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宛鳴鳩

我是長寧公主和鄉野村夫的女兒。
七歲那年,得皇太后賜名。
她說我生來一場冤孽,所以爲我取名落冤。
我於宮中卑怯數載,囚己亦囚心。
可有人對我說,我應做那展翅在天上的鳥兒,自由翱翔。
所以後來,我爲自己,也爲他,勇敢了一次。

鮮衣怒馬少年郎 X 敏感細膩小郡主(雙向奔赴/愛的救贖)

-1-
我是長寧公主的女兒,也是她最大的恥辱。
這是皇室的祕密。
十五年前,大魏最尊貴的長寧公主瞞着帝后,帶着幾個侍衛宮女偷偷南下,只爲親看一眼江南新蓮。
遊園會上,長寧公主聞聽了御史中丞之子魏清的一首詞,蓮中白鷺飛,引得了從未離開京城的公主的興趣。
然而公主私自離京,卻遭逢意外。
途徑一官驛歇腳時,侍女不經意露出的金珠玉寶引了賊人注目,賊人自知對方或許身份不凡,於是劫掠錢財後,一不做二不休,便要殺人滅口。
不想當中手下爲了謀取更多利益,偷偷留下了長寧公主,他尋了道上專做買賣人口的牙婆,於是公主被賣至離京千里之外的荒遠深山裏的一處名爲陶莊的小村落。
小村落與世隔絕,更遑談受官府管轄,在那裏,妻子是買來的,女兒,則是拿來賣的。
公主年方十六,被賣給了陶莊裏一位年過四十的獨眼大漢。
金枝玉葉的公主就此落入無邊煉獄,她想逃,但獨眼大漢打斷了她的一雙腿,將她鎖在不見天日的地窖之中,她逃無可逃。
而我,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生的。
皇太后曾說,我生來就是一場冤孽。
所以後來,她爲自出生起就沒有名字的我,取了名,落冤。
幼時的我,是迷惘懵懂的,我出生在陶莊,一個愚昧、麻木、無可救藥的偏遠村落。
而自出生那刻,我就被定好了價格,長到十歲,便可和村裏其他同齡的女孩,一起被賣掉。
我是一件有價值的商品,這是我那個獨眼爹說的,他還說,買來我娘,旁的沒啥用,但長得好看,生了個好看的我,賣的錢也比旁人多。
每每從地窖出來後,他都會期盼,我娘能儘快給他生個兒子,這樣,他纔算後繼有人。
他不許我去地窖,但我其實,偷偷去過許多次。
我知道那個被鐵鏈鎖着的女人,是生我的孃親。
她蓬頭垢面,一身的衣裳早已發黴發臭,但藉着光,還是能看清,她有着一張極爲漂亮的臉蛋。
我看她時,她也盯着我看,只是她的眼神麻木又空洞,她不會說話,更不會對我笑。
那年我五歲,長於那樣的環境,我什麼都不懂,不懂她的絕望,更不懂她的無邊恨意。
我將從山裏摘來捨不得喫的野果子拿去地窖,因爲阿萍和我說,她的孃親喫了果子後,突然緊緊地將她抱在懷中,自她出生以來,她的孃親,從未抱過她。
小小的我,很羨慕阿萍。
自懂事起,從未有人抱過我,爹並不喜歡我,他常說,待我長到十歲,便不用再養我這個喫白食的了。
所以我歡歡喜喜又小心翼翼地抱着野果子進了地窖,以爲會等來孃親的懷抱,可沒想到,一直不言不語平靜的她將果子砸了個滿地,鐵鏈鎖着她的脖頸,我嚇得往後爬,可她不顧禁錮朝我爬來,瘦削的手緊緊掐住了我的脖頸。
她神態癲狂,發瘋般大喊:「去死,都給我去死。」
我掙脫不開,只能睜大雙眼,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於絕望中迸發出的刻骨恨意。
那一日,我那獨眼爹最後趕了回來,將我救了出去。
他帶我出地窖時,我咳嗽不停,淚流滿面,而他對着地窖口破口大罵:「瘋婦,老子定金都收了,你想斷老子財路。」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再去地窖,我常常做噩夢,夜裏驚醒時,我聽見院子裏,爹和阿萍的爹在喝酒。
「當初我就勸你別買這種女人,一看就不是尋常女子,這麼多年了,都還不安分。」
「你看我家那個,生了阿萍後,又乖乖給我生了兒子,磨了這麼些年,到底也是老實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爹猛灌了一口酒後,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若非你當初給我出主意,叫我騙她,生個孩子就放她走,再傲,也還不是給我生了個丫頭,就是可惜,拿這瘋女人沒辦法,死活不給我留個後。」
……
那晚的月亮高高懸在天上,我看見爹眼中的猙獰與憤恨,我縮在窗下,雖然什麼都不明白,但又似乎,明白了些。

-2-
後來的我,常常去阿萍家。
因爲阿萍的孃親變了,她說要教阿萍識字,我跟着阿萍,她也一併教我。
阿萍問她:「孃親,爹說我十歲就要被賣掉,識字到底有什麼用呢?」
阿萍娘摸着她的腦袋嘆氣:「孩子,娘沒用,護不住你,娘從前想,或許你一輩子什麼都不懂,也是件好事,但後來想想,若真是一輩子什麼都不懂,便連自己是誰,爲什麼而活都不會明白了,哪怕是痛,也好過永遠麻木。」
其實那時的我,仍然在想,阿萍是阿萍,我是我,爲什麼會不知道自己是誰呢。
直到一兩年後,我和阿萍都學了不少字,聽了不少阿萍娘講的故事,那些複雜的詞句我們記不住,但心底也模模糊糊有了些影子。
那些影子的道理我並不完全明白,但我發現,我開始有些討厭陶莊,討厭爹,也討厭自己。
那年我七歲了,時隔兩年,我揣着幾個山上摘來的野果子,再一次,偷偷去了地窖。
我把果子遠遠地放在地上,再一次對上她更加麻木絕望的目光,我垂下眼眸,空氣沉默許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幫你回家,好嗎?」
對面的人沒有任何動靜,似乎隔了很久很久,鐵鏈掙動的聲音傳來,我抬起頭,看見了她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爹和阿萍的爹醉倒在院子中,我抱着我的小包袱,往後山跑。
阿萍和她娘同我一起,早在兩年前,阿萍娘就已經開始計劃了,她痛苦掙扎許久後,還是想爲自己試一試,所以她教阿萍讀書識字,若她能成功逃離,也是她留給阿萍唯一的東西。
但兩年相處,母女情分早已割捨不掉,她決心要帶阿萍一起離開,阿萍把這個祕密告訴了我,我說,我知道後山有一條很險的小路,那是從前摘果子時無意發現的。
而我的包袱裏,有一件血衣,那是在地窖裏,我脫了貼身衣服,她咬破手指寫下的。
她斷了腿,我帶不走她。
我說,我一定會替她送到京城,那個我從不曾聽過的地方。
輾轉數日,我們奔逃在連綿的深山中,餓了啃樹皮,渴了喝溪水,絲毫不敢回頭。
阿萍娘說,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她看見了一點希望。
荊棘刺叢、疾風驟雨擋不住我們的腳步,鞋早已磨破,我的腳掌鮮血淋漓,我感受不到痛楚,阿萍發了燒,我們在密林中迷了路,但我們依然不敢走官道。
只因爲從前村裏有女人往外逃,分明已經逃了出去,但走的是官道,不知爲何,最終還是被抓了回去。
或許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幫我們一把,在我們迷茫無措時,突然出現的一位獵戶,救了我們。
他將我們帶回了他在山裏的住處,幾間小小的竹屋,收拾得很乾淨,也很整潔。
獵戶說,他懂一點醫術,阿萍高熱不醒,退燒休養還需要幾日。
最初,我們是警惕恐懼的,但走投無路時,他沒有問我們來處,只是好心地幫了我們。
獵戶的家中,還有一個小男孩,應當是他的兒子,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他皮膚有些黑,但生了一雙明亮好看的眼睛,我的腳傷,是他給我上的藥。
他同獵戶一樣,話十分少,我感激他,想問他的名字,但轉頭想想,我並沒有名字,便沒有問了。
在小竹屋的三日,是那段時日,我過得最安穩的幾日。
阿萍病好後,獵戶主動說,他可以送我們去最近的碼頭,那裏有他認識的商號老闆,可以送我們安全歸家。
我問他,如果去京城呢。
他愣了愣,似乎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道:「可以。」
他依舊什麼都沒問。
在渡口時,我和阿萍還有阿萍娘給他磕了三個頭。
大恩難報,感激難言。
跟在他身旁的小男孩在我們起身後,遞給我一隻小陶罐:「你的腳傷並未完全好,這個能止痛。」
我看着那雙好看的眼睛,接過那隻小陶罐,呆呆地說了句謝謝。
後來那隻小陶罐我一直帶在身上,因爲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牽掛了我的疼痛。
那份難得的善意,我始終珍藏。

-3-
我和阿萍是在去往江南的渡口分別的,阿萍娘說,只要我願意,可以隨她們一起回家。
我搖了搖頭,抱着我的小包袱,我還有我的承諾。
短短數月,我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
我和阿萍在渡口告別,她抱着我哭,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她說,她捨不得我。
我沒什麼東西能送給她,只能對她說:「阿萍,你和嬸嬸,往後都要快快樂樂,平平安安。」
她抹了淚,和我勾小指:「你也是。」
我和阿萍上了不同的船,船起後,我們各自站在船頭,朝着對方揮手告別。
我到京城時,已是兩個月後,那位送我來的商號老闆好心地給了我一點銀子:
「小姑娘,我受少元的囑託,已是將你安然送到了,既如此,我就告辭了,祝你早日與親人相見。」
我沒告訴他我要找誰,因爲她說,不能隨便告訴旁人,所以商號老闆將我安置在了一間客棧。
他走後,我獨自站在京城的街頭,只覺這裏的一切是我從前連想象都不敢的。
我同客棧的掌櫃問路,小心翼翼地捂着胸口的血衣,去了她和我說過的京城衙司。
我在後來才知,那位鬍鬚花白的衙司大人是她的舅舅,在我鳴冤擊鼓,呈上血衣後,他匆匆趕來,抱着血衣潸然落淚,他摒退了所有人,問了我所有詳情後,又喚來手下,將我關進了一處地牢。
地牢陰暗潮溼,不見天日,我抱膝縮在牆角,想,這和家中地窖,似乎差不多。
我在那間地牢具體呆了多久,並不清楚。約莫應該有好幾個月吧,每天都有人來送喫的,以至於後來我想,一直被關在那裏,似乎也是神仙日子。
因爲每天的飯菜都有我從前從未喫過的肉,睡覺的被褥竟然那樣的柔軟,只是呆得久了,沒人說話,偶爾也會覺得有些無聊。
不過我在牆角放了些偷偷藏起來的肉,每到夜裏,就會有老鼠吱吱聲傳來。
相處久了,它們也並不怕我,一邊喫肉,一邊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抱着膝蓋蹲在一旁,同它們說話:
「小老鼠,你們說,我娘……她被救回家了嗎?」
小老鼠看我一眼,我又掰一塊肉放到地上,繼續說話:「希望她能和家人團聚。」
我想到那位衙司大人抱着血衣落淚的模樣,有些難過,這麼多年,她的家人,不知該有多難過。
我在心裏生出了一種深深的卑怯感,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自己的存在,是多麼地不恥。
在我不知第幾次同小老鼠述說心事時,地牢裏來了人。
她是一位慈祥又高貴的婦人,看得出來上了年紀,但神態依然年輕,她的身後跟着許多人,燈火照亮地牢時,幾隻肥大的老鼠飛速逃竄,一坨肉塊在老鼠的奔逃下,被帶到了婦人的裙襬下。
「大膽,竟敢衝撞太后娘娘。」
她身後的侍女高聲斥責,我將頭埋得很低,我不知道太后娘娘代表什麼,但知道,她應該是很尊貴的人。
隔着牢門,我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頭。
直到一聲輕微的哀嘆聲響起,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帶了些或可稱爲憐惜的語氣:「起來吧。」
我依舊沒有起身,但抬起了腦袋,她慈祥的目光盯着我的臉,靜默地瞧了許久後,緩緩道:「這雙眼睛,很像她。」
我在一瞬間反應過來,這個她是誰。
遲疑片刻,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她……回家了嗎?」
老婦人看着我,眉眼柔和,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天,我被她帶出了地牢,進了一個名爲皇宮的地方。

-4-
皇宮很大、很美,我在很短的時間裏,知道了很多東西。
比如,一國之主是皇帝,一國之母是皇后,皇帝的母親是太后。
他們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我還知道,皇帝有個妹妹,叫長寧公主,很多年前爲國祈福,在靜雲山上禮佛祈福數年,如今公主歸來,奈何身體不佳,靜養於行宮別苑。
而我,在七歲這年,終於有了一個名字,沈落冤。
皇太后將我養在她的宮中,還讓人教我讀書識字。
對此,皇帝似乎是不滿的,他來太后宮中,和太后起了爭執。
我躲在屏風後,聽見他話語中極力壓抑的怒火:「朕的親妹,一國公主,被人羞辱折磨至此,雙腿盡斷,至今昏迷不醒,朕派人殺光了那羣刁民,母后竟將那惡毒刁民之女養在宮中,將皇室尊嚴置於何處?」
那日,皇上與太后不歡而散,皇上拂袖離去後,太后溫聲喚我:「出來吧。」
我跪行上前,磕頭行禮:「落冤感激太后娘娘慈愛賜名,這份恩情,落冤會永遠記得,但……」
其實那天,我想說,我應該離開皇宮,我不屬於這裏,但太后打斷我想說的話,她眉目溫柔地看着我,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昨日背的第三首詩,可還記得?」
我怔愣了片刻後,恭敬答道:「記得。」
「石苔應可踐,叢枝幸易攀。
青溪歸路直,乘月夜歌還。」
我朗詩完畢後,她站起身來,輕輕捻動手中佛珠,道:「下去吧,摒棄雜念,好好默詩。」
那一年,我七歲,住在太后宮中的西殿,身邊有伺候的宮人,她們都喚我一聲,小郡主。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此惶惶不安,我知我的身份,也知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都感念於太后的仁善恩典。
我恪守本分,除卻太后召喚,鮮少離開西殿。
我安安靜靜地留在我的殿中,除卻默寫詩文,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替太后抄寫佛經祝禱。
時光匆匆,輾轉七年。
一日,我在窗下案几上抄經,幾片花瓣隨風落下,飛到案前宣紙之上,殿外傳來幾聲喧譁:
「殿下,您不能隨便闖入。」
一道分外張揚的聲音隨之響起:「什麼小郡主,孤倒要看看,皇祖母到底在宮裏養了誰?」
我隨着那道聲音抬眼,窗外杏花飛揚,錦衣華服的俊朗少年站在杏樹下,隔窗相望,他頓住了腳步。
我猛然低下頭,慌亂地想要關窗。
他卻已飛快地躍至窗外,攔住了我。
進宮七年,除了太后和西殿的宮人,我從未見過其他人,外面的宮人在這時趕了進來:
「太子殿下,您還是趕快出去吧,若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面前的少年卻不以爲意,反而笑得張揚:「皇祖母最是慈愛,又怎會生氣?」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盯着我瞧:「問你呢?這位小郡主,你叫什麼名字?」
我沉默着垂眸,沒有回答他。
他手一撐,坐到了窗沿上,又低眸看向案几,隨手抽出了一張紙,抖落幾片杏花。
「小郡主,你的字寫得真好看,父皇老說我的字醜,不妨,你來教教我。Ŧû₆」
他朝我傾身,我抬眸,正對上他笑意盈盈的彎眸,一時不知作何言語。
直到一直照顧我的宮女阿婉趕來,拉着我下跪:
「這是太子殿下,郡主應當同太子殿下行禮。」
我跪在地上,他才從窗沿上跳下:「起來吧,不必多禮。」
起身後,他笑道:「小郡主,下次再會。」
說罷,他從案几上又抽了幾張紙,丟給了身旁侍從:「這個,就當是見面禮了,阿七,替我收着。」
那個叫阿七的侍從站在太子身側,他皮膚有些黑,但有一雙明亮好看的眼睛。
那幾張宣紙被他收進胸前,我看着他的眼睛,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5-
當晚,我抱着抄好的經書去見太后。
這是七年來,我們約定俗成的習慣,她會慣例般詢問幾番我的功課,考一考我默的詩文。
但走到殿外時,我頓住了腳步,我聽見嬤嬤口中,提到了長寧公主。
我在宮中七年,只守着自己的小院,我已經許久,沒聽過關於長寧公主的消息。
只大概知道,她的病,約莫是好了的。
嬤嬤爲太后奉茶,話語頗爲感慨:
「公主如今總算是敞開心扉了,也不枉魏侍郎苦等這麼多年,一番情深,到底有情人,還是終成眷屬。」
「這世上,再大的苦和難,時日經久,也總會過去的。」
「是啊,如今公主大婚,太后娘娘,可還有需要準備的?」
……
二月十六,長寧公主同御史中丞之子魏清大婚,民間盛傳,長寧公主心懷大義,爲國祈福十年,魏清苦等公主十數年,公主病重時,亦是魏清苦守病榻,二人本就天作之合,一段佳話,良緣今成,舉國歡慶。
西殿裏,我問阿婉:「賀人新婚的吉祥賀禮,通常都有什麼?」
阿婉正在埋頭打瓔珞,聞言,笑呵呵道:「奴婢也不清楚,不過從前未入宮時,見家裏孃親送新婚賀禮時,大多會在禮盒外附一枚同心結,至於禮物嘛,不拘什麼的,布匹瓷器什麼的都可。小郡主怎麼突然問這個?」
窗外清淺月光泄入屋內,我輕輕搖了搖頭:「隨口問問罷了。」
她如今過得安好,那位魏侍郎定是世上極好的男子,但願她永遠不再想起那段過去,也不要知道,還有我的存在。
我沒想過要做什麼,但還是在幾個夜裏,偷偷打下了一枚同心結。
遙祝她安樂幸福吧。
我本以爲,這份送不出去的賀禮,不會被任何人知曉。
但那日,太后娘娘讓我去玉佛殿燒經,燒得是祝禱經,那是七年來,我第一次走出慈安宮。
一路上,我都將頭埋得很深,直到走進玉佛殿,神佛在前,我跪在蒲團上,默唸禱告,方覺心安。
我閉着雙目,安靜禱告,全然不知何時,殿中已進了人。
一聲清脆的響指聲在我耳邊響起,我被嚇了一跳,側目看去,身側蒲團上,坐着一和風笑意的少年。
沈硯着一身紫衣,華服玉冠,他屈起一隻長腿,手撐在腿上,支着一頰,側目看我:
「小郡主,我可是知道你的名字了,沈落冤,是吧?哪個冤呀?」
我忙起身,對着他恭敬地行禮。
他似乎對此有些不耐煩,一把將我拽了起來,嘖了一聲:「往後,沒外人在,都別行禮了。」
他的手還搭在我的胳膊上,我抬眸看他,一瞬怔愣後,他才鬆開,隨後又恢復了方纔肆意張揚的模樣。
他再度屈腿坐在蒲團上,而我規規矩矩地跪在一旁,繼續完成我的祝禱。
他或許有些無聊,在一旁東倒西歪,一手撐地,側仰至我身前,令人無法忽視。
「我聽說,你是皇祖母從宮外帶回來的,皇祖母把你養在身邊這麼多年,我居然現在才知道。」
「我今日是陪姑姑回宮的,姑姑就要成婚了,說起來,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姑姑了,自從她禮佛回京後,身子一直不好,還一直不願回宮,如今要出嫁了,怎麼說也要拜見皇祖母和父皇。」
「對啦,你還沒回答我呢,你的冤,是那個冤?」
沈硯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即便鮮少知事,我也知道,他是帝后最疼愛的嫡子,生來便是尊貴的皇太子,這樣金尊玉貴養大的人,骨子裏自然也是天然的驕傲與少年意氣。
我睜開眼時,他在一瞬間撐起了身子,笑着朝我湊近:「所以,是哪個冤?」
「冤孽的冤。」
佛殿外幾聲鐘聲響起,他的神色有片刻的驚訝,我斂了眸子,開始整理面前的經書。
空氣陷入片刻沉默,良久後,耳邊傳來少年清朗又帶着淺淺笑意的聲音:
「小郡主,我告訴你,冤同宛分化而來,宛之可言,宛彼鳴鳩,翰飛戾天。你當做那展翅在天上的鳥兒,自由翱翔。」
十四年卑怯的生命裏,我第一次,聽見了這樣的話,我呆愣地望着他,久久無言。
直到一聲鐘聲響起,我回過神來,垂下眼眸。
沈硯坐在一旁,揶揄地笑了笑:「怎麼,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不敢看了?」
他的笑聲迴盪在空蕩的大殿之中,眼前的經書早已燃盡,我站起身來,便要告退。
不料,袖中一枚同心結,掉落在地。
我欲拾起時,已被眼疾手快的沈硯撿起。
他手指勾起同心結的帶子,眸中笑意卻停:「你這是……」
「太子殿下,可以將這枚同心結,放到給長寧公主Ṫù⁽的賀禮之中嗎?」
我其實也不知爲何,會突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而他,也或許看穿了我心底的複雜情緒,善良地沒有追問爲什麼,只是將同心結收進懷裏,笑着道:
「行,我替我姑姑,謝謝你了,小郡主。」
「如此,便多謝太子殿下了。」
我在心底長長的抒了一口氣,走出玉佛殿時,看見了等在殿外的阿七,點頭示意後,我回了慈安宮。

-6-
阿婉告訴我,長寧公主方纔來拜見了太后,此刻已經走了。
我也想明白了太后的用意,一早叫我去玉佛殿誦經。
夜裏,一場淺淺春雨至,庭院杏花隨落雨紛飛,阿婉早已睡下,我點了燈,披了外衫,起身坐在廊下聽雨。
睡不着時,我總愛一個人坐在廊下,靜靜地發呆。
檐下雨聲滴答,落入阿婉在牆角放置的罐子中,清寒雨夜,我的腳有些發癢。
當年受的腳傷落了疾,溼冷時總會發作,我脫下鞋襪,掏出那枚小陶罐,當年的藥膏早已用空,只這個罐子我還一直留着,將醫官開的藥膏放置其中。
抹好藥膏,穿鞋襪時,一道黑影陡然出現在雨幕之中。
能在皇宮裏來去無蹤的人,能有幾人,我起身看去,竟是阿七。
廊下燈火微茫,他淋了雨,一身溼透,立在離我方寸之遠,黑夜的燈火映照那雙好看的明眸,他神色無波道:「奴奉太子殿下之命,來請郡主幫忙,寫一封祝詞代贈長寧公主。」
沈硯讓我寫祝詞,這聽起來十分荒謬,還是深夜命阿七來,明日長寧公主就要大婚了,阿七說完後,便沉默安靜地望着我,我便也沒再多問什麼,轉身回到屋裏,燃燈提筆。
窗外雨聲淅瀝,我坐在案前,提筆良久,卻又不知,自己竟何能書。
或者說,自己有何資格。
我抬起頭,想對在廊下等待的阿七說,這封祝詞,我寫不了。
他不知何時已行至窗前,突然開口道:「郡主不必多思,真心所祝,已是世間至誠。」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覺得那張分明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帶了微微關切的笑意。
我復又垂下頭,是了,沈硯或許是覺得我的字好,這封祝詞是以他的名義相贈,她不會知道是我所書,亦不會因我影響心情,若真能給她帶去祝福,本就是我心中所願,不是嗎?
我再度提筆,腦中思緒翻湧,一封祝詞落筆而生–
銀鏡臺前人似玉,金鶯枕側Ŧűₖ語如花。
白首齊眉鴛鴦比翼,青陽啓瑞桃李同心。
文窗繡戶垂簾幕,銀燭金盃映翠眉。
筆停再繪,雲中雙鶴
江水泱泱,蘆葦叢邊,一葉扁舟,佳偶雙倚扁舟之上,遠山霧靄重重疊巒,新人悠然相依,雲中雙鶴相伴於扁舟之側,山水天地,人鶴逍遙。
卷軸合封,放置錦盒之中,交由阿七手中。
我從屋內尋出一把傘,他本欲拒絕,我開口道:「盒子進了水,便不能用了。」
他這才接過傘,轉身離去時,我叫住了他:「阿七,我們從前,是不是見過?」
黑夜裏,他腳步頓住,背影顯得格外孤寂,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輕聲道:
「郡主,你的東西落在外面了。」
我順着那道目光看去,廊下欄杆上,放着那隻小小陶罐。
再回頭時,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7-
長寧公主的大婚在京城熱鬧了三日,宮中之人皆有賞賜可領,一大早,阿婉便和西殿的小宮女們去排隊領彩頭和賞賜了。
本就清冷的西殿也變得更加安靜了,一場春雨過後,樹上杏花已被吹落大半,看着半片光禿禿,庭院裏也少了許多生機。
我在窗前案几上抄經,這是我每日,唯一可做的事。
院中本有幾縷微弱陽光射入窗中,忽然一片陰影而至,遮住了陽光。
西殿外沒有宮人,沈硯這次來得悄無聲息,他坐到窗沿上,陽光打在他半張面龐,給他眉眼渡了一層暖黃光暈。
似是覺得刺眼,他抬手擋在眉眼之上,一隻玉簪被輕輕擱在案上,白玉通體清透,色澤飽滿,一看便知,是上等白玉所刻,然而簪上所刻之花,卻略微有些粗糙,不像是有經驗的匠人所刻,連是什麼花,也看不大清。
我看向沈硯,有些不明所以。
他迎上我的目光,神情卻不似之前那般調笑,有些我看不懂的認真:
「送你的謝禮,多謝你替我寫祝詞。」
「那幅畫,姑姑很喜歡,還特意掛在了書房正壁。」
我點了點頭,低眸繼續抄經。
沈硯仍舊坐在窗沿上,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擋了我的光,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只得再度看向他,他卻朝我輕輕抬了抬下巴:
「喂,我送你的簪子,戴上給我看看,好不好?」
我目光瞥向那隻玉簪,心裏覺得有些莫名地怪異感,雖然在宮中,金玉首飾並不缺,但我素日不出門,所以幾乎不會佩戴釵環,更別說是男子送的。
於是頓了頓後,我輕聲道:「多謝殿下的好意,我收下了。」
本以爲如此說,這人應當能滿意離開了,誰料他卻忽然蠻橫起來,一手拿起玉簪,一手扶住我的腦袋,強勢且不容拒絕地按住我,把那隻玉簪插入了我的髮髻之中。
隨後輕輕躍下窗沿,隔窗兩手扶案,望着我得意地笑:「甚美,甚美。」
我幾乎是石化在原地,臉蛋紅了個透,這也讓他愈發得意,伸手勾了勾我的鼻頭:
「沈落冤,你怎麼這麼可愛呀。」
我在這時終於反應過來,一把將他推開,隨後關上了窗。
我立在屋內,莫名地緊張喘息,窗外笑聲飄蕩許久後終於靜默,最終,那人隔着窗,語氣忽而又變得正經認真起來,似乎還隱隱帶着一股溫柔,隔着窗,聽他道:
「小落冤,下次再見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打開窗,微風吹來,吹散了面上幾分燥意。
我聽見胸腔裏的砰砰心跳聲,有些不明白爲什麼。
菱花鏡前,我看着髮髻間的那隻玉簪,忽然覺得臉又再度熱了起來……

-8-
我覺得自己,似乎生了一種奇怪的病。
一看到那隻玉簪,便會臉紅心跳不止,於是我將那隻玉簪鎖入妝奩中,眼不見,心就不煩。
每日抄經靜心,似乎很有用。
但很快,我就發現,我的病又發了。
因爲沈硯又來找我了,他來西殿來得愈發頻繁,每次來,都會帶來不同的東西。
每次來,他都會坐在窗沿上,嘰嘰喳喳似個話癆:
「小落冤,這是京城一品齋新出的春水楊花糕,你嚐嚐,好不好喫?」
「小落冤,這是我在陶坊裏看見的小陶人,你瞧瞧,是不是有些像你,你說,可不可愛?」
「小落冤,桃花開了,這是今春我看開得最好的花,你拿來插瓶。」
「小落冤,你字寫得這麼好,這是狼毫可是父皇賞給我的,我覺得我字那麼醜,也用不上,送你正好。」
……
他說這些時,我總是低着頭,不說話,也不看他。
可他走後,我就覺得,我的病,又犯了。
我喫完了糕點,將小陶人和狼毫筆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給那枝桃花每日換水,將它養了足足七八日才凋謝。
我望着那些東西,覺得心不太靜。
我想對沈硯說,以後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他,可不知爲何,每次他來時,我都沒能說出這句話。
我覺得自己有了一個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祕密,我想,我能將它深深藏在心底的。
直到,太后召我。
她要考我默詩,她已許久不考我了。
我跪在她面前,背出了她考我的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
我在一瞬間,忽然開不了口了。
屋內只有太后和我,她坐在金絲檀木椅上,我不敢抬眸看她,只聽見她嘆了一口氣:
「你是哀家帶回宮中的,你的性子我瞭解,下去吧,哀家相信,你會想明白。」
回到西殿後,阿婉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是太后留在我身邊的人,我的事,她自然都知曉。
我對她笑了笑,道:「阿婉,我沒事,你放心吧。」
自那天起,我讓阿婉鎖了西殿的大門,只留下我和她,我說要替太后抄錄一本完整的清心經,或許需要很久。
我是個極能隱忍的人,所以我想,我應該會很快就能恢復到從前。
我日夜抄經,除了阿婉,我沒再見過任何人,如此過了三個月後,一日夜裏,阿婉睡後,我在案前抄經時,感受到有極輕的身影落入院中的聲音。
抬眼時,阿七已經出現在窗前了。
一封印着杏花的信箋被擱在案上,阿七的聲音淡淡響起:「這是殿下命奴送來的,他還說,郡主若有事,可吩咐奴。」
我望着那封信箋,忽而覺得那顆終於平靜許久的心又砰砰跳了起來。
我有些,不,是十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於是我疲憊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
聞言,阿七默然退了幾步,準備離開。
但不知爲何,他又停下了,轉頭輕聲道:「郡主,保重身體。」
話音落,他一躍而出,又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猶豫許久,想,我應當燒掉那封信,可最終,我還是打開了。
淺淡杏花紙上,飄然一股淡淡香氣,紙上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安否?

-9-
我想,我是不太安的。
我有大半年沒再見過沈硯,聽說,他受命南下巡鹽。
我爲太后抄錄的清心經總算抄完了,這份禮物,她說她很喜歡。
她留我在慈安宮這些年,我總覺得,她待我既算親近,也算疏遠。
所以,我也一直很好地把握着這段分寸,在與人相處這塊,我總能很敏銳地感知到,別人待我的態度。
阿婉說我心思太過敏感,思多亦慮多。
可我深知,這是多年經歷養成的性子,早已刻在我的骨血裏,不可改變。
這年夏天,暑熱來得又早又烈,宮裏熱得難受,陛下做主,要帶着太后和各宮妃嬪皇子去往行宮避暑。
我沒想到,太后要帶我同去。
對此,我是惶恐的,但太后沒有給我拒絕的機會。
「帶你回宮中,也並非叫你一世躲藏,不敢見人,你是哀家身邊的人,只安守本份,又懼怕什麼?」
我自然也就不能說拒絕了。
行宮庭院深深,山間溪水穿梭於假山竹林之中,如同真正的幽僻山谷,較之宮裏,的確是避暑聖地。
太后住在雲濤館,我隨太后住在雲濤館後面一處幽靜的小殿中。
行宮不似皇宮,宮裏人來到這裏,都比從前自在放鬆不少。
我住的小殿西側,是一處竹林,行宮裏的小宮女以爲小殿沒人住,會在竹林邊偷偷咬耳朵,我聽她們說,長寧公主和駙馬的女兒就要滿百日了,陛下說要慶賀呢。
我還聽說,太子沈硯南下遇到動亂,似乎受了傷,不知傷得嚴不嚴重,趕不趕得上公主女兒的百日宴。
小宮女年紀都不大,她們說完這些皇家大事,又說起了女兒家的心事。
這是旁人私事,我本想離開,可聽見其中一個小宮女問:
「你真喜歡那個侍衛,你懂什麼是喜歡嗎?」
我停住了腳步,聽見另一個小宮女有些不滿:「我怎麼不懂。」
「喜歡就是,常常牽掛他,擔心他,想着他時會歡喜,也會煩惱,有時想不想他,可又總是忍不住想着他……」
說到後面,小宮女有些害羞,聲音也低了幾分:「姐姐,你說,我和他會有結果嗎?」
兩人似乎都嘆了口氣:
「算了吧,宮女和侍衛,哪來的結果。」
……

-10-
長寧公主和駙馬的女兒得太后賜名嘉玉。
陶嘉月兮總駕,搴玉英兮自修。
這是很美好的名字,她的出生,是幸福的象徵。
嘉玉的百日宴在玉湖畔舉辦,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有些叛逆,沒有同從前一般安靜地留在小殿中,我換了阿婉的宮女服,偷偷去了玉湖。
那日的宮女皆扮蓮女,面上覆紗,我想,我小心一點,不會有人認得我。
我站在一羣宮女後面,遙遙看去,看見了那躺在玉臺上的小女娃,時隔多年,我再次見到了她。
原來,大魏最尊貴的長寧公主,本該是這般模樣。
她是那麼地高貴典雅,只是不幸,一雙腿殘疾,只能坐在輪椅之上,站在她身後的,便是那位癡情於她多年的駙馬魏清,他們是真正的般配,她的夫君待她很好,溫柔體貼,細緻入微,大庭廣衆之下,他溫柔地爲她蓋上膝上毛毯,而她則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周圍人抱起了那生得如玉般的小女娃,她們逗她笑,一片歡聲笑語。
一圈吉祥話轉完後,小女娃回到了長寧公主的手中,隔着人羣,我看見她眼中的慈愛與溫柔,她笑起來,脣邊有兩隻酒窩,小娃娃的手被駙馬輕輕抓起:
「嘉玉,這是孃親,知道嗎?」
……
我在人羣裏站了很久,這場熱鬧的宴會一直持續到晚上,直到管事宮女吩咐後,我才隨着一羣宮女退了下去。
夜晚是個好東西,可以讓我將自己藏得更深。
我抱膝坐在小竹林後,小溪流水淙淙,銀白月亮高懸於天,無端灑落一地憂傷。
我將頭埋在膝蓋裏,止不住地亂想。
我想,我應該死在那年地窖裏,冤孽一樣的出生,爲什麼還苟活至今呢。
可我又想,若是我死了,那誰帶着那封血衣來京城呢,她也不能逃離那個煉獄了。
我厭恨自己這些卑劣的想法,旁人生於光中,而我,註定是長於暗處的。
我就這樣想啊想,不知想了多久,不知何時,一陣冷風襲來,大夏天,我打了個哆嗦。
耳畔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冷嗎?」
我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懷疑是自己花了眼。
沈硯怎會站在這裏,可他的的確確是沈硯,他從身後掏出一把蓮蓬,遞到我面前。
他看着有些疲憊,可眸中卻是滿滿的笑意:「這可是江南最新鮮的蓮蓬,你可不知道,我爲了把它們帶回來,費了多大的功夫。」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一把將蓮蓬塞到我手裏,另一手展開,掌心是一堆剝好的蓮子:
「快嚐嚐,我去了心的,很甜的。」
耿耿星河夜,涼涼夜色皎。
我呆愣愣地看着那雙熾熱的眼睛,只覺移不開眼。
一顆蓮子被塞進了嘴裏,我輕輕咬了咬,甘甜縈繞在脣齒間。
沈硯目光灼灼,問我:「甜嗎?」
我點點頭,道:「甜。」
我在這時想起了小宮女說的話,他受了傷。
我有些擔憂地問:「沈硯,你的傷,好了嗎?」
竹葉隨風沙沙作響,幾聲蟬鳴傳來,見他不答,我目露擔憂,他卻在這時,忽然捧住了我的臉,俯身親在我的脣邊。
他動作很急,卻又十分輕柔,因我並未抗拒,他原本小心翼翼的動作,也帶了幾分試探。
他的脣瓣輕輕含住了我的脣,溫柔且動情……
良久,他抬起頭,眼眸深深地望着我:「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我在這時,才陡然清醒過來,我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我垂下眸,低聲道:「是我放縱了,落冤告退。」
我轉身欲走,他急切地拉住我,後又小心翼翼地放開:
「抱歉,是我一時動情,我絕非刻意輕薄於你。」
他說得無比認真。
我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對,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我沈硯自小活得隨性,雖爲太子,但父皇母后慣來對我包容,我自認這世上從無做不到的事,只要有心,你或許不知,我對你是一見鍾情,此生唯一心動,我沈硯這個人,認定一個人,就是一輩子,落冤,無論隔在你我之間的是什麼,我都會一一排除,我只要你,心中有我。」

-11-
我比誰都明白,我應該堅決地拒絕沈硯。
他是一國太子,皎皎雲中月,我與他,是永無可能的。
可那晚,我看着那雙燦如星辰的眼睛望向我時的繾綣溫柔,我再一次縱容了自己。
如果我永遠生活在陶莊那樣的地方,如果我從未來到皇城,我便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是如此卑劣的存在,怎堪與光同塵。
可我見過光了,如何能不渴望呢。
我承認,我心存了卑劣的期盼。
暑夏匆匆過半,也不知因何,皇帝下令,緊急回宮。
我隱約能感覺到,皇城裏應當發生了大事,但西殿如從前一般平靜無波。
自回宮後,我再未見過沈硯。
而很快,我也知道了那件令皇帝緊急回宮的大事,北狄來犯了。
前線突起戰事,北狄來勢洶洶,短短數日,竟奪下大魏兩座城池。
這些年,我長在宮中,讀了不少書,也知了不少事。
我知道二十年前大魏同北狄便起過一場大戰,當時先皇還在世。
那時的北狄還未如今日這般強勢,只因我大魏有一百戰百勝的將軍,常義。
常義將軍用了三年的時間,將北狄打得節節敗退,最終北狄送來降書,再不敢跨過烏原河。
可就是這位爲大魏立下赫赫戰功的常義將軍,卻在回京兩年內幾經貶黜,那些史書上寫他後來意圖謀反,最終被斬首。
如今大魏沒了常義,北狄捲土重來,如今的陛下爲了這場戰事焦頭爛額。
太后娘娘近來出了宮,聽聞長寧公主同她一起,去往大昭寺爲國祈福。
而我能做的,似乎除了抄抄經書,爲那些前線征戰的將士祈禱,也沒別的了。
慈安宮的人少了大半,西殿更是冷清,夏末的夜晚,突如其來下了一場暴雨,我於隆隆雷聲中驚醒,我起身去關窗時,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沈硯揹着身子,站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
我心中波濤洶湧,立於窗前,小聲喚他:「殿下。」
他回頭,俊美星目卻不似往常,神色莊嚴而沉重。
他沒有如從前那般靠近我,依舊立於原地,四目相對時,他輕輕笑了笑:
「落冤,抱歉。」
他的話沒頭沒尾,可我什麼都明白。
太子殿下有一身的好武藝,幼時自請隨舅父一起,長於軍營。
如今他已過半百的舅父在邊境征戰,中了敵首一箭,生死不明。
我望着那雙有些疲憊的眼睛,搖了搖頭:「殿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庭院風雨交加,驚雷滾滾,電光穿透雲層,映得廊下身影忽明忽暗。
屋內燭火明明滅滅,沈硯翻窗進了屋。
風雨如晦,他將我攬入懷中,我靠在他的胸膛,聽到了狂跳不止的心跳聲。
他沒說話,我也沒開口。
良久,他伸手撫向我的髮間。
頭頂傳來清淺的笑聲:「你戴這簪子,很好看。」
我的臉再一次炸了個通紅,他送我的玉簪,白日裏我不敢戴,只敢在夜裏偷偷戴着睡覺。
一着急,我捂着腦袋就往後退,不想撞到了凳子,身子不穩就要摔倒。
沈硯動作極快,摟住我的腰間,心跳快得就要飛出。
我不敢看他了。
他扶我站穩,聲音低低:「落冤,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
分離是人生一道艱難的課題,書上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我會平安歸來的。」
最後的最後,他在我額間,輕輕落下了一個吻。

-12-
一夜風雨,天光大亮。
聽聞,沈硯擅自離京了。
身爲大魏的儲君,他要以大魏太子的名義親征北狄。
陛下龍顏大怒,命人將皇太子捉回,只因他已派人同北狄求和,他信奉的是長生道,兩軍交戰,生靈塗炭。
聽聞在此之前,沈硯已同他起過爭執,他命人將沈硯禁足東宮,卻不想如今他竟私自離京。
前線戰況如何,我不知,但京城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輾轉三個月後,依舊還無沈硯的消息傳來。
太后已回宮,我如從前一般,每日抄寫經書。
時值歲秋,西殿來了一位太監,陛下要召見我。
我入宮近八年,除了太后以外,他是唯一知悉我身份的人。
帝王威嚴不可侵犯,太監引我進殿後,便引退了殿內的一衆宮女內侍。
我長伏於地,上首的帝王一身明黃龍袍,冷峻又沉肅。
「沈落冤,你可願去和親?」
我在這時抬起頭來,第一次,看清了眼前這個帝王。
他雖是在詢問我,但話語裏,是絕不容被質疑的帝王威嚴。
我想到幾日前,太后召我,說不日,陛下會下旨,封我爲公主。
那日,太后看着我,目光深沉:
「孩子,你生來便是一場冤孽,陛下派去求和的使臣已經歸來,大魏送去一位和親公主,割讓兩城,兩邦簽訂十年止戈之約。陛下膝下幾位待嫁公主尚且年幼,哀家提議,可封你爲公主,送你和親,哀家想,這也不失爲一場贖罪,當初,哀家帶你回宮,命人教導你讀書識字,是因爲,你多少,也同哀家有血緣,多年相伴,哀家知道,你是個心思澄明的好孩子,你與硯兒的糾葛,哀家也知道,你可知,硯兒是我大魏的希望,一國太子親征沙場,若有意外,我大魏的脊樑便再也立不起來了。」
太后神色寂寥,那串伴她半生的佛珠突然斷裂,似有徵兆。
我看着眼前帝王,心底是無比的清晰與明白:
「陛下,一國安危不會繫於女子之身,我願意和親,是因爲想給邊境戰士一個得以喘息的機會,北狄有備而來,大魏今時不敵,不可一世不敵,太子殿下心懷天下,他想守住大魏的城,更想讓那些百姓明白,大魏沒有拋棄他們。」
「陛下或許不忍戰事連綿,生靈塗炭,但更應明白,一時的安穩,絕不會是一世的安穩。」
話音落,我重重叩首。
我不知面前的帝王如何想,但或許他已然有所觸動。
宮牆幾許深深,太后娘娘說,沈落冤生來一場冤孽,所以她引我贖罪。
可我記得,有人說,冤同宛分化而來,宛之可言,宛彼鳴鳩,翰飛戾天。
我或許做不了那展翅在天上的鳥兒,但這困頓一生,我也想,爲自己飛一次。

-13-
我受封榮安公主,即將去往北狄和親。
和親前日,我拜別太后,謝她八年收容教導之恩,纔會有今日的沈落冤。
我將那串修好的佛珠交於她手中,她眼中幾番情緒翻湧,似有話說,但終了,她抬手,淡淡道:
「去吧。」
我拜別離去時,迎上了長寧公主。
魏清帶着孩子,同她來向太后請安。
我默然行禮後,安靜等待她們進去。
魏清看着我,遲疑道:「可是榮安公主?」
我看見長寧公主眼中的訝異,這麼多年,她早已不認得我了。
我恭敬點頭,魏清卻突然向我頷首行禮:「身爲大魏之臣,清在此替臣民同公主道謝,此去山高路遠,保重。」
我垂着眸,一直安靜坐在輪椅之上的長寧公主突然開口:「你看着,似有些眼熟?」
庭院幾番蕭索,風兒打落金黃樹葉,侍女懷中的孩子突然哭鬧起來。
魏清連忙同我頷首,隨即將孩子抱入懷中,耐心安撫。
而我,也連忙退了出去。
此生,應當不會再見了……
離開皇城時,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戴上那支白玉簪。
北上的車馬浩蕩,我坐在馬車裏,回望那漸行漸遠的宮牆。
去北狄和親是一段漫長的路程,但也讓我看到了從前未曾見過的遼原星海、江河山川。
我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從此開始,不必再卑怯,亦不必再生懼。
送親的隊伍在一驛站歇息時,我見到了沈硯。
他說,他來送榮安公主一程。
數月不見,他變黑了,也廋了許多,隔着車馬,我與他遙遙相望。
我知道,他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
這一次,我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亦堅定地望着他。

-14-
送親的隊伍是不能進北狄腹地的,也沒人知道,北狄王帳的具體位置。
只有兩名前往和談的使臣隨我一起,北狄的使臣相迎時,一路上,我們都被蒙上了眼睛。
輾轉行了一日多,纔到了目的地。
草原的夜很涼,日暮西沉時,北狄王設宴,接待大魏使臣以及榮安公主。
夜宴歌舞不停,月亮高懸於星夜,風兒吹來Ţûₚ,伴着原野的自由氣息。
只是可惜,卻是沾了血氣。
送親的使臣急切地提起議和之事,坐在上首的北狄王眼中顯露幾分輕蔑,他身側的護衛譏諷道:
「急什麼?眼下歌舞盛會,使臣難道,連這點時間都等不住。」
赤裸裸的挑釁,使臣卻並不敢生事。
但事關兩國和平,天子之令,不得不從。
我坐在宴會右席上首,北狄王臣的戲謔的目光頻頻投來。
猶如平靜水面下藏着波濤洶湧。
一場鴻門宴,註定不會安然結束。
北狄王從未想過和談,他有狼子野心,一個和親公主,兩座城池,打發不了如今的北狄。
夜宴的酒水俱被下了藥。
北狄王怎會娶宿敵的女子,豢養毒蛇在枕邊,絕無可能,所以他要用北狄公主的性命爲賭注,帶着北狄的鐵騎,踏破大魏的關要。
我醒來時,被綁在北狄的祭臺,北狄將士在不遠處歃血起誓,朝陽初升時,帶着我跨過烏原河,兩軍對陣,殺我陣前祭旗。
我閉上眼睛,聽見風吹過曠野的聲音,已是夜半。
沈硯,就快到了。
聽風辨方位,北狄人雖然蒙了我的眼,但出入北狄腹地之路,我都已沿途留下記號。
當日與沈硯分別前,我便已知今日事。
原本說好在烏原河畔兩國和談,但北狄使臣突然改口,要求入北狄腹地和談,便可知北狄狼子野心。
沈硯那日亦非來送我最後一程。
他說,京中來報,我要去往北狄和親,他怒不可遏。
戰事稍歇,他跑死了兩匹馬,來尋我。
那夜,月兒如鉤,他潛入我的房中,身後,跟着他的心腹阿七。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所以我在等他。
他將我緊緊地擁住,他的鼻息湧入我的髮間,聲音低低,如同夜裏的雪落聲:「落冤,我已安排好一切,阿七會帶你離開,護你周全。」
我的心猛然酸楚。
我輕輕推開他,搖了搖頭。
他立時急了,眉眼慌亂:「落冤,你聽我的,即便你去和親,北狄也不會停戰的。」
「正因如此,所以殿下,我更要去。」
我看着他,目光堅定。
我亦是大魏的臣民,而我愛的人,是大魏的儲君。
所以,是爲國,亦是爲他。
那晚分別之際,他輕柔吻我眉梢。
此去兇險,我未必能活着回來,我看着他眼中隱忍有淚,第一次,主動勾住了他的脖子,我湊在他的耳畔,輕聲道:「沈硯,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

-15-
馬蹄噠噠踏過原野,號角聲轟然響起,我聽見北狄將士來報,魏軍奇襲王帳後方,已燒了大半糧草。
遠處火光漫天,濃煙四起。
刀劍交接聲作響,烽火連天,有人高聲怒罵:
「魏軍深夜入我腹地,定與這大魏公主脫不了干係。」
「殺了她!殺了她!」
我睜開眼,看見北狄人持刀衝來……
若這是註定的結局,沈硯,願有來世吧。
染血的長刀沒有落到我的身上,利箭穿透了面前人的脖頸,鮮血噴湧而出,腥熱噴灑在我面上。
血光沖天,有人駕馬而來,捆綁我的繩索被斬斷,是阿七。
他一把將我撈上馬,北狄人在身後窮追不捨,我從不知道,阿七的功夫竟這樣好。
我攜着我一路躲避北狄人的刀劍,最終將他們遙遙甩下。
後方正在大戰,他們不可能一直追着我和阿七。
我緊緊握着阿七的衣裳,他或許感受到了我的緊張,溫聲道:「公主放心,殿下已燒了北狄的糧草營,誓要在今夜生擒北狄王,他派我來尋你,要我務必將公主送到安全之地。」
他話音落,我的心方算落了大半。
我側目去看,我們奔在無邊際的原野,風吹草彎,夜幕低垂,我伸出一隻手,覺得自己,在這一刻,握住了風。
我們在草原跑了一夜,天邊魚肚白漸現時,我們停在了一處溪流旁。
阿七在給水袋灌水。
夜寒露重,辛勞緊張一夜,ťŭ₃他的脣色白到極致,我看見他走路的姿勢不大對,似乎腳受了傷。
我心中一動,他朝我走來,將水袋遞給我。
我看着那雙眼睛,在這一刻,似乎有久遠的記憶重合。
似是有些難以置信,我試探地拿出懷中那枚陶罐,輕聲道:
「阿七哥哥,你的腳受傷了。」
那雙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睛有了一絲波瀾,卻是沉默無言。
「往後,叫我名字吧,阿七哥哥。」
七歲時,他的父親救了我,他給了我人生第一份善意。
經年輾轉,我未曾想過,我們會這樣重逢。
我不知他爲何離開他的父親,爲何會跟了沈硯。
但我不會去問,亦如他也從未問我,當年那個逃荒落難的小女娃,爲何會進了宮,還擔了郡主的名號。

-16-
阿七帶着我回京城。
阿七說,沈硯已將北狄王梟首,北狄大勢已去,大魏已奪回當初失守的兩座城池,待戰事徹底平息後,他就會回京。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說我喜歡他,但我也知道,我們不會在一起。
他是大魏的儲君,未來的皇帝啊。
我想餘生自由,我不屬於皇宮,那裏,如今已沒有我再留戀的東西了。
我在心底想,沈硯,若兩相陌路,祝君安好。
所以我在一個尋常的日子,支走了阿七,我們在驛站歇息,他爲我去買糕點,我偷走了他的路引,坐上Ŧü⁴了去江南的馬車。
阿七不是尋常人,讓他在驛站延誤幾日,也足夠我離開了。
可我沒想到,沒有路引,他還是那麼快就追了上來。
我以爲,他要強行帶我回京的。
可他只是對着我淡淡一笑:「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幫你呢?」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拋下一切,跟着我去了江南。
我們住在一處蓮塘附近,對外以兄妹相稱。
江南多細雨,匆匆已是半年過。
我和阿七在檐下聽雨打蓮葉,剝蓮子時,有戲水的小兒在歡歌。
他們光着腳踩水,笑聲融在這淺淺細雨中。
他們在說,北狄徹底敗了。
民間小兒皆知,榮安公主與太子沈硯裏應外合,火燒北狄糧草,生擒北狄王。
他們唱到最後,有撐傘的書生路過,長長哀嘆:
「只可惜,榮安公主死在了北狄,太子少年英雄,奪回兩城時,卻被混在百姓中的北狄奸細所傷,那刀上有毒,太子帶傷征戰,回京述職後,一病不起,如今已魂歸天地。」
沈硯死了?
蓮子掉落在地,我怔怔站起身,只覺胸中氣血翻湧,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我跌倒在地……

-17-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有一紫衣少年,他坐在小小窗沿之上,庭院杏花飛舞,幾片花瓣落入他的肩膀,他眉如彎月,明眸如星,淺淺笑意望着我:
「小落冤,和我一起去江南採蓮,可好?」
他如春山冬雪一般,對着我如清風朗月般笑,我看到他眼中深深的柔情與愛意。
可我看着他,卻越來越模糊。
他似乎在離我遠去。
我的視線被眼淚封住了,心口疼痛,難以呼吸。
我後悔了,我應該回京城的,這樣,還能見他最後一面。
那一覺睡得很長,我醒來時,阿七陪在我的身邊。
我問他,沈硯,是真的死了嗎?
他望着我,沉默許久,給了我答案。
我沒再問了。
我出了屋,荷花清香,蓮葉層疊,那個約我一同採蓮的少年郎,還會來嗎?
不遠處的巷子傳來吆喝叫賣蓮子的聲音,我循着聲音去。
一場細雨陡然而至,綿綿雨絲落下,沾染額前碎髮,我走上蓮湖上的廊橋,看見一個俊美的紫衣少年撐着一把青色油紙傘朝我走來。
我怔怔站在原地,心口呼吸驟然一滯。
那把青傘撐過了我的頭頂,少年手指輕柔撫過我額前髮絲,語帶嗔怪:
「怎麼這般不聽話,下雨了也不知撐傘?」
我仰頭望着那雙夢中的眉眼,眼也不敢眨。
「沈硯,我想你了。」
我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他亦緊緊地擁住我。
「嫁給我吧,落冤。」
……
我和沈硯成婚了。
在盛夏的江南,我們約定,一生不再分離。
沈硯如今已不是大魏的太子,戰事平息,至少未來幾十年,百姓都能安居樂業,不會再有生靈塗炭。
他和他的父皇母后說,他要離開京城,請原諒他不孝。
他是帝后最疼愛,也是最爭氣的皇子,可他如今,卻說自己不願再做太子。
他要將皇位讓給自己的弟弟。
皇帝大怒。
他沒告訴我,他是以死明志的,他說自己一定會走,還有人在等他。
多年生養之恩,他享受了皇室榮華富貴,可家國危難之際,他亦做好了爲國犧牲的準備。
如今他還活着,生死不論,他想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最後,是太后趕來了,他勸說皇帝,放了沈硯。
大魏太子並非非他不可,皇帝膝下的其他皇子亦有優秀之輩。
沈硯不做太子,不在皇城,也會永遠是他們的兒子。
我和沈硯大婚前,有人送來了兩套喜服和一對龍鳳金釵,以及一張字條。
「我兒,願你幸福。」
我和沈硯成婚的第二日,阿七便留書離開了。
他說,祝我們平安喜樂,一世順遂。
他沒說要去哪裏,但這亦是,我們對他的祝願。

-18-
「阿冤,這是我娘做的甜粥,叫我拿來送你。」
和沈硯成婚半年,我遇見了故人。
阿萍如今也嫁了人,還生了小娃娃,我是先遇見阿萍孃的。
她在廊橋邊賣蓮蓬,我認出她時,她滿眼地不可置信。
當年一別,歲月在她面上已留下了許多痕跡,可她仍然同我記憶中那個教我和阿萍識字,給我們講故事的嬸嬸ŧṻ²一樣。
我告訴她,我成婚了,就住在不遠處。
她和阿萍原來就住在前面的巷子,她說當初回到江南,卻不料雙親早已離世,爲了將阿萍養大,她們過過一段很難的日子。
但所幸如今日子好了,阿萍嫁了個心善的夫君,她的夫君雙親早逝,如今她和阿萍他們住在一處,她閒時賣賣蓮蓬,平日裏幫着帶帶小孫子,日子其樂融融。
這些時日,她常讓阿萍給我送東西。
和阿萍相認後,我告訴了沈硯關於我的過往。
「沈硯,你知道嗎,曾經我一直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冤孽,所以註定要一生卑怯。」
「那如今呢?」
蓮湖清風陣陣,荷香侵鼻,我靠在沈硯的肩上,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我仰頭,衝着他彎眼笑:「現在,我覺得,我是自由的鳥兒。」
說罷,我捧住他的臉,嘬了一口他的嘴巴。
他脣角勾起,伸手勾我鼻頭:「傻瓜,我早就知道了,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最好的。」
原來,他從很早開始,就將我放在了心上。
那封深夜寫下的祝詞,代我贈與長寧公主。
旁人說我是冤孽,他說,錯不在我。
他偷偷成全了我心底一份對於那個我一生都不能喚一聲母親的人,隱晦的愛意。
天高鳥闊,時日悠久。
沈硯,願與君長相守,白首不相離。
番外 1

-1-
長寧公主近來常做噩夢,夜裏總是睡不安穩。
魏清接連請了數位太醫來公主府,都說長寧公主是心病。
自古心病難醫,魏清知道那段困擾他心愛之人數年的夢魘。
他明白,那是段難以忘懷的痛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耐心溫柔地陪伴在她身側。
數十年過去,他們的女兒已經四歲了,會開口叫爹孃了。
就連長寧沉痾已久的雙腿也在機緣巧合下恢復了,他們的生活是難得的溫柔與寧靜。
直到數日前,長寧公主去了一趟慈安宮。
那日她去時,太后正在午憩,爲了不打擾母后,長寧公主在慈安宮轉了轉,意外進了西殿。
西殿是慈安宮最偏僻的一處小殿,她從前也大概聽說過,母后從宮外帶回了一個小姑娘,一直養在西殿。
她在行宮養病數年,後來也鮮少入宮,對於這個不知何處來的小姑娘,她並無興趣打聽。
倒是後來,北狄來犯時,皇兄將她封爲榮安公主,送往北狄和親。
她與魏清來慈安宮請安,在庭前樹下,第一次見到了她。
雖只匆匆一面,她卻覺得分外熟悉的感覺,那張面孔,她一定在哪裏見過。
她後來仔細回想那小姑娘的模樣,總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再後來,她聽聞那小姑娘助力沈硯,火燒北狄糧草,她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看上去如此嬌弱的小姑娘,竟也有這樣的勇氣和智謀。
只可惜,她死在了北狄,連屍骨,都未曾被尋回。
長寧公主走進西殿,無人居住的庭院空留幾許蕭索,已過了杏花開的時節,地上殘餘幾顆未被宮人打掉的杏果。
殿中屋門緊閉,唯餘廊前一扇小窗半開,一陣風吹來,小窗咯吱幾聲作響。
她望着那扇窗,腦海中勾勒出一個穿着淺黃小衫的女孩安靜坐在那扇窗前的模樣。
不知爲何,她覺得莫名心口一痛。
這時,西殿來了一名宮人,她說她叫阿婉,是從前服侍那位小郡主的。
阿婉如今回到了太后身邊伺候,只是閒暇時,會來打掃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其實落冤不知,阿婉在她初來慈安宮時,就已意外得知了她的身份。
多年朝夕相伴,阿婉在宮中多年,早已偷偷在心底將落冤看作自己半個閨女。
當年得知她要去往北狄和親,阿婉抱着她哭了半宿。
阿婉是皇太后的人,一輩子謹小慎微,可那晚卻膽大包天地對落冤說:
「小郡主,你逃出宮去吧,去找太子殿下,他一定會護住你的。」
她說自己有個相熟的侍衛,是她的表弟,可以幫她偷偷逃出去。
但落冤只是笑着對她搖了搖頭,給了她一個很溫暖的擁抱。
落冤拿出了和親前陛下賞賜的金銀珠寶送給阿婉。
夜涼如水,少女聲音溫柔:「阿婉,好好照顧自己。」
後來,那個年僅十五的小姑娘踏上和親的路途,再也沒有回來。
這幾年來,阿婉常常會回到西殿,整理那些落冤曾經留下的字畫。
宮中數年,小小少女偏守這一隅,孤單寂寞貫穿了她短暫的半生,唯有讀書作畫,能填補她心底的空蕩。
長寧公主跟着阿婉進了屋,阿婉將那些箱子裏的字畫一張張地拿出來曬,長寧公主盯着那些字畫,覺得似曾相識。
公主府內的書房正壁,掛着一副極美的畫。
那是沈硯送她的新婚賀禮,她很喜歡那畫上的逍遙意境。
可這畫跡,同眼前的一幅幅字畫,竟重疊起來。
一模一樣的字跡,不知爲何,她有些慌亂,但還是強裝鎮定地問眼前曬畫的宮女:
「這些?都是她畫的?」
宮女沉默點頭,長寧公主腦中轟然一炸。
那年母后寢殿外匆匆一面,那雙眼睛……

-2-
那段她最不願回憶的記憶突然又閃現腦海,地窖,幼童,她狠狠掐着幼童脖頸,她滿眼滔天恨意,那雙眼睛淚眼朦朧,可憐地喚她:「孃親……」
長寧覺得自己的腦袋即將炸開。
怎麼可能,當年她回到京城,昏迷了很久很久,醒來時,她什麼都不願說。
但她心底知道,是那個她恨極了的女娃,將血衣送到了京城。
但她不想去問,那個女娃去了哪裏,後來舅父告訴她,所有和陶莊有關的人,都以被皇兄派人祕密處死。
這是皇室的尊嚴。
那時她想,她死了,也不足以贖罪。
她恨透了和那裏有關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如果不是魏清,她覺得自己大概一生都無法同一個正常人一般活着。
她瘋了似地跑去找母后,母后剛醒來,看見她的模樣,卻無半分驚訝。
太后將服侍的宮人都打發了出去,殿內只餘下母女二人。
長寧公主看着頭髮花白的母親,眸中痛楚:
「母后,爲什麼?」
爲什麼要救她,爲什麼偷偷把自己最大的恥辱養在宮裏,爲什麼讓自己如此痛苦。
她在心底生出一種深深的怨恨。
太后看着自己失而復得的女兒,她望着自己,淚流滿面,痛苦至極。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當初在地牢看着那雙與長寧相似的眼睛,一個七歲女娃,隻身千里奔赴京城送血衣,她的確是一場冤孽,可錯,真的在她嗎?
七歲的女娃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牢半年,她見她第一眼,便看見了那雙眼睛的澄澈,沒有怨恨,沒有期盼,也沒有恐懼。
所以,年過半百的太后娘娘也不知爲何,一時心軟,將她帶回了皇宮。
宮中數年,太后讓人教導她讀書識字,她也安守本分,從未生事。
她實在是過於規矩和懂事。
太后有時會想,如果她不是那樣的出生,她應當是會很喜歡這個外孫女的。
而這一點,落冤亦然明白,所以她從來都是恭恭敬敬地喚太后娘娘,她知道太后待她好,但並不親近。
後來戰事起,太后對她說,她本就是一場冤孽,送她去和親,是一場圓滿的贖罪。
太后一生喫齋唸佛,她有着自己篤信的道,所以,她堅信,自己所爲,是對的。
可那小小少女來同她道別時,還爲她修好了那串碎裂的佛珠,太后在那一刻,終於心生了不忍。
有那麼一刻,太后有點想對她說,可以喚她一聲外祖母。
但最終,太后什麼都沒說。
直到後來,太后得知,她死在了北狄,是皇帝告知她的。
從前皇帝是極爲厭惡這個小女娃的,可那日,破天荒地讚了她。
她是爲大魏而死的。
皇帝走後,太后覺得有些頭痛,她早早地睡了去。
可那夜疾風驟雨,她被雷聲驚醒,嬤嬤點了安神香,太后望着香,突然發現,自己眼角有些溼潤。
……

-3-
長寧公主回府後衝進了書房,將那幅掛在書房正壁的畫扯了下來,撕了個粉碎。
她神色癲狂,滿眼的痛苦。
書房外下人跪了一地,魏清趕回來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長寧公主那顆亂到極致的心才終於安定了幾分,她縮在魏清懷裏,止不住打着哆嗦:
「魏郎,我好痛,好痛……」
魏清看着滿地的狼藉,心疼地抱緊懷中之人,什麼都沒問。
而自那日起,長寧公主的精神便越來越不好,有一日還突然發了狂,將四歲的小嘉玉推倒在地,狠狠掐着她的脖頸。
若非下人及時制止,小嘉玉只怕要被自己的孃親掐死。
而長寧清醒後,便將自己鎖了起來,連魏清也不肯見了。
魏清無奈進了宮,他去見了太后,終於得知了讓長寧如此痛苦的原因。
那晚,他和長寧隔着房門說話。
最初時,長寧說,她什麼都不想聽,她說自己病了,好不了了。
魏清在門外沉默了許久,隔着窗牗上的薄紙,他以手剪影,皎皎月光灑落庭院,長寧公主看見一隻小兔子在窗紙上跳舞。
這是少年時,魏清討她歡心時,最愛做的事。
她的眼淚如決堤,聽見魏清溫柔的聲音:
「阿寧,其實我知道,令你難過的,不止是恨,還有你不願承認的愧,對嗎?」
「你別怕,你要記得,我永遠伴你身側,當初會過去,如今也會過去,總有一日,你會願意坦然面對自己,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嗎?」
她的魏郎,是這世上最懂她的人。
經年已去,他一如過往,而她,也應往前走。

-4-
長寧公主的病漸漸好轉,她和魏清說,想帶着嘉玉去一趟江南,看今年新夏盛開的蓮花。
魏清自然說好。
他們一家人來到江南,如同尋常百姓一般,泛舟湖上,欣賞江南風光。
然而這日,小嘉玉走丟了。
長寧公主急哭了,她對當年的事心有餘悸,所以去哪裏都會帶上足夠的護衛。
可沒想到,素來乖巧的嘉玉被巷子口的一隻黃狗給吸引了,偷偷躲到了馬車下面。
小孩其實都是機靈的,她知道爹孃不讓她和路邊的野狗玩,她悄咪咪地跑到巷子口……
那頭長寧公主和魏清幾乎要將整條街都給翻過來了,還是未找到人。
兩人都心急如焚,顧不得什麼身份跟着護衛滿大街找,魏清還派人去請了當地的縣官。
直到日暮西斜時,長寧公主在客棧外落淚,魏清遠遠看見,一個綠衣衫的姑娘,手裏牽着嘉玉,走了過來。
長寧公主一見到ţũ̂ₓ女兒,就抱着她哭得泣不成聲。
魏清卻是驚疑不定地看着送女兒回來的姑娘。
這如何可能。
長寧公主也在這時回過神來,魏清確定了,她是沈落冤。
他小心翼翼地側目看向妻子,妻子面色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沈落冤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頷首後,便轉身離開了。
身旁妻子仍然平靜地站在原地,只是小嘉玉在喚她孃親,她卻未有反應。
魏清輕輕拉住她的手,道:「去追她吧。」
「我和嘉玉,在這裏等你。」
長寧公主垂下眸,默了片刻,最終,她循着沈落冤離開的方向,追了去。
蓮湖廊橋處,沈落冤在和一位賣蓮蓬的婦人說話。
她們看上去很親近。
長寧公主站在人羣中,看見她靠在那婦人的肩上,與她一起剝蓮子,她們似乎在說什麼有趣的事,笑得開懷。
長寧公主沒想到,原來,她也會有這樣肆意柔情的女兒笑。
或許在她心底深處,隱約覺得她應該成長爲一個自卑怯懦又小心翼翼的人。
她就這樣靜靜看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餘暉盡散,婦人收攤離開,沈落冤同她告別。
然後,沈落冤朝她走了過來。
她手裏是一個裝了蓮蓬的竹籃,她注視着自己,露出一個柔和的笑:
「這是今日新採的,口感最好。」
那隻竹籃被輕輕擱在了她的裙邊。
她看着面前人放下竹籃後,轉身欲離開,才終於開了口:
「你……」
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同她,有何可說。
沈落冤停下腳步,看上去是極爲輕鬆的姿態。
她望着長寧公主,神情溫柔淺淡,她緩緩開口,說出了從很久之前,她就想說的話。
「公主,你既不需要原諒我,也不需要接受我,更無需,因我受困。」
遠處集市人聲鼎沸,人間煙火嫋嫋,伴隨蓮湖陣陣清香,山水逍遙處,人間冷暖心。
長寧公主立於原地,心上之弦驟然崩斷,情緒翻湧又撕裂,卻又覺得,心生釋懷。
那抹俏麗綠影隱於人海之中,長街盡頭,蓮湖側畔,有人待她歸家。
他們相依相偎,她嬌俏俏同那人撒嬌:「夫君,我好喜歡你呀。」
番外 2
阿七在很小的時候,是個孤兒。
他生下來就沒見過父母,他是被一頭母豹子奶大的。
再大些時,他能走能爬了,母豹子不管他了,他便獨自在山裏捕獵。
可獵物不是那麼好捕的,他那時什麼都不懂,掉入了獵人制作的陷阱。
他在陷阱裏呆了兩日,他的腳受傷了,陷入了昏迷。
再醒來時,他躺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他第一反應便是衝上去狠狠咬住那人的手臂,如同動物一般,狠狠撕咬自己的獵物和敵人。
可他沒想到,那個人並未對他做什麼,只是按住了他,還爲他包紮好了腳傷。
他感覺到自己的腳沒那麼疼了,對那人也就少了幾分敵意。
他在那個奇怪的地方住了很久,那個人不讓他離開。
他也因此學會了很多東西。
他學會了說話,學會了穿衣服,學會了喫煮熟的東西,學會了表達自己。
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阿七。
阿七叫那個人爹爹。
從記事起,他便知,他的爹爹不是尋常人,雖然只是個山野獵人,卻有着超乎常人的身手。
阿七和爹爹學了一身的本事。
他知道,爹爹有一段不爲人知的過往。
爹爹還認識許多在外走商的老闆,那些人都是和爹爹一樣的爽朗性子。
在他九歲那年,爹爹帶了三個人回他們的小竹屋。
其中有個很漂亮的小女孩,腳傷得很嚴重。
那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照顧旁人。
他給小女孩的腳上藥,和爹爹一起送她們離開。
在渡口時,他贈給了她一瓶藥,也祝福她,早已和自己的家人團聚,小小年紀,不必再奔波流浪。
日子一天天過,他也慢慢長大了。
有一天,爹爹說要離開一段時日。
他在後來才知,爹爹是去除亂了,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他從那位和爹爹相熟的商號老闆口中得知了爹爹過去的名字。
常義。
他的爹爹,從前是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啊。
即便被曾經的皇帝猜疑誣陷, 假死逃生至今, 心中仍是家國百姓。
那年南方水患引起動亂, 有一夥不知何處而起的義軍假借起義,實則在城內對百姓燒殺劫掠。
常義因保護一老婦人, 死在了一支不知何處來的暗箭之上。
一代名將,就此隕落。
常義的屍首是被商號老闆帶回來的,阿七得知了他所有的過往。
他想,爹爹一生忠義, 卻至死也不清明。
所以, 他用了很大的功夫,最終成爲當朝太子的心腹。
他原是仇恨所有皇室中人的, 可他卻不得不承認, 他是爲沈硯折服的。
復仇之路, 卻也慢慢變成了一段忠義之路。
他在這個過程中, 還重逢了當年那個小女孩。
他見她的第一眼, 便認出她了。
那一眼,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在很久以後,他才明白, 原來,那是心意動。
但他牢牢壓抑自己的心,他知道, 他不能,也不會有機會。
他看着她與太子殿下兩情相悅, 某個夜裏, 也莫名地覺得心中酸楚。
後來, 北狄來戰, 他跟隨沈硯離京出征。
他看見沙場森森白骨,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常義所堅守的家國大義。
戰場並肩作戰,他早已在心底, 將沈硯視作了兄弟。
再後來, 他聽見了落冤和沈硯的計劃。
他心中澎湃,自己喜歡的人是這樣勇敢無畏。
柔弱女兒, 卻敢擔家國天下。
與她共騎一馬, 馳騁在草原的那晚, 是他一生至明。
他永遠不會告訴她,他的心中有多歡喜。
一聲阿七哥哥,他想放棄一切,護她一生。
但終究, 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那段偷來的時光,已足以他回味一生了。
她嫁給了心上人,那個人很愛她, 他真心祝願她一生喜樂, 平安幸福。
沒人知道,阿七回了京城。
年少時的願望,他一定會實現,終有一日, 他會爲常義洗刷冤屈。
讓世人窺見真相,讓史書爲他正名。
他的爹爹常義,是一生忠君爲國的大將軍。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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