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失明後,我被抬進侯府做繼室。
好在夫君溫柔。
我同他琴瑟和鳴、水乳交融。
直至落水醒來,我突然能看見了。
那夜夜宿在我身側的「夫君」,丹鳳長眼、白麪紅脣,溫煦含笑。
這模樣——分明是夫君那性情古怪、不愛說話的嫡長子!
-1-
成親第二日,我就在壽安堂罰跪了兩個時辰。
原因不過是,身患眼疾的我給婆母敬茶時。
因爲眼盲,無意將一杯熱茶潑在了地上。
我跪在日頭下,心中惶惶,人也晃了晃。
直到一隻有力臂膀扶起我,他身上有好聞的墨香。
「母親,起來。」
他喚我母親。
應是侯爺嫡長子,沈行舟。
他掌心有力,攙在我手臂,卻似撐起我脊骨,「母親,莫要放在心上。」
沈行舟笑了,「不過是……一杯茶。」
他口中輕飄,可正因這杯茶,我壞了侯府規矩,罰跪於堂前。
如今,時辰未到,沈行舟趕來我身邊。
可會有人責罰於他?
我看向沈行舟。
眼前黑漆一片,又慌亂別過頭。
「母親,可是疲了?」沈行舟大抵也在看我,他聲音溫潤好聽,讓人耳間一癢。
他喚來侍女攙住我,「父親讓我帶您回去。」
掌心潮溼,心跳如鼓。
我應他:「好。」
無端想起那日來接親時,他貼在我耳邊說的那句:
「新母親,竟這般年輕。」
-2-
我不過是富商謝家最不起眼的小姐。
生母早逝,父親冷眼。
及笄那年上香還願後,又瞎了一雙眼。
到了嫁娶之時,又被父親嫁給年邁的長慶侯做繼室。
長慶侯府娶了謝家女兒,便能拿到謝府十萬兩白銀。
而謝家,正需要一門顯貴姻親,打通關節。
我沒有人護。
瞎了一雙眼,連家門都逃不出。
索性不哭也不鬧。
坐上了侯府接人的小轎。
聽侍女說,接親之人年紀尚輕,丰神俊朗,卻冷着一張臉,神色難看極了。
不是我年逾四十的夫君,長慶侯。
倒像是他那名冠京都的嫡長子,沈行舟。
聽聞他性情古怪、不愛說話。
可他今日爲我解圍。
還喚我母親。
我也應當對他好些。
-3-
我是夜裏「見」到夫君的。
他進屋第一句話便是,「怎麼不點燈?」
我倉惶起身,摸索着朝他走去,「是夫君嗎?我不知曉天黑了……」
只是跪在壽安堂時,傷了膝蓋。
沒走出兩步,我雙膝一疼,便要摔到,幸而被他接住。
「沒上藥嗎?」夫君將我抱起,置於榻上,「往後莫要怕她們。」
他掀起我裙襬,溫熱的手擦過膝上。
「不打緊。」我坐在榻上,心中有些忐忑。
京中對長慶侯傳言極多。
說他命硬克妻,在我之前已經剋死三任妻子了;也說他殺人如Ťûₐ麻,侯府後院每日都有無名屍擡出。
他還貪財好色,流連京都花樓,徹月不歸。
但昨夜洞房花燭,他同我喝了合巹酒。
待我很溫柔。
我說疼時,他便忍耐不動,斗大汗珠滴在我頸間,溫聲問我可以嗎?
許是謠傳……
我抓住夫君的手,「今日多虧大郎爲我解圍,夫君可知他有何喜好?我嫁妝裏也能挑兩件得用的,好送給他。」
夫君聲音很啞,輕輕嗯了一聲。
「大郎?」
「舟哥兒,沈行舟。」我突覺臉上一熱,「他在府中行長,不該叫大郎嗎?」
夫君悶悶地笑。
而後握着我的手,趴在我腿上一抖一抖的,「我倒是頭一回聽到這般稱呼。」
「挺別緻的。」
握住我的那隻手,指腹間帶着一層細細薄繭,摩挲在我手背,有些癢。
我心中覺得奇怪,但還是反握了回去,「夫君先說,別笑了。」
夫君想了想,「他出身侯府,自然是衣食無缺,只是從小失了母親,或許心有缺憾。」
「我懂的。」
我也是自小沒了娘。
-4-
五歲時,娘死了。
爹很快就接了小娘進府,他們同弟弟妹妹們是一家人。
而我是外人。
上香歸來後,我突然便看不見了,小娘同爹商量,我這樣的已然沒人要。
不如嫁給長慶侯當繼室。
我便嫁來了侯府,雖然內宅生存艱難,好在夫君溫柔。
雲雨之後,夫君宿在我身邊。
我探出手來,在他身上摸索,被他抓住手腕,「方纔還沒夠嗎?」
他聲音沙啞,又帶着點潮。
我連連搖頭,「想摸摸你的臉,知道你長什麼樣子?」
他牽着我的手緩緩而上,從脣、鼻尖、眉眼、再到額頭。
定是一副很俊朗的樣貌。
只是年逾四十,卻不曾有鬍鬚。
我手下滑,指尖停在他脣角。
夫君輕輕張口,含住我指尖,他喚我:「鶯鶯。」
「你想看見嗎?」
「自然是想的。」我努力睜大眼睛,但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想看見你的模樣。」
「想爲你繡帕縫衣,洗手做羹湯,我會的可多呢。」
夫君輕輕地笑,「恰好我認識幾位名醫。」
「你既想看到,總該讓你如願。」
-5-
夫君陸續請了名醫上門。
他們爲我診脈、施針、開藥,最後總是留下一句,「夫人這病,難治。」
雖心中有憾,但我早有預料。
也算不得多難過。
夫君白日總不在府上,每日很晚纔會回來,天還未亮便走了。
連侍女都說他神出鬼沒。
我聽着想笑,難怪他在外名聲這般差,連府中侍女都不瞭解他爲人。
這一晃便到了中秋家宴。
老夫人要求各院都去壽安堂用膳,我在路上碰到了二房夫人。
她瞧我不起,也不肯叫我長嫂,「真是破落商戶出身,沒見過世面,不過普通家宴還打扮得這般花枝招展。」
「怕是知道大哥今晚要歸家,想拴住侯爺吧!」她說着嗤笑起來。
我覺得她好奇怪。
夫君若是一月不曾歸家,那日日同我歡好的又是誰?
「二夫人還是管管自己的眼睛,不過普通首飾,倒讓你瞧出紅眼來了。」
我拍了拍侍女們。
示意她們繞開二房,帶我去壽安堂。
但不知二夫人發了什麼瘋,突然大吵大嚷起來,我下意識想避開。
不妨她故意推我。
她大力一推,而我什麼也看不見,慌張中連腳下都未踩穩。
便摔入水中。
我未曾學過洑水,拼命揮手掙扎,但無濟於事。
水中沉沉浮浮。
我隱約聽到有人跳下水,而我撲棱的手,被溫熱手掌抓住。
指腹粗糲,帶着些許薄繭。
他喊我:「鶯鶯。」
-6-
落水後着了涼,我大病一場。
屋中每日都是藥味兒,喝得我眼前都能看見一閃一閃的星星。
侍女盡心竭力,日夜守在我榻邊。
一連好幾日我都沒見過夫君。
「侯爺也真是的,夫人病成這樣,都爲二夫人所累。他不爲您討公道便罷了,連看望都不曾!」
小侍女爲我打抱不平。
「還不如世子,雖非您親子,但那日見你落水,他二話不說便跳下湖中救您。」
「便是您肚裏親生,也不過如此。」
我原本躺在榻上聽她小聲嘀咕,心中猛地漏跳一拍。
「是世子救的我?」
「是呀,」小侍女聲音清脆,「那日這般多人,大家都瞧見了,您落水後,二夫人臉都嚇白了。」
「只有世子當機立斷,跳下湖!」
我抓住她的手,「世子是誰?」
「奴婢哪能喚世子名諱,您知道他的呀,正是侯爺嫡長子。」
嫡長子,沈行舟。
不對。
那日救我之人分明是夫君,他指尖有薄繭,握着我手腕非常用力。
他會喚我鶯鶯。
怎麼變成沈行舟了?
我心中有異,再也躺不住,讓侍女伺候我穿衣,連帶名貴筆墨一道去找沈行舟。
他今日有詩會,不在家中。
我便在他院中等。
我不知等了多久,連樹上鳥兒都叫累了,才聽到很輕盈腳步。
清冷男聲向我問安。
「母親,你尋我?」
-7-
我尋聲望去。
自是什麼都看不見。
只是他聲音乾淨好聽,不似夫君低沉沙啞,我扶在石桌上站起來。
「中秋落水,多虧你將我救出。先前也是你在老夫人面前爲我解圍,也不知你有什麼要的,帶了些筆墨給你。」
我試探地邁出兩步。
好巧不巧被面前石塊絆住,便往前跌去。
他腳步未動。
似是不願接住我。
我心中一沉,卻又鬆了口氣,做好摔在地上的準備時,落入了溫熱懷中。
「小心。」
「讓你見笑了。」我假意推開他,又去尋他的手,「你指上好像有傷,我那兒剛好有藥。」
沈行舟抓住我作亂的手。
「母親,」他聲音很輕,卻如重石砸我心口。
「你在試探什麼?」
-8-
我落荒而逃。
心中有隱隱悔意:我不該懷疑沈行舟的。
他是侯爺元配所出,才一出生便被封爲世子,曾聽侍女說起過他。
君子端方,如琢如磨。
他這樣的人,應當只把我當母親,我又怎能齷齪地想他。
還去試探他。
我迷迷糊糊地想,只覺得是我多慮,快要睡去時,臉上有溼漉漉觸感。
「鶯鶯。」他鬧我。
「夫君?」我迷濛地睜開眼,順勢ťůₘ摟上他脖頸,「你怎麼纔來呀?」
他愛憐地吻在我額角,輕輕拍了拍我,「近來朝中事多,未能顧及你,病好些了嗎?」
我很少生病。
這回在牀上將養了半月,日日有人爲我扎針熬藥,除了落水遺症好了。
似乎眼睛,也與往日不同。
並不是全無色彩,偶爾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輪廓,就比如此時。
我能看到清俊身影,他似坐在榻邊。
我抬手觸了觸這團煙雲,卻戳在他脣上。
「身子大好了,只是心中想你。」我撫上他的臉,「你總也不來看我。」
夫君輕笑,「鶯鶯,你在哄我。若是想我,你怎毫無表示?」
熱度從他手心裏來,體溫一點點浸潤我肌骨,起初是溫熱,而後發燙。
我於鼎沸時,哭泣出聲。
咬在他手腕。
夫君疼也不叫喚,只是悶哼一聲,用指尖描摹在我眉眼。
「往後有事若不見我,可去尋世子,他待你……」夫君頓了頓才道,「一片赤誠。」
「不要。」
我立時拒絕了,卻換來夫君如驟雨般的侵襲,他似欣喜又似失落。
他喚我名字:「鶯鶯。」
-9-
夫君日日起早。
每日我醒來時,身旁被寢已涼,甚至讓人恍惚,昨夜他宿在我身側。
同我共赴巫山。
不過是我騙自己的一場夢。
一連幾日都未曾抓住他,我眼睛視物卻一日比一日清晰。
不再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霧。
替我瞧風寒的老大夫曾說,我這眼疾不是病,是胎毒。
若非碰到他,是要瞎一輩子的。
當時,我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可如今,我站在窗邊,清風拂面。
能看到院中桂花樹,開出淡黃的花;能看到房中夫君畫像。
長鬚美髯。
我未將此事告知任何人,私心底想讓夫君是第一個得知喜訊之人。
夫君是深夜來我房中的。
他已習慣我目盲,夜裏進房也不點燈,只是靜靜地宿在我身邊,於我面頰落下一吻。
我勾住他脖頸,在他耳邊小聲道:「夫君,你明日晨起先別走。」
「我有好消息同你說。」
夫君咬着我耳朵,聲音啞啞,「什麼消息,還要等到明日?」
我抱住他胳膊,「佛曰,不可說。」
「明日,就一會會兒。」
細細密密的吻落下。
藉着月光我看到黑夜裏,他一雙眼睛,亮如星辰。
這一夜,我未曾好眠。
夫君稍有動靜,我便睜眼醒來,一看天還是黑黢黢的。
這般折騰了四ŧú₅五回。
夫君終於起身,他側身躺着,一手撐着下頜,一手輕輕拍在我肩。
「鶯鶯,鶯鶯。」
天光已然大亮。
我偏過頭,睜開眼看他,但眼前人瞧着不過弱冠,絕非長慶侯。
丹鳳長眼、白麪紅脣,溫煦含笑。
這模樣——分明是我那嫡長子!
-10-
我往後躲。
幾要跌落ŧū́ₔ榻下,被沈行舟長臂一拉,落入他懷中。
可我實在太驚訝了。
絲毫沒有掩飾臉上駭然之色,被他抬住下頜,「鶯鶯,不是有好消息同我說嗎?」
聲音沙啞,絕非金石撞擊之色。
一口氣哽在喉間,上不去也下不來,那些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我要如何同他說,夫君,我能看見了,你高興嗎?
他不是我的夫君。
雖有夫妻之實,卻爲母子之名。
他是我的嫡長子,沈行舟。
「鶯鶯,我曉得了。」沈行舟湊上前,於我眼皮上落下一吻,「你能看見了。」
巴掌扇在他臉上。
發出清脆聲響,沈行舟沒有躲開,反而湊得更近了,鼻息噴在我臉上。
「真是個好消息。」
我眼前一陣陣發暈,他已不在我面前僞裝,聲音也恢復如常。
「我是你的母親!」我推他、踹他,咬他,「你怎能做這等事?!」
「母親?」他拾起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我的母親姓柳,長眠地下。」
「況且你我之間,我不認,便不算。」沈行舟強詞奪理。
「天底下有哪個母親,會同嫡長子被翻紅浪?無人時,你一向叫我夫君。」
我咬着牙關在顫。
門外已有侍女走動聲響,今日沈行舟未曾提前離開,若她們開門。
定會看見。
「滾!」
「往後,都別讓我看見你!」
沈行舟笑了,鳳眼微眯,他啄我脣瓣又重重地咬着,而門外侍女正在敲門。
「那可不行,鶯鶯。」他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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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地俱是衣物。
沈行舟不緊不慢地穿衣,而侍女將將要推開門,我急得想咬他。
「若是被人發現了,你便來當世子夫人。」他甚至有心情同我調笑。
「待他百年以後,我當長慶侯,鶯鶯仍舊是侯夫人。」
「胡言亂語!」
我憤憤別過臉,不去看他,耳朵聽着侍女動靜,心提到了嗓子眼。
「夫人。」
侍女推門而入,沈行舟閃入屏風後。
我慌亂下,仍舊裝作不能視物,任由她服侍,卻見她目光在我頸後停了一會兒。
「夫人今日可得好好打扮。」
小侍女恢復如常,一雙手靈巧地爲我挽着髮髻,「侯爺今日,會來我們院中呢!」
我心顫顫。
這是我頭一回見名義上的夫君長慶侯,如同畫像上那般長鬚美髯。
但一身酒味兒。
扶他進來的小廝說,侯爺已在花樓住了兩月,花樓打發龜公來要錢。
老夫人怒從心起,令他們將侯爺擡回家。
小廝將人扶在榻上便離開。
獨留我同這醉鬼居於一室。
他睜開醉醺醺的眼,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跌跌撞撞從榻上翻下。
「花樓又來了個小美人兒,怎麼不早些獻來給侯爺嚐嚐?」長慶侯撲上前。
他將我按在門板上。
我掙扎躲避,「侯爺,這兒不是花樓,是長慶侯府。我不是花娘,是侯夫人。」
「侯夫人。」長慶侯頓了頓,長長地哦了一聲,「那個瞎婆娘。」
「倒是長得貌美。」
他口中污言穢語不斷,我恨不能拿起瓷瓶砸死他,一隻手先我一步打暈了他。
沈行舟一拉一拽,我落入滿是墨香的懷中。
隔着一道屏風。
長慶侯暈倒在那頭,而我同沈行舟在這頭親吻,嘖嘖水聲不斷。
他低聲喚我,拉着我的手環住他精瘦的腰,聲聲入耳。
可這,違背禮法。
我推開他。
卻被他捏住手腕,他溫聲笑着。
「鶯鶯,你當真想做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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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做你母親。」
我推開沈行舟,「你肆無忌憚,無非是你心裏清楚,這樁姦情會不會被人知道,於你都不會有什麼影響!」
「整個長慶侯府爲你背書,你仍舊是端方君子,是京都貴女們想嫁的小郎君。」
「而我,聲名掃地,甚至會連累謝家。」
沈行舟微微蹙眉。
「有些痛,於你是皮毛之痛,於我卻是切膚之痛!你如何空口白牙勸我背棄禮教?」
他往前走了一步。
「鶯鶯,不對。」他低下頭,溫熱脣瓣貼在我眼角。
「這府中,只有我們是一樣的。」
「我在,必不讓人欺你。」
我不信他。
可他那雙陰鷙的眼睛凝視着我,冰冷的吻輾轉在脣上,手指靈活撩撥。
節節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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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慶侯醒來發了好大一場脾氣。
堂堂侯爺,居然在冰涼地上宿了一夜,而我這個侯夫人安心躺在榻上。
他厭棄我。
老夫人得知後,氣了個仰倒,喚我到壽安堂,要用女德女戒規訓我。
可我到壽安堂時,除了老夫人,二房女眷也在,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臉。
「跪下。」
一進來,老夫人便摔了茶țù₇盞,「謝氏,你可知錯?」
我仍舊裝瞎,任由侍女扶着,卻沒有跪在碎瓷上,「媳婦不知錯在何處。」
「不知?好個不知,謝家竟是送了個蕩婦來我侯府!老二家的,你說!」
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本也不好拿這起子小事打擾母親,可到底關係侯府倫常,兒媳也是思來想去,不得不說。」
二房夫人甩着帕子,捧着心口,目光卻落在我身上,「兒媳親見,謝氏不守婦道!」
「她與人私通!」
耳畔如砸下一顆驚雷。
嗡嗡作響。
胸口悶悶的,連氣都喘不過來,我流下淚來,「我知二夫人不喜我,但到底是一家人,稍加忍耐便熬過了。」
「可你今日無憑無據,驚動婆母,往我身上潑髒水,毀我清白,是想逼死我嗎?」
二夫人面上閃過陰狠,「謝氏,你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春杏,你來說!」
腳步聲漸起。
我聽到熟悉的聲音,正是每日爲我梳頭挽發的小侍女。
她磕頭問安,說在我身上看到了男人留下的痕跡,「本以爲夫人瘋癲,侯爺從未回府,她卻道侯爺早出晚歸!」
「可奴婢那日親見有男人在夫人房中!」
「眼見亦不可爲實。」我握緊了拳,「我如何得知你不是被人收買污衊我。」
老夫人面沉如水。
兩個婆子按住我肩,將我壓在地上跪着扒衣,我拼力掙扎。
長指甲在她們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卻抵不住她們人多。
老夫人冷笑,「姦夫呢!?一起尋來沉塘!」
二夫人拍拍手。
婆子們壓着小廝進來,他跪在我身側,
「老夫人明鑑ṱŭ̀ₙ,都是她勾引我的!她說只要小的讓她懷上孩子,便給小的一錠金子!」
句句懇切。
甚至拿出我耳鐺爲證。
怪不得長慶侯已死三任妻室,今日不過是針對我的圈套。
「我卻有姦夫,但不是他。」
「正是你侯府世子,沈行舟!」我滿是惡意地吐出這個名字。
老夫人氣得渾身顫抖,二夫人卻露出一抹幸災樂禍的笑。
「混賬!污衊世子,杖斃了去!」
「誰敢動她?」
遙遠的聲音,似來自天際,直到那隻布着薄繭的手將我扶起。
「行舟,這事與你無關。」老夫人怒道。
沈行舟握着我的手,熱度從他掌心傳來,他輕輕地笑,「如何與我無關?」
老夫人語氣和緩,「她不過是侯府棄婦,也不是你正經母親,莫要讓她那點子污糟事髒了你的耳朵。」
「幸而未將她寫進族譜。」
沈行舟嗓音放得低,年輕男子的音色圓潤動聽,語氣不疾不徐:「祖母說得是。」
「侯府未將鶯鶯寫上族譜,祖母也未曾喝下她那杯媳婦茶,不曾將她帶出去見客,她不是我正經母親。」
老夫人滿意極了,卻不妨沈行舟話風一轉。
「但她是我三媒六聘迎進侯府的新婦。」
沈行舟微微一笑,一字一頓。
「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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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要護她!」
老夫人疾言厲色,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恨不能親手掐死我。
而沈行舟站在我身前。
隔絕了一切打量我的視線,「祖母,我所言句句屬實。」
他轉過臉,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廝,朝他心窩踹去,小廝當場斷了氣。
沈行舟收回目光,「攀污世子夫人,該死。」
「今日鶯鶯受驚,祖母無事,我便帶她回去了。」
沈行舟牽起我離去。
彷彿冰層破開,重重天光落下,我亂糟糟腦海,終於能思考了。
沈行舟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那日從謝府,將我接出的,是他;同我拜堂的,也是他。
我欲將手抽出。
卻被沈行舟攥得更緊。
在踏出壽安堂前,聽見老夫人怒道:「今日之事,全都給我嚥進肚裏,不許亂傳!」
我聽見沈行舟嗤笑一聲。
領着我回了他院中。
他屋中和他人一般,浸潤着墨香。
他推開窗,將我抱在几案上,捏着下頜仔細打量我,「添了這些傷,看着便讓人心疼。」
他拿來藥膏,塗在傷處,「嚇到了嗎?」
我搖頭,突然大哭起來。
曾經,我以爲侯府日子難捱,婆母妯娌都厭棄我,但夫君對我好。
我同他關起門來,過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可沈行舟並非我的夫君。
「嚇成這樣,哭成小花貓了。」
藥膏大抵被淚水衝去,沈行舟放藥罐,輕輕吹在傷處,「吹吹就不痛了。」
其實這點痛不算什麼。
從前在謝府,我同人打架受過比這嚴重很多的傷,坐在臺階上曬曬月亮也便過去了。
可他待我不一樣。
若無今日事,我大可騙自己,走到如今這一步,都怪沈行舟騙我。
可有人算計我。
就算沒有沈行舟,他們也會欺我目盲,安排旁的男人作踐我。
「沈行舟,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讓我連恨你,都尋不到理由。
回答我的是很輕的吻。
「傻鶯鶯。」
不過一夜,滿城風雨。
院中侍從急匆匆趕來回稟,說不知誰傳出去的,說世子同繼母有染。
違揹人倫!
他們說話時,避着我。可我因目盲,耳朵便比旁人靈了許多。
一字一句,聽得一清二楚。
沈行舟仍舊像無事人一樣,回到房中,在我鬢邊簪了朵玉蘭髮簪,笑道,「人比花嬌。」
我木着臉看向鏡中。
不敢回頭看他。
「沈行舟,你大好前程盡毀於我手,今日大街小巷已傳遍你同繼母有姦情。」
「身上有污點,不能做官、沒法承爵,你這輩子大抵廢掉了。」
「你該恨我的。」
沈行舟掰過我的臉,他看着我,眼神又豔又烈,喉頭滾動着。
「不。」
「整個長慶侯府污遭一片,這算得上什麼污點?不過是一樁豔事,流傳於口舌之間,待風頭過去便好。」
「你不必爲此介懷。」
他吻我,「鶯鶯,我心悅你。」
-15-
我出身商戶。
尚不懂侯府這些彎彎繞繞,但我知曉這樁事並不像沈行舟說的那般簡單。
壽安堂來請了幾次人,均被沈行舟不軟不硬地擋了回去。
直到老夫人親臨院中。
我將人放了進來。
她伸手便要打我,被我避了過去,「老夫人若是來泄憤的,就請出去。」
「我是不可能讓行舟娶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並未想過嫁他。」
老夫人怒而拍桌,「如若不是你狐媚勾他,他也不會鬼迷心竅,絲毫不願澄清!」
「他說既然滿城風雨,不如坐實了謠言,本就是他將你迎進門,旁人誰知你嫁何人?!」
我大抵能想象到,沈行舟說這話時,面上雲淡風輕,卻能把人氣死。
「世子待我溫柔,嫁他如何不好?」
老夫人目光沉沉,看我似是在看個死人。
「說來各府誰家沒有糟心事?人死萬事消。你若暴ţų₀斃,以侯夫人之禮厚葬了去,行舟依舊清白。」
「我可以離開世子。」我垂下頭,「只需一封和離書,從此與侯府再無瓜葛。」
長慶侯不主事。
這封和離書來得異常容易,以至於沈行舟將我壓在榻上時,我也沒想好要如何同他說。
「鶯鶯有心事。」
「沈行舟,我不想待在長慶侯府了。」我看他,「你能放我離開嗎?」
他笑得和煦,「你明知我不會放手。」
「然後呢?你就將我捆在你身邊,利用流言蜚語,讓老夫人允了你我親事,我便從侯夫人變成世子夫人。」
「你把你自認好的東西給我,何曾問過我要不要?」
「我要不要嫁給你?我願不願意揹負着勾引繼子不守婦道的罵名過一輩子?願不願意往後我的孩子被人嘲諷,不知親爹是誰?」
沈行舟握住我的手。
「我若身居高位,誰敢說這些?只會讚歎你我伉儷情深,鶯鶯,你多信信我。」
我揮開他。
「我現在信你,可往後呢?色衰愛弛,你會愛慕旁人。於我,不過一句當時年少不經事。」
沈行舟難得氣笑。
「鶯鶯,你不信我,我說什麼都沒用。」他牽着我的手緩緩而下,「就該狠狠要你。」
「待到百年以後,你便知我待你一心一意,今生今世我心如一。」
「沈行舟,你這是要逼死我。」
我仰頭看他,淚水順着下頜沾溼衣襟,「若你此刻仍對我有分毫憐惜,便該放我走。」
他吻去那些淚水。
「做夢。」
-16-
我被沈行舟看在院中。
每日食不下咽,哪怕他強餵我,我也咽不下去,才入喉便想吐。
他請了許多大夫來爲我診脈,都說這是心病,須得心藥醫。
沈行舟半跪在榻前。
他這些日子憔悴了許多,目光幽深看着我,「你贏了,鶯鶯。」
「說罷,你想要做什麼?」
「把我送去江都吧,我母親便在那出生長大,我一直很想看看。」我看着沈行舟。
「對外便說我暴斃,以侯夫人之禮厚葬了我。而你,娶嬌妻納美妾,好好過完這一生。」
沈行舟抬起下頜,居高臨下看着我,「謝鶯,如你所願。」
他拂袖離去。
這日之後,我許久未曾見過他,聽說他同老夫人安排的貴女交談甚歡。
將有身爲吏部尚書的老丈人照拂,往後仕途一片大好。
而我,不過是他一世清名裏,無傷大雅的豔聞。
如此甚好。
可我胸口卻悶悶的,依舊喫不下東西,直到侍從送來消息,船已備好。
明夜子時,便可離開京都。
從前,沈行舟說他衣食無憂,唯有從小失了母親,心中有憾。
臨去前,我爲他下了碗麪。
祝他此生長壽無憂。
-17-
站在甲板上時,有人叫住了我。
是沈行舟的侍從。
「世子有話帶給夫人,眼下還有後悔的時機,若您上了船,京都富貴便再也難享,您真不後悔?」
我搖頭,走入船艙。
「不悔。」
從京都到江都,行船行了半月。
下了船我便甩開了跟來的侍從們,尋到了娘生前留給我的舊居。
待風頭過去,又買了一個婢女。
幸好無人尋我。
我越發安心懶散地住着,就連胃口也比從前好多了,直到肚子一日一日鼓了起來。
「夫人這是有孕了。」大夫爲我開了安胎藥,「只是夫人多思多慮,坐胎不穩。」
「須得好好休息將養。」
這個孩子,同我一般不合時宜。
流落在外的侯府血脈,沈行舟的種,她陪着我一路從京都到江都。
若是往後被人欺負,被罵野種,可會恨我?
我捂在肚子上,而她輕輕踹了踹我。
如何捨得?
未雨綢繆,我開始和鄰里婆婆們編瞎話,「夫君是行走長江的布商,幾月前行船出事,他屍骨無存。」
「婆母不容於我,將我趕出,我無路可逃,帶着肚裏的孩子逃來江都,只盼有條活路。」
婆婆們憐惜我不易。
家中有喫食布料,都勻一些給我,帶我採買碳火,教我給小娃娃做衣服。
這般一晃,便到了年關。
遠在京都的消息,終於慢慢悠悠地傳來了江都。
聲名狼藉的長慶侯府,死了第四個侯夫人,侯世子愛慕繼母,再難獨活。
自裁於墳前。
剪子從我掌心滑落,渾身軟的沒有力氣。
「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聽說世子早就同夫人兩情相悅,是那死人侯爺拆散了他們。」婆婆搖了搖頭。
「造孽呦。」
真是造孽。
像是有刀捅進我心口,將五臟六腑攪碎,我茫茫然抬頭。
屋外,是白茫茫大雪。
愛與恨,全散在雪中。
-18-
除夕那日,街頭熱鬧極了。
孩子們眉心點着硃砂,ƭŭ̀ₚ在雪地裏放爆竹,每家每戶都冒着熱氣。
滿街飄香。
我窩在房中縫虎頭帽,隱約聽到有敲門聲,
婢女已歸家過年,來敲門的許是看我可憐,給我送喫食的婆婆。
我打開了門。
門外男子着青衫,許是天冷雪寒,面頰眼尾沾着些紅。
他輕輕喚我:「鶯鶯。」
我下意識便要關門,「郎君怕是尋錯了人,我不是鶯鶯。」
他一隻腳跨進門,倚在門邊,含笑望我。
「那便重新認識一下。」
「我是行船長江的布商,沈行舟。」
番外(男主視角)
得知要爲父親接親時,沈行舟只覺得荒謬。
出身長慶侯府,他自小見慣了污遭事,父親襲爵,卻擔不得事。
他流連青樓,二叔覬覦爵位,沈行舟於明槍暗箭中長大,見證三位侯夫人之死。
這是第四位了。
祖母說父親不願接親,便讓他將人接回來,也算全了侯府臉面。
沈行舟心中發笑。
這樣的臉面,還有什麼全的必要,只是他不願爭辯違拗。
還是去了。
他將人接回侯府,甚至替父親同她拜堂,本完成了祖母交代。
直至無意中聽到了二叔母的計劃。
已在她酒水中下了藥,侯爺今夜不歸,她又目盲認不得人,隨便尋人與她同房,捉姦在牀,將她打殺了去。
心中一絲憐憫,促使沈行舟進了房。
新夫人不知喝下了什麼酒, 掀開蓋頭滿面通紅,她聲音微弱且顫顫。
「是……夫君嗎?我是鶯鶯。」
他捏住她下頜, 她難耐地蹭了蹭她掌心, 起先是惡念,而後是慾念。
沈行舟想, 他到底是趁人之危, 枉作君子學問, 只此一不可二。
且護她無虞。
那日將她從老夫人手中救出, 她攀在他胳膊上,同他道謝。
他想,那便這樣吧。
從此,尊她爲母親, 他爲嫡長子, 明裏暗裏護着她,總不至於讓她香消玉殞。
可深夜, 他坐在書房中, 眼前突然閃過那張千嬌百媚的臉。
汁水橫生的軀體。
似中了蠱一般,沈行舟在四下無人的夜,又一次進了那間房。
她目盲, 未曾點燈。
跌跌撞撞衝入他懷中, 那一刻他驚覺整夜不安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這一夜, 她未曾被下藥。
他亦神智清醒。
他裝作她的夫君,同她歡好, 說那些羞人情話, 他清醒地沉淪。
瞞一輩子就好了。
反正長慶侯向來浸在花樓, 不願歸家, 只要她看不見, 便會一直將他當做夫君。
於是,沈行舟在爲她請醫用藥上,格外不用心。
可鶯鶯眼疾好了。
她能看見了。
她不要他了。
沈行舟心痛如絞,威逼利誘通通用上, 跟着長慶侯哪裏好?
鶯鶯, 是他的人。
可她不要京都富貴,亦不要權勢, 她只要離開他。
那一夜,沈行舟在她榻前枯坐了一夜。
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他將心給了鶯鶯, 他不願將人放走,不過是人離了心會死。
既然如此,京都迷人眼的富貴、空具一殼的爵位,便通通不值得稀罕。
他將長慶侯府的那堆事,報給了大理寺, 殺人償命, 由得二房頭疼。
而他一場假死,換他與鶯鶯從此自由。
他追隨千里而去,卻近鄉情怯,猶豫半晌敲開了那一扇木門。
躲過明槍暗箭, 熬過了蕭瑟秋冬,又是一年鶯囀鳥啼,春意盎然的家裏有人等他。
那人是他的溫柔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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