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要休駙馬的事,鬧得轟轟烈烈。
但這都和我無關。
我與顧南朝結束得很平靜。
在他衝動提及休妻後的第二日。
我像往常一樣去菜市場買菜。
院子裏晾曬着衣服,妝臺上放着繡到一半的帕子,竈上溫着白粥。
然後,我再也沒回來。
-1-
隔壁嬸子欲言又止。
「我男人送菜的時候,好像看到了你男人。」
我沒有太驚訝。
嬸子丈夫送菜的地方在城東區。
那裏的人非富即貴。
而我與顧南朝只是兩個平頭百姓。
晚些時候。
顧南朝回來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衫,又幹淨又斯文。
他模樣清俊,氣質矜傲,若山間明月。
在這城西區,可說是鶴立雞羣。
我與他成親八年,至今有不少小娘子還嫉恨着我。
顧南朝洗手寬衣,不發一言。
他不會同我說私塾裏的事。
我也沒本事和他吟詩作對。
看到桌上熬煮了很久的奶白色魚湯,他眉眼柔和了下來。
他滿意地說:「辛苦你了。」
顧南朝喫飯的禮儀也很好,像個大家公子一樣。
不像我,喜歡咂巴嘴嘴。
喫飯的時候,顧南朝突然開口:
「你可知,本朝律令駙馬不得納妾……罷了,你不識幾個字,哪會知道。」
我感慨道:「怪不得長公主殿下非要休夫啊……」
破天荒的,顧南朝今日話很多。
「兩廂情不願,何故再強求?」
「霸着這位置,只會讓人生厭。」
他眉眼間是對另一個男子的厭惡。
半晌。
他嘆了口氣,道:「這種豪門夫妻不像你我,說和離就能和離的……」
是啊。
我們這些終日爲生計奔波的小老百姓,嫁妝不多、家產也不多,和離起來很是方便。
甚至有些人家,成親時都沒有去官府登記。
畢竟,那還要花九文錢。
就像我和顧南朝。
顧南朝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沉默了下來。
我猜,他可能與我想到一起去了。
-2-
嫁給顧南朝,是我運氣好。
他的父親是個斷腿秀才。
顧南朝七歲便能出口成章,被選去做了小郡王的伴讀。
直到他十六歲那年,顧父重病,想在死前看到他成親。
顧南朝來我家下聘。
我至今記得他走進來的那一刻。
那個詞叫什麼來着的。
蓬蓽生輝。
小郡王勸顧南朝再看看,何必娶我這樣無父無母的鄉野女子?
他這樣的才華,待金榜題名,有的是千金小姐願意嫁給他。
顧南朝卻說,娶我比那些ŧű̂⁰千金小姐好。
我在門外聽到時,心裏頭是高興的。
高興到,沒有細想這話是什麼意思。
平心而論,顧南朝是個好丈夫。
長得好看還不會打女人。
若是我有什麼叫他不滿意的地方,他也不會罵我。
只會用那雙沒什麼暖意的眼睛,輕輕瞟我一眼,道:「奪泥燕口,削鐵針頭。」
我沒讀過書,起初聽不懂這話,還以爲是誇我的。
直到後來,問了巷子口的書生。
原來,他在諷我,貪圖蠅頭小利,上不得檯面。
翌日清晨。
嬸子來還簸箕時,嘮了兩句。
聽說,駙馬在長公主府外頭跪了一夜。
昨夜還下了雨。
「長公主殿下心腸怎麼這麼硬,ṱû⁶哪個男人不偷腥啊?」
不過是幾句閒話。
可不曾想,顧南朝突然開口,聲音冷厲道:
「見異思遷者,不棄何爲?」
嬸子被顧南朝嚇了一跳。
她不敢反駁,尷尬地同我告別。
見異思遷的人,不丟了還留着做什麼?
我沒讀過書,但也聽懂了。
也明白了。
可還不待我做什麼,就有人登門了。
-3-
我繡了好幾日的帕子,被當做墊子,鋪在板凳上。
桌上的菜餚,比過年的時候還要豐盛。
我剛買來的小雛雞,成了一碗沒什麼油水的湯。
買它那日,我還給它娶了個名兒,叫大大。
我站在門口,一時怔愣。
頭戴金簪的女子睨了我一眼,朱脣起:「阿朝,這就是你的正妻?」
顧南朝對我道:「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去竈頭看着。」
竈口的火,灼燒着我的眼睛。
我不自覺留下兩行眼淚。
可心頭,卻沒有多難受。
許是早就想清楚了。
也許是忙於生計,沒空想爲情情愛愛傷懷。
愛情,是留給高臺上的天潢貴胄的。
我們這些螻蟻,只是爲他們的故事喝彩的背景板。
那女子,正是長公主殿下趙迎月。
我想起好多年前。
有一晚,顧南朝喝了好多酒。
他明明說,君子不耽於飲酒,可一碗接着一碗下肚。
「陳氏。」
「陳翠翠。」
我以爲他在想我,忙不迭扔了手裏的活計過去。
可下一刻,卻聽他道:
「我顧南朝是不是隻配娶你這樣的女子?」
一向溫雅的顧南朝瞪着我。
他雙眸中,只有不甘和恨意。
我心裏驀然升起委屈,道:
「明明是你自己選的我啊……縣令家的千金也想嫁給你,你拒絕了。」
片刻後,顧南朝突兀地笑了聲。
「是啊,你比她們都好。」
這話又將我瀕臨絕望的心,從懸崖邊拉了回來。
彼時的我,太過愚蠢。
也不知道,那一日其實是趙迎月大婚的日子。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我比縣令家千金好在哪兒。
好在——
我無父無母,無權無勢,無人給我撐腰。
好在,可以任由他嫌棄冷落、折辱丟棄。
我曾以爲的夫妻和睦,不過是個笑話。
他心裏頭有一輪明月。
他沒有資格摘月,便待我如草芥。
可如今,這輪明月,來了。
我連草芥都不如了。
等我忙完,桌上已經只剩殘羹冷炙了。
顧南朝柔聲道:「粗茶淡飯,招待不周。」
趙迎月道:「無礙,左右不過是隨便對付一口。」
他們說得輕鬆。
而我上一次看到這麼多葷菜,已經是兩三年前了吧。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聲。
顧南朝臉黑了下來。
不用他吩咐,我已經自覺地去爲他們收拾碗筷了。
那隻小雞,趙迎月只喫了一口雞腿肉,剩下的我可以端到廚房慢慢喫。
嘿嘿。
我埋頭啃雞翅的時候,顧南朝突然出現了。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厲,道:「你在做什麼?」
我條件反射立馬閉住了嘴。
「夫君,有什麼事嗎?」
顧南朝怔愣住了。
這稱呼着實陌生了。
剛成親那會兒,我歡喜叫他「夫君」。
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我是顧南朝的娘子。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兩個字已經再難說出口。
剛剛一時情急,竟脫口而出。
顧南朝冰冷的眉眼不知爲何柔和了些。
「長公主殿下今夜住在這裏,她的幾個貼身侍女從未做過粗活,需得你去伺候。」
我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顧南朝的神色,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搖搖頭道:「我伺候不了。」
聞言,他皺起了眉,道:
「不過是一些劈柴燒水倒夜壺的活,都是你做慣了的。」
「你往日伺候我伺候得了,現在伺候她有什麼伺候不了的?」
我直視他道:
「因爲你是我的夫君,她不是啊。」
「我要是不好好打理家裏的事,你會休了我,可我不伺候她,她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左右我又不是她的侍女,她也不能將我發賣了。
天理昭昭,法令在那裏,我讀過的。
雖然好些字都不太認識。
顧南朝冷笑了聲,語氣森冷:「女子七出,你已犯了三條,足以休你!」
我問道:「敢問夫君是哪三條?」
「無子。」
顧南朝與我同房的日子少之又少,這如何能怪我?
「淫泆。」
少女春情,我想要討顧南朝歡喜,曾做過荒唐事,不着寸縷爬了他的牀。
可這已經是剛成親那會兒的事情了,這幾年我都不曾再向他要過。
他爲何還要記恨到現在?
我有些難堪,問道:「還有一條呢?」
顧南朝頓了頓,道:「……盜竊。」
盜竊?
盜竊!
我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爹孃早亡。
我只是撿了旁人不要的喫,不然我如何能活下去?
幼時艱難掙扎求生的經歷,我珍重剖開交予顧南朝,今日卻成了刺向我的利刃。
真是應了一句,活該。
我盯着顧南朝,雙眸乾澀,心裏泛起密密麻麻的噁心。
「所以,今日你非要我伺候她不可了?」
「我若不伺候,你就要休了我?」
顧南朝抿着脣,沒有立刻接話。
我也懶得等他回答,接下去道:
「那你休吧。」
我話音落下,顧南朝怔愣在原地。
-4-
「你不要如此倔,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顧南朝似乎不相信我捨得不做他的夫人。
僵持之際,趙迎月的侍女來了。
她神情倨傲道:「宮裏有事,來向顧公子告辭。」
顧南朝前去送客。
要我伺候一事不了了之。
他送客許是送到巷子口,過了好久纔回來。
他回來時,我已躺下,縮在牀最裏頭。
他嘆了口氣道:「這麼晚了,宮裏能有什麼事,長公主殿下是體諒你我才改了主意離開的。」
我還要謝她?
我索性閉上了眼,矇頭睡去。
翌日。
駙馬在長公主府外頭昏厥。Ṱũ̂⁻
駙馬的父母親上門同長公主殿下討個說法。
聽到這消息時,顧南朝匆匆出門,連飯都沒來得及喫。
他走前道:「駙馬家草根出生,蠻不講理!」
他似乎忘了,我也是草根出生。
甚至,我現在還在泥裏。
但這沒什麼好同他講的。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平靜,不像往常那樣與他生氣。
顧南朝腳步頓了頓,多說了兩句:「我與長公主殿下是舊識,你不要多想……」
何止是舊時。
那位小郡王曾來敲打我,說:「南朝並非池中物,終有一日魚躍龍門,你乖乖侍奉他,往後富貴不可言。」
「他與我阿姐一起長大,情誼甚篤,你休要在外嚼什麼舌根,若被本王聽見,定要拔了你的舌頭,你到時候看看顧南朝會不會護着你!」
我被他的侍衛壓在地上,跪着聽他說完。
那時心裏情緒奔湧,不如此刻波瀾不驚,半點漣漪都沒有了。
我點點頭,對顧南朝道:「早去早回。」
顧南朝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畢竟往昔,我也不是沒同他哭過吵過。
那時,我摘得一朵少見的草藥,正是調理寒症用的。
郎中說,我幼時營養不良,身體虛寒,很難有孕。
我想要有個孩子。
可一轉頭,那株草藥就不見了。
我問顧南朝,可有看到。
他說,長公主府看門的那隻小狗兒,食慾不振。
我那一筐野菜裏,有幾棵有功效的草,他曾見小狗兒喫過,便拿去逗狗了。
我說:「那是我辛苦了一天採的……」
我攤開手掌給他看採藥時磨破的傷口。
顧南朝皺了眉道:「受傷了爲何還不處理,偏要留到現在,在我面前與一隻狗討可憐?」
還有一次。
我來月事時疼得幹不了活。
我想讓顧南朝陪我,可他說私塾那裏耽擱不得。
可轉頭,嬸子就撞見他與長公主一起去了詩社。
我質問他時,他是如何回我的?
「同行的還有許多人,你爲何只看到長公主?」
「女子妒而生怨,不堪爲婦。」
他這樣的讀書人,說話斯文,卻戳進了人骨頭縫裏。
細細癢癢,叫人從心頭裏生出一種難堪,難以忘懷。
還不如菜市場上與我吵架的人,痛痛快快,我吵過便忘了。
看着我滿面淚水,面色慘白,他半點沒有憐惜。
他一字一頓說道:「陳翠翠,別讓我後悔娶你。」
那夜。
我疼得快暈過去了。
我縮在角落裏,死死咬着下脣,不想發出一點兒聲響。
我不想再聽見顧南朝說話了。
他說話太難聽了。
我不想聽。
往後都不想聽了。
等我睡醒了,就同他和離。
-5-
我不僅沒文化,還沒出息。
明明早就決定好的事,還拖了這麼久。
人許是就是這樣。
過得不怎麼樣,但因爲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竟也不覺得難捱,便又懶得做出改變。
可就因爲你能忍,他纔會一次次試探你的底線,一遍遍欺辱你。
因爲他知道,你能忍,即便你覺得難受了,也不會離開。
我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挺疼的,但也不那麼疼。
今日,我突然就想走了。
就這麼無緣無故,沒由來的,突然不再有一絲眷戀。
前些日子,我收到一封江南來的信。
是母親的妹妹,輾轉尋到了我。
她邀我過去,往後與她同住。
我沒有馬上答應,但走一趟,見一見親人也是好的。
我收拾了包袱。
發現要帶走的東西其實不多。
我的梳妝盒裏,攏共也就有過兩支簪子。
一支是我自己的。
一支是顧南朝當年的聘禮。
家裏面的銀子都用在了顧南朝讀書上。
我添置給自己的東西居然比婚前還要少很多。
爲了節省開支,我和顧南朝的衣服都是我自己做的。
這幾日,我已經偷偷摸摸將顧南朝的衣服賣了好些。
他都沒有發現。
院子裏的小雞,本來有三隻,大大、中中和小小。
現在還剩下中中和小小,我都低價賣給了隔壁嬸子。
嬸子問了句:「不是剛買的嗎,怎麼就不要了?」
「可是因爲昨日來的那個小姐?」
「哎喲,怪我,你家男人給了我銀子,讓我去給他們殺雞,我不該去的……」
她不去,也有旁的人回去。
大大難逃一死。
再說,也不是那頓飯的事。
是很多很多件事。
我也沒瞞着,笑了笑道:「我走了,顧南朝哪養得來雞啊。」
背後傳來聲響。
我轉頭,看到了突然回來的顧南朝。
-6-
我與顧南朝一道歸家。
他沉默不語,我也無話可說。
數十步的距離,竟如此之遠。
回到家後。
顧南朝突然開口:「我今日,在旁人頭上看到了當初我贈你那支簪子。」
我想了想道:「收成不好,你買筆墨的錢不夠,我就當了Ṱúₕ它。」
顧南朝興師問罪的表情一僵。
「那剛剛你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他盯着我,目光相視要把我灼燒出一個洞來。
我掏出小姨寄來的信的其中一封,道:「過段日子,我許是要走個親戚。」
顧南朝將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這封信裏,小姨只說了她如今在哪裏安家,沒說要我和她住在一起。
顧南朝面色稍緩。
他突然想到什麼,眸光一凜,說道:「你又不識字,你找誰幫你看的信?」
我已經識了很多字了。
這些年,我有偷偷看顧南朝的書。
我還找了巷子口的書生教我。
我會做衣服,我給他送了好幾件衣服,他便大方地同意了。
只是這些事,我沒有同顧南朝講。
就如同,他也不願和我講自己的事情一樣。
而且,顧南朝一向不喜歡那書生,還曾說他並無多少才華,再考十年也考不上。
於是,我說謊不眨眼道:「我請了書坊的老闆幫我看的。」
「你爲何不找我幫你看?」
我沒忍住笑了聲。
顧南朝想起往日我求他教我識字的情景,抿了抿嘴,不再多言。
我找書生看,好歹公平交易,你情我願。
我若找顧南朝,得低聲下氣,小心翼翼,還得不來幾句回答。
彷彿有了夫妻關係,我怎麼伺候他都是應該的,而他無需給我任何回報。
我想起臥房還有收拾了一半的包裹,便找了個理由起身走了。
我剛將包袱塞進被子裏,顧南朝竟又陰魂不散地跟來了。
「今早,是我思慮不周。」
「你給我做了早飯,我沒喫,辜負了你一番心意。」
這又是在幹什麼?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搖了搖頭道:「沒事,我一個人也喫得下。」
顧南朝一噎。
「往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等我這段日子忙完,我陪你一起去江南。」
這回,我聽懂了。
他是在與我服軟。
他說的不只是早飯。
只是他拉不下臉與我說,便用早飯代指。
說着,他竟還牽了我的手。
他的手又修長又白淨,與我的小黑爪,很是不相配。
他眼眸閃動,道:「陳翠翠,是我有些地方對不住你。」
我愣了愣,看着顧南朝這紆尊降貴的模樣。
這話放在幾年前說,我聽到時應該很感動吧?
現在,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呢。
但我也應了聲「好」。
我爹孃都是極好的人。
淳樸,善良,老實,還很傻。
我許是遺傳了他們的心軟。
明明知道信不得顧南朝,可聽他這麼與我低頭,我卻依舊要走,心裏頭忍不住有些愧疚。
罷了,夫妻一場,給他多留兩件衣裳吧。
午時。
我在廚房忙碌時,趙迎月的侍女來了。
顧南朝與她在院子裏說了兩句話。
侍女似乎望了我兩眼,面露不屑。
她走後,顧南朝在院子裏站了好一會兒。
我將飯菜端了上來。
顧南朝的筷子沒有動。
他欲言又止,眼神閃爍。
半晌,他開口道:「我要與長公主殿下成親。」
我停下了咂巴的嘴。
顧南朝解釋道:「她今早剛與駙馬成功和離,番邦就來求娶,分明是早就候在旁邊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了句:「可我不是你的正妻嗎?」
顧南朝脫口而出:「我與你並未登記過,算不得正經夫妻。」
這些話,他許是想了好久了,說起來無比順暢。
我想,這事不需要問我的意見了。
他們分明都已經決定好了,顧南朝只是來知會我一聲。
我嚥下嘴裏的飯,笑了笑道:「隨你。」
顧南朝卻不知爲何突然生氣了。
他摔了筷子,聲音冷厲道:「我現在娶她不過是權宜之計,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點點頭:「好,知道了。」
-7-
「我ẗű̂₁知道你捨不得,可番邦此舉是在羞辱我朝,若真被他們娶到長公主殿下,不敢想長公主殿Ṱŭ⁽下會落得什麼下場?」
「你同爲女子,怎麼不能體諒她的苦楚……」
顧南朝喋喋不休之時,趙迎月親自來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錦繡暗紋鑲金緞衣,是我從不曾見過的花樣。
應該是貢品,或是宮裏的繡娘做的。
一件抵得上我一輩子的花銷。
要讓我與趙迎月共情,着實有些難了。
可我還是不希望她去和親的。
趙迎月說有要事要與顧南朝商談。
她的意思是讓我自覺迴避。
可這是我家,我沒有動。
趙迎月面色有點不好看。
可能她這般尊貴,從來沒有看過人的臉色吧。
顧南朝看了我一眼,道,寒室簡陋,不如移步去茶樓。
走前,顧南朝安撫地對我道:「我會盡快回來的。」
我假裝沒有聽見。
我正想着還有什麼落下的,沒有收拾進我的包袱裏。
顧南朝似有所感,腳步停了下來。
「陳翠翠,等我回來……」
趙迎月喚了他一聲,顧南朝不再停留。
他走後,我就掏出了包袱。
戶籍、路引,都辦好了。
婚書,庚帖,一樣不漏。
沒有去登記好啊!
不像有些人家,登記過了,和離都離不掉。
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從不曾嫁過人呢。
我走得匆忙,生怕顧南朝又突然回來。
院子裏晾曬着衣服,妝臺上放着繡到一半的帕子,竈上溫着白粥。
這些我都沒來得及管。
倒是沒忘記多拿走了兩件顧南朝的衣服,隨手送給了相熟的攤販。
半個時辰後。
我順利出城,坐上了北上的馬車。
我不準備去江南了。
我擅長製衣,卻不會做精細的衣裳,江南富饒,多是貴族小姐,還是邊塞那裏更加適合我。
我原本是一個人走的。
後來走着走着,便有兩個女子同行。
她們,一個是被丈夫打得受不了了,從家裏逃出來了,一個是得了病,兒子和兒媳容不下她了,將她趕出了門,她無處可去。
比我日子難過的人太多了。
我嘆了口氣。
我醒悟得還是遲了些。
到了邊陲小鎮,異邦模樣的人多了起來。
藍眼睛,黃頭髮,高鼻子,和中原人長得很不一樣,奇奇怪怪的。
這裏因爲有戰事,人口混雜,查得並不嚴格,那位逃家的女子順利安頓了下來。
與她一樣沒有戶籍和路引的女子還有不少。
按照律令,女子不得立門戶,只有寡婦,且有兒子的,可以獨立門戶。
所以這裏有很多寡婦,至於兒子,只要說去了戰場上沒回來就好了。
當地的府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婚姻到底給了女子什麼?
女子不得有田地,成年後不得自立門戶,有了男人這些就都有了。
就像是,將這些原本該有的權利從女子身上剝奪了,再讓她們找個男人給他做牛做馬換回來。
我租了個小院子,安頓下來。
我挨家挨戶敲門去,推銷自己的縫補手藝。
開門的不少是女子,她們警惕地打量着我,得知我的來意後,有些讓我進去了,有些則沒有。
我一次只收一個銅板。
就這樣,慢慢有了些生意。
日子和我想象的一樣。
忙碌起來,日子便過得很快。
春去秋來,眨眼便是一年。
我開了個小鋪子,專門給人裁衣製衣。
因爲我也會做男子的衣服,不少士兵都會找我。
上戰場的衣服總是容易破的。
我忙於生計,便什麼都沒工夫想了。
我徹底忘記了從前的日子。
那八年,好像在我的人生中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顧南朝的面容也淡去了,模糊不清。
大夢一場。
醒來卻什麼也記不得了。
有位從南方逃來的女子,說她路過京城的時候,正值放榜。
狀元郎貌比潘安,可惜已經名花有主。
我腦子裏劃過「顧南朝」的名字,轉瞬就拋到了腦後。
還不如昨日多賺了一貫錢,讓我記得久。
曾有位大師說過——
身無萬貫財,何來情愛仇?
唯有柴米油,日日與狗鬥!
實不相瞞,這位大師就是我現在的鄰居。
我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李清酒。
曾幾何時,他還是住在我家巷子口的書生。
眨眼,就成了這邊陲小鎮的縣令。
是的,他考上了!
在榜上最後一名,被外派來此。
顧南朝說他沒才華,我卻不怎麼想。
他做的每首詩我都很喜歡,朗朗上口,餘音繞樑。
只是我這麼同李清酒說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第三年春,我徹底站穩了腳跟,開了兩家制衣坊。
我給小姨寫了報平安的信。
只是江南路遠,遲遲沒有收到她的回信。
-8-
三年前。
京城。
茶樓雅間。
趙迎月道:「城西那塊魚龍混雜,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人,你在城東有一套宅院還空着。」
顧南朝愣了愣。
他既然答應下來這事了,再與陳翠翠住在一起確實不合適了。
把陳翠翠趕走,她無處可去,還是他搬走合適些。
他道:「殿下安排吧。」
趙迎月身後站了一羣婆子。
有人在數禮單。
有人翻着黃曆,唸叨了幾個日子。
趙迎月沒有開口。
她在等着顧南朝接話。
雖然,是她爲了不去和親嫁給他。
但再怎麼說,顧南朝是男子,應該主動些。
總不能事事都讓她說,表現得她着急要嫁給他一樣。
顧南朝聽着那些日子,不由出神。
六月十六。
八年前,他就是在這個日子娶了陳翠翠。
那時,他心裏頭是不甘的。
前一日,他還在那白牆紅瓦的府裏,與那些勳貴子弟往來。
後一日,他就要在這土牆泥瓦的地方,娶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子。
他就像被打回了原形。
他沒有請那些與他往來的富家少爺小姐。
小郡王不請自來,還給他包了厚禮。
他說:「阿姐一天沒有喫飯,你拜完堂去看她一眼吧。」
顧南朝沒有答應。
他與趙迎月身份天差地別,沒有半點可能,他再去見她,除了徒增傷懷,還有什麼意義呢?
小郡王似看出他所想,嘆了口氣道:「那總要與她道個別,我阿姐只聽你的話。」
躊躇片刻後,顧南朝還是去了。
他不知道。
他走後,小郡王入內,找到了陳翠翠。
高高在上的警告讓滿懷欣喜的少女心涼了半截。
那一夜。
洞房花燭。
陳翠翠到天明纔等到了自己的夫君。
而後多年,一如當夜。
……
顧南朝突然沒由來的心慌。
他對趙迎月道:「日子由殿下定了便是。」
他迫不及待想要歸家。
他從窗口朝外望去,看向城西的方向。
他看到了自家小院的一角,多的就看不清了。
可轉頭,就在樓下,他瞧見了有人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衫。
他不會認錯。
那是陳翠翠爲他做的。
素雅簡單的衣服,衣襬上還繡着青竹。
爲何,他的衣服會在那人身上?
是陳翠翠做了好幾件拿去賣了嗎?
定是這樣,陳翠翠貪財,他誇了她一句這身做得好,她定以爲能賣出好價錢……
趙迎月喚了他好幾聲,顧南朝方纔回神。
下一刻。
在趙迎月難看的表情中,他道:
「殿下,我已有夫人,我再娶殿下實爲不妥。」
說罷,他就起身告辭。
趙迎月拉住他的衣袖道:「你與陳氏並無感情,你若覺得對不住她,我可給她金銀珠寶當做補償,想來她不會拒絕……」
顧南朝有些驚訝。
爲何趙迎月會覺得他與陳翠翠沒有感情?
八年夫妻,怎會沒有感情?
朝夕相處,便是養條狗,也有感情了啊。
即便一開始,他是不願的。
可陳翠翠這八年來做得很好,他都看在眼裏。
雖還有些不得體的地方,但他會把她教好的。
他是想過休妻,甚至說,他動過很多次休妻的念頭。
可真到了這一刻,他發現,捨不得。
他不能想象,有朝一日,陳翠翠不在他身邊了,會是什麼樣的。
他一定會不習慣吧。
再說,他若是休了陳翠翠,陳翠翠該怎麼辦?
除了他,還有誰願意娶陳翠翠呢?
若不是當年,他有些自暴自棄,又想要Ṫù₌個往後好打發的妻子,他怎會選陳翠翠?
但不知何時,他的想法已經變了。
幸好,他還沒有休妻,一切都還來得及,他沒有對不住陳翠翠的地方。
正想着,他看清那穿青竹衣服的人。
袖口的污漬與他那件一模一樣!
顧南朝怔愣片刻後,從趙迎月手中拉出衣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快步往家裏跑。
任由背後趙迎月還在喚他的名字。
他跌跌撞撞撲到院子門口。
院子裏靜悄悄的。
晾在杆子上的衣服隨風起舞。
好像有人就在那衣服後頭,聽到腳步聲,探出頭來,喚他一聲「夫君」。
他揉了揉眼睛。
風不知何時停了。
衣服後面,空無一人。
顧南朝顫着聲,喊道:「陳翠翠,我回來了。」
「我和長公主殿下說了,我不會娶她,你纔是我的妻子……」
無人回應。
再無人,應他。
-9-
這些年幾乎不打仗了。
原本說,長公主要去和親,後來長公主匆匆嫁了人,和親的事又落到了小公主頭上。
皇帝就這麼一個嬌寵的小女兒,自然不願。
後來事情不了了之。
消息由行商傳過來。
男人們在酒館裏喝着酒,討論着這些家國大事。
有人說,公主享受了這富貴日子,該去做貢獻。
可這富貴日子,皇子們也享受了啊,怎麼不讓皇子去和親?
他們說女子幹不了男子的活,那男子幹起女子的活來,應該手拿把掐,去和親這種小事不算什麼吧?
好在後來,小公主也沒去和親。
因爲出了位將軍,他用兵如神,勇猛非凡。
酒館裏,街頭上,都在讚揚着他的英勇事蹟。
說那將軍是個玉面修羅,常戴着面具,真的像天神一樣。
我依舊開着鋪子。
日子算不上和平,但也能過下去。
我還在院子裏挖了地窖。
若是有番邦打過來,我就逃進地窖裏。
可我沒等來番邦,竟被自己人抓了。
抓我的士兵將我一路帶到一個營帳裏。
隔着簡陋的屏風,我看到有人依靠在榻上,周圍圍着好些個人。
「將軍,她就是鎮上最好的裁縫娘子。」
謝謝。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
大半夜的,把我抓過來,難道要我現場給他們做衣服嗎?
血腥味撲面而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推進屏風後。
那猙獰的傷口彷彿怪物張着血盆大口,可以瞧見裏頭的腸子。
倚靠在榻上的人面色慘白,脣瓣毫無血色。
如此悽慘的模樣,還是遮不住他一張芙蓉面。
想來,他就是那個喜歡戴着面具打仗的常勝將軍衛莊了!
我一下反應了過來。
可縫衣服和縫皮肉怎能一樣!
我慌亂搖頭道:「我做不了……」
榻上人聲音嘶啞道:「你若是做不了,這裏就沒人可以做了。」
我閉眼深吸了兩口氣。
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是保家國平安的大將軍,怎麼着我都該試試。
我道:「我要是沒成,請將軍不要怪我。」
將軍點點頭,道:「放心,成了重重有賞,不成我也不帶你一起去見閻王。」
「好!」
我讓人備來兩塊豬皮。
總得現在豬身上試一試。
試過之後,我便不再猶豫,舉着銀針靠近將軍。
「將軍,我來了,你忍着些。」
將軍眼神一縮,咬牙道:「你來吧!」
-10-
入夏。
邊陲的風格外炎熱。
我曬得像條狗。
自那晚之後,我就成了半個軍醫,常常去幫忙。
多學一門技藝好傍身,我沒有拒絕。
我以爲我會在這裏暗度晚年。
沒想到,夏天剛過一半,衛莊打了大勝仗,番邦簽了休戰條約,退後千里。
他要走前一日,問我可願同行。
他說,身份不是問題,都會爲我解決好,到時候再爲我開幾家鋪子。
這裏的氣候,我始終不習慣。
沒有思索太久,我就答應了。
我走的時候,李清酒哭了許久,說等他努力努力,就調回京城,與我團聚。
這些年相處,我已將他當作親子,聽聞此言分外動容。
「好,我等你。」
時隔四年。
我又回到了京城。
京城依舊熱鬧非凡。
馬車駛過人來人往的大街。
街上,有穿着錦衣的富戶,也有布衣百姓。
我看到了從花樓裏出來的小郡王。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
但我們並不是熟悉到要打招呼的關係,我沒有停下來。
他呆愣了會兒,反應過來後,朝我跑了兩步。
他喊道:「陳小翠,你是陳小翠!」
他認出了我,那顧南朝許是會抽空來找我了。
畢竟我當年不辭而別,好像是我拋棄了他,他應該是很生氣的。
但我沒想到顧南朝會來得這麼快。
夏雨來得又急又大。
傾盆大雨,比當年駙馬跪在公主府那場雨還要大。
在將軍府外,我看到了顧南朝。
油紙傘撐不住雨點,他衣衫都溼透了。
「陳翠翠,你回來了啊……」
他癡癡地盯着我,好像有千言萬語想同我說。
「我沒有娶長公主殿下,我的正妻之位還爲你留着。」
「陳翠翠,你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依然是你的夫君。」
我想了想道:
「見異思遷者,不棄何爲?」
「兩廂情不願,何故再強求?」
他的好多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不是留戀,也不是不甘心。
正是他這些話,讓我更加醒悟。
所以我記着。
但顧南朝似乎不這麼想。
他意識到這都是曾經自己說的,驟然白了臉。
他嘴脣動了動,勉強吐出幾個字:「可我、可我是真心的……」
他的話被突然出現的衛莊打斷。
衛莊瞟了他一眼,道:「怎麼站這麼久還不進來,這麼幾步路要我來揹你不成?」
我笑了笑:「也不是不行。」
衛莊表情臭臭的,但動作很誠實:「真是服了你了!」
他背對着我半蹲下,我不客氣地爬上了他的背。
他揹着我跨過門檻。
硃紅的大門在顧南朝面前緩緩闔上。
衛莊道:「你不怕他誤會?」
「就要他誤會,別來尋我了。」
「再說,被他誤會了,對將軍你不也有好處嗎?」
-11-
衛莊被封爲鎮國大將軍。
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
在得知他身邊只有我一個沒什麼背景的女子後,各家都心癢難耐。
至於聽說,我與將軍感情很深厚什麼的,他們都不在意。
他們不在乎女兒或是妹妹嫁過來會不會受委屈。
若是受了委屈,那是她們沒本事。
甚至直接有人尋了我,許諾了我萬兩黃金,只要我去吹吹枕邊風。
我告訴衛莊這事,他笑得前仰後翻。
說,我若拿了這黃金,要和他對分。
我一介草民,居然被邀請去貴女們的宴席。
衛莊讓人將我打扮了一番,親自爲我畫了眉,推着我去了。
讓我看看能不能賺點銀子回來,把「價高者得」這消息散佈出去。
看着眼前湊上來努力討我歡心的貴女,我一時恍惚起來。
一位故人也來了。
趙迎月坐在角落裏,冷冷地看着我。
聽說,她後來嫁給了另外一個男子。
那時情況緊急,不得已,她找了另外一位舉人。
可惜那個居然沒有顧南朝那般才華和運氣,堪堪榜上有名。
原本還是要被分配去偏遠之地的,還是趙迎月找了關係將他留在京城。
一貴女見我看了趙迎月一會兒,主動與我說起她的八卦。
她是皇帝的妹妹,卻不是一個母親,空有長公主名號,並無權勢。
自打她使計躲了和親後, 皇帝更加看她不順眼, 連帶着新駙馬也不得重用。
那新駙馬原本對趙迎月感恩戴德,可自從聽說自己被Ťü⁻她連累了仕途後,越發看她不順眼。
她早已不如從前那般張揚,沒有再休一次駙馬。
或者說,她頭一次離經叛道休駙馬, 其實是爲了將駙馬只爲騰出來給心裏頭那個人。
聽聞這新駙馬喫了酒, 還在大庭廣衆之下說, 趙迎月二婚嫁給他, 一隻破鞋根本配不上她。
趙迎月成了京城的笑柄。
新駙馬全然忘了,若是沒有趙迎月,他連京城都留不下來。
正說着, 趙迎月走了過來。
那兩個還在說的貴女連忙捂住了嘴, 心虛地尋了個理由跑了。
趙迎月看着我,一如當年那般高高在上。
「陳翠翠,你贏了。」
我贏了什麼?
我看着她, 一臉莫名其妙。
趙迎月道:「顧南朝再也不願意和我說話了, 他高中後自請去了江南, 就是爲了找你。」
「結果你猜怎麼着, 你根本不在那裏。」
「他前兩年纔想辦法回京, 我以爲他放下了, 我們終於有可能了,你居然又回來了。」
「你當年, 若是沒有嫁給他, 就好了。」
我說:「那你該怪他,當年要是沒有娶我就好了。」
說罷,我轉身離開。
宴席散去。
我坐馬車回府,半途又遇到顧南朝。
他攔住了馬車, 說要與我說兩句話。
我若是不同意,他就不走。
我直接讓車伕不要理會他。
將軍府的人都是戰場上下來的, 並不懼怕這些。
馬蹄抬起的那一刻, 顧南朝狼狽地滾到一旁。
他看着我,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他到底如何才能明白,我和他之間早就結束了。
一日。
衛莊問我,可想要再嫁,有沒有中意的男子。
我瞪了他一眼。
「你問過我好多遍了。」
「我不會再跳一次火坑。」
三月後。
衛莊去宮裏求了賜婚。
他用一半的兵權, 換了我的郡主之位,然後娶我爲正妻。
我們大婚那日, 顧南朝在外面站了很久。
後來, 他又自請了外放, 留了書信給我,說他不會再回來了,我若想他, 就去江南找他, 他會在那裏等我, 一直等我。
我覺得他在自欺欺人,讓人一把火燒了他的書信。
衛莊牽着我的手道:「陳翠翠,往後, 我們並肩作戰。」
洞房花燭夜。
我們杯酒到天明。
爲了美好的明天,一起不醉不歸。
嗷,忘了說了。
衛莊是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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