覺得有意思,因爲我也是這樣的人。
但過了不久,我再一次見到了她。那天她正在罵方丈, 紅着眼眶毫無顧忌。
她生氣了。
我好奇到底是誰,會讓這樣的人失了方寸,亂了情緒。
後來我知道, 她是爲她的母親。
我想, 這樣的女子,適合做我的王妃, 既能冷靜地相敬如賓, 又有原則氣性。
查過她的身世後,我並沒有直接求親。
她在姜府忍辱十七年,她可能在等什麼。所以我要給她去和家人談條件的籌碼。
於是, 我告訴父皇, 姜府是有福之家,可否將姜家的小姐,賜婚給我爲妻, 也讓我沾些福氣。
口諭下了後, 姜家頓時亂了。
事情朝着我想的方向發展。
她以賜婚爲條件,拿到了她母親所有的嫁妝。
成親那日, 我多想去迎親啊, 可惜我不能。
她進來時,看我的眼神看似溫順乖巧, 可我知道,她很冷靜。
甚至冷靜地問我, 能爲我做什麼,可想留下子嗣。
聽着她的話,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柔軟起來。十七歲的女孩子,到底經歷過多少的冷漠和苦難, 才能在新婚之夜, 說出這樣冷靜的話。
我想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
她想要的, 溫暖平靜的生活。
她比我想得還要更聰明, 中饋、庶務人情往來事事周全, 甚至和人吵架時也伶牙俐齒。
她比我想得要更好, 更好。
我知道我的心, 也知道她的心。她不喜歡我,至少現在是無情的。
正如她自己所言, 她是受僱於我的掌櫃,她所做的,都是她身爲妻子, 應該做的。
我要的顯然不是這些,我開始貪心地,想要她的心。
那顆, 可以爲了我不顧生死,爲了我亂了方寸的心。
那夜在宮中,我提着劍回頭看她時, 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
看到了我想要的,她的心。
她說她是高嫁,因爲這段婚姻而讓她走出困局,可她不知道, 我也是因爲她而走出了困局。
得到了我完滿的人生。
不是因爲皇位,更不是子嗣。
僅僅是她,姜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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