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草莓

遠在國外的女兒特地給我寄了一箱聽說很貴的草莓。
我高高興興按照她的吩咐用鹽水洗了三遍,正準備喫,不到一歲的孫子哭了。
等喂完奶出來,放在茶几上的草莓只剩了一點草莓葉。
我那結婚三十五年的丈夫怪我做事不用心,用漏筐裝草莓。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幹什麼,看看這茶几上全是水。」
兒子嚥下最後一口草莓,忙着打遊戲頭都沒抬。
「媽,這草莓挺好喫,你問問我姐在哪兒買的,我想買點給嬌嬌喫,她最近上班辛苦,我得好好犒勞她。」
看着茶几上的那攤水漬,我忽然覺得這日子好沒意思。
於是我扭頭打電話問女兒:「上次你和媽說的那個簽證,還能辦嗎?」
後來,女兒曬出我在國外採摘大草莓的視頻,笑得年輕了十歲。
這對父子紅了眼。
「一顆草莓而已,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1-
「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毛毛躁躁,真不知道你怎麼當奶奶的。」
丈夫俞常蹺着二郎腿靠在貴妃椅上,滿滿吸了一大口煙,在煙霧繚繞中絮叨着。
「還想着去給人當保姆,不被人嫌就不錯了。」
看着他那張看了三十五年的臉,我不知怎麼的忽然有點反胃,就好像看到了一攤老家菜地裏的稀狗屎。
我走過去,掐滅他的煙。
動作太過突然,俞常愣了好一會兒。
「你發什麼瘋?」
我拿起一旁的抹布擦掉茶几上的水漬:「兒媳婦說了,不要在家裏抽菸,小寶還小,不能聞二手菸。」
俞常瞪了眼。
「我又沒在大孫子邊上抽!哪有那麼多事,一會兒煙就散了!」
見他還要點,我把抹布往茶几上一扔:「那也不能抽!」
這陡然拔高的音量終於引起了兒子俞茂的注意,他從手機屏幕裏茫然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他爸,什麼話都沒說,起身去了臥室,嘴裏還喊着。
「上啊上啊!我抗塔!」
其實我脾氣是出了名的軟,結婚這麼多年都很少和俞常紅臉,因爲每次稍有不滿情緒起來,他就會說:「莊桂香!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忘了我這麼多年起早貪黑賺錢養你了?人要知足!」
就像現在,俞常被我吼了一聲,又開始梗着脖子放狠話。
「我看你是老年癡呆了,好端端地發什麼神經!不喜歡煙你就別待在這個家,有本事你就離了我的房子!」
「這也是我的房子!夫妻共同財產,你憑什麼趕我走!?」
這話是瑩瑩教我的。
自從她開始獨立,就總喜歡說我是個包子,任由她爸拿捏了幾十年,要我硬氣點。
「我們婦女能頂半邊天!媽,難道你打算這輩子都慣着他們嗎?你現在也才五十幾歲,給他們當老婆子還不如來和我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囁嚅着嘴不知道怎麼反駁她。
幾十年了,我大半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從沒人告訴我這樣不對,我早死的娘,還有瑩瑩她奶,都說男人是天,女人就該讓着忍着,家和萬事興。
可瑩瑩說這樣不對,家庭是夫妻共同度設,賺錢的男人和帶孩子的女人一樣厲害,沒有誰規定女人就得伺候男人。
瑩瑩說得多了,我也學了一星半點,正好這會兒就用上了。
他吼,我也吼。
俞常沒見過我這麼硬氣,一時間居然被我噎住了,跟老黃牛一樣喘着粗氣,但到底是沒點菸了。
我垂頭看向那筐空空如也的草莓,輕聲道。
「這是瑩瑩給我買的草莓,我還一顆都沒喫呢。」
「什麼?」
俞常好像沒聽明白。
我又重複了一遍。
他不敢置信。
「就因爲個草莓,你跟我發脾氣?你都多大年紀人了,還這麼饞嘴?」
是啊,就因爲顆草莓。
可我侍奉公婆,打理家務,養大兩個孩子,這麼多年,我都沒喫過草莓。
年輕時候是沒錢喫,臨老了,想喫顆草莓,丈夫說我饞嘴。
「算了,你想喫就去買半斤喫得了,真沒見過這麼嘴饞的老太太。」
俞常黑着臉,大有一副我原諒你的氣勢。
他肯定是在等我像往常一樣和他服軟,可我不想理他,甚至連孫子也不想管,慢吞吞從臥室翻出我的身份證和護照出門了。

-2-
瑩瑩早半年就給我辦了護照,想讓我去袋鼠國玩,那時兒媳剛生完,我不得空。
這會兒聽說我決定去看她,高興得不得了,叫了一個同學教我申請簽證。
小姑娘人很好,忙前忙後,一點也不嫌棄我糊塗。
「阿姨,最多等一個星期就好了,到時候申請通過我立馬告訴你。」
一個星期,不久。
回家路上,我感覺今天的空氣都格外香甜,連帶着電梯裏那隻小狗都很是可愛。
我從小就怕狗,今天不知怎麼的,忽然鼓起勇氣摸了摸那隻大雞毛,沒我想象中的可怕,還朝我搖尾巴。
這種好心情持續到走到家門口。
還沒進門,我就聽見兒媳婦陳嬌發脾氣的聲音。
「敢情不是你兒子?你看都不帶看一眼的?這麼小的孩子生生餓着?這一大家子都是死人啊!」
我開門的動作頓了頓,隨即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地走進去。
看到我,原本還在垂頭裝孫子的俞茂像是找到了罪魁禍首。
「媽!你一下午都跑哪兒去了!?小寶餓得哇哇叫!」
俞常好似也忽然活了,背手從臥室出來,沉着臉叨叨。
「你出門就出門,也不帶小寶一塊去。
「我們哄又不會哄,大孫子哭了一下午。
「有事出門不知道打聲招呼?這麼晚回來,飯也不做,一家子喝西北風算了……」
想着過幾天我就去看女兒了,原本不想和他鬧。
可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不會哄就學。」
瑩瑩說了,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做飯洗衣服哄孩子的,俞常一輩子沒洗過一件衣裳,沒洗過一個碗。
從今天起,我也不洗了。
不會做飯就學,學不會就餓着。
到底下午那會兒和我拌了點嘴,見我氣還沒消,俞常閉上了嘴。
可俞茂剛被罵了一頓,卻實在有氣。
「媽,你這是咋了!?日子不過了啊?
「嬌嬌上了一天班,我也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你天天閒着,你不做飯誰做飯啊?」
我懶得和他們吵,自顧進了房間,留下客廳裏三個人面面相覷,隔着一扇門嘀嘀咕咕。
「爸?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本事不大脾氣不小,那嘴巴里好像長了個什麼洞,一顆草莓沒喫進去就發了瘋。」
「哎呀,就爲了這點事?早知道我留兩顆了,再說明天去買點回來喫不就行了?」
陳嬌沒插話,抱着孩子回了孃家。
這晚我沒做飯。
第二天也沒做早飯。

-3-
我破天荒地睡了個懶覺,外邊早已兵荒馬亂。
俞茂起晚了,着急上班。
「媽,我那件白色襯衣你放哪兒了?我今天開會要穿,燙了嗎?」
「沒洗。」
「那怎麼辦?」
俞茂傻眼了。
俞常跟在他屁股後面催我起牀。
「你沒洗衣服就算了,兒子馬上就上班,你起牀下個麪條啊,我喫了也好出門,還和老李頭約了釣魚呢。」
我乾脆把被子一蒙:「我不舒服,你們自己做吧。」
被子外沉默了幾秒,隨即俞常冷哼一聲。
「你不做我就出去喫!我就不信離了你地球還不轉了?有本事一輩子都別做了!一家人花錢去下館子,我看你能堅持幾天。」
我心想,堅持六天吧,到時ṱũ̂¹候你們不做也得做了。
等他們都走了,我也起牀出門找老姐妹。
她運氣好,早早死了男人又趕上二次拆遷,如今日子過得好極了,天天出門跳廣場舞。
聽說我要出國,拉着我去了高檔商場。
「你出國不得買幾件好看衣服啊?看看你身上這些,都洗得發白了,這衣服十年前我就見你穿過。」
旁邊的落地鏡照出我鬢角的侷促和袖口的白,讓我有一瞬的恍惚。
明明三十五年前,我也是個愛打扮的小姑娘。
結婚時候,俞常還說會讓我一輩子當小姑娘呢。
歲月摧殘,一眨眼就變成了老婆子。
老姐妹給我挑了好些,大方說要送我。
我連連婉拒,節儉慣了,只拿了一件,就這一件都得三百塊,心裏還有些慌慌的。
可轉瞬又想,俞常放家裏那些堆了灰的魚竿比我這衣服可貴多了。
這樣想着,我又加了一件,湊了個八百的吉利數字買下了。
我到家時,俞茂還沒下班,俞常倒是早早回來了,他有些不自然地靠在沙發上,吊着眼角瞅我。
我視線從他身上匆匆掠過,落在茶几上的水果袋。
見我發現,俞常倨傲地抬起下巴。
「二十幾塊錢一斤的東西,真會給我找事!趕緊喫,喫了去做飯!」
袋口敞開,露出十幾顆蔫了吧唧的草莓,一看就是賣好幾天剩下的壞果。
沒洗,俞常自然也沒想着喫這種壞果,因爲是給我買的。
以前就是這樣,緊着賺錢的丈夫喫,緊着孩子們喫,剩下的壞了的我喫。
那時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苦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
可如今俞常每月都有退休工資,孩子也大了。
我不想喫了。
我當着俞常的面把那袋草莓扔進垃圾桶。
在他發作之前搶了話。
「壞了,不能喫了。」
隨即趁他愕然,轉身進了廚房。
回家前,兒媳打電話說今晚親家要來,好歹是客,總不能讓人餓肚子。

-4-
陳嬌是單親家庭,親家公年前腦溢血癱了半邊身子,現在看着好像更嚴重了,坐着輪椅來的。
剛坐上飯桌,陳嬌就提出想要把親家公接到家裏來。
「媽,我爸離不了人,我算了算賬,請護工保姆至少六千一個月,我和俞茂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到兩萬,實在划不來,不如等這個護工走了,接他過來住這邊,一大家子照顧着。
「咱家正好還多一間雜物間,整理出來給我爸住就行了,現在住的那套房出租,租金也能貼補些生活費。」
我還沒說話,俞常和俞茂就點頭答成下來。
「成該的成該的,女婿就是半個兒,合該孝順老丈人的。」
「放心吧嬌嬌,咱們一屋子人,指定能照顧得好好的。」
……
嘴裏特地爲今晚待客準備的紅燒排骨味如嚼蠟。
我在他們一聲聲附和中抬起頭看向俞常和俞茂。
「是你們來照顧嗎?」
兒子兒媳天天要上班,俞常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爺,這份重擔無疑會落在我的頭上。
前些年沒日沒夜伺候俞常他爸媽的情景不自覺就在腦子裏想起。
生病的老人打不得罵不得,又時常鬧得人不得安寧,是真累啊。
我好不容易把重病的公婆送走,如今又要我照顧一個半癱病人,想想都窒息。
我的聲音很輕,但立刻就把桌上的氛圍凍到了零點。
俞常皺起眉頭。
「你這幾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到底想幹什麼?不就是照顧一個半癱病人,你從前都做慣了的,怎麼就不行了?」
他放下手裏的碗。
「莊桂香,你下午花了我八百塊錢,買的什麼衣服,金子做的嗎?這就算了,我當花錢消災,可你蹬鼻子上臉,再這樣下去,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
「老婆子一個了,不管兒子不管孫子,難不成你還想離了這個家,學外邊那些不三不四的,一把年紀了還鬧離婚?」
離婚兩個字讓我神情一怔。
是啊,離婚。
我之前怎麼沒想過離婚呢。
看我不說話,俞常頓了頓,放軟了語氣。
「我知道你不高興,所以我今天下午不是還特地跑去給你買草莓?人要知足。」
俞茂連連點頭。
「就是!媽!我不是你親兒子嗎?幫幫我們就這麼難?」
俞茂長得和他爸年輕時候一模一樣,臉上盡是對我的不滿,好像我欠他的。
「隨便你們,反正我不管。」
話音剛落,俞常手裏的碗就砸了過來。
然後落在地上譁嚓一聲響。
「行啊!用不着你!不就是照顧個人嗎,真以爲缺了你這個家就不行了?你不管我來管!俞茂,你以後就當沒這個媽!!」
我捂着見血的額頭,半晌沒回過神。
等我反成過來,一桌子人已經離了飯桌。
俞茂還在嘀咕着。
「媽,你也別怪爸,你太過分了!一點小事翻來覆去地鬧。」
這晚,我問了女兒關於離婚的事。

-5-
父子倆說幹就幹,護工一走,親家公的行李就搬了過來。
與此同時,女兒告訴我加急的簽證已經通過,機票也買好,後天早上的飛機。
「媽,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一下飛機就能看見我。」
或許是母女之間的小默契,我沒和那對父子說這件事,瑩瑩也沒說。
親家公到家的第一天,俞常當真如他所說,上手開始照顧人。
只是換紙尿褲時候忍不住嘔了半天,幫人擦身子的時候又吐了半天。
才照顧了一天,晚上等俞茂一回來,他就開始訴苦。
「你爸這腰都斷了,某些人跟沒看見似的,一整天都坐在那沙發上看電視,良心都被狗喫了。」
我當作沒聽見的,默默收拾陽臺上種的盆栽。
這兩盆麗格海棠脾氣大,澆水太多或太少都容易死,出國又不方便帶,只能送給老姐妹養着。
俞常指桑罵槐,俞茂也跟他爹陰陽怪氣。
兩人都眼巴巴望着我,期待我再一次低頭,期待我嘴裏說些他們愛聽的。
可我轉身就進了臥室。
我太瞭解這對父子了。
喫準了我容易心軟,先把事兒攬下來,到時候兩手一攤,把事情又交給我。
只是這一回,他們怕是要自討苦喫。
在一起三十幾年,俞常沒見過我軟硬不喫的樣子,總想着我不會那麼狠心。
當晚老李頭來約他次日去釣魚,他想都沒想一口就成下了。
故意當着我的面開免提,我自然也聽見了那個電話。
可他既然沒和我開口,那我也就當作沒聽見,第二天一早提前他一步出了門。
只是沒想到,等我再回來,鑰匙打不開家門了。
那是一把嶄新的鎖,舊鑰匙打不開。
我Ṫû⁺打電話給俞茂。
電話那頭支支吾吾半天,只憋出來一句。
「媽,你和爸道個歉吧,我還要上班呢,你們大人的事,我也不好摻和。」
話說到這裏,我哪裏還不明白。
俞常是故意的。
我讓他出不了家門,他就讓我進不了家門。
隔着防盜門,我聽見裏頭傳來俞常帶着怒火的聲音。
「現在曉得回來了?喜歡往外面跑是吧!那就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我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爲什麼,過往種種在那一刻如走馬燈在我腦子裏一幕幕閃過,又定格在某個時間。
年輕時候我和俞常也鬧過這麼一幕。
那時候我剛生下俞茂,月子都還沒出,就發現丈夫和隔壁一個寡婦眉來眼去。
那是我和他鬧得最大的一次。
我抱着俞茂哭着跑回了孃家。
那時候其實我是想過離婚的。
可我剛在孃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聽見嫂子和哥哥抱怨。
「本來就不寬裕,現在又多兩張嘴,哪有嫁了人還回孃家打秋風的?」
我娘也勸我:「男人都這樣,花花腸子多,只要還能回家就是好男人,爲了兩個孩子,忍忍也就過去了,你都結婚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也不好多管。」
我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忽然成了沒家的人。
於是只能自己灰溜溜回去了。
那一次俞常也是這樣故意把我關在門外,直到俞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纔打開。
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像現在這樣,譏諷我。
「現在曉得要回來了?」
女兒昨晚問我爲什麼突然想要離婚。
我當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現在卻有了答案。
年輕時候沒勇氣做的事,總不能一輩子不去做吧。

-6-
好在我的行李一早就送去了老姐妹家。
借宿一晚也不是什麼難事。
第二天一早,老姐妹開車送我去了機場。
登機前,俞茂給我發了信息。
【媽,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犟?跟我爸打個電話發個信息認個錯就那麼難嗎?搞得我和你兒媳婦在家裏外不是人。】
俞常也發了信息給我。
【莊桂香!你長本事了!我不耽誤你,要不就離婚好了!】
我回了一個好字,然後把手機關機,換成了瑩瑩同學給我辦的新電話卡。
老姐妹在一旁笑笑:「真離啊?」
我也笑笑。
「還有好些日子活呢,換個活法。」

-7-
俞常結婚三十幾年,從沒有感覺日子有這麼不順心的時候過。
剛給老伴發去一個下臺階的信息,給兒子打了個電話。
「我看你媽能在外頭住幾天,到時候還不是要灰溜溜地回家來?」
「爸,我都聽你的,我也勸媽了,沒事的,你先看幾天,過兩天就讓媽來接手。」
可是電話還沒打完。
客廳裏,半癱的親家公又在喊着尿尿了,要換尿不溼。
臥室裏,話都說不清楚的大孫子餓得哇哇哭,要喝奶。
他忙完老的忙小的,因爲太過着急,玻璃奶瓶不小心摔在地上ṭũ̂₆,剛泡的奶又灑了滿地。
眼看大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着急忙慌去拿拖把來拖地,一個不小心又滑倒了,腦袋撞到了牀腳。
眼前一陣陣的黑。
等他緩過勁來,大孫子臉都哭紅了。
他只好隨便揉揉摔傷的胳膊,一瘸一拐又去泡奶粉。
等大孫子喝完奶,睡得香甜。
俞常就坐在牀邊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
不知道爲什麼,他忽然就想到三十年前。
妻子莊桂香剛生下俞茂那會兒。
大女兒瑩瑩還只有兩歲,大冬天的不小心跌進了糞坑,臭氣熏天,他嫌棄得很,吼着讓妻子趕緊收拾。
那時候沒有什麼熱水器,洗澡要燒水,妻子好不容易燒好水準備給女兒洗澡時,瑩瑩已經凍得嘴脣都白了。
偏偏這個時候,兩個月大的俞茂餓了,也像小寶這樣哭得哇哇叫。
妻子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老俞,你給孩子喂點吧,櫥櫃裏有米粉,我實在騰不開手。」
他那時候是怎麼說的來着?
「這麼點小事都要我來?你沒喫飯啊?
「哎呀,臭死了,離我遠點!」
後來啊。
後來他也沒去餵奶,藉着加班的口子出門去打牌了。
等他再回來,兒子已經喫飽喝足睡得香甜,女兒也變得乾乾淨淨。
俞常以前從來沒想過莊桂香當時是怎麼把兩個孩子都顧上了。
只覺得她明明可以做到,非要讓他來做,是不是喫飽了撐的?
可是這一刻,他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打那以後,莊桂香再也沒有讓他帶過孩子,讓他省心了一輩子。
俞常以爲這輩子可以一直這麼順。
沒想忽然有一天,同牀共枕了三十幾年的老伴罷工了!
她不做飯,不洗碗,不幫襯兒子,連孫子也不管了。
跟鬼上身了似的,嚷嚷着什麼男女平等。
這都什麼話,男女什麼時候平等過?
想到這,他想起之前給莊桂香發去ţṻₛ的那條信息。
算了,都老夫老妻的人了,老這麼吵架也沒意思,要不然他就退一步道個歉吧,總不能一直這麼僵着。
可他拿起手機,戴上老花鏡,想編輯一條看起來語氣溫和一點的信息時,只看到聊天框裏對面發來孤零零一個好字。
好什麼?
離婚嗎?

-8-
來澳大利亞的第一個月末,瑩瑩說她隔壁那對夫妻朋友想請我去他們家裏工作。
那是對年輕人,不怎麼會做飯,又愛喫家鄉菜,嘗過我的手藝後一直念念不忘。
瑩瑩抱着我胳膊撒嬌。
「我是不想媽媽去的,反正我工資高,養咱們母女兩個夠夠的,不過還是要徵求一下媽媽自己的想法。」
我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搓搓手。
「我能行嗎?也就會些家常小菜,上不了檯面的。」
活了大半輩子,我還真沒怎麼工作過。
畢竟有兩個孩子,公婆又身體差,家裏家外還那麼多事要忙活。
從前在鄉下倒是養過豬,豬肥了就宰,賣豬肉的錢很少會到我手裏來,俞常把錢把得死死的。
後來住到城裏去,孩子們去學校,我就在家做點手工活,工資很低,也就夠給他們買兩件新衣裳,添點好喫的。
這麼正經的工作邀請,我還是第一次接到。
瑩瑩眼睛瞪得大大的。
「媽!你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麼誤解?你做的飯好喫到可以連米其林廚師都比不上!我早就說了,我爸和我弟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守着你這麼個大寶貝還不知道珍惜!」
她慣會這麼哄我的。
我抿抿脣,猶豫了一會兒,試探着開口。
「那要不……我去試試?」
我是辦短期探親簽證來的袋鼠國,瑩瑩後來又給我申請了臨時父母簽證,時間長得很。
既然要留下來,總不能天天在家裏發呆,畢竟瑩瑩工作也很忙。
所以我考慮了兩天,決定去。
那對小年輕聽說我同意,高興得當天一下班就來家裏對我再三感謝。
「阿Ṱū́ₖ姨,我真的哭死!嗚嗚嗚嗚,你救了我們的命啊!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親媽!」
他們說我的簽證性質不允許在袋鼠國工作,所以不能以常規的方式正式聘請我,但還是正兒八經地給我來了個工作邀約卡片。
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打那天起,我就開始了「工作」。
每天,那對小年輕就跟我以前見過的那隻電梯裏的大金毛似的,一到飯點就朝我搖尾巴。
「乾媽,今天喫什麼呀?昨天做的鹹鴨蛋茄子煲給我鮮得眉頭都掉了。
「哇!鍋包肉!乾媽你怎麼什麼都會做啊!!你太厲害了吧!
「乾媽乾媽,我今天可以點個菜嗎?我想喫紅燒肉!對了,今天是不是包了小籠包啊?要不我直接拿回去吧,明早您就不用過來給我們蒸了。」
瑩瑩在一旁翻了個白眼。
「你是想今晚上就喫吧?我媽就包了五十個,你打算一次都喫光啊。」
……
就這麼投餵了一個月後,瑩瑩給我發了工資。
「他們不好給你正式發工資,正好我和他倆公司有合作,就給了我一點便利,划算成媽媽的工資啦。」
一沓錢,我數了數,好幾千。
「這得多少人民幣啊?」
我眼睛都直了。
瑩瑩在一旁偷笑。
「一澳元差不多四塊多,你自己算算吧。」
話剛說完,我就覺得這錢燙手。
這輩子我都沒一次拿過這麼多錢。
「這也太多了吧……」
瑩瑩肯定偷偷給我補了些。
但她下巴一抬。
「就我媽這個手藝,這還給少了呢,你是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隊想喫你做的小籠包。」
話說到這,她想到些什麼,笑容收了起來。
「媽,俞老頭給我打電話了。」

-9-
我換了手機卡,俞常和俞茂都聯繫不上我。
出國的頭幾天,他們還和瑩瑩發信息抱怨。
【你媽/咱媽老了,卻越來越不懂事,家裏一堆事不管,也不知道跑哪裏去浪了。】
瑩瑩冷眼聽着他們的抱怨,隨即扭頭和我講。
「這就是我不結婚的原因,家裏兩個男人,沒一個有良心,我算是看透了。」
我很愧疚給她帶來這麼不好的成長環境,唯一慶幸的是當初俞常不讓瑩瑩上大學時,我硬着頭皮省喫儉用又向老姐妹借錢給她湊齊了學費生活費。
她學習一向好,次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
當年聽聞俞常不想送她上大學,在我面前哭得眼睛都腫了。
「我難道不是爸的親生女兒嗎?爲什麼俞茂隨隨便便就能買一雙大幾百的鞋子,我卻連書都讀不了?
「憑什麼說女兒不如兒子,我到底差哪裏了?
「我還就不信了,我要是混出人樣來,指定讓您過上好日子!」
我前半生做得最大膽最正確的恐怕就是違背俞常的想法,送俞瑩去上學。
否則我的女兒或許真有可能像我一樣,下半輩子嫁給一個不怎麼樣的男人,過着不怎麼樣的日子,連喫一顆草莓都是恩賜。
我到袋鼠國的第十五天,俞常終於扛不住了。
沒日沒夜哭鬧的大孫子,洗不完的衣服和碗,搞不完的衛生,天天燒黑燒煳的飯菜,外加一個癱了的親家公,讓他身心俱疲。
他終於想起了我的好,大半夜打電話給女兒。
「瑩瑩,你媽的心是真硬啊,爸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每天晚上睡不着。
「你幫我哄哄你媽吧,讓她回來,不然你爸真要死在這了,爸知道錯了,等你媽回來,我天天買草莓給她喫。」
瑩瑩覺着好笑,冷不丁就告訴他。
「爸,媽在我這。」
電話那頭的俞常沉默了將近一分鐘,隨即才瘋了似的。
「你媽出國了!?真出國了!?什麼時候走的?你們母女倆瞞我們瞞得可真好!」
在他破口大罵之前,瑩瑩把電話掛了。
聽老姐妹說,那個電話讓俞常大半夜氣得進了醫院。
好消息是他底子不錯,沒什麼大事。
壞消息是出了院就跟變了個人一樣,天天嚷嚷着要去買草莓。
這一次,俞茂需要照顧兩個生病的老人和一個孩子,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瘦得不成人形。
沒辦法,到底還是請了個保姆。
見僱主家有兩個老人外加一個孩子,保姆張口就是一萬三的工資,這還是友情價,最後協商到了一萬一。
得知我在國外,俞茂想方設法聯繫上我。
電話剛打通就哭着和我開口:「媽,你不要我這個兒子了嗎?我都快累成狗了,我和爸都知道錯了,你回來吧,我想你了。」
聽着這個疼愛了幾十年的兒子哭,要說心裏沒有一點波動,那是不可能的。
可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對待俞茂。
懷胎十月,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我親眼看着他從一個小小的嬰兒長成如今的模樣。
小時候,他也會心疼我砍柴砍傷的手,也會在俞常醉酒扇我巴掌後,軟軟糯糯地Ťũ̂₍抱着我說媽媽不哭。
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說等以後țũ̂ₜ賺錢了帶我去環遊世界,帶我喫盡天下美食。
可這團肉最終變得和他父親一樣,變成了一把尖刀,深深地紮在了我身上。
如今他在我面前哭,說他知錯了,說他以後一定好好孝敬我。
可我卻不信了。
或許瑩瑩說得沒錯,他們不是知錯了,只是後悔了。
後悔那天沒有給我留下一顆草莓。
以至於我藉此徹底死心。

-10-
又一年草莓上市的時候,瑩瑩親自開車帶我去摘了好多草莓。
有白的,紅的,甚至還有漂亮的粉色。
還給我拍了很多照片,發到了國際版社交網站上去。
配文:【草莓盛宴,媽媽值得擁有一切美好。】
網友們紛紛點贊。
【這哪裏是媽媽,這是姐姐,玫瑰.jpg】
【哇喔,我知道這個阿姨,是我朋友的乾媽,這阿姨做飯老好喫了!】
【好羨慕呀,退休年紀了可以出國到處玩。】
……
俞茂也在下面留言。
【媽媽看着年輕了好多。】
俞常不怎麼會玩這些,聽說他拿着兒子的手機翻來覆去看了那些照片很久,半晌才喃喃低語。
「你媽年輕時候其實也挺好看的,那時候我一眼就相中了。」
末了,他們長嘆一聲,紅了眼。
「一顆草莓而已,家裏也有,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他們還是不明白,固執地認爲我長達一年的離開只是因爲那顆草莓。
瑩瑩對此不屑一顧。
「哪裏是不明白啊,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既得利益者也是沉默的施暴者,他們不承認你的價值,因爲承認了他們就得付費,他們迴避問題的真正原因,只爲了保證自己的利益不被破壞,在他們眼裏,所有的事都是芝麻小事,但滿地都是芝麻。」
我覺得女兒讀書多,女兒說得對。
在那個家中三十幾年,我積攢了無數的、滿地的芝麻。
跪着撿怎麼也撿不完,只有站起身來,離開那些芝麻,我才能再也不用去撿。
這一年,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除了每天要開火做飯,洗衣服有全自動洗衣烘乾機,洗碗也有洗碗機,就連瑩瑩養的那隻漂亮的德牧犬,都會自己給自己放糧。
我存了點錢,眼看着屬於我的銀行卡賬戶餘額越來越多,心裏也變得越來越踏實。
我想好了,如果女兒願意一直和我住,那我就守着她。
如果女兒想結婚生子了,我也不打擾她,給她伺候完月子就回國,找個適合養老的城市自己個兒待着。
當然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事。

-11-
在澳大利亞待了一年半後,我回國了。
瑩瑩陪着我一起回來的。
接機的是我老姐妹。
她好像新找了一個老伴,但是沒有領結婚證。
說起這件事來,她滿臉的驕傲。
「領結婚證做什麼?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感受一下黃昏戀就行,男人靠不住的。」
我給她豎了大拇指。
這姐們年輕時候比我還老實,男人一死,她比脫了繮的野馬還瀟灑。
要不說咱們能做朋友這麼多年呢,真是想一塊去了。
聽說我是回來離婚,老姐妹二話不說給我介紹了一個律師。
「這律師好,當年我那個不孝子要和我爭老頭子留下的家產,還要趕我出家門,是她幫我打的官司,小姑娘認真又靠譜。」
我和那位律師聊了一下,她說可以幫我爭取到一半的房子和存款。
我決定放棄房子,但是要大半的存款。
那是俞常欠女兒的,他不給,我來給。
因爲怕俞常不同意,律師直接幫我向法院提交了離婚起訴,瑩瑩帶着我在國內玩了一個月後就到了開庭的日子。
再次見到俞常,我嚇了好大一跳。
在我的印象裏,他一直都是個還算帥氣的小老頭,年輕時候長得好,老了也周正。
可現下兩鬢斑白,臉上添了無數皺紋,一年過得像二十年,彷彿受了好大的磋磨。
明明做了三十幾年的夫妻,明明只分開了一年多,我倆再見卻恍若隔世。
看見我,他神情都有些恍惚。
「桂香,爲什麼要離婚啊?三十幾年了,我們都結婚半輩子了,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我知道自己錯了,兒子也知道了,你要是不願意和我們住,那你就一直和女兒過吧,能不能不離婚呢?
「我們從一窮二白走到今天,實在很不容易,哪有快到頭了還分開的老夫老妻啊?
「桂香,你再好好想想好不好?」
我從沒見過俞常這麼卑微又可憐地和我說話,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盡是虔誠的祈求。
好像我要和他離婚,就是整個世界都要拋棄他的感覺。
哦不對,也見過的。
三十多年前,我和他相親不順利那會兒,我也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那會兒我爸媽看上了我另外一個相親對象,因爲那人給的彩禮更高。
俞常聽說後,從廠裏一路狂奔到我家,半路摔了一跤還跑丟了一隻鞋。
怕被我爸媽嫌棄,他只能躲在我家屋後的雞圈裏。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出來趕雞回籠,才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
「桂香,你能不能不嫁給那個人啊?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升職了,我會多攢點錢來娶你。」
黑暗裏陡ẗū́ₘ然冒出這麼個人,我嚇得差點尖叫。
看清是他,心臟跳得更快了,只是半天都沒開口說話。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怕唐突了我又怕錯過了我,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又被先前摔傷的地方疼得齜牙咧嘴。
平日裏能說會道的那張嘴,愚笨地一個勁重複着那幾句話。
在月光中,我當時也看到了這樣一雙虔誠乾淨的眼睛,他和我說。
「我保證,以後一定對你好,你說東我不敢往西,你喫肉我喝湯,只要你肯嫁給我。」
三十幾年前,他如此赤誠地和我表白說想娶我。
我帶着滿腔期待走進了和他的婚姻,隨後日漸在婚姻裏失去自我。
三十幾年後,他也是這麼誠懇請求我不要離婚。
可我對他的寄予早已消磨殆盡,只剩無盡的厭煩。
思緒收回,我認認真真看着俞常,聲音淡淡的,但莫名有力量。
「俞常,我的確不想和你過了。
「不是因爲那顆草莓,純粹只是不想和你葬在一起,也不想帶着俞常老婆四個字進棺材,我討厭自己身上到死還打着你的標籤。」
這話一出口。
俞常好似驀地被一塊大石頭壓彎了脊背。
我清晰地看見他眼睫一抖,瞳仁裏瞬間就沒了光亮。
半晌,他才哆嗦着嘴脣開口。
「桂香,是我對不住你。」

-12-
我離婚後,女兒決定回國。
她說袋鼠國雖然不錯,但還是想念有紅旗的地方。
我們要走,那對小年輕抱着我哭得眼淚鼻涕直流。
「莊媽媽,沒有你, 我們可怎麼活啊!!」
瑩瑩沒好氣地拉開他們,白眼都翻到天上去。
「這是我媽!你們要不要個臉了?這一年,不是教了你們很多菜譜嗎?」
「嗚嗚嗚嗚嗚!你們回國一個月, 我們就燒了兩次廚房了!莊媽媽,你等着, 我會永遠追隨你的!不過, 你這一回國到底去哪裏呢?」
去哪兒啊。
瑩瑩說帶我去雲南。
「那裏四季如春, 天高地闊的,到時候咱們辦個民宿,天天招貓逗狗。
「我們還可以拍 vlog,媽媽放心,我保準給你打造成大網紅!」
說幹就幹。
民宿開好後, 我在裏頭種了好多好多喜歡的花,連帶着拜託老姐妹養的那兩盆差點被養死的麗格海棠也開得極好。
女兒還每天給我拍視頻,記錄我做飯和養花的生活。
意想不到的是真的火了。
網友們戲稱我爲「花飯阿姨」。
漸漸地, 民宿的名聲也打響了, 每天都有很多人慕名而來嘗我做的飯菜。
我和瑩瑩說:「從來沒想過自己在小小廚房裏轉悠的那幾下子能得到這麼多人的肯定。」
瑩瑩說:「你是被家裏那兩個 cpu 太久了, 離了他們, 外面的世界全是好人。」
說到那對父子, 我問了問他們的近況。
聽說俞常現在每天在網上學我做飯,只是他手腳粗笨, 連個蒸雞蛋都做不好, 還樂此不疲每天做,喫得俞茂和陳嬌臉都白了。
我沒和父子倆聯繫,倒是和兒媳陳嬌偶爾通個電話。
大孫子一天天見風長, 都會叫奶奶了。
陳嬌私下和我說:「媽,真是對不住您,以前沒覺得, 自從您走了才發現,這個家沒了媽真是一團亂麻, 您放心, 我罵過俞茂了, 他現在天天做家務帶孩子, 我累不死他,以後我也會好好教育小寶,絕對不能讓他長成俞茂這個死樣子。」
我擺擺手:「說這些幹啥, 都是女人, 瑩瑩說了,格爾思黑啊噗格爾思!」
我驟然冒出這麼一句英文, 陳嬌愣了好久才聽明白, 在電話那頭笑得前俯後仰, 大孫子懵懵懂懂地也跟着媽媽笑。
電話這頭,瑩瑩扛着一個鋤頭從花園裏冒出來。
「媽,來客人了!問今天的菜單呢!」
「來了來了!你別倒騰我的花了,一會兒給你養死了!」
「別呀, 我還就不信了, 我堂堂高才生,居然連個花都養不好!」
日光透過樹葉落在瑩瑩白淨的臉上,一如當初她不被俞常肯定時倔強的模樣。
我笑着撫去她腦袋上的落葉。
「好好好, 我知道你肯定行。」
我莊桂香的女兒,不管做什麼,都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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