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歌手席野被拍到小腹有刺青。
媒體質疑其私生活混亂,隨後扒出了他的不良前女友。
幸好圖糊,看不出是我。
刺青才哪到哪啊。
他胸前還有我打的釘子呢。
藏得好,沒人發現罷了。
-1-
我跟席野談過一段。
我佔了他最生猛的日子。
不巧,他攤上了我最沒錢的日子。
如果拿出伺候我的功夫傍富婆,他必定暴富。
我醉生夢死地和他在出租屋滾了四年。
某個夏日,再度聽見不遠處大學的廣播聲時,我突然就醒了。
他剛畢業,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
席野睡眼朦朧地翻過身。
一手將我抱到懷裏,一手極自然地穿進衣襬。
放在往常,高低又是一場大戰。
我仍因宿醉昏沉,沒動彈。
昨晚他說,他錄的音頻在網上小爆了。
有經紀公司聯繫他,希望能合作。
我花完了銀行卡里的錢,買了最好的菸酒祝賀他。
席野不抽菸,也不喝酒。
我也是。
但不知爲何,就是忍不住一支接一支。
席野大概是害怕了。
他擰着眉,小心翼翼地摟着我。
「你是不是不想我籤?你不願意,我明天就不去了。」
我沒說話,掰着他的臉,將煙氣往他口中渡去。
薄荷甜味洇開,他睜大眼。
嗆得很厲害,反應也來得很厲害。
年輕人,血氣方剛。
陽光透過窗簾,灑下一線,有些刺眼。
我撫着他的臉,仔仔細細看了許久。
他去和經紀公司面談的那個下午,我處理完了一切。
成年人都擅長不告而別。
離開的頭三個月,許多人給我發消息。
說席野到處找人,問遍了舊友故交。
還有的將不知轉了幾手的圖發給我,說他聚會聚得好好的,聞到有人抽薄荷煙就哭了。
我悄悄關注了他的媒體號。
很少再發歌,也沒有簽約機構。
熱度卻還是一天天上漲。
每天刷,每天都能看到充滿熱情的新粉絲在評論區露臉。
誇他聲線的辨識度,花式催促發新歌。
我聽了一遍又一遍,覺得誇得很對。
分開的第六個月,我很少再想起他。
可我的生活裏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他。
席野的歌火了。
不論走到哪條街,好像都能在拐角聽見熟悉的聲音。
令人頭痛。
好在,朋友都接受了我們分開的消息,不再對我提起舊事。
但清淨的時間沒有多長。
兩年不到,故友發來的信息又密了。
這一回,話裏都帶上了惋惜。
「你要是還跟他在一起,現在大小也是個嫂子。」
「你不開穿孔店了?那在做什麼?」
「看熱搜沒?席野進爆榜了。」
席野簽約最大的經紀公司天越,用三首爆款完成了首秀。
彼時,我在出租屋裏焦頭爛額地畫圖。
手稿堆了滿桌,都是畫到一半被廢棄的。
精疲力竭時,我收到了一筆錢。
是天越娛樂打來的封口費,要我絕口不提與席野的過往。
我一口應允。
不由自主,便點開了席野的歌。
聲音是最原初的咒語。
分明許久未見,那張臉卻不受控地浮現在腦海。
我有了靈感。
這張刺青圖,是我初見他時就覺得合適的。
花了五天,我將圖細化到了尾端。
甲方很滿意。
說藝人看了圖也非常喜歡,和音樂風格相當契合。
付了翻倍的報酬。
從穿孔轉行刺青,這是我的第一步。
靠着這張圖,我有了名氣。
許多走潮流嘻哈路線的歌手,都來找我定製適合自己的刺青。
我打出了名聲。
先是線上出圖,在各個城市遊走。
認識的同行越來越多,和同樣有能力的刺青師達成了合作。
盤下店鋪,背上房貸。
店面越來越規整,接待的客人越來越捨得花錢。
我一心一意爲柴米油鹽努力,刻意忘掉了從前。
每個夜晚,我都在感謝那天找我約稿的甲方。
直到今天。
看到席野腰上那處刺青,我才恍然得知。
命運指引我畫下的圖,在我從未想過的時刻,回Ṱú⁶到了它的主人那。
同事的客人還沒來。
她滑着屏幕,上下三個都有關席野。
「不回應,席野該不會是還在跟那個社會女談吧?」姜潭隨口道,「扒了這麼久還只有這麼糊的圖,這羣搞音樂的嘴這麼嚴?」
按理說,有糊圖都稀奇。
天越的公關和壓輿論的手段,不知道救了多少劣跡藝人。
當年知道我和席野談的人不少,到現在一個爆料都沒有。
我低着頭,消毒器械。
「那不會,」我說,「人家這麼火,肯定早分了。」
「確實。估計是記者拿着清晰的照片等着要價呢。不過他又不是愛豆,談了就談了。」
姜潭癱回沙發,又說,「等會我有個客人,不知道是大網紅還是藝人,他們那邊要求清場。」
我應聲,「好。我清理完東西就走。」
做衛生是很機械的活。
工作室裏有完備的消毒設施,有些活還是要人來慢慢地幹。
我喜歡做這些事。
不費腦子,有充分的藉口讓自己的精神放鬆些。
耳邊營銷號的聲音始終不絕。
我也脫下手套,鬼使神差般點開了席野的熱搜。
是一段演唱會視頻。
臺上水幕打溼衣物,席野抬手時,溼透的白襯衫移高了三寸。
尖叫聲刺耳,我關掉了聲音。
畫面一幀幀移近,定格在他勁韌腰間的一抹暗色上。
完美的作品。
我出了會神,被敲門聲驚醒。
糟了。
客人來得這麼快。
我戴上口罩,連忙拎包往外走。
幾個保鏢擋住了路。
我側身避讓,連連道歉。
「不好意思,麻煩讓讓。」
沒人動彈。
我抬起頭,微微愣住。
察覺自己眼眶乾澀時,我自嘲地想:
如果是韓劇女主,這時候應該淚水漣漣,相顧無言了。
而我甚至沒有過多的波動,只是心臟用力地跳了一下。
智力如常,情緒如常。
反應快到,連他伸手來解我的口罩,都被我極靈敏地避開。
席野的手停在半空,低着眼皮看我。
又偏開臉,吞嚥了一下。
我說,「好久不……」
他徑直撞開我,走進工作室。
肩頭隱隱作痛,我沉默許久,帶上了門。
說來好笑,相戀四年,我沒怎麼見過他鬧脾氣。
一般這種人,我稱之爲倒黴慣了。
倒黴慣了,情緒就穩定。
但席野相反。
他順得令人咋舌。
有事沒事去刮幾注彩票,都能中個幾百塊。
或許他平生最倒黴的事,也就是碰上了我。
-2-
初見時,他約莫十八九。
我在漢城區大學城附近開一家穿孔店。
門臉不大。
外面是工作室,最裏頭是臥房。
稱不上正經工作,混喫等死而已。
來穿孔的客人不多,大半都只是好奇。
在門口猶豫半天,纔敢進來問上幾句。
少數來過許多次,混到我眼熟,才一咬牙,打了個耳洞。
多數人閒聊幾句,便不再來了。
席野是最例外的。
夏季多雨。
烏雲一聚,風沙捲起,雨珠簌簌,一地塵土氣息。
視野頃刻被雨幕模糊,我估量着,不會再有客人。
正伸手拉下捲簾,忽有人闖進門中。
抹着臉,用力甩了甩頭。
被雨淋溼的漂亮德牧,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鬱老闆。」
他準確地叫出我名姓,舉起手機給我看。
「聽朋友說,你這兒很好。」
究竟是什麼很好,我也不太明白。
畢竟開業至今,穿孔的客人不多,來找我喝茶閒聊的倒不少。
「我想來做兼職,你缺人嗎?」
他神情很穩,彷彿被拒絕了也能坦然說好。
我笑笑,「抱歉,養不起員工。」
他又擦了擦臉,水珠順着髮絲滾到下巴上。
「那給我打個釘子吧。」
我從書中抬起頭,掃過他的臉。
平眉銳目,碎髮剪得很散漫。
興許是年輕的緣故,面龐線條還微微帶着鈍感。
不是很乖的長相,也沒有我們這種人流浪狗一般的氣質。
並非嘲笑。
來找我穿孔的,不論男女,總是叛逆又彷彿沒有家,窮得只剩下自由。
席野顯然不屬於此列。
「好。」我沒多問,「想穿在哪?」
他想了想,沒說話,將溼透的黑 T 恤脫了。
我低低嚯了一聲。
看不出來,玩反差的。
我將視線挪開,盡力看着他的臉說話。
「ţû⁶不是誰都適合打,需要確定一下條件。如果能打,你就挑中意的釘子。」
注意事項講了一堆。
不管我說什麼,他都只是點頭。
我嘆了口氣,指指裏頭的衛生間。
「算了,你先去衝個澡吧。」
溼淋淋的,一會別躺髒了我的工作牀。
他猶豫不動,眉頭擰得很緊。
「是不是不太好?」
「……」我揉着頭,「不要多想。裏面一次性用品都有,去吧。」
話雖如此。
他解衣躺在工作牀上時,我還是多想了。
被蒸汽薰染過的皮膚泛着粉。
暴露在空氣中,不可控地緊繃起。
「打這兒會很疼。」我說,「新手,換個地方穿刺更好。」
他沒說話。
從脖子紅到了臉,扯過抱枕按在臉上。
外頭雨下得更大了。
砸在捲簾門上,嘩嘩不止。
我俯身預備消毒,棉籤每觸碰一下,那人的戰慄都劇烈三分。
沖澡後的熱氣褪去,胸口漸漸回白。
釉般的膚色,乾乾淨淨。
我將他臉上的抱枕挪開。
「不要遮着臉,看鏡子。」我按住他,定點劃線,「款式和位置,你確定一下。」
他面紅耳赤,突然握住我手腕。
「你……」他閉緊眼,「你離遠一點,我有點癢。」
我拉起口罩,確認呼吸不會落在他身上。
他潦草看了幾眼,便定下了最終的效果。
穿透肌膚時,他驟然弓起了腰。
我發出今天第一聲爆笑。
是該讓雛鳥見識見識什麼叫痛。
「好了,你還有一個選擇țū₍的機會。那一邊,打不打?」
席野蜷着身子,喘得很厲害。
我耐心換着針頭,等了好半晌。
他滿額冷汗,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眼疾手快,擋住了他觸碰傷處的手。
「不能動,還沒上紗布呢。記得,好之前不能沾水,勤噴生理鹽水。有問題再來找我,我這兒包售後。」
「包售後……?」他睜開眼,吐息急促,「什麼售後。」
我想到自己要說什麼就想笑。
「那當然是,」我板着臉,「再給你打一遍。」
席野繃着的腰徹底斷了。
仰頭靠在牀上,嘶聲沙啞。
少年人的紅溫代表一切。
我一邊包紗布一邊樂,好心地替他免了單。
「等雨停再走吧。」我脫着手套,「不然回去就發炎,疼起來可是很要命的。」
結果雨下了一整晚。
我掏出所剩不多的啤酒和菜,潦草做了頓飯。
席野白着臉跟我碰杯,面如死灰。
本以爲他很快就會來摘掉,沒想到他竟真留着,養好了。
因着那顆釘子,他成了我店裏的常客。
混熟了,倒提起初見時。
他靠在躺椅上替我看店,冷不防問我。
「你一個人在這,不會很危險嗎?」
我埋頭在電腦前,隨口應,「爲什麼危險?」
「你這裏……很多男客人吧。」他回過頭,「你還一點戒備心都沒有。」
這種問題通常沒人問。
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年,總歸有些門路的。
我故意逗他。
「能做這行的,哪有什麼好人?」
他卻認了真,將我的電腦椅拉到面前,仰頭看了半晌。
「靠自己的手掙飯,就是好人。」
我無言以對。
想了許久,只好說:
「果然是學生好騙。趕緊回學校吧,你下午不是有專業課?」
他點點頭走了。
不多時又掉頭回來,提着幾份果切。
「路上看到的,挺新鮮,你喫吧。」
我怔了片刻,叉起一塊薄切橙子。
清爽的酸味。
盡數喫完,我按着心口,覺得可能還是我比較好騙。
心動是順理成章的事。
雖然只有三分。
但被席野發現,他就能順杆爬,逼着人交到七分。
窗戶紙被捅爛那天,我只是勸了他一句不要和人起衝突。
是前些日子生客來穿孔,嬉皮笑臉地說了幾句穢語。
他倒好。
抄起酒瓶,差點讓我賠完幾年利潤。
人是打了,判的互毆。
最後怎麼擺平的,我確實不清楚。
席野沒讓我去公安局。
那以後,地頭蛇見我都恭恭敬敬。
我放不下心。
趁着他被放出來,好好地談了一場。
我正苦口婆心地說着年輕人不要氣盛,稀裏糊塗被抱進了臥房。
「我在跟你說話,下回碰到事忍忍……等等,你別扒我衣服……唔!」
翻來覆去。
理智失重時,他汗津津地吻上我鎖骨。
「鬱清。」
他喘着氣,「我想你。」
我什麼也說不出了。
和我在一起,在席野的朋友圈裏,是相當轟動的事。
他憑藉着天賦,在社團裏很喫香。
因此在他屢屢缺席操場音樂節後,很快有人發現了他與我的關係。
名校出身的音樂之星被穿孔店不良女青年勾走,令人扼腕。
陸續有人慕名而來,想看看我究竟長什麼樣。
一來二去,我的客人也漸漸多起來。
算算看,席野救了我三回。
第一回,是在我人生的最低谷爬上了我的牀。
第二回,是藉着他的名氣,盤活了我的小店。
第三回,是我窮途末路時,他定了那張刺青圖。
錢和性,他都給得很痛快。
我不願意欠誰。
所以當差距越發明顯,我斷得很利落。
如今再相見,彼此都已經過了爲愛顛倒的年紀。
我站在路邊,買了份煎餅果子。
突然接到電話。
是姜潭。
「鬱清,你走了嗎?」
她試探着,「剛纔來的是席野,本來約好重新刺圖,那邊突然說不要了……他一直在跟我問你,你們認識?」
我頓了會。
「他腰上刺青是我畫的稿,別的沒什麼了。」
「哦,對,他還提了那個刺青,說要補色,」她應聲,「我把他推給你。你熟,下回你接待他。」
剛想拒絕,抬眼竟望見席野。
他在行道樹旁,戴着口罩,臉遮得很嚴。
鴨舌帽下霧沉沉的一雙眼,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咬着煎餅,突然狼狽地想哭。
喉頭有聲音呼之欲出。
我想你。
好久不見,我很想你。
但生活是無數次欲言又止。
他收起了手機,放進衣兜,上了路邊一輛商務車。
約莫只是停步,接了個電話而已。
我目送那輛黑車消失在車流中,被迫吐掉了嘴裏的煎餅。
太乾了,堵在喉管裏,咽不下。
包裏嗡嗡震響。
手忙腳亂地翻出手機,是鄧漪白,一位熟客。
「鬱小姐,」他說,「阿玥有演出,明天走。之前找你約的圖樣,她想當面和你再聊一聊,有空嗎?」
我拼命喘了幾次氣,調穩呼吸。
「我不在工作室,到我家來吧,正好一起喫個飯。」
那邊靜了幾刻。
「好。」他頓了頓,「鬱清,你還好吧?」
我說,「還好。」
他們抵達速度很快。
開門時,鄧漪白一手拎着女朋友,一手拎着菜。
將秦玥往我身邊一擱,輕車熟路進了廚房。
「替我看着,我來做飯。」
這位女樂手性格很孤僻,思維也和普通人不大一樣。
我取出圖紙,一一和她覈對細節。
一邊喫一邊談,圖紙還剩最後的問題,需要用可擦染料印上身試一試。
秦玥借了我的衛生間沖澡,鄧漪白在洗碗。
水聲嘩嘩。
溫馨得可怕,讓人想起過去。
我躺在沙發上,感覺剛放鬆下來,又被捅了一刀。
手機忽然響起來。
席野通過了好友申請,電話來得強硬。
「鬱老闆。」
對面聲音有些沙,彷彿剛補完覺。
「我要定幾張新圖,你過來談談概念。」
我說,「今天不太方便,我有客人。」
他冷聲,「我很快有新行程。等我回來就要成稿,沒空再和你約別的時間。」
我正要開口。
「洗好了嗎?」鄧漪白敲着衛生間門,「我給你拿衣服。」
那頭霎時靜下來。
「呵。」
他深深吸氣,語調微揚。
「有客人。什麼客人,跟我一樣的客人?」
我輕聲,「席先生,我在忙,改天再約。」
「忙什麼?」他笑得很重,「做?」
我將電話按斷。
秦玥披着浴衣出來,又複述了一遍要求。
但她行程提前立馬就要走,不能再留下聊。
送客出門,夜風有些涼。
我回臥室休息了兩小時,醒來便接到鄧漪白的新消息,請我開門。
「你怎麼回來了?有東西落下了嗎?」
我將他請進門,燒上熱水。
他搖搖頭。
「我剛送阿玥去了機場。她說臨走前,說你今天情緒很奇怪,要我再來看看你。」
我笑得大概有些難看。
鄧漪白和秦玥是我最早的一批顧客。
認識到現在,能稱上有來有往的朋友。
舊茶沉底,一朝激起,許多事不吐不快。
但秦玥不在,沒有越過她,和她男朋友訴苦的道理。
「沒事。」我說,「睡了一覺,現在好多了。」
他舒氣,遞來一隻禮盒。
「那就好。今天打擾你了,這是她送你的禮物,託我交給你。她說,你有空可以去看她的演出,給你安排最好的親友座。」
禮盒裏是條羊絨披肩。
初夏送披肩啊。
有種莫名其妙的幽默感。
我沒忍住笑,試了試。
「替我謝謝ŧŭ̀₅她。」我將披肩放回盒中,「也謝謝你的飯。」
他起身告辭。
我立在樓下,目送鄧漪白的車開遠。
周遭昏沉。
不遠處一輛黑車,幾乎與暗色融爲一體,只亮着淺黃內燈。
車窗緩緩降下,菸頭泛出明滅的紅。
席野。
顯然,方纔的一切是很能讓人誤會的。
我意識到了不對。
抱着某種隱祕的心緒,我不打算對此做出解釋。
我的腦子已經累成了一灘漿糊,無力再來招待他。
掉頭往樓上走時,兩道光柱直直打在我前方,引擎聲急促轟鳴。
輪胎劇烈摩擦,車身在我背後停下。
我愕然回頭,幾乎被鋼鐵頂着踉蹌了一步。
席野鬆開攥着方向盤的手,慢條斯理地下車。
「鬱清,你好得很。」他笑着,口氣很溫柔,眼中卻幾乎要沁出血來,「我真想跟你一塊完蛋。」
四周沒有發現記者。
我嘆息。
「你想撞我的事要是被拍下來,可能會比我先完蛋。」
「我只不過是和業內有名的刺青師開個玩笑而已。」
他一步步走近,影子將我盡數遮蔽。
「鬱小姐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我沒動。
「席野,我今天沒精神招待你。」
「帶我上樓。」他俯身低聲,「或者我親自抱你上去。」
滾燙掌心扼着我側腰,極曖昧地攥緊。
有些暗示被刻在骨子裏。
我想起他從前那些惡劣的行徑,不再言語,兀自進了樓道。
電梯太過密閉,放大了感官。
濃烈的薄荷味自身後傳來,涼意鑽心。
模糊倒影中,他一點點扯鬆了衣領。
我擰開門鎖,任他踏入。
客廳,衛生間,臥室。
他一遍遍掃視周遭,眼中是濃烈的冷意。
「浴巾浴袍一次性拖鞋,鬱老闆真是敬業,把家裏都變成酒店了。」
我坐在茶几邊一顆一顆剝桔子,恍若未聞。
他捉着我手腕,將桔瓣喂到自己嘴邊。
「往家裏帶客人也要挑一挑,就比如剛纔那位,他可是有主的。要是被找上門,嘖。」
我抽出手,沒抬頭。
「我知道。」我說,「那又怎麼了?」
對面人霎時繃緊,怒極反笑。
「知道?從前喜歡小的,現在喜ẗŭ̀⁵歡老的。幾年沒見,已經淪落到做情婦的地步了?」
我坐正,默然思量。
「席野,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也就剛成年吧?」
我按下懷念的神情,苦笑着搖了搖頭。「你也知道,我談戀愛向來不管什麼道德的。自己看中的人,沒辦法。」
他猝然將我拽到腿邊,指節發抖。
我皺眉掙扎數次,徒勞無功。
僵持良久,他突然笑了。
「好。」他鬆開手,神色溫柔,「鬱清,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後悔說那句話。」
門重重摔緊。
自窗外望,那輛車一腳油門,轟鳴着匯入了車流。
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見到前任,總想比對方表現得更瀟灑。
論賺錢比不過他,只好胡謅一個愛人,假裝我情場風光得意。
我坐在客廳裏,聽着指針咔噠走過數圈。
該休息了。
-3-
席野成了工作室的大客戶。
他並不來找我,只指定姜潭接待。
如果是我,我會選擇拒掉和他的合作。
但不能攔着別人賺錢。
畢竟他出手,真的很闊綽。
席野的助理第三次給全體員工發小費時,我恰好在。
助理仔細招呼過每個人,將最大的紅包給了我。
有不明內情的員工祈禱席野多來。
有的朝我擠眉弄眼,問我是不是正在被猛烈追求。
我啞口無言。
和利益掛上鉤,人心就會歪。
我不得不隨時出現在工作室,等待席野提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要求。
後天,秦玥跟隨主唱在南城巡演。
託鄧漪白送來兩張親友票,請我一定要去。
最好的位置,視野極佳。
那個場館硬件優越,演唱會一票難求。
票送去了工作室,不巧,我不在。
我接到信息,推掉所有邀約,空出了五天時間。
一天飛去,住一晚,玩幾天,再飛回來。
告訴姜潭我的休假安排後,她半天沒回復。
過了許久,才很爲難地說,席野要見我。
「他要把圖補一下色,你是明天的飛機吧?現在來一趟,行不行?」她說,「這可是搖錢樹,你不在,大家都心驚膽戰的。」
我正開車往工作室去,沒再回復。
ṱŭ̀¹抵達時,那兩張票在席野手中。
我頃刻提起了心。
「親友票?」
他反覆端詳,看向我,「你要和誰去?鄧漪白?」
四下死寂。
姜潭不可置信地低下頭,不敢再聽。
我沒料到他會當衆發難。
「和誰去是我的私事。」我深吸氣,「把票還給我。」
他抬起手舉着票,任我推搶,神情嫉妒到扭曲。
最討厭有人拿我的東西還不還。
我一動不動,全身止不住戰慄。
他盯着我,分明看懂了怒氣。
將票大力揉皺,撕成碎片。
「你做夢,鬱清。」
反應比大腦要快。
極清脆的一巴掌,連我自己都沒料到。
席野臉上多出幾道指痕。
他面無表情地摩挲着側臉,笑得很暢快。
絲絲麻痛感從掌心傳來,我奪回殘票,閉了閉眼。
摔門聲隔絕了一切。
我考慮了很久,沒有開車回家。
因爲握着方向盤時,我發現自己總分心不看路。
車是新買的,排隊等出貨等了很久。
撞壞了不值當。
走到小區門口,天色已暗。
平底鞋在車上,忘了換。
我輕輕撕下腳跟磨浮的皮,坐在花壇邊休息。
手機震了幾聲。
席野的聊天框裏彈出一個定位。
「半小時內到,我不喜歡等。」
是遠離市中心的一處別墅。
踩在限速點上開車過去也要四十分鐘。
我心想癡人說夢,將他拉進了黑名單。
走得太久,小腿發沉。
屏幕一亮,卻是電話。
「鬱清,我說半小時到。不要再惹我生氣,你沒有跟我討價還價的資格。」
毫不令人意外的一句話。
我又坐了一會,決定赴約。
打車出發時,竟出奇地平靜。
我將車窗降到最低,上高架時,又被司機升到嚴絲合縫。
汽油味混着座椅皮革氣息,攻擊尾部。
我一邊吞嚥一邊後悔,應該自己開車的。
全程花了一小時十八分鐘。
在嘔吐的臨界點,司機踩下了剎車。
門衛將我攔住,「女士,有預約嗎?」
「席先生讓我來。」
他看看手機,有些爲難,「預約失效了,席先生現在可能在招待客人。方便的話,您和他再聯繫一下?」
我在一瞬間裏推演完了所有選擇與結局。
每月房貸佔我收入的一半以上,上回體檢又查出了幾個小毛病。
徹底撕破臉固然很有骨氣,但生活讓我不能只顧及爽。
「晚高峯路況不好,很抱歉遲到。」我公事公辦地挪來話術,刪刪打打,「我已經到門口了,不知道,您現在,方便嗎?」
我猜想他不會很快回我。
便伏在石桌上,眯了一眼。
眼皮剛合上,門衛小哥搖着我。
「女士,可以進去了。創口貼,您處理一下傷。」
天黑了,沒看清他的臉。
我撕開創口貼,有些恍惚。
腳跟上的清涼感將我拉回現實,已經七點了。
我跟着安保走近別墅,又被交給管家。
假山掩映,夜晚的園林被宋式宮燈點亮。
繞過迴廊,才正式被領進居所。
席野浴袍半敞,背對着我,隨手擦拭着溼發。
「鬱老闆,夠難請。」
他自玻璃中看向我,臉上的指痕已經淡了。
將浴巾扔到椅背上,擦着手倚到沙發中。
「過來,看看這個圖要怎麼補。」
我理理衣襟,走到他身邊坐下。
他盯着我的腳,嗤笑。
「我還以爲你打完我應該坐上某人的豪車,沒想到還要穿着磨腳的破爛走回家。」
「高跟鞋都磨腳的。」
我平靜應聲,俯身看圖。
那片刺青在下腹處,紋得極爲刁鑽。
「你找的那位刺青師很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想補色,需要重新刺。這片位置痛感比較會明顯,恢復期也長。」
傭人將酒醒好,倒出兩杯。
席野接過酒,不以爲意,「那就重新刺。」
我及時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喝酒。」
他停住,抿脣覷着我,「你以什麼身份管我?」
我說,「刺青前不能喝酒。」
他偏開眼。
「換茶來。」
他身上的刺青,媒體拍到的圖精細度很高。
但肉眼看,顏色卻彷彿套上了低飽和度的濾鏡,一片灰暗。
要調的很多。
那刺青也不知是誰替他做的。
能答應這種人對自己動刀,顯然不聰明。
他會給我提供什麼好貨,我不抱希望。
外行買的設備可能貴,但不一定用得順手。
誰知踏進工具間,發現這兒的東西比我的都全,調染料也方便。
按常理,起碼也是刺青資深愛好者。
對待難纏的客人,我向來不會輕易動針。
先在皮膚上畫出成稿,甲方點頭再上身。
我埋在他腰腹間,小心勾出基本的色線。
畫着,無意便走了神。
沐浴液香氣淺淡,隱約有熱意。
腹上體毛處理過,殘存的細茬透着淺青,隱沒於浴袍底。
我記起,席野上大學時,好像也這樣。
或許是愛好音樂帶來的附加作用,他總將自己颳得很乾淨。
相較於我,他的容貌焦慮更嚴重。
刺青這種容易影響整體形象的事,以前的他向來是沒興趣的。
如今的他,我不瞭解,也不想了解。
後背倏然一熱。
席野燃起支菸,掌心曖昧地在我脊背上游走。
「席先生。」
我頓住筆,抬起頭,「我們現在不是可以這樣的關係。」
白茫茫煙氣消散,他神情漸冷。
「唔。不好意思。習慣了,忘了是鬱老闆在這。」他歉意地抬起手,笑容惡劣,「話說,你下午不是很硬氣嗎?既然來了,說明你也是會退讓的。」
習慣了是什麼意思,成年人心照不宣。
娛樂圈中的男女關係不必多提,他樂於獵豔也不足爲奇。
我只覺疲倦,沒出聲。
將越界的染料抹去,重新描畫。
剩下的煙被快速吞吐。
他重重碾滅了菸頭,伸手撫上我後腦,往下按了按。
我橫臂撐住上半身,嘴脣與皮膚一觸即離,還是染上了些許鮮紅溼潤的顏料。
彎着腰,無法發力。
只能支在他腰上,費力地抬起頭。
席野圈着腰將我摟按在懷中。
「做筆生意?」
指節掠過臉側,替我撩順了耳旁發。
我抓住他的手,挪開。
長時間低頭,頸椎梗痛。
我擱置工具,長長吐出口氣。
「席野,我只想好好做完你的事,然後回去休息。因爲你,我要對朋友食言。我已經很累了,不想跟你再多廢話。你如果有什麼需求,就去找專業的。」
腳後跟的血泡每蹭到一下,我就極快地從睏倦到痛醒。
創口貼帶動了傷口,廝磨比直接挫傷更煎熬。
他笑意隱退,面色尖銳而暴躁。
寂靜持續的時間有些久。
足夠我重新審視脫口而出的抱怨。
「對不起,是我情緒化了。」
我將色料盡數拭淨,脫下手套。
「補色要求比較高,我做不了,以後也不做了。麻煩你,另請高明。」
他好整以暇地看我收拾東西,飲盡釅茶,又斟上。
「十萬。」
我不由自主地站定。緩了緩神,沒應聲。
「不夠?」他礅下茶杯,「五十萬。Ṫŭ̀⁰」
比起十八九歲時,席野身形更精壯了幾分。
鎖骨連肩,頸側血管有力地搏動,每一樣都昭示着原始的力量壓制。
「取悅我。五十萬,你明天就能拿到。」
我輕聲,「席先生是想喫回頭草嗎?」
他一愣,露出帶着愕然的譏笑。
陰影將我籠罩在內,他微俯下身,面貼面地低語。
「你也配?只不過太久沒回味,新鮮罷了。」
「這些日子我也總在想,你這麼普通的人,我當年到底是看中了哪點。現在想想,你長相確實不錯,沒見過比你放得開的。」
我怔住幾秒,心裏突然鬆了。
「這樣啊。」
我說,「那就好。我以爲席先生對我還餘情未了。」
席野攥着拳,嘲諷的神色飛速崩壞。
彷彿冰塊入湯鍋,只剩沉默。
他的笑漸漸維持不住,呼吸愈發重。
我重新仔細記住了他的臉,像幾年前分別的那天。
「很晚了,下次見。」我按滅手機,認真道,「席野,我祝你順利。」
話出口時,還是感到了痛苦。
他僵立着,心跳似乎停了幾秒,喉頭輕微一滾。
我拎起包,預估着打車離開的時間。
這裏只有別墅羣,大概要等很久。
一股力拉得我踉蹌後退。
後背猛地撞上他胸口。
他橫臂圈錮我腰身,收緊力度。
我被捏着下頜,不得不回過頭。
他又捂住了我的眼睛。
親吻來得猝不及防。
更像是撕咬。
我用力掙扎,剛推開三分,便被攥住手腕,反扣在背後。
大腦因失氧混沌。
他放鬆警惕的剎那,毫無避讓地又受了一巴掌。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止不住地洶湧。
分明剛纔還平靜至極,說不清暴起的情緒從何而來。
升高,升高,衝到頭頂。
只想徹底把積壓的東西一次性倒空。
「你發什麼瘋?當藝人賺的錢,不夠你找女人?」
他被打得偏開頭,仍沒鬆手。
「怎麼,鬱清,你是來跟我說這些的?」
他喘着氣,咬牙切齒。
「祝我順利,什麼意思?嗯?要跟我劃清界限了?聽好,就算要斷也是我讓你滾,輪不到你開口!」
「行啊,可以,你該不會捨不得吧?」我呼吸不暢,話盡數往外吐,「是,你後悔,我難道就不後悔?你十八,我二十二;你席大明星走到哪都是鮮花掌聲啊,我哪裏配得上?你知道我捱了多少罵,被威脅過多少回?就爲了那點蠢得要命的愛,這種沒結果的事我陪你耗了四年!」
他不知何時鬆了手,愣愣地站着。
「我是把你甩了,你自己說,不分手,天越會籤你?我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你整我應該也整夠了吧?買賣不成仁義在,好聚好散,算我求你了,別再來找我的事!」
我捂着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包摔在地上,散了一地零碎。
我潦草撿起,拎包往外走。
席野將我拉回,先一步堵在了門口。
我擦乾臉,一字一頓。
「把我叫過來整,放狠話,像狗一樣攔在這不讓我走!席野,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賤啊?」
他眼睛紅得厲害,低着頭,說。
「是。我是。」
冷水傾盆。
我劇烈地吐着氣,洶湧怒氣一瞬間散盡了。
爭吵後的沉默,比死還讓人難受。
來之前,我沒料到,談到最後,會落得用最惡毒的話羞辱彼此的下場。
我抱膝蹲下,擦着臉。
或許我應該說一句對不起。
我沒有對不起他,他在那幾年裏,也從沒有對不起我。
我說不出口。
只好沉默,然後逃離。
他走近,在我面前半跪下。
突然張臂,抱住了我。
有涼涼的水珠滲進我髮絲。
他捉住我指節,按在臉側,慢慢滑到胸口。
冰涼堅硬的釘環硌着掌心。
我恍惚許久,走馬燈般想起了所有,止不住眼痠。
他的淚掉得更兇。
蹭了我滿臉。
大半又被他自己親去。
不知是什麼時候被放在了桌上,刺痛自脣角向下蔓延,出現又隱沒。
眼前閃過白光的剎那,我卸去了抵抗的力氣。
自私,愛錢,得過且過。
這是生下來那秒命運就賦予我的東西。
現在或許還要加一條,重欲。
我按住他的頭,哽聲斥罵。
「繼續啊,我讓你起來了?」
-3-
醒來時,身旁沒有人。
牀單現出淺淺的褶皺,四處狼藉。
微信沒有客戶消息,定的生鮮顯示送達。
我試圖從地上那些失去彈性的衣物裏找出還能穿的,無意帶動了傷口。
腳後跟不知何時貼上了防水敷料。
門口放着一籃衣物,烘乾後的熱度還未消散。
籃子底下,壓着兩張南城演唱會的票。
銀行卡里多出一大筆錢。
我留下一部分,其餘盡數退回。
他沒出現,我沒告辭,心照不宣地爲昨夜畫了句點。
提着行李箱趕到機場,時間還很充裕。
我打算抽回工作室的股份,賣出套現。
這樣算,房貸基本就被覆蓋了。
加上他給的,起碼不用操心後半生的衣食。
以後做什麼再說。
直到下飛機,我也沒關閉飛行模式。
秦玥是樂隊伴奏的一員,在舞臺上並不顯眼。
我看見鄧漪白,舉着手機拍得面紅耳赤。
沒見過他這副樣子。
我辭別秦鄧,轉頭去了海城。
落地當天靈感暴漲。
蠶蛹,膿液,掙扎的蝴蝶。
都是被用濫的元素,要合成新意,並不簡單。
花了一週功夫,才磨出雛形。
走出酒店時,路人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我疑心是自己沒洗頭,太不修邊幅。
回房洗漱完畢,我重新鏈接到網絡。
消息密得手機卡頓了半分鐘。
「爆」字擠滿屏幕,熱搜一條接一條彈出。
席野回應戀情。
我皺緊眉,立馬點進報道。
天越傳媒召開記者招待會,回應紋身及戀愛傳聞。
視頻中,席野臉色憔悴。
「我和鬱小姐在一起四年,是和平分開,有關她私德的傳言不實。我們是彼此的初戀,鬱小姐沒有劈腿多人,沒有校園霸凌,也沒有聚衆淫亂。她不是公衆人物,希望各位不要打擾她。至於刺青,是我與鬱小姐分開時一時衝動,與性及教派無關。針對謠言,我保留起訴的權利。」
相關搜索欄裏,是大量關於我的標題。
#席野被曝與女紋身師戀愛
#鬱清校園霸凌
#席野校友稱其女友同時與多人保持親密關係
詞條下,有被模糊處理過的我的正臉照。
一眼就能解碼。
媒體扒不出席野的黑料,將矛頭對準了我的職業。
一個被窩裏睡不出兩種人。
我不乾淨,席野也好不到哪去。
越往下刷,有用的身份信息越多。
真真假假,四處混雜。
看來天越要倒閉了。
我發了會呆,決定繼續呆在酒店,先不出門。
小窗裏,記者還在提問。
「你和女方是大學戀人,既然感情穩定,分手的原因是什麼?」
「對未來的規劃有衝突。」
「你們是否還有聯繫?」
「……」他說,「有。公事。」
「席先生你好,據爆料你的家境並不差,爲什麼會選擇一個紋身師戀愛?」
席野沉默許久。
「我知道很多人有預設的立場。覺得這一行的女人一定市儈又放蕩,滿背刺青,男朋友比毛孔還多。沒見到她本人之前,我也這麼想。」
他突然笑了。
「事實上,她不愛出門,脾氣也好。我和她之間,不能考公的人是我。」
我盯着那絲笑,眼睛有些酸。
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燥熱的夏天。
他唱完歌來找我,提着冰鎮過的水果,眼睛亮亮地讓我給他擦汗。
我關掉視頻,打算理一理工作室的狀況。
一週內積攢了無數消息。
微信信息全紅。
姜潭陸續找過我幾回。
見我不回消息,也猜到是在忙。
「鬱清,你最近不要出門,我把工作室關了,先避避風頭。」
相熟的客人發來幾句安慰,或是驚訝於我與席野的爛賬。
至於席野,幾乎要將我的電話打爆。
果然是公司內部的問題。
員工和他的經紀人有仇,離職前擺了公司一道。
不僅爆了我,還連帶着放出不少藝人的私事。
那些事大,公司按得快。
我被放在最後處理,結果沒保下來,還平添不少謠言。
他最後發來的消息,是在三天前。
「我讓公司開記者招待會。」
「星期四下午兩點開始,我八點在後場等你,由你決定闢謠還是公開。」
「不用告訴我你來不來。」
我心跳突然頓了一下。
那天的記者會,延遲到了下午三點開始。
好在他看起來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賬號更新,還在繼續着新專輯的宣發。
新視頻的評論區裏,許多人痛心疾首,質問他爲何要和太妹談戀愛。
陸續刷到了幾個疑似校友的賬號在替我闢謠,很快被淹沒。
要扒出我的合作號也不難。
我掃了眼私信,約稿的信息零散壓在辱罵中。
一條短信顯得尤爲醒目。
陌生的號碼,看不出歸屬地。
「對不起。」
「我會把事情ţù³處理好,你能不能再來見我一面?」
「算了。」
「也祝你順利。」
我背一涼,立馬收拾行李。
最近的航班在凌晨。
值機的人越來越少,按摩椅裏躺滿了過夜的旅客。
我不斷刷着手機,兀然呆住。
席野以一段博文爲事業劃上句點,宣佈退圈。
【感謝粉絲朋友的關注。
我已與天越傳媒達成解約協議,具體違約金正在商議。
業內的老師不理解我的決定。
對我來說,不出道也可以做音樂,退圈不是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
來自媒體的關注太多,影響到了我不希望影響到的人。
我會對一部分不實內容進行維權,而作爲公衆人物並不適合這麼做。
關於戀情,很多事需要解釋。
是我主動追求了鬱小姐,原因,是見色起意。
我從朋友那得知,學校附近有位非常漂亮的穿孔師。
這位朋友對美的要求很苛刻,所以我好奇了。
和許多人一樣,我猜想她一定美豔,放蕩,滿身金屬釘。
去見她時是個雨天,我趕在關門前到了。
她穿着寬鬆的無袖背心,牛仔短褲。
其實我第一眼沒有注意到她的臉。
只覺得很白。
下着大雨,塵土味很重,昏昏暗暗的店裏,她白得泛光。
沒有刺青,沒有穿釘,沒有多餘的任何裝飾。
我十八歲,坦誠地講,腦子裏只有不可說的東西。
如果她確實如我所想地輕浮,我會蔑視,隨意,絕不出醜。
但恰好相反。
所以我手忙腳亂,稀裏糊塗地多了一顆釘子。
她溫柔, 耐心, 不愛出門,總是埋頭畫圖。
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沙發上,看她安安靜靜地埋在紙筆裏。
對心動最初的理解, 性與愛,親情與友情,絕對的陪伴, 青春和成長的感受……
我都在那四年裏得到了。
很多人憑學歷與職業質疑她的人品, 編出校園霸凌的笑話。
其實她本來應該是我的學姐。
鬱小姐的父母很古板, 給她定了報考師範專業, 考公入編的路。
她喜歡美術。
衝突之下,她選擇棄學, 在自己的志願院校旁開一家小店。
就在漢城區大學城那。
我也認爲這不理智。
但對她而言,一次退讓等於終身退讓。
她脾氣好,但根源上很暴烈。這恰好是我最鍾愛的一點。
我父母在國外經商,同樣給我規定了未來的道路。
而我也不願意走, 所以沒有動父母給的錢, 憑唱歌賺生活費。
本質上,我們是一類人。
我尊重抗爭的勇氣。
我們戀愛四年。臨近畢業時,我和天越傳媒合作。
爲了不影響我,鬱小姐選擇離開。
我在不久後刺青,爲了提醒我自己。
我特意選擇了容易掉色的顏料,發誓刺青模糊時就徹底不再想她。
在不久前, 我才重新得到了她的消息。
我怨恨她的不告而別,說了很多違心的話, 讓她受了很多委屈。
這段感情裏, 有問題的一直是我。
現在將事情說開,希望不要有人再假稱是知情人, 編造一些荒唐可笑的謠言。
作爲素人, 我會追究到底。
國外的巡演不會取消, 我將如約完成最後的演出。
希望各位, 未來順利。】
航班起飛,破空的風聲掠過腦邊。
夜裏的雲灰白, 露出地面時密時疏的光網。
和世界短暫斷聯的三個小時, 我將過去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坐上離開機場的車, 天邊泛起微紅日色。
林間別墅還彌散霧氣, 幾輛商務車停在草坪前, 管家清點着行李。
我拎包下車, 叫停搬運。
管家認出我, 連忙止住。
仍舊是那間客廳,席野坐在零碎的物件旁, 低頭摩挲着一隻鉑金戒指。
我下意識摸了摸尾指。
原來在他這。
我跑得小腹隱痛, 靠在門邊。
席野瞳孔微震, 慢慢站起身。
「……」他說,「你來了。」
我喘着氣看他,沒說話。
他抿抿脣, 聲音有些抖,「你來送我?」
我扔下包,朝他張開手臂。
「我來跟你一起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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