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少女24:湖底陰客

我爸是個「陰客」,通俗的說法,就是墳地試睡員。
有錢人選好陰宅之後,會讓人在墳地住上一晚,看看這處墓地乾不乾淨。
我爸幹這一行好多年了。
直到前一檔活兒,他回來的時候,身上長滿了屍斑。

-1-
我爸突然回家,我感到很意外。
前天,他接了一單大活兒,對方是我們市的首富,姓吳,大家都喊他吳爺。
吳爺的父親去世,他花大價錢找風水師探了一處寶穴。
按規矩,來請我爸去做「陰客。」
所謂的陰客,通俗點來講,也叫墳地試睡員。
中國上下五千年,風水堪輿這東西,一脈相傳,好壞都是相通的。
富戶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指不定埋着多少前人。
要是啥也不管,貿貿然葬進去,萬一衝撞了下頭的前輩,那不只保佑不了子孫後代,還會讓家族的氣運遭到反噬。
所以講究點的人家,遷墳、修陰宅之前,都會找「陰客」,替他們躺一趟新挖的墓坑。
按我爸說的,活人氣能試出地脈裏淤着的怨煞,就像往深潭裏拋個魚餌一樣,探一探下頭到底有什麼。
要當這個釣餌,必然會有危險,那不是一般人能幹的。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基本左耳進,右耳出。
我心裏其實不太信這一套。
人死幾百年,骨頭都爛完了吧,就算真有鬼,也早投胎去了,還能跑出來害人?
而且我爸做這一行那麼久,從來沒出過什麼事。
所以看見他回來,我沒往其他方面想,只是滿臉詫異,給他倒了杯水。
「爸,你是忘拿什麼東西了嗎?」
按規矩,他ẗú⁸做陰客,得在墳地躺滿三天。
三天後,主家要給他從頭到腳置辦一身新行頭,衣服褲子、內褲襪子,全都要換。
肯找陰客的都是講究的有錢人,出手大方,這一身新衣服買的都是名牌,我爸每次穿着筆挺的西裝回來,我都十分羨慕。
今天,他穿的卻還是那套壽衣式樣的素色麻衣。
這趟活兒根本還沒完啊。

-2-
我爸沒說話,捂着胸口站在門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下午一點,太陽昇得很高。
暴烈的陽光曬在身上,我爸卻盯着地面,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兒子——」
我爸伸手指着地板。
「你看一眼我的影子。」
我隨意掃一眼地上,立刻嚇得倒吸一口冷氣,手裏的水杯也拿不穩:「哐啷」一聲,砸在地磚上。
冒着蒸汽的熱水流淌,蜿蜒地湧向地面那半截影子。
是的,我爸的影子只有半截。
不是上下半截,是左右的,他的人影,就像被人從中間一刀切開似的,只剩下右半部分。
我爸臉色慘白,用手扶住門框,不斷地搖頭。
「左爲陽,右爲陰,我的陽氣已經散了。」
說着說着,着急地伸手去脫衣服。
素色的單薄麻衣剛掀起來,我就看見,他肚子上,有大片大片暗紫色瘢痕。
「爸,他們揍你了?」
我爸苦笑。
「叫你學點本事,你總不聽我的,也怪我,一直覺得你還小,有的是時間。
「曉陽,爸爸身上這個,是屍斑,我怕是沒救了。」

-3-
我爸關上房門,步履蹣跚地走到沙發上躺下,告訴我把抽屜裏的銀行卡拿着。還說,他另外買了兩個保險,還有一個什麼基金,叫我把這些都記下來。
他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慌得我眼睛都紅了。
看我抹眼淚,我爸着急地坐起身。
「都快成年的人了,哭啥啊!
「曉陽,你趕緊把東西準備好,去隔壁讓趙叔來幫咱開車,馬上去火車站。」
村裏的公交車一天才兩趟,我爸是自己開車回來的。
但他現在狀態極差,走路搖搖晃晃,身體不停地打着擺子,肯定沒法再開車。
我應了一聲,準備去喊趙叔。
剛打開房門,就被人一腳踹在胸口。
我身體倒飛出去,摔得頭昏眼花。
逆着光,幾個黑衣大漢湧進來,最後面,跟着一個皮膚白皙,穿着高檔唐裝的中年男人。
我爸看見他,臉色立刻變了。
他從沙發上翻下來,跪到地上,哀求道:「吳爺,Ṫú¹孩子還小,我——」
「做事不是這麼個規矩。」
吳爺板着臉,旁邊的助理遞上一份合同。
「白紙黑字寫着,陰客一旦開始躺陰,中途不能停下,你就這麼跑了,簡直沒有半點合約精神。
「孫師父,事不能這麼辦,你說對不對?」

-4-
我這才知道,我爸竟然沒有經過主家同意,是偷跑回來的。
我爸大汗淋漓,哆嗦着賠罪,說這檔活兒他接不了,要不,他退雙倍的錢。
吳爺很輕蔑地笑了下,比畫一下手指。
「點這口穴,我給風水先生的費用就得七位數。
「你拿什麼賠我?」
其實這一行的規矩,我之前聽我爸說過一些。
一旦有陰客接了生意,沒事還好,如果出了什麼意外,那就說明他跟地底下的東西產生了連接,那是絕對不能再換人的。
除非,主家肯廢了這口穴不要。
現在聽說光點穴的費用就得幾百萬,這筆錢,我爸根本拿不出來。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吳爺,說我們願意出一半的錢,但不管怎麼求情,吳爺都無動於衷。
那幾個手下架着我爸,硬是把我們塞上車。
車子開出去不遠,我爸忽然渾身抽搐,嘴裏噴出大口大口的黑氣。
一股濃腥的惡臭傳來。
就像腐爛很久的動物屍體,扔在發酵的臭魚坑中,濃郁刺鼻的味道,燻得人眼淚直流。
大家都捂住嘴巴乾嘔,紛紛把頭探出車外。
可就是這樣,司機也沒敢停車,因爲前頭吳爺的車子還在繼續開。

-5-
一直來到選好的墓地,衆人戴着口罩把我爸搬下車。
我跟在旁邊,哭着不停地搖晃他的手臂。
「爸,你醒醒啊,爸,你沒事吧——」
我爸無力地抬起手摸我的頭,剛一開口,又吐出一口濃郁的黑氣。
那口氣吐完,他人就暈過去了。
不遠處的亭子裏,有個乾瘦的老頭捂着嘴巴,十分嫌棄地搖頭。
「那麼多死氣,這還能躺什麼陰,釣什麼煞?
「這人是不中用了!」
吳爺着急起來。
「那怎麼辦!莫大師,你不是說按規矩不能換人嗎,難道我這風水寶穴,就這麼廢了?」
莫大師應該就是吳爺重金請來的風水先生,他朝我身上掃了一眼,若有所思,問道:「這孩子是誰,跟那陰客有關係?」
「這是孫師傅的兒子。」
莫大師點點頭。
「是個命硬的,沒法子了,他們血脈一樣,先拿他頂上。
「熬過兩天之後看能不能再找其他人。」
他們是要我來躺陰。
我才十七歲,正是膽氣最壯的時候。
聽見吳爺這個要求,我並不害怕,反而趁機跟他討價還價,讓他先給我爸找個醫生。
莫大師嗤笑一聲。
「啥醫生都救不了你爸。
「你要是躺陰成功,斷了你爸跟下頭那些東西的聯繫,你爸自然就好了。
「要是你也失敗,你父子兩個黃泉路上也能做個伴,左右你都喫不了虧的。」

-6-
只要在這躺過兩個晚上,就能救我爸?
想到他那半截影子、身上的屍斑和嘴裏的黑氣,我心中有些相信這位莫大師的話。
我爸這種詭異的情況,確實不是常規的醫學手段能治的。
於是我點頭答應。
「你們把我爸照顧好,我幹!」
我以爲這一處就是吳爺找好的墓地,沒想到,我答應之後,有人給我眼睛上蒙了黑布,拉着我的手臂,走了好長一段路。
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腳下都是碎石,踩上去,能聽見小石頭往下滾落的聲音。
走了大概半小時,眼睛上的布被扯掉。
我眯着眼適應了一下太陽光線,仔細打量四周,才發現我好像在一個峽谷底部。
兩側是蜿蜒光裸的五彩山脈,山壁上長着許多苔蘚,谷底一望無際的翠綠色草坪,濃得灼人眼球。
我在書上看過,旁邊的彩色岩層,叫丹霞地貌。
沒想到這個墓地,並不像我想的那樣陰森可怖,風景反而十分清新壯麗。
莫大師非常得意。
「想不到吧?這是在一個湖底,每年兩三月份的枯水期,湖面乾涸,才能下得來。」
水底下的穴,叫「隱龍」,又稱「龍脈潛淵」。
水主財,水龍鎮穴,鉅富卻能隱於人前,悶聲發大財,不引人嫉恨,能保後世子孫富上幾十代,都安然無憂。
莫大師說的術語,我聽不太懂,但我明白,這是一個極爲難得的風水寶地,難怪吳爺怎麼都不肯放棄。

-7-
眼看着太陽快要下山,我按着我爸教的那樣,換上壽衣,開始準備躺陰。
我爸幹這些活兒,我只在小時候看過幾次。
一方面,我不太信這個,總感覺他在裝神弄鬼騙人,內心覺得十分丟臉。
另一方面,旁觀的人不能說一句話,整個過程十分枯燥無聊,我性格頑皮,根本待不住。
但這些過程,他都畫在一本書裏,每週都逼我看,我心裏早就倒背如流。
亥時入墳,先繞着墓坑撒一圈摻着香灰的糯米,我爸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是給地下的前輩們見面禮,就跟遞煙的道理一樣。
子時燃香。
當月亮升到頭頂,要把犀角香插在墓坑四角。這香燃起來泛着青灰色,煙霧凝成細線不散,直直往上走。
把香點完,真正的躺陰纔算開始。
長方形、一人高的深坑中,底部墊着七層黃紙,我脫掉鞋子,跳進坑底躺下。
好冷。
現在二月底,春寒料峭,這地方又是在湖泊底部,地下隱隱有水滲出,很快就暈透了那幾層薄薄的黃表紙。
單薄的麻衣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我感覺就像躺在浸滿了冰水的海綿上,寒氣順着每一個毛細孔湧進來。

-8-
我牙齒咯咯作響,仰頭盯着被切成小長方塊的夜空,鼻子情不自禁開始發酸。
我曾經還很羨慕我爸。
總感覺他幹活很輕鬆,躺在一個泥地裏,睡上三天,就能拿一兩萬,頂人家大學生幹一個多月了。
他總跟我說要多讀書,但我覺得讀書沒用,讀書哪有他賺得多。
他就開玩笑,讓我繼承衣鉢,我也不願意。
我說那是裝神弄鬼騙人的,我不做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他既沒有騙人,幹這活兒,也沒我想的那麼容易。
我爸一定喫了很多苦,現在還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長那麼多屍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我心頭酸楚,情不自禁小聲嗚咽起來。
哭了兩聲,我忙伸手捂住嘴巴。
那個莫大師還在上頭看着,他估計以爲我被嚇到了吧?
我不能哭,不能丟我爸的臉。
我抿緊嘴,深呼吸,儘量平緩情緒。
哭聲卻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大。
「嗚嗚——嗚嗚——」
嗓音尖細,聽着像是個小女孩的。
我沒有在哭,這是誰發出的聲音?

-9-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忙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嗚嗚——呼——呼——」
嗚咽聲驟然停止,轉成了粗重的喘息。
這聲音,離得非常非常近,就像從我身下傳來的。
我一顆心頓時揪緊,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實不相瞞,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跑。
「躺陰的規矩,全在一個躺字,後背牢牢貼着地面,確保身體最大幅度的面積跟黃表紙接觸。
「你的氣息,才能滲得遠,傳得深,才能讓下頭的東西感受到。」
爸爸嚴厲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特別是前兩天,不能翻身,不能亂動,別說其他的,你在牀上躺六個小時試試?你都受不了!還真以爲老子賺錢那麼容易!」
我眼睛又紅了。
對,我要救爸爸啊,我要把下面的東西釣出來,我爸纔能有命活。
我強忍着逃跑的念頭,咬緊牙關,死死用後背貼緊地面。
心裏不斷默唸,沒事的,自己嚇自己。
都是幻覺,幻覺而已,是我以前看恐怖片,內心恐懼的投射。
好不容易沒那麼怕了。
身下的黃紙忽然拱起拳頭大小的鼓包。
接着,鼓包越來越大,有什麼東西,頂着黃紙往上鑽。
那東西又硬又圓,死死頂着我的屁股。
我眼淚都快下來了,心一橫,用力壓着臀部,不讓它出來。
可沒想到,它的力氣實在太大。
「噗」的一聲,幾層黃表紙被戳破。
我被頂得翻起來,屁股上抬,身體情不自禁往後移,我撐着手臂,一屁股坐在地上。

-10-
地下探出一個腦袋。
天太黑,月色朦朧,看不清是男是女。
只知道頭髮很長,幾縷劉海垂下來,糊在臉上。
我就這麼坐在深坑裏,跟他面面相覷。
片刻後,那個頭顱忽然像青蛙似的鼓起嘴巴。
「呵——tui!」
一大口帶着血腥味的口水吐我臉上。
我渾身一震,嚇得尖叫:
「鬼啊!」
這深坑也就半米左右寬度,堪堪夠一個人躺下,我避無可避,一邊大聲叫着,一邊鼓足勇氣,捏緊拳頭,狠狠一拳砸向那個頭顱。
「砰!」
拳頭到肉的悶響聲。
對面竟也發出一聲慘叫:「啊——」
嗓音清麗,竟是個女鬼!
地底下,還有另一道喊聲傳來:
「靈珠,咋了,你看見啥了?」
女鬼的腦袋縮了回去。
「他媽的!是個硬茬,居然不怕我的舌尖血。
「喬墨雨,把洞口再掏大點,看我上去弄不死他!」
緊接着,是鏟子挖土的聲音,在我屁股下咔嚓咔嚓幾聲,我感覺身下一空,整個人竟掉了下去。
幸好距離不高,除了屁股痛一點,我沒受什麼傷。
頭頂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煙塵散去,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眼前是一條狹長的地道,約莫半人高,寬度也就五六十釐米,兩個年輕女孩一左一右,警惕地站在地道口。
左邊的,綁着高馬尾,五官英氣漂亮,手裏還拿着電筒,正一臉好奇朝我身上照。
右邊的,紮了個道姑頭,髮髻已經全散了,女鬼似的,氣哼哼鼓着臉頰。
左邊的驚訝開口:
「咦,陽氣充足,不是鬼,竟然是個小孩。」
「嘿嘿嘿,靈珠,你咋回事,你被這孩子給揍了?」
「放屁!」
那個叫靈珠的冷哼一聲,抬起下巴。
「我早看出他是人,所以纔不下手揍他的。我堂堂靈珠大師,能打小孩嗎?」
說着走過來,故作輕鬆地拍拍我的腦袋。
「喂,小孩,你在這幹啥?」
實際上手裏下了狠勁,拍得非常用力,我腦子本來就不是很清醒,被她哐哐兩下,頭更昏了。
這個女人真小氣,她肯定是在報復我剛纔給她的那一拳。
世上有這麼小氣的鬼嗎?
她的手掌溫熱,靠近時,身上還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息,她絕對不是女鬼,她是個人!
我驚訝得瞪大眼睛。
「你們是誰?」

-11-
事情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陸靈珠接到一個大客戶的委託,說他曾祖父託夢,讓他取回墓地裏的一樣東西。
這個客戶姓於,祖上在清末做到了湖北巡撫,算是湖北地區級別最高的官員。
他家有一個祖傳的麒麟擺件,曾祖父下葬時,把這個擺件陪葬了。
後來,家裏一代不如一代,特別是經歷特殊年代的變故,全家移民國外,階層掉落的不是一星半點。
於老闆連着三天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裏,曾祖父唉聲嘆氣,說怪他當時貪心,太過喜歡那件麒麟,就想讓它常伴左右。
沒想到,那東西是個關係家族氣運的風水寶物。
只有把它拿回來供在家裏,才能重新振興於家。
於家就花大價錢,找到陸靈珠,讓她幫忙。
挖自家祖墳,這活兒聽起來簡單,也不違法,價格還給得高,陸靈珠當即就同意了。
沒想到,跟着於家人來到墓地,陸靈珠當場傻眼。
這竟是一口沉湖墓,在湖泊最底下,每年只有冬春兩個月的枯水期,水面乾涸,才能下到湖底。
而且這口湖,佔地面積寬廣,差不多有小半個西湖那麼大。
就算到了湖底,也沒有墓碑,根本無從找起。
陸靈珠無奈,只能拉上喬墨雨,讓她占星定穴,事成之後,兩人五五分。
喬墨雨定好位置,兩人用洛陽鏟一頓掏。
「往下掏四米,然後往西,對,就往這個方向一直挖。
「行了,往上掏。
「沉湖墓的規制不一樣,封門石一般壓在最上面,咱往下迂迴,對,從這上去,直接進到主墓室。」
陸靈珠提起來就生氣。
「我呸!狗屁地師,你看看,挖穿了都,又回地面了,於家的墓呢?」
我聽得整張臉都皺起來。
「陸靈珠,茅山大弟子?
「喬墨雨,唯一的地師傳人?」
喬墨雨淡定點頭。
「俗語有云,一等地師觀星斗,二等風師尋水口,三等先生滿地走。
「現在行走世間的,大多都是普通的風水先生。能掌握觀星望氣之術的,古代都在欽天監任職,效命於帝王家。
「我喬家祖上便是欽天監監正,也是世傳的風門門主。」
「噗——」
我捂住嘴巴。
「好中二啊你們!」

-12-
我懷疑這姐倆腦子有病。
可能是知乎小說看多了,幻想自己很牛逼,半夜跑來沉浸式盜墓?
這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
我搖頭,語重心長告訴她們:
「回去吧,這裏不是你們玩的地方,這底下,有很可怕的東西。」
具體的事,我沒說。
我爸說過,做我們這一行的,跟外人說不明白。
別說外人了,我是他親兒子,這麼多年我還一直覺得他是個騙子呢。
何況這姐倆看着瘋瘋癲癲的,還是離她們遠點的好。
我抬頭看了下,之前躺的地方已經被挖塌。黃紙飄了一地,那我這個躺陰,還算不算啊?
應該還是算的吧,這下頭更深,那離地底深處的東西,應該更加近。
於是我撿起黃紙鋪在地上,和衣躺好,兩手搭着放在肚子上,靜靜地抬頭看向天空。
精神病姐妹在一旁竊竊私語。
「這孩子幹啥的?」
喬墨雨:「那麼多黃紙,來祭祀的吧,嘶,我總感覺有些眼熟。」
陸靈珠伸手點了點腦袋。
「可能家裏長輩去世,這裏有點問題,別管他了。
「你那個墓找到沒有,抓緊時間幹活呀,明天週一咱得飛回去,你下午不是還有課嗎?」
「急啥!我可以讓樓倩倩幫忙點到,大學生的事你少管。」
喬墨雨掏出一個羅盤,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這次沒錯了,從這往下掏兩米,然後再往西。」
說着走過來,輕踢我一腳。
「小孩哥,麻煩你讓一下。」
我沉着臉。
「別碰我,我不能動。
「還有,別叫我小孩,你們看起來也沒多大吧。」

-13-
冷冰冰說完這句話,我閉上眼睛,身體用力貼住地面。
我感到有什麼陰冷的氣息像雨後春筍一樣,試探着頂破身下的黃紙,往上鑽出土壤。
這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
身體像浸在冰水裏,刺骨的寒冷之後,四肢百骸逐漸發熱。
我覺得身下的土壤好似有了生命,它在微微顫動,努力向我傳達一股意念。
到底是什麼,它想告訴我什麼?
我腦中恍惚閃過本子上的記錄。
躺陰的時候,碰見底下有東西的,通常會有兩種狀態。
第一種,對方不願意跟你溝通,直接用煞氣攻擊你,讓你離開這個地方。
邪煞衝身,一個不好,就會有生命危險。
我爸昨天經歷的,應該就是這種情況,身上纔會有那麼多死氣。
第二種,就是像我這樣。
對方肯跟你交流。
不管是善念還是惡意,起碼,對方肯提條件,有的談,躺陰就有成功的希望。
想到這,我全神貫注,把身體貼得更緊。
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飄起來了。
我睜眼一看,精神姐妹一人抱頭,一人抬腿,正把我抬離地面。
那一縷連接立刻斷了。
我大怒:
「放開我!」
喬墨雨抱着我的腿,站着不動。
陸靈珠聽見這句話,卻立刻鬆手。
可我腿還在喬墨雨懷裏。
於是我後腦勺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喬墨雨嚇一跳,這才趕緊扔掉我的腿。
幸好土質鬆軟,地上也沒石頭。
我摔得眼冒金星,沒受什麼皮外傷,但我感覺,腦震盪是跑不了的。
我氣得扶着腦袋,站起身,惡狠狠瞪向陸靈珠。
「你這個瘋女人,你是故意鬆手的?」
陸靈珠茫然:「啊,不是你讓我放手的嗎?」
我一時語塞,又轉頭去罵喬墨雨。
「那你呢,你爲什麼不放?」
喬墨雨面無表情。
「你叫我放我就放?我憑啥聽你的?」
更氣了。
我捏緊拳頭,朝兩人晃了晃。
「滾開,別以爲我不敢打女人!」

-14-
兩人對視一眼。
喬墨雨言簡意賅:「我刨坑,你弄他!」
說着揮起洛陽鏟,一旁的陸靈珠張開雙手,如狼似虎朝我撲過來。
我真的怒了。
我爸還在等我救命,這兩個神經病,卻一而再再而三,打斷我躺陰。
緊要關頭,哪怕是個女的,我也只能先揍了再說。
我大吼一聲,一拳揮向陸靈珠。
陸靈珠眼中閃過一抹興奮之色,伸開五指,包住我的拳頭,然後用力一擰。
我感覺一股巨力傳來,胳膊都快斷了。
我悲憤地大叫一聲,一腳踢向她。
沒想到,又被對方輕鬆格擋。
早就聽說過,有些精神病的人,力氣會異於常人,沒想到被我碰上了。
不管我怎麼拳打腳踢,陸靈珠都能輕鬆避開,然後用幾倍的力氣還給我。
我打得筋疲力盡,逐漸絕望。
我根本不是這個瘋女人的對手。
一旁的喬墨雨把洛陽鏟揮得只剩一道殘影,每次我大喊着出手的時候,就會有泥土飛濺到我嘴裏。
「呸,呸!」
我喫了滿嘴泥,心裏既委屈,又湧上一股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老天不公,爲什麼這麼緊要的關頭,我卻要碰上兩個神經病,我爸該怎麼辦啊?
「你還敢呸我!」
陸靈珠飛起一腳,我後背撞上泥牆,捂着肚子,慢慢滑坐在地。
實在沒力氣站起來了,我悲從心起,捂着臉哭了起來。
「嗚嗚嗚——」
陸靈珠手足無措。
「你幹啥啊!打架而已,你別耍賴啊!」
想到我爸,我把頭埋在膝間,哭得更大聲。

-15-
這一天來,我既擔心我爸的情況,又害怕自己要面對的未知。
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我可能會跟我爸一樣,嘴裏吐出黑氣,然後死掉。
也可能我能僥倖活下來,但是會受很重的傷。我看書裏記載的,有些躺陰的人,生氣被抽離,一天之內就能老幾十歲。
不知道到底會有什麼可怕的災難降臨到我身上。
我一整天提心吊膽,腦子裏那根弦始終緊繃。
這一哭,竟怎麼都停不下來。
我埋頭號啕,不知道哭了多久,那對精神病姐妹好像走了,周圍逐漸安靜下來。
有風穿過谷底,從頭頂落下清涼的草木氣息。
我的恐懼和驚慌,大半都隨着眼淚流走了。我平復好情緒,重新收拾黃紙,準備繼續躺陰。
剛躺好,一鏟子泥土兜頭澆在我身上。
我睜開眼睛,陸靈珠從側牆的一個洞裏興奮地鑽出來。
「挖通了?你確定就是這。」
「我靠!」
看見我的臉,陸靈珠極度震驚,難以置信,不可思議。
「你怎麼在墓裏?」
喬墨雨:「神經,這清朝的古墓,你還有熟人呢?」
一邊說,一邊跟着探頭出來,兩個腦袋擠在一個洞裏,四隻眼睛瞪得滾圓。
「媽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怎麼又挖回來了!」
兩人從洞裏側身鑽出來,喬墨雨兩眼緊盯手裏的羅盤,繞着坑底走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唸唸有詞:
「貪狼銜珠光墜處,地脈結穴鎮潛龍。」
一邊念一邊掐手指,最後垂頭喪氣地蹲下身。
「怎麼會這樣呢?
「明明就是這裏啊。」
陸靈珠嗤笑。
「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你那羅盤是不是拼夕夕買的?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買這種便宜貨。」
「你懂什麼!」
喬墨雨用手指在地面劃拉幾下,表情堅定。
「再來一次,這次再弄錯,我跟你姓!」
陸靈珠:「誰要你的姓啊,你給我三百。」
喬墨雨斷然拒絕:「不行!」
陸靈珠:「那三十。」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後賭了五塊錢,又打着洞走了。
我嘆口氣,身體逐漸放鬆下來。
這一次的溝通花了很久。
我感覺到精神力極度透支,連太陽穴都開始隱隱作痛。
終於,在我忍不住要放棄的時候,四肢又開始發燙。
來了,那種熟悉的感覺。
來了,從天而降的一大蓬泥土。

-16-
精神姐妹從側牆洞裏鑽出來。
陸靈珠咬牙切齒:「晦氣,怎麼又是你!」
喬墨雨崩潰:「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啊!」
她把羅盤狠狠砸在地上,又很快撿起來,安慰自己:
「已經輸掉五塊,不能再損失三十八塊八了。」
喬墨雨繞着坑洞轉了幾圈,蹲在地上,用手抓起一把土,湊在鼻尖仔細聞,還拿出一點,放進嘴裏。
片刻後,她神情逐漸嚴肅。
「大意了,這竟然是一處最高級別的潛龍穴。」
陸靈珠:「潛龍穴?」
喬墨雨點頭。
「潛龍隱鱗九淵下,天地閉氣世難尋。
「你還記得咱在英國的時候,掏的那口幽靈墓嗎?」
幽靈墓,又叫隱冢,靠奇門遁甲隱藏。
平常時候發現不了,只在每月十五,陰氣最重的時候才能泄露蹤跡。
潛龍穴,比隱冢更加難得,龍脈深藏於陰寒之地,地表無碑無石,沒有任何顯眼的記號,必須用血餌才能釣出來。
「血餌是指身負特殊血脈的活人,五行屬水,命格雙缺,讓血餌平躺在地上,身體的皮膚最大幅度地和地面接觸,以生氣爲線,血脈爲鉤,引潛龍現形。」
說着說着,喬墨雨長長地嘆氣。
「命格雙缺,一缺親,二缺緣。
「當血餌的人,家傳的命硬克妻,不到二十必然死媽,就算沒死,他們這種人家,家裏肯定擺着什麼陰邪陣法,能讓家中女性短命。」
「潛龍,血餌,那都是傳說中的東西,去哪裏找啊?」
喬墨雨兩手一攤。
「沒戲,白跑一趟,收拾收拾東西,咱們回吧。」
陸靈珠忽然一把扯住她,視線掃過我,又掃回喬墨雨臉上,在我們之間來回跳躍。
「你再看看呢?」
喬墨雨:「看啥看!我跟你說,你別惦記了,潛龍穴險得很,就於家給的那點錢,它不值得咱幹那麼大的活兒,知道吧。」
說着要收起洛陽鏟,陸靈珠直接伸手指我。
「你看他!他平躺一晚上了,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那個血餌啊?」
喬墨雨先是一愣,緊接着哈哈大笑。
「你想錢想瘋啦,血餌這個職業,是陰門裏最神祕、傳承最少的,而且之前出過事,斷層得厲害,滿中國都找不出幾個。
「半夜隨便一個小男孩,就能是血餌?」
陸靈珠:「爲啥不能?
「你忘了,你昨天還提現成功,拼夕夕說你是最幸運的人。」
喬墨雨:「哦對,你說得有道理。」
兩個人一起走到我旁邊蹲下,拿手電筒照我的臉。
陸靈珠興奮地指着我的額頭左邊。
「你看他,日月角塌陷,生母必然早亡,小孩,你媽呢?」

-17-
我生氣地用力推開她。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滾啊!」
我表面平靜,內心卻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喬墨雨沒有說錯,我們家族的女人,命都不長。
我爸五歲那年,我奶奶去河邊洗衣服,不小心失足掉進河裏,淹死了。
我爺爺家裏窮,娶一個老婆已經耗盡家底,根本沒能力再娶。
他只能獨自撫養我爸長大,在那個人均五六個娃的年代,我爸是罕見的獨生子。
到我這,命運的軌跡也差不多。
我生下來那年,我媽就難產死了。
我爸也沒有再娶,單獨撫養我長大,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非常辛苦。
只是我爸是陰客啊,並不是她們嘴裏說的血餌。
「對姑奶奶客氣點,再老三老四,我揍你!」
陸靈珠在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打又打不過,我心裏生氣,更加閉緊嘴巴,不管她們怎麼逼問,一句話都不說。
眼看着天快要亮了。
喬墨雨忽然一把扯住陸靈珠的手臂,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陸靈珠聽得連連點頭,威脅地看我一眼。
「這麼不愛說話,就把嘴巴閉緊了,今晚的事,也不能告訴別人,知道沒有?」
我冷哼:
「我憑啥聽你的?」
喬墨雨擺擺手。
「隨便他了,走吧。」
兩人把幾個洞口都堵上,然後直接跳到坑外,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天際露出一絲魚肚白,刺破灰色的混沌。
很快,日光噴薄而出,照亮了坑底每一寸土地。
一隻手跟着陽光,從墓坑頂端探下來。
莫大師一張老臉,笑得格外慈祥。
「果然是個命硬的孩子,沒事吧?」

-18-
躺陰的規矩,日出之後起身,把那些黃表紙收起來,放進一個帶公雞血的盆裏浸泡,然後晾乾,晚上再繼續鋪地。
我收拾好黃表紙爬到坑外,莫大師帶我回到最開始的那個涼亭裏,石桌上,已經備好熱騰騰的豆漿和油條、包子,還有一大碗麪條、一碟煎餃,極爲豐盛的早餐,擺了滿滿一桌。
吳爺站在旁邊抽菸,旁邊還擺着一張躺椅,我爸閉眼坐在椅子上,腦袋歪在一邊。
我忙撲過去,握住我爸的手。
「爸,你怎麼樣了?」
我爸睜開眼睛,十分費力地朝我笑了笑。
「死不了,吳爺用了一支百年山參給我吊命。」
吳爺冷哼,抖了抖指尖的菸灰。
「我既然說了,要等你把這趟活兒幹完,這幾天就不會讓你爸出事。」
「曉陽,你聽爸爸說,紙上的東西,你都背熟了嗎?」
我點點頭,想說話,我爸伸手打斷我,示意讓我先聽他說完。
他說,陰客這一行,極講究緣分。
爲什麼躺陰要三天,第一天,是跟地底下的東西打招呼,告訴對方我來了。
如果對方不喜歡你,直接用煞氣攻擊,就會像他那樣,死氣纏身,幾乎去了半條命。
後面兩天如果堅持要躺的,那必死無疑,所以他才揹着吳爺跑了。
可我第一晚沒出事,這說明,我跟這口墓穴有緣。
躺陰三個晚上,第一天,地脈叩門,跟地下的東西建立連接。
第二天,血引通幽。用棺釘劃破眉心,把血抹在黃表紙上,墊在後背。
第三晚,陰陽通曉,你會在夢境裏見到一個人,對方會跟你提要求,譬如要多少祭品,燒多少紙錢,或者身前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只要完成對方的要求,殘存的執念消散,這趟活兒就算完了。
這口墓,才能葬下新人。
聽我複述得跟書上內容一字不差,我爸很欣慰地點頭。
「不錯,現在已經完成第一步,你狀態也還行,這說明那東西對你沒什麼惡意。」
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你天賦比我強多了,我想保護你,也不強求你接觸這些東西,不知道是福是禍。」
莫大師笑着把一個包子塞進我手中。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孩子是個有福緣的,只要接下來兩天能成功,地下的東西散去,你身上的死氣也會消失。」
「孩子,都靠你了。」

-19-
我點點頭,咬下一口包子。
噴香的肉餡一入口,我這才感覺自己餓壞了。
我坐到桌前,一頓狼吞虎嚥,邊喫邊想,這吳爺還真是個人物,昨天兇巴巴的。今天看見我能躺陰一晚還沒事,態度立刻大變,對我們父子那叫一個客氣。
前倨後恭,他也不嫌彆扭。
只是,昨天晚上境況百出,那對精神姐妹一直在打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沒。
我放下豆漿。
「其實昨晚——」
六隻眼睛一起盯過來,我爸緊張地坐直身體。
「昨晚怎麼了?」
如果我說昨晚可能沒成,那這個吳爺,還會給我爸喫山參續命嗎?
我爸身體狀況那麼差,我又何必讓他平白擔心事?
話到嘴邊轉了個彎:
「昨晚,我感覺四肢熱乎乎的,地下有什麼東西,能感應到我的念頭。」
我爸激動得連連點頭。
「對,對了!
「曉陽,你做得很好,就是這樣的。你幹這一行,果然有天賦。
「只是——我昨晚好像一直聽見兩個女的在講話,莫大師,昨天清場了嗎,這附近會不會有什麼路人經過啊?
「要是有人忽然出現,打擾我躺陰怎麼辦?」
莫大師搖頭,說這個湖泊附近,吳爺都派了人,晚上沿途開車巡檢,不會讓路人過來。
就算真有人意外闖入,我在躺陰的時候,地下有煞氣隱現,普通人只會覺得渾身難受,根本待不住。
別說其他人了,連他和吳爺,昨晚看着我進到墓坑底,在外面略站一站,也喫不消,很快就離開了。
那昨天那兩個精神姐妹,是怎麼來的?
她們難道真是什麼盜墓的高人?
我心中不安,暗示吳爺,要加大巡邏力度,吳爺答應了,還誇讚我,說做事情謹慎,有責任感。
要是這一趟能成功,他之前答應給我爸的酬勞,他直接翻個倍,其中一份,就當給我的。

-20-
我休息一整天,喫過豐盛的早午餐,還睡了整整一個下午。
到晚上,我感覺精神已經恢復了大半。
我其實想找機會,問一下我爸血餌的事,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說過。
但他早上跟我說完話之後,精神不濟,昏睡了大半天都沒醒過來。
莫大師說,他身上的死氣太嚴重,要養精蓄銳,叫我不要去打擾。
「你是還有什麼不懂的,要問你爸爸嗎?」
我搖搖頭。
「沒事了,讓他好好休息吧。」
一彎新月高懸的時候,我又蹲在了坑底。
身下的黃表紙經過一個下午的暴曬,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陽光味道,混合着紙香,十分好聞。
我手裏握着一根棺釘。
這釘子,是從古玩市場買的,莫大師說,這是盜墓賊起古墓的時候拔出來的,還算個小古董。
上頭鏽跡斑斑,還有一層淺褐色的液體乾涸痕跡,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我心中有些糾結。
用這玩意兒劃破腦門,我不會得破傷風吧?
算了,明天上去讓吳爺找人給我打一針,預防一下。
現在先別想那麼多了,躺陰纔是最重要的。
我咬咬牙,用釘子划向腦門。
我其實沒用太大力氣,這釘子頭都鈍了,又生着鐵鏽,卻出奇地鋒利,我輕輕一劃,立刻感覺到一陣刺痛,有溫熱的液體順着鼻樑往下滑。
我手忙腳亂,抓了幾張黃表紙擦額頭。
血很快止住,我把那些染着血跡的黃表紙在地上鋪平,然後平躺上去,閉上眼睛。
痛,好痛。
額頭的傷口重新開裂,像有火在燒。
又像有人把指頭伸進去,用力撕扯。
我悶哼一聲,全身緊繃,手指情不自禁摳緊地面。
因爲疼痛,我不可抑制地全身顫抖起來。
但我死死咬牙忍着。
堅持住,堅持住,按書上寫的,痛到極致,痛感會忽然消失,傷口就像被冰鎮一樣,會有一陣清涼感。
孫曉陽,只要堅持下去,爸爸就會沒事。報酬還能有雙倍,多的五萬,爸爸說給我自己花,我可以買所有喜歡的東西。
我爸錢雖然賺得不少,但他總說這行當幹不久,還要攢着錢給我在城裏買房子,娶媳婦,所以平常都摳摳搜搜的。
我從小到大都沒什麼零花錢,衣服鞋子,也都是最普通的。
五萬,我能換個蘋果手機,買一個平板,買喜歡的球鞋,還能買輛電瓶車。
我腦子裏亂糟糟,想着自己渴求了很久的東西,來對抗過於疼痛,想逃跑的生理本能。
就在我痛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耳邊又響起兩道熟悉的嗓音。
「咦?」
「啊?」

-21-
我渾身僵硬。
不敢睜開眼,希望是我的幻覺。
一隻手把我眼皮掰開,喬墨雨的臉在我瞳孔中放大。
「醒着的,沒事。」
陸靈珠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一巴掌蓋向我的額頭。
「你有帶創可貼嗎?給這小孩止血啊。」
喬墨雨搖頭。
「有你爸。」
陸靈珠生氣:「你咋罵人?」
喬墨雨:「我是說,有泥巴,這裏的泥陰氣重,能加快凝血。」
說着隨手摳了一團泥,糊在我腦門上,拉着我的手臂讓我坐起身。
兩雙眼睛十分同情地看着我。
「小孩,are you OK?」
陸靈珠不滿:「炫什麼英文,算你念過大學嗎?」
我已經無奈到沒脾氣了,腦子暈乎乎的,搖頭接話:
「我沒讀過大學。
「職高都沒讀完,休學在家,不想念,讀書沒意思。」
陸靈珠大喜。
「我最欣賞你這種人,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我苦笑。
「兩位大姐,姑奶奶,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啊?能不能放過我,求求你們了,去其他地方玩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喬墨雨拍拍我的肩膀,在我隔壁坐下。
「我昨晚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潛龍墓穴,要用血餌來釣。
「其實我只說了一半,血餌,分成兩種。」
血餌分爲上餌和下餌。
上餌的人,從小苦學,很有幾分真本事,知道怎麼保命,怎麼以最小的代價,從潛龍穴的煞氣衝擊中全身而退。
他們從有記憶開始,就在爲這一天做準備,所學的東西,也全都跟釣龍有關,只是這門本事非常難學,能成功的很少。
還有一種下餌。
以自身精血爲祭,引龍出海。
「這種下餌都是一次性的,跟地底邪煞溝通,心甘情願奉獻自己,直到額間的本命血流乾。
「你額頭的血再流下去,只剩一口本氣撐着,第三天一過,不是死掉,就是變成植物人。
「沒有人捨得死,所以下餌,基本都是被騙的。
「他們血餌一族,會找旁支,或者不受寵的孩子,隨便編個藉口,從小給人洗腦,讓他來探穴釣龍。
「上餌釣龍的方法和你們不一樣,一看就明白。」
喬墨雨同情地嘆口氣。
「你就是那個棄子。」

-22-
我死死盯着她。
盯了片刻,大吼一聲,一拳砸向她的臉。
喬墨雨側身一避,直接一巴掌扇在我腦門上。
「倒反天罡啊你,還敢打人!」
我爬起來,捏着拳頭朝她衝過去。
一拳又一拳。
「騙子!
「你們兩個大騙子,瘋女人,精神病!
「我爸是陰客,纔不是你們說的什麼血餌!
「你們兩個就是胡說八道的盜墓賊,你們想害我!」
一拳都沒打到,反而被喬墨雨反剪住雙手,膝蓋壓着我肩膀,把我死死摁跪在地上。
「陰客?這麼說來是有點像?你該不會以爲自己在躺陰吧?」
喬墨雨嗤笑。
「躺陰不是這樣的,不用挖坑,也不需要黃表紙,直接點幾炷供香,平地上躺一個晚上就行。
「你這不是躺陰,是在釣龍!」
「你胡說!」
我奮力掙扎反抗,憤怒到快要暴走。
她們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爸那本書上,每一個步驟都記載得明明白白,他就是陰客。
這一趟活兒,就是出了意外而已。
她們的意思,我爸在騙我,吳爺也在配合演戲。
他們想讓我開什麼地底下的潛龍穴,就跟這兩個盜墓賊一樣。
開完墓穴以後,我會死掉。
這怎麼可能呢?
那可是我爸,從小一個人把我養大,對我無微不至的親爸。

-23-
陸靈珠撇嘴。
「跟這個犟種說不明白,看我的。」
說着走過來,狠狠一掌劈在我側頸上。
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過來時,身上被繩子捆得嚴嚴實實,嘴裏還塞着一團滂臭的抹布。
我想掙扎,但不知道爲什麼,一點力氣都沒有,腦子也昏昏沉沉。
我彷彿在水底,又好像被一個玻璃罩子罩住,所有的聲音都離得很遠,朦朦朧朧,縹緲又不真實。
精神姐妹,不,騙子姐妹商量,說拿人命開龍穴,有違天和,這趟活兒幹不了。
陸靈珠開始打電話。
「不是錢的事。
「於總,你加再多我也不能幹啊!
「別加了,別加了!
「別再說數字了!」
喬墨雨撲過去搶電話。
「奪少?
「成交!」
陸靈珠:「你瘋啦!」
兩人吵了一會,喬墨雨說她有辦法,只要用什麼什麼靈符,就能放大我的血脈之力。
再布個什麼陣,不用等到第三天,直接可以把龍穴釣出來。
「……只不過到時候動靜有點大,還有另外一夥人盯着這口墓,那些血餌一族的人很難對付的,你身上有多少靈符,先分一半給我,保命用。」
兩人又吵了一會,我感覺到有一隻冰冰涼涼的手往我臉上、手腳上糊了許多泥巴。
視線模糊、混亂,天旋地轉。
我像只破麻袋一樣,被纏住手腳,扔在地上。

-24-
我好像睡着了。
再醒過來時,周圍一片漆黑,半點聲響都沒有。
可不知道爲什麼,我後背發毛,心裏忽然浮現出一種極深極深的恐懼感。
我感覺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注視着我。
就像動物暴露在天敵面前,惶恐不安,想尖叫,想跳起來逃跑。
但我喊不出來,甚至連手腳都動不了。這種源自第六感的恐懼,幾乎讓我窒息。
我心臟狂跳,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努力冷靜下來,試着深呼吸幾次,終於,慢慢能掌控身體了。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轉動頭顱。
然後,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一條蛇,巨大的蛇,身上覆蓋着半透明的灰色鱗片。每一個鱗片上,都有一張樣貌詭異的人臉。
蛇頭也是半透明的,顱內有渾濁的液體,隨着蛇頭的擺動,像魚缸裏的水那樣左右晃動。
蛇頭頂部還長着兩隻觸角,像蝸牛一樣,觸角上各有一顆眼球。
注意到我的視線,兩顆眼球同時瞪向我。
我嗓子瞬間被冰封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兩顆眼球露出一種滿意的眼神。
然後怪蛇張大嘴巴,慢慢把我的腳吞進口中。
先是腳,然後小腿、膝蓋、大腿。
那兩個觸角眼球離我越來越近,幾乎戳到我臉上。
我全身發抖,涕淚橫流。
「救命,誰來救救我?
「爸爸,救我——
「喬墨雨,陸靈珠,你們人呢,你們去哪裏了?」
我左右轉動視線,黑漆漆的坑洞裏,只有我一個人,那兩姐妹早就不知去向。
我嘗試着掙扎,想抬起手臂反抗,但身體還被繩子牢牢捆着,根本動不了。
於是我就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那條蛇,一點一點蠶食。
喫到我的腰部了。
眼球觸角懟到我臉頰上,我心一橫,猛地扭頭咬向其中一顆眼球。
哪怕我死,你也得掉塊肉,你不要想好過。
牙齒用力往下咬。
「嘎嘣」,眼球在嘴裏爆漿,炸開,黏稠膿腥的味道充斥整個口腔,我幾乎要吐出來。
「你不喜歡我的樣子嗎——」
我感受到一股邪惡的意念,緊接着,其中一張鱗片上的臉開始放大,拉伸,表皮把整個蛇頭覆蓋。
巨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等比例的巨大男人。
這男人眼距分得極開,五官醜陋,正張大嘴巴,吞喫我的腰部。
我心臟驟然縮緊,嚇得幾乎要昏過去。

-25-
我痛恨自己神經強大。
如果這時候能昏過去就好了,至少不用那麼害怕。
可我不只沒昏,反而越來越清醒,周圍明明還是漆黑一片,我卻逐漸能看清楚東西。
這個巨人咬到我的胸口,沒有再繼續往下。
他其實也沒用牙齒咬我,只是像蛇一樣,把我含在嘴裏。
我沒穿鞋子,光裸的腳面,能感覺到他口腔裏黏膩膩的唾液。
巨人原本趴在地上,把我含在嘴裏之後,他站了起來。
我的身體跟着升高。
我看見自己離開了湖面,視線幾乎跟湖岸齊平。
我依稀記得,這個湖最深的地方有六七十米,淺的也有二三十。
這巨人起碼有二十米高。
他好像十分開心,繞着湖岸,用很詭異的姿勢,快速奔跑。
腥涼的風吹過我的臉頰。
巨人忽然張大嘴,發出一聲歡呼:
「吼——」
我身體猛然騰空,直直往下落,落到一半,被柔軟黏膩的舌頭包裹,又送出巨人的嘴巴外面。
我驚出一身冷汗,趕緊用手撐住他的臉頰。
緊接着,一股巨大的咬合力傳來。
「咔嚓」一聲,我感覺我的腰部被咬斷了。
「啊——」
我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手腳亂揮,拼命掙扎。
「噓——」
一隻手緊緊捂住我的嘴巴。
「小聲點,別讓他們發現。」
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兩張熟悉的臉龐,徹底清醒過來。
「喬墨雨?
「我這是在哪?」
陸靈珠一臉興奮。
「嚯,還是你的方法管用,不過這動靜真不小啊,別說驚動血餌族的人了,明天電視臺都得來。」
兩人一左一右,把我拉起身。
「你看——」
朦朧的月光下,湖面中間,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深坑。
坑底有一道長長的階梯,越往下,光線被吞噬,只剩下厚重的黑暗,不知道通往何處。

-26-
喬墨雨說,她布好陣法之後,我就昏倒了。
昏了大概半小時,我忽然站起身,跳出坑外,在湖底亂跑亂叫。
跑了一陣,我站好之後,在原地像只青蛙一樣,一直蹦啊蹦的,我前面就忽然出現這個深坑。
喬墨雨喜滋滋的。
「我就知道管用,有三陽陣護着,隱龍沒有喫掉你這個血餌,小孩,你該怎麼謝過我的救命之恩啊?」
我嚥了下口水,恍恍惚惚,把剛纔那一段經歷告訴她們。
喬墨雨哈哈大笑。
「什麼巨人,透明巨蛇,世上哪有那些東西,講點科學道理好伐?
「那都是你被煞氣影響之後,潛意識裏最恐懼的投射,你動畫片沒少看吧,進擊的巨人?」
「科學道理……」
我苦笑,伸手指着眼前的樓梯。
「你跟我講科學,那這是什麼?」
「這是玄學,科學的盡頭之一。」
喬墨雨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跟她們一起下樓,說剛纔湖底震動,動靜很大,血餌肯定都發現了。
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進墓。
我停下腳步,猶豫着搖頭。
「我要去找我爸。」
我不相信他會騙我。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這湖底,確實有個古墓。
喬墨雨的方法奏效,這也說明,我真的就是她說的那個血餌。
可我不相信我爸會這樣利用我。
他肯定也是被騙了。
我爸幹這行十六年了,我媽生我難產死後,他又要帶娃,又要工作,走投無路之下,有個親戚推薦給他一門掙錢的行當,問他做不做。
一個月只要工作兩三次,一次三天,賺的錢足夠一家人花銷。
他去工作的時候,可以請個保姆帶着我,平常,他也有足夠多的時間能跟我相處。
我爸膽子其實不大,但爲了掙錢,還是咬牙答應了。
沒想到那些陰客的說辭、書本,全都是騙人的,我爸也上當了。
對,沒錯,就是這樣。
這個吳爺纔是血餌,那個親戚肯定是他派來的,我爸跟我一樣,都被他矇在鼓裏。
現在墓葬打開,我們失去利用價值,他還不知道怎麼對我爸,好一點的,隨手丟棄不管,心思壞一點,說不定還要殺人滅口。
我得去救我爸!
我要馬上找到他。

-27-
我轉頭要跑。
喬墨雨一把揪住我的後衣領,用巴掌拍我腦門。
「我看你是想去見你媽!
「墓葬開啓之後,煞氣橫衝,亂得很,你別給我瞎跑,老實點跟着。」
陸靈珠也勸:「你急啥啊,墓葬打開,血餌比你更急,馬上就會過來的,你到裏面自然能看見他們。」
我搖頭。
「我爸路都走不穩,他們不會帶我爸的,他現在一個人,肯定很需要我。」
「嗤——」
喬墨雨譏諷地笑。
陸靈珠不明所以,追問我,是啥意思,我把這幾天的事情經過,和自己的猜測跟她說了一遍,她用一副看白癡的表情看我。
「要不你只能讀職高呢!
「躺陰根本不會躺出這麼多死氣!你爸纔是血餌,他釣龍失敗,被反噬了。
「所以纔要用到你這個培養多年的一次性下餌,懂了沒?」
「我不懂!」
我固執地捏緊拳頭。
「那是我爸,我認識他十六年了,跟你們見面才兩天,我憑什麼信你們,不信他?」
喬墨雨:「憑我的巴掌!」
喬墨雨舉起手,又要打我,我忙側身一避,沒想到,腳下一滑,竟沿着臺階滾了下去。
「咚咚咚——」
我抱着腦袋,身體各個角度都被臺階磕得生疼,頭頂精神姐妹的對話聲越來越遠。
陸靈珠:「哎呀,咋辦?」
喬墨雨:「都是他的命數,不關我們事啊。」
「哦,那快走吧。」
……

-28-
這臺階比我想的長多了,我滾了不知道多久,頭昏腦漲,眼冒金星,停下來時,大腦空白了幾秒。
緊接着,從身體各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感,讓我意識逐漸清醒過來。
我喘息幾聲,慢慢撐着手肘坐起身,打量四周。
地底下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什麼都看不到,這種濃重空曠的黑暗,人在其中,特別渺小,會有一種自己赤身裸體、驚慌無助的恐懼感。
我一開始坐着不敢動。
但很快又想到我爸。
他身體那麼虛弱,他的情況比我更無助,我應該馬上找到他。
我鼓起勇氣站起身,像盲人那樣,兩手向前伸着,張開五指,慢吞吞往前挪動。
走了一段時間,眼睛逐漸適應地下的黑暗,我察覺到遠處,有隱隱的灰色亮光。
灰色其實不能算亮光。
但因爲周圍都是濃厚的黑,那一處灰,就顯得顏色特別淡,在視野中非常明顯。
我覺得那裏應該是階梯入口,頂上有光線投下,所以比別處亮。
我加快腳步,有些激動地朝亮光的方向走過去。
走了大半,視線越來越清晰,眼前的東西幾乎都能朦朦朧朧看個大概,就像在清晨的濃霧中一樣。
只是,那一團霧氣中,很突兀地出現一個人影。
我放慢腳步。
聽見我的腳步聲,那人轉過身,隔着灰濛濛的霧氣,盯着我看。
我心頭開始突突亂跳。
這人是誰?
喬墨雨,陸靈珠?她們兩個應該不會單獨出現,而且這個人看起來個子很高,不是她們。
吳爺?
他們這麼快,已經從臺階上下來了嗎?
我試探着喊他名字:
「吳爺,我爸呢?」
對方一怔,忽然加快腳步,快速朝我跑過來。

-29-
他的跑步姿勢很詭異,腦袋搖晃,兩隻手在空中亂擺,就像我夢裏那個巨人。
而且跑着跑着,他好像嫌速度不夠快,忽然變換姿勢,兩手落地,像動物那樣,用四肢奔跑。
我嚇得尖叫,扭頭就跑。
從灰濛濛的霧氣中跑出來,又一頭扎進濃重的黑暗裏。
然後,我直接撞上了一個人。
溫熱的懷抱,有力的雙手,那人牢牢箍住我的肩膀。
「啊——」
我嚇得連聲慘叫。
「曉陽?孫曉陽!」
我愣住。
「爸?」
我激動得快哭了,握住他的手臂,向上摸到他的臉頰。
對,那是我爸的絡腮鬍,溫熱的,真實的,我爸。
「爸爸,你沒事吧?
「你怎麼在這裏,吳爺他們人呢?
「他們有沒有傷害你?」
我一連串問題,讓我爸愣了幾秒。
「他們爲什麼會傷害我?」
我一時猶疑,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要把事情直接告訴我爸嗎?
萬一他像喬墨雨她們說的那樣,不,不會的,不可能的,他是我爸爸!
我胡亂搖頭,摒棄這種離譜的想法,或者說,從內心深處,我完全不接受這種情況。
見我不說話,我爸拉住我的手,跟我解釋,說他在涼亭旁邊的帳篷裏睡覺,忽然感覺地面一陣震動。
等他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吳爺那夥人,全都不見了。
他心裏擔心我,一路找到湖底,這才發現,湖底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出現一個大坑。
吳爺他們都沿着臺階下坑了。
他在周圍又找了一遍,沒發現我的蹤跡,這才猜測,我是不是也在臺階下面,這纔下來找我。
「也不知道爲啥,一到這下頭,我感覺舒服很多,腿腳有力氣,腦袋也不暈了。」

-30-
聽我爸說完,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全身都放鬆下來。
我果然沒猜錯。
我爸爸什麼都不知道。
吳爺他們纔是血餌,他們看見墓葬開了,根本顧不得管我爸。
爸爸用力握一下我的手。
「曉陽,你剛纔爲什麼會說,吳爺會傷害我?
「這地底下的坑又是怎麼回事?
「這麼危險,你怎麼就跑這下面來了?
「你這孩子,總是這麼莽撞,亂跑亂闖的,出了意外,不知道先回來找我嗎?」
我爸語氣逐漸嚴厲,我心裏反而暖融融的。
爸爸還是像以前一樣關心我啊。
我拉着爸爸的手,把這兩晚坑底的事都告訴他了。
「爸爸,你要小心吳爺他們,他們都是盜墓的血餌,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裏吧!」
我爸身體情不自禁顫抖起來。
「地師?
「茅山弟子?」
「嗯!但我感覺,那兩姐妹也是騙人的,她們十有八九,也是盜墓賊。」
什麼茅山弟子、道門中人,電視裏那種道長,都是德高望重、道骨仙風,哪有像這倆女的一樣的,一直吵架,還動不動打人,蠻橫得要死。
我爸重重點頭。
「對!曉陽,你聽我說,她們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爸爸當陰客這麼多年了,也沒聽過什麼狗屁地師。
「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種是非之地吧。」
我爸拉我走了幾步,又犯了難。
「曉陽,這下頭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本來帶了個手電筒,不知道爲啥,到這下頭怎麼也打不開。」
我告訴我爸,我前面看見過有一塊灰色的地方,那裏應該就是樓梯入口,但有一種長得像人,會四肢奔跑的怪物。
我爸大喜,用力握緊我的手。
「你看見亮光了?
「沒錯,那裏肯定就是入口,你快帶我過去!」
我心中猶豫。
「可是爸爸,那裏好像有怪物。
「別怕,爸爸會保護你。不管有什麼怪物,爸爸都會變成超人,把他們打跑。」

-31-
我鼻子一酸,心中湧上一股暖流。
小學時,我和班裏同學打架,他笑話我沒有媽媽。
我把他狠狠揍了一頓,爸爸聞訊趕來,二話不說就罵我,還讓我給他道歉。
放學後,我不肯回家,一個人跑到後山躲了起來。
躲到天越來越黑,什麼都看不見,林子裏有動物號叫聲。
我被嚇哭了,踉踉蹌蹌跑出來,一邊哭,一邊喊我爸爸的名字。
「曉陽?」
我爸正焦急地滿山頭找我,看見我,立刻衝過來,蹲下身抱住我。
那一晚上,也是像今天一樣,一片濃重的黑暗中,我們父子兩個手拉着手。
我問爸爸,林子裏是不是有妖怪。
爸爸說,別怕,他會變成超人,把妖怪都打跑。
爸爸的掌心厚實,溫暖,有他牽着,我心中的驚懼惶恐立刻消散大半。
遠處那層若隱若現的灰色亮光又出現了。
我告訴爸爸,朝那個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感覺到周圍有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好像有人躡手躡腳,在旁邊跟着我們。
我心頭髮毛,拉緊爸爸的手。
「爸,你聽見了嗎?」
「不要怕!」
爸爸嘴上安慰我,說肯定是我聽錯了,但卻加快腳步,我被他用力拉着,也跟着走得飛快。
灰色的濃霧浮現。
爸爸大喜。
「果然有亮光!」
走進灰霧後,視線逐漸清晰,那些腳步聲好像也變重了,我提心吊膽,鼓起勇氣,向後瞥了一眼。
這一眼,嚇得我魂飛魄散。
只見濃霧裏,有十幾個人影。
正綴在我們身後,大步朝我們圍攏過來。

-32-
「爸,有怪物,好多怪物!」
我嚇得緊緊貼住我爸。
我爸臨危不亂,讓我不要管它們,先找到入口要緊。
「曉陽,快告訴爸爸Ţűₗ,入口究竟在哪裏啊?」
那些怪物也不知道爲什麼,忽然都停下腳步,像一座座石雕一樣,僵在濃霧中不動。
我心頭稍定,拉緊我爸爸的手,朝周圍看了一圈。
在一片深灰色的濃霧中,有一處淡淡的白色亮光。
我伸手指着右前方。
「爸爸,我看見白色的光了,就在那裏,我們快走!」
兩人加快腳步,朝那處亮光走過去。
周圍這些人影,也跟着用同樣的速度追上來。
但不知道爲什麼,它們沒有像之前那樣,四肢着地奔跑,而只是一直保持一段距離,不遠不近跟着我們。
到亮光附近,濃霧裏,又出現了兩個人影。
那兩人看見我們,也同時停下腳步。
一個清脆的女聲感嘆道:「臥槽,這麼多霧炁?」
另一個道:
「這玩意兒本來就是地脈陰氣所化,越打越多,根本弄不完,我殿後,你拿火符先上。」
我心下一鬆。
「喬墨雨,陸靈珠?」
聽見我的聲音,兩人先是一愣,緊接着,陸靈珠在濃霧中慢慢抬起雙手。
「小孩,你先站着別動。」
她跟我解釋,說濃霧中這個東西叫霧炁,是地脈附近濃郁的陰氣,凝結成的一種飛蛾樣的小蟲子。
這種蟲子數量繁多,成千上萬聚集在一起,而且會擬態,模仿自己看見過的生物形狀,像人、動物之類。
它平常沒有什麼攻擊性,但人類巨大的情緒起伏,會引起周圍的氣場波動,讓它們不安,引發它們的躁動。
別看它小,霧炁攻擊人的時候,一擁而上叮咬人的皮膚,陰毒入體,一瞬間就能把人吸成乾屍。
這東西就像個定時炸彈,陸靈珠讓我保持冷靜,慢慢朝她靠近,千萬別害怕,不要引起這些霧炁的注意。

-33-
我本來不太怕,聽她那麼一說,立刻緊張起來。
我想去拉我爸,我爸卻在我掌心摳了幾下,然後迅速鬆開手。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對面,喬墨雨帶着幾分試探問我,是不是一個人。
「你心理素質還挺好啊,這麼多霧炁跟着你,也沒崩。」
「我不是——」
我爸忽然踩了一下我的腳背。
這一刻,我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放心這兩姐妹。
他怕她們傷害我,這種濃霧裏,他隱藏身形,萬一對方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我們還能留個後手。
所以我立刻轉了話頭。
「我不是一般人——膽子可沒那麼小。」
我告訴陸靈珠她們,我摔下樓梯後,就跌跌撞撞,跟着亮光找到了這裏。
陸靈珠點頭,兩人在濃霧中,慢慢朝我靠近。
「你站着別動啊,別緊張,別怕——」
四米,三米,兩米,她們離我越來越近。
近到,我甚至能看清,陸靈珠手裏捏着一張薄薄的紙張狀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異變陡生。
我爸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對準陸靈珠。
「砰!」
一聲槍響,火光迸射,撕裂濃霧。
我看見喬墨雨飛快地拉了陸靈珠一把,陸靈珠側身一避,子彈擦過她的手臂,飛濺出一大蓬鮮血。
周圍的霧氣被驅散。
我看見我爸手裏握着一把槍,對準喬墨雨她們。
他腰上還纏着一根細細的繩索,繩索很長,另一端隔着三四米遠,捆在吳爺身上。
不只吳爺、莫大師,還有之前那些闖到我家的吳爺手下。
十幾個人,像一串螞蚱一樣,被這條長長的繩索串聯。
我爸偏移槍口,對準喬墨雨,驚歎道:
「看不出來,你們年紀不大,本事倒不小,這麼近距離都能避開。
「不過一把槍可以避,十把呢?」
吳爺的手下紛紛舉起槍。
我爸冷笑。
「我就不信,什麼狗屁地師、茅山術士,還能躲得過熱武器?」

-34-
我感覺那一槍好像打在我心口。
心臟破了一個大洞,冰涼的冷風呼嘯着把我貫穿。
我喊了一聲「爸」,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面頰滾落。
「爸——你、你是血餌嗎?」
我爸很痛快地承認了。
他說潛龍墓穴,深潛湖底,周圍一片漆黑,什麼現代照明設備都沒用。
只有血餌,才能感應到墓葬入口。
他們一羣人連着繩子下到墓道,就是在找我。
「養了你十六年,總算沒白費。」
眼裏又有霧氣湧出來,遮蓋住我的視線。
我幾乎看不清我爸的臉。
他的絡腮鬍,他濃粗的眉毛,他寬厚的嘴脣,總是帶着笑意,說:「我兒子最乖,不想讀書就不讀吧,大不了以後爸爸養你一輩子啊。」
霧氣越來越濃,我什麼都看不清。
我感覺胃部一陣絞痛,抽搐,很想吐。
於是我彎下腰,開始大聲乾嘔。
我聽見爸爸在大喊:
「不好,周圍好多人!」
吳爺罵他:「幹你孃,你兒子情緒太激動了啊,都是他引來的,我打死他!」
槍口指向我,又被旁邊的人推開。
「這時候還管這些做什麼,快跑啊!」
「哎喲我草,誰偷襲我?」
「是那兩個地師,她們跑了,抓住她們!」
「你纔是地師,老孃堂堂——茅山首席大弟子,陸靈珠是也!」
喬墨雨怒道:「呸,他也配當地師,你別侮辱我啊。」
一羣人鬧哄哄的,到處是雜七雜八的腳步聲,偶爾混合幾聲槍響和慘叫。
我趴在地上,吐得肝腸寸斷。
周圍的霧氣翻滾,越來越濃郁,重新湧向我。
我抬起頭,看見濃霧中,有無數姿勢詭異、奔跑着的黑影,它們四肢着地,離我越來越近。
我很快就看清了他們的臉。
寬扁的臉龐,眼距很寬,相貌醜陋,和我夢中的巨人一模一樣。
有一個跑得最快,看見我,他張大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他的舌頭伸得很長很長,幾乎要碰到我的臉頰。
我看清了,那條舌頭,是無數扇動着翅膀的小灰蟲組成的。
這些蟲子長得像蒼蠅,只是頭頂沒有長複眼,而是蝸牛似的,猩紅的血管彈出來,吊着兩顆綠豆大小的眼珠子。
其中一隻蟲子搶先落在我手背上。
皮膚一陣劇痛。
我低頭一看,它停留的地方,皮膚像焦炭一樣,頃刻間黑化,發出一股焦臭。
我要死了,我想。
但我沒多害怕,反而出人意料地平靜下來。
人生短短十六年,我爸忙得很,沒時間帶我出去玩,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縣城。
我被同學嘲笑沒媽媽,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女生喜歡我。
我也沒錢,想要的東西總是得不到。
我唯一有的就是我爸。
我考試考得差,他也不會罵我,不會逼我上輔導班,只是很無奈嘆氣說我不是讀書的料。
我還覺得,爸爸是愛我的。
現在想想,我是棄子,所以他懶得爲我操心而已。
我單薄無味的一生,只有爸爸。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那就死吧。
我閉上眼睛。

-35-
意料中的疼痛沒有降臨。
我睜眼一看,那些霧炁都停下了動作,一個個歪着腦袋,半是迷茫,半是疑惑地看着周圍,好像看不見我似的。
我試探着揮了揮手。
其中一個霧炁,直接從我身上跨過去,姿勢詭異,朝遠處跑走了。
我心下了然。
果然像陸靈珠說的,這些霧炁,只有在人極端劇烈的情緒下才會發動攻擊。
現在我平靜下來,它們就對我失去興趣了。
我撐着手肘,慢慢站起身。
走向那一處淺色的亮光。
走了三四十米,穿過濃霧,眼前陡然一亮。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巨大的地下河,河面有十幾米寬,水面沉靜漆黑,偶爾翻起淡灰色的波浪。
我爸他們一羣人正站在岸邊,擰着眉一籌莫展的樣子。
喬墨雨和陸靈珠兩人離他們二三十米遠,兩人湊在一起小聲說着什麼。
在這兩方人馬中間,地上還有一大攤鮮紅的血跡。
我身後一米,彷彿有一條非常嚴明的分界線,濃霧到這裏就像被刀切斷似的,戛然而止,霧氣在邊緣翻湧,但始終沒有辦法越雷池一步。
看見我穿過濃霧走出來,吳爺愣了一下,用手肘捅我爸。
「龍哥,你兒子竟還活着,命真大。」
我爸掃我一眼,視線冷淡,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別管他了。
「還是先想想怎麼過河吧。」
我心頭一片悽楚。
龍哥,孫顯龍。
隱龍顯化,他的名字早就說明了一切,我卻跟個傻子似的,到底在期待什麼呢?
「墓道都出來了,沒道理入口不跟着一起出現啊?」
我爸眉頭緊皺,忽然想到什麼,轉頭看我。
「孫曉陽,你過來。
「我問你,血隱通幽,步驟你都做完沒?」
另一邊的喬墨雨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我也跟着明白過來。
血隱通幽,我只做了一半,就被她們姐倆打斷了。
所以潛龍的墓道出現,真正的入口,卻還隱匿其中,不知道要靠什麼辦法,才能找到。
陸靈珠跟着恍然大悟,不斷點頭。
「原來如此——」
喬墨雨驚喜:「你發現什麼了?」
陸靈珠:「這小孩的名字叫孫曉陽!」
喬墨雨:「……」
「我真不該對你的腦子有什麼期待。」

-36-
我爸忽然提高音量:
「兩位大師,你們想到過河的方法了?潛龍墓穴危險重重,不如大家合作,裏頭的寶物,三七開怎麼樣?」
從幾人的對話中,我勉強拼湊出剛纔的景象。
我爸他們先到的河邊,他們推斷,墓穴的入口就在對岸,要先想辦法過河。
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就有人走到河岸邊,用繩子綁着石頭,想探一探深淺。
沒想到,那人剛蹲下,水底忽然冒出個巨大的黑影。
這黑影的速度實在太快,衆人還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就看見那人被拖下河去。
鮮血飛濺到河岸上,水波盪漾,很快又平靜下來。
大家嚇一跳,紛紛往後退。
正好碰見喬墨雨兩人從濃霧裏鑽出來。
於是紛紛拔槍,沒想到,子彈全都卡殼,槍支竟然在這裏失去了作用。
反而喬墨雨兩人武力值驚人,打鬥中,又把我爸兩個手下扔到河裏。
巨大黑影一閃而過,鮮血染紅河面,很快又被沖淡,混入黑水之中。
兩方默契停手。
過不了河,怎麼爭都沒用。
喬墨雨和陸靈珠對視一眼。
喬墨雨正氣凜然:
「不行啊,盜墓是違法的!」
我爸都氣笑了。
「違法?那你們是來幹什麼的!」
喬墨雨:「我們逛逛,參觀古墓。
「大家各憑本事,我是不可能跟盜墓賊合作的!對吧,審覈!」
雙方沒談攏,我爸氣得臉色鐵青,但又拿對方沒辦法。
他眯眼盯着河面看了一會,忽然轉頭喊我:
「孫曉陽,你下去!」

-37-
我其實對他根本沒抱什麼希望了。
但這時候,看見他如此冷血,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讓我去送死,我握緊拳頭,胃裏又開始抽搐。
眼眶情不自禁泛紅,我僵在原地不動。
兩個大漢過來拉我。
我力氣沒他們大,也懶得掙扎,被兩人推搡着,踹進河裏。
剛一入河水,就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這種寒意,順着每一個毛孔往身體深處鑽。
不一會工夫,我就凍得瑟瑟發抖,牙齒打戰,我本能地擺動雙手,想游回岸邊。
岸上人的表情忽然變得很驚恐。
吳爺伸手指着我,倒吸一口冷氣。
「天吶,這是什麼東西啊——」
喬墨雨忽然朝我甩出一條繩子,一個浪花湧過,繩子頂端沒有套住我,而是停留在我身前半米處,隨着水波上下漂浮。
喬墨雨喊道:
「抓住繩子,我拉你回來。」
我搖頭,朝我爸的方向掃了一眼,萬念俱灰。
「不用,就讓我死在這吧。」
喬墨雨嗤笑:「呵呵。
「你回頭看看呢?」
我扭頭一看,一條巨大的黑色觸手,觸手呈麻花狀,一半是猩紅的皮肉,一半是黑色的長髮,絞在一起生長。
觸手上長着幾個半透明的囊袋,就像食人花的花苞那樣,兩邊都是鋸齒狀。
此刻,浮出水面的那三個囊袋裏都裝了人。
就是剛纔掉進河裏的,我爸的手下。
他們還沒死透,一個個大睜着眼睛,絕望地哀號。
囊袋是半透明的,所以我能清晰地看見,裏頭長了密密麻麻的尖利牙齒,正在啃咬這些人的皮肉骨頭,發出「嘎吱嘎吱」、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
看見我,其中一個極力張開手臂,求我救命。
他的表情極端痛苦,五官用力到扭曲。
「好疼,救命,救命——」
還有另一個在叫:「殺了我,求求你們,殺了我——」
觸手帶着這幾個人,在黑țųₛ水裏不斷地翻滾,他們的身體,就在水面上,上上下下沉浮。
我不怕死。
但這種死法,未免太具體,太清晰,也太過可怕了,一下子就打碎我心中那點悲壯悽楚的情懷。
而且我爸,從頭到尾十分冷淡地看着這一切,眉毛都沒動一下。
我的死並不會讓他難過,懊悔。
我何必這麼造作地死給他看?
一股強烈的求生本能忽然從心頭冒出來,我大喊一聲,身體朝前一躥,握住喬墨雨甩出來的那條繩索。
也就在這時,我感覺到背後一涼。
有什麼軟趴趴、吸盤一樣的東西,吸住了我的後背。
我嚇得亡魂皆冒,拼命催促喬墨雨:
「快點拉我啊!」
喬墨雨手上使力,把我往前拉。
但是那個吸盤的力道巨大,我感覺自己後背整塊皮膚都要被撕掉。
眼看着,喬墨雨憋紅了臉,我卻離岸邊越來越遠。
幾縷冰冷滑膩的黑髮纏上我的脖子,我身體逐漸往下沉。
喬墨雨忽然猛地抬手,揚起一塊木質令牌。
「五雷號令!」
緊接着,一道雷光閃過,我身後發出一股焦臭味,背後的吸力瞬間消失。
喬墨雨和陸靈珠合力,飛快把我拉到岸邊。

-38-
我連滾帶爬,離岸邊起碼有三四米遠,纔敢跌坐在地,劇烈地喘息。
喬墨雨嘲諷:「還死不死了?」
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我心虛地朝她吼:「我不要你管!」
說實話,之前陸靈珠手臂中了一槍,都是因爲我信任我爸,差點害死她們。
可現在,救我的卻是這倆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什麼?那你給我滾回河裏。」
喬墨雨捏起我的脖子,作勢要把我甩回去。
我哭起來。
「不要——」
陸靈珠:「算了算了,孩子還小,打一頓就好了。」
說話間,河面忽然劇烈地翻滾起來。
隆隆的響聲從河底傳來,緊接着,有什麼東西緩緩往上浮動。
片刻工夫,河面上竟然出現了一座橋。
這橋的周圍湧着一層白霧,看不清橋面,但能清晰地看見,它非常狹窄,僅容一人通過,而且左右兩邊都沒有扶手。
我爸大喜。
「哪裏來的橋?」
莫大師伸手指着我後背。
「估計是這小子的血開啓的,你看他背上的傷。」
我爸冷哼:
「這廢物,還算有點用。」
衆人都湧到橋邊,想過河,吳爺走在第一個,他低頭朝腳下一看,瞳孔卻驟然緊縮,嚇得連連後退。
「這橋——」
吳爺緊張得連吞幾下口水。
「這是一座屍橋。」
喬墨雨拉着我,也擠到橋邊去看。
霧氣已經散去,橋身完整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中。
水面上,浮着一具具女屍。
她們穿着白色的裙子,緊閉雙眼,手卻舉高到頭頂,抓住前頭那人的腳踝。
就這麼手腳相連,一個抓一個,組成了一座屍橋。
這些女屍,臉部被水泡腫,辨不清相貌的美醜,只能勉強看見五官位置。
但很奇怪地,我就是能感覺到,她們年紀都非常大了,身上有一種滄桑的老人味。

-39-
吳爺猶豫着不敢下腳。
「這走到一半,不會活過來吧?」
話還沒說完,喬墨雨已經抬腳踩了上去。
「潛龍穴有進無退,入口竟然已經出現,想出去,必然要到墓葬更深的位置。
「我們沒有其他路可選。」
她和陸靈珠藝高人膽大,半點不帶慌的,腳下又穩又快,快速過河。
一直到她們走了大半,這座屍橋都沒發生什麼意外。
我爸怕她們先進到墓穴裏,找到什麼好寶貝,急慌慌地帶着人跟上去。
一會兒工夫,所有人都上橋了,只剩我一個,孤零零地站在岸上。
經歷過剛纔的恐懼,我不想被一個人拋下。
我咬咬牙,也跟着抬腳踩上去。
腳掌落到女屍身上,我心裏一驚。
這屍體竟然十分柔軟,就跟踩在真人身上一樣。
我心頭髮毛,有幾分想打退堂鼓,可扭頭一看,剛纔還縮在幾米開外的霧氣,已經翻滾着往前湧動,快速淹沒了河岸邊的所有位置。
果然像喬墨雨說的,潛龍穴有進無退,我們回不去了。
我只能在心裏祈禱,希望能平安過橋,不要發生什麼意外。
可沒想到,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可能是水流太急,也可能是這些女屍經歷的時間太久,手掌已經有些腐化。
被水一衝,其中一具女屍竟然鬆開了手,好好的一座橋,頃刻間就斷成兩半。
莫大師正好踩在那具女屍身上,女屍一鬆手,他腳下不穩,竟「撲通」一聲,掉進水裏。
「啊——」
他兩手撲騰,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我看見那條巨大的黑色觸手纏住他,沉進水裏。
血腥味瀰漫,所有人表情凝重。
喬墨雨兩人見狀,立刻加快腳步。
「這橋會散,大家動作快一點!」

-40-
衆人加快速度,小跑起來。
那條觸手,在旁邊不斷翻滾,掀起巨浪。
浪花的作用,再加上衆人腳下力道加大,這些女屍,竟然一個接一個脫落。
一座完整的橋,頃刻間就四分五裂。
我正好站在一具女屍的肚子上,一個浪頭打過來,我身體搖晃幾下,趕緊蹲下身,兩手牢牢抓住女屍的手臂。
抬頭看去,起碼又有三四個倒黴鬼落進水裏,被那條觸手喫掉。
我爸他們來的有十幾個人,現在還活着的,只剩下一半不到,都像我一樣,或跪或蹲,緊緊抓牢身下的女屍。
喬墨雨和陸靈珠倒是沒什麼事,兩人各自踩着一具屍體,束手而立,表情輕鬆,頗有世外高人的姿態。
吳爺一臉惶恐,扭頭問我爸:
「龍哥,這橋散了,我們還能去對岸嗎?該咋辦?」
結果,話還沒說完,一個浪頭打來,他腳下的女屍立刻翻了個面,吳爺被帶到水下。
他嚇得魂飛魄散,幸好那條觸手離他有段距離,吳爺哆嗦着,飛快地爬上來,蹲在女屍身上,再不敢動一下。
浪頭越來越大,我感覺腳下的女屍也不穩。
我把身體壓得更低,死死抓住屍體,就像一葉小舟,在波濤洶湧的海里起伏。
幾個浪頭一過,連喬墨雨和陸靈珠都沒法保持剛纔的風姿了。
陸靈珠一個下腰,又猛地彈回來。
見我們都注視着她,她聳聳肩:「活動一下手腳。」
喬墨雨抹一把臉上的水,罵她:「別裝了!腳趾摳得累死。
「這樣不行,大家用繩子,把這些屍體捆一起,才能對抗風浪。」
說着一甩手裏的繩子,隔着兩三米遠的陸靈珠順手接住,兩人一起用力,腳下的女屍靠到一起。
喬墨雨又掏出另一卷繩子,把兩具女屍纏到一起,單人筏變作雙人舟。
陸靈珠由衷誇讚:「是你們大學生的腦子好使。」
緊接着,喬墨雨不斷甩繩子,把她周圍的人都拉過去,陸靈珠負責把屍體捆在一起。
中間因爲浪頭太大,我爸那邊又掉下去兩個人。
等到這艘由屍體捆成的「屍筏」完成,站在筏面上的,連我在內,一共只剩下六個人。
我爸和吳爺,還有一個綽號叫黑熊的高個壯漢。
他黑着臉,盯着黑沉沉的水面,怒道:「草他娘!折了這麼多人,連個入口都進不去。」
吳爺苦笑:「潛龍穴哪裏是這麼好探的,能留條命都不錯了。
「龍哥,你上次跟平安探的那口穴,有這裏兇險嗎?」
我爸搖頭。
「那裏安穩多了,我們去的十個人,回來也是十個。
「平安這孩子,福氣好,哪裏像這個掃把星!」
說着狠狠瞪我一眼。
「這廢物,我就知道,幹不了什麼好事。」
黑熊嗤笑:
「所以說,生兒子還是得看當媽的基因好。兩個都是你兒子,平安長得也好,腦子又活,樣樣都出色。」

-41-
我垂下頭,指甲緊緊摳着掌心。
原來爸爸還有一個兒子。
難怪他大半時間都不在家裏,小時候,我是保姆帶大的,到小學,就去縣裏讀了寄宿學校。
每個月,我可以見到爸爸四次。
我爲那四次歡欣雀躍,掰着手指頭數數,我以爲爸爸見到我,也是一樣開心,他其實只是當做任務似的,敷衍我吧。
算了,別矯情了,都到這個時候,想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我晃晃腦袋。
我爸忽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我臉上。
「你搖什麼頭,你不服啊,你覺得自己比我兒子優秀?」
我呆呆地捂着臉頰。
喬墨雨忽然抬腿,一腳踹到我爸胸口。
我爸慘叫一聲,摔進水裏。
「龍哥!」
吳爺趕緊撲到筏邊,把我爸拉上來。
我爸一身水,滿身狼狽,想發怒,又不太敢,表情猶疑,變得十分猙獰。
喬墨雨冷着臉。
「你太囉嗦了!」
陸靈珠點頭:「對啊,這什麼狗男人,我也看他不順眼,要不,把他們三個都推下去吧?」
喬墨雨:「那不行,後頭還不知道有什麼危險,留着他們三個可以探探路。」
陸靈珠:「哦,有道理,那還是繼續假裝跟他們合作?」
兩人大聲密謀。
我爸他們敢怒不敢言,縮着頭,用眼神交流。
屍筏在水面上打着旋,慢慢順流而下。
喬墨雨兩人也不說話了,水面上靜悄悄的,只有浪花拍在屍筏上,發出輕微的水聲。
我盤腿坐在女屍肚子上,聽着這種靜謐柔和的聲響,神情不知不覺放鬆下來,眼皮也跟着打架。
這一個晚上沒睡,又經歷這麼多事,情緒大起大落,我其實已經疲乏到極致。
太累了,累得受不了。
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換個姿勢,側身躺下,頭挨着女屍的腦袋。
躺五分鐘就好。
我想,我只要休息五分鐘。
意識昏昏沉沉,上下眼皮打架之際,我眼角餘光,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哪裏不對呢?
我用力眨一下眼睛,側着腦袋,凝神去看。
這一看,立刻毛骨悚然,雞皮疙瘩豎了一身。

-42-
我身下這具女屍,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睜開了眼睛。
她的臉部已經腫脹得不成樣子,但那雙眼睛,卻像正常人一樣,明亮,還帶着明顯的惡意。
我嗓子眼發緊,想大聲喊。
還沒開口,一隻冰冷滑膩的手,猛地捂住我的口鼻。
一股濃烈的水腥氣把我包圍,我想用力掙扎,但不知道爲什麼,身體一下都動不了。
身下這具屍筏,橫綁着十幾具女屍,長約四米,寬就是女屍的身高。
我蜷着腿,側身躺在屍筏的最尾端,背朝衆人。
水面上光線又暗,我口鼻被女屍捂住,筏上的人發呆的發呆,休息的休息,並沒有發現我這邊的異常。
手捂得越來越緊,我沒法呼吸,肺部憋得生疼,針扎一樣。
眼冒金星,快要昏過去之際,腦子裏忽然浮現出剛跟陸靈珠見面時,她朝我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她說:「這鬼居然能扛我的舌尖血。」
電視上好像也是這麼演的,舌尖血蘊含人體陽氣。
想到這,我用力一咬舌尖,然後拼命把舌頭,從捂得死緊的嘴縫中頂出來。
舌頭觸碰到冰冷的掌心。
我感覺到身下的女屍全身一顫,飛快地鬆開手。
我猛地翻身坐起來,大口大口喘息。
我的動靜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轉頭看過來。
我驚恐地伸手,指着身下的女屍。
「她活了!她剛纔捂我嘴。」
衆人一看,女屍緊緊閉着眼,跟其他屍體並沒有任何區別。
吳爺嗤笑。
「你睡着了,做噩夢呢?
「心真大,這種地方還能睡覺。」
可很快,我感覺到腳下的女屍開始融化。
我忙往前一步,踩到旁邊的屍體上。
只見我剛纔躺的那具女屍,從頭髮開始,到面部、肩膀,以極快的速度,融成一攤血水。
連同她身上綁着的繩子,也一起化了。
這具女屍化完之後,剩下的屍體,忽然全都站了起來,繩子斷裂,所有人都落入水中。

-43-
一進水裏,我才發現,我的腳竟然可以夠到地面。
大家驚慌失措過後,紛紛站起身,水位才齊腰高。
我剛鬆口氣,可一抬頭,又立刻渾身僵硬。
那十來具女屍,全都憑空站立在水面上,長髮披散,睜着眼睛,怨毒地盯着我們看。
喬墨雨喊道:
「大家放心——」
我心臟落回原處,這是不是一種特殊的物理或者化學現象,能讓屍體懸浮在水面?
緊接着,喬墨雨又說:「幾個水僵而已!」
水僵?
那不就是,水裏的殭屍?
我一口氣又提了起來。
其中一具女屍忽然彎腰,猛地伸出手,長長的指甲直刺我爸的腦門。
我慘叫一聲:「爸爸——」
喊完,又懊惱地閉緊嘴巴。
我爸猛然一個側身,握着什麼東西,抬手朝頭頂格擋。
一陣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女僵的指甲斷裂。
我這纔看清,我爸手裏拿着的,是一個黑乎乎的長方形鐵片,也不知道什麼材質做的,上頭雕着繁複的花紋,那些花紋,是用紅色的硃砂鑲嵌的,看着像流動的血。
我爸冷哼。
「水僵而已,不算什麼!」
喬墨雨輕咦一聲:「你們血餌,有點東西啊。」
說着抬手揚起一面令牌。
噼裏啪啦一陣雷光閃過,我還沒看清楚,這些水僵就一個個都倒回水面,沉了下去。
喬墨雨擺擺手。
「不用費那麼大勁弄死,打跑就行。」
水面恢復平靜。
我爸忽然欣喜地指着對面。
「快看,墓門在那裏!」
我扭頭一看,這條寬闊的地下河,到此處收窄,水位逐漸變淺。
不遠處的河岸上,聳立着兩個模樣古怪的石獅子雕像,守着一扇硃紅色的大門。
原來,這裏纔是真正的潛龍穴入口。
我盯着那扇古樸氣派的墓門,心裏不由得浮現出一絲敬畏之情。
想找到真正的入口,實在太難了,首先,要穿過重重濃霧,避開霧炁的攻擊。
然後,要用我的血,升起這座屍橋。
順利過橋後,那邊對岸,大概率也有危Ťṻ⁺險重重的機關。
只有屍橋散落,避過河裏的觸手怪物,衆人齊心協力,把屍體重新組成屍筏,順流而下,才能到達目的地。
最後,這些女屍還會變成水僵,如果喬墨雨她們不在,怕是也沒那麼容易對付。
這中間任何一步出現差錯,都會喪命。
我們能到達這裏,實在有夠幸運的。
我心裏忽然極大地放鬆下來,想爲自己歡呼一場。
一旁的黑熊已經激動得用力拍打着水面。
「墓門高七尺七寸,雕四爪蟒紋,門楣嵌七枚赤銅門釘,這是郡王級別的墓葬!
「這下發財了,掏了個大的!」
沒等他說完,一隻觸手忽然猛地從他後背探出。
左右鋸齒狀的葉片包裹,瞬間把黑熊的上半身吞掉,只剩下兩截腿,齊根而斷,湧出鮮血,漂在水面上。
衆人大驚。
這觸手竟然一路跟到這裏!
黑熊的身體在葉片裏扭動,發出淒厲的慘叫。
我嚇得一個激靈,瘋狂擺動手臂,腳下發力,跌跌撞撞在水中奮力奔跑。
大家爭先恐後跑到岸上,這條觸手在水裏翻滾,帶起浪花,很快又消失了。

-44-
我盯着黑漆漆的水面發怔。
喬墨雨走到墓門前,盯着左右兩邊的鎮墓獸看了一會,又去看上頭的七枚門釘。
「郡王墓?不是說湖北巡撫嗎?」
陸靈珠一臉茫然,搖頭道:「也許是封了個郡王?」
喬墨雨:「你有沒有文化?郡王通常是親王無法襲爵的兒子,也就是皇帝那些侄子們纔有的封號。
「咋可能封漢人啊!」
陸靈珠更茫然。
「那我們——找錯墓了?」
喬墨雨搖頭。
「不可能,你當潛龍墓穴是大白菜嗎?這裏還能有兩個?」
說着一臉氣憤。
「我們被姓於的騙了!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這一處潛龍墓穴裏有個風水麒麟,所以想找人盜墓。」
陸靈珠是名門正派。
喬墨雨也是遵守五講四美、心地善良、遵紀守法的五好青年。
她們就不可能盜墓!
如果姓於的當初直接說,委託她們盜墓挖寶,那不管出多少錢,兩人都不能答應。
現在先把人騙進來,歷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
這時候,哪怕知道自己被騙,誰又能做到寶山在前,卻空手而歸呢?
等把東西帶出去,多說幾句好話,加點錢的事,總能得到這件寶貝。
這姐倆把事情捋清楚,不由得破口大罵,把于軍的祖宗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吳爺在旁邊跟我爸面面相覷,插嘴道:「兩位大師——
「實不相瞞,其實就算這個墓真是於家祖宗的,從墓裏拿東西,它也違法啊!
「咱們行走江湖的,這麼看重法律幹什麼?」
我爸也兩眼放光,指着墓門。
「水龍護財,墓裏必然也陪葬着大量財寶,這也是我們血餌一族,耗費數十代人的心血,培養血餌的原因。
「只要掏到一口潛龍穴,就能保好幾輩子的富貴。
「而且潛龍墓,百分之九十的機關佈置,都在一個潛字,咱們既然已經找到墓門,憑你們二位的本事,後面的過程就跟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您二位要是怕攤事兒,我在這裏打包票,裏頭的東西咱們五五分,所有的銷售雜事都包在我身上,你們只管收錢,這些錢的來路保證也乾乾淨淨,不會有任何法律風險。」
見喬墨雨還是沉着臉不說話,我爸又加大籌碼。
「四六,三七,二八!
「二八開,我們只要兩成,你們拿八成!」
陸靈珠痛苦地捂住耳朵。
「別說了,盜墓損陰德,我們是不會幹的。」
喬墨雨也鐵青着臉。
「你剛纔說,拿自己先人的陪葬品,也算違法,託夢都不行?」
吳爺和我爸一起點頭,給她普法,喬墨雨嘆氣。
「不管那麼多,死者爲大,地底下的事,還是得聽死人的。」
我爸大喜:「這麼說,喬大師答應合作了?」
喬墨雨搖頭。
「這不於家祖宗託夢都是假的嗎?盜別人墓,我不能幹。」

-45-
兩人唉聲嘆氣,走到一旁坐下,喬墨雨忽然從背後的雙肩包裏,掏出兩個密封袋包好的漢堡。
陸靈珠也從自己包裏掏出兩瓶飲料,兩人開始大喫大喝。
喬墨雨自我安慰:
「回去告訴宋菲菲她們,就說我們找了一個潛龍墓穴,到這野餐來了。」
陸靈珠大口嚼着漢堡,連連點頭。
「對,聽起來很牛逼,就那麼說!」
說着拿出手機,兩人喫着漢堡擠在一起,背對着墓門自拍一張。
聽兩人說話間的意思,竟然真的對這口墓穴裏的寶藏,無動於衷。
我爸拉着吳爺,走到一旁說悄悄話。
「這姐倆腦子有問題?」
吳爺搖頭:「肯定是裝的,她們擺明不想再去闖這口墓,等我們拿完東西,她們黃雀在後?」
喬墨雨嗤笑一聲,打斷他們:
「我都聽見了!
「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們不懂,我對錢——」
大口咬漢堡,咬牙切齒:
「我對錢根本就沒有興趣!」
「噗——」
陸靈珠嘴裏的飲料噴出來。
喬墨雨瞪她,陸靈珠胡亂點頭。
「對對對!喬墨雨一點都不喜歡錢,你們根本不懂!」
我爸和吳爺對視一眼。
我爸眼珠一轉,開始讚歎她們世外高人,胸襟氣魄無人能及。
說既然這樣,那他不客氣了,一會兒他掏東西,兩人不會反對吧?
喬墨雨:「陰門的事,你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跟我無關。」
聽她這麼說,我爸兩人放心不少。
吳爺走到墓門前,拿出一個特製的工具,叫拐釘鑰匙,三兩下搗鼓,就順利頂開了墓門後頭的頂門石。
轟隆一聲,墓門被順利打開。
他捏亮手電筒,跟我爸一前一後,走進大門。
喬墨雨兩人喫完東西,收拾好揹包,也跟了進去。
見我還愣着不動,喬墨雨喊我:
「小孩,跟上啊!
「潛龍墓穴,出口在墓葬深處,得從這裏過去。
「沒有回頭路,只能一直往前走!」

-46-
看着那扇門後,漆黑的甬道,我心頭震動。
是啊,人生沒有回頭路。
短短一天時間。
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家,全都粉碎在這條漆黑的地下長河裏。
和那些女屍一樣,腐爛消融,化成一攤黑水。
我身後什麼都沒有了。
不管前面等着我的是什麼,只能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眼眶酸澀。
我抹一下眼角。
喬墨雨招招手,灑脫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小孩,跟上!」
她個子高挑,綁着高高的馬尾,在腦後一晃一晃,說不出的自由瀟灑。
很多年之後,我還時不時回想起這一幕。
她就像個領路人,總是這麼輕鬆、快意,不管在多艱難危險的境況下,都笑着朝我揮手。
「小孩,跟上。」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喬墨雨也只比我大四歲而已。
怎麼一直裝長輩啊?
「來了!」
我擦乾眼淚,大步走進漆黑的墓道。
光線把我的身影吞噬。
前路又亮了起來。
喬墨雨打着一個光線巨亮的強光手電筒,激光炮一樣,把整個墓室照得亮如白晝。
陸靈珠感嘆:「這東西真好用,感覺雞都要叫了,太陽出來了。
「拼夕夕還是有好東西。」
而在一旁的角落裏,我爸和吳爺,真的安靜如雞。
他們面前有一堵金色的牆壁。
這些金磚上雕着龍紋,從地上,一直壘到天花板,寬三米,高三米,氣勢恢宏。
經過歲月的沉澱,金燦燦的光芒收斂,轉爲沉重厚朴的銅黃色,更叫人移不開眼球。
金磚牆前面,還整齊地擺放着幾口檀木箱子,最前面的箱子合着蓋子,蓋上壓着一尊青銅麒麟,應該就是喬墨雨她們要拿的風水寶物。
另外幾口箱子,蓋子大開,裏面珠釵首飾、珍珠寶石一大堆,疊得冒尖,從箱子頂端滑落。
翠綠的翡翠手鐲滾了一地。

-47-
我爸倒吸一口冷氣。
「潛龍穴的陪葬品,還是這麼簡單粗暴啊!」
吳爺狂咽口水。
「水龍主富,以富源養富氣,媽的,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龍哥,你之前掏的那口穴,也是這樣嗎?」
我爸點頭,又搖頭。
「規模沒這個大,一半左右吧。」
喬墨雨掃了一眼那尊麒麟,艱難地移開視線,面無表情。
「這有啥可看的,走吧,找出口。」
我心裏很是驚歎。
說實話,我感覺再不愛錢的人,在這種具體的、細節的金銀珠寶面前,真的很難管住自己。
就像我,此時此刻,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全身血脈擴張,瞳孔微微放大。
腦子裏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
撲過去,擁抱它們,躺在金磚堆裏打滾,它們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喬墨雨爲何能如此淡定啊?
她看着年紀這麼輕,卻視金錢如糞土,是真正的得道高人!
喬墨雨在墓裏走來走去,破解機關,尋找出口。
果然像我爸說的,潛龍墓,最難的在墓門外面那一段。
墓室裏的危險程度,反倒很低。
幾個小機關,都被喬墨雨輕鬆解除。
我爸和吳爺,忙着把自己的包倒空,開始把所有能裝的東西都裝進去。
一旁的耳室,還擺放着不少精緻的瓷器和大型擺件,但那些很難帶走,他們只好拼命地打包翡翠珠寶。
單論價值,翡翠和珠寶應該強過黃金,但沒人能抵擋黃金的誘惑。
眼看揹包裝得滿滿的,兩人又各捧了一塊金磚。
還在商量,到時候找個點爆破,直接把墓穴向上打穿,再叫族裏人過來搬剩下的東西。
喬墨雨冷冰冰地潑涼水。
「帶着這些東西,你們怕是出不去。」
她伸手指着不遠處。
「出口找到了。」

-48-
我扭頭一看,一扇石門轟隆升起,外頭竟是一道深淵。
我最開始躺陰的湖泊,是在連綿的一道山脈上。
後來下到坑底,隨着地下河,一直來到下游的山頭。
真正的墓穴,是挖空了半個山壁造的。
出口就在對面。
此時,天已經亮了。
幾縷陽光從石壁縫隙裏斜斜射入,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起舞,照亮眼前幾道纖細的藤蔓。
這些藤蔓,只有拇指般粗細,從我腳下,一路延伸到對面山壁。
中間有幾處點,和頭頂的山石藤枝相連,就像吊橋一樣。
我小心地探出頭去,才發現這個古墓正好造在地下河的拐彎處,這下面,依然是那條黑黢黢的深河。
如果掉下去,先不說那麼高,十有八九要摔死。
就算摔不死,河裏還有那個可怕的觸手怪物,碰上它,那真是必死無疑。
這些藤條,就是出去的唯一生路。
這墓穴的位置,設計得實在精巧。
陸靈珠蹲下身,用力拉扯其中一根藤條,眉頭緊皺。
「這東西承重力一般,你們帶那麼多寶貝,肯定過不去。
「把該扔的都扔了。」
說着打開揹包,拿出三塊金磚,擺在地上。
喬墨雨罵她:
「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啥時候拿的,這有損陰德啊!」
陸靈珠站起身,走到喬墨雨面前,一把擼起她的袖子。
「還說我,你這是啥?」
我側頭一看,驚訝得瞪大眼睛。
只見喬墨雨一條手臂上,竟然戴滿了各式各樣的手鐲,翡翠的、白玉的、黃金嵌紅寶的,從手腕一直延伸到腋窩。
不僅如此,她十個手指頭,也戴滿了戒指。
我明明沒看見她靠近過那幾口箱子啊,她啥時候戴上去的?
喬墨雨跟我一樣震驚。
「咦!
「誰給我弄的,可怕,想壞我道心。
「小孩,是不是你!」
我忙搖頭。
「不是我,我沒有啊!」
喬墨雨瞭然。
「我可能被這墓裏的煞氣影響了,陰險,它們想害死我。」
聽她這麼一說,我也低頭去摸自己口袋。
果然,也發現了一些珠寶首飾。
這纔想起,剛纔我看他們拿東西看得入神,情不自禁跟着拿了點。
不是煞氣影響的我,是我內心的貪念。
我慚愧地低下頭。

-49-
陸靈珠把包裏幾張緊要的靈符掏出來,直接把包扔了。
喬墨雨也一臉肉疼,把那隻雙肩包,和那個巨大的手電筒,並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丟到地上,嘴裏唸唸有詞:
「128,199,36.8,啊——」
我問她,在算什麼,喬墨雨一臉嚴肅,說在算藤蔓能承受的重量,叫我別吵。
我很緊張。
「只能承受 128 斤嗎,那我過不去。」
我雖然人瘦,但個子高,體重有 137 斤,多出來九斤,這要怎麼辦?
陸靈珠白她一眼。
「別算了!」
喬墨雨:「我這趟虧大發,出去以後你賠!」
陸靈珠:「行行行!先來試試,能不能過去。」
陸靈珠戴上手套,在腰間綁上一條繩子,然後左右看了下,慢慢坐在懸崖邊緣。
她俯身,兩手各抓住一條藤蔓,叮囑喬墨雨,拉緊她腰上的繩子,別鬆手把她摔死了。
「知道了,廢話那麼多,快下去吧你!」
喬墨雨直接在她背上踹了一腳。
「啊——」
陸靈珠尖叫一聲,身體猛然往下墜,兩手各抓着一條藤蔓,往對面山壁滑過去。
兩條纖細的藤蔓,被她的重量墜成一條弧線,又微微回彈,在空中劇烈震動。
眼看着手裏的繩索快要拉直,喬墨雨直接鬆開手。
於是陸靈珠就掛着那條繩子,衝到了對面山壁。
快要撞上石壁時,她雙腿猛然彎曲,腳尖在石壁上用力一點,卸掉衝力。
然後一手鬆開藤蔓,身體往上一躍,牢牢抓住山壁凸起處。
幾個起落,很快就爬上了對面一處橫生而出的石臺。
這一手功夫,看得我目瞪口呆。
陸靈珠得意地轉過身,朝喬墨雨比了個 OK 的手勢。
「放心吧,你比我還輕兩斤,沒問題的。」
喬墨雨點點頭,開始戴手套。
我爸慌了。
他們沒這手靈巧的功夫,也不知道藤蔓能不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他苦苦哀求陸靈珠,說能不能她先出去,然後到外面,聯繫他們血餌的人,帶先進的設備過來,把對面山壁打開一個大的缺口。
到時候所有的財富,他只拿一成。
陸靈珠還沒說話,頭頂的藤蔓忽然都抖動起來,枝葉跟着碎石,簌簌掉落。
我抬頭一看,這些藤蔓根部原本牢牢生在山壁頂部,被陸靈珠這麼一拽,其中一根已經有些脫離,眼看要掉下來。
陸靈珠大急。
「喬墨雨,快點,這些藤蔓感覺沒兩次好用。」

-50-
喬墨雨點頭,動作飛快,戴好手套,彎腰抓住兩條藤蔓,就要往下跳。
跳之前,她忽然扭頭看了我一眼。
我也定定地看着她。
我當時,其實腦子裏一片空白,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但喬墨雨說,我那種絕望空洞、火光燃盡後寂滅破碎的眼神。
讓她想起一個故人。
於是她手伸到一半,改了個方向。
改成抓住我的腳踝。
她另一隻手,手肘一橫,把三條藤蔓並在一處,纏在手臂上。
然後一隻手倒提着我。
伴隨着我刺破雲霄的尖叫聲,一路衝向對面山壁。
十六歲的我,正是最愛做夢的年紀。
看小說,看電視的時候,腦子裏也會無數次幻想,自己英雄救美的場景。
但現實比人強,現實裏,我廢柴一個。
美救英雄,也不錯。
可她不是應該抱住我精瘦的腰,或者我抱住她的腰,兩人依偎在一起,浪漫又刺激地在深淵中滑行嗎?
現在提着我的腿,我倒吊在空中,這算啥?
我感覺血液全部往臉上湧,頭髮絲都豎了起來。
底下的深淵,比我ťúₒ想的還深,黑色的浪頭翻湧,我似乎看見了那條巨大的觸手,在水波里若隱若現。
「咔咔咔——」
一連串藤蔓斷裂的響聲。
我身體直直往下墜。
我叫得撕心裂肺。
在我嚇得要昏過去之前,我的臉撞上了山壁。
頭頂墜下一條繩子纏住喬墨雨的腰,陸靈珠趴在石臺上,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們倆都提了上去。
三人一起坐在石臺上喘息。
陸靈珠抱怨:「男人真沒用,我耳朵都差點給你喊聾。」
話音剛落,身後又傳來一聲大喊。
我們三人一起轉頭。
只見頭頂已經有些細碎的藤蔓往下掉落,原本固定在崖邊的那幾根,也斷了不少。
吳爺大吼一聲,揹着一隻沉甸甸的大包,學着喬墨雨的樣子,兩手抓住藤蔓往對面滑。
滑到一半,藤蔓就因爲承受不住重量,在空中裂成兩半。
吳爺慘叫一聲,墜入漆黑的水面。
連人帶包,濺起好大的浪花。
「譁!」

-51-
水聲過後,我們三人都沉默下來。
對面,我爸神情崩潰,跪在崖邊,朝我用力揮手。
「曉陽,135***,出去後,你打這個號碼,讓他們來接我!
「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保證,事後,我帶你回家,回我們真正的家。
「我帶你認祖歸Ťű̂ₘ宗,我帶你去見爺爺,叔叔伯伯,很多很多家人,他們都會對你很好。
「你有花不完的錢,你想買什麼都可以!」
我不由得嗤笑出聲。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怕死,不敢自己冒險過來,也不甘心放棄這些財富。
明明死到臨頭,還是貪心得什麼都想要。
喬墨雨翻個大大的白眼。
「認祖歸宗?父子倆在外頭都給人當孫子,在家搞君臣。」
陸靈珠不屑。
「你們祖宗有什麼稀罕的,家傳的盜墓賊,還高貴上了?」
頭頂碎石掉得越來越多。
陸靈珠拍拍屁股站起身。
「走吧——」
「孫曉陽!」
我爸像頭髮怒的野獸,在崖邊走來走去,大聲咒罵,控訴我ṱű̂₈無能,不孝。
「你知道這樣的墓有多難找嗎?」
「你知道我進這裏有多不容易嗎?」
「你知道我爲這一天付出了多少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懂!」
罵着罵着,他兩眼通紅,把好不容易裝滿的揹包丟掉。
簡直比丟命還疼。
然後咬咬牙,選了最結實的幾條藤蔓,心一橫,直接兩手拉着藤蔓往下跳。
我心臟捏在一起。

-52-
藤蔓猛地往下彎,頭頂的枝條被扯到一起,噼裏啪啦,一起往下掉。
眼看離水面還有三四米的距離,堪堪停住, 維持着一個玄妙的平衡。
我爸的身體像鞦韆一樣,在水面上來回晃盪。
我大大鬆一口氣。
我爸沒事, 他還活着。
可沒想到, 水裏猛地彈出一條巨大的觸手。
比我之前見過的那條更長, 上面長着起碼幾十個囊袋,其中兩片褐黃色的葉子張開,猛然把我爸吞噬進去。
「轟——」
觸手重重砸回水裏, 掀起滔天巨浪。
我整個心像被拍扁。
我剛開始恨他, 剛開始討厭他, 剛開始想報仇, 想讓他好好看看,我以後肯定比他另一個兒子更出息。
他就消失了。
我沒有爸爸了。
這麼討厭的、冷漠的、自私的、無情的父親。
沒有就沒有啊。
爲什麼心這麼痛啊?
我跪在地上,哭得站不起來。
陸靈珠在旁邊忙忙碌碌, 推開幾塊碎石,開闢出一個半人寬的洞口。
喬墨雨提着我的脖子, 把我從洞裏拖出去。
外面陽光刺眼。
我伸手擋住眼睛,放聲大哭。
「吵死了!」
喬墨雨命令我:
「小聲點!」
「你說得這麼容易, 你爸又沒死!他也沒我爸那麼壞,他那麼壞,又那麼快死了——」
我哭得語無倫次。
陸靈珠聳肩。
「這可不一定,喬墨雨是個棄嬰, 她爸說不定跟你爸一樣壞。」
我喫驚地停止哭泣, 瞪大眼睛。
喬墨雨露出一種十分得意的表情。
「幸好我是個女孩,被丟在垃圾桶裏, 讓我爺爺找到了。
「要是男孩,說不定他就捨不得丟我, 跟你爸一樣壞的平凡男人,我還得叫他爸, 噁心死了。」
她越說越洋洋得意起來。
「我命真好。」
不是, 棄嬰, 被一個爺爺養大?
這叫命好嗎,她在得意什麼啊?

-53-
我完全不理解她的想法。
但不知道爲什麼,心裏的悲傷淡了許多。
我跟着她們下山。
從天亮又快走到天黑, 纔看見一條公路。
幾人的手機早就丟在墓洞裏, 陸靈珠攔下一輛車, 讓司機送她們去機場。
然後問我:
「小孩, 你去哪裏?」
我盯着汽車前窗, 陷入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回家嗎?
那裏還是我的家嗎?
爸爸有其他家人, 到時候會不會有其他人忽然出現,把房子收走?
我以後該怎麼辦?
我呆愣在場, 直到喬墨雨吩咐司機:
「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我渾身一震, 如醍醐灌頂。
是啊,猶豫什麼,迷茫什麼。
只管一直往前走就是了,總會有路的。
汽車飛馳。
逐漸把連綿黑沉的山脈拋在身後。
我靠在後座上, 枕着車窗縫隙裏清涼的山風,疲憊地閉上眼睛。
睡一覺吧。
醒來之後,又是新的一天。
……
本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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