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傅貴花

我媽把我嫁給了雙腿殘廢的富二代。
結婚那天,我小心翼翼問他,「要我揹你上牀嗎?」
他笑得漫不經心,「有勞了。」
我擼起袖子去揹他,結果沒站穩,和他一起摔在了地上——
只差那麼一點,我就直接繼承上億遺產了。

-1-
大學畢業,我媽把我賣給了有錢男人,彩禮上千萬。
聽說,對方是個標準富 N 代。
他因爲一場意外瘸了雙腿,也因此喪失了家族繼承權。
現在算是有錢有閒,不過——
我媽憂心忡忡,「聽說,他不止是雙腿受傷了,還不能人道。」
我眼前一亮。
簡直完美!
有錢又風光,瘸子老公還不能人道,還有什麼更幸福的嗎?
於是,我與我媽瓜分了彩禮,喜滋滋地嫁了過去。
爲什麼要嫁給一個瘸子?
因爲錢啊。
多麼俗氣又市儈的理由。

-2-
結婚那天,我還是有點緊張的。
對方需要一個沒背景的花瓶當老婆,而我和我媽貪財,大家一拍即合,以至於婚禮那天,實際上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舉行儀式前,我媽將我塞進了對方的休息室,美其名曰:
培養感情。
……離上場就剩十分鐘了,培養的哪門子感情?
我拎着婚紗裙襬走進去,正想着該如何打招呼時,卻倏地愣住。
不是說,對方是個雙腿殘廢,不能人道的小可憐嗎?
輪椅上的男人又是誰?
剪裁得體的黑色西服,明明是婚宴,襯衣紐扣卻還是隨意解開了兩顆。
即便是坐在輪椅上,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矜貴而淡漠。
視線再上移。
是一張令人驚歎的面孔。
清風霽月,玉質金相,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臉。
手一鬆,我被婚紗裙襬絆倒,整個人以一個極爲尷尬的姿勢,半跪在男人面前。
我抬頭看他,結結巴巴。
「我……我說我走錯門了……你信嗎?」
在我進門後,他已將我打量了幾遍。
此刻,他端坐輪椅,我狼狽半跪,而他目光掃過我,最終落在了當初他命人送來的婚紗上。
「你猜?」

-3-
我猜……
他只是瘸,又不傻。
爲解尷尬,我飛快站起身,只能實話實話——
「我媽讓我來和你培養一下感情。」
男人低笑一聲。
他看了一眼腕錶,「嗯,五分鐘的培養,應該也足夠應付婚禮了。」
想起這人是金主,我連忙小心詢問,「一會婚禮,我有什麼要注意的嗎?」
我在心裏瘋狂吶喊着——
給我提要求!提條件!然後加錢!
可是。
他看了我一眼,漫不經心地鬆了鬆領帶,「不用,安靜地當個花瓶就好。」
「哦,好。」
我識趣地應聲,站在一旁不再言語,可目光卻總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瞟。
我膚淺,我有罪。
我爲我之前對他不能人道的欣喜而感到後悔。
這麼驚爲天人的臉,真是可惜了。

-4-
婚禮圓滿結束。
花瓶嘛,再簡單不過。
我只需要挺胸收腹提臀,面帶微笑地站在聚光燈下,堅持到儀式結束就算成功了。
傅羨似乎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婚禮結束後,他喝得微醺,往我懷裏塞了一張銀行卡。
沒說用途,沒說金額。
但看他的意思,應該是賞給我的。
傅家少爺出手應該不會吝嗇,我妥帖收好,過了一會纔想起來去追問密碼。
除了銀行卡,他一同扔給我的還有一串鑰匙,以及一張寫有地址和電話的紙條。
他坐了專駕離開,讓我自己打車回「家」。
我哪有心思回傅大少爺的別墅。
拿了銀行卡,我第一時間去了附近的銀行,去自助存取款機查詢餘額時,我激動得手都在微顫。
然而——
銀行卡餘額:一百元。
是元,不是萬。
我盯着屏幕看了半晌,直到後面大哥不悅催促:
「妹子,一百塊餘額你都猶豫半天了,要不我幫你給它上個香你再取?」
我紅着臉退了卡,不死心,走去櫃檯查詢了一下。
果然是一百塊。
真有他的。
雖說沒什麼感情吧,但總歸是穿着重工婚紗嫁了他一次。
一百塊,他在打發要飯的嗎?
越想越氣,我將這一百塊取出,用他的錢打了三輛出租車。
一輛我坐着,另外兩輛空車跟着跑。
然而——
我失策了。
沒想到傅少爺的別墅這麼遠,三臺出租車一共花了我四百多塊錢。
一百塊花光了,我還搭了三百多。
真晦氣。

-5-
晚上,新婚夜。
我坐在沙發上,盯着傅羨那張俊臉,怎麼看都覺着生氣。
正在心裏吐槽他時,傅羨忽然看了過來:
「司遙?」
我:「唉,對,是我。」
……真是一見金主就秒慫。
傅羨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眼神輕飄飄地,卻看得人心驚。
對上目光,他勾了下脣,淡聲道。
「該睡覺了。」
我的臉不自覺地紅了幾分。
可是想想我媽的話,又一盆冷水迎頭澆下。
「那個……」我看了一眼他輪椅上的修長雙腿,小心翼翼詢問,「需要我揹你上牀嗎?」
停頓兩秒,我舔舔脣補充,「我力氣很大的。」
傅羨坐在輪椅上,抬手鬆了兩顆紐扣,笑得漫不經心,「有勞了。」
我走過去,背對着他蹲在了傅羨面前。
時隔兩秒,傅羨身子微微前傾,雙手順勢搭在了我肩上。
這人手臂也修長,鬆鬆橫在我脖前,身上味道很好聞ẗűₛ,是類似青松般的清新味道。
我本意很簡單,就是向金主示個好而已,可他真的趴在我肩上,這般的近距離接觸,卻又讓我瞬間漲紅了臉。
他此刻脫了西裝外套,身上只餘一件白襯衣,而我換下婚紗,穿着件材質單薄的敬酒服。
背起他的那一刻,我甚至能夠感受到傅羨的體溫。
這麼一想,又有些心慌。
腳下一亂,便又踩到了曳地的裙襬——
我揹着傅羨,整個人撲倒在地。
……我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我保證自己不是什麼沙雕女,人生前二十幾年也都尚算聰明伶俐。
也不知今天怎麼了,梅開二度,自己摔也罷了,還把金主也摔了。
良久,也沒聽見傅羨的動靜。
我忽然有點慌了,不會……摔暈了吧?
正想抬頭去看,前方忽然傳來了傅羨的聲音。
微喑,低沉。
「過來。」
我爬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蹲下。
「那個……」
我試圖解釋,話茬還未搜刮好,手腕便驀地一緊。
傅羨攥着我手腕,用力一拽,我便倒在了他懷裏。
地板冰涼,傅羨仰躺在地,一隻手緊緊攥着我的,垂眼打量着趴在他身上的我。
近距離看,這個男人依舊好看得要命。
「司遙。」
他一錯不錯地看着我,咬着牙道,「把我扶去輪椅上,我自己能上牀。」

-6-
「哦……好。」
傅羨的目光太有侵佔性,我不敢與他對視,避開目光扶起了他。
然而——
剛纔摔得有點遠,輪椅還在幾步開外。
想想傅少爺雙腿殘疾不能站立,我就又扶着他坐回了地板上。
「您先坐一下,我去推輪椅。」
傅羨沒說話,眸色卻黯了幾分。
我猜。
他可能是在後悔,就算是買個花瓶,爲該買個聰明的花瓶。
爲了將功補過,我飛奔過去將輪椅推了過來。
再伸手去扶他,傅羨卻未動。
怎麼,耍脾氣了?
我低頭看他,卻見他嘆了一口氣,喑啞着嗓子嘆道:
「壓我腳了。」
「……不好意思。」
爲了將功補過,我使出喫奶力氣,彎身把他抱上了輪椅。
可傅少爺似乎並不滿意。
他緊抿着脣,耳根泛紅,說話時幾乎咬着牙根,「司遙,我讓你扶我,沒讓你抱我。」
真難伺候。
我應了一聲,推着輪椅去了牀邊,想看他怎麼上牀。
可身前卻傳來了他略微壓低的聲音,「轉過去。」
我乖乖照做。
可是……
對面桌上剛好有個小鏡子,在鏡面的折射下,我清晰看見——
傅羨坐在輪椅上,雙手按着牀面一撐……
然後一聲悶響。
這人掉下來了。

-7-
氣氛有點尷尬。
我背對着他,轉過去也不是,不轉也不是。
正猶豫着,身後忽然傳來他壓低的聲音,這人似乎有些惱火,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
「還杵着做什麼?」
「哦。」
我連忙轉身過去。
傅羨坐在地上,雙腿看起來似乎挺無力的,緊抿着脣,耳根紅得厲害。
可能是接連兩次摔倒,傷害了傅少爺的自尊心。
爲了借力,我將他手臂搭在我肩上,一邊攙扶着他起來,一邊貼心安慰:
「傅少,您也別往心裏去,我要是雙腿殘疾的話,可能連上廁所都擦不了屁股,更別說……」
話說了一半,傅羨搭在我肩上的手收緊幾分。
「閉嘴。」
「好。」
就這樣,我扶着傅羨上了牀,然後收到了他的命令:
「以後隨我出門,只微笑,別開口。」
「好……」
反正他給錢,我辦事,他不讓我開口,我喝水都能從鼻子灌。

-8-
新婚夜,我本想打地鋪睡地板的。
可傅羨不讓。
他讓我睡他旁邊,同蓋一牀被子。
其實我是願意的,但還是要嬌羞一下,正紅着臉扭捏着說「不好吧」時,他忽然遞給我一張銀行卡。
我沉默了一下,「又是一百塊?」
「二十萬。」
「成交,老公。」
我一把搶過卡,笑眯眯地收下。
這一夜十分太平,就是有點冷。
這個挨千刀的,後半夜用手把被子全卷跑了,我後來冷得遭不住,只能湊過去貼着他睡,勉強蓋上半邊被子。
只隱約記得。
這人身上格外暖和,像是貼了個火爐。
第二天醒來時,傅羨已經坐在了輪椅上。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上去的。
輪椅就在牀邊,傅羨正拿了本書,低頭看得認真。
窗外陽光溫熱,在他眉眼間鍍了一層金邊。
煞是好看。
我看的正出神,傅羨忽然偏頭看了過來。
「下樓,喫飯。」
我應了聲,注意到傅羨眼底竟多了一圈烏黑。
他昨晚沒睡好嗎?
明明就拽着被子睡得死沉的。
傅羨放下書,搖着輪椅離開了房間,我也連忙下牀洗漱,無意間掃了一眼傅羨剛剛在看的書,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真假孫悟空》
??
原來貴族少爺們,都如此的富有童心。

-9-
喫過早飯,傅羨便出了門。
臨走前,他叮囑我不論今天要去哪,晚上 7 點前準時打扮妥帖,在家等他,今晚要帶我去參加傅家的家宴。
我乖巧地應了聲。
傅家的家宴啊,那可馬虎不得。
而且,昨天我與傅羨結婚,各界名流商賈都前來祝賀,偏偏傅家沒人出席。
不過,看傅羨的樣子,似乎也並不在意。
……
我不需要工作,在這空蕩蕩的別墅裏待着也無聊,便攔了輛出租車出門閒逛。
傅羨的車庫裏倒是一堆落了灰的豪車,但是——
他沒給我留司機,而我連駕照都沒考。
揣着銀行卡,我打車去了本市最高檔的某家商場。
商場人很多,但是,多半都是和我一樣,只看不買的。
畢竟,這裏消費動輒幾十萬,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逛了一圈,兩手空空。
倒是肚子絞勁般地疼,想起包裏有紙,我便轉身去了公共廁所。
然而——
許是週末的緣故,商場人太多,女廁所已經排起了長龍,男廁那邊倒是空空如也。
肚子實在太疼,我沒忍住,悄悄進了男廁所。
鎖門,蹲下……
剛提起褲子沖水,隔間壁板忽然被敲響兩聲,緊接着,低沉男聲自隔壁響起。
「不好意思,能不能借兩張紙?」
聲音低沉磁性,又略微喑啞。
好聽得要命。
我連忙從包裏掏出剩餘的紙,看也沒看的塞了過去。
然而,幾秒鐘後,隔壁卻又推了回來。
「用這個,不好吧?」
「有紙嗎。」
我一頭霧水,然後低頭看了一眼。
要命。
被對方退回來的,是我包裏備着的衛生巾。
臉一紅,我連忙掏出紙巾從下方塞進去,「不好意思啊,剛纔拿錯了。」
對方卻隔了幾秒才接,語氣微微揚了幾分,「女生?」
……我這纔想起,自己是在男廁所。
沒敢應聲,我匆匆轉身跑了。

-10-
晚上七點。
傅羨回家時,我已換上禮裙,妝容精緻地坐在了沙發上。
那道坐着輪椅的身影甫一出現,我便迎了上去,提着裙襬邀功。
「好看嗎?」
我承認自己有時候愛出神,會說錯話,但在變美這條路上,我還沒怎麼翻過車。
上至高級宴會,下至酒吧蹦迪,就幾乎沒有我踩雷的裝扮。
傅羨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足足六七秒,最後卻還是輕飄飄地移開目光,淡聲道了一句還行。
什麼叫還行,他分明就目光躲閃,不敢看我。
自家金主,我當然不會拆穿。
於是,我自告奮勇地代替了傅羨的助理,推着輪椅出了門。
出門,上車。
傅羨的別墅距離傅家不算太遠,大約二十分鐘的車程。
路上,傅羨一言未發,我卻注意到,他臉色愈發地低沉。
看來。
傳聞無誤,傅羨與傅家的關係,似乎真的鬧得挺僵的。
——
這就是傅家。
我站在門口,駐足觀望。
不是什麼豪華別墅,而是莊園。
一眼望去,甚至望不到邊際。
看了幾眼,我收回目光,轉身去替傅羨推輪椅。
有着傅羨這位活招牌,一路暢通無阻,在我險些迷路時,管家將我們帶到了一棟房子前,並推開了門。
我推着傅羨走了進去。
宴廳很大,裏面寥寥幾十人。
進去的那一刻,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我們身上。
我噙着笑,落落大方地推着傅羨進去。
一路走去了正廳的位置,那裏站着一對男女,男人穿着剪裁得體的西服,身姿筆挺。
女人倚在他身邊,一身紅裙盡顯婀娜身姿。
那一對,一看就是正主。
果然。
走過去後,傅羨停頓兩秒,沉聲叫了句「哥」。
我所猜沒錯,對方就是țú³傅時徵,傅家的繼承人。
傅時徵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傅羨,卻落在了我身上。
這人目光如炬,不同於傅羨的淡漠與漫不經心,反倒多了幾分侵佔與鋒銳。
讓人不敢對視。
勉強壓下心驚,我也跟着傅羨叫了一聲「哥」。
不過。
聽見我的聲音,傅時徵卻微微挑眉,古井般的眸底閃過一絲詫異。
下一刻。
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輕飄飄地落在了我手腕上。
我有些疑惑,也低頭看了一眼。
我右手上戴了一隻銀質的手鍊,是我一直戴着的,因爲與今天的裝扮並無違和感,便也沒有摘。
我正兀自疑惑,再抬頭,卻發現傅時徵已移開了目光。
剛剛的注視,更像是我的錯覺。
這人給人的壓迫性太強,幸好,他並未過多駐足,與傅羨不鹹不淡地聊了兩句,便起身去了另一邊。
傅羨似乎不太喜歡與人交際,他讓我將他推到角落處,也不與人說話,就這麼靜靜坐在輪椅上。
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一個又一個人。
卻始終一言不發。
待得久了,我有些乏悶,便和他提出去一趟廁所。
傅羨點點頭,沒有說話。
走廊裏。
見四下無人,我從隨身揹着的裝飾包裏拿出煙來。
說是上廁所,實際是煙癮犯了。
然而,一根菸剛點燃,身後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正手忙腳亂地滅煙時,一道略微耳熟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不用滅了,分我一根。」
我將夾煙的手背到身後,轉身去看。
來人竟是傅時徵。
他走到距離我兩步遠處,停下,手心朝上攤在了我面前,示意要煙。
我猶豫了一下,「我這煙便宜,而且勁有點衝。」
「沒事。」傅時徵勾了下脣,似是在笑,「剛好。」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我只能打開包,再給他抽出一根菸。
傅時徵接了煙和火機,點燃。
吐出煙霧的那一刻,他轉頭看我,「沒認出我?」
「嗯?」
我有點蒙,卻還是訕訕地應道,「認出來了,傅羨的哥哥。」
「不是。」
傅時徵又吸了一口煙,側臉輪廓很好看。
「今天下午,謝謝你的紙。」
「……是你?」
我驚訝出聲,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件事,拐角處便出現了一道坐着輪椅的身影。
傅羨自己搖着輪椅過來,掀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着我。
「什麼是他?」

-11-
我沉默着,答不上來。
反觀傅時徵,這人指尖夾着煙,神色平靜而淡漠。
在傅羨的注視下,他還抬起手吸了一口煙。
他根本就沒打算回應傅羨的問題。
我有些犯難。
這怎麼說?
說我下午跑去高檔商場閒逛,去了男廁所,還給隔壁的他哥遞了一片衛生巾?
未免顯得我太呆了些。
正猶豫着,傅羨的聲音再度傳來。
「走了。」
說着,他轉動輪椅,轉身離開。
我連忙跟了上去,路過傅時徵時,他忽然開了口。
聲音低沉,「煙不錯。」
「……謝謝。」
兩句莫名其妙的交談結束,我飛奔出去,主動推上了傅羨的輪椅。
我不傻,分得清誰纔是我的金主。
雖然,傅時徵要比他弟弟有錢得多。
……
許是傅家人多,說是家宴,卻更像是上流酒會。
我站在傅羨身後,雙手搭在輪椅上,端着笑看向身旁走過的每一個人——
不過。
身旁來來去去許多人,竟沒有一人停下腳步與傅羨打聲招呼。
看來。
傅羨不只是失去了繼承人的位置,在家族裏的地位更是低的可憐。
這般想想,又覺着有點心疼他了。
傅羨卻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反倒樂得清閒。
他抬手,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塊糕點。
左手捏着糕點,右手朝我招了下。
「過來。」
我聽話探身,一隻手便捏在了我臉頰上,然後,那塊精緻的糕點便被塞進了我嘴裏。
脣齒間瀰漫着淡淡的甘甜。
傅羨拍了下手,漫不經心地掃落指間沾染的糕點碎屑。
「味道如何?」
「好喫。」
傅羨點點頭,「一會打包裝走。」
我有些傻眼,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小時在農村喫席時,大媽們拿着塑料袋打包燒雞的畫面。
回過神,我默默攥緊了輪椅扶手。
看來,傅大少爺在傅家地位的確是很低了。
我過去常看霸總文,通常遇見女伴愛喫的,少爺們總會大手一揮——
「一會讓廚師給你多做幾份。」
可憐我們傅少爺,大手一揮——
打包裝走。

-12-
家宴還算風平浪靜。
只不過,靜的是傅羨這邊,以傅時徵爲中心,周遭可是圍滿了人,熱鬧無比。
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不過,這些人也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傅時徵獨身而立,神色漠然。
除了他身邊的女伴,幾乎沒同任何人說過話。
即便是所謂家宴,也分了三六九等。
我看的無聊,便收回目光,準備同傅羨閒扯兩句。
一低頭,剛巧撞見了傅羨看向遠處的目光。
他也在看着人羣聚集處,不過——
他似乎並沒有在看傅時徵,而是……在他傅時徵身邊的女人。
不出意外的話,那位應該是他的準大嫂。
認識傅羨的這兩天,他總是目光淡淡,像是世間萬物都不能勾起他的興趣般。
我常在心裏感慨,這人長了一張好看的厭世臉。
可是,他剛剛看向那個女人的目光,明明就格外熱烈。
看來,傅羨對這個準嫂子的情愫,不一般。
在傅羨收回目光時,我也偏開了頭。
作爲一個合格的花瓶,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金主的心思我別猜。
猜來猜去,就要失業了。
原本以爲,我只要和傅羨在僻處混到家宴結束就行了,然而,麻煩還是找上了門。
家宴剛過半,便有位穿着黑色禮裙的女人走了過來,看模樣約摸二十五六。
她還未開口,看面相我便知道這人不好對付。
美則美矣,卻是一臉刻薄相。
果然。
女人走過來,目光自傅羨臉上掃過,陰陽怪氣道:
「傅羨,你這腿治療得如何了?我聽大哥說,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你也彆氣餒,說不定,這世上真有奇蹟呢。」
這語氣不像是貴族小姐,更像是村口磕着瓜子扯閒話的大嬸子。
傅羨有何反應?
他沒反應。
這人連餘光都沒分給她半分,任她在一旁狗叫,人家依舊波瀾不驚。
對方卻不肯罷休。
她順手從旁邊端了兩杯酒,遞給傅羨一杯,
「你的婚禮,我剛好有事就沒去。來吧,喝一杯遲到的喜酒。」
然而——
傅羨沒接。
女人持杯的手僵在半空,顯得有些尷尬。
停頓兩秒,她看向了我。
那杯沒送出的酒,又被她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了傅羨一眼。
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傅羨淡淡開口,卻是半點沒給她留面子。
「傅婉,老爺子收養的女兒,私下裏向我表白過。」
……我聽得有點尷尬,這真是能說的嗎?
看傅羨的樣子就知道,當初他一定是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怪不得剛剛傅婉那般陰陽怪氣。
原來是愛之深,恨之切。
傅婉的酒也端了半天,已經有人注意到了我們這邊的情況,見傅羨沒有阻攔的意思,我便伸手去接酒。
即便是養女,那也是傅家的大小姐。
大小姐敬酒,我哪有不接的道理。
然而——
握杯的一瞬間,傅婉提前鬆了手。
來不及反應,酒杯掉落在了……傅羨的身上。
紅酒潤溼了他的西服,裏面的白襯衣也染上了殷殷紅痕。
格外狼狽。
而酒杯在傅羨身上滾了兩圈,掉落在地。
一聲脆響,酒杯碎裂,碎片迸濺到我腳面,痛意尖銳。
傅婉瞬間變了臉色,眉一橫,她尖聲質問我——
「我是看在傅羨面子上,才敬你一杯酒,你不喝便也罷了,摔了杯子是什麼意思?」
成功吸引了衆人注意力後,她還不忘一句話昇華這個小插曲的含義。
「你若是對婚禮上大家沒出席一事有怨言,便直接說出來。可這是傅家的家宴,你當衆摔杯子是想和傅家叫板嗎?」
我蹙着眉看她。
好一頂高帽給我扣上了。
我想反駁,卻又顧忌着傅羨,低頭瞥了他一眼,這人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不過……
在我看過去時,他微微挑了下眉。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會錯意,但我領會的含義就是——
放心懟。
我這人一向不客氣,便真的懟了。
「傅小姐不用給我扣什麼與傅家叫板的高帽。我第一次進傅家家門,謹守傅家的規矩,更無意造次,剛剛的確是個意外,不過你若是非要尋個由頭的話——」
「那便當我是看你不順眼吧。」
說完,我故作驚訝,用宴廳內每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音繼續說道。
「不過,傅小姐該不會認爲,我是因爲當初你私下裏向我老公表白一事,對你心懷芥蒂吧?」
話音落下,我又驀地捂住了嘴,「這是能說的嗎?」
傅婉的臉,由青轉白。
「你在胡說些什麼!傅羨是我哥,我怎麼可能和他表白?」
「再說,一個瘸子而已,他憑什麼?」
她異常氣憤,看來,當初她私下裏向傅羨表白一事,是沒辦法拿到檯面上來說的。
畢竟,再怎麼明面上也同是傅家的子女。
而我聳聳肩,看向傅羨,一臉委屈。
「傅羨,我胡說了嗎?」
傅羨沒有看我,可他脣角卻分明勾起了幾分。
像是在笑。
幸好,傅羨應和地十分給力,他淡淡開口,語氣肯定。
「沒有。」
兩個字,表明了傅羨的態度。
與此同時,他又轉頭看我,話是說給我的,可淡漠嗓音卻傳進了宴廳內每個人耳中。
「表白的視頻還在,感興趣的話,回去放給你看。」
我看着傅婉的臉,笑吟吟地接話:
「好啊,我還挺想見見和自家哥哥表白是什麼樣子的,傅小姐不愧是留洋回來的,思想果真開放。」
對面的傅婉被人戳破了祕密,倒是繃不住了。
我們本就距離一兩步遠,她驀地向前一步,朝我揚起了巴掌——

-13-
手重重落下,卻並未打到我。
一高一低,兩隻手,緊緊攥住了傅婉揮下的手腕。
寂靜幾秒後,周遭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一隻手來自於傅羨。
他坐在輪椅上,手臂微微抬起,攔下了傅婉。
而另一隻手,則是讓衆人驚歎的來源——
傅時徵。
這個自打進宴廳後,便一臉淡漠,自動忽略所有問好聲的,傅時徵。
他捏住傅婉手腕,聲音冷戾。
「像什麼話。」
四個字,語帶苛責,瞬間讓傅婉噤了聲。
剛剛面對傅羨時陰陽怪氣的她,此刻卻規規矩矩,甚至大氣都不敢喘。
傅時徵並未再多說什麼。
或者說,以他的身份,四個字便已經足夠了。
他的目光掠過傅婉,在我臉上微微停頓,隨即轉身離開。
而那位站在傅時徵身邊的紅裙女人,反倒走了過來。
不同於傅婉的驕縱與跋扈,她先是與傅羨點頭示意,而後看向了我。
纖白玉手遞到了我面前,「你好,我是傅時徵的未婚妻,溫素。」
我連忙同她握了手。
溫素。
可真是名不副實。
這般淡雅素淨的名字,人卻生得妖嬈,她妝容精緻,說話時朝着我笑了笑,便幾乎讓我看出了神。
顛倒衆生,說的便是這種女人吧。
怪不得,能站在傅時徵的身邊。
簡單聊過幾句,溫素便也離開了,而我注意到,傅羨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面前這個準大嫂身上。
不曾移開半分。
沒看出來,這人還是個癡情種。
溫素離開後,傅羨仍舊一言不發,卻開始支使我給他拿酒。
一杯又一杯。
這人蹙着眉,似乎心事重重。
後來,我實在看不過眼,忍不住低聲提醒他喝酒傷身,要適量飲酒之類的。
然而——
傅羨瞥我一眼,從口袋裏摸索片刻,掏出一張卡來,遞給了我。
「閉嘴。」
我盯着卡看了兩秒,正想詢問裏面有多少錢時,傅羨開了口:
「五萬,沒密碼。」
「好的少爺。」
收了卡,我立馬保持沉默,將卡握在手裏反覆看了下,我不禁腹誹。
這人不會是卡販子吧?
怎麼隨時隨地都能抽出一張數額不等的卡來?

-14-
左熬右等,家宴終於結束。
我鬆了一口氣,推着傅羨出了傅家,上車後,傅羨脫去西裝外套,捏了下眉心,闔着眼靠在了椅背上。
「司遙。」
「嗯。」
我連忙湊了過去。
然而,車子剛好拐彎,我沒坐穩,一頭栽進了傅羨懷裏。
奇怪。
撞上去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可隔着襯衣卻似乎摸到了——
腹肌。
觸感緊實,輪廓清晰。
我有點納悶,這人是怎麼練肌肉的,坐輪椅上舉槓鈴?
正出神,頭頂傳來了傅羨的聲音。
「摸夠了?」
嗯?
我瞬間回神,收回手,並坐回身去。
訕笑一聲,我試圖解釋,「剛剛車子轉彎,我沒坐穩……」
「嗯。」
傅羨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而後睜開眼,看向了前座的司機,「下個月,加工資。」
司機連聲道謝,笑得很隱晦——
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卻沒發出半點笑聲。
加薪風波過後,我輕聲問他剛纔叫我有什麼事。
傅羨偏頭看了我一眼,不知從哪拿出個做工精緻的袋子塞到我手裏。
打開一看。
是幾塊打包的,剛剛的糕點。
他竟還記得。
我愣了兩秒,才伸手接過。
傅家的私廚手藝很好,這款糕點是杏仁味的,甜而不膩,特別好喫。
我沒忍住,也捏了一塊遞到了傅羨嘴邊。
「你也嚐嚐……」
傅羨垂眸掃了一眼,倒還算給面子,張嘴喫下。

-15-
第二夜同牀共枕,是我把傅羨扶上牀的。
上牀前,有專門的助理照顧傅羨去洗澡,等他從浴室出來,身上已經換了一套黑色睡衣,真絲的材質。
……與我身上穿的這套,是情侶款。
房間內只開了盞夜燈,我急着過去推他的輪椅,連鞋都忘了穿,赤着腳踩在地板上倒也不算涼,就是有點臉紅。
我與傅羨充其量就算是一對協約夫妻,搞什麼情侶裝,怪讓人害羞的。
推着傅羨往牀邊走時,這人蹙着眉,一個勁催促我。
直到被我扶上了牀,他才掃了一眼我踩在地板上的腳,說了句地上涼。
於是我就乖乖地爬上了牀。
這人雖然雙腿有疾,性子又淡漠了些,但還算是知疼知熱。
夜裏。
我驀地想起了今天栽進傅羨懷中,那溫熱緊實的懷抱。
這一想,便再睡不着了。
身旁的傅羨倒是睡得很香,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睡得很沉,甚至還說了夢話——
「司遙,其實那張卡……沒錢。」
說完,他就又一秒入睡。
而我攥着那張今天被他塞到手裏的銀行卡,更睡不着了。
清晨醒來,身旁已空。
本以爲已是日曬三竿了,可拉開窗簾,外面卻還是灰濛濛的。
看了一眼掛鐘,竟才 5 點多。
我打了呵欠,趿着拖鞋去了趟廁所,本想上牀補個回籠覺,又有點擔心傅羨。
他行動又不便,這一大清早的去哪了?
於是我裹緊睡衣,出了臥室。
走廊開着夜燈,光線暗沉。
我走到樓梯口,探頭看了一眼——
一樓客廳也是空空如也。
我想,可能是傅羨有什麼事出去了吧。
正想回臥室時,忽然聽見了傅羨的聲音。
語氣低沉清冷,而他具體說了些什麼,我卻是沒聽清。
循聲望去,似乎聲音是從一樓走廊裏側的一個房間傳來。
我不該有好奇心的,也應該聰明的選擇充耳不聞。
可是——
莫名地,我還是悄悄下樓,走了過去。
房間門口。
我屏息站在一側,順着未關嚴的門縫觀察着裏面的情景。
然而,所見卻讓我大喫一驚。
那個性子淡漠,似乎對世事都提不起興趣的傅羨,此刻卻彷彿換了個人。
黑色的真絲睡衣鬆鬆架在他身上,他坐在椅上,眉眼冷然,眸光流轉間,眼底的戾氣比起傅時徵也只多不少。
「一分鐘,交代清楚。」
傅羨斜倚着身子,點了根菸,說得漫不經心。
而我目光偏開些,這纔看見——
除了站在傅羨周圍的幾名黑衣保鏢外,在他面前的地上,還跪着一個男人。
跪着的男人背對着我,看不清臉。
傅羨說完後,那人身子明顯一僵,卻始終不肯出聲。
而傅羨也不再說話,就這麼夾着煙看他。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傅羨的臉。
以及——
那雙眼底的凜冽寒芒。
幾日相處,我竟才發現,傅羨給人的壓迫性如此之強。
正出神,房間裏傅羨驀地提高音量說了句話,似乎是在提醒那跪着的男人老實交代。
而我被他嚇到,手一顫,竟是將房門推開了幾分。
房門半開着。
我與斜倚在椅上滿身戾氣的傅羨,緩緩對視。

-16-
氣氛尷尬而凝重。
「那個……」
我硬着頭皮看向傅羨,「我醒來沒見你人,有點擔心,所以下來看看,你沒事那我就上樓了……」
說完,我轉身便想走。
「等等。」
是傅羨的聲音。
他淡淡開口,不再是過去隨意而散漫的語調,他沉着聲。
短短兩字,卻滿含冷冽。
我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
卻見傅羨目光正盯着我的腳,眉心微蹙。
我便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是赤着腳踩在地板上的。
哦,剛剛爲了方便偷聽,我把鞋脫在了樓梯口,一路赤着腳走過來。
剛剛太緊張,甚至都沒覺着涼。
傅羨朝着身邊的一名助理招招手,對方立馬會意,將輪椅推過來,並扶着傅羨坐了上去。
傅羨行至我面前,那雙眼依舊清冷。
看得我心裏有些發毛。
「傅……」
我想出聲,剛說了個姓氏便又止住了話音。
這種時候,該叫他什麼呢?
叫傅少爺,顯得太生疏。
叫傅羨?又似乎還沒關係好到可以直呼他名諱的地步。
我正猶豫着,傅羨卻先有了動作。
他驀地攥住我手腕,略一用力——
我便倒在了他懷裏。
傅羨坐在輪椅上,而我坐在了他腿上。
心臟撲通亂跳着。
不是因爲害羞,而是緊張。
這人雙腿本就殘了,再讓我這麼一坐,不會更廢了吧?
於是我匆忙撐着輪椅扶手想站起身,卻不知按到了什麼按鈕,輪椅竟朝着面前的牆壁緩緩駛去……
幸好,傅羨及時停住了輪椅。
他蹙眉,將我再度按了回去,「坐好。」
語調太冷,我有點怕,只能乖乖照做。
於是,傅羨就這麼將我按在他懷裏,操控着輪椅與我一同上了樓。
別墅裏有電梯,所以並不用擔心傅羨上下樓的問題。
就這樣,我僵着身子回了房間。
怕壓壞他,我全程連動都沒敢動過。
行至牀邊時,我臉色已然滾燙。
如果不是此刻不太方便,我真想給我媽打個電話,讓她以後不要再聽信那些小道消息。
誰說雙腿有疾的傅羨不能人道?

-17-
輪椅停在牀邊,我匆忙下去,坐在了牀邊。
「我扶你上牀吧……」
我紅着臉,低聲詢問。
傅羨揉了下眉心,「不用,我坐一會。」
說着,他淡聲道,「時間還早,再睡一會。」
「好……」
畢竟剛剛撞見了傅羨辦事,這會我哪敢再不聽話。
於是乖乖照做。
時間確實還早,沒一會,睏意襲來。
意識稍有模糊時,似乎有人上了牀,貼在我身邊躺下。
而我順勢摟住了對方的腰,並……將腿纏在他身上。
我在家時愛抱着巨大的玩偶熊睡覺,每次都是這樣,手腳並用。
隱約中,被我抱住的人似乎身子一僵。
……
醒來時,陽光已經曬到了屁股。
我睜開眼,不經然地對上一雙眸子。
黝黑深邃的瞳孔,深不見底。
目光再下移……
是傅羨。
他仍穿着那套黑色睡衣,領口紐扣卻不知爲何解開了兩顆,露出的鎖骨精緻好看。
強逼着自己移開目光,我便發現——
我以一個極爲曖昧的姿勢在抱着傅羨。
手臂緊緊纏着他的腰,腿則圈在他腿上,八爪魚一般纏在他身上。
再對上那雙眼,我心一慌,驀地鬆開了手。
「不好意思啊,我過去……習慣了。」
不過,我這句解釋似乎是起了反作用。
剛剛還神色淡漠的男人,聽了這話反而眉心一蹙,話也跟着冷了下來。
「習慣抱着誰?」
「嗯?」
我愣了愣,如實回答,「一人高的毛絨熊……」
傅羨沉默兩秒,勾了下脣,似是在笑。
「嗯,一會讓助理替你買個新的。」
傅羨說到做到,我們早飯剛喫了一半,他的助理便帶着兩名保鏢走了進來。
三個大男人,一人拖着兩個一人多高的玩偶熊,每種顏色各來了一隻。
傅羨瞥了一眼,輕描淡寫道,「喜歡哪隻?放在牀上。」
我嚥下嘴裏的糕點,「那就……灰色的吧。」
其實,後半句話我沒敢說。
那隻灰色的,有點像傅羨,抱起來應該很舒服。
早餐快喫完時,傅羨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他掃了一眼,神色驀地一冷。
出於好奇,我也用餘光悄悄看了一眼。
屏幕上閃爍着三個字:傅時徵。
傅羨卻似乎並不急着接,直到電話快要掛斷,他纔不急不緩地擦了手,接通。
因爲懶得拿起手機,傅羨開的是免提。
然而,傅時徵一開口,便將我震住。
這兄弟倆的通話,彼此沒有一句問候,傅時徵更是開門見山——
「我這邊需要一位翻譯,向你借個人。」
「聽說司遙小姐大學時是學德語的,借我一天如何?」

-18-
我剛喝到嘴裏的豆漿,險些噴了出去。
借我用一天?
不應該吧,偌大的傅氏,連個臨時的應急翻譯都弄不到?
我看,缺翻譯是假,另有目的纔是真。
嚥下豆漿,我轉頭去看傅羨。
雖說我們是協議夫妻,但我好歹也佔了個傅家二夫人的名聲,被他哥借去當翻譯,不好吧……
然而。
傅羨只是沉默了兩秒,便應了。
這人也是痛快,說了聲好,便直接掛斷電話,連去哪幾點要準備些什麼都沒有過問。
兩分鐘後,傅羨的手機震動一聲。
彼時他正慢條斯理地喫着牛排,三分熟,刀叉落下,氳開一抹紅。
大清早的,還真是好胃口。
直至盤中已空,傅羨纔拿起手機。
我偷眼看了下,似乎是傅時徵發來的,標明瞭時間地點之類的信息。
早餐結束後,傅羨陪我一同去了公司。
我有些驚訝。
據傳聞說,傅羨即便是雙腿未斷時,也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只知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公司幾乎沒怎麼去過。
我原本以爲,他會讓司機送我過去的。
路上,傅羨一如既往的寡言。
只在臨下車時,他側頭問了一聲,「可能會涉及一些專業詞彙,有把握嗎?」
雖然我很想在金主面前自誇一番,可傅氏的生意動輒上億,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只能如實搖頭:
「沒有。」
本以爲傅羨會說他現在命人去找位專職翻譯,可他只是闔上眼,閉目養神了。
依舊是雲淡風輕。
……
我與傅羨剛到會議室,傅時徵與外國甲方便也進來了。
我連忙起身,小心翼翼的問好。
接下來的一切…… 
都格外順利。
然而,保證順利的人可不是我,而是那個傳聞中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傅羨。
上學時,我便門門成績吊車尾,德語學的本就一般,畢業後又沒有從事過相關工作,還能流利對話已經算我超常發揮了。
可即便如此,在涉及一些他們產業的專業名詞時,我還是無法翻譯。
每每這時,一旁的傅羨便都及時出聲。
這人仍是那副淡漠模樣,就連語氣也淡淡的,發音卻十分標準。
後半程,甲方老外幾乎直接越過我與傅時徵,全程單獨與傅羨交談。
生意談的很順利,老外更是直接拍板簽了合同。
上億的項目啊,傅羨輕描淡寫地竟便拿下了。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傅羨的側臉。
男人端坐輪椅上,雙腿雖殘,身姿卻格外筆挺,淡漠而矜貴的氣質讓人不敢小覷。
這個男人,初識覺着很簡單。
雙腿殘疾,不能人道,還算接地氣。
可越是接觸,便愈是能察覺到他的不一般。
傅時徵的冷厲與攻擊性都是擺在明面的,鋒芒畢露,讓人心驚,可傅羨不同,他以最浪蕩不堪的姿態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可越是深挖——
便越覺着他像是一團迷霧。
看不透,猜不出。

-19-
簽下合同後,傅時徵邀請對方喫飯,卻被婉拒了。
我們一同出了會議室,卻剛好在門口遇見了溫素。
她手中拎着一個做工精緻的保溫桶,朝着我們走了過來。
我跟在幾人身後,悄眼打量着她。
一看便知,拎的是自己熬煮的湯。
原來,有錢人的未婚妻,也會親自洗手作羹湯然後捧着保溫飯盒送來公司啊。
我正感慨,溫素卻不知踩到了什麼,腳下一滑——
是傅羨扶住了她。
他坐在輪椅上,身子用力前傾着,整個人幾乎跌落。
倒也趕在溫素滑倒的那一刻,將她扶住。
反倒是溫素身旁的傅時徵,作爲未婚夫,他竟連攙扶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我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傅羨的手,牢牢攥住了溫素的手腕,卻又燙到一般,倏地鬆開。
其實,原本都與我無關的。
可是胸口莫名地便有些泛悶。
將甲方送到電梯口,他笑着向我說道,「你便是傅總的未婚妻吧?你很厲害,多謝Ṱṻ⁺你的翻譯。」
我怔了下。
隨即反應過來,老外口中的「傅總」,應該是指傅時徵。
對方應該是誤會了。
我正想解釋,一旁的傅時徵卻開了口,「謝謝,電梯到了。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
他竟沒有解釋。
而且,傅時徵也是用德語說的。
剛剛的交談中,傅時徵始終都沒說過德語,我本以爲他一竅不通,結果居然是扮豬喫老虎。
我更加不解,卻又有些胸悶。
胸悶的原因是——
一旁的傅羨,也沒有開口解釋。
他明明,就聽得懂德語的。
——
送走了甲方,溫素這纔將保溫桶遞給了傅時徵,說裏面是她煮了一上午的人蔘雞湯。
「謝謝。」
傅時徵淡聲應謝,便順勢將其交給了跟在一旁的助理。
自始至終,那桶雞湯他都沒有打開蓋子看過一眼。
生意談成,傅時徵提議我們四人去喫飯。
意料之中地,傅羨同意了。
這兄弟二人似乎關係很差,矛盾重重,卻又似乎沒有完全撕破臉。
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高級私房菜,傅時徵的助理立馬電話定了位置。
這家店聲音格外好,有錢如傅時徵,竟都沒能訂到包房。
於是,我們四人選坐了餐廳角落處的僻靜座位。
菜上的有些慢,但味道的確對得起這個速度。
我被大廚手藝折服,喫的很認真。
不過,喫排骨時有湯汁滴落,我匆忙拿着紙巾低頭擦拭,目光一偏,卻順着桌子下方看見——
溫素,傅時徵的未婚妻,傅羨名義上的未來嫂子,實際上的心頭白月光。
她正在桌下,用高跟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蹭着傅羨褲腳。
我愣了兩秒,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餘光裏看了傅羨一眼,這人正在剝蝦,神色認真。
似乎壓根沒有注意到溫素的撩撥。
其實…… 
我真想提醒她,傅羨雙腿殘疾,別說是在桌下蹭他褲腳了,就算偷偷給他腿上扎兩針,估計他都感覺不出來。
我無意間喫了瓜,卻又不能表現出來,憋得要命,只能接連喝了兩口湯。
剛放下湯匙,面前的餐盤中便多了幾隻蝦。
蝦殼剝落完整,擺放整齊。
抬頭。
是傅羨剛剛剝的。
他剛剛認真剝蝦,竟是給我。
我看了傅羨一眼,目光又下意識地掃過對面的溫素。
還真是有些受寵若驚。
輕聲道了謝,我正準備喫蝦時,傅羨卻略顯煩躁地放下了筷子。
「推我去廁所。」
我愣了兩秒,這才意識到他是在對我說話。
放下蝦肉,我乖乖應聲。
「好。」
雖然,我不明白這人輪椅明明就可以電動控制Ťů₅,爲何還要我推他過去。
我推他到男廁門口,傅羨獨自進去,我便在走廊裏等他。
走廊窗戶沒關。
風一吹,煙癮便又有些犯了。
可惜,今天沒有帶煙。
我在走廊裏踱步兩圈,略顯煩躁。
驀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想抽菸?」
我錯愕回頭,發現來人又是傅時徵。
這人是和廁所有緣嗎?
似乎每次見他,都是在廁所附近。
傅時徵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微微挑眉,遞到了我面前。
我猶豫兩秒,還是沒忍住去接。
然而,點燃煙後,我剛吸了一口,便聽見身旁的傅時徵問道:
「你有沒有看出,傅羨喜歡我的未婚妻?」
「咳咳……」
我被他這話驚到,煙霧瞬間嗆入喉嚨,咳個不停。
「沒有吧……」
緩過來,我連忙否認,「您應該是想多了,傅羨都結婚了,怎麼可能對自己未來嫂子抱有肖想呢?」
這問題可不敢亂答。
即便我也覺着傅羨他有那意思,我也不敢說。
受了驚,我抬手想再吸一口煙。
可手中煙卻忽然被傅時徵搶了過去。
他奪走煙,吸了一口,用指腹將其捻滅。
而後將我圈在了他與牆壁之前,俯身說話時,溫熱氣息掃在我臉上。
他說。
「司遙,反正你們也是協議婚姻。」
「不如,我們四人換換如何?」

-20-
瘋了。
這話傳入耳畔,我腦中一片空白,只反覆迴盪着這兩字。
要麼我瘋了,要麼傅時徵瘋了。
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我嚥了下口水,卻說不出話來,因爲,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想起了剛剛在桌下看見的那一幕——
溫素的腳,在桌下輕輕蹭着傅羨的腿彎。
所以,傅羨對她的好感並不是我的錯覺,難道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麼?
我這人有個毛病,一想事情便容易走神。
正想着,斜地裏忽然響起了傅羨的聲音:
「司遙。」
他低聲念着我的名字,語氣寒冽。
這聲音有如實質般,化爲寒芒爬上背脊,我瞬間打了個冷顫。
手一抖,將傅時徵推開了些。
廁所門口ťù₀,傅羨坐着輪椅冷眼看向我們,蹙起的眉心氳開幾分怒意。
目光一偏,我注意到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悄然攥緊,手背上凸起青筋。
他很生氣。
我急着解釋,可剛上前走了一步,手腕便被人攥住。
傅時徵只略一用力,我便被他拽回了身邊。
這人真是大膽極了。
或者說,是有恃無恐。
不顧我的反抗,他按着我的肩,笑着看向傅羨,「你不是很享受溫素的撩撥嗎,不如,我們換換?」
傅時徵力道很大,我越是想要掙脫,他手便愈是收緊。
肩膀疼得幾乎讓我懷疑骨頭是否被他捏碎。
我盯着傅羨,搖了搖頭,「傅羨,我……」
話沒說完,他便過來了。
傅羨仍舊坐在輪椅上,停在了我們面前。
他坐,傅時徵站着。
明明是對方居高臨下的姿態,可傅羨氣勢卻半點不弱。
他微微頷首,與傅時徵對視的兩秒後,忽然抬起,緊緊攥住了他衣領。
只一用力,傅時徵便被迫彎身。
一時間,倒是這位傅家的掌門人顯得有些狼狽。
「傅時徵。」
他緊緊攥着對方衣領,背脊繃的筆直,「不用再派你未婚妻試探我,我這腿廢了就是廢了。」
「還有——」
傅羨冷眼看着他,停頓兩秒,忽然笑了。
他驀地鬆開手,還順勢替傅時徵拍了拍被攥的滿是褶皺的衣領。
一下一下,動作不輕不重。
「以後,那些可有可無的試探都收了吧,沒什麼意義。我如果想爭這個所謂的繼承人,你恐怕還坐不上這個位置。」
說完,傅羨收回目光,帶着我離開。
我鬆了一口氣,連忙跟了上去。
快走到轉角處時,身後忽然傳來了傅時徵的低笑聲。
「傅羨。」
「我就知道,你遠比我以爲的更加有趣。」
……我心想,這兄弟倆的思維似乎都和常人不太一樣。
傅時徵剛被自家弟弟拽着衣領警告了一番,非但沒生氣,聽起來似乎還……有點小興奮?
真是一家子怪人。

-21-
當然,我剛剛與傅時徵以一個略顯曖昧的姿勢被傅羨抓包,此刻有點心虛,沒敢多說話,只亦步亦趨的跟在傅羨身後。
他直接出了餐廳。
我想去幫他推輪椅,用以示好。
然而——
剛走到他身後,這人忽然操縱着輪椅倏地一下加速了。
我撲了個空。
愣了兩秒,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還挺傲嬌。
我只能繼續跟在傅羨身後,車門前,司機扶着他上了車,我正準備跟上去時……
車門關了。
隔着車窗,我只能隱約看見裏面那人的身影。
「傅羨。」
我下意識地叫了他一聲,然而,司機隨即上車。
黑色幻影在我面前疾馳而過。
不是吧。
我怔怔地看着車尾巴,只能在心裏暗罵傅羨小氣,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所以,今天可能又要打出租車回去了。
當然,這次我學乖了,斷然不能再做出一車跑倆車跟的傻 x 舉動。
我在路邊攔車,約摸五分鐘過去。
出租車沒攔到,倒是攔到了傅羨的大勞。
五分鐘前疾馳而去的車子,此刻繞了一圈回來,又停在了我面前。
車窗降下,露出了傅羨神色冷清的側臉。
我有些摸不準他的心思,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約摸十幾秒過去,傅羨緩緩轉頭。
「不上?」
「上上上。」
金主遞了臺階,我立馬拾階而上。
然而,上車後,傅羨仍舊冷着一張臉,一言不發。
車上氣氛陰沉的可怕。
前座的司機更是大氣不敢喘,生怕哪裏做錯惹怒了後座這位爺。
其實我本想硬着頭皮哄哄他,可是用餘光偷眼打量了他幾眼,還是沒敢。
一片沉默中,車子終於停進了傅羨的別墅車庫。
我鬆了一口氣,不等司機過來,連忙開門下車,並主動扶着傅羨坐上了輪椅。
正準備推輪椅時——
這人一個電動加速,又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真是頭疼。

-22-
「結婚」幾天,今天還是我頭一次獨守空房。
回別墅後,傅羨讓我回房,自己卻不知去了哪裏。
因爲惦記着傅羨的情緒,我有點坐立難安。
畢竟人家是金主,他一生氣,倒黴的只會是我。
打定主意後,我下樓轉了一圈。
卻沒見到傅羨的人影。
傅羨喜靜,又不喜歡別人出現在他的生活區域,所以,別墅的衛生都是保潔們在特定時間過來打掃的。
到了晚上,偌大的別墅裏空空蕩蕩,有些可怕。
我轉悠了一圈,便趿着拖鞋匆匆回去了。
傅羨一直沒有回來。
剛巧我媽發消息過來,我興致懨懨地窩在被子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着微信。
睏意漸湧。
險些睡着時,蒙在頭頂的被子驀地被人扯開——
尖叫聲堵在嗓間,藉着窗外月色,我看清了身前之人的臉。
是傅羨。
他雙手緊緊桎梏着我,和着酒氣的吻倉促落下。
在眉梢,在眼角。
在我脣上。
他騰出一隻手來,緊緊捏着我下頜,發了狠地吻我。
而我驚怔地看着他,甚至都來不及反應。
這個吻強勢而極具攻略性。
「司遙。」
他含糊念着我的名字,原本捏着我下頜的手改爲在我臉上摩挲。
「我原本想和你慢慢來的,可是,你爲什麼不乖。」
其實我挺想說,我明明挺乖的,是他哥故意搞事情,讓傅羨見到我們所謂曖昧的模樣。
可那些話沒能說出口,盡數被他用吻堵住。
傅羨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給我。
他撐着牀面,俯身看我。
月色映襯下,那雙眼熠熠生輝。
「司遙。」
酒意漸退,他似乎恢復了些理智。
他啞着嗓子問我,「你知不知道,我要選個花瓶結婚,爲什麼偏偏選中你?」

-23-
我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樁好事能落到我頭上。
不用出賣身體,也不用出賣靈魂,結個婚,當個花瓶,就能到手上千萬。
這種買賣,恐怕無數姑娘擠破腦袋也想得到。
怎麼就偏偏落在我身上了?
傅羨半晌沒個動靜,我有些沉不住氣,雙手抵在他胸口,只能低聲去問。
「爲什麼?」
傅羨的目光,掃過我的眉眼,落在了我脣上。
這人抿了下脣,喉結悄然滾動。
場面瞬間有點蘇。
我屏息看他,心跳不自覺地加了速,好不容易等到傅羨開口,這人的回應卻是——
「以後再告訴你。」
「……」
我壯着膽子想說不行,可剛一動,肩頭鬆鬆垮着的睡裙肩帶忽然滑落。
傅羨的視線隨之望去。
目光頓住的那一刻,有如實質般火熱。
我驀地推開他,把肩帶拽了上去。
「那個……」
因爲緊張,我說話有些結巴。
「天不早了,早點睡吧。」
聞言,傅羨卻笑了,「這是,邀請?」
我紅着臉搖頭,想開口,卻被他搶了先。
「司遙,我喝酒了。」
我咽咽口水,「所以?」
他騰出一隻手,鬆了兩顆襯衣紐扣,眼底染上一抹欲色。
「所以很難控制住啊。」
雖然這麼說,可他也只是笑着,沒有再進一步。
約摸半分鐘後,他翻身躺在了一旁,自始至終,那雙腿都軟塌塌的,沒用什麼力道,全程都是傅羨雙臂在用勁。
我又有點心疼。
原來這腿,是真廢了啊。
過去我還在想,會不會是什麼扮豬喫老虎故意裝瘸的把戲。
傅羨躺下後,半晌沒有動靜。
就在我以爲他快要睡着時,身旁忽然傳來他壓低的聲音。
「給你個掙錢的機會,要不要?」
不過,平日裏低沉好聽的嗓音,此刻卻喑啞不堪。
「要要要。」
我撐着牀面看他,連忙追問是什麼機會。
他偏頭看我,「領證。」
領證?
我有點回不過神來,當初辦個婚禮,不就是走個形式,來場形式婚姻嗎?
怎麼還要合法化了。
我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問道,「那……有時限嗎?」
傅羨沉默幾秒。
「三年,一千萬?」
他似乎也不太自信,突然在問我。
而我——
一把攥住他的手,「成交!」
怕他反悔,我還專門定了明早的鬧鐘,準備趕在民政局開門的第一時間過去。
不過,冷靜過後,我還是沒忍住心中疑惑,問他爲什麼。
傅羨闔眸,嗓音已恢復往日的淡漠。
「金主的事少打聽。」
「……」

-24-
我和傅羨領了結婚證。
然而——
怪我太沒戒備心,也太過相信傅二公子的經濟實力。
領完紅本本,傅羨遞給我一張紙。
我本以爲是支票,然而展開一看,是欠條。
上面白紙黑字寫的清楚,說傅羨欠司遙一千萬元整,三年內還清。
我捏着欠條,在心裏暗罵——
這個好看的瘸腿狗男人。
沒辦法,那張臉已經好看到了即便我此刻極其憤怒,也不忍心罵句難看的地步。
盯着欠條沉默了很久,我默默收起,然後,在車裏傅羨閉目養神時,我用手機悄悄拍了欠條的照片,打碼後上網諮詢——
這種欠條具有法律效益嗎?
律師沒回答,身旁的傅羨倒是開了口。
「別搜了,三年內一定給你。」
「再說。」
傅羨睜開眼,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證都領了,我銀行卡里的錢還不都是你的?」
我眼睛一亮。
有道理啊。
我瞬間摁滅手機,矜持地詢問了一下他的銀行卡密碼。
傅羨把錢包扔給我,裏面有四五張銀行卡,這人抬手揉了下眉心,語氣淡淡。
「密碼都是你生日,新改的。」
我毫不客氣地收了銀行卡,傅少爺的賬戶裏即便沒有一千萬,也總要有幾百萬吧。
既然領了證,傅羨也開了口,那我可就真當作夫妻財產了。
……
傅羨他不是人。
後來,我坐不住,尋了個藉口讓傅羨將我扔在了附近的商場,以逛街爲由,在他離開後悄悄去了銀行。
五張銀行卡,餘額加起來不到一百萬。
我現在嚴重懷疑,傅羨是不是傅老爺子的私生子?
但是,按傅家的水準來說,即便是私生子也不該這麼落魄吧。
我盯着餘額欲哭無淚時,忽然接到了傅羨的電話。
他說,傅老爺子回來了,要見我。
我瞬間有些腿軟。
在嫁給傅羨之前,我可以沒聽過傅羨與傅時徵,但是——
傅老爺子的名聲,應該沒人不曾耳聞。
老爺子原名傅知成,本是文學出身,鼎鼎有名的作家,後來棄文從商,下海的第一筆生意便一炮而響。
後面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本市最有名的企業家。
傅老爺子如今上了年紀,可年輕時,他在商界可是殺伐果決,最以狠厲手段出名。
我曾看過老爺子的新聞,短短幾分鐘的採訪,即便是隔着屏幕,眉眼間的冷戾都教人心驚。
在腦海中將傅老爺子的相關資料搜刮一遍,我帶着哭腔,「我不去行不行?」
對面,傅羨卻是語氣隨意,「你猜?」
……我猜,肯定不行。
傅羨似是在安慰我,「別怕,老頭人很和善。」
和善……
這詞聽得我欲哭無淚。
然而,再怎麼害怕,還是要面對。
我強打着精神在商場裏買了件還算端莊的連衣裙換上,剛出商場,便看見了傅羨停在路邊的車。
上車後,我有點緊張,扯着裙角問他老爺子住所離這裏遠不遠。
因爲之前聽說,老爺子喜歡獨居,很少會住我上次去的傅家莊園裏。
「還行。」
傅羨語氣淡淡。
聽他說還行,我本以爲最少也要有二十分鐘的車距,然而——
傅羨聲音落下不超三分鐘,車停了。
準確一點來講,我在商場門口上車,車子隨後調頭,徑直拐進了附近的小區。
這個別墅區雖處於商業圈,但佔地面積夠大,很好的將其中住戶與外界分離開,小區內部很安靜,環境更是沒的說。
我曾在網上刷到過這個小區,貴得令人咂舌,寸土寸金。
我還沒開始準備呢,就到了。
我更緊張了。
手指勾着裙襬不斷卷着,我接連深呼吸,才隨着傅羨下了車。
我跟在傅羨身後,乖巧地替他推着輪椅。
雖然——
人家其實並不需要我推。
進了大門,院內一片空曠,只種了些花草。
再進門,偌大的客廳依舊無人。
我鬆了一口氣,可能傅老爺子剛巧不在家。
正想着,廚房的方向卻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幾秒後,一個拿着鍋鏟的老人出現在門口,頭髮雖已白了幾分,但仍舊神采爍爍,而且,腰上還繫着一條黑色的圍裙。
這張臉,與記憶裏那個採訪時眉眼冷戾的男人緩緩重合。
然而,那個傳聞中的閻羅王此刻正面帶笑意,聲如洪鐘。
「傅羨,老爸給你做了你最愛的西湖醋魚!」
說着,他邀功般走過來,把鍋鏟遞到了傅羨嘴邊,「嚐嚐湯汁?」

-25-
傅羨蹙着眉,將鍋鏟推開。
與此同時,他驀地攥住我手腕,將站在一旁傻眼的我給拽了過去。
「你兒媳婦,司遙。」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傅……」
我結巴開口,叫了個「傅」字卻又覺着不對勁,於是生硬改口,「爸……」
救命。
誰能想到,那個傳聞中狠的能要人命的老爺子,私下裏會是這種狀態?
那些倉促準備的問候話語,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傅老爺子一手持着鍋鏟,另一隻手則握住了我的手,笑得開懷。
「乖,乖。」
說着,他鬆了手,在一旁的茶几上拿了兩個盒子遞給我,說是見面禮。
其中一個盒子特別大。
推辭不成,我只能惶恐接過——
好特麼沉。
這東西估計有幾斤重。
傅老爺子招呼我在沙發坐下,然後又折身回了廚房,說要做些拿手好菜給我們嚐嚐。
說完,便又笑眯眯地回了廚房。
我有些回不過神來。
傅老爺子。
那個跺跺腳,整個商圈都要跟着顫三顫的人物,居然這麼……和藹可親?
傅羨轉頭看我,一臉淡然。
「早和你說了,他很和善。」
「而且,私下裏最愛做各種菜給我喫。」
我說不出話來。
因爲,我的注意力又被剛剛老爺子給我的盒子給吸引了。
打開一看——
險些閃瞎了我的眼。
金燦燦的,全是金條。
我嚥了下口水,這見面禮還真是……豪而別緻。
一旁,傅羨給我倒了杯茶,語氣淡淡,「這是開胃菜,打開那個小盒子。」
我聽話照做,打開了另一個首飾盒。
是一條手鐲。
對於玉石,我平時還算感興趣,略懂一二。
盯着面前的玉鐲,我嗓子有些發乾。
傅羨說的沒錯,和它相比,那幾斤金條也就真是個開胃菜。
看了兩眼,我小心翼翼地闔上蓋子。
平時訛詐傅羨錢財我還算心安,但傅老爺子這見面禮,實在送得我心慌。
猶豫再三,雖然害怕,我還是選擇了去廚房幫忙打下手。
意料之外地,傅老爺子並未趕我出去。
相反。
我們相處得竟出奇的愉悅。
老爺子私下裏沒什麼架子,他主廚,我打下手,配合竟也格外默契。
而且,傅老爺子當真全能,能文能商,就連做飯也是一把好手。
幾道菜做完,滿屋飄香。
我們三個人,老爺子最後做了六菜一湯,都是些家常菜。
傅老爺子招呼我們落座喫飯,而且,他再三叮囑,讓我放鬆些,他今天就是位再普通不過的父親,不是什麼傅總。
幾次過後,我也真的漸漸放鬆了。
傅老爺子對傅羨的疼愛簡直溢於言表,傳聞中殺伐果決的老爺子,在飯桌上卻全程忙着給傅羨挑刺剝蝦——
「兒子,多喫點魚,嚐嚐爸的手藝退步了沒有?」
「傅羨,爸上個月在國外遇見個特有趣的事,要不要聽聽?」
……
傅羨卻不怎麼理他。
這人始終是那副淡漠神色,老爺子給他夾菜他便喫,話也只是偶爾點頭應上一聲。
看着對面老爺子那副兒子奴的模樣,我終於相信了那天傅羨對傅時徵說的話——
他說。
這繼承人的位置,他若是想當,還輪不到傅時徵。
當時只覺着傅羨說着霸氣,可現在看來,應該是真的。
我正想着,那邊傅老爺子像是有心靈感應般,也提起了此事。
他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傅羨,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接我的班啊?」
老爺子面對自家兒子時,無奈又寵溺。
而傅羨卻似乎並不喜歡這個話題,老爺子剛提起,他便放下筷子,按着輪椅去了廁所。
傅羨一走,我也不好意思繼續喫飯,只能放下筷子,故作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然而。
茶還未嚥下,對面的傅老爺子便變了臉色。
原本的和藹神色一掃而空,他冷眼望着我,眼底的戾氣好似利刃,寸寸逼人。
老爺子攥着茶杯,指腹在杯身摩挲着,緩緩開口——
「傅羨不知道你接近他的目的,但我知道。」

-26-
我怔怔望着傅老爺子。
並把我遇見傅羨後所有的心理活動都回想了一遍,心想,我能爲了什麼,當然是爲了錢。
而且,傅羨從一開始就知道。
原本以爲,傅老爺子的下一句話就是要問我,多少錢才肯離開傅羨了。
然而——
我猜錯了。
他目光銳利,冷眼望着我,隨即問道,「你媽到底要做什麼?」
我愣住。
「這……關我媽什麼事?」
傅老爺子看了我半晌。
被那審視地目光盯着,我如芒在背,冷汗瞬間浸了一身。
感覺過了好久,傅老爺子終於收回目光,他蹙緊了眉,隨即又鬆開。
半晌,才嘆了一聲。
「她居然真的,什麼都沒和你說。」
我有些回不過神。
所以,我媽應該和我說什麼?
按耐不住好奇心,我小心詢問,本以爲傅老爺子應該不會同我講,卻沒想到,他三言兩語地給我講了一件塵封多年的大瓜——
我媽曾是傅老爺子的前女友。
說是老爺子,其實,他也並不算特別老。
老爺子今年不到七十歲,年長我媽近二十歲,但是,他年輕時風流倜儻,又有錢。
我媽曾不顧年齡,與他轟轟烈烈愛過一場。
可後來,她被背叛的很慘,而且發現,對方已經結了婚。
因爲傅老爺子的背叛,她至今孑然一身,終生不能生育。
所以,當年離開時,她狠狠報復了傅老爺子一把。
她不能生育,而我是怎麼來的?
我,是她從福利院裏撿來的。
這事我從小便知道。
我被這一連串的陳年大瓜驚得合不攏嘴,想說話,張了張嘴復又沉默。
該說些什麼呢?
好像說什麼都不合時宜。
正沉默時,傅羨剛巧回來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的輪椅停在身邊,我便莫名地多了幾分底氣。
心也安定了許多。
他偏頭看我,語氣淡淡,「怎麼不喫飯?」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便自問自答。
「不合胃口?」
說着,他抬頭看向傅老爺子,「手藝該練了。」
而我抬頭去看,對面的傅老爺子早已換回了那副和藹面孔,笑着點頭說是。
甚至,老爺子當即便撥了一通電話,讓助理給他買些廚藝類書籍,半小時內送到,他新鮮開學。
傅羨卻並不太給面子。
扔下筷子,傅羨便帶着我徑直離開了。
身後,傅老爺子絮絮叨叨地念着,說的也無非是讓傅羨多回去看他。
他說,他很孤獨。
可傅羨卻始終沒有回過頭。

-27-
傅羨帶我去了火鍋店。
他說,上次聽我說過想喫火鍋
蒸騰的熱氣中,我望着他出神,腦中迴響着的,都是剛剛傅老爺子給我講的那些祕事。
我從沒想過,我媽與那個名震商圈的大佬傅知成,竟還有過那些傳奇往事。
正出神,視線中出現一隻手。
指節修長,骨節分明。
煞是好看。
對方遞過來一碗調好的蘸料,是我喜歡的麻醬蘸碟。
傅羨看着我,微微挑眉。
「有心事?」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傅老爺子同我說的那些,我不敢隨意亂說。
傅羨卻猜到了。
他抿了一口茶,淡聲道,「他都和你說了。」
是肯定句。
我正出神,傅羨卻叫來服務生,把茶換成了酒。
他一邊倒酒,一邊抬頭看我,薄脣勾起幾分,像是在笑。
「老爺子不夠誠實,有些事肯定沒給你講。」
說着,他將酒杯遞到了我面前。
「想聽嗎?」
我接過酒杯,誠實地點點頭。
「想。」
傅羨這人能處,有祕密他真講。
接下來,我們喫了三盤肉卷,喝了五瓶啤酒,聽他完善了傅老爺子和我媽當年的那些愛恨情仇。
前面的都大致一樣。
無非是傅老爺子薄情寡性,將我媽耍得團團轉,在她滿心歡喜懷上他的孩子時,及時抽身,給了一大筆分手費。
而我媽直到這時,才知道他已有妻子。
我媽性子執拗,不肯去做手術,想要留下腹中胎兒——
可是。
傅老爺子那種性子,怎麼可能任由她留下腹中子日後作爲要挾?
所以,他製造了一場意外。
讓我媽「意外」出了車禍,失去了孩子。
但意外總歸是難以控制力度的,我媽受傷很重,子宮摘除,這輩子都喪失了生育能力。
而且。
老爺子剛剛只一帶而過講了他渣我媽的事,卻對我媽究竟怎樣報復他的隻字不提。
他沒說的,他兒子都替他說了。
我媽這女人,夠狠。
那次之後,她消沉了很久,整日以淚洗面,甚至幾次尋死。
自殺被救後,她似乎真的重獲新生,不再鬱鬱寡歡,相反——
她又去主動找了傅老爺子。
她不計前嫌,哭得梨花帶雨,與老爺子抵死纏綿。
我媽本就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不然也不會讓萬花叢中過的老爺子停留那麼久。
繞是他閱人無數,城府深厚,也淪陷在了溫柔鄉。
可是。
兩人親近時,我媽不知從哪掏出提前準備好的剪刀,做了他。
至此,風流半生的傅老爺子再也沒辦法風流了。
幸好,他的妻子還爲他生了個孩子。
總算是留了個後。
只可惜,那孩子被驕縱得不像話,十七歲時下鄉貪玩,意外失足落水死了,向來流血不流淚的傅老爺子哭得幾度失聲。
再後來,老爺子收養了傅時徵,並同時開始命人滿世界地尋找傅羨——
他年輕時風流在外,留下的一個私生子。
後來,傅羨被尋到,接回了傅家。
可傅羨厭惡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不許老爺子昭告天下,只讓他說自己是他新收的養子。
人老了,當年的豪氣雲天早已消散,人前,傅老爺子仍舊威風不減當年,可人後——
老爺子尋回這棵獨苗,寶貝的不得了,傅羨說什麼,他都貼着笑臉附和。
包括當初他提出要娶我。
以傅老爺子的手段,早就能知道我的身份,卻還是拗不過自己的寶貝兒子。
婚禮上沒有出席,是因爲……
傅羨不許。

-28-
故事講完,我心臟仍舊撲通跳個不停。
真……刺激。
我喝了一大口冰啤酒,涼意順着喉嚨向下蔓延,而我只想說一句我媽牛逼。
把那個傳聞中鐵血手腕的商圈大佬做了,真有她的。
怪不得,剛剛在桌前提起我媽,時隔幾十年,傅老爺子依舊情緒激動。
換我,我更激動。
喫飽喝足,傅羨結了賬,帶我回家。
我跟在他身後推着輪椅,想問他些什麼,最後卻還是欲言又止。
一路沉默。
回家,上樓。
我們默契地一同回了臥室。
我扶着他上牀,自己則坐去了另一邊,沉默半晌後,我還是沒忍住問出了我的疑惑。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傅羨轉頭看我,純黑色的瞳孔,深不見底。
他點頭,「是。」
「你是故意和我結婚的?」
「是。」
我咬了下脣,輕聲問道,「爲了報復你爸?」
不難看出,傅羨是恨着傅知成的。
哪怕,老爺子現在拿他當成了寶貝疙瘩,放下身段百般討好。
意料之外,傅羨搖搖頭。
「不是。」
他看着我的眼,「是故意騙你協議婚姻的,但不是爲了氣他。」
「那是?」
我不理解,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原因能讓傅羨故意與我協議結婚。
雖說雙腿殘疾,可憑着他那張臉與身份,主動貼上來的女生絕不在少數。
他招招手,便有無數比我美的姑娘主動迎合。
所以,爲什麼偏偏是我?
傅羨低頭看我。
他給了我答案,卻又像是沒給。
他說——
「因爲想要娶你,卻又怕嚇到你,所以尋了個協議婚姻的藉口。」

-29-
我被這個答案驚到,久久回不過神。
「婚禮那天……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傅羨盯着我看了半晌,修長指節捏上眉心,無奈地嘆了一聲。
「所以,你真的從沒認出過我嗎。」
我一頭霧水。
我應該認出他什麼?
他是傅家二公子,而我就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還是抱養來的。
如果不是這場婚姻交易,我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雲與泥,要如何接觸呢。
傅羨朝我招招手,「過來。」
他行動不便,我便聽話地湊了過去,坐在了他身邊。
傅羨抬起的手,又輕輕落在我頭頂,揉了揉。
「司遙,我和你說過,我是傅知成年輕時的私生子。」
「那你知道我是在哪長大的嗎?」
我搖搖頭。
他一字一頓,「在福利院。」
「錦心福利院。」
我身子一僵,目光仔細描摹着傅羨的眉眼,努力地想要將面前這張臉,與記憶深處的某一人相重合。
似乎是有點像…… 
卻又不敢相信。
我似乎,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想開口,嗓子卻瞬間喑啞,發不出聲來。
傅羨落在我髮梢的手,輕輕摩挲着。
他開口。
嗓音竟也有些哽咽,「看來,你還記得我。」
而我的眼淚,也瞬間落了下來。
當然記得。
那時的他,還不叫傅ṭų₇羨,他叫周念成。
周是他媽媽的姓氏,而成,是傅知成的成。
那時的我也不叫司遙,我出生即被拋棄,沒有姓氏,院長爲我取名關欣。
我是自幼在福利院長大的野孩子,可他原本是有媽媽的,可他媽媽丟棄了他。
他被撿回福利院那年,剛好 6 歲。
記憶中的小男孩有一張好看的臉,卻格外的瘦削,臉色蒼白,明明被丟棄前是在自己親媽身邊長大,卻一副嚴重營養不良的樣子。
那時的他,脆弱,敏感,瘦弱而膽小。
那副單薄的小身板,彷彿風一吹,就會散了。
所以,作爲福利院的新成員,他被一衆小孩子追着欺負,最後還是我看不過眼,在一羣男孩子中救了他。
我自小就是孩子王,不過,當初爲了救他,我也沒少和那羣孫子們打架。
幾次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後,那羣熊孩子纔算被我弄怕,放棄了欺負傅羨。
然後,傅羨便成了我的小跟班。
就連我上廁所,這傢伙都要蹲在門外守着。
睡覺時,他的牀鋪挨着我的,一定要偷偷攥着我的手,他才能安然入睡。
他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起碼,那時的他是。
在我的悉心培養下,小跟班傅羨從一個弱不禁風的小羊羔,成功進化成了小狼崽。
他長高了些,也長了一點肉,那張尚且稚嫩的臉蛋也好看了許多。
而且。
他不知何時從那個膽小脆弱的男孩子,變成了福利院裏打架一流的硬茬子。
誰敢說我一句壞話,他便會捏着小拳頭衝過去,每次都一副要喫人的架勢。
長此以往——
我們在福利院沒人敢惹,也沒人理睬。
我有點孤獨,傅羨卻樂得清靜。
似乎,對他而言,只要每天跟我在身邊就滿足了。
可是,好景總歸不長。
有段時間,我發現傅羨似乎變了一個人,他開始精神恍惚,容易受驚,甚至開始拒絕我的碰觸。
我最初很生氣,可是後來,我無意間發現——
是院長。
那個人前溫和良善的中年女院長,竟有戀童癖。
而褪去蒼白,眉眼精緻的傅羨,自然而然的成爲了她的新目標。
那天晚上,傅羨從福利院逃走,臨走時,我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再後來。
我再沒見過傅羨。
後來的我,時常會想起他。
我一直以爲,傅羨多半已經不在了,在那個人人貧瘠的年代,那個性子偏激又敏感的 6 歲男孩子,從福利院逃走,又該怎麼活下去呢?
我總是在想,這些福利院裏,應該也有那些像是當初的周念成一樣的男孩子吧?
蒼白,脆弱,極度缺乏安全感。
可有時,我又會沮喪的想。
應該是再沒有他那麼好看的男孩子了,即便眉眼尚未長開,卻依舊讓人覺着驚豔。
驚豔到,多年以後,我早已成年,偶爾回想起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子,還總是會想起那雙小鹿般的眼。
所以,成年後的我,極度愛財。
而我掙來的所有錢,都捐給了福利院。
當然,不是捐給當年那所,當年的院長後來某次失手殺了福利院裏某個男孩子,然後一系列罪行接連被調查揭發,送進了監獄。
這些,都是我離開福利院以後的事情了。

-30-
從回憶中抽身,我靠在牀頭,安靜地聽傅羨給我講他離開後的故事。
他說,從福利院逃走後,他流落街頭。
卻又不敢走得太遠。
他怕走得遠了,便再也見不到我。
他經常會偷偷地跑回去見我。
在院門口,在夜色中。
可他不敢同我見面,怕被發現後我受到牽連,也害怕——
一見到我,他就不忍心再走了。
直到後來,我被領養。
領養我的人,正是現在的我媽。
我被領養後,傅羨悄悄跟去,暗中觀察過一陣子,可我媽對我很好,她把所有的心思和感情都傾注到我身上。
我過得很幸福。
她始終沒有談過戀愛,一直獨自撫養我。
傅羨這才放心離開。
而我,離開福利院那年是 7 歲,被我媽接回家,此後一直在愛中長大。
我媽是一個活得十分熱烈的女人。
她愛憎分明,她愛財也虛榮,卻還是願意在自己身上只有五塊錢時,花三塊錢給我買麪包,一塊錢給我買水,然後剩下一塊捐給了路邊可憐的乞丐。
她生得極美,又最愛穿那種常人很難駕馭的大紅色。
她的一生,像極了一朵熱烈綻放的紅玫瑰。
紅得炫目。
如今的我,知道她當初將我嫁給傅羨也許另有目的,可我還是不恨她。
真的。
如果沒有她,便不會有今天的司遙。
夜色寧靜,傅羨聲音低沉而好聽,他在繼續講述着他的故事,不過,後面的事情,卻被他輕描淡寫地幾句話帶過。
他不想細數那些難堪與痛苦,我也不想細問。
他說。
再後來,他顛簸流浪時,他媽媽找到了他。
很久沒哭過的他激動得掉了眼淚,他本以爲,媽媽是來接他回家的。
可是。
她帶他去買了新衣服,帶他去喫了好喫的。
然後,她帶着他,去了傅家,找傅老爺子討要名分。
說是要名分,可她心裏明鏡般,知道不可能,她只是帶着傅羨去要錢。
只是,她高估了傅羨在傅知成心中的位置,也低估了他的心狠。
傅知成哪是會任人擺佈的人,就像當初命人制造我媽的意外一般,他在打發走了傅羨母子後,花了大價錢讓人給傅羨生母製造一場意外。
是傅羨救了她。
也是因此,他瘸了一雙腿,落下了終生殘疾。
可是,他還是沒能救回她。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受失而復得的母愛,便自此沒有了媽媽。
他恨媽媽,更恨傅知成。
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傅知成將他送入私人醫院,精心醫治,又往他賬戶裏打了一大筆錢,足夠他瀟灑度過一生的數字。
可即便是有錢如他,還是沒能治好傅羨的雙腿。
傅羨後來離開,憑着那筆本金,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硬是在地下商圈打出一片天地。
提起這些往事時,傅羨微微蹙着眉,眼尾一閃而過的狠戾,竟像極了當初那個小狼崽般的男孩子。
幾秒鐘後,傅羨快速平復了心情,繼續給我講述。
他說。
前幾年,傅知成和已故妻子的那個寶貝兒子意外身亡,他哭天哭地後發現自己絕後了,又在悲痛之餘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於是,動用所有關係後,傅知成找到了他。
可惜。
傅羨不肯認祖歸宗,也不許傅知成告知旁人他們之間的關係。
傅知成一一應下,明知傅羨對他有恨,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討好,彌補。
然而,多年的顛沛流離,多年的漠不關心,而當年傅知成明知他在母親身邊,還是僱人去製造那場意外。
說句心裏話。
傅知成當年就沒在乎過傅羨的死活——
沒想殺他,但傅羨若是在意外中也一同喪生,傅知成也不會難過。
……
故事再到後來,就是傅老爺子要給傅羨選妻子時,我媽主動找了過去。
她笑着說給他介紹一場婚事。
對象是我。
傅羨當即便同意了。
彩禮我媽要價一千萬,傅羨也半點沒有推辭。
再然後,婚禮之前的十分鐘,所謂的「交流感情」,竟是我們多年後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得知一切後,以如今的心境再回頭去看。
我忽然明白了當初去傅羨那些「溫柔」。
比如。
當初傅家家宴上,我隨口說了句好喫的糕點,離開時他竟真的替我打包帶着了。
我赤着腳下樓偷聽,他沒有責怪,卻將我拽到他腿上坐着,怕我腳涼。
傅時徵刻意與我「曖昧」時,他眼底幾欲殺人般的怒意。
……
原來,都不是作假。

-31-
那晚,傅羨又拿了酒。
我們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
後來,我們都喝多了。
落寞的夜,醉人的酒,彼此坦誠心扉的兩個人,總是很容易發生些什麼。
比如。
他吻上我的脣。
又比如,我顫抖着闔上眼,主動迎合。
…… 
傳聞是假的。
傅羨並非不行,但也有些傳聞說,傅羨的腿疾是裝出來的。
可惜,這條傳聞也是假的。
傅羨的確雙腿有疾。
但是。
溫存時,他倚在我耳畔輕聲地說,「放心,我的腿還有得治。」
他說,如果不是確定他的腿還能治,他也不會娶我。
我想搖頭說沒事,無論怎樣我都能接受。
可是。
脣被他堵住,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今夜的月色格外溫柔,傅羨也是。
往事被揭開,我和傅羨從所謂的協議婚姻變成了真夫妻——
婚禮辦了,證也領了。
如今就連夫妻之實也有了。
真就是如假包換的夫妻了。
那晚之後,傅羨彷彿換了一人,外人面前,他仍舊淡漠清冷,可只有我們二人時,他卻又儼然成了當年的小跟班。
幾天後,剛巧是傅老爺子生日。
這次的宴會,可不是上次的家宴規格能比擬。
宴會前兩天,老爺子便給傅羨打了電話,小心翼翼的詢問他到時要不要來。
而這邊,傅羨漫不經心地聽着,轉頭看向了我。
見我點頭,他才應允。
而生日那天,傅羨握着我的手共同出席。
宴會訂在傅氏旗下的某所酒店,偌大的宴廳內,幾乎能容納上千人。
傅羨的身影剛出現在宴廳入口,傅老爺子便迎了上來。
不過。
剛走一半,他便被傅羨淡漠的目光逼退,停下腳步,訕笑了一聲,沒再過來。
衆人看的有些疑惑,卻也都並未多想。
畢竟——
在世人眼中,傅羨不過是個不受寵的殘廢養子罷了。
傅婉倒是再度走了過來。
她端着笑與傅羨打招呼,眼底壓抑着的卻盡是不甘與喜歡。
多彆扭的一個女人。
一心喜歡着傅羨,卻偏要端着架子,一臉驕縱的嘲諷他。
似乎這樣,她就不是那個愛而不得的小可憐了。
傅婉的譏諷,傅羨連正眼都沒瞧過一眼,直到——
她的矛頭指向了我。
傅婉笑話我今日穿的禮裙,陰陽怪氣的拐着彎說我不入流。
我倒是沒太放在心上,不過,周遭氣溫卻是驟然降低。
轉頭一看。
果然。
傅羨的臉色,已然冷冽。
當着衆多賓客的面,他竟直接替我懟了回去,瞥了一眼傅婉,傅羨淡聲安慰我,
「沒事,每個人定義的入流都不一樣,她的概念中,許是腰粗脖子短便是入流的標準。」
另一邊。
傅婉摸着自己的脖子,又氣又臊,氣得險些當場落淚。
她沒敢作妖,傅時徵倒是及時走了過來,以顧全大局爲由,暗戳戳地替傅婉撐腰。
他板着一張臉,以大哥的身份訓斥,說的也無非是今天是老爺子生日,傅羨兄妹二人一見面便鬧的這麼難堪,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之類的話。
而他說到一半,傅羨揉了下眉眼,一臉不耐。
「說完了?」
說着,傅羨握住我的手,徑直帶我向宴廳中央行去。
宴廳中央,被人衆星捧月般圍在中央的傅老爺子,一雙眼卻始終凝在自己兒子身上。
想想也是令人唏噓。
傅知成年輕時手段狠戾,對外人是,對身邊人也如此。
可即便他年輕時再冷血,上了年紀後,人行至暮年,心也變軟了,年輕時嚐遍了極致的權利與錢勢,如今只想體會一下親情,浮華都看遍,他也開始像普通老人那般,想要最簡單的幸福,兒女承歡膝下,頤享天年。
真可惜。
他老婆死了,自己廢了,「嫡長子」當年也死於意外。
而唯一的血脈因爲恨着自己不肯認祖歸宗,還被自己害成了殘疾。
對於如今的他而言,這應該比讓他破產的懲罰還要難受得多。
不過。
誰又能不說一句活該呢。

-32-
傅羨的習慣,依舊帶我去了一個人不算多的僻靜處。
我望着不遠處的溫素,忽然有點喫味。
便拽着傅羨袖口,輕聲問他當初是不是喜歡過溫素。
傅羨怔住。
他轉身看我,表情格外認真,「誰與你說的?」
「沒人說,我自己猜的。」
我便將上次家宴,我見傅羨一直在看溫素的場景描述了一番。
傅羨笑了。
「沒有。」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她於我而言,像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當年流落在外時,她幫過我很多,後來,她也是因爲我認識了傅時徵。」
說到這裏,傅羨歎了一聲,「上次只是看着她跟在傅時徵身邊的樣子,替她心酸。我一直心中有愧,傅時徵無心對她,總覺着是我把她推進了火坑。」
「可是——」
我停頓了一下,細數傅羨當初看向溫素時眼神的熱烈。
傅羨被我逗笑。
掌心落在我髮梢揉了揉,他語氣寵溺,「何來熱烈一說,你內心戲未免太多了些。」
「就是看着於自己有恩,親姐姐般的人被自己拖入火坑,跟在傅時徵身邊受委屈,覺着後悔。」
我鬆了一口氣,卻也能夠理解傅羨的心情。
與小時經歷有關,傅羨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幫過他的人,他都會牢牢記在心底。
當然,害過他的也同樣。
可我又有些疑惑,「你只要表明真實身份,並警告傅時徵對溫素好一點,他肯定不敢不聽。」
傅羨搖搖頭。
「感情的事,又不是動動武力就能壓制的,總要講究一個兩情相悅。」
「只是覺着她所託非人,但後面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干涉。」
我認真聽着,跟着點頭。
傅羨真是人間清醒了。
而我沉默時,傅羨忽然拽了拽我袖口。
我低頭去看時,忽然被他攥住了手腕。
略一用力。
我便被迫彎下了身去。
傅羨仰着臉看我,眼神炙熱,對視未超三秒,他喉結悄然滾動,而後在我脣上吻了一下。
觸感溫熱。
隨即他鬆開手,而我愣怔起身,甚至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親了我一下。
「記住了。」
他淡淡開口,眼底卻有笑意氤氳。
「我剛剛看你的眼神,才能算是熱烈。」
「看向別人的,都不是。」
我臉一紅,倒是沒想到他竟是在意這一點。
我們這邊氣氛正濃時,那邊,傅老爺子卻趁着生日宴的機會,當衆宣佈了一件事——
「養子」傅羨,是他的親生兒子。
宴廳內沉寂幾秒,瞬間炸開了鍋。
全城上下誰人不知,傅知成膝下無子,唯一的兒子當年因意外去世,傅家上下只有三位後收留的養子養女。
而殘疾的傅羨,還是最不受寵的那一位。
所有人都篤定了,傅時徵就是傅家的繼承人。
可如今,傅羨搖身一變,竟成了傅老爺子的親生兒子,宴廳內衆人心中都不太安生。
這幾年,誰不是主動向傅時徵示好聯絡,而之前幾次有兩位養子共同出面的宴會上,衆人爲了討好傅時徵,也常是故意冷落傅羨。
沒想到,所有人都押錯了寶。
本以爲這便是生日宴的高,潮了,誰知,氣氛正濃時,我媽忽然高調出場。
她精心打扮過。
着一身紅裙,裙色紅得刺眼。
波浪長髮,烈焰紅脣。
極致的紅色,落在她身上竟半點不顯豔俗,反倒是將她的風情發揮到極致。
年近五十歲的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ṱú₉痕跡,卻也多了幾分風情。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在我與傅羨交握的手上掃過,笑意更濃。
沒有同我說話,她徑直走到了傅知成面前。
兩人對視。
我原以爲傅知成會暴怒,然而,並沒有。
他只是靜靜看着她,說了一句「來了。」
似乎,她的到來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場商圈大佬雲集的生日宴,在我媽的到來下匆匆結束。
傅老爺子同她上了樓。
兩人究竟聊了些什麼,沒有人知曉。
我與傅羨也不知道。
直到第二天,我接到警局的電話,我媽入獄了。
她是自首。
據她交代,她當年殺了人——
殺的,是傅知成的親生兒子。
那個沒活過 18 歲的傅家公子。
當年,17 歲的少年過着衆星捧月般的生活,驕縱跋扈。
傅知成失了生育能力,自然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格外疼愛,幾乎是有求必應,喫穿用度更是幾近奢華。
而這個紈絝子,在 17 歲那年揹着傅知成跑去鄉下玩,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哪裏見過莊稼大地,興奮得不得了,而後……
他在鄉下的夜晚,遇見了一個小姑娘。
用強不成,他便用石頭將其打暈。
可是,卻被小姑娘的媽媽趕來,失手推下了河。
而我,就是那個小姑娘。
那晚我被砸暈,再醒來,已經回了城裏的家。
我媽神色淡淡,告訴我她及時趕到,把那個混蛋趕走了。
於我而言,這事便就此翻篇了。
可我不知道,其實那晚她殺了人,更不知道,對方會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商圈大佬傅知成的兒子。
說來也是孽緣。
他欺她騙她,讓她終生對愛情絕望,害她失了孩子,摘了子宮,終生無法生育。
而她也直接廢了他,並陰差陽錯,殺了他的兒子。
兜兜轉轉,恐怕只有「孽緣」二字足以形容。
我匆忙趕去警局,想要見她。
可是,卻被警察告知——
我媽,她不想見我。
多次嘗試無果,我只能回了家。
我拜託傅羨幫我請最好的律師,可是,我媽卻並未等到那一天。
她甚至還未被判刑,便在看守所中喪了命。
不是自殺。
看守所管理嚴格,她沒有什麼機會自殺,她是…… 
死於癌症病發。
而我直到這時才知道,她竟已是肺癌晚期。
晚到,幾乎沒有什麼治療作用的階段。
我才得知她的祕密沒多久,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問她一句,便被這一連串的事情擊潰。
如果不是傅羨,我也許很難走出來。
傅羨以女婿的身份,全程親力親爲。
葬禮上,我怔怔地看着我媽的黑白遺照。
照片明明是沒有色彩的,可是看着那張臉,總是讓人不自覺的聯想到紅裙。
她的存在,似乎本就是色彩斑斕的。
那般鮮活的一個人,卻就此變成了灰白色。
葬禮結束後,我回了家。
本想去我媽的臥室看看,卻意外發現了她留給我的信。
原來,一切本就在她的計劃之中。
在她死之前,她想看見我結婚,嫁給那個對的人——
那個與我相識於微時,多年未見,卻多年來不間斷的惦記着我的人。
那個雖雙腿有疾,卻能力出衆,能護我周全的人。
在她死之前,她要去見傅知成一面,最後再看看那個讓她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的男人。
她在信中說,她這一生,本想要燦爛而活。
可她偏偏遇見了傅知成。
相識時,她二十出頭,正是好年華。
而他已過不惑,成熟穩重,他不動聲色便能將她困於股掌之間。
後來,他們恩恩怨怨,竟糾纏了一輩子。
在信裏,我媽說起了當年鄉下一事。
她說。
她趕到時,我衣服已被對方脫了近半,若她再晚來一步,我恐怕都已清白不在。
她憤怒間跑上去與人爭執,失手將他推到河中。
對方不會游泳,在河水中掙扎時,我媽原本準備下河救他,可是,藉着月色,她看清了對方的臉——
那個想要輕薄她女兒的混蛋,竟是傅知成的兒子。
真是冤家路窄。
那晚。
我媽在河邊站了很久,有過糾結,有過猶豫,可她最後還是沒有下水。
任由那個色慾燻心的男孩子漸漸沉入河底。
……
信的後半部分,她告訴我。
她將我嫁給傅羨,是因爲她調查過,知曉傅羨當年與我同在福利院,且關係很好。
也知道傅羨這麼多年的暗中注視與守護。
她才放心將我交給他。
至於,利用我去報復傅知成,她從未想過。
我媽字如其人,灑脫隨意,洋洋灑灑寫了幾頁信紙,我甚至能從字裏行間讀出她的語氣。
她在信中寫,她與傅知成這一輩子恩恩怨怨,她甚至都分不清究竟是誰欠誰更多些,所以,她根本就不必用我去報復。
她只想我快樂。
哪怕那個能讓我快樂的人,是傅知成的兒子。
她並不在意這些。
她說,恩怨是非轉頭空,那些都是她們這輩人的事,與我和傅羨無關。
最後一張信紙,空了大半,只寫了一句話。
而正是這句話,讓始終情緒緊繃着的我,瞬間崩潰。
她的字潦草隨意,這句話卻能看清每一處落筆。
她寫——
我這一生無法生育,謝謝你,能做我的孩子。
我攥着信紙,眼淚大滴落下。
該說謝的那個人是我。
我出生時便被拋棄,謝謝她,明知沒有血緣關係,卻將我養大。
出生前,我在天上選媽媽。 
選錯了人,被無辜拋下。
是她在七年後將我帶回家,彌補了我當年做錯的選擇。
而和信紙 一同留下的,還有一張銀行卡,密碼是我的生日。
裏面是她多年來的積蓄,以及,當初傅羨給的「彩禮」。
原封不動,她都在替我存着。

-33-
說來也巧。
我媽頭七那天,傅老爺子去世了。
他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被家中保姆發現時,人已走了。
面對這一消息,傅羨十分沉默。
他沉默地掛斷了電話,沉默地去見了老爺子最後一面。
最後,沉默地舉行了葬禮。
傅老爺子早有準備,很早前便在律師那裏留過遺囑,他的所有家產全部留給了傅羨。
而傅時徵和傅婉,除了傅老爺子的養子養女的名聲外,沒Ţũ⁸分到一分錢。
這做法,果然很符合傅知成這一生的行事作風。
商人重利輕別離。
不止是輕別離,還格外心狠。
他是極致的利己主義,永遠自私,即便去世,他的家產也絕不會留給養子女半分。
連象徵性的一部分都沒有。
所以,葬禮上,傅時徵和傅婉也壓根都沒有出現。
辦完葬禮,送走賓客。
傅羨的輪椅停在墓碑前,他垂眸,靜靜看着上面的黑白照片。
而我立於一旁,除了沉默,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
良久。
有風吹過。
傅羨忽然開了口,他低笑一聲,語帶嘲諷,「知道他人生的最後幾年,爲什麼要鉚足了勁地討好我嗎?」
「因爲想要彌補你?」
傅羨搖頭。
「是想彌補他自己那份缺憾。他從來,從來都沒有愛過我這個親生兒子,哪怕後來他小心翼翼地討好我,想方設法地彌補我,其實都是爲了他自己。」
「他這一生,權勢都有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在子嗣方面,自己沒了生育能力,最疼愛的兒子死於意外。他本該孤獨終老的,但是,幸好還有我這個私生子,讓他找到了幾分慰藉,所以他拼了命地討好我彌補我,只是想彌補他的缺憾,讓他的晚年顯得沒那麼可憐而已。」
傅羨勾着脣,面帶譏諷。
可那雙眼,卻微微泛紅。
「他從來,都只愛他自己。」
「可是,再怎麼刻意討好,他依舊是那麼可憐。」
「終此一生,他身邊都沒有一個真心待他的人,髮妻對他忠心,卻被他的冷漠與花心氣到抑鬱而終。你母親愛他,卻被他害了一生。若他生前有一天破了產,沒有人會願意留下來多看他一眼,他只會衆叛親離。」
傅羨笑笑,「多可悲。」
可是那天,傅羨還是在傅知成的墓碑前掉了一滴眼淚。
他說。
那滴淚,就算是給他送行了。
也算是他切斷了所有不堪的過去。
那些恩怨是非,那些憎恨埋怨,都隨着生死灰飛湮滅。
留給我們的,是嶄新的未來。
我們的下一步計劃,是傅羨的治療。
治療很順利,然而,途中卻還是出現了一點意外——
我家衛生間裏,多了兩道槓。
我的。
我懷孕了。
孩子的忽然到來,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卻也讓人覺着更有希望。
似乎。
那些苦厄過去,一切都有了新的開始。
就像我腹中出現的新生命。
自那以後,傅羨最愛做的事,就是抱着字典取名字。
託他的福,我每晚做夢都跟着在想名字。
後來惹煩了,我按住傅羨,「別想了,名字我定了。」
傅羨神色認真,「叫什麼?」
我喝着溫水,隨口道:「生男孩就叫傅貴,生女孩就叫傅貴花,怎麼樣?」
我自我肯定,「人間傅貴花,多有寓意的名字。」
傅羨沉默半晌,忽然將我拽進懷中,溫熱話音落在耳畔,癢的不得了。
「不然,咱們生個三胎,一胎傅貴,一胎傅貴花,最後一胎叫傅可敵國,怎麼樣?」
我窩在他懷中笑着,雙手環着他的腰。
「要不再來個四胎?叫傅麗堂皇。」
耳邊是傅羨的低笑聲。
「好。」
他圈着我的手微微收緊,正色道,「如果生了女兒,叫傅欣吧。」
月色皎皎。
他的聲音比月色還溫柔。
「生一個像當年福利院裏名叫關欣的那個小女孩一樣的女兒,愛穿白裙子,有一雙明亮的,笑起來月牙般的眼睛。」
「好不好?」
「好啊,如果生個男孩子,就像當年的福利院裏的小男孩,清雋好看,打起架來有一股小狼崽般的狠勁。」
我在他懷中抬起頭,剛巧看見窗外月亮。
距離我和傅羨的小時候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夜空中高懸着的,仍是當年的月亮。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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