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謝無塵是天才劍修,而我只是個凡人。
謝無塵最厭蠢人蠢物。
爲了追上他,我努力修煉,他卻始終冷漠:
你沒有慧根,白費功夫。
後來他飛昇,我改嫁。
大婚這日,他闖下凡界,一劍橫在我夫君頸上:
「你真要嫁這個廢物?」
我擋在劍前,挽起我那凡人夫君的手,直視謝無塵:
「是,因爲他從來不嫌我笨。」
謝無塵嗤笑:
「就因爲這個?」
我認真點頭:
「就因爲這個。」
-1-
謝無塵飛昇那日,李家村都是來賀喜的人。
我家門檻都要被踏破,嚇得大黃趴在門口,叫也不敢叫。
「珍珠好福氣啊,當初撿到謝仙人,咱們還笑人家傻呢。」
我被仙人金燦燦的鸞車震驚得說不出話時。
飛昇的謝無塵正倨傲地看着我:
「師尊說,你有恩於我,仙人一諾千金,你要什麼我都會答允。」
撿到謝無塵的五年裏,我每天都想着讓他入贅。
他練劍,我種地。
他修煉,我掙錢。
只盼着哪天能打動謝無塵。
謝無塵不喜歡我,只喜歡他那個聰明的小師妹施雨。
施雨小師妹聰明又好看。
一個劍訣,謝無塵只教一次她就會了。
我偷練了十幾次,也不過把餵雞的米扔得更遠了些。
還被謝無塵和施雨撞見,施雨捂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謝無塵最厭蠢人,他皺着眉頭:
「李珍珠,你沒有慧根,不要白費功夫。」
「師兄,凡人壽短,一生不過眨眼片刻。」施雨勸他,「一世夫妻對仙人來說也不過須臾,不會耽誤咱們封印饕餮的。」
謝無塵臉色很難看。
他怕我要他留在我身邊,與我一生一世。
此時他衣袂飄飄,高貴冷豔。
一點也不像五年前落魄得只剩一口氣,要我一口一口喂他米粥的謝無塵。
謝仙人永遠不可能給李珍珠當相公了。
那我不要纏着他了。
我想了想,抱起大黃:
「你把大黃的病治好,就不欠我的了。」
謝無塵愣住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划算買賣。
他一抬手,三天喫不下飯的大黃打了個滾,顛顛地去喫盆裏剩菜。
施雨欣喜地拉着他的衣襬:
「師兄,你們前緣已斷,咱們快回去覆命。」
謝無塵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
仙人走了,天邊雲彩頃刻散了。
賀喜的人一面嘆氣,一面偷偷把帶來的賀禮揣回懷裏:
「珍珠真傻啊,仙人一諾,她用來救狗。」
我拉住了也要走的趙媒婆:
「趙姨,幫個忙唄。」
「幹啥?」
「幫我找個男人。」我很認真地想了想,「要好看又安分,發達了也不拋妻棄子的。」
趙媒婆哭笑不得,連連擺手:
「我哪敢幫你找,那謝仙人不得一道雷劈死我啊?」
我嘆了口氣,有點後悔救大黃了。
早知道讓謝無塵幫我找個男人了。
-2-
「李珍珠,你還要男人不要?」趙媒婆拍了拍門,「不要錢。」
不要錢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十里八村有名的白麪相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入贅的駙馬料。」
那能是什麼好人?
我開了門,看見那男人的臉,本想回絕的話吞了個囫圇:
「要的要的。」
人越缺什麼,就越想要什麼。
我說不出什麼好話,眼前男人生得一副謙謙君子相,像一幅畫好的山水扇面,一展開就吹來一陣書院的風。
趙媒婆說話時,他淺淺作揖,抬眼看見我時還紅了耳根。
這斯文模樣,看得我眼睛發直。
我李珍珠家裏往上數三ẗũ̂ₚ代都沒出過一個讀書人。
趙媒婆忐忑地看了那小相公一眼,擦了把汗,將帕子塞回衣服裏。
「沈同光,無妻無父無母無債,二十五,Ṫũ̂₊識幾個字。」
「李珍珠,無父無母無債,上一個男人成仙跑了,以後肯定也不回來了。」我撓撓頭,「我會養豬種地,你就在家灑掃縫補讀書,我們把這日子過好,你看成不?」
他那雙含情目含笑點點頭。
笑得我像踩在棉花上,飄飄然。
「這事就成了。」趙媒婆長舒了口氣。
「趙姨,這謝媒禮……」
「不用了不用了。」
我正納悶怎麼搜扣的趙媒婆不要錢了,她已經匆匆告辭了。
我看着沈同光。
這細腰越看越順眼。
哪裏不比謝無塵好?
我滿意地點頭。
沈同光的肚子適時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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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又一紅。
我見不得美人餓肚子,忙擼起袖子:
「我去給你煮一碗麪疙瘩湯,再臥兩個雞蛋。」
沈同光喫東西也是斯文又好看。
他喫得乾乾淨淨,連碗好像都不用洗。
發現我在看他時,還害羞地拭了拭嘴角。
不像謝無塵和施雨。
謝無塵要辟穀,總說我做的飯有臭味。
施雨怕胖,挑挑揀揀,只喫些蔬菜。
晚上,我心裏高興,躺在牀上盤算着這日子今後怎麼過。
沈同光識字可太好了,以後記賬我就不用畫畫了。
可是如果他不願意幫我算賬怎麼辦?
謝無塵倒是看得懂,卻不願意幫我。
四年前,收雞蛋的張麻子坑我,騙了我半筐雞蛋,我哭着回家時,謝無塵只淡淡看了我一眼:
「要怪就怪你自己笨。
「爲什麼別人就不會上當?」
我跟謝無塵說過,我不是天生的笨,五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後,我就不聰明瞭。
賣東西被人騙,不賣東西也被騙。
三年前,我賣了兩隻雞,回來看見一個乞丐渾身爛瘡躺着要飯,心裏不忍,賣雞的錢給了他一半。
謝無塵看見了,冷笑道:「那是個騙子,你瞧他身上的瘡都是顏料畫的,一下雨就掉了。」
我長舒了口氣,看着那乞丐一瘸一拐的背影:
「那就好,沒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啊。」
謝無塵沉默片刻,嗤笑我:
「蠢貨。」
傻子,呆子,白癡,蠢貨。
我很習慣他這樣說我了。
算了,人都走了,不跟他計較了。
我正在盤算着怎麼才能說服隔壁的沈同光幫我算賬。
忽然一陣風吹開門,我才下牀關門。
一道黑影如貓兒般輕捷地滑了進來。
不等我回頭,身後忽然貼上來一個炙熱的身體,耳邊是一聲滿足的嘆息:
「……好香。
「……怎麼會這麼香。」
是沈同光。
月光下,他褻衣的衣帶鬆垮,露出大片肌膚,像一個勾魂的豔鬼妖精。
他的手看着瘦瘦長長,弱不禁風,怎麼就跟獸爪一樣,牢牢勾住了我的腰帶。
他自身後將我環抱住,低聲誘哄道:
「珍珠,謝公子飛昇了,ṱũ₇你不寂寞嗎?」
-3-
「不啊,我還有大黃,還有後院的雞鴨鵝,很熱鬧。」
我茫然地看着他,
「倒是你,冷不冷啊?」
他倚着門,看我爲他拉好衣服。
我專心,沒有看到沈同光映在牆上巨大的獸影,正企圖將我整個吞下。
沈同光歪頭打量我,輕輕一笑。
他笑得好看,我又開始飄然了。
想到他孤零零地過來,連個換洗衣裳都沒有。
「明日我去集市上賣雞蛋,扯兩塊布給你做兩身好衣裳。」我想了想,「眼下冷了,先要一身冬衣,還得扯塊紅布頭,咱們成親用。」
穿好衣服的沈同光又變得乖巧:
「珍珠,我餓了。」
正巧廚房有我預備包餃子的面。
和麪起鍋,一把鬆軟的糖揉進麪糰,微黃的麪糰烙得兩面金黃。
深秋的柴火有油脂,燒了有焦香的氣味。
沈同光撐着手,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擦了把頭上的汗:
「廚房髒,你去外頭等吧。」
「我陪你。」
燭火映着沈同光的眉眼,他聞到香氣時眼裏閃着晦暗的光:
「等待食物烹好的過程,比喫下的那一刻更讓人滿足。」
「小心燙。」我不安地看着他,「外頭是焦,不是髒。」
我怕他像謝無塵一樣,看到那焦黃的餅和我的手會皺眉,再說一句髒。
「怎麼會髒呢?」
沈同光咬出一口糖餡,笑得眼睛又眯了起來。
我終於想起來沈同光像什麼了。
像狐狸變的書生。
他喫飽喝足,又盤在我的炕邊臥下。
我甚至疑心下一刻他要舔一舔自己並不存在的狐尾。
「珍珠,和我說說你的事情吧?」
-4-
我的事情?
我沒有什麼值得說的事情。
我叫李珍珠,五歲前的事情不記得了。
我五歲那年,李家村發了疫病,爹孃都死了,就剩我一個。
但是連日的高燒讓我燒壞了腦子。
東家西家給我口飯喫,也長到了六七歲。
莊稼人心善,莊稼小孩懂事早。
我撿碎柴,拾落穗,還撿到過兩隻病雞。
七歲那年秋天的大雨裏,我抱着那兩隻病雞在懷裏,等人回來認。
「病雞會傳病,沒人要的,你拿走吧。」
那兩隻病雞養好了,雞生蛋,蛋孵雞。
「老天爺餓不死瞎家巧!你瞧珍珠笨是笨,養畜生挺有一手。」
「旁人家的雞不下蛋,李珍珠家的雞下雙黃蛋。」
十二歲那年,我撿到了被小孩子丟石頭的大黃。
「你也沒人要嗎?」
大黃搖着尾巴,嗚嗚地叫。
大黃來了,我有了第一個家人。
再就是十四歲那年,我撿到了謝無塵。
他衣衫破舊,昏迷不醒,還有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被他死死抱在懷裏。
就是這樣,也難掩飾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像個出淤泥不染的荷花仙。
那天太陽很大,我怕曬壞他,毒日下爲他撐了兩柄荷葉。
我等了一日,也沒等來人說這是不要的東西,珍珠你拿走吧。
李村長ẗű̂₈跟我說過,沒說不要的東西就不能拿,不然就是偷。
太陽落山時,我鬼鬼祟祟地張望左右。
藉着夜色把謝無塵偷回了家。
我撐着手看他,左看右看都覺得浪費。
太浪費了,這麼大個男人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掰着手算了一下。
從前我家有三個人,我爹,我娘和我。
李村長說三個人就像個家了。
現在我有大黃,還有這個大活人。
那他當爹,我當娘,大黃當珍珠。
嘻嘻,李珍珠又有家了。
但是謝無塵傷得太重了。
我煮了米粥和雞湯,一點點喂他。
喂到第三日,他睜開了眼。
第一件事是摸到劍指着我,警惕地張望:
「這是哪裏?你是誰?」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凌塵峯劍修弟子,因爲飛昇失敗墜下凡。
怪不得前陣子雷雨陣陣,原來是凌塵峯的修道者在渡劫。
受了傷的謝無塵在我家住了下來,等着五年後再向天證道。
謝無塵拿劍的手我捨不得讓他拿鐮。
賣豆腐的劉大娘笑我:
「珍珠,不讓你童養夫幹活呀。」
我搖搖頭,擦了把汗:
「他不是莊稼人,反倒累着他。」
「男人白喫白喝算什麼?好歹幫你劈個柴。」劉大娘用鼻孔哼了一聲,「也就珍珠傻,把石頭當個寶。」
「他……他劈柴的時候你沒看到,他也識字,是讀書人,會幫我記賬,大娘你別操心啦。」
我第一次說謊。
謝無塵不會幫我劈柴,也不會幫我記賬。
他留在這裏是因爲他發現李家村靈氣濃郁,修煉竟然事半功倍。
我端着蛋羹放在謝無塵面前,討好地看着他:
「如果五年後,你還沒回去,能不能跟我一起過日子。」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定會回凌塵,到時候欠你的我都會還給你。」
「你不欠我什麼,要是你方便,幫我記個賬。」我有點難過,「我算不清,總被人騙。」
「蠢貨。」謝無塵嗤笑,「爲什麼不騙別人只騙你?」
是啊,爲什麼只騙我,不騙別人呢。
我苦惱地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
但是我認爲謝無塵並不討厭我,他只是討厭所有蠢人蠢物。
因爲第三年,他的小師妹施雨找上門了。
我才知道謝無塵原來也會笑。
看施雨親暱地攬過謝無塵的手臂。
我其實沒有不高興。
我算着屋子裏現在有三個人了,像李村長說的那樣,是個家了。
大黃當不成李珍珠,只好繼續當大黃了。
當我跟謝無塵和施雨說,希望我們三個變成一家人,快快樂樂地住在李家村時。
施雨先是睜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然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指着臉色鐵青的謝無塵,擠眉弄眼道:
「師兄,這村姑要和你做夫妻,哈哈哈哈哈!」
施雨誤會了,不是要做夫妻。
我是想找一個家人,跟他長長久久地相依爲命。
要是能一輩子,做夫妻也行。
「她腦子有病,你不要聽她胡言亂語。」謝無塵面色慍怒。
謝無塵動怒後,施雨就不敢開玩笑了。
施雨坐在牆上,揪着一枝桃花感慨:
「師尊說你在凡間歷情劫,比其他人都難,我還擔心了好久。
「別人情劫都是公主貴女,癡纏三生三世,怎麼身爲第一劍修的師兄你就……」
謝無塵卻像受到了侮辱,一劍斬斷矮牆外的野桃樹,一字一頓:
「她不是我的情劫。」
我不太理解情劫是什麼意思。
但我大約能猜到施雨對謝無塵而言是特殊的。
施雨漂亮又聰明。
她好奇地跟我一起去集市時,只是站在攤子邊,一日才能賣完的雞蛋,一個早晨就賣完了。
別說騙她,他們連價也不講,還有不少零嘴和香袋扇墜塞進施雨口袋,逗得她咯咯笑。
回去時,我挑着空空的擔子,心裏卻很沉。
我覺得謝無塵又說對了。
不然他們怎麼不騙施雨,只騙我。
「師兄你這樣混着也不像話,不然你們結爲夫妻,是騙騙天道的假夫妻,否則兩年後的雷劫,你依舊過不了。」施雨嘆氣,「到時候飛昇了,她要什麼金銀珠寶,你儘管賞她就是了。」
謝無塵不願意,卻也沒辦法。
在半年後,我歡歡喜喜地扯了匹紅布,給謝無塵做了一身衣裳,給自己裁了個蓋頭。
拜過天地,就算成親了。
施雨大喜過望,說看見了謝無塵紅鸞星一閃即滅,定能過情劫。
紅鸞星一閃即滅,就像爐膛裏枯草堆的星火。
我幾次去偷看謝無塵。
只看見他清清冷冷的眸子。
他沒有一絲凡塵的慾念,連熱烈的紅衣都顯得素。
像八月水塘裏的紅荷花,哪怕開到最豔,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成了親,謝無塵不許我親近他,也不許我喊他夫君。
好的,夫君。我心裏默默想。
我以爲成親後就要夫唱婦隨了。
謝無塵練劍,我也要練,不能拖他後腿。
我學着謝無塵教施雨的那樣,提氣凝神,像捏劍訣一樣將手中的米撒出去。
卻手滑,將雞食盆摔在地上。
雞食盆掉在地上,咣咣轉了幾圈。
我忙跑去撿,卻摔了個跟頭。
我拍拍身上的灰,又聽見施雨的笑,看見謝無塵黑着的臉。
施雨笑累了又嘆氣:
「珍珠真可憐,甚至讓我一點醋都喫不起來。」
謝無塵淡淡掃了我一眼,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罵我蠢貨。
卻無端讓我覺得難堪:
「你沒有慧根,不要白費功夫。」
至此,我還沒有放棄謝無塵。
我幫他縫了劍袋,又打了穗子。
他不要,統統丟掉。
我央求他陪我去集市賣雞,他有劍,別人看到他就不敢欺負我了。
謝無塵不肯。
還是施雨說,上次去集市,聞到了兇獸饕餮的味道。
謝無塵才陪我去。
他不願讓別人以爲我們有關係,所以離我很遠。
若有好事之人多問一嘴他是不是認識賣雞的李珍珠,謝無塵會將頭和關係一併撇開:我不認識她。
無數姑娘路過時偷看他,往他懷裏扔手絹。
他雖然抱着劍無動於衷,卻也不會像對我那樣,嫌惡地躲開。
回去的路上月亮很圓很大,我沒話找話。
我說今天賣雞掙了四十文,可我看見路邊有個長爛瘡的老乞丐。
我就給了那個乞丐二十文。
因爲他渾身長滿了爛瘡,還要展示給別人看,很可憐。
「那是個騙子,身上的顏料也是畫的,你又被騙了。」
「你怎麼知道?」
謝無塵畢竟是修道之人,他有慧眼,所以他說是騙子就是。
但他懶得跟我解釋。
「沒關係,沒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呀。」
我生過病,就希望別人不要生病,那滋味不好受。
我沒說給錢還因爲,我覺得那個乞丐很像我。
展示自己的傷口,爲了討錢。
和我上躥下跳,爲了讓謝無塵留在我身邊。
好像沒什麼區別。
聽我這麼說,謝無塵只是一怔,丟下一句:
「蠢貨。」
我聽了謝無塵無數句蠢貨白癡笨蛋,都沒這一句來得傷人。
我不吭聲,走得更慢了。
謝無塵沒發現我沒跟上來,或者說發現了,卻巴不得甩掉我。
我一邊哭一邊走到村口時,已經很晚了。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大黃搖着尾巴從田埂上衝我跑來。
從那天起,我想明白了。
我不要謝無塵了。
再好也不要了。
-5-
沈同光卻將手指貼在我脣上,止住我:
「錯了,他沒能渡劫,他欺天道,天道亦欺他。」
我說得困了,揉了揉眼睛,沒去細究沒能渡劫是什麼意思。
「那沈同光,你這些年又是怎麼過的呀?」
沈同光並不答我,只是一下下拍着我的後背。
睏意襲來,我抓着他的衣角。
他不說自己的身世,卻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隻貓,修煉多年,修出來九條尾巴。
它去師尊座下求個名分,想做個貓兒神君。
師尊說它從前作過惡,九條尾巴的神通自己不可以用,只能拿去給凡人許願,直到有人願意渡它,它才能得道。
第一個凡人換了長生,第二個凡人要了財寶……八個願望許完,貓只剩最後一根尾巴了。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
「那爲什麼沒人許願,要貓兒神君心願成真,放他去做神仙?」
沈同光一怔,笑得更加濃豔。
最後他遇到了一個像珍珠一樣的小孩子,小孩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長生不老,她說我希望貓兒神你能做神仙。
我大概困得太迷糊了。
竟然看到沈同光漂亮的臉上長出了貓兒神君一樣的獸紋。
他一手託着腮,一手用尖尖的利爪點了點我的心口:
「我跟貓兒神一樣,幫人實現願望,來換一顆願意給我喫的真心。
「小珍珠,我好餓啊。」
-6-
沈同光在我家這陣子,像變戲法一樣。
每天一覺醒來,外頭的柴火劈好了,雞鴨都餵了,屋裏外收拾得乾乾淨淨。
甚至連大黃都洗了個澡,油光水滑。
沈同光知道李家村的人多多少少對我有恩。
若是他看到誰家有活,也會上去幫一把。
「喲,這纔是真男人呢。」趙姨捏着帕子笑,「珍珠好福氣呀。」
沈同光甚至還有餘力給我做了賬本。
他教我看,教了兩遍我依舊不太明白。
「珍珠懂了嗎?」
我不懂,但是我不想被罵蠢貨了:
「……懂了。」
沈同光看透了我的心思,摸了摸我的頭:
「以後你賣東西,我在旁邊給你記賬。
「不懂Ţū́⁵也沒關係,我慢慢教,你慢慢學。」
白天時,他收起了那種妖精一樣的媚態。
就不那麼像狐狸了,更像書院的正經先生。
「你別累着,那些柴我會劈,餵雞也是髒活。」
「不累,一個口訣的事。」沈同光託着腮,狹長的眼睛像狐狸一樣眯了起來,「珍珠還有什麼願望嗎?要一起去賣東西嗎?誰欺負你我就喫了他們。」
我想了想,搖搖頭。
其實我想讓沈同光陪我去賣雞蛋,但我怕他會覺得丟臉。
沈同光很好,他就算不想,也一定不會拒絕。
我不想讓他爲難。
「那咱們去集上扯布給珍珠做身衣裳。」
沈同光很好看,路上大姑娘小媳婦都盯着他看。
有大膽的姑娘無視我,衝他拋媚眼:
「是誰家的公子呀,可有婚配?」
沈同光拉過我的手,對那人微微一笑:
「有啦!是李珍珠家的。」
不知道爲什麼,沈同光說這話時,我心裏鼓鼓的,走在路上連頭都敢抬起來了。
沈同光很有錢,拉着我邁進綢緞莊的門。
滿目綾羅綢緞,我看也不敢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
「沈同光,我買不起。」
他衝我眨眨眼,示意我安心:
「你夫君買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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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同光付了十兩銀子,做了兩身仙氣飄飄的紅衣,說等咱倆成親那天穿。
這是我第一次穿綢,舒服得像涼水淌在身上。
沈同光拉着我在集市上,買了許多胭脂水粉,釵環首飾。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
從中午逛到天黑,沈同光還買了兩壺好酒回來。
「這酒好,等咱們成親了,就買這麼好的酒。」
這也是我長到這麼大,第一次喝到酒。
沈同光很能喫,可是酒量很淺,連我也不如。
「珍珠,你開心嗎?滿意嗎?你還想要什麼嗎?」
我使勁點點頭,又搖搖頭:
「什麼都不要了,這樣已經很好了。」
沈同光醉眼朦朧,驕傲地抬起下巴:
「這點算什麼?哪怕要榮華富貴,誥命加身,本君都能實現。
「就算布衣要做天子,也不過本神獸點個頭的事。」
我咬着筷子,雖然不明白,卻很佩服沈同光:
「夫君真厲害。」
沈同光醉得厲害。
他湊近,藉着月光仔細看我:
「那你把心給我喫,好不好?」
我點點頭:
「好啊。」
我回答得太爽快,沈同光又不開心了:
「傻珍珠,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
我雖然傻,卻也不至於不明白。
沈同光不是人,是喫人心漲修爲的妖精。
可那又怎樣呢,從來沒人對我這樣的好。
他在我臉上不輕不重地咬一口,嘆了氣:
「嘖,這麼好騙,竟然讓人有點不忍心。」
-7-
我和沈同光要成親了。
不像謝無塵那樣偷偷摸摸。
沈同光的字很好看,他給李家村所有人都發了請柬。
沈同光的手很巧,他剪了囍字,連大黃的狗窩都貼上了。
沈同光還想得周到,他怕酒館的人不上心,跟我僱了牛車一起去把酒運回來。
秋天的天涼得很舒服,牛車走得慢,但我們也不急着趕路。
沈同光摘了一朵小黃花爲我簪在鬢邊。
車上酒罈子碰撞時,是一首叮叮噹噹的歌。
沈同光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枕着手看天上的雁:
「珍珠,我忽然覺得好快樂,好像當個凡人也不錯。」
成親這天,來的都是李珍珠的恩人,大黃高興得直叫喚。
「珍珠成家了,她爹孃九泉下也能瞑目了。」李村長抹了抹眼淚。
「大喜的日子,就不說那些了。」劉大娘瞧着沈同光,笑得合不攏嘴,「真是好俏的相公,珍珠傻人有傻福。」
沈同光在袖子下,輕輕捏了一把我的手。
拜天地時,不等我和沈同光起身,身後一道劍氣劈碎了喜桌。
我認得那劍,是謝無塵的。
我轉過頭去,就看見衣袂飄飄的謝無塵。
看着臉色不佳,前來問罪的仙人,客人紛紛逃命。
看見穿嫁衣的我,謝無塵竟然有片刻失神。
他很快反應過來,譏笑道:
「李珍珠,你真的要嫁給一個妖怪?」
-8-
謝無塵好像很知道怎麼讓我難過。
他這一劍,輕易地毀了我和沈同光辛辛苦苦準備了半個月的婚宴。
我和沈同光從鎮上特意搬來的酒,酒罈碎了一地。
謝無塵衣袂飄飄,一劍指着沈同光:
「他在騙你,對你好都是詭計。」
謝無塵拿出了凌塵峯帶來的法寶。
那個金燦燦的錦囊出現在沈同光面前時,他甚至連一半臉都不能維持人形了。
沈同光狼狽地坐在一地狼藉裏。
一半臉是人形,一半臉已經化成了獸。
就像說書先生常說的妖怪,青面獠牙,有長長的獸爪。
「他是爲禍人間的兇獸饕餮,三年前被我師尊一劍重傷,爲了恢復修爲,要喫人心。」
我忍着眼淚,面無表情地看着謝無塵:
「所以呢?」
沒想到我這般反應,謝無塵怔住。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止不住地掉下來。
那個厭惡我,嫌棄我的謝無塵,竟然伸手想幫我擦淚。
謝無塵緩和了語氣:
「你這笨蛋,他要喫你的心,他對你好是要害你……」
我惡狠狠地用袖子把眼淚抹乾,擋在謝無塵的劍前:
「他是我夫君,你要殺他,先殺了我。」
「珍珠,不要執迷不悟,不要爲聲色所迷。」謝無塵握着劍,沉了沉眸子,「你不是想要個夫君嗎?只要殺了他,師尊許我下界與你做一世夫妻,我想明白……」
「我不要你。」
不看謝無塵,我解下帕子,幫沈同光擦去額上的血。
沈同光費力地抬起尚具人形的手,幫我擦了把眼淚:
「……珍珠別哭啦,他沒喫飯,不疼的。」
爲了讓我放心,沈同光幾次試着去變成人形,都失敗了。
他很尷尬地笑了笑。
「他用不了妖術,算半個廢人了。你還要嫁給這個廢物嗎?」
謝無塵說得對。
沈同光沒了仙法。
那些狼藉不能一個響指就收拾乾淨了。
我不理謝無塵,只蹲下身子慢慢撿那些碎瓷片。
沈同光起身,跟我一起收拾,他笑着:
「雖然沒了法術,這點力氣還是有的。」
大黃蹲在沈同光腳邊,虎視眈眈地看着謝無塵。
「珍珠……難道你貪戀他變出的幻象?那些綾羅綢緞,美酒佳餚,都不過是哄騙人心的法術。」謝無塵怔愣,「他如今沒了法術,不過是個廢人。」
多好笑啊。
謝無塵你從來看不起我。
你認爲我不過是個貪慕虛榮的凡人。
貪慕你的仙人之姿,想借你修爲狐假虎威。
現在我又貪慕劈好的柴,身上的綢,甚至美豔的皮。
我平靜地看着謝無塵:
「謝無塵,你知道我又蠢又笨。
「所以我沒有仙人的慧根,只是個護短的凡人。
「凡人不知仙人大義,只知道夫妻相護,謝無塵你要殺他,先殺了我。」
-9-
仙可以除妖,卻不可殺凡人。
我護着沈同光,謝無塵找不到下手的時機。
用不了法術的沈同光只是個普通人了。
我們要很早起,把雞舍打掃乾淨。
再走很遠,去集市上買賣,掙些餬口的錢。
日升日落,普通人的一生就這麼重複着過。
只是我們去哪,謝無塵就不遠不近地跟着。
就算沒有法術,沈同光也會識字記賬。
沒客人時,他很有耐心地教我。
「喲,聽說珍珠成家了。」
我一抬眼,又看見那個騙我雞蛋錢的張麻子。
我戒備地護住了錢袋子和沈同光。
「別緊張呀,這雞蛋賣不賣?」
「不賣給你!」
「咱們來算一筆賬,跟我做生意是划算買賣,你個傻子,自己記不清,還賴我騙你……」
我不想聽。
「我娘子純善,不愛與你這種潑皮計較,閣下要是不懂算數。」沈同光擋在我面前,抬起下巴冷笑,「我也略懂些拳腳。」
事實證明,張麻子比他更懂些拳腳。
沈同光打輸了,我又賠了一筐雞蛋。
回去路上,天色已經晚了。
滿天繁星,田埂寂靜。
「等本神君恢復法力,就把ŧŭₘ他心和肺都掏出來喫了!」
沈同光一瘸一拐地說着狠話,又覺得很丟臉:
「對不起啊珍珠……我想給你出頭,我以爲我打得過他……」
不知道爲什麼。
我只心疼沈同光挨的打。
竟然一點也不心疼那些雞蛋。
原來只要有人陪着。
賠雞蛋,做傻子也不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
「我、我活到現在一百歲了,雖然在饕餮一族算小的,可從沒打輸過。」
他說謊,我可記得他輸給謝無塵的師尊和謝無塵了。
「珍珠,雖然捱了打,可是我覺得當凡人,好像也不賴。」沈同光想了想,「你瞧張麻子,他打贏了又怎麼樣,沒有娘子護着他,真可憐。」
大黃遠遠地在村口等我們。
它歡快地跑上來,咬沈同光的褲腳。
「疼疼疼……大黃住嘴!」
看着沈同光狼狽的樣子,不知怎麼,我們對視一眼,就都笑得止不住了。
「你笑什麼?」
「不知道。」
「你笑什麼。」
「我也不知道。」
大黃也不知道我們笑什麼,只傻乎乎地搖着尾巴陪我們一起開心。
這一刻,好像什麼饕餮,什麼仙人,那都是傳說裏的事情。
我們只是在這世間相依的一對平凡夫妻。
月光下,沈同光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生澀的主動,竟然比以往的刻意,更讓我心狂跳。
好奇怪。
爲何會想到那晚妖精一樣的沈同光?
我嚇了一跳,猛地抽回手,結巴道:
「沈同光,我、我好像生病了,我心跳得好快啊。」
我們目光相觸,又匆匆別開。
今晚的新月青澀,不善幫人遮掩心事。
讓我們看見彼此的臉,竟然都是紅的。
「我、我好像也被打壞了。」沈同光緊張地看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珍珠,我沒喫糖餅,可是我覺得這裏好甜。」
大黃也不明白,只歪頭打量我們。
又很生氣地叫了三聲。
大黃平時喫飽了就會叫三聲。
-10-
門口有人。
是謝無塵。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看我們笑鬧了很久,所以衣上沾了露水。
他提着那一籃雞蛋,站在我面前。
因爲很不習慣示好,他不自在地別過頭去:
「你的雞蛋,幫你討回來了。」
我很詫異謝無塵會爲我出頭。
他說過自己要遠離塵緣,所以不能跟任何人有交集。
「謝謝,但我不需要了。」
「你不是很在意……」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我很介意被騙了雞蛋這件事。
我看了看他身後的劍和身上一塵不染的衣服。
我想他可能只是和張麻子說了一句話,對面就畢恭畢敬地把雞蛋還給了他。
原來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於他而言這麼輕巧。
不知道爲什麼,想起過去,我又難過了。
「謝無塵,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把沈同光交給你。」
「可他在騙你。」謝無塵強調,「我不是要跟你換沈同光,我是……」
他想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沈同光另算,可你是我的情劫,我從你這裏悟到赤子之心的愛,我要把這份愛還給你,我們要做一世夫妻的。
「砍柴,餵雞,跟你去集市,他能做的我也能做,甚至比他更好。」
不同於五年前的冷淡和傲慢。
謝無塵說這話時,連耳朵都紅了。
他後知後覺開了情竅,所以呢?
這五年,我不怨他冷淡,也不怨他看不上我。
我是救了他,是追在他身後五年。
但感情不是強買強賣,這世上沒有一方付出,另一方就要接納的道理。
他不欠我的。
他可以不要我的心。
但他不該這樣踐踏它。
「謝無塵,我不想做笨蛋,我也想像施雨那樣好看又聰明。
「那天你問我爲什麼不騙別人只騙我,我想明白了。
「世界上有仙就有凡,有人做聰明人,就要有人做笨蛋。
「沈同光對我好,我就願意做笨蛋。
「我就願意被他騙。」
落到你情我願四個字上面,世間所有道理和賬目,就都說不通,算不清了。
謝無塵久久說不出話,他的眼睛裏半是遲疑,半是悵惘。
他終於意識到,欠我一句道歉。
「……對不起,當初我不該那樣說你。」
「沒關係,你救了大黃,早不欠我的了。」
我纔不要恨他呢。
就像惦記是否被北風吹開的雞籠,一趟趟在冬夜裏起身。
那樣太累了。
沈同光緊張地拉了拉我的袖子:
「珍珠,我再也不會騙你了,我發誓。」
-11-
一個冬日過去,又是桃花滿村的好春光。
村裏開了書塾,沈同光真的做了教書先生。
謝無塵也在李家村住了下來,開了個義診醫館,爲百姓問診施藥。
施雨來尋了幾次,都勸不回。
「是我要在這問我的心,尋我的道,戒我的傲慢和無禮。」謝無塵這麼說,「師尊要我來的意思,我如今明白了。」
枝頭青杏尚小時,我和沈同光補了一場婚事。
來往賓客心有餘悸地看着旁邊謝無塵。
謝無塵治病救人,那把劍很久不拿了。
他布衣草鞋,乍一看竟然不像修道之人。
若不是當年他才砸了一場婚事,李家村的人甚至都忘了這個溫聲細語的大夫是會用劍的。
賓客不少。
甚至張麻子都來了,他放下兩隻雞,也不好意思進去坐。
「有位子的。」我笑笑,「來者是客,張叔進去坐吧。」
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並不是什麼深仇大恨。
還有個遍身生瘡的老乞丐放下二十文禮金。
我仔細想了想,有些眼熟,卻記不起來這位老人家了。
倒是謝無塵怔住了。
老乞丐擺擺手,打斷了謝無塵驚愕的一句:
「師……」
老人只拂了拂衣袖,飄然而去。
迎來送往一日,夜色終於寂靜。
一天下來,大黃尾巴都搖累了,安安靜靜趴在窩裏睡了。
一室燭火溫溫,只剩我和沈同光。
沈同光穿紅衣,不像正經的教書先生。
又像個勾魂攝魄,吸人血的妖精了。
紅衣襯得他眉眼間盡是豔光,晃得我移不開眼。
「沈同光,你做過壞事嗎?」
我很怕他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會被雷劈。
沈同光急了:
「我沒做過壞事!做壞事,殺了人的饕餮會被天收!
「但是聰明的饕餮一族,學會了用願望換人心來喫。
「三年前,我好容易等到一百歲可以去凡間喫人心,沒想到剛出山就捱了謝無塵師尊一劍。
「那老頭不讓我喫人心,他說我蠢,雖然化成人形,可還是不懂事的畜生,一萬年也不能得道。
「我那麼聰明,很不服氣,自然要問他。
「他說等到遇到一顆願意給我喫,我卻不要喫的真心,我就悟了。」
沈同光想了想,有點後怕地摟緊了我:
「還好沒喫人,不然就喫不到珍珠做的甜餅了。」
我想了想,那時候沈同光已經一百歲了,他還可以活上千年。
他這麼能喫,這千年裏沒人給他做甜餅可怎麼辦。
「那我老了,死了,你要怎麼辦呢?」
沈同光在我臉上啄了一口:
「我早就想好啦!
「我要等,等你一百年以後變成小老太太,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心喫掉。
「那時候我就是最厲害的神獸,呼風喚雨的饕餮大王!」
「饕餮大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誰也管不了他,誰也傷不了他。」
我崇拜地看着一臉得意的沈同光:
「那你做了饕餮大王,要幹嘛呢?」
那個時候的沈同光肯定威風凜凜。
可惜我好像看不到了。
「饕餮大王就去奈何橋邊等,就去人間等,誰也不敢攆他走。
「他等啊等,別人就問啊,這是誰家的公子?在等什麼人?」
沈同光驕傲地抬起下巴:
「是李珍珠家的公子,當然是在等李珍珠!」
謝無塵番外:
我很討厭李珍珠。
不單單因爲她的癡傻,還因爲師尊說她是我的情劫。
師尊說我不通情竅,不愛蒼生,天道不證我。
五年前,珍珠撿到昏迷的我。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忽然明白了爲何師兄弟們都說情之一字,蠻不講理。
我知她純善,知她天真。
但是我要告訴自己,純善不過是癡傻,天真也不過是蠢貨。
我是凌塵峯第一劍修,萬人敬仰的謝無塵,不可能被情劫所困。
更何況配得上謝無塵的人,最差也該是施雨那樣,聰明漂亮,天資上佳。
可李珍珠很蠢。
她看不出別人的哄騙,我的嫌棄。
還在費心幫我遮掩,騙別人也騙自己。
劉大娘笑我白喫白喝,她爲了我的面子,撒了謊。
何苦撒謊?
凡人的指指點點,我根本不在意。
「謝無塵,我和你說說我的故事吧?」
「你的事,與我何干?」
她想說的我都知道。
說她不是天生這麼傻,說她那些雞鴨鵝和大黃,說她多想要一個家。
我不要聽,不要跟她扯上一點關係。
她做的劍袋和劍穗,全部剪碎。
她做的甜餅和喫食,說髒臭難聞。
饒是我這樣刻薄,她依舊願意成全我的天道,與我做假夫妻。
她滿臉羨慕地摸了摸嫁衣,可她的錢只夠買一卷紅布。
一卷紅布都拿來爲我做衣裳, 她只要了一個紅蓋頭。
布店掌櫃看出了她的渴望, 趁熱打鐵給她推薦另一件嫁衣。
李珍珠垂下眼, 又撒了謊:
「我、我不喜歡。」
修道之人最厭扯謊。
討厭李珍珠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她知道自己被乞丐騙了時,臉上的難過竟然讓我心裏不忍。
但是李珍珠畢竟是傻子, 她很快安慰好了自己:
「沒關係,沒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呀。」
冥冥中有個想法告訴我, 只要我哄一鬨她, 一切還可回頭。
可我開口卻是:
「蠢貨。」
她怔住了。
我知道身後的她在哭。
我知道自己如果哄她一句, 她就會忘記我所有刻薄。
李珍珠的凡人丈夫也許會哄她,但謝無塵不會。
任憑情如孽海滔天倒灌,我自有移山抑水之術。
哪怕紅鸞星如烈火燎原,我也定會將她撲滅。
還是師尊看破了我:
「無塵,你在害怕。」
「弟子不怕。」
怕嗎?我是怕的。
未知的情感如同無常的天道, 讓人恐懼。
「不通情竅, 不憐蒼生, 無塵, 你悟不了。」
我爲什麼悟不了?
不就是欠了她李珍珠五年的恩情嗎?
我還她就是!
「師尊說,你有恩於我,仙人一諾千金, 你要什麼我都會答允。」
其實, 我是有點期待的。
我知道她一直想要我留下來陪她。
如果她開口, 我可以順理成章,勉爲其難地留下來。
可她不要我了。
她想了很久,再抬起眼看我的時候,已經沒了執念。
「你把大黃的病治好, 就不欠我的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
明明沒有受傷, 心口怎麼是疼的?
可沈同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砍柴餵雞, 甚至那些綾羅綢緞, 都是輕飄飄的一個法術罷了。
他對李珍珠好,不過是想騙一顆心來喫。
但是李珍珠蠢,她看不透。
我用師尊給的法寶抑制住了沈同光的法術。
沒了法術的沈同光, 就不能用這些手段迷惑她。
我以爲這樣, 李珍珠就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可是爲什麼他們好像靠得更近了。
沈同光教她記賬,爲她挑擔子。
可是畢竟沒了法術,沈同光沒法替她出頭。
捱打的沈同光, 很丟臉也很狼狽。
我只是和那張麻子說了一句話,他就誠惶誠恐把雞蛋賠給我了。
拎着那筐雞蛋, 我想李珍珠一定會像我一樣, 嫌棄沈同光蠢笨, 嫌棄沈同光害自己丟臉。
然後看到我爲她討回公道,就會棄暗投明,選擇我。
可她沒有。
她攙着沈同光, 二人一瘸一拐地回來。
明明臉上有傷, 明明被打得很丟臉。
爲何他們還能笑得這麼開心?
李珍珠要的很簡單,可我從來都不明白。
珍珠不記仇,她很輕易就原諒了我。
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我在李家村落了腳, 爲曾對李珍珠有恩的村民問診施藥。
那些村民感激純善的眼神,照着從前的謝無塵多麼淺薄倨傲。
我忽然明白爲何李珍珠會是我的情劫了。
原來傻子生來就懂的純善天真,聰明人卻要用一生去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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