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高中畢業那年,我在全校面前拒絕了顧叢的告白。
我說我有男朋友了。
他禮貌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第二天凌晨四點,他坐飛機出國留學。
我一如既往地趁着天沒亮去搶攤位賣早餐。
八年後。
我揣着僅剩的七千塊錢,抱着重病的女兒坐上去往京城的火車。
看完病歷後,醫生搖了搖頭。
「全京城恐怕只有一個醫生能做這個手術。
「他是剛從國外回來的專家,曾經主刀過一個跟你女兒情況相似的患者。」
說着,他驚喜地喚住我身後的男人。
「我給你介紹一下,就是這位——顧叢,顧醫生。」

-1-
那一瞬間,我還在想,會不會是同名。
直到我回頭,看到口罩外那雙漆黑的、淡漠的眼睛。
這是我八年後第一次回到京城。
出站的第一個去處是京城心外科最有名的醫院。
見到的第一個故人是此生最不想重逢的人。
而顧叢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對趙醫生說的。
他隨意掃過我便收回視線。
語氣平靜無瀾:「我知道了,你先帶這位家屬去我辦公室等,我要去查房。」
顯然。
顧叢沒認出我。

-2-
剛剛在醫院門口,我走太急被減速帶絆了一跤。
當時只顧着看然然有沒有受傷,沒注意到自己手掌和手臂被蹭掉了一層皮肉。
趙醫生長着一張粗獷的臉和一副熱心腸。
幫我處理身上的傷口時,他忍不住唸叨了幾句。
「咱就算是爲了孩子,也要先把自己照顧好了是不?
「你看你還這麼瘦,等孩子再大一點,你抱都抱不動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
五年前買的外套被穿得灰撲撲的,衣領和袖口都已經脫絲。
手臂瘦到幾乎只剩下骨頭,渾身都是快要溢出來的憔悴和疲憊……
然然出生後,我帶着她四處奔波尋醫,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
前段時間在南城碰到高中時的同學,她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說幾乎認不出我來。
「好。」我打起幾分精神,「謝謝醫生。」
「我現在給你消一下毒,有點痛你忍一下哈。」
然然趴在我懷裏,眼睛一直盯着趙醫生的動作。
聽到「痛」字後她忽然翻身摟着我的脖子。
「媽媽。」
她親了親我的眼睛,奶聲奶氣:「親親,不痛。」
之前她每次打針,我總會捂住她的眼睛,親親她的臉蛋轉移注意力。
所以在她的世界裏,「痛」就是可以被「親親」代替的。
「嗯,然然親完,媽媽果然不痛了。」
我換了一隻手上藥,單手將然然摟得更緊。
「你女兒真可愛。」
趙醫生的聲音忽然就夾了起來。
「小朋友叫安然對吧?名字真好聽。這麼小就會心疼媽媽了,真是乖寶寶。
「咱們然然今年幾歲啦,是不是快要去幼兒園了呀?」
然然眨了眨眼睛,認認真真回答。
「媽媽,也疼。
「然然三歲。
「不是,然然,去醫院。」
然然開口說話比一般小孩晚一些,現在講話也還不太連貫,喜歡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
趙醫生收起藥箱,伸手摸了摸然然的腦袋。
「然然會好起來的,到時就可以去幼兒園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了。」
他又轉頭寬慰我道。
「你放心,我師弟很快就回來了,一會兒咱們詳細聊聊然然的情況。
「哦對了,我師弟就是顧醫生,顧叢。」
難怪,他和顧叢好像挺熟的。
趙醫生話匣子打開後,我甚至插不上嘴。
「你別看他還小我幾歲,他發的 SCI 可是我的好幾倍。
「我在德國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比我小三級,六年後,這小子竟然跟我一塊博士畢業!
「我們學院的一個老教授是心臟方面最有名的大拿,對所有人都兇得要死,卻唯獨對他和顏悅色的。不僅把他收作關門弟子,畢業後還直接把他拐到自己的研究所。」
我並不太意外。
我記得顧叢高中的時候生物和化學每一次都是滿分。
這兩科老師見到他時兩眼都是發光的。
「說起來,你和我師弟是不是認識?」
趙醫生眼珠子轉了轉。
「我怎麼覺得你們倆之間氛圍不太對呢?」

-3-
我愣了下。
「沒有吧。」
但趙醫生似乎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你之前認識顧醫生嗎?」
「……」我只好道,「我和顧醫生……確實是高中同學。」
「果然!」
趙醫生立馬拉着我八卦起來。
「顧叢高中有沒有早戀過?」
我斟酌了一下:「好像沒聽說過,不過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我就知道!」趙醫生一拍大腿,「這小子在德國的時候,說嫌吵,什麼晚會都懶得參加,每天不是在宿舍就是待在實驗室。
「他們剛開學第一天,隔壁街剛好有個時裝秀,有人以爲顧叢是走錯地方的男模特,拍了幾張照片到處打聽,然後他一下就在我們學校火了。
「當時大家都在猜他多久會被人拿下,沒想到不僅大學沒有,博士都畢業了也沒女生成功把他約出來過。
「他明明長成那樣……你說說,唉,誰能想到呢你說,真是白瞎了他那張臉。」
顧叢……確實長了一張看起來很會談戀愛的臉。
他的那雙鳳眼太過漂亮,眉骨鋒利,眼尾又長,睫毛也很長,撩起睫毛看人時總有一點漫不經心的冷淡。
很像那種玩弄了別人感情還理直氣壯不耐煩的渣男。
但,聽聞那個樹茂根深的家族規矩十分森嚴,加上顧叢自己三觀人品也正常,他不僅不會亂來,甚至……在感情上還有點出人意料的……純情。
起碼八年前的顧叢是這樣……
「不過,最近這小子終於鐵樹要開花了!」趙醫生神神祕祕說道。
「他今年忽然放棄大好前程決定回國了,據說是因爲隔壁組的ŧù₃一個師姐。
「那個師姐是我們學院另一個教授的得意門生,和顧叢家還是世交,倆人的爺爺是老戰友。
「你就說,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他們更般配!」
我默默聽着。
「確實般配。」
青梅竹馬,金童玉女,兜兜轉轉走到一起。
像極了童話故事裏的愛情。
「可惜他們之前都不怎麼開竅,一心只想搞研究。
「直到那個師姐幾個月前回國了,顧叢估計也是知道急了,立馬也眼巴巴地跟了回來。而且師姐來二院,顧叢也來二院。你說,這不是有情況是什麼?」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不像巧合。」
「就是嘛!顧叢他就是嘴硬,這不,千里追妻來了。
「對了,顧叢高中沒談過戀愛,那喜歡的女孩子總有吧?他追人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有跟女孩子表白過嗎?」
「……」
我尷尬地低下頭。
「不清楚,我高中和顧醫生……不熟。」
趙醫生有點遺憾:「好吧,他這性格確實沒幾個朋友……」
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兩聲敲門聲。
顧叢不緊不慢地收回手。
「在聊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
趙醫生心虛道:「那個,主任找我,我先走了再見哈你們慢慢聊。」

-4-
顧叢應該沒聽到我們的對話,也依然沒記起我是誰。
我和顧叢高三其實做過半年的同桌。
但他本身不是話多的人,而我則太忙了。
忙着學習,忙着掙錢。
在學校時每天上課下課我基本都在埋頭趕作業。
我必須在放學前就把當天的作業寫完,回家後纔有時間洗衣做飯準備食材和麪磨豆漿,然後第二天凌晨四點起來幫姐姐蒸包子搶攤位賣早餐。
同桌的時間久了,當然也有一些無聲的默契。
比如我坐在靠牆的裏面,顧叢或許是覺得我進進出出太麻煩,每次打水都會順道幫我一起。
比如我知道顧叢有點強迫症,幫他收卷子的時候會給他對摺得整整齊齊。
比如我上課偷偷趕作業,老師準備走下講臺時,顧叢會不動聲色點一下我的桌面示意。
比如我每天早上會順便幫顧叢做一份不加香菇的糯米雞……
但是,我們每天說的話可能加起來都不超過五句。
除了那半年的同桌以及畢業時顧叢出人意料的表白,歸根結底,我和他,確實不算是特別熟悉。
所以剛剛趙醫生問起我也只是實話實說。
所以,顧叢不記得我,也是正常的事情。
「我剛剛看了病歷。」
顧叢看了一眼在我懷裏睡着的然然,一句多餘的話沒有,坐下後直接進入主題。
「現在我需要了解一些詳細情況。」
他補充地詢問了很多然然之前的病史和手術情況,事無鉅細,一邊用電腦記錄着,十分專注。
快結束時,顧叢一邊滑動着鼠標,忽然問了句。
「孩子手術都是你一個人在照料?
「你的丈夫呢?」
我不假思索:「他比較忙。
「孩子的手術都是我陪同的,您還有什麼要了解的,都可以問我。」
顧叢的手一頓,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他的瞳色似乎較旁人更漆黑許多。
「忙?
「什麼事這麼忙,比自己的女兒還重要?」
我一時語塞。
好在顧叢似乎也只是隨口一問。
他重新拿起病歷,眉頭微微皺着。
「孩子的病情確實比較複雜。」
我的心一瞬間提了起來,緊張到甚至有些微微的耳鳴。
「她年紀太小了。」宣判的聲音像是隔着一層玻璃遠遠傳來,「具體情況和我之前遇到的那個患者也存在差異。」
說着,顧叢似乎準備放下病歷。
我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驚慌地按住他的手臂。
「醫生,求求你……」
我怕吵醒然然,聲音壓得很低。
「求求你救救我女兒……她今年才三歲。」
然然的病好不容易看到一絲希望,如果連顧叢也拒診……
我飛快掏出那個一直揣在身上的不厚不薄的信封,塞到他手裏。
顧叢一頓,垂眸看着手裏的東西。
片刻後,他微微眯起眼眸。
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是在……給我塞紅包?」

-5-
我後知後覺自己幹了件什麼樣的蠢事。
這些年我早已習慣了社會上拿錢好辦事的潛規則。
卻忘了,以顧家的權勢和背景,如果顧叢想,肉圃酒池,揮金如土,於他都再稀鬆平常不過而已。
他的人生本可以過得十分輕鬆順遂。
可他遠赴德國留學八年,潛心學醫。
我的這些錢對他來說……大概無異於侮辱。
「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用力擠出一個笑。
「然然的情況不好處理,我就是,想感謝一下您。」
我極力遮掩美化。
一抬頭卻清晰地看到宣傳板上倒映的自己,以及臉上的表情。
庸俗、市儈、討好。
難看極了。
顧叢忽然移開視線。
他又盯着病歷看了一會兒。
「手術我能做,而且如果手術成功,孩子完全可以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但是。」
他停了片刻。
「成功率,大概只有不到五成。」
「……五成。」
我下意識重複了一遍。
說不清這一刻的情緒是高興多還是擔憂更多。
我只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和茫然。
「五成已經是綜合考慮後能給你的最高的數字了,而且是手術就會有風險,誰都沒辦法保證結果,這一點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知道,五成,已經不低了。」
我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之前醫生說的都是……然然活不過五歲。」

-6-
「儘快辦理住院吧,她現在隨時有心臟停跳的風險。
「至於手術,我會盡全力的。」
顧叢聲音和緩,莫名讓我心安了不少。
「整趟手術下來,要多少錢?」
「孩子的情況比較複雜,冠脈多支病變,血管堵塞嚴重,心臟支架要去國外專門定製。
「加上醫藥費和住院費等各種費用,」顧叢頓了頓,「估計要四十萬。」
四十萬。
我下意識攥緊手。
剛剛的信封裏面有一千塊錢。
手機裏、銀行卡里還剩五千多。
即便全部加起來……可能都不夠然然一天治療花費。
「好,我會盡快交齊錢的。」
顧叢把病歷歸攏起來,遞給我。
「手術大概安排在月底,不着急。」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信封。
「這個我直接幫你充到診療卡里。
「到時相關費用可以直接在這扣。」

-7-
我見到了趙醫生說的那個師姐秦霜。
她是兒科的,這次一起參與瞭然然的手術會診。
秦醫生很優秀,醫術和口碑在二院都是出了名的好。
人漂亮又溫柔,和然然說話時總是溫聲細語,帶着笑意。
然然在知道自己又要做手術後,有些悶悶不樂。
「媽媽。」
然然拽了下我的衣服,趴在我耳邊,悄聲說了一句。
「然然,不想住醫院。
「然然想回家。」
我鼻尖驀地開始泛酸。
然然以前無論是喫藥還是打針做手術很配合的。
她每天盯着她的小手錶,到點喫藥了就嗒嗒嗒跑來找我,從來不需要哄。
直到去年,她發病在南城那邊的醫院做了兩次手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一邊照顧然然,一邊掙錢,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黑眼圈和紅血絲遮都遮不住。
出院後,然然就不太情願去醫院了。
一開始問她原因,她悶頭不肯說。
後來有一天,她終於開口。
「媽媽,你換一個新的小孩,給她當媽媽吧。
「當然然的媽媽,太辛苦了。」
她說。
「然然不想去醫院了,然然只想媽媽好好睡覺。」

-8-
「媽媽,我們回家好不好?」
然然又小聲地問了一遍。
我幾次吞嚥,才壓下喉間的哽咽。
「然然乖,這次就是個小手術,媽媽有錢的。
「等手術完,媽媽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可惜孩子大了,沒那麼好哄了。
直到顧叢和秦醫生了解完病房裏另外兩牀患者的情況,小小的人兒還是不肯說話,只埋着腦袋在我頸邊蹭來蹭去。
「然然怎麼啦,是不是害怕做手術呀?」秦醫生從口袋裏變出了一顆糖。
她輕輕摸了摸然然的小腦袋。
「可是顧醫生說了,這次手術很可能徹底治好然然的病,那咱們當然得試試對不對?
「以後我們然然就能和別的小朋友一樣健健康康去上學了。」
然然終於抬起頭,她眼淚汪汪。
「然然不想上學。
「然然只想,和媽媽在一起。」
顧叢忽然開口。
「然然。」
他蹲下身子,語氣溫和,聲音清澈。
「然然想一直陪着媽媽,長大後保護媽媽嗎?」
然然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奶聲奶氣道:「然然想!」
「那然然更應該做手術,快點好起來對嗎?」
然然歪着腦袋思考了兩秒,點了點頭,很快又搖搖頭。
「可是,媽媽很辛苦。」
顧叢挺有耐心:「媽媽辛苦是因爲媽媽愛你,就像你愛媽媽一樣。媽媽希望你健康快樂,就像你希望媽媽不要那麼辛苦一樣。
「不一樣的是,媽媽是大人,大人有工作賺錢和照顧孩子的職責和能力,而然然現在還是小朋友,小朋友的責任就是快樂長大。
「只有等你長大,你才能好好愛媽媽,照顧媽媽,讓媽媽不要那麼辛苦,對嗎?」
然然被他這一大段話繞暈了。
大眼睛眨了眨,回頭看看我,又看看顧叢。
最後帶着三分糾結,四分糊塗,點了點頭。
秦醫生被她似懂非懂的小表情逗笑了。
「太可愛了,你看她的表情!
「有個女兒真好,又乖又貼心。」
她眼睛彎成月牙。
「我以後也要生個小棉襖。」
並肩而立的兩人養眼又般配。
顧叢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不知道想到什麼,臉上帶着幾分柔和。
「嗯。」

-9-
然然住進醫院的第三天,已經得到了科室所有醫生護士的喜愛。
每次來查房都愛來逗一下她。
小姑娘臉皮薄,一逗就害羞,想往我懷裏鑽。
但又不好意思背對着晾着人家,於是一邊紅着臉,一邊奶聲奶氣,認認真真回應。
模樣十分招人稀罕。
我們住的病房是四人間。
隔天,最後一張空牀新搬來了一個名叫陸豪的小男孩。
那孩子長着一張爺爺奶奶會愛不釋手的圓臉,肉肉的脖子上和手上戴了好些東西,不是金就是玉。
他的母親三十出頭,衣着華麗,長相嬌美。
從進來後她一直擰着眉心,細挑的眼尾嫌棄地斜了一眼我們這三張牀位。
「豪豪,你的玉墜別露出來了。
「小心被人偷了。」
另外兩牀陪診的家屬立馬漲紅了臉。
「這位小姐,你什麼意思?」
「說你們了嗎?上趕着認領不會是心虛吧?」她撇了撇嘴。
「還有,叫什麼小姐,我都結婚了看不出來?
「我老公姓陸,以後叫陸太太懂嗎?」
說完,她把陸豪的首飾都塞回衣領裏,看起來很熟稔地走向顧叢道。
「小顧啊,你們家和我們陸家交好,你又和陸斐之是好兄弟,怎麼都應該給我們安排個單間呀。
「這兒也太吵了,什麼人都有,誰知道他們是幹嘛的。」
她趾高氣揚。
「要不是陸斐之推薦你,我纔不會帶豪豪來這種坐電梯都要排半小時隊的醫院。」
陸斐之……
我的手指僵了一瞬。
沒想到他們竟然是陸家的人。
顧叢正在記隔壁牀患者的心率,頭也沒抬。
「跟陸家有生意往來的是我爸媽,跟我沒關係。
「別說你們,就算陸斐之來也沒有單間,想走後門麻煩轉院。
「住不慣你們也可以選擇轉院。
「另外,如果沒能力保管財物,也建議轉院。」
那位陸太太訕笑兩聲,終於不說話了。
然然趴在我耳邊,小聲問:「媽媽,她說的,是陸叔叔嗎?」
「是,但是,然然以後就當不認識陸叔叔好嗎?」
原本還在想要怎麼對然然解釋,沒想到她什麼也沒問就點頭答應了。
自從二號牀位那對母子搬進來,病房變得格外嘈雜。
不少人提着貴重的禮物來看他們。
話裏話外離不開陸豪那位高權重的父親。
陸豪很得意,轉頭向然然炫耀起來。
「喂,沒人來醫院看你嗎?真可憐。」
然然不明所以:「有媽媽,還不夠嗎?」
見對牛彈琴,他翻了個白眼後跑去另外兩牀小朋友面前找存在感了。
直到顧叢冷着臉警告他們,再影響別的患者休息就一起捲鋪蓋走人,登門拜訪的人才漸漸變少。

-10-
下午的時候,那位陸太太親自去接了一個剛放學的小男孩來醫院。
那男孩長得十分好看,個高臉小,眉眼有種鋒銳的精緻,和圓臉盤鈍五官的陸豪剛好相反。
但陸太太說這也是她兒子。
「叔叔阿姨們好,我叫陸及。」
這個小男孩比陸豪嘴甜很多,進來後挨個打招呼。
趙醫生順嘴問他幾歲了。
「六歲,我比後媽生的弟弟剛好大一個月哦。」
病房裏頓時靜了靜。
不小心窺見了豪門祕辛,饒是趙醫生這樣的話癆也尷尬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陸太太倒像是沒有察覺,一副母慈子孝的樣子。
「阿及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我從小帶大,和親生的也沒差了。
「只要他們兄弟倆能平平安安,健康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
陸及臉上依舊一派天真無邪。
「是呀,自從弟弟心臟生病以後,後媽對我更好了。
「不僅允許我上桌喫飯,天天帶我出門,還經常請醫生來家裏給我體檢。
「後媽對我這麼好,弟弟自然也像我的親弟弟一樣。
「唉,要是哪天我不小心死了,能把心臟捐給弟弟,就好了。」
陸太太的笑僵在嘴角。
趙醫生臉色也立馬就變了。
「這位女士。」他嚴肅道,「關於這件事,一會兒我們院方會向警方備案。
「如果你的繼子將來發生任何不測,你都將成爲第一嫌疑人。」
「他胡說八道的!別信他!」陸太太氣瘋了,指着陸及的鼻子。
「我什麼時候不讓你上桌喫飯了,明明是你自己天天在外面瘋玩不回家!
「難怪你這幾個月裝模作樣,那麼聽話……小小心思就這麼重,難怪你爸媽都不想要你!」
「他才六歲,他能懂什麼?」趙醫生皺着眉,「還有,你有沒有打過違法的念頭,讓警方來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陸太太氣勢忽然弱了一點。
「我是……擔心他和豪豪一樣生病了,所以纔給他做體檢的。」她支吾幾句。
「反正,你們別被那小子的樣子騙了!他就是個怪物,心黑得很!」
我回頭看了一眼。
陸及正一臉無辜地站在角落裏,罵不還嘴,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十分可憐。
陸太太帶着陸豪匆忙離開後,他就像是被遺忘在了病房裏。
「叔叔阿姨,打擾到你們休息了,對不起。」
他語氣低落,泫然欲泣,惹得趙醫生和其他幾位家屬心疼不已。
然然下午一直在睡覺,直到剛纔被陸太太那幾聲怒罵吵醒。
她從被窩裏探出腦袋,一臉好奇。
陸及聽到動靜後看了過來。
然後,他眨了兩下眼睛。
一不小心把轉悠了半天都無動於衷的那滴眼淚眨落了。

-11-
陸太太帶着陸豪轉去了一傢俬人醫院,沒再出現過。
反倒是陸及開始頻繁往二院跑,來找然然玩。
一開始我不太想讓然然和陸家的人接觸。
但是,然然很喜歡和他一塊玩。
因爲身體和性格的關係,然然從小就沒什麼朋友,甚至沒怎麼和同齡人說過話。
她的愛好和其他小朋友也不太一樣。
她喜歡看畫冊,喜歡給看見的每一樣物件取名字,然後給它們編故事。
她講話有點慢,別的小朋友都沒有耐心聽。
可陸及……
他會捧着下巴安安靜靜聽她講一下午。
會把然然給每一顆葡萄起的名字都記住。
會和她一起給兩隻兔子拖鞋寫祝福……
現在,然然每天最期盼的就是陸及的到來。
趙醫生知道後假裝喫醋,說然然有了新朋友就不願意跟他玩了。
然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慰他說醫院所有的大人裏最喜歡他、顧叢、秦醫生。
「最喜歡,竟然還有這麼多個!」
趙醫生不樂意了。
「不行,只能選一個呢?
「或者顧哥哥和趙哥哥,然然更喜歡誰?」
顧叢剛好這時候來查房。
他是然然的主治醫生,平日裏和然然接觸最多。
雖然不像趙醫生那麼會逗小孩,但他和然然說話總是非常耐心,講的話聽起來也很有道理,然然很信任他。
糾結了老半天,然然最後還是老老實實說了三個字:「顧哥哥。」
「你都多大了,怎麼好意思讓然然叫你哥哥。」
顧叢輕笑一聲,走上前。
他揉了揉然然的腦袋。
「是顧叔叔,不能叫哥哥哦。」
趙醫生反應飛快,瞪大眼睛:「好啊顧醫生,你佔我便宜!」
顧叢沒再理他。
他給然然開了幾個體檢項目,又囑咐我幾句注意事項。
我認真記下。
「好,謝謝您顧醫生。」
趙醫生忽然隨口感嘆了一句。
「你們倆這也太生疏了。
「要不是知道內情,我真看不出你倆是高中同學。」
……
我心裏咯噔一下。
下意識看向顧叢。
察覺到我的視線後,顧叢平靜地望向我。
半秒後他淡淡移開視線,即不驚訝,也沒否認。
……
原來他早就知道……
「對了,前兩天有人拍了你的照片發到網上,又火了,大家都在問你是哪個醫院的。
「評論區有人說之前和你是校友,說你高中畢業的時候跟人表白被拒的事鬧得全校皆知,當時還傳到網上了。
「他說的是真的假的?那個女生是誰啊?我怎麼在網上啥也沒搜到?」
趙醫生撓了撓頭。
「然然媽媽,你聽說過這事不?」
「……」

-12-
「你工作太少了對嗎師兄?」
顧叢閒閒地扯了下嘴角。
「不如讓主任給你多安排幾個夜班?」
「沒有!」趙醫生頭搖成撥浪鼓,「我去接着查房了再見!」
他闖完禍跑得倒是快……
氣氛沉默下來。
顧叢等了一會兒。
「如果沒什麼其他的事,我先走了,一會兒還有一臺手術。
「另外,然然的手術就在下週,術前會重新進行一次全面檢查和評估。
「這次的手術風險比較大,最好把然然的親生父親也叫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提及往事,顧叢聲音透着絲絲冷氣。
「孩子住院這麼久,一次面也沒露過,怎麼當父親的?
「這麼不負責任的男人,能照顧好孩子和家庭?」
語氣算得上很重了,說的話也不太客氣。
他離開後,然然小聲問我,顧叔叔怎麼了。
我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顧叔叔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吧。」
——和我有關的,糟糕的回憶。
八年前的那個夏天,九中禮堂後的空屋子,十八歲的顧叢曾經把一顆真心捧到我面前。
當時他眼神明亮,把昨天剛出的高考成績和自己的志願申請一起遞給我,問我準備去哪個城市。
他耳尖帶着薄紅,說,如果可以,他想和我一起。
我去哪裏,他就去哪裏。
他就這樣輕易地、直接地把未來交到我手裏,問我願不願意。
我當時怎麼回答的呢。
對了,我說,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不願意。
那一瞬間,顧叢所有的表情都滯在臉上,他愣了很久,問我,什麼時候的事。
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樣的表情。
小心翼翼,帶着一點委屈。
「昨天晚上。」我移開視線。
顧叢紅了眼睛,幾乎是下意識問我:「如果我能早一點……」
短短半句話停頓了好幾次。
那應該是他此生最不體面的糾纏。
「不可能。」我特別冷漠地打斷他。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誤會了什Ṱū́⁴麼。
「但是,我不想和你去同一個城市,也和你沒有任何可能。」
我說。
「無論從前還是過去,無論我有沒有男朋友,都不會和你在一起。」
拒絕的方式有很多種,我偏偏選了最傷人的。
更糟糕的是,我們都沒注意到桌子上不知道誰隨手擱置的話筒。
對話被清晰地擴散到校園裏的每一個角落。
短短半個小時,顧叢就從代表高三上臺演講的優秀畢業生,變成了別人談笑起鬨的對象。
那段錄音在各個羣裏瘋狂傳播。
尤其是一些一直對顧叢暗生妒忌和不滿,但礙於顧家權勢只敢笑臉相迎的男生,他們樂此不疲地提起這件事,一邊調侃顧叢的眼光,一邊模仿我的語氣。
好像顧叢的失敗,終於能讓他們長舒一口氣。
後來錄音甚至還傳到了網上。
網上的人說話更難聽,什麼舔狗,小三,自作多情……也有罵我的,說我冷血無情,不是什麼好東西。
再後來,應該是顧家出面,所有的一切才得以平息。
二十七歲的顧叢大概很久沒想起這段愚蠢的過去了,此刻驟然被人提起,心生不快是難免的事情。
至於我,我並不後悔當年拒絕了顧叢。
只是一直有點可惜。
可惜當年站在那裏的人是我。
可惜浪費了一腔難得的赤誠和真心。
不過,還好,顧叢沒有喪失愛人的能力。
我想起剛剛午休時不小心撞見秦醫生在給婚慶打電話。
看到我,她大大方方地邀請我和然然到時去參觀她的婚禮。
「我們認識好多年了,但因爲各種原因一直沒有在一起。」
看得出她很幸福,眉眼溫柔又堅定。
「今年明白對方心意後,我們都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決定直接領證結婚。」
挺好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恭喜。」
我笑着祝福。

-13-
喂然然喫完晚飯後,我帶着電腦找了個無人的樓梯間。
我反覆打開銀行卡餘額。
2925.67 元。
我又打開聯繫人,從上往下劃。
來來回回,一遍一遍茫然地划着。
我記得八年前,查完分數那天,我很開心,成績比我估的還高二十分。
我揣着身上僅剩的一百塊錢在街頭閒逛了一天,最後買了三個漢堡,一個十四塊錢。
然而我回到家,發現門大開着,裏面一片狼藉,所有的東西都被砸得粉碎,連一塊完好的瓷磚也沒剩下。
那天我捏着涼透的漢堡和五十八塊錢紙幣,在家門口的樓梯間迷茫地坐了三個小時。
如同此刻一般。
後來從大一開始,我不停地打工賺錢。
除了上課,每天不是在兼職,就是在兼職的路上。
賺到的錢除了生活費,剩下的都寄回去給姐姐。
大四的時候我開了一家網店。
我大學和研究生都是學計算機的。
只要能賺錢,寫程序、清電腦、裝軟件,什麼活我都接。
爲了照顧然然,畢業後我也一直沒工作,我的網店勉強夠我和然然日常生活和看病。
直到去年,然然突然復發,僅僅是幾天的 ICU 就已經花光了全部積蓄。
然然還在搶救室,等着做手術。
那一夜我借遍了通訊列表,只說過幾句話的同學,比較熟稔的客戶,甚至是棄養了我的親生母親……
借到六萬塊錢,還找陸斐之借了十五萬。
一共二十一萬,我還了整整一年才還清。
而這一次,要四十萬……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陌生的號碼,來自南城。
我毫不猶豫地掛斷拉黑。
還好陸斐之最近好像被什麼事絆住了。
他沒再打過來。
最後,我還是翻出了包裏的那張名片。
「張總,你說的我答應了。」
我壓低聲音。
「你要的資料,明天天亮之前就能發到你的電腦。
「但是——我要八十萬,一次性到賬。」
掛斷電話後,我發了一會兒呆。
收好東西準備離開時。
一轉身。
顧叢就站在樓梯口,靜靜地看着我。

-14-
下雨了。
深冬綿密的雨絲順着沒有關嚴的窗戶飄進來,夾着刺骨寒意。
「你是打算,把然然治好,然後把自己送進去嗎?
「四十萬治病,剩下四十萬留給她未來生活?」
顧叢果然都聽到了。
他聲音沒什麼起伏。
但我莫名感覺到……他很生氣。
我抿了抿脣。
沒有辯解。
也沒法辯解。
「你早就想好了,對嗎?從我告訴你,有手術機會的那一刻起。」
我長久的沉默終於讓顧叢耐心耗盡,他很輕地嗤笑了一聲,輕易將頭頂的聲控燈再次驚醒。
「安念,如果早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結局,我根本不會答應你做這臺手術。」
我驀地抬頭。
之前一直在想着錢的事情,此刻我忽然反應過來——顧叢有說一不二的、拒絕手術的權利。
尤其是他撞破了這件事後。
作爲整個二院最年輕,最有前途的醫生,他完全沒必要接這颱風險巨大,錢還來路不明的手術。
「對不起……」我乾乾道。
「我只有然然一個女兒。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真的,我真的沒辦法失去她。」
顧叢仍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我心裏慌亂得不行,壓着聲音幾乎是哀求。
「如果東窗事發,我保證不會牽連到你,可以嗎?」
顧叢毫不猶豫,一字一句道:「不可以。」
我瞬間紅了眼睛。
怎麼辦。
然然好不容易有痊癒的機會……
我不敢讓情緒蔓延,腦子裏拼命想其他補救的辦法。
然而,我來沒來得及再開口,顧叢忽然又補了句。
「你看一眼診療卡。」
我一開始沒明白什麼意思。
愣愣地打開手機——
診療卡的賬戶餘額顯示爲 50 萬元。
「爲什麼不來找我?我們好歹也是同學吧。」
頂光落在顧叢的睫毛上,遮住他眼底情緒。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嘆了一口氣。
「錢你先拿去給然然做手術,不要有負擔。」

-15-
直到顧叢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才後知後覺自己哭了。
害怕被然然看到,這幾年無論再艱難,我都沒有掉過眼淚。
可此刻它們好像不再受我的控制,一直往外溢。
記錄顯示,這五十萬是幾天前轉入的。
只是我忙着照顧然然,沒注意到消息。
顧叢把整包紙巾都塞給我,他收着聲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別哭了……
「不是故意要兇你的,只是怕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他不說話還好,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的眼淚又瞬間決堤。
窗外的雨變大了些,落在枝葉上終於有了聲音。
我只是忽然想起,十年了,從十六歲第一次見到顧叢,到如今二十六歲,剛好十年過去。
而十年前初見到顧叢那次,恰巧也是下着這樣一場打溼睫毛的細密的雨。
不同的是,當時的季節是悶熱的盛夏,而當時的我,也還無憂無慮,有個很幸福的小家。
我如同那個年紀尋常的女孩子一般,會挽着手上廁所,會聚在一起趕作業,會聊京城四十九所中學風雲人物的八卦。
其中,我聽到最多的兩個字,是隔壁九中初三的「顧叢」。
不單單班上女生會提起,負責化學競賽的老師也總唸叨,「顧叢」要是我們學校的就好了、籃球隊的男生神情凝重說這次我們要和隔壁「顧叢」打、貼吧裏每天都在談論誰和誰在校外遇到了他……
後來中考我考進九中。
那天是我來九中的第一天,也是顧叢作爲學生代表在開學典禮上發言的第四年。
我擠在臺下黑壓壓的、悶熱黏稠的人海里,終於見到了傳說。
那位頭髮花白的老校長致辭冗長得誇張,直到天空飄起細雨還沒講完。
避雨棚下的領導們安安穩穩坐着,像是聽不到臺下的雨聲和躁動。
兩分鐘後老校長終於慢悠悠結束演講時,全場學生除了顧叢都已經被打溼了頭髮。
下一個發言的正是顧叢。
教導主任說完「有請高一新生、中考市狀元顧叢上臺演講」後,他接過話筒,幾步走到主席臺中央。
然後。
衆目睽睽下,他把演講稿隨意往口袋裏一塞,只說了六個字:
「下雨了,解散吧。」
歡呼聲衝破天際。
教導主任氣急敗壞,搶過話筒大喊「一個都不許走」,可惜沒人理他,幾千名學生一下就沒了影。
而Ţŭ̀₋顧叢一個人留在臺上,被輪流炮轟了兩個小時,罰了三千字檢討。
其實顧叢並不想出風頭或是挑釁什麼權威,該罰罰該罵罵,全程他並不頂嘴。
他只是單純希望別人少淋幾場雨,僅此而已。
而第二週顧叢念檢討時,恰逢又下起了雨,他在臺上很無奈地笑了一下,「不念了,我今晚新寫一個。」
臺下意會,笑成一片,一鬨而散。
事情過去很久後,九中的人還是會津津樂道地提起差點被氣暈過去的教導主任,提起後來兩年再也沒人敢讓顧叢走上主席臺,提起學校連夜修建的大禮堂。
只不過,關於第二場雨是我聽說來的,因爲那天我沒來學校。
那天我在警察局裏。
也是從那天起,此後整整十年,我歷經家中變故,後跋山涉水從北到南再回到北,飽經憂患,至親離散。
十年間世事變化萬千,周遭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而我沒想到,唯一不變的,竟然是顧叢。
他依舊如同十年前一樣,是一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光芒萬丈的人。
真好。
也幸好這麼好的人,當年沒有和我在一起。
「謝謝你,顧叢。」許久,我低聲道。
我沒有矯情推拒。
我確實很需要這筆錢。
「不用那麼客氣,我們是同學。」
顧叢抽走我手裏的名片。
「不過,這個我拿走了。」
「好……」
我從揹包裏找出紙筆,執意要給顧叢寫個欠條。
掃一眼後他忍不住笑了。
「安念,我不是來放高利貸的。
「還有,我不着急用錢,你還要養孩子,不用那麼快還我。」
他拿過筆,在上面的兩年後面直接加了個零,然後把利息都劃了。
「不行……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有錢就應該儘快還你。」
我想了想。
「利息就當作給你和秦醫生新婚包的禮金吧,也感謝你們這段時間對然然的照顧。」
「?」
「什麼?」
顧叢像是忽然懷疑起自己的聽力。
臉上浮現出訝異又茫然的表情。
「誰新婚?
「什麼秦醫生?
「你是在說我嗎?」
然而我比他還要茫然。
四目相對,顧叢似乎明白了什麼。
「趙宇……是不是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咬了咬牙。
「我和秦醫生都跟他說了好多遍,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他就是不信,非要自己腦補!」
「這樣啊……」我尷尬地笑了兩聲。
「那、那就提前當作……」
「我單身。」
顧叢直接把我的話堵了回去。
「沒有過女朋友,短時間內也結不了婚。
「不需要你隨禮。」
「好吧……」
我再次向顧叢表達了感謝,不過還是暗自決定儘快把錢還他。
「那個男的,他是在忙工作嗎?」準備離開時,顧叢忽然開口。
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顧叢說的是誰。
「他……對,他平常工作比較忙。」
顧叢點點頭,若有所思。
「然然的病史和手術情況我都瞭解,我估算了一下,除了這一次,她之前治療心臟病的花費應該是在 50 到 60 萬之間。
「按照你剛剛自己定下的兩年還四十萬——加上生活所需……之前你的收入應該差不多剛好覆蓋你們所有花銷。
「……冒昧問一句,那他呢?」
顧叢瞳色很深,像暈染不開的濃稠的墨。
「那個男的是賺的錢都不給你們花嗎?不僅手術來不了,連然然手術費也不願意出?
「我沒有要干涉你們生活的意思,但這樣的父親角色和喪偶式育兒,對孩子成長未免太不利了。」
他頓了頓。
「或者說……還有一種可能。」
他定定地看着我。
「你和他其實已經離婚了?」

-16-
陸及往我手裏塞銀行卡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你哪來這麼多錢?」
他才六歲。
陸家再有錢也不會隨便給一個六歲小孩幾十萬零花錢吧。
而且我聽說陸司霆只喜歡陸豪,並不太喜歡這個和前妻生的兒子。
「後媽給我的。」他看起來十分乖巧,「剛好給然然做手術。」
我忍不住笑,肯定又是給那個陸太太挖了什麼坑讓她往裏鑽。
人小鬼大。
「謝謝你,不過然然已經交了手術費了。
「錢你自己存起來吧,你還小,以後別這樣了,小心一點你那個繼母。」
「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陸及的語氣聽起來好像還有點不甘心……
……
今天週六,陸及在醫院陪然然玩了一整天,而且還承諾明天會繼續來,然然高興得不得了。
看着兩個小朋友喫完晚飯後,我出去打個水。
沒想到一會兒的工夫,病房裏就多了一個人。
我變了臉色,快步走過去把然然擋在身後。
陸斐之眼神暗了暗,一臉受傷。
他穿着一身黑色風衣,身形頎長英挺。
除了消瘦了一點,很難看出他在輪椅上坐了整整半年。
陸斐之身上裹挾着病房外的凜凜寒意,那雙桃花眼裏有幾分落寞和疲憊。
「我剛下飛機,一天沒喫東西了,阿念,陪我喫個飯好嗎?」
我不爲所動。
如果不是兩個月前,我親耳聽到陸斐之介紹的那位主治醫生告訴他然然情況不太好時。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死了就死了,省得她總是惦記。」
我可能現在還在被他的僞裝矇在鼓裏。
「小叔?」
陸及視線在我和陸斐之之間轉了一圈。
他的臉蛋越皺越緊:「你和安阿姨……」
陸斐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門口忽然傳來顧叢的聲音。
「陸斐之。」他眉梢微揚。
「什麼時候回京城的,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他走過來拍了下自己這位從小一起長大,多年未見的好兄弟的肩膀,笑裏透着真心實意。
「你是送你侄子來找然然玩的嗎?」
陸斐之沒有回答,只從容不迫道:「我一會兒可以接他回去。」
「你送他來的當然是你接回去啊。」
顧叢有點莫名。
他依舊沒懷疑過陸斐之出現在這的其他原因。
「你的肩膀怎麼了?」他視線敏銳。
「大半年前遇到醫鬧,受了點傷,不過已經快好了。」
然然像是想起了那ṱù⁺天的情形,害怕地縮在我身後拽着我的衣角。
顧叢詳細問了幾句。
「你的左肩要注意一下,畢竟傷到了神經。」
陸斐之微笑道:「知道。」
「對了,你還記得安念嗎?」
顧叢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我身旁。
「你應該很多年沒見過她了吧……」
陸斐之的視線落在我和顧叢之間,臉色肉眼可見地冷下去。
「當然記得。」
他打斷顧叢。
「用不着你提醒。
「也麻煩你找準自己的位置。
「畢竟,她是我的妻子。」

-17-
九中曾經有人發過一個帖子。
內容是,顧叢和陸斐之之間,大家更喜歡誰。
最終陸斐之以一票的優勢勝出。
評論區都在說,顧叢好是好,但高嶺之花讓人感覺難以接近。
不像陸斐之,嘴角永遠掛着笑意,讓人如沐春風。
我以前也是這麼認爲的,直到這幾個月,我才慢慢意識到他骨子裏的偏執和瘋狂。
別說是我,顧叢和陸斐之認識二十年了,兩人可以說是穿一條褲子長大。
但顯然這麼多年來,他也沒見過這樣的陸斐之。
看顧叢此刻的表情就知道了。
他的表情一點一點凝住,變得陌生,像是第一天認識陸斐之一樣。
幾秒後,他帶着幾分荒謬地笑了出來。
「陸斐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陸斐之答非所問:「你要看結婚證嗎?」
他輕快地點亮屏幕,上面赫然就是我和他的結婚照。
顧叢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大概怎麼也沒想到,之前他一直提到的那個男人,會是他最好的兄弟。
過了很久,顧叢扯了一下嘴角。
「可是,你的妻子和女兒,好像都不太歡迎你啊。」
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能感覺到氣氛不對,正縮在我們身後的病牀上,兩隻手緊緊揪着我和顧叢的衣角。
「讓你見笑了。
「我前段時間太忙,沒什麼時間陪她們,阿念和然然最近跟我鬧脾氣呢。」
陸斐之走過來,「對吧阿念?」
我後退了一步。
「好了,然然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我緊緊握住然然的手,沒有拆穿陸斐之,也是因爲不想在然然面前和他爭吵。
陸斐之頓了頓。
「那行,你和然然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們。」
陸斐之嘴上說着,卻從頭到尾沒看過然然一眼。
他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之前爲了讓我覺得他是個好父親,把然然當親女兒,寵到天上去,甚至在醫鬧的時候把然然護在懷裏……
但自從被我撞破真面目後,他就懶得僞裝了,最多嘴上敷衍地關心幾句。
因爲他清楚,我不會再相信了。
孩子的感知能力是很強的,一開始然然還總會問,陸叔叔怎麼不理她了。
後來她大概是察覺到陸斐之不喜歡她,就再也不問了。
然然的牀位靠近門的這一側。
我往門邊走了幾步,隱約能聽到外面的對話。
「叢哥,剛剛抱歉。」
陸斐之大概是冷靜下來了,語氣又回到了那種設計得恰到好處的、人畜無害的樣子。
「最近公司那邊遇到一點事,阿念又在跟我鬧脾氣,是我沒控制好情緒。」
外面靜默了一會兒。
「什麼時候的事?
「你別告訴我,你高中就喜歡安唸了。」
他意味深長。
「陸斐之,我忽然發現,我好像從來沒看清過你。」
「我確實很早就喜歡阿唸了。」陸斐之聽起來很坦蕩,「但那時候你也喜歡她,我不想跟你爭,畢竟你是我兄弟。
「可阿念不喜歡你,我也沒辦法。
「後來大學的時候我跟着她去了南方,我們是從朋友開始做起的……」
……
不得不說,陸斐之真的很擅長僞裝。
他這一番話下來,剛剛那點不愉快應該很快就會揭過去。
「聽說你這幾年在南方的生意做得很不錯。」
顧叢換了個話題,像是敘舊一般。
「你爸和你哥現在都很信任你,陸家不少事都交由你出面。」
「只是幫家裏做點事情。」陸斐之笑了笑。
「前段時間確實比較忙,阿念和然然多謝你的照顧了,改天我們一家人請你喫飯吧,正好這麼多年沒見了……」
「忙?」
顧叢忽然打斷他。
「幾個億的生意啊,忙成這樣?老婆孩子住醫院一次都沒管過?
「賺到的錢呢給安念和然然了嗎?
「都沒有你他媽一天到晚在忙什麼?」
我呆住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顧叢說髒話。
他……這是在替我打抱不平?
「另外,究竟是她在鬧脾氣,還是你對不起她導致她想和你離婚,你自己心裏難道沒數嗎?」
聽到離婚兩個字後,陸斐之的語氣沉了下去。
「阿念告訴你的?」
「這很難猜嗎?」他一字一句。
「如果不是你對不起她,她會這麼抗拒你?
「如果你有好好對她,她會瘦成這樣?
「你既然和她在一起,爲什麼又不好好珍惜?」
我被顧叢話裏的情緒驚了一下。
但是,我和陸斐之之間並不是他想的那樣……
「這是我和阿念之間的事。」
陸斐之語氣涼得瘮人。
「我們會處理好,就不勞你一個外人操心了。
「倒是你,快點找個女朋友吧,不然我都要懷疑,你還對阿念餘情未了。」
很明顯的試探。
然而漫長的沉寂後。
我聽到顧叢的聲音。
——「是又怎樣?」

-18-
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怎麼可能。
我當年那麼對他,顧叢大度不和我計較就算了,餘情未了?怎麼可能?
我想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又或者是他爲了氣陸斐之故意說的?
雖然也不太像顧叢性格會做的事,但可能性起碼比顧叢八年不見還喜歡我要大一點……
第二天顧叢來查房的時候和平常沒什麼區別。
反倒是陸及,看起來不太對勁。
昨天太亂了沒顧得上他,今早才發現他像是丟了魂一樣。
他蹲在角落裏小聲嘀咕。
「到底哪裏出錯了,怎麼會變成妹妹……
「老天你是在玩我嗎……」
他聲音太小,我沒太聽明白,但他看起來很崩潰的樣子。
在門口砰砰撞了一會兒牆後,等然然睡醒喫完早餐,他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打開畫冊。
「昨天學到哪個字了?我們繼續。」
他陪然然玩了大半天后,收起玩具,戳了下然然的臉蛋。
「今天我爺爺生日,我得早點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然然很乖地點點頭。
「哥哥,明天見。」
陸及兇巴巴地掐了掐然然的臉,「不許叫哥哥!」
然然也不怕他,睜着大眼睛問:「哥哥,爲什麼?」
陸及敗下陣來。
片刻後,他嘆了口氣。
「算了,哥哥就哥哥吧。」
陸斐之給我發了一條短信。
說他要提前處理一些事情,等一切結束就來找我。
我只回了一句「除了離婚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然而第二天看到新聞才知道——陸家變天了。
昨晚陸家老爺子的七十大壽上,發生了很多事。
比如陸豪被揭穿不是陸司霆的親生兒子、陸太太被發現偷偷給陸司霆下過絕育的藥物、陸豪被嚇得當場心臟病發作搶救無效……以及,陸司霆的產業全部被陸斐之接手。
最後一件事的內幕外人不得而知,只聽說陸司霆當場瘋了,要掐陸斐之脖子,一直罵他狼子野心、恩將仇報之類的……
陸家老爺子早年十分風流,娶了六房太太,生了十幾個兒女。
其中最受器重和寵愛的是陸司霆和他的母親。
而最沒地位,並且生母早早去世無依無靠的,只有陸斐之。
也因此,陸司霆完全不把陸斐之放在心上。
他把陸斐之當作一顆好用的棋子,這些年利用他一個個除掉其他兄弟姐妹,掌管陸家。
沒想到最後卻被反咬一口,失去一切。
自此,陸家徹底落入陸斐之手裏。
這件事在京圈引起了相當大的震動。
相較起來,我應該算最不意外的那個。
只是我有些擔心陸及。
問起時,他也可憐巴巴地:「小嬸嬸,我快放寒假了,到時可以跟你和然然一起過年嗎?
「陸家現在好嚇人,大家都不說話,也沒人搭理我,飯都不給我喫。
「我爸昨晚還把家裏都砸了,說想把我趕出去……」
顧叢聽不下去了,睨了他一眼。
「差不多得了,陸司霆的事根本沒有波及你。
「而且他不能生了,你又是他唯一的血脈,你那個奶奶現在把他趕出去都不會讓你被趕出去。」
「……」陸及氣得衝顧叢橫眉瞪眼。
我忍不住笑了下。
「你想什麼時候來看然然都行。
「不過,你還是叫我安阿姨吧。」
陸及立馬乖巧道:「謝謝安阿姨。」
顧叢看完然然的最新檢查報告後交代道:「陸斐之下次要是再來醫院找你,你就讓他來血站。
「現在血量庫存不夠,手術前需要患者親屬互助獻血,讓他到時來抽幾袋備血吧。」
「抽我的吧,我來就好。」
顧叢毫不猶豫:「不行,你太瘦了。」
他涼涼地扯了下嘴角。
「他近來在陸家大動作不少,想來精力身體都好得很,可以讓他多獻一點。
「不然他這便宜親爹當得也太容易了。」
……
我猶豫了一會兒。
「其實……
「陸斐之不是然然的親生父親。」
……
歘地一下兩道目光齊齊看向我。
陸及張大嘴巴:「這、這麼說,安然不是我妹妹?」
顧叢眉眼幽深:「那然然的親生父親呢?是你高中畢業那個男朋友嗎?他去哪了?」
我頭皮陣陣發麻。
終於知道什麼叫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了。
「對,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陸及像是憋了半天沒憋住,嘴不受控制地往兩邊咧。
顧叢踹了他一腳,握拳輕咳一聲。
「節哀。」
「沒事……事情過去很久了……」
「你和陸斐之呢?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大半年前。」
「嗯。」他應了一聲。
「上次推薦給你的律師,有幫到你嗎?」
之前在樓梯間,他猜到我準備離婚後,就給我推薦了個金牌離婚律師。
「有的,謝謝你。」
「這些年你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吧?」
我忽然發現我和顧叢離得有點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腔輕微的震動。
「還、還好,然然挺好帶的。」
我一邊說着,一邊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安念。」
顧叢叫住我,眼睛裏帶着一點悠長的笑意。
「我前天剛好去獻了一次血,獻血證到時可以給然然用。
「我還有幾個朋友早上碰巧也來獻了一下愛心。
「總之,這件事你不用擔心。」
剛好……碰巧……
真的有這麼巧嗎。
我好像沒辦法再騙自己,那天是幻聽了。
「顧叢,你是不是……」我抿了抿脣,糾結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開口。
顧叢像是猜出我想問什麼。
「這件事和其他沒有關係,我很喜歡然然,單純想爲她做點事而已。
「其他的等然然手術完再說吧。」

-19-
然然的手術定在週四。
臨近日期,我每天晚上都在失眠。
每次一閉眼就是新聞上寫到陸豪的「心跳驟停、搶救無效」八個字。
生命比我想象的還要脆弱無常。
然然的這次手術痊癒的機會大,但同樣風險也很大。
陸及連着翹了幾天的課,每天過來陪然然玩耍。
他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是他變得愈發黏然然。
然然做檢查他就蹲在門口等着,然然睡覺他就趴在牀腳小憩,然然在病房裏隨意溜達他也要亦步亦趨地跟着……
看得出來,他也很害怕失去然然。
其間陸斐之來過一趟,又匆匆離開了。
他剛在陸家站穩腳跟,一堆事要處理,沒那麼容易脫身。
我鬆了一口氣,不然這個關頭我也實在無心應付他。
手術這天,趙醫生來接然然進的麻醉室。
「顧叢已經在裏面做準備了,這是他給你們準備的熱牛奶和暖手袋。
「別太擔心,顧叢最近一直在反覆做風險評估和應對。
「大概也就是看兩三場電影的時間,他們就出來了。」
然後手術室的門一關,一等就是八個小時。
從清晨到日暮。
隔壁門診大樓基本安靜下來了,陸及手指也快咬爛了。
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
顧叢摘下口罩。
「手術很成功。」
這是顧叢第一句話。
「然然還要在監護室觀察二十四小時,明天晚上你們就能見到她……」
第二句我沒聽完。
心底的弦繃了太久太久,驟然一鬆,這些年積壓的疲憊和情緒瞬間反撲。
我直接往地上倒去。

-20-
再次驚醒時,我躺在急診的輸液室裏。
顧叢換掉了白大褂,坐在我病牀旁邊的椅子上,輕聲翻動着手中的資料。
窗外一片漆黑,手邊的吊瓶一滴滴無聲地流動匯聚。
「現在是什麼時候?
「然然呢?然然怎麼樣了?」
我掙扎着要坐起身。
顧叢立馬放下資料大步走來。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三個多小時前纔剛結束手術。
「然然在監護室一切正常,你放心。」
他檢查了一下我的輸液瓶。
「你低血糖加上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我給你吊了兩瓶葡萄糖,剛好差不多吊完了。」
「謝謝……」我鬆了一口氣,飛快擦掉眼角溼潤的淚意。
「顧叢……謝謝你救瞭然然。
「我真的不敢想,要是然然沒遇到你……」
顧叢低頭幫我拆針。
「你已經跟我說過很多次謝謝了。
「你要是真想謝我,以後就別熬夜接單了。
「另外你最近有空去做個全身體檢吧,你算是自由職業,沒有單位管,但每年最好自己也去體檢一次。
「你得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然然對不對?」
……
最後一句……怎麼感覺語氣和他哄小朋友的時候似的……
夜晚太安靜了,輸液室裏除了我和顧叢沒有別人。
我忽然不敢抬頭,悶聲應了一句「嗯」。
顧叢打開桌上的外賣盒給我,裏面的粥還是溫熱的。
我一隻手慢騰騰喝粥。
剛喝完,顧叢幫我收起餐盒,然後隨手拎了一張椅子坐在我面前。
頭皮有點發麻。
「那個……我去看看然然吧。」
「她在監護室,你進不去。」
他的手像是往病牀上隨意地一搭,但剛好就擋住了我逃跑的路徑。
……
我發現我錯了。
顧叢還是有變化的。
八年前的顧叢被我那樣毫不留情地拒絕完,只會紅着眼抖着聲說「對不起,打擾了」。
而現在的顧叢好像……沒那麼好欺負了……
「有一件事,想和你確認一下。」
見我點頭,他頓了頓才接着說。
「然然是 O 型血,但剛剛我發現,你是 AB 型血。
「AB 型血理論上是無法生出 O 型血的孩子的。
「這件事,你自己清楚嗎?」
我徹底愣住了。
漫長的沉默後。
我終於點了一下頭。
「然然不是我親生的。
「她是我姐姐的孩子,她在生然然時大出血去世了。」
顧叢抿了抿脣,「抱歉。」
「姐姐生前對我很好,六歲的時候爸媽想把我賣掉,是她把我帶回家養大的。
「然然現在還太小,我想等她長大一些再考慮告訴她真相。」
「我明白。
「我會和你一起保密的,放心。」
「謝謝你。」
「不過。」顧叢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之前說然然的父親是你高中畢業那個前男友?
「所以都是假的對不對?其實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對不對?」
「……是。」我承認了。
「……」顧叢眯起眼睛,低聲罵了一句,「陸斐之那個狗東西,果然一直在騙我。」
「我去過南城。」他解釋道,「陸斐之說他在餐廳碰到過你,知道你週末在那兼職。
「我遠遠地看了一眼,然後,就剛好看到你在跟一個男生說話。
「陸斐之指着他說那個就是你男朋友,說你們是一起來兼職的,說你們非常幸福。
「後來他沒少主動跟我說起你和你的『男朋友』有多恩愛,我太信任他了,就這樣聽陸斐之給我編了好幾年故事。」
我不解:「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怕我不死心吧。」顧叢平靜道。
「他的擔心也不算多餘,後來我每年都忍不住去幾趟南城。
「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再去打擾過你,只是偶爾有一兩天假期的時候,我在德國也沒什麼朋友,剛好可以飛一個來回,去南城喫個早茶。」
我想起曾經兩次在南城街頭看到過熟悉的背影,當時以爲是兼職太累產生的錯覺。
原來他真的來過。
心臟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我不敢再聽下去。
「顧叢,之前騙了你對不起,但我沒打算過談戀愛,從前沒想過,現在也是。」我小聲又飛快地說道。
「我現在只想好好把然然養大……」
顧叢似乎並不意外:「嗯,沒關係,我可以等。」
他開起玩笑:「我今年二十七歲,再等八年三十五,還行,也不算特別老。」
我急了,「不是,你條件這麼好,沒必要在我這……」
「安念,你先聽我說。」顧叢笑了笑。
那雙平日裏漂亮的清冷的眼睛,像盛滿了細碎的光。
他緩緩道。
「其實我有兩三年沒再想起過你,也沒再去過南城。
「在陸斐之『告訴』我,你結婚生子後,我對自己說,不該再惦念了,不然就不禮貌了。
「於是從那天起,我像是真的把你忘掉了,我忙着實驗、畢業、手術、工作,一次都沒想起過你……直到回國。
「直到我母親催我成家。
「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你的名字,而且只想得起你的名字。
「我終於不得不承認,我嫉妒陸斐之口中那個和你成家的男人。
「一想到他能每天早上給你做早餐,每天晚上能接你下班,然後牽着你的手散步……我快嫉妒瘋了。
「所以安念,這一次糾纏到底也好,再等八年、十八年也好,我只是害怕,也不敢想象,如果但凡有一絲能和你共度餘生的可能性,我卻錯過了……那我這一生會有多遺憾。」

-21-
然然術後恢復得挺好的,出了監護室後再待兩週就能出院了。
不過未來三年內還是需要定期來醫院複查一下。
我決定在京城先租個房子。
這樣方便做飯煲湯給然然補補身體,也方便然然以後複查。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的導師得知我來京城後,給我寫了一封推薦信,讓我去她朋友的科技公司試試。
我思考片刻便做好了決定。
畢竟然然要開始考慮上學的事情了,我想多賺點錢,讓她過上安穩的生活。
我把網店轉讓出去後就開始找房子。
趙醫生知道後很熱心地給我介紹了他朋友在出租的一套公寓。
房子裝修得很好,小區環境也非常好,位置剛好離醫院和科技公司都很近,附近還有一個很不錯的私立幼兒園。
看完房後我直接付了半年的房租,也一下花掉了網店換回的一半的錢。
——還是在趙醫生的朋友定的房租是遠低於市場的友情價的情況下。
其實不是找不到廉租房或者合租房。
我和姐姐年少時都過得比較艱苦,我不想再讓然然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
陸及前些天開始放寒假了。
這小屁孩估計是寒假作業太少,竟然開始操心大人的事。
「安阿姨,我小叔真不是什麼好人。」
他一臉發愁。
「我昨天剛剛得知,我後媽給我爸下絕育藥那事,就是他教的。
「現在我後媽已經被他關到精神病院裏了,我們家誰都拿他沒辦法。
「安阿姨你快帶着然然改嫁吧,不然他這麼心狠手辣的人,指不定以後會對你們做什麼。」
說着,他指了指正在查房的顧叢。
「我看顧醫生就很不錯,是個好人,而且他看你的眼神絕對是……」

我連忙去捂住他的嘴。
但顯然,遲了。
顧叢聽到了。
他頓了頓,幽幽地看了我一眼。
等顧叢離開後,陸及若有所思。
「難怪最近顧醫生一出現,安阿姨你就特別忙,不是敲電腦就是給我們削果盤。
「看來已經發生了些什麼了。
「剛剛顧醫生的眼神看着委屈巴巴的……」
「……」
本來想着小孩子什麼也不懂,但陸及實在太聰明瞭。
我只好告訴他,「我和你小叔在走離婚程序了。
「大人的事我們會解決好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然然的。」
陸及乖巧地點頭,「知道了。」
一直趴在窗邊的然然忽然回頭,興高采烈道。
「媽媽媽媽,哥哥哥哥,雪,是不是下雪了!」
然然昨天剛過完生日。
她四歲了。
終於可以和普通小朋友一樣,正常上學,正常玩耍。
顧叢、趙醫生、秦醫生和住院部值班的醫生護士昨天都來給然然過了生日。
我買了一個特別大的蛋糕,還定了錦旗和Ţű̂ₒ鮮花送給他們。
多虧有他們,然然才能重獲新生。
「然然想摸摸。」
然然一臉嚮往地看着樓下,「哥哥說雪是軟綿綿的。」
「現在還不行哦。」
陸及用紙折了一隻小兔子哄她。
「等下週出院了,我帶你堆雪人。」

-22-
然然剛好是在小年這一天出院的。
京城的雪已經能沒過腳踝。
然然在南方出生,沒見過雪,高興得到處跑。
陸及在樓下陪她玩了很久才肯上樓。
我包了餃子,每一個特意做得很小,捏成兔子形狀,然然一口一個喫得很開心。
晚上九點,陸家的司機把陸及接走了。
玩了一天精疲力盡的然然也沒聽睡前故事就睡着了。
我歇一口氣剛準備去洗澡,手機和門鈴同時響起。
一開門,陸斐之站面色疲倦地在外面。
「阿念,抱歉,最近太忙了,沒來得及去接你們。」
我關上身後的門,和陸斐之站在門口走廊,相對無言。
「你還不打算同意離婚的話,年後只能如期開庭了。」
陸斐之嘆了口氣:「阿念,我們之間就沒別的可說了嗎?」
其實我也不明白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一年前我和陸斐之還是關係要好的朋友。
當時高中班裏只有我和陸斐之考到南城,而且還是同校同專業,於是我們慢慢有了接觸。
一開始他來問我一些新生的事情,後來又問我專業課的事情或者請我幫點小忙,但都並不頻繁,也算不上打擾。
他總是恰到好處,又十分有分寸地出現。
我們大學四年都挺忙的,直到快畢業了,我們纔在一起喫了第一頓飯。
因爲聽說他準備回京城了,我想感謝他大學給我介紹了不少兼職。
但在飯桌上,他惆悵地和我傾訴說,回不去了,他大哥防着他,不想他回京城去。
後來他在陸氏上班,我繼續讀研,我們又都忙了起來,不過偶爾每年會一起喫一兩頓飯,聊一聊近況。
關係並不算特別密切,但我的朋友很少,這麼多年下來陸斐之已經算是我少有的知根知底互相信任的好友了。
加上剛上研二的時候然然出生了,我一個人手忙腳亂,陸斐之幫了我很多的忙。
所以再後來,也就是去年,陸斐之問我能不能和他假結婚幫他應付家裏時,我猶豫片刻便答應了。
他說南城某個權貴的女兒看上了他,他的父親理所當然地要他去聯姻得到這份助力,可他的大哥不樂意看到他有這樣的岳家,已經準備對他除之後快了。
陸斐之說,只要半年,讓他大哥相信他沒有什麼野心,讓他父親歇了聯姻的心思就好。
沒想到,剛領完證沒多久,我在陸斐之那裏發現了我高中時遺失的校園卡……
陸斐之的言行舉止從來沒有任何露出過任何端倪。
我根本想不到陸斐之喜歡我,否則我不會答應和他假結婚的。
我只能開始逃避,除了還錢我沒再聯繫過陸斐之。
陸斐之也很紳士的樣子,沒有糾纏,只低落地說了一句抱歉嚇到你了。
他甚至主動提出提前結束婚姻協議。
那天剛好也是然然出院的日子,陸斐之說他來探望一下然然,然後出院後順便去把離婚證領了。
然而,然然出院前的檢查剛做到一半,我的網店忽然被人舉報違法經營必須馬上去處理。
無奈下我只好委託陸斐之先幫我帶然然做完剩下的檢查,陸斐之說好,還說時間來不及了到時他可以開車直接帶然然來民政局找我。
但那天我在民政局等了很久,最後只等來了醫院和警方的電話。
他們說,下午醫院有人持刀行兇,陸斐之爲了把然然護在懷裏,被從身後捅了三刀。
兩刀在左肩,一刀在後背。
陸斐之在 ICU 搶救了三天。
我在病房外每一天都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
醫生說後背那一刀傷到脊柱神經,雙腿也可能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我毫不猶豫握住他的手。
「我照顧你一輩子。」
我沒有再提離婚的事。
我在醫院陪陸斐之復健了小半年。
陸斐之重新站立起來的那天,我問他,還打算離婚嗎。
陸斐之慌張地問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我只是怕你後悔。」我說,「既然你不打算離婚,我們去拍婚紗照,把婚禮也辦了吧。」
我坦誠告訴他,雖然我現在對他只有愧疚和感激,但我會一輩子對他負責,和他好好過日子的。
陸斐之紅了眼睛,又哭又笑,說好,他會等我真正愛上他那天。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聽到他和然然主治醫生的對話。
那句輕飄飄又厭煩無比的「死了就死了」,讓我不斷懷疑,裏面那個人真的是我認識的陸斐之嗎?
這樣的他真的會在危險面前擋在然然身前嗎?
我帶着懷疑,查了一下那名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兇手,發現他的兒子在幾個月前忽然多了一套房子……
然後我又暗地裏查了一下陸斐之,才發現他根本不像表面上人畜無害。
他蟄伏這麼多年,陸家在南邊的大半勢力早就在他掌控裏了,陸司霆早就不能輕易拿他怎麼樣了。
而他在醫院復健的那幾個月,表面上意志消沉,背地裏趁着陸司霆對他放鬆了警惕,提前給他布好了局,後來在陸老爺子的壽宴上給他致命一擊……
我把證據擺在陸斐之面前時,他默認了。
但他不同意離婚。
「阿念,這幾天下雪好冷。
「我的肩膀也好疼,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覺。」
陸斐之聲音很低,聽起來可憐極了。
換作半年前聽到這句話,我一定會對他負責到底,有求必應。
但現在……
「你自己安排這場苦肉計之前,就沒想過會受傷甚至喪命嗎?」
陸斐之眼底黯了黯。
「阿念,我確實不是什麼好人。
「我在陸家長大,要是真的毫無心機,早就被我那十幾個兄弟姐妹吞得骨頭都不剩了。
「但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邊,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
「那然然呢?
「你從來沒有想過然然好對嗎?你只是把她當成工具。
「你明知道然然心臟不好,受不得驚嚇,卻還是在她面前演那樣一場戲。
「你明知道顧叢有可能會治好她,你也引薦過陸豪來二院,爲什麼卻從來不和我提起?
「你在說出那句『死了就死了』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是在想着這個『拖油瓶』怎麼還不消失對吧?」
陸斐之頓了頓,看着我沒開口。
「陸斐之,現在你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陸家也已經盡在你的手中,你實在沒必要糾纏着我不放。」
我有些疲倦。
「你應該清楚,我無論如何一定會和你離婚的……」
「我告訴你爲什麼。」
陸斐之忽然打斷我。
他俯身按着我的肩膀。
我一驚,剛要掙開,但他下一句話直接把我定在原地。
「——因爲、你喜歡顧叢。」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像是一道驚雷炸開在我腦海裏。
「你很喜歡顧叢。」陸斐之不管不顧繼續道,「喜歡了十年,喜歡到小心翼翼,同桌那麼久甚至不敢光明正大看他一眼。
「喜歡到寧願拒絕他,也捨不得讓他和你在一起誤了前途。
「喜歡到這些年每天都會關注德國的天氣,卻從來不敢向我問起他半句。
「你最初之所以輕易答應和我假結婚,就是因爲知道自己不會再喜歡上別人了,所以和誰領證都無所謂,不是嗎?」
陸斐之眼尾一片緋紅,掐着我肩膀的手不自覺用力。
「你放開!」我喫痛用力掙扎,但沒有用,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
「你們當局者迷,不敢猜對方的心意,可當初我就坐在你們後面,我怎麼會看不清楚?
「顧叢知道我騙他了對吧?但他不敢想我爲什麼只騙他,又爲什麼會對他提防至此——因爲你喜歡他啊!
「我也希望然然早點好,除了你,應該沒人比我更希望她快點好起來了,多養一個小孩對我來說多容易的事啊,可她的病就是遲遲不見好轉——你知道顧叢告訴我他要回國的時候,我有多恐懼嗎?」
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
「所以阿念,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爲什麼然然偏偏得的是心臟病,爲什麼顧叢剛好又是心外科呢?
「他又爲什麼不能永遠待在國外不要回來……」
忽然,陸斐之被人從身後揪着衣領狠狠甩開,臉上還捱了一拳!
「你怎麼在這!」
陸斐看清來人後,臉色一冷,轉頭就要和顧叢扭打在一起。
我來不及震驚顧叢的出現,下意識擋在他面前。
顧叢的手是要治病救人的。
如果受傷甚至再也拿不起手術刀,會有不知道多少像然然一樣的患者失去救治的希望。
陸斐之愣愣地看着我。
過了很久,他自嘲一笑。
「你看,阿念,我怎麼敢讓你來京城,怎麼敢讓你見到他呢。
「你和他才重逢不到一個月,我就已經一敗塗地。」

-23-
「你怎麼會在這……」
顧叢像是一路從醫院跑回來的,剛出現時氣還沒喘勻,這麼冷的天額角還有汗意。
他深呼吸兩下,指着我走廊另一端的門:「這是我家。」
我不太相信有這麼巧。
直到顧叢當着我的面,用指紋打開了對面的門。
……
這棟樓一層就兩戶。
我看着門內和我租的那間一模一樣的沙發,沉默了。
怪不得。
看房的時候就覺得怎麼這麼巧,窗簾地毯家裝都是我喜歡的顏色,而另一間臥室還是配備齊全的兒童房。
顧叢摸了摸鼻子。
「那個我說這是巧合你信嗎?
「這兩套房確實是我一起買的。
「我想着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的,不如租出去賺點租金。
「沒想到剛好租給你了……真挺巧的。」
……
不知道爲什麼,胸腔裏悶悶的,眼睛也有點脹。
其實剛剛陸斐之說得也不全對。
我確實喜歡顧叢。
十六歲的那場雨後來在我心裏下了很久很久。
但畢業後,除了剛到南城的時候,我偶爾會發呆,會想起和顧叢有關的一切,會忍不住刷德國留子的視頻。
後面,尤其是半年後,我已經慢慢地很少再想起顧叢了。
因爲沒有時間發呆。
也因爲,我比誰都清楚,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的夢早就醒了。
八年過去,再想到顧叢的名字,我心裏基本只剩下一點淺淺的、風吹湖面般的遺憾。
甚至後來在醫院遇到顧叢,看到他已經成爲醫術卓絕、受人尊敬的醫生時,便連那點無關緊要的遺憾也沒有了。
明明,我真的放下了。
明明我真的已經快要徹底忘記顧叢了。
可偏偏。
八年後的今天。
顧叢又一次一次向我走來。
……
「真的。」顧叢怕我不信,「我最近在搞一個投資,需要現金流,專門讓老趙幫我出租房子的。」
他垂下眼簾。
「你要是因爲不想見到我,我也可以搬到別的地方去……」
我忽然覺得顧叢像是我大學時遇到的那隻很喜歡我的流浪貓。
它總是叼着一口吃的或是一朵花,蹲在我回學校的路上。
見我離開,它也不叫也不纏人,就禮貌地不遠不近地跟在我一米外,一路跟我到宿舍,才轉身跑開……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
「沒有,我信你。」
說着,我想起另一件事。
「你之前預繳到診療卡里的錢還剩八萬二千九百塊錢。
「我手裏還有一點錢,等退款到賬後,我一起轉十萬給你先。」
「不用急,我又不……」
顧叢說到一半纔想起剛剛說了什麼,剩下半截話就這麼卡在喉嚨裏。
我終於沒忍住彎起嘴角。
「……」
顧叢揚了揚眉。
「對了安念,剛剛陸斐之最後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一敗塗地什麼的?」
「……」我眼觀鼻鼻觀心,「我也不清楚,他亂說的吧。」
「這樣啊。」顧叢低笑一聲。
有點奇怪,他居然沒有追問下去。
「好了,你早點安頓休息吧。
「至於陸斐之,我給他找了一點事情做,他最近應該沒空再來糾纏你了。」

-24-
第二天一早。
我剛準備出門買東西,沒想到撞見顧叢晨跑回來。
他像是知道我想問什麼。
「我休假了。
「今天休到大年初二,春節期間人手不夠,我被安排到春節輪崗。」
我點點頭。
顧叢把手裏的袋子遞給我。
「這是我們小區外面那條街最好喫的小籠包,我不小心買多了一點,你和然然試一下吧。」
透明的袋子裏裝着三個種類四人分量的早餐。
我抿了抿脣,還沒開口,電梯「叮」一聲開了。
陸及單手拎着書包迫不及待衝出來。
「顧醫生?」他差點沒剎住車撞到顧叢身上。
他眼珠子在我們身上轉了兩圈,好像明白了什麼。
不過他什麼也沒提。
「好香啊,這不是去年火的要排很久的那家包子嗎?
「安阿姨我能在你這喫早餐嗎?早上出門沒來得及。」
我接過顧叢手裏的袋子。
「你們倆一起進來吧,正好然然剛起牀。」
然然見到他們特別開心。
她昨天出院的時候顧叢和趙醫生一天都有手術,只來得及跟秦醫生道別。
昨晚到家還在唸叨着,沒想到今早就見到了。
陸及知道顧叢就住在對門後,人就跟掛在顧叢身後似的。
「顧醫生,我寒假能借住你家半個月嗎?
「我可以付租金,我還可以做家務,洗衣做飯擦窗掃地我都會的!
「我也絕對不會打擾你,就晚上回來洗澡睡覺,有個小牀就行。」
顧叢睨了他一眼:「你小叔……」
陸及立馬眉眼一耷拉,看起來很可憐:「現在小叔連我都防着,奶奶這幾天已經打算把我送去南方過幾年再回來了。」
顧叢沉吟片刻,同意了。
「家裏剛好還有個小房間空着的,你直接搬進來吧。」
喫完早餐顧叢帶我們進他家轉了轉。
他那邊的戶型比我們這邊要大些,房間也多一個。
他也是幾個月前回國工作才搬進來的,如他所言,有間屋子裏面除了一張牀和衣櫃,其他什麼都沒有。
下午我和顧叢帶兩個小孩去了附近的商圈,準備採買些生活用品,以及給陸及的房間定一套桌椅。
一路上然然和陸及湊在一塊嘰嘰喳喳討論起要怎麼佈置房間。
我發現陸及只有在然然面前像個六歲的小孩。
之前病房裏另外兩個小孩想和他一起玩彈珠玩手機遊戲,他看都懶得看一眼。
但他能和然然因爲選哪個圖案的書桌和牀單嘰嘰咕咕半天。
陸及本來選了一個灰色蠶絲的四件套。
然然一看,顯然是覺得醜極了,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
最後委婉地說,上面一個漂亮圖案都沒有。
陸及於是不捨地放下灰色蠶絲,隨手指了個灰太狼圖案的全棉兒童牀單,問然然怎麼樣。
誰知然然眼圈忽然紅了。
我連忙解釋道。
「她有兩隻兔子玩偶,昨天就說想送你一隻。
「你要是買灰太狼的牀單,她怕她的兔子被喫了。」
陸及撓了撓耳朵。
「可是這隻狼是喫羊的……」
話沒說完,看到然然淚汪汪的表情,他立馬改口。
「我忽然覺得還是那個胡蘿蔔圖案的牀單好看一點。」

-25-
最後從超市裏出來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後備箱被塞得滿滿當當。
陸及的桌子要明天才能到。
顧叢提議在外面簡單喫一餐,喫完順便送陸及回家。
然後他開了一個小時的車,七拐八拐找到一家位置極其隱祕的私房菜。
「然然剛做完手術,很多東西還不能喫,這家口味清淡,煲湯的食材火候也好,你們嚐嚐。」
……
等送完陸及回到小區,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抱着然然下車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汗毛豎起。
我猛地回頭。
顧叢立馬察覺我的不對:「怎麼了?」
過了很久,地下停車場依舊靜悄悄的。
「沒事,可能是我的錯覺。」
坐電梯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個人。
算算時間,四年了,也差不多到時間了。

-26-
第二天陸及一次性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搬到顧叢家裏來了。
還是他奶奶,陸家那位呼風喚雨幾十年的老太太親自送他來的。
她應該是從哪聽說了顧叢和陸斐之不和的消息,想趁機和顧叢以及顧家拉近關係。
不過顧叢始終態度淡淡的,說他只是和陸及比較投緣,其他的他不懂也不參與。
老太太也不介意,轉頭招呼着用人搬東西。
剛好昨天定製的傢俱到了,顧叢的房子進進出出直到下午才安靜下來。
陸及和然然在客廳裏看動畫片。
看的是喜羊羊與灰太狼。
陸及給然然播了一集後,她立馬就迷上了,坐在電視機前都不肯走。
下午爲了然然的視力着想,我只能在她戀戀不捨的眼神裏把電視關了。
還好陸及帶了一盒橡皮泥來,和她一起做手工,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我在旁邊的餐桌一邊看着他們玩耍,一邊敲電腦。
然然的身體至少要休養半年,剛好可以九月開始上學。
科技公司的老闆人很好,面試時聽說我的情況後允許我這幾個月先在家辦公,有事線上溝通。
下午四點,我剛敲完最後一串代碼,準備出門買菜時,門口剛好傳來敲門聲。
「安念,我可以來你家蹭飯嗎?」
顧叢拎着一大袋新鮮食材站在門外,雙目熠熠。
「陸及不在,就我一個人,家裏好冷清,開火也不方便。」
……
我側身讓顧叢進。
顧叢救瞭然然,又幫了我那麼多,我就是連着給他做幾年飯也沒問題。
「我定了半個月的食材,之後每天早上會按時送來。
「這段時間你和然然沒什麼事就別出門了。」他表情嚴肅起來。
「我問過物業了,他們說昨晚確實有個可疑人員進入小區停車場。」
他拿出手機監控畫面,上面是一個有點駝背,後腦勺有一道刀疤的男人。
「你認識他嗎?」
果然。
我回頭看了眼正在專心玩耍的然然。
壓低聲音。
「他是陳茂,我姐夫。
「也就是然然的親生父親。
「他最近剛出獄。」
顧叢愣了下,問:「需要報警嗎?」
「暫時沒事,我會小心的。」
「那你們最近出門和我說一聲,我開車送你們。」

-27-
顧叢說是來蹭飯的,進來後人卻直接往廚房走。
「有些食材比較難處理,還是我來吧。
「你幫我洗一下番茄。」
顧叢帶的食材看起來都很貴,有幾個我甚至見都沒見過。
看來留學生活確實很鍛鍊人。
高中的時候顧叢可是連大米和糯米都分不清。
現在刀工熟練,舉止從容,切菜像藝術一樣。
把洗好的番茄遞給顧叢時,我們的手挨在一起。
他的手骨節分明十分好看。
而我的手在他的襯托下顯得更粗糙了。
我下意識要飛快縮回來。
顧叢更快握住了我的手。
熱氣一下往臉上湧,我急了:「然然他們在客廳呢!」
顧叢聽話放開了。
「安念。」
他聲音很低。
「這些年你過得是不是很不好。
「對不起,我去了南城那麼多次,卻什麼都不知道。」
「還好。」我搖搖頭。
「就是忽然變成了自己一個人,不太習慣。」
高中畢業的時候家裏欠下賭債,屋子被人砸得粉碎,姐姐騙我說一起去南方躲債,結果她把我送去南方,自己卻只是和陳茂搬去了附近的一個小縣城。
我才知道躲不掉的,她騙我,她根本沒想走。
「是你那個姐夫欠的嗎?
「他最後爲什麼被判刑?」
「是。」
我沒什麼表情,簡短概括:「催債的上門,推倒我姐姐,導致她大出血難產而死。
「他提着刀去找人拼命,致三人受傷。」
顧叢默了默。
「他這次出現是想要回然然的撫養權嗎?」
「應該是。
「不過我不會把然然給他的。
「姐姐臨走前說,以後我和然然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28-
後來一直到過年前,顧叢每天都會跑來蹭飯。
午飯和晚飯之間的時間,顧叢要麼待在客廳陪兩個小朋友玩,要麼坐在我對面看文獻查資料。
臘月二十七這天,我和顧叢帶然然和陸及去了趟集市,買了很多年貨。
然然負責指揮我們三個幹活。
滿滿幾袋窗花、福字、掛飾,她說貼哪就貼哪。
貼完了這個屋,還有顧叢那個屋子……

-29-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顧叢開車回了顧家老宅,這一去估計初二纔回來了。
第二天下午,陸家的人也來了。
上次見過的那位老太太發現顧叢不在,陸及也不在顧叢家裏,而是我這後,皺着眉在屋子裏來回打量,然然禮貌問候了兩次「奶奶好」,她完全當沒聽到。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安小姐,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也不喜歡浪費時間,有些話可能不好聽,但希望你能聽進去,畢竟也是爲了你好。
「我孃家有個侄女,和小顧年紀相當,人長得漂亮,還是常春藤名校畢業的法律系高材生,和小顧是再相配不過的。
「我看得出來,小顧和你應當是有些牽扯。
「但我們做長輩的,即便做回壞人,也必須爲小輩的將來做打算。
「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都是很重視家風的,更不能有任何醜聞。
「且不說你的家庭背景,單單說你還帶了個拖油瓶——當然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年輕不懂事,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
「你想多了。」我打斷她。「沒有人打算跟你解釋這些。」
我本來只想隨便應付一下這個莫名其妙的老太。
但她太過分了,當着一個孩子的面這麼說!
「第一,我的女兒不是拖油瓶,她比任何人都重要。第二,我和顧叢怎樣也輪不到你來管,你連自己的兒子兒媳都管不好,這手未免伸得太長了吧?
「另外,你們陸家幾房這些年的醜聞難道還少嗎?
「我的家庭出身再差,起碼沒有一個甘願給人當妾的姑媽,你說是吧?」
「你!」老太太勃然大怒。
大概是從來沒人敢這麼和她說話,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我:「還有沒有教養了!這就是你跟長輩說話的態度嗎!」
一直沒說話的陸及忽然開口:「奶奶,你對顧叔叔的關心,他已經全都知道了。」
他亮出手機屏幕,上面顯示着正在通話中。
「顧叔叔想必會親自感謝你的。」
陸及露出幾顆虎牙禮貌地笑着,說出口的話卻讓老太太臉都青了。
「喫裏扒外的東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陸!
「果然我和司霆一直不喜歡你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也可以不姓陸呀。」
陸及無所謂道:「姓安怎麼樣?安及,還挺好聽的。」
我看老太太氣得手抖哆嗦了,怕把人氣壞,趕緊讓門口的司機把人接走。

-30-
鬧成這樣,陸及自然是不回去過年了。
我問他什麼時候給顧叢打電話的。
「安然喊她兩次奶奶,她竟然理都不理!
「她最近特想巴結顧醫生,所以就應該直接打電話給他,讓他去處理。」
「還挺會告狀。」
好在然然沒受到什麼傷害。
這會兒她正一邊好奇地聽我們講話,一邊捏桌上剛揉好的麪糰玩。
然然有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習慣,就是她把自己人和陌生人分得很清楚,無關緊要的人說的話她完全不會放在心上。
尤其知道陸及不用回陸家後,小姑娘已經快樂得要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剛剛的插曲早被她拋在腦後。
……
門鈴再次響起時,我還以爲是陸家老太太去而復返。
我和陸及面面相覷,半秒後,他飛快撥通了顧叢的電話。
沒想到,鈴聲卻從門口傳來。
一打開門,顧叢肩披風雪站在門外。
……
我和然然從沒過過這麼熱鬧的除夕。
兩個小朋友早早地洗完澡,換上紅色的新衣服,一人扎兩個小鬏鬏,可愛得像年畫裏的娃娃一樣。
在陸及臭着臉要扯掉鬏鬏之前,我用手機對着他們連按了半小時快門。
年夜飯是我和顧叢一起做的,加上餃子剛好八個菜。
沒想到等我從廚房一出來,然然頭上的鬏鬏從兩個裂變成了十幾個,一個個跟沖天炮似的,她自己手舞足蹈美滋滋的,陸及已經快笑彎了腰。
他給然然錄了一段視頻,然後滿意地摸摸她的腦袋。
「等你長大了放給你看。」
這頓年夜飯喫了很久,春晚開始時我們纔剛剛收拾好一切坐下來。
陸及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副飛行棋,四個人玩剛剛好。
然然學會後,每次都迫不及待等着丟骰子。
而且她手氣特別好,一個晚上顧叢和陸及的棋子分別被她遣返回基地九次和七次……
……
等夜晚安靜下來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
然然說着要守歲,但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
把她抱回房間後,我第三次開口催顧叢回顧家老宅。
顧叢笑得無奈,「我真的跟我父母商量好了,中午在老宅過年,晚上我要回這兒。
「陸及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已經開車在路上了,不是臨時趕過來的。
「你非要趕我回去的話,那你得親自和我母親說,正好她還沒見過你……」
他調出他母親的視頻電話,作勢要撥出去。
我一着急,脫口而出,「我們見過的!」
短暫的安靜後,我迎着顧叢疑惑的目光,緩緩重複了一遍。
「我見過你的母親。ŧŭ⁴
「早在八年前,就見過了。」
畢業典禮的前幾天,很俗套的劇情,雖然那位打扮貴氣的夫人語氣很溫和,但和今天下午陸家老太太表達的核心思想是一個意思。
我其實很能理解。
一想到然然未來要是被一個一無所有的黃毛騙走,甚至心甘情願你爲他放棄前途……我現在就想把看見的黃毛都打一頓。
顧叢凝着臉思索片刻後,肯定地說道:「可是八年前高考那年,我母親正在國外考察,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整年她連中秋春節和我父親生日都沒回來過。」
我愣了愣。
「可能她是悄悄瞞着你們回來的?畢竟事關你的前途。
「她怕我答應你後,你真的放棄出國留學……」
「等等——
「我並沒有和我母親提過……」
說到一半,他忽然反應過來。
「陸、斐、之!」
他氣笑了。
「——從頭到尾只有他知道我要和你表白的事,也只有他知道家裏本來是安排我出國留學的!」
怕我不信,他直接撥出了剛剛那通視頻電話。
我和對面的人都蒙了。
不過他母親很快反應過來,笑着問我是不是顧叢高三那個同桌,還熱情地邀請我到家裏喫飯。
她的聲音很溫柔,一身的優雅貴氣是八年前那個容貌有幾分相似的「顧叢母親」穿戴再華麗也裝不出來的。
我也沒想到,陸斐之這麼早心思就這麼深了……
弄清楚事情後,顧叢除了怒氣,眼底還有一絲受傷。
他以爲最好的兄弟,原來在這麼早就開始了背叛。
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畢竟我之前也和陸斐之是朋友。
半晌,他問我。
「要是沒有這件事……你會拒絕我嗎?」
我想了想。
「會。」
「爲什麼?」顧叢比我高很多,垂着眼瞼看我時,光打在他睫毛上,看着有點執拗,又有點委屈。
「——明明你也喜歡我。」

我卡了一下殼。
「誰、誰說的。」
顧叢點開通話記錄。
「那天,我不小心聽到你和陸斐之的對話了。」
?!
原來那個電話是顧叢打的?!
我當時看到陌生號碼想掛斷,但門鈴同時響起,我忙亂間不小心按成了接通……
一想到那些話都被顧叢聽到了,我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顧叢簡單一抬手,再次擋住我的退路。
「能和我說說嗎?」
他的聲音倒是和動作截然不同的溫柔。
「是因爲家裏的債務嗎?還是因爲你那個姐夫?
「或者是不是我當時說的話,給你壓力了?
「如果是因爲我們家,你放心,我爸媽人都很好相處的。」
過了很久,我終於緩緩開口。
「是因爲會失去。」
而那些貧窮、異地、差距、債務、家庭等等,每一個都是原因。
它們就像是木船底部的窟窿。
而等哪一天小船翻沉,墜入海里,我的生活大概會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過去。
「顧叢,你知道我見過最相愛的人是誰嗎?
「你應該想不到,是曾經的我的姐姐和姐夫。」
姐姐是家裏最大的孩子,比我大整整十二歲。
她天生髮育不全,一邊小腿只有半截,親生父母不停壓榨她卻從不帶她去醫院。
直到她十七歲遇到陳茂。
他原來是街頭的小混混,對姐姐一見鍾情後,便不再混日子,他去廠子裏給人扛貨,扛了整整半年,給姐姐配了第一副假肢。
他每天很早起來,把一天三頓飯給姐姐煮好,放在鍋裏熱着,然後出去幹活,一百多斤的水泥,每天扛上千趟,一趟兩毛錢,一個月掙六七千塊錢,一分不少全部給姐姐。
每天晚上十點他纔回來,路上買完菜他一定會給姐姐買一盒鮮牛奶,而姐姐會在屋外一邊做手工一邊等他,回來後他幫姐姐熱牛奶、洗腳、吹頭髮,姐姐幫他捶背按肩膀……從我六歲到十六歲,十年如一日。
那時候我還沒有喜歡的人,但我能想到天底下最好的愛情,莫過於如此。
十年後陳茂扛貨烙下一身病痛,被黑心老闆給辭退了,於是他和姐姐商量着用這十年攢下的五十萬做點生意。
可沒想到。
他信錯了人,五十萬全部被騙走。
知道追不回來後,他一下子就垮了。
對於一些人來說連買塊表都不夠的錢,卻能改變普通人的一生。
他不願意再出門,連講話也不願意,每天在家裏從早睡到晚,我和姐姐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就開始發怒大吼。
姐姐什麼也沒說,她一邊開始買早餐撐起這個家,一邊等他振作起來。
而這一等,就是八年。
中間第三年的時候,他終於走出家門,卻走進了賭場。
那些人一次次來家裏鬧,把家裏砸得稀巴爛。有時他也會悔恨,跪在姐姐面前扇自己耳光,但又一次次還會再犯。
整整八年,姐姐一直在等他回頭……可最後她直到死都沒有等到。
我不知道這些年他們倆心裏有沒有後悔過,但如果是我,我寧願一開始沒有遇到對方。
如果最後要失去,那我寧願從未開始。
落地窗外忽然綻放起煙花,樓下有人齊聲大喊着新年快樂。
零點了。
新的一年來臨了。
忽然,顧叢的指腹輕輕撫過我的眼角。
我愣愣地抬頭。
高中畢業剛知道顧叢喜歡我的時候,我其實更多的是慌亂,也覺得他應該是一時興起。
前段時間顧叢說他還是喜歡我的時候,我還是有些茫然,心底也不敢置信。
而此刻,也許是他指尖的溫度太溫暖、太真實,目光又太過專注。
我終於對他的喜歡有了實感。
彷彿十年前那個少年從高臺上走下來,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安念,是我不好,是我沒給你安全感。
「我只顧着自己的想法,卻從沒去考慮過你的顧慮。」
他低頭看着我,聲音像拂過湖面的風。
「沒關係,安念,我們慢慢來。
「只要你不討厭我,就好。」

-31-
初六那天,顧叢開車帶我和然然去參加了秦醫生的婚禮。
新郎是秦醫生的繼兄,兩人明明一直相愛,卻歷經坎坷,到如今才走到一起。
趙醫生過年回家相親遇到了很閤眼緣的姑娘,兩人對彼此都有好感,進展飛快,現在已經在一起了。
他牽着那姑娘專門跑到顧叢面前炫耀:「沒想到吧,師兄就是師兄,脫單還是比你快!」
顧叢哼了聲:「好好牽你的手,別再亂牽紅線就行。」
趙醫生頓時理不直氣不壯:「然然媽媽,那個,我這個人就是愛亂湊對,我之前說的那些你千萬別當真。」
他小聲嘀咕。
「還好將功贖罪了,不然我這罪孽可就大了。」
回到小區時,還沒駛入地下車庫,旁邊忽然衝出來一個人。
急剎車後我和顧叢心有餘悸地看着車子前面不足一米的陳茂。
「你不要命了嗎!!」
四年監獄生活讓陳茂滄桑了很多,臉頰和眼皮都往裏凹陷,顯得眼珠子往外突出。
「我和阿茹的孩子,你把我和阿茹的孩子還給我!」
他一直重複這句話,像是有些魔怔了,不管不顧就要往後門撲。
顧叢攔住他,回頭詢問我怎麼處理。
我一想到姐姐等了八年,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直到熄滅的樣子,就沒辦法原諒他。
尤其到最後,姐姐在手術室搶救時,他還在賭桌上!
要不是當時我剛好寒假去看姐姐了,恐怕她最後連個手術簽字的人都沒有。
「我不會把孩子給你的,姐姐最後的遺願是孩子由我撫養,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說着,剛好小區保安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
他們把陳茂帶走,表示一定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
還好車窗隔音很好,然然在車裏沒聽到。

-32-
再次見到陸斐之,是在一週後,也是在上訴離婚開庭前一天。
我下樓丟垃圾時,他正靠在十米外的樹幹抽菸。
整個人懨懨的,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的眼神很冷漠,一點都不符合他之前的人設。
但也許這纔是最真實的他。
注意到我,他站着沒動,隨手揮了揮手裏捲起來的一沓紙。
「離婚協議,要嗎?」
我慢慢走過去。
「你同意離婚了?」
陸斐之卻又收回手,把煙掐了,答非所問。
「你們都知道了對吧,高中畢業時那事?」雖然是問句,但他用的陳述語氣,「你已經見過顧叢爸媽了吧?
「前幾天陸司霆他媽去了趟顧家,想往顧叢牀上塞人。
「顧叢他爸媽說他已經有喜歡的對象了,還拿了你的照片給她看,說顧叢認定的就是顧家認定的。」
他語氣平靜,又像是有點惆悵。
「多通情達理的父母啊。
「要是在陸家,要是我爸媽,根本不可能有這種場面。
「我只有把陸家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纔有可能光明正大把你帶回家。」
我沒有接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也不介意,隨意說着:「顧叢下手真狠,爲了不讓我來找你,相當於斷了陸家一臂。」
「我之前還真以爲他醉心學術,其他什麼都不懂。」他嗤笑一聲。
「對了,除夕那天我來過,不過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
「我看到顧叢趕回來,看到你們一起過年,一起在窗前看煙花。
「我不擇手段,汲汲營營八年,卻還是比不過他。」
陸斐之手抬到一半,纔想起煙滅了,又懨懨地放下。
「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當初,沒有那句話,後來即便你見到顧叢,也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我應該相信你的,你那麼重感情又守承諾,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可我太害怕失去了……」
「沒有如果。」
我平靜地打斷他。
如果沒有聽到那句話,沒有發現這一切,我確實會一直矇在鼓裏。
我說過會一輩子負責,就一定會是一輩子。
但沒有意義了。
畢竟我們之間從頭到尾都是騙局和謊話。
「陸斐之,我們好聚好散吧。」
不管真心假意,陸斐之確實曾經幫助過我和然然。
如果他願意主動離婚,我也不想明天上法庭鬧得太難看。
陸斐之一直低着頭。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應了一句。
「好。」

-33-
日子一天天過。
年過完了,寒假過完了,我和陸斐之也離婚了。
顧叢最近很忙,經常加班到很晚。
我每天晚餐便多做一份,留着給他當宵夜。
他定的食材說是半個月,但到了時間後又說有半個月。
說他也不聽,反而抬手掐我的臉。
「終於胖了一點。」
過完寒假的陸及賴在顧叢家裏就沒再離開。
他還轉學到附近的一個小學來了。
然後三天兩頭裝病找藉口不去學校。
我和顧叢要揍他。
他哀號:「一加一有什麼好學的!還不如在家陪然然玩!」
我和顧叢充耳不聞,只一味胖揍,揍完押着送去學校。
晚上睡覺時,然然忽然跟我說。
「媽媽,你和顧叔叔結婚吧。」
「爲什麼?」我很驚訝,沒想到她會提這些。
「顧叔叔很好,然然喜歡他。
「而且,然然知道媽媽也喜歡顧叔叔。
「媽媽和顧叔叔在一起時很開心。
「然然希望媽媽開心。」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
「可是,有一天不開心了怎麼辦?」
然然毫不猶豫:「那就分開呀。」
Ṫũ̂ₜ我愣了一下。

-34-
春天到來時,京城的雪融化了。
顧叢最近不用加班了,答應然然週末帶她去放風箏。
於是然然和陸及幾天前就開始忙活。
因爲想要自己做風箏。
他們折騰了好幾天,最後做出來一隻像撲棱蛾子的蝴蝶風箏。
然然本來很喜歡。
但飛到天上後她自己也越看越像飛蛾,尤其是跟別的風箏一比……
最後顧叢帶着陸及去買風箏,我和然然在草坪曬太陽等他們。
可是,我們在原地等了很久。
還是不見他們回來。
我打電話給顧叢,冰冷的機械音提示已關機。
心裏愈發慌亂,像是有什麼事情發生。
下一秒剛好陸及的電話打來。
接通後,陸及哇哇大哭。
「安阿姨,我們想先回家拿件衣服再去買風箏的。
「但是剛到小區前面的街道,有個頭上有疤的男的攔住我們的車。
「顧醫生下車和他爭執的時候,被一輛失控的車撞了。
「嗚嗚流了好多血,安阿姨你快來吧,顧醫生他已經……嗚嗚嗚……」

-3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二院的。
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陸及在醫院外面等我們。
見我們來,他很快領我們到一間手術室門口。
陸及表情嚴肅:「安阿姨,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然然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我胳膊有點脫力,陸及從我手裏接過然然,帶到角落的椅子上哄了哄她。
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然然很快止住了眼淚。
我茫然地站在手術室外面,幾乎沒有思考能力。
幾個畫面在我眼前不斷浮現。
一會兒是兩個小時前顧叢離開前笑着和我說:「等我回來。」
一會兒是除夕那天,顧叢溫柔地說:「沒關係,安念,我們慢慢來。」
一會兒是幾個月前輸液室裏,顧叢平靜的聲音:「我今年二十七歲,再等八年三十五,還行,也不算特別老。」
……
最後,是八年前禮堂裏,顧叢紅着耳尖問我:「安念,你大學想去哪個城市,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
……
原來八年這麼漫長,又這麼短暫。
等了很久,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
我看着護士推出來的病牀,遲遲不敢走過去。
直到身側傳來一聲帶着疑惑的聲音。
「安念?」
我驀地回頭。
剛摘下口罩的顧叢臉色一變。
「怎麼了哭成這樣?遇到什麼事了嗎?」
我呆呆地看着他,又回頭看了看帶着然然磨磨蹭蹭走過來的陸及。
視線在他倆身上來回轉,腦子還有點搞不清狀況。
但顧叢馬上就明白了。
他拎起陸及就是一頓揍。
「讓你給安念打個電話報平安,你幹了什麼……」
忽然,顧叢僵在原地。
我抬手緊緊抱住了他,淚Ťůₚ如雨下。
幸好他沒事。
幸好還來得及。

-36-
顧叢說,他們下午確實遇到陳茂了,也確實有輛車失控撞過來。
但他只是擦破點皮。
陳茂嚴重一點,折了一條腿。
他們本來想直接把他送到醫院就來找我們。
沒想到剛到醫院,碰到一個患者急需手術搶救。
顧叢就讓陸及打電話說一聲。
沒想到陸及來了這麼一出。
我狼狽地抹掉一臉的眼淚。
顧叢又狠狠瞪了陸及一眼。
轉頭放輕了聲音。
「本來怕你擔心,沒想跟你說這件事的,也怪我。
「以後發生什麼都第一時間告訴你好不好?
「然後我晚點再把那小子收拾一頓。」
陸及撇了撇嘴。
「算了。」
我終於擦乾眼淚,悶悶地應了一聲。
「你沒事就好。」
顧叢像是有話想說,但遠處剛好有人在叫他。
「你先去我辦公室等,我一會兒帶你們回家。」

-37-
我單獨去了趟陳茂的病房。
他一隻腳打着厚重的石膏,頹然地躺在病牀上,頭髮半白,鬍子拉碴,不到四十的年紀看起來像有五六十歲。
「醫藥費我幫你繳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
「另外,我在隔壁城市給你找了個清閒的保安工作,養好傷你就過去吧。
「別再來這邊了。
「然然現在過得很好,我是絕對不可能把撫養權給你的。
「還是說,你想讓她跟着一個賭徒,以後朝不保夕,每天提心吊膽怕有人上門討債?」
「不是,我、我就是想看看她。」
他訥訥地張了張口,紅了眼睛。
「是我對不起阿茹……是我對不起他們母女……」
「你要是爲了然然好,就聽我的安排,好好在那邊上班。
「如果然然長大後有一天問起她的親生父母,我會告訴她實話。
「希望在那之前,你起碼能讓她擁有一個體面的,像個人樣的親生父親。」
轉身離開時,身後傳來壓抑的悔恨的哭聲。
這悔恨也許是真心的。
可它真的來得太遲了。

-38-
這一天好像發生了很多事,也好像過去了很久。
但經過醫院透明的長廊時,我才發現外面還出着大太陽。
然然在走廊的另一頭和秦醫生玩耍。
陸及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我身邊,老氣橫秋的。
「太陽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下山了,春天再長也會過去的。
「既然喜歡,就別有那麼多顧慮。
「您懂我意思吧?」
他齜牙咧嘴地揉了揉臀部。
「別讓我白捱了這頓揍。」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繼續說着,眼裏帶着幾分認真,以及我看不懂的情緒。
「也別等有一天真的失去了,再追悔莫及。」

-39-
一轉頭,顧叢剛巧出現在視線裏。
陸及看到他,撒腿就跑去找然然玩了。
春日暖洋洋的光溢滿長廊。
顧叢大步走來。
「陳茂沒有攻擊你吧?」
他有些焦急,下意識握住我的肩膀。
「我沒事。」
顧叢鬆了口氣。
他剛要收回手。
下一秒,卻被我飛快握住。
「風箏還沒買對吧?」
顧叢卡了下殼:「啊、啊對。」
「明天我們一起去給然然挑個新的風箏吧。」
顧叢盯着自己的手。
幾秒後耳尖悄悄紅了。
不過表面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現在咱們先回家。」
「好,走吧——」
別浪費每一個春天。
也別害怕凋零。
顧叢番外

-1-
安念後來問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記得第一次見她的場景。
當時我正在被一羣校領導輪番批鬥。
教導主任的口水快要噴到我臉上了。
我不動聲色後退一步。
「學校就是要鍛鍊學生喫苦耐勞的能力!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今後的人生有雨怎麼辦!」
我左耳進右耳出。
隨意掃了一眼主席臺下。
忽然視線頓在某處。
幾十米外的操場邊上,有個單薄的身影。
很奇怪,那天的霧有點大,加上下着毛毛雨,其實應該是看不清那麼遠的。
但我就是莫名看清了她的樣子。
她肩膀很薄,髮絲睫毛上裹了一層細膩的晶瑩的水珠,整個人顯得毛茸茸的。
她歪着腦袋好奇地看着我捱罵。
大約是太專心了,過了兩分鐘,她才遲鈍地注意到我的視線。
然後,她一邊假裝不經意這看看那看看,一邊慢騰騰地往教學樓挪。
「現在所有學生都走完了,你就說怎麼辦吧!啊?!」
……
沒走完。
還有一個笨蛋。
……
可後來我很長時間沒再遇到她。
按照她站的位置,我猜測應該也是高一新生。
無論是再次站上主席臺,還是經過別的班門口,我都會下意識尋找那個身影。
但很奇怪,就是怎麼也找不到。
我找了她太久,久到我甚至都要懷疑那天是我的幻覺了。
直到高一下學期重新分班。
我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她忽然就這麼走進我視線裏。
明明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一刻卻像是久別重逢,失而復得。
我在四十幾人的吵鬧的新班級裏沒出息地紅了眼睛。

-2-
安念又問我,爲什麼忽然要回國。
我想了想。
好像是那天,柏林忽然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我沒帶傘,在街頭被淋成了落湯雞。
那一刻忽然就覺得,這鬼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天天下雨,天天下雨。
下得人心煩氣躁。
還是京城好。
我忽然無比懷念它乾燥的天氣,以及比柏林溫柔一萬倍的毛毛細雨。
於是第二天我就申請辭職,坐上了回國的飛機。
當時我也沒想到,兩個月後就在醫院遇到了安念。
我曾經在腦海裏預演過千萬遍,和她重逢的場景。
是該冷靜地說一聲好久不見,還是故作瀟灑離開。
沒想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甚至不敢呼吸。
生怕她被風吹走了。
怎麼會瘦了那麼多……
她的肩膀變得更薄了,彷彿再多一粒沙就能把她壓垮。
她抱着孩子回頭,脆弱又無助地站在那裏,眼睛裏帶着淚意。
當時我倉促移開視線,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

-3-
後來那天陸及把人嚇了一通的時候,我真的很生氣。
一想到安念站在手術室外淚流滿面,像是重逢那天那樣孤獨茫然又無助的樣子。
晚上回到家沒忍住又把他揍了一頓。
他一邊躲一邊罵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切。
我和安唸的事,我們自己慢慢來就好了,我又不着急。
他把我老婆嚇成那樣,他還有理了?
臭小子捂着屁股,咬牙切齒。
「好好好!有我在,你別想進安家的大門了!」
我氣笑了。
「你這一週,沒寫完作業之前都不許去隔壁找然然玩!」
陸斐之番外

-1-
顧叢來質問我的時候,眼裏憤怒又失望。
他臨走之前最後問了一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變?
可我沒變啊。
我一直就是這樣。
他估計還不知道,我們七歲時第一次見面,其實也是我精心算計。
我媽本來在陸家就沒什麼地位,她去世後,便連用人也敢欺凌我毆打我。
我若不巴結着這位顧家的小少爺,引起我爸幾分注意,我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一直就是這樣啊,費盡心機,不擇手段。
哪有變?
他也不想想。
在陸家那種腌臢之地長大的,能有什麼好人?

-2-
第一次注意到安念,也是因爲顧叢。
之前我只知道她家在賣早餐,很多同學圖方便早上會讓她幫忙帶。
我沒想到顧叢也加入了。
顧家的廚師難道辭職了不成?
他竟然連着喫了一個月糯米雞。
甚至還買雙份要我也喫。
終於,我問他爲什麼只喫這個。
他一邊挑掉香菇,一邊隨口:「因爲這個最貴。」
啊~
原來是這樣。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後,顧叢面色窘迫地讓我保密。
我一邊笑着答應,一邊對安念起了興趣。

-3-
最開始我只是對安念有點好奇。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女生能讓顧叢這麼着迷。
剛好安念就坐在我斜前方。
我每次一抬頭,就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的脖頸潔白纖細,肩膀十分單薄,薄到像是單手就可以捏碎她的肩胛骨。
很少人知道,我其實特別喜歡小動物。
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它們足夠弱小,沒有任何威脅。
而在安念身上,我竟然看到了這樣一種共性。
無害的、脆弱的、可以掌控的……
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安唸的那天,我同時發現了一個糟糕的事情。
她向來很少在課堂上東張西望的。
可只要是顧叢被點名回答問題,她就會飛快抬頭看他一眼。
她大概以爲只要足夠快,只要融入人羣, 就沒有人能發現。

-4-
後來如我所願, 他們分開了。
但安念並沒我想象中的好接近。
她很警惕。
別人靠近一步,她立馬就會跑掉。
我用了四年的時間,才和她成爲普通朋友。
然後又用了三年, 成爲她信任的好朋友。
一開始我並不着急。
又沒有別的情敵, 慢慢培養感情就好。
直到安然生病, 二十幾萬,她竟然連借錢都不好意思找我借太多……先找別人借了最後纔來找我……
我意識到不能再這麼溫水煮青蛙了。
所以後來我騙她結婚。
她答應了。
我以爲我們時間還長, 總能日久生情的。
沒想到, 她發現了我喜歡她的事。
一下子,一切又退回到起點。

-5-
安念不肯見我的那段時間, 我才發現我對她的執念已經那麼深了。
從小我什麼都沒有,看上什麼都要自己又爭又搶。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人。
只要最後能達成目的,冒些風險,用些手段又如何?
你看,起碼, 安念沒再離開我了, 還說會和我在一起一輩子,不是嗎?
我那天真的很高興。
直到晚上顧叢跟我說。
他回國了。
我費盡心機得到她, 又因爲費盡心機,擔心失去。
我好像在顧叢面前永遠抬不起頭,甚至開始厭惡聽到顧叢的名字。
尤其是第二天安然的主治醫生跟我說, 京城回來了一位專家, 叫顧叢, 說安然情況很不好, 也許只有他能試一試的時候。
我心裏的厭惡到達頂峯。
「死了就死了, 省得她總是惦記。」

-6-
我和安唸的婚姻維持了二百二十九天。
從第二百三十天開始, 我眼睜睜看着, 她想盡了辦法要離開我。
又過了七十七天,她如願離開了我。
其實還是有機會的,甚至我原本也是那麼打算的。
比如我可以先用離婚穩住她, 然後把她帶到國外, 把她關起來,這樣她就沒辦法離開了。
但那天,她面帶疲憊地對我說, 「陸斐之, 我們好聚好散吧。」
之前的七十七天裏, 她見到我時都是冰冷的、抗拒的、憤怒的。
這是這麼久以來, 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叫我名字。
於是我答應了。
「好。」

-7-
我四十歲那年, 陸及回了陸家。
是我叫他來的。
當時安然剛考上大學, 兩人也終於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陸家的其他人, 包括他的奶奶和我的親生父親,早就被我關進精神病院了。
這些年陸家就剩我和他。
於是我對他說,我要去國外定居了, 要把陸家交給他。
他愣了一下,說看不上。
他確實有狂妄的資本。
現在誰不知道,京城有兩個陸家。
「拿去當給安家的聘禮吧,這總不嫌多吧?」
他還是沒要, 擺擺手走了。
算了,反正陸家就剩我和他。
我死後,遺產也都是他的。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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