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惡毒女配。
覺醒時,高嶺之花男主已經被我喫幹抹淨。
嚇得我提褲子就跑。
躲了兩百年,估摸着男主已經把我忘得乾淨。
我又重出江湖,睡了個小奶狗。
小奶狗羞羞答答讓我跟他去見師尊,他要娶我。
我叼住他喂來的葡萄,隨口問:
「你師尊是誰?」
身後,傳來我死都不敢忘的清冷嗓音:
「是我。」
-1-
意識到自己是惡毒女配的時候。
我已經把謝無暇睡了。
別說,還真別說。
劍修就是強。
劍法強。
劍也強。
我差點沒能從牀上坐起來。
支着下頜望着謝無暇那張俊雅至極的臉,我忍不住露出一絲癡笑——
睡到劍一宗的高嶺之花可真不容易!
但體驗很好,沒虧,不枉我追了他三年。
正打算湊過去再親一口,一幅幅畫面卻在我將要貼上謝無暇時如蟠螭燈在腦海裏閃過,嚇得我立即往後仰。
原來,我竟是一本仙俠文的惡毒女配!
有女配,自然就有男女主。
女主是去年才拜入劍一宗的小弟子,展星若,而男主……
我驚恐地望着仍在熟睡的謝無暇。
似乎察覺懷中空蕩,他一把將我攬了過去,白梅般淡雅清冷的氣息將我裹住。
我一動也不敢動。
書裏,我癡纏謝無暇兩百年也未得回應。
眼見展星若與他越來越親近,我妒火中燒,犯下無數錯事。
最終更是墮入邪魔外道,撕毀魔獄封印,被御劍趕來的謝無暇一劍穿心。
墜入魔獄,被萬魔吞噬。
想到那幅畫面,我便忍不住發抖。
雖然不知道爲何故事發生了改變,但我睡謝無暇這事本就不光彩。
他中的雖然是至烈的九尾妖狐之毒,但我身爲合歡宗首徒,自然知道其他疏解之法。
可我恬不知恥地選了以身作解。
謝無暇推開了我三回,終於在我第四回撲上去時,狠狠掐着我的下巴:
「寧翡,你不後悔?」
我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臉:
「永不後悔。」
……後悔了。
後大悔了!
謝無暇一定會殺我!
我今日就得被丟進魔獄喂魔!
-2-
我推開他就想跑。
謝無暇卻在此時醒了,琉璃似的眼珠映出我倉皇面容。
他微微一愣:
「寧翡……」
我轉身吹了一口昏睡訣。
別問我爲什麼是吹,畢竟合歡宗就這風格。
謝無暇沒設防,頭一回着了我的道。
他強撐着:
「寧翡,你要去……」
天殺的,我就說他要殺我!!!
不然問我行蹤幹什麼!!!
我趕緊湊過去再補了一口。
爲保證效果,口對口補的。
謝無暇終於昏睡過去。
我抱起衣服就跑。
一邊跑一邊給師尊師妹用紙鶴傳音,告訴他們我要出去避避風頭,沒個兩百年回不來,讓她們對外宣揚我死了。
我發誓,這是我人生中最錯誤的決定——
因爲兩個月後,我就在一座極其偏僻的小鎮聽說,合歡宗的寧翡,對劍一宗的謝無暇愛而不得,含恨而亡。
他爹的!
我一世英名!
-3-
這風頭一避就是兩百年。
幸好我學藝很精,幻化術與隱蹤訣都學得不錯,雖然不敢踏足仙域,但偶爾也在繁華的凡人城邦浪幾日。
也算相安無事。
這日我又偷溜到一座城郡喝酒,卻意外撞見幾個修仙門派的小弟子路過。
他們在討論劍一宗的新秀展星若,與無暇劍君的大喜之事。
我恍惚了一下,這才發覺故事已經到了尾聲。
既然謝無暇要與展星若成婚,那我也不必再躲了。
想當年,我寧翡也是名動仙域的風流人物,就因爲睡了個不該睡的男人。
被迫在凡界躲藏了兩百年!
苦哉!
喝完這杯酒我就回合歡宗!
讓師妹給我找十個,不,二十個美男尋歡作樂!
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卻發覺今日的酒格外苦澀。
必定是店家偷工減料,奸商,下回不來了!
擲下銀錢,我勾着酒葫蘆離開。
走到城外,正要御劍,一道青影卻先我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去我腰間葫蘆:
「好哇,阿寧,你又躲着我喝酒!」
我無奈:「說了多少回了,叫姐姐。」
紀棠是我無意間救下的。
那時他與一衆仙門弟子在外遊歷,撞見一隻大妖,被打得抱頭鼠竄。我日行一善,隨手抽出紅綾將大妖絞殺,誰知就被他纏上了。
「阿寧!」他叫得更理直氣壯。
我揉了揉額頭。
年下不叫姐,心思有點野。
我可是合歡宗大師姐,怎麼會看不出來他這點心思?
可我實在……
不對啊。
我都要重出江湖了,還做什麼聖人?
抬頭,細細將紀棠打量了一陣,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少年,比當年的謝無暇也毫不遜色。
……嘖,怎麼今天老想到他!
「阿棠。」
我笑着晃了晃酒葫蘆:「喝酒去啊?」
-4-
後半夜,我扶着腰望月無言。
天殺的!
我竟然有陰溝裏翻船的一天!
本以爲是隻乖乖奶狗,誰知道是頭狼崽子。
我兩百年沒用的老腰!
紀棠抱着被子貼上來,嘴脣紅潤得讓我懷疑我們究竟誰修煉的合歡道。
「阿寧。」
他清潤的眼珠子裏,晃動着一彎月亮,「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
我一腳踢過去,「滾!」
要知道,我們合歡宗也不是那等不懂風雅之人。
我本打算循序漸進。
先喝幾晚小酒,再聊幾夜人生,最後才漸入佳境。
誰知這狼崽子如此會得寸進尺,挨着坐就要牽手,牽了手就要抱抱。
抱着抱着……
嘖。
紀棠知道惹惱了我,一連幾日都乖巧得要命。
就連從不肯叫的姐姐也叫上了。
只是白天叫,晚上也叫。
貼着耳朵,一聲一聲問:「姐姐,你喜不喜歡阿棠?
「嗯?姐姐喜不喜歡?」
要了個老命。
他沒來我們合歡宗簡直屈才。
想着師尊前幾日傳來的紙鶴,我張嘴接過他餵過來的葡萄:
「阿棠,要不你跟我回合歡宗吧。」
紀棠一怔:
「原來姐姐是合歡宗的高徒?可惜我已經有師承了。」
我睜開眼睛看他:
「你不是說你無門無派,是個散修嗎?」
紀棠笑得狡猾:
「我不這麼說,怎麼好賴在姐姐身邊?但我願意跟姐姐去合歡宗見姐姐的師長,不過姐姐能否也見見我的師尊?」
「你師尊?」
我盤算了一下,以紀棠的年紀來看,師尊說不定還是我的小輩。
那場面。
有點微妙啊。
我嚥下葡萄,隨口問了一句:
「你師尊是誰啊?」
「是……」
「是我。」
一道清冷嗓音回答了我的話。
-5-
望着緩緩步入院中的白衣青年。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哪怕渡劫被雷追着劈的時候,都沒這麼頭皮發麻過。
我勒個合歡先祖!
紀棠的師尊,怎麼會是謝無暇!?
書裏謝無暇可沒有徒弟啊!
我下意識想跑,一站起來把裝葡萄的水晶盤都打翻了。
正在向謝無暇行禮的紀棠都察覺到不對勁。
側頭看我:「阿寧?」
我從他眼裏,看見容貌平平的自己。
這才反應過來,爲了躲謝無暇,我一直都用着化形術,只在夜裏實在難以自抑的時候,露出過真容。
對此,我搪塞紀棠的說法是,我長得太美,怕把別人美死。
紀棠這傻孩子,深以爲然,還對着我的臉吹了五百字的彩虹屁。
謝無暇的目光,也朝我看來。
我結結巴巴地找補:
「你、你怎麼沒說你師尊是無暇劍君,乍一見如此威名顯赫的前輩,倒嚇得我失態了。」
紀棠疑惑道:
「你見過師尊?」
不等我回答,他恍然:
「也是,師尊這些年時常去合歡宗拜會妙容宗主,想必你見過。」
謝無暇的目光本已從我身上挪開。
聽見「合歡宗」三個字,他又重新看過來,嗓音低沉:
「你是合歡宗弟子?」
「是……回劍君,晚輩是合歡宗弟子。」
我低下頭,努力扮演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弟子。
可惡,早在兩百年前,我就很少對人如此低聲下氣了!
Ťü⁻謝無暇頓了頓:
「你可見過寧翡?」
我一怔。
忍不住抬頭看了謝無暇一眼。
不是吧!
不是吧謝無暇,兩百年過去了。
你竟還想殺我!
-6-
我當然是選擇裝傻了。
「兩百年前,寧翡師叔便已隕落,晚輩無緣得見。」
謝無暇「嗯」了一聲。
就在我以爲話題已經揭過時,他卻極冷淡地補充了一句:
「寧翡沒有死。」
我一怔。
謝無暇已將目光重新放到紀棠身上:
「星若知道我途經此處,便託我給你帶信,要你務必在她大婚前回宗門。」
星若。
我忍不住腹誹,叫得真親近,到我這裏便從來都是連名帶姓。那夜我哄了那麼久,也沒能聽見一聲「阿翡」。
紀棠看了看我,眉眼帶笑:
「自然是要回去的,但我想先跟阿寧去拜會她的師長。」
大可不必!
我現在哪還敢帶紀棠去合歡宗!
趕緊抓着他的手,誠摯道:
「阿棠,你先回劍一宗吧,我久未歸宗門,也有事要同師尊回稟,等過段時日我再來找你。」
紀棠卻總是在這種時候該死地敏銳:
「真的嗎?我怎麼覺得你要跑,你每次敷衍我都是這樣。」
啊這……
不用這麼瞭解我吧。
我訕訕一笑,正準備找補。
謝無暇卻忽然直直地看向我:
「不知阿寧姑娘師從合歡宗哪位真人?」
這倒是把我問住了。
爲了躲謝無暇,這幾年我與師門幾乎沒怎麼通信,更不清楚師弟師妹們的近況。情急之下,只能報出與我最相熟的師妹名字:
「晚輩師從風晴真人。」
說完我就後悔了。
師妹如今名聲顯赫,謝無暇與展星若大婚,她定會隨師尊出席。
果不其然,謝無暇道:
「風晴真人亦在受邀之列,阿寧姑娘可與我們同去劍一宗。」
我思考了幾息。
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藉口推拒。
只能苦着臉答應了。
可惡,身爲對男主愛而不得的惡毒女配,不但要參加男女主大婚,還要笑着祝福他們。
天理何在!
-7-
謝無暇如今是劍一宗執劍尊者,財大氣粗。
出門都乘靈舟了。
我倚靠在船舷邊吹風,陡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
那時我還沒睡到謝無暇,聽聞他接了白玉令要去雲水洲除妖,便悄悄跟上,想着萬一他力有不逮,我便跳出來英雄救美。
誰知雲水洲十萬裏之遙,御劍都要三日,我跟了兩個時辰便昏昏欲睡。
謝無暇將劍停在我面前:
「……上來吧。」
我喜笑顏開,收了紅綾,躍至他劍上坐下。
「謝無暇,你還說你不喜歡我,你不喜歡我你會讓我坐你的劍?劍可是劍修的命根子,四捨五入我現在就坐在你的——」
劍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
謝無暇耳垂紅得近乎滴血,低聲喝止我:
「寧翡!」
我無辜地回望他:
「怎麼了?我有哪句說得不對嗎?」
謝無暇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兩下。
一副想反駁又不知道怎麼反駁的樣子。
我見好就收。
真把他惹急了,又要好幾個時辰不理我了,我纔不要。
「謝無暇,之前你講去越劍山論劍的故事還沒講完呢?你跟紫玉劍仙那一戰究竟如何呀?」
「贏了。」
我「啊」了一聲。
他看我一眼,重複:「我贏了。」
我沉默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謝無暇的神色,跟宗裏那隻撿回了球搖尾巴邀功的肥狗好像……
「呃,你好厲害!」
「嗯。」
他的耳垂,又紅了……
靈舟輕微地顛簸,將我從回憶中喚回。
我轉身,便見一道如青松挺拔的身影卓然立在船舷上,緩ŧù⁴帶飛舞,指間停着一隻呆頭呆腦的肥鳥。
察覺到我的視線,謝無暇解釋:
「它差點撞到靈舟。」
我還沒從回憶裏徹底脫離。
嘴比腦子快,張口就來:
「這是誰家人美心……咳、咳咳!!」
我使勁咳嗽幾聲。
試圖掩蓋罪證。
「晚輩是說,劍君心善。」
謝無暇看我一眼,抬手讓靈雀飛走。
他翩然落地,卻沒有離去,反而走到我三步之外站定。
-8-
我不由有些緊張。
腳往後挪了挪,擺出個隨時可以跑路的姿勢。
雖然我對自己的化形術很有自信,但時間長了,難免在言談舉止上露出什麼破綻,若是熟悉的人……
想到這裏,我怔了一下。
我跟謝無暇已經兩百年未見。
即便昔年糾纏頗深,時間卻總會湮沒一切。
更何況,他如今已有了展星若,我對他而言,不過是清正一生的污點。
算什麼熟悉之人?
他找我,必定是想報當年折辱之仇。
……天殺的,那就更不能露餡了!!!
我提起萬分警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謝無暇的眉目忽然又舒展三分:
「阿棠在溫酒。是桂花酒,配一碟醃梅子。他從前不飲酒,所以我問他,他告訴我是阿寧姑娘喜歡。」
他頓了頓,語氣裏竟然有一絲繾綣:
「我有一位故人,也最愛醃梅子佐桂花酒。」
他是不是把仇說成故了啊!
我心中警鈴大作:
「劍君有所不知,我們合歡宗弟子都愛這麼搭配。」
謝無暇不置可否,望着夜色中翻湧的雲海:
「阿寧姑娘,我可否請教一個問題?」
話題轉得猝不及防,我愣了一下:
「晚輩必定知無不言。」
謝無暇轉向我:
「九尾妖狐之毒,有幾種解法?」
來了!
果然來了!
我趕緊爲自己正名:
「九尾妖狐之毒至烈,自然只有一種解法了!」
謝無暇沉默不語。
良久,他忽然一笑:「是嗎?」
「自然!劍君要相信我,我的功課可是宗門裏數一數二的!」
謝無暇向我迫近一步。
月光靜靜流淌在他身上,皎皎玉蘭,不染塵垢。
「可是我也問過妙容宗主,宗主告訴我,凡是合歡宗內門弟子,修習過妙法心經,便知道,九尾妖狐之毒,有兩種解法。」
-9-
我瞳孔地震。
謝無暇——
他變了!
Ŧůₛ最端方雅正、嚴肅古板的劍一宗首徒。
竟也學會誆人了!
我腦子轉得幾乎迸出火星:
「劍君有所不知,九尾狐之毒是有兩種解法,但全然無害的那種犧牲太大,大家一般不愛ṭù₀用,我也一時沒想起來。」
「不會,不會真有人以自身爲引解毒吧。」
我震驚又欽佩道:「那可真是中毒之人的大恩人啊!」
謝無暇勾了勾脣。
眼裏似掠過一絲清淺笑意。
但很快,那笑意又沉下去:「那爲何我那天大的恩人,會在施了這樣天大的恩情之後,銷聲匿跡呢?」
我目光飄忽:
「竟、竟有此事?想必是劍君的恩人品格高尚、施恩不圖報……」
可惡,有點編不下去了。
謝無暇顯然已經對我起疑。
但……那又如何,只要我咬死不認,他勘不破我的化形術,憑什麼說我是寧翡?
這麼一想我又理直氣壯起來。
甚至有點自豪。
要不怎麼我們合歡宗長盛不衰呢。
還有哪家宗門將化形術鑽研得如此出神入化的!
「劍君若無他事,晚輩就先告退了。」
我敷衍地行了一禮,轉身就跑。
卻被人從背後握住手腕。
他嗓音低啞:
「寧翡,我究竟哪裏做錯了?」
我死不承認:
「劍君說什麼,晚輩不明白。」
謝無暇鉗住我手腕的力道驀地加重。
靜默幾息,他忽然將我轉了回去。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我那麼近,四目相對,我甚至能看見他黑如鴉羽的睫毛如風中花蕊般顫動。
「那夜,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件東西。你是不是寧翡,一試便知。」
什麼東西?!
我有點慌了,又去掙他的手:
「劍君,你怎麼能如此,我是你徒弟的道侶!」
謝無暇一怔。
整個人如夢初醒,眼裏的執拗如潮水般褪去。
他張了兩次口,才發出聲音:
「你與紀棠……」
我猛猛點頭,正準備告訴他我與紀棠情投意合,算他半個徒弟媳婦,即便有天大的仇恨也應該看在紀棠的面子上輕輕放過。
謝無暇卻忽然鬆開了我的手腕。
夜色更濃,他眼裏的情緒盡被長睫掩蓋。
「……這一路途經魔域,並不安全。但我在靈舟上附加了防禦陣法,你儘可放心歇息。」
我愣了愣。
忽視心頭莫名的沉悶,飛快地跑了。
-10-
回到船艙,紀棠獻寶似的捧出溫好的酒。
「阿寧,你說巧不巧,師尊的靈舟裏竟然有你最愛的桂花酒和醃梅子。師尊藏得真深,我們都以爲他不飲酒。」
我拿起酒盞的手一頓。
忍不住憐愛地看了他一眼。
我收回他該去合歡宗那句話。
合歡宗人均八百個心眼,他去了倒欠八百零一個。
「阿棠,要是你發現我騙了你,怎麼辦?」
他杯中的酒一晃,抬眼望向我:
「騙完,還要我嗎?」
我有點愕然:「你都沒問我騙了你什麼。」
紀棠彎了彎脣:「如果你騙我,但還跟我在一起,那我情願被你騙。如果你騙完我就要把我丟了,那我更顧不上你騙我,只想怎麼把你追回來。」
我忽然覺得嘴裏的梅子有點酸澀。
默了半晌,仍然沒忍住問:
「那你喜歡我什麼?」
從前只有謝無暇問我這個問題,沒想到有一日,這個問題也會從我嘴裏問出來。
「喜歡需要緣由嗎?」
紀棠給我的答案出乎意料。
「非要說,那我覺得你絞殺妖獸的身姿特別動人,敷衍我的樣子特別可愛。哦,還有你教訓城裏那個登徒子的時候,英姿颯爽,讓人挪不開眼,當時便有兩個小公子想上前跟你搭話。」
他彎起眼睛,狡詐又得意:
「但我把他們都打發走了。」
我嘆了口氣,替他撥開垂到臉上的鬢髮:
「你這樣的,放在當年,我能騙十個。」
紀棠酒量欠佳。
只飲一杯,兩頰便浮起旖旎春色。
他像只小狗似的湊過來,貼在我頸項間細細親吻。
「那姐姐,我再笨一點,你以後就騙我一個。」
我沉默了很久。
剛想應他一聲,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11-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斥責聲吵醒的。
一隻雪白的紙鶴用翅膀戳着紀棠腦袋罵:「全宗上下七十五人蔘加試煉,就你拖了三年,今年再完不成,滾回來掃一年茅廁!」
我迷迷糊糊:「什麼試煉?」
「白玉京的試煉。」
紀棠捉住紙鶴,愁眉苦臉:「我那時候爲了賴着你,沒跟他們一起回去交付白玉令,試煉就一直沒完成,惹惱了執事師兄。」
我當然不忍心他回去掃茅廁,攏了攏衣衫坐起來:
「要做什麼級別的?」
「地級。」
「那簡單。」
我用髮簪將頭髮挽起:「沿途找座城池停靠一下,再接一道就是了。」
地級的除妖任務,對紀棠來說很難。
但對我或謝無暇而言,不過是一招的事。
反正……三年前的大妖也是我殺的。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嘛!
但事實證明,我想得過於簡單了。
江陵城的白玉閣裏,地級任務的掛板上空空蕩蕩,只有正中央孤零零地掛着一隻木牌,上書:
【追夫】。
我與紀棠面面相覷。
「這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我去問問。」
管事來得很快:
「三位是想接這個地級任務?很簡單的,幫城主家的小姐追到她的心上人就行。」
這個任務地級?
我:「這是有多難追?!」
紀棠:「這是有多財大氣粗!」
謝無暇:「……」
紀棠有點爲難:
「只有這一個地級任務嗎?我們想接除妖的。」
管事笑眯眯:「在這個任務撤下前,不會再有其他地級任務了。」
……好正大光明的以權謀私。
我想了想:「那我們可否先見見城主小姐?」
-12-
午後,陳小姐在水榭見了我們。
她簡單說出事情原委,一個並不少見的英雄救美的橋段。
兩年前,一個惡妖從城主府擄走了她,要娶她做新娘。
城主府連發三道懸賞,無數修士前仆後繼,也沒能將她救出。就在衆人頗感絕望時,陳小姐被一個紫衣修士送了回來。
「他叫宋如修,是越劍山的弟子。」
陳小姐目光哀怨,「我用了很多方法,從他那裏求來一隻傳音紙鶴,可無論我跟他說什麼,他始終對我愛搭不理。」
聽到這個名字,謝無暇目光微動。
我轉過去用氣音問他:「你認識?」
他微微點頭。
我瞭然:「劍修?」
他又點頭。
我心裏有底了。
呵,劍修,易如反掌!
我自信地站起來:
「陳小姐,這個委託,我們接下了。」
兩個時辰後。
陳小姐對着一沓情書發呆:「這、這真的能行嗎?」
「放心吧!」我朝傳音紙鶴注入靈力,「我當……咳,我一個朋友當年,就是這樣追到劍修的。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做,三招拿下!」
我過於自信,陳小姐也被我感染:
「好!」
紙鶴飛了出去。
第一日,無事發生。
我說:「可能寫得不夠深刻,我幫你再改改。」
第二日,無事發生。
紀棠道:「是不是在閉關?不對啊,紙鶴都是被拆過的。」
第三日,陳小姐木着臉:
「都寫三十二封了。」
我:「這麼難搞?當時我傳到第七封謝、我那位朋友喜歡的劍修就找上門來了。」
陳小姐來了興致:「然後呢?」
我攤手:「他讓我朋友別寫了,我朋友說對,傳音紙鶴哪有親口說聲情並茂。然後我朋友追着他說了三個月的情話。」
-13-
一計不成。
我還有第二計。
「投其所好?」
陳小姐思索了很久:「他沒有什麼喜歡的,就是喜歡練劍。」
我毫不意外:「劍修都這樣,我有辦法。」
我叫紀棠給他下戰書。
紀棠寫得倒是痛快:
「但我覺得宋前輩不會來,他好歹跟師尊是一輩的人,怎會理會我這個小輩?」
果不其然,宋如修回信:
「你再練一百年。」
狂妄!
我怒形於色,把一沓信紙拍在謝無暇面前:「叫他來打架!」
第二封戰書遞出去。
宋如修當晚就提着劍來了:
「哈哈哈!謝無暇,讓我來試試傳聞中的蒼生劍!」
謝無暇一言不發,提劍迎上。
一炷香後,宋如修冷笑:「謝無暇,你變弱了。」
我:?
「前輩你先起來說話。」
宋如修從地上爬起來:
「你打敗我,竟用了三十二招!往日都只用二十招的,謝無暇,這就是你爲一個女人荒廢劍術的結果!」
宋如修從提劍到此,說了不下二十句廢話,謝無暇皆恍若未聞。
唯有這句,他忽然轉頭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不解。
看我做什麼?他罵的又不是我。
但不管怎麼說,總算把宋如修引來了。
當晚,我將陳小姐打扮得美若天仙,準備使用撒手鐧。
謝無暇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窗外,隔着窗扇道:
「這招對宋如修不管用。」
我忙着給陳小姐整理肩上的薄紗:
「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麼?」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嗓音含了一絲沙啞:「嗯。」
思及謝無暇認識宋如修更久,我也有點遲疑了。
陳小姐卻推開門走了出去:
「讓我試試吧,若還不行,便罷了。」
-14-
趁夜,陳小姐鑽進宋如修的房間。
我屏息靜氣,躲在假山後觀望。
謝無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跟了過來。
夜靜風止,淡淡的白梅香將我環繞,我緊繃的雙肩慢慢鬆弛下來,下意識地沒話找話:「前輩,你爲何說宋前輩不喫這套?」
謝無暇道:「他志不在此。」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寧道友,我志不在此。」
後面還不是……
嘖,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謝無暇彷彿看透我在想什麼似的。
眼底漾起一片漣漪:
「我如今與他不同,只想求一人心。」
「知道了。」
我沒好氣地把頭轉回去。
知道你要大婚了!
謝無暇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
可屋內已經有了動靜。
陳小姐撞開門跌出來。
一截斷髮隨着她的動作晃悠悠地飄落。
「出來吧。」
宋如修看向我們藏身處,臉色有點不好看。
我跑過去,把雙眼通紅的陳小姐扶起來。
宋如修收劍入鞘:
「陳小姐,請勿自辱。
「宋某清心寡慾,只求大道。並不像某人,被個合歡宗的妖……」
他忽然想起我的門派。
猛地咳嗽幾聲,「……道友,迷惑了心智,兩百年來輾轉各州只爲尋那妖、道友的蹤跡。
「陳小姐,你很好,但我心裏真的只有我的劍。」
宋如修走了。
我將陳小姐送回房間,本來想安慰她,但一想起來我比她還崩潰:
「怎麼可能?我……我一個朋友當年,就是這麼成功的啊!」
我是真的想幫陳小姐。
陳小姐苦笑:「你,哦不對,是你那個朋友能成功,或許本來就是因爲你們兩情相悅。而宋如修不喜歡我,我做什麼都是徒勞。」
我愈發愧疚。
陳小姐反而笑着安慰我:「沒關係,不過是徹底斷了我的念想,既然如此,我也能安心回家繼承城主之位了。」
我:「……」
呵,同情心忽然就消失了。
-15-
雖然沒追到宋如修,但陳小姐還是算我們完成了任務。
紀棠過意不去,堅持要管事將其他白玉令掛出來,從中選了兩個他力所能及的除妖任務完成。
這一耽擱,到劍一宗便遲了幾日,賓客也都到得差不多了。
剛下靈舟,便撞見個熟人。
風晴師妹見過我化形的這張臉。
她看看我,又看看謝無暇,眉毛慢慢挑起:
「好哇,消失這麼久,原來是——」
我飛撲過去打斷Ṭű̂ₘ她:
「師父!好久不見,徒兒甚是想念!」
師妹一愣。
很快配合我的表演:「來,快讓師父看看,長肉沒有。」
捏了兩把我的臉,她忽然注意到跟在我身側的紀棠。
紀棠連忙露出個乖巧的笑容:
「師父好。」
師妹:?
她看看謝無暇,再看看紀棠。
最終看向我。
雖然沒出聲,但我能認出她的口型:
「會玩兒。」
寒暄幾句,我被師妹帶回合歡宗下榻的院子拷問。
我簡要說了這兩百年的經歷。
師妹們歎爲觀止,紛紛表示我纔是宗門楷模。
劍一宗最出類拔萃的兩個弟子,都被我睡了。
只有駱風晴恨鐵不成鋼:
「師姐,你糊塗哇!你怎麼會覺得謝無暇要殺你,你可知這兩百年他找你找瘋了,合歡宗的門檻都快被他踏破了!
「他一直不相信你死了,走遍十九州,就爲尋訪你的蹤跡。」
我下意識反駁:
「萬一、萬一他是想殺我泄恨……」
惡毒女配的事,我並沒有告訴她們。
且不說聽起來就很荒謬,誰又希望自己只是一本書裏連名字都沒有的路人。
「他殺你?他殺你!?他就差沒把喜歡你這幾個字寫臉上了!你以後出去別說你是合歡宗的,丟人!」
師妹氣得要翻白眼。
聽着她的話,與謝無暇重逢後的樁樁件件忽然在腦海裏閃過。
末了,定格在那夜我與謝無暇錯身而過時,他垂在廣袖中的手忽然抬起,似乎想抓住什麼。
但最終,只有我被風吹起的長髮從他指間滑過。
我猛地站起來。
又在師妹們期待的目光中,緩緩坐回去:
「別說這些了,謝無暇馬上就要成婚了,我只是放浪形骸,不是沒有道德。」
-16-
師妹們面面相覷。
最終還是駱師妹狐疑開口:「大婚?跟誰?沒請我們?」
我心狂跳起來:
「你們不是來參加謝無暇和展星若大婚的嗎?」
「什麼?展星若?跟展星若成婚的怎麼會是謝無暇?」
駱風晴直接把喜帖掏出來。
上面赫然寫着展星若和書中那位忠犬男二的名字。
我茫然極了:
「可我明明在酒肆聽見有人談論謝無暇和展星若的大喜之事……」
師妹們沉默了一會兒:
「呃,謝無暇確實有件大喜之事,他被劍一宗神劍蒼生劍認主,這……也算大喜之事?」
我起身。
駱師妹:「哎,你幹嘛去?」
我殺氣騰騰地往外走:
「去教教他們怎麼沒有歧義地說話!」
幾個師妹一左一右把我按在椅子上:
「冷靜點,往好處想,你喜歡謝無暇那麼多年,如今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我怔了怔,垂首撫摸腰間的酒葫蘆:
「若我如此,紀棠要如何自處?」
師妹們也都陷入了沉默。
合歡宗門人溫柔多情,但從不是肆意玩弄他人感情的輕狂浪子。
「丟人!」
師尊疾步走進屋內,正好聽見最後幾句:「區區兩——嗚!嗚嗚!」
師爹收回釋放禁言術的手,微笑道:
「你們繼續討論。」
不得不說師父的話打破了師妹們微弱的道德底線。
虎狼之詞不絕於耳。
連我都有點頂不住了。
輾轉一夜,我還是決定先去試探謝無暇的想法。
萬一……師妹們看走眼了呢?
謝無暇就是想殺我呢?
那我還是得跑。
-17-
第二日,我卻並未見到謝無暇。
小童子告訴我:
「劍君去司南城了。」
司南城?這個時候?
我隱隱覺得不妙。
司南城雖然以城池爲名,實則是一座鎮壓魔獄的巨大法陣。
原書裏,【我】被謝無暇和展星若大婚的消息刺激得精神失常,趁着他們籌備婚禮潛入司南城,想將魔獄的封印摧毀。
謝無暇是這一代守陣人,封印被毀,他必定無法再與展星若相守。
不得不說,【我】的目的達到了一半——
謝無暇聞訊趕來殺【我】時,身上還穿着大紅喜服。
他與展星若的婚禮未成,而【我】破壞魔獄封印雖然只有一瞬,卻有數不盡的妖魔逃脫,給謝無暇和展星若帶來了無數麻煩。
但最終,男女主還是在歷經最後的磨難後迎來了美滿結局。
如今一切都脫離了原有的軌跡,我更是完全沒有接近司南城的想法。
爲何謝無暇還是在這個時候去了魔獄?
封印就非得破唄?
回想起那些生靈塗炭的片段,我更不安,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面裏,我們合歡宗的弟子也死傷慘重。
我轉身往回走,打算尋師尊出面向仙門預警。
卻撞上師尊倉促地從客居的院落走出,見到我,她腳步一頓:
「出事了。」
司南城守衛被殺身亡。
守陣人謝無暇的命燈,如風中之燭,搖搖欲滅。
我立在師尊身後,忍不住攥緊下裙。
魔獄事關重大,正好因爲展星若的婚事,仙門百家齊聚劍一宗。
仙首們商議後,決定派遣各門派精英弟子前往司南城探查。
我與紀棠亦在其中。
「阿寧,會沒事的。」靈舟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道。
我愣了愣。
自從得知謝無暇命燈黯淡,我一直有些憂慮……已經被紀棠看出來了。
我想解釋點什麼。
但還沒想好措辭,紀棠便搖搖頭,制止了我的動作。
他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將我的頭靠在他肩上:
「休息一會兒吧,馬上就到司南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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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比想象中更不妙。
烏雲低垂,雷電在雲層間湧動。
司南城城門大敞,出城的道路上遍佈妖魔的屍體,一柄靈光騰騰的寶劍斜插在地面上,充當司南城最後的防線,阻止妖魔出逃。
有人認出了那把劍——
「是蒼生劍!」
謝無暇的佩劍。
我心一緊,等不及靈舟停靠,腰間紅綾暴漲,鋪天蓋地地向被蒼生劍困囿在城中的妖魔湧去。
與我一同的動作的還有紀棠,紅綾先至,他的劍緊隨其後。
劍一宗的弟子也紛紛追隨我們,從靈舟上一躍而下,殺進司南城。
城中妖魔如潮,我們只能一邊清理妄圖外逃的妖魔,一邊奔向城中央陣眼所在的位置。
越往裏走,所見之景便越是慘烈。
地面裂開狹長的縫隙,黑壓壓的妖魔在地下的魔獄中嘶吼掙扎,不斷撞擊搖搖欲墜的封印。
「破了!」
人羣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我凝目一看,竟然已經有妖魔衝破封印,從地下暴起,將一名弟子撕成兩半。
我連忙甩出紅綾,將其絞殺。
但漸漸地,衝破封印的妖魔越來越多。
修爲稍低的弟子難以招架,門派翹楚多方援護,亦覺得力不從心。
天幕中忽然傳來隆隆響動。
我不由分心朝天際看去,數十隻黑色巨掌從雲層中探出,追擊一道御劍疾馳的身影。
「謝無暇!」我忍不住道。
聲音並不大,幾乎是頃刻淹沒在嘈雜的廝殺聲中。
天幕下的青年卻似有所感,猛地低頭朝我看來。
紅綾在我們交匯的視線中飄蕩,他目光一動,卻在下一刻變得極爲凜冽,三道劍光齊發,將我身後兩位師妹腳下爬出的妖魔斃命。
我頓時也顧不得他,轉身又投入戰場。
衝鋒的只是些沒什麼靈智的妖魔。
隨着封印破開,修爲深厚的魔物也漸漸湧現,等我發現紀棠背後那一道正在成型的狠辣術法時,已經來不及警醒了。
我的想法很簡單。
紀棠修爲尚淺,中了這道術法,他必死無疑。
但我不同,我能擋去一半,另一半就算打在我身上也不過一道不致命的傷,根本不用猶豫怎麼選。
所以我撲了上去。
紅綾與術法狠狠撞擊在一起,紀棠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我忍不住閉了下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一道瑩白的光在我身體上流淌,術法擊中我的左腹,如泥牛入海,了無痕跡。
我愣了一會兒。
才反應過來,是有人在我身上下了兩生咒。
一旦我受到傷害,便會轉移到施咒之人身上。
是誰會用這麼不划算的咒法?
是誰呢?
我僵硬地轉頭,朝天空望去。
御劍穿雲與黑色巨掌纏鬥的身影猛地一窒,旋即被四面八方圍過來的巨掌狠狠拍入地面。
——「那夜,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件東西。你是不是寧翡,一試便知。」
原來,是兩生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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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瘋了一般,御起紅綾朝謝無暇墜落的地方奔去。
青年躺在地面,長髮凌亂,白衣被血濡溼,幾個靈智未開的魔物匍匐着向他靠近,想要將他吞食。
「滾開!」
我猛地一揮袖,將它們打散。
紅綾縈繞在我們身邊上下翻飛,形成一道簡易的屏障。
「謝無暇,謝無暇!」
我撲到他身邊,想給他輸送靈力。
但剛剛握住那隻帶着薄繭的手掌,便被反手鉗住,力道重得我忍不住悶哼一聲。
「寧翡。」他睜眼看我。
我帶着哭腔道:「是我。」
「爲何棄我。」
他淺色的眸子一錯不錯地盯着我,似乎不想放過我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可是我做錯了什麼?」
我沒想到到了此刻,他想的還是這個。
「不是。」
我逼迫自己回視他的目光,「是,是我做了一個夢。」
腦海裏如蟠螭燈一般閃過的畫面,被我依託夢境簡略講述。
謝無暇靜默半晌,忽然笑了。
似寥落,似自諷。
「只是一個夢,你便要棄我而去?」
我想辯解。
張了張口,卻發現什麼話語在此時都尤爲蒼白。
謝無暇忽然用力,將我的手按在他心口。
我一時不慎,整個人都被帶得撲在他身上。
「那你何不直接殺了我?」
我們離得極近,呼吸交纏,每一次眼睫的顫動都清晰可見。
隔着被血濡溼的衣衫,謝無暇的心臟在我掌下急促跳動。
「我死在這一刻,你便永遠不用懷疑我對你的真心,而我也不必再承受失去你的剜心之痛。」
我彷彿被灼傷般,猛地收攏手指,想從他掌心脫離。
謝無暇卻不肯放手。
他盯着我,昳麗面容蒼白如雪。
「不肯動手嗎?你不殺我,便不會再有第二次逃跑的機會。」
我停止掙扎。
長髮順着我的動作盡數落在他臉側,與他的頭髮交纏在一起,彷彿兩匹堆疊在一起的錦緞。錦緞中間是青年微微仰起的臉,棱角分明的下頜,沾染了一絲血色的喉結輕輕滾動。
我突然有點臉熱。
清醒一點,寧翡,現在是戰場上!
我輕咳一聲,試圖找回理智:
「別搞這些反派發言,人生來都是自由的,天地廣闊,哪怕是道侶也不能將另一人困囿在方寸間。」
他的眼睫顫了顫。
我剛想中止這個話題,先解決眼前的戰事,謝無暇卻忽然道:
「好。但至少,要讓我能找到你。」
呃,不是,真答應了?
我都有點不敢置信:
「那、那行……我先幫你療傷ŧű₄。」
他「嗯」了一聲,任由我將他扶起來。
我正準備盤坐到他身後,卻發現紅綾外不知何時站立着一道身影。
紀棠望着我們,眼眶微微泛紅。
我剛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便急急打斷我,彷彿很怕聽見我的下一句話:
「師尊,阿寧,幾位仙首趕來聯手壓制住了暴亂,目前正在重塑封印。我不放心你們所以來看看,既然無事,我、我便去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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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城之亂已過去月餘。
我都沒尋到機會跟紀棠好好解ṭŭₔ釋一番。
他不是忙着照料在司南城負傷的同門,便是帶隊清理流竄至人間的妖魔。
好不容易都告一段落,紀棠卻又馬不停蹄地接了門令下山。
就連展星若的婚禮上,也是倉促露過面就走。
就差把躲我這兩個字寫在腦門上了。
第六回到他的住所撲了個空。
我意識到再糾纏下去就不禮貌了。
便在他房中留下一隻傳音紙鶴,原原本本解釋了事情的原委。
其實整個故事都挺造化弄人的,要是他不隱瞞身份,我知道他是謝無暇的徒弟,肯定扛着行囊就跑。
當然,如果我沒隱藏身份,他也肯定不會有其他什麼想法。
哎,都是馬甲惹的禍。
以後可不能這麼不謹慎了。
留完言,我又拿出儲物囊開始掏寶物。
把這些年的珍ƭű₎藏都擺在桌上,又把傳音紙鶴擺在最顯眼的地方,這才登上靈舟與同門們一起離去。
師妹們正聚在船艙裏吵吵嚷嚷,琳琅滿目的珠釵首飾鋪滿了案几。
我一推門,赫然安靜下來。
「呃,怎麼了?」
「師姐?你怎麼來了?」
我茫然:「我被除名了?不能回合歡宗?」
「不是,我們正猜你到底要選誰呢。」
駱風晴把我迎到中間坐下,按着我的肩膀:「我可是斥了巨資賭你選謝無暇,結果你就這麼走了?」
「謝無暇閉關療傷,紀棠不肯見我,我還留在劍一宗幹嘛。」
我喝了口茶:
「再說就算我要選一個,難道就非得留在劍一宗?他們不能來合歡宗嗎?」
右邊的師妹點點頭:「是我們狹隘了,那師姐你到底選誰?」
我反問她:「你投的誰?」
「紀棠。」
我拍拍她的肩:「那你輸面比較大,因爲是紀棠把我甩了,由不得我選。」
師妹哀號一聲:「啊!我可投了兩根最喜歡的簪子!」
另一半師妹喜笑顏開:「那就是謝無暇咯?」
「也不一定。」
我摩挲着下巴:「他年齡有點大了,我最近覺得年輕的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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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宗的日子分外快樂。
宗門依山傍水風景優美,喝不完的美酒,看不盡的美人。
師妹們爲了歡迎我回來,連着擺了三日的宴席,叫了二十個年輕貌美的小郎君來陪酒。
我們整日喝了醉,醉了醒,醒了喝。
好不快活。
第四日清晨,一個師妹神神祕祕地叫醒我,說她尋覓到了一個絕世美少年,作爲迎賀我回宗的禮物。
如今,已經送到我房中了。
「送到我房中幹嘛?」
我酒還沒醒,豪邁地一揮手:「叫出來一起喝酒啊!長得好看更是要姐妹們共賞!」
師妹半扶着我:「師姐,就去看看嘛。」
我拗不過她,只能跟她一起進了房間。
屋內不知什麼時候燃了香, 帷幔被窗外的風輕輕拂動。
師妹將我推至牀邊,被褥鼓鼓囊囊地勾勒出一道修長的人影,捂得嚴嚴實實,只有一截略有些捲翹的頭髮露在外面。
我突然有點不好的預感。
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師妹……」
回頭一看, 哪還有什麼師妹?
大門都給關緊了。
遲疑之間, 一隻手從被褥裏伸出來, 勾住了我的手腕。
「姐姐……」
我渾身一個激靈,低頭望去。
紀棠芙蓉面半露, 直勾勾地望着我。
「阿棠?」
「是我。」
他沒放開我的手,輕輕一拽, 藉着我的力道坐起來。
被褥從他肩上滑落,紀棠裏面竟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薄紗, 勁瘦的曲線在布料中若隱若現, 雪中紅梅分外明顯。
我腦子轟的一聲:
「你你你……你不是……」
「不是什麼?」
他有點哀怨,「我只是想冷靜幾日, 好好想清楚該怎麼做, 姐姐卻絕情地拋下了我。」
我辯解道:「不是,你不願意見我,我以爲……」
「以爲什麼?」他纏上來, 「唐前輩告訴我,姐姐近日喜歡年輕的。阿棠雖然容貌、修爲, 都比不上師尊,但年輕這一項……」
我輕輕咳了一聲。
他口中的唐前輩, 便是那位在紀棠身上下注了兩根簪子的師妹,剛剛也是她將我引來這裏。
紀棠將手伸向我的腰帶,眼眸水潤:「姐姐,阿棠近日學習了一些新東西,姐姐想不想……」
不是,究竟是想了什麼,把人都給想成這樣了啊?
我都有點嫉妒他在這方面的天賦了。
眼見我的腰帶已經被紀棠勾住了。
門卻被吱呀一聲被推開。
駱師妹衝進來,驚訝得好大聲:「哎呀!我不知道你房裏有人, 真是打擾你們了師姐!可是劍一宗的謝師兄非說有要事尋你, 真是對不住!」
我:「……」
紀棠:「……」
謝無暇跟在駱風晴身後, 從容步入我的房間。
紀棠下意識拿起外袍披在身上, 想從牀上下來,但他剛剛立起來,便不知道想到什麼,又坐了回去:
「師尊,徒兒衣衫不整, 不便迎接,請師尊見諒。」
謝無暇道:「無事。」
他徑直走到我面前。
我忍不住往後挪了半步。
謝無暇卻忽然拿起我的手, 放在自己臉上。
「阿翡,我兩百年前便已經到了乾元境,不會老。前兩日,我尋花容長老要了兩瓶養顏的靈藥, 你摸摸看,跟阿棠沒有區別。」
我:「啊?」
「還有阿棠學的,我暫時還不會。」
他微微垂下眼簾:「但是我可以學。」
我:「啊??」
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擠滿看熱鬧的師妹,事關賭資, 她們都緊張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一陣。
淡定地抽回手,再抽回腰帶。
「賭盤在哪裏?再加一項,我也要下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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