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姑娘這輩子嫁過三次人。
第一次是高嫁。
可侯府世子嫌她木訥無趣,不過月餘便休妻另娶。
第二次是低嫁。
兇悍婆母又說她不善持家,僅僅三月便將她趕出門去。
接連兩次被休,徐家顏面盡失。
父親想讓她進道觀,母親想讓她入貞院。
可徐三姑娘兩樣都沒應。
隔天她攏了一屜釵環,穩穩當當地嫁去了第三家。
-1-
徐三姑娘第三次出嫁,婚事辦得很寒酸。
一抬小轎,兩箱嫁妝,連禮樂炮仗都沒有,就這麼冷冷清清地進了陳家的門。
書生陳硯秋雖家底不厚,但也並不是辦不起喜宴。
只是徐家嫌丟人,不願聲張,他便也只能悄摸聲兒地趁着夜色將媳婦娶進門。
陳母雖早就知道徐家不待見這個女兒,可當她真的瞧見三姑娘那兩箱丫鬟單手就能拎起的嫁妝時,還是忍不住犯了嘀咕。
「還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呢,竟這般寒酸……」
轉頭又對兒子嘆道:「若不是你父親去得早,饒是我們陳家再家道中落,也合該爲你娶一個家世清白的媳婦兒,哪裏需要去受這樣的閒氣……」
陳硯秋自然明白母親口中的「閒氣」是什麼,無非就是徐家三姑娘的三嫁之身。
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早就敗落的氏族,屢試不中的仕途,外加一個多病孱弱的身子。
莫說是三嫁,便是四嫁五嫁,這樣的世家小姐,也都是算他高攀了。
陳硯秋嘆了一口氣,心中知曉這樣的道理跟母親是說不通的,便也不再多話,起身便進了喜房。
他推開搖搖欲墜的門,站在門邊打瞌睡的丫鬟立即驚醒。
端坐在喜榻上的三姑娘清了清嗓子,丫鬟便立馬將喜秤遞了過來。
「請姑爺挑蓋頭。」
陳硯秋沒猶豫,輕輕一挑。
這是他和徐三姑娘第一次見面。
蓋頭之下,並不是他想象中端莊溫婉的模樣。
相反,三姑娘生了一張鵝蛋臉,圓眼睛,抬眼看人時平靜而質詢。
像是米行掌櫃的女兒,藥鋪老闆的胞妹。
總之,不像是養在深閨的小姐。
陳硯秋有些驚詫。
三姑娘眨眨眼睛,也在端詳着面前的男人。
皺巴但合身的喜服,蒼白但清雋的面容。
遠不像二姐口中所說的那般不堪。
最起碼,看他孱弱的樣子,應當揮不動拳頭,單薄的家世也讓他昂不起下巴。
這樣,便很好了。
三姑娘暫且滿意,於是對他揚起一個笑。
「夫君安好。」
不笑還好,這一笑,直接讓陳硯秋臉紅了一半。
另一半,也在丫鬟闔上房門的下一刻,紅了個乾淨。
他縮着身子,坐在離她八丈遠的地方。
三姑娘看着他扭Ťũ̂⁸捏的摸樣,好笑,但也並未主動湊過去。
因爲她知道,就算她先頭嫁過兩次人,男人們也不喜歡看她身經百戰的模樣。
能羞赧懵懂最好,再不濟,也該裝得端莊持重。
三姑娘低下頭,一邊揉帕子,一邊靜候着。
可她等了好半晌,只等來一句:
「三姑娘,你的閨名是什麼?」
三姑娘愣住了。
-2-
男子娶妻,一則爲了幫扶家族,二則爲了繁衍子嗣。
他們娶的,是「姓」,而並非是「名」。
因而就算三姑娘嫁過兩次人,洞過兩次房。
也沒想到,陳硯秋會問這個問題。
因爲她的前兩任夫君,都不曾問過。
但既然是問了,必然是要答的。
「我在家中行三,單名一個憐字。」
陳硯秋訝然:「憐?」
徐憐看了他一眼,自然曉得他在驚訝什麼。
京中但凡體面尊貴一些的人家,都不會用這樣的字給女兒取閨名。
無它,只因這個「憐」字太薄,太悽,實不像是多福之人的名諱。
可她叫這個名字,也是有緣由的。
徐家雖是清流世家,可卻不看重女兒,不管嫡出還是庶出,只要是個丫頭,那名字便都不會由父親去取。
徐憐的母親張氏是徐家的主母,雖是正室,可因爲母家敗落,無法給父親徐青雲仕途上的幫扶,一直不受他待見。
而後更是因爲連生兩女,而遭到他的厭棄。
所以,生下三姑娘時,這份長久未曾得到紓解的哀怨,便澆築在了她身上。
前面兩個姑娘即便再不受待見,張氏也都爲她們取了名字,正經養在府裏。
唯獨三姑娘,出生三日後,便以體弱需要將養爲由,送去了莊子裏。
負責養育三姑娘的嬤嬤看她可憐,便給她取了個乳名,喚作憐兒。
這麼叫着叫着,便成了閨名。
徐憐自然不會爲他解釋其中緣由,只略略點頭。
可陳硯秋的問題實在太多。
「那你,可是自願下嫁給我的?」
徐憐一時語噎,不知該如何答。
遲疑了半晌,才道:「沒有什麼自願不自願。」
「我嫁給你,只是因爲,我想活着。」
這話坦率無比,連一星半點的假都未曾摻。
因爲,徐憐曾經的確面臨過這樣的局面。
她第一遭被休棄後,父母雙親雖自覺顏面盡失,但也只是將她關在家中抄女戒,背女訓,再找媒人替她再度議親。
父親徐青雲嘴硬,對外只道:徐家女雖下堂,可侯府世子荒唐,未必不是他的錯。
可第二遭被休棄後,這個理由便說不通了。
嫁了兩回都被休棄,徐三姑娘就算是天仙般的人物,菩薩般的心腸,也定然不會是半分錯處都沒有。
於是,父親那層掩人耳目的麪皮被撕下,成了索命的厲鬼。
對外說是要將她送去道觀,轉頭就將剪子鴆酒送到她房中。
母親張氏倒是心善,哀哀抱着父親的衣角哭了許久,只說好歹是骨肉血親,斷然不可如此絕情。
而後第二日,便送來了白綾。
她說:「兒啊,你若是要叫世人清白的看你,那咱們便要清清白白的證明。」
徐憐從來不知道,清白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後來過了許久,她才終於明白,母親要的或許不是自己的清白,而是整個徐家女眷的清白。
就像是當初生下她時,便將她送去莊子裏一般。
這叫壯士斷腕,也叫破釜沉舟。
只不過,斷的腕是她的,沉的舟也是她的。
徐憐抵不過族人和雙親,但也不想死。
所以,在大姐提議讓她嫁去陳家時,她應下了。
那時她想,管它嫁的是個什麼東西呢!
總歸不會比她前兩任夫君再差了。
若是奔一奔,說不定能活,可若是束手就擒,便只能等死了。
所以,徐憐在沒搞清楚陳家的狀況時,便選擇了嫁過來。
如今看來,這個決定或許還算正確。
因爲陳硯秋聽了她這番大逆不道的話,竟沒有翻臉,反而喫喫地笑了。
「三姑娘,你果真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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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徐憐搞清楚這個「不一般」是什麼意思,蠟燭便滅了。
話本子裏糾結誰睡牀誰睡地上,最終滾到一張榻上的劇情最終也沒有上演。
本就是拜過堂的夫妻,自然沒什麼好扭捏的。
第二日天亮,兩人一同去給婆母王氏敬茶。
王氏看着兒子滿面紅光,兒媳笑容恬淡,沒來由地心裏不爽利,遞給徐憐紅包時,也故意手一鬆,落到了地上。
原本是想殺殺這個三姑娘的威風,卻不曾想,徐憐身形未動,陳硯秋便已經迅速將紅包撿了起來。
甚至還妥帖地將自己手中那一份乾淨的遞給徐憐:「娘子拿好。」
徐憐淺笑接過,兩人一派恩愛模樣。
王氏心中惱意更甚,卻也不好發作,只悶悶喝了兩盞茶,便閉了房門。
徐憐自然也看出了婆母的不高興,丫鬟碧桃擔憂:「瞧着姑娘這位婆母不是個好相處的,日後咱們該怎麼辦呀?」
徐憐抬頭,看天邊的雲捲雲舒。
這裏不像徐家,也不像侯府,抬頭望出去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
陳家雖然破敗,但好歹還算清淨和舒心。
不像大宅院裏頭,那些噁心腌臢的招數實在太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我這位婆母雖不是個省心的,但起碼不會害我性命不是?」
徐憐猜的沒錯,王氏剛到晌午,便沉不住氣了。
她站在門口,聲音不大不小,音調不疾不徐:「三小姐,這眼看到晌午了,你可有想喫的飯食?若是有,便提前同我老婆子講一聲,免得做的飯菜不合你的胃口。」
鄉下小院臨近,王氏的話足以讓左鄰右舍聽清。
有好事的婦人揶揄她:「我說王嬸子,你兒子這是娶了個菩薩,還是迎了尊大佛哦。」
王氏連連擺手,恰到好處地閃了兩滴淚花:「哎呦,可說不得,夭壽哦!」
一番意欲不明的話,足以將「不孝」兩個字砸到徐憐身上。
她深知這是做婆母的妙招,從前在侯府時,她也沒少受過這樣的磋磨。
只不過,如今王氏做得更粗陋。
但也更直白。
足以讓聞聲從書房出來的陳硯秋變了臉色。
一邊是惶恐的老母,一邊是新婚的媳婦。
他爲難地站在中間。
好半晌,才面帶哀求地看向徐憐,小聲道:「就當是爲了我,你去做頓飯好不好?」
一陣穿堂風吹來,撲了徐憐滿懷。
她卻彎脣笑了。
男人本該就是這副模樣,幸好,陳硯秋沒能繼續裝下去。
也幸好,他適時地露出了馬腳。
不至於在日後的某一天,讓她狠狠地再摔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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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見徐憐挽起衣袖進了竈房,得逞地笑了。
陳硯秋看着母親,嘆了一聲,想去竈房幫徐憐,又礙於左鄰右舍的目光,躊躇了兩步,終是走進了書房。
徐家的門第再高,他也是男人。
自然不能丟了臉面。
這一切自然也被徐憐收入眼底,碧桃氣得甩了幾顆金豆子:「本以爲新姑爺是個和氣溫厚的,沒想到卻也不可靠!」
徐憐笑了笑,素手撥弄着盆裏的水蔥。
她從沒想過要靠陳硯秋。
也沒想過要靠任何人。
因爲自年幼時她便Ťů⁽知道,人是靠不住的,不論男人或女人。
一個人的優點抑或也會成爲缺點。
多情者必重欲,薄情者必無情,清正者必重名,弱勢者必可欺。
而陳硯秋的優點是寬厚,那缺點便必然是懦弱了。
所以,耳根子軟,從一開始就是既定的事實。
徐憐沒磨蹭,不過兩刻鐘,便做好了晌午飯。
王氏早就準備好千百句話挑毛病,菜一端上桌,便開始了。
先是說擺盤不好看,再是說味道尚欠佳,後又說徐家女眷廚藝不行。
可無論她說什麼,徐憐都只是妥帖地站在一旁,微笑,頷首,恭順地替她佈菜。
沒有半分不耐與惱意。
左鄰右舍一看,這哪裏有什麼兒媳「不孝」的熱鬧可看?
分明是王氏剛娶了兒媳婦,正抖婆母的威風給她們看呢!
幾個婦人翻了翻白眼,作鳥獸散。
王氏見沒了觀衆,挑起毛病來也不得勁了,匆匆將方纔還被她稱作「雞食」的飯菜刨盡,便甩着膀子進了菜地。
陳硯秋見母親離去,這才小聲開口:「我母親是個莊戶人,雖粗鄙了些,但沒什麼壞心眼,你別見怪。」
她自然知道王氏是個什麼底細。
當初雖說是賭了氣想盲嫁,但夫家的大致情況她還是派人去打聽過一二。
陳家原是潁川陳氏的一支旁支,祖上最榮耀時也是做過官的,尤其陳硯秋的父親更是險些進士及第。
只不過家中實在敗落得厲害,娶不了大家閨秀,只能娶個村婦爲妻,這也是陳父一生難言之痛,所以即便是身故,ťũ̂²也留下遺書,要兒子無論如何一定要娶個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
可陳家這樣寒酸,哪裏有正經人家的小姐願意嫁過來?
於是陳硯秋等來等去,便等到了徐憐。
一個家境貧寒的落魄氏族,一個是聲名盡毀的官家小姐。
倒也算是良配了。
徐憐還是笑。
「怎麼會?聖賢說夫爲妻綱,我既嫁過來,伺候夫君,孝順婆母就是我份內的事,哪裏有什麼好見怪的呢?」
陳硯秋本就是個酸腐文人,這一番話妥帖又和婉,自然讓他聽得很舒坦。
徐憐趁熱打鐵:「只是婆母喫不慣我做的飯食,怕是長此以往於身體有礙,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硯秋一聽,新婚那點子蜜意立刻在心中發了芽,當即打了包票,聲稱以後的飯食都由他來做。
陳硯秋沒有騙人。
當天夜裏,不等王氏回來,他便進了竈房。
飯桌上,王氏照例尖着筷子挑揀着飯菜,一會兒說鹹了,一會兒說淡了。
還沒等她挑到徐憐身上,碧桃便適時地提醒:「晚上的飯食是姑爺做的。」
王氏臉色一白,想開始找補,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裏找補。
陳硯秋也沒想到,母親竟然真的是在針對徐憐。
頓時間,他白日裏那句「沒什麼壞心眼」似乎成了笑話。
他自覺臉上有些掛不住,正垂頭喪氣間,聽見徐憐溫和的聲音。
「夫君做湯時我曾掌了把竈,應當還是我的不是。」
王氏鬆了口氣,陳硯秋亦是如蒙大赦。
一場尷尬,就此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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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事,王氏再不敢輕易在飯桌上挑三揀四。
即便要挑,也會先弄清楚飯食到底是誰做的。
而陳硯秋也對徐憐多了份感激,繼而包攬了做飯食的差事。
至於其他的雜事,自有碧桃去做。
王氏挑不出錯,爲難徐憐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白天覷不着空,她便趕着晚上來。
每每見陳硯秋進了臥房,她便亦步亦趨地跟來。
剛開始是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前聽動靜,後來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兩人若是躺在一張榻上,她便讓陳硯秋不可沉迷女色耽誤讀書,可兩人若是分榻而眠,她又會斥徐憐不爲陳家綿延子嗣。
好話歹話都讓她說了個遍。
這樣來來回回不過三兩日,陳硯秋便徹底惱怒了。
食色性也。
他雖是個讀書人,但好歹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
三番兩次好事被打攪,便是性子再溫吞也忍不了。
終於,在王氏第三次走進臥房想要說教時,陳硯秋忍不住了。
他極力遏制住怒火,耐着性子勸道:「兒子大了,已然成家,閨房之事本是私隱,娘你日日都來,豈不是讓外人看笑話?」
「成家了,我這個當孃的便進不得你的臥房了嗎?常言道「娶了媳婦忘了娘,看來是真的……」
王氏越說越激動,甩了衣袖便衝出門去。
陳硯秋來不及穿鞋便去追。
碧桃看得瞠目結舌。
「這哪裏像是母子……」
分明像是一對鬧脾氣的夫妻。
經此一事,徐憐徹底弄清楚了陳硯秋的脾氣秉性和王氏的行事作風。
母子倆一裏一外,一張一弛。
表面上王氏像是靠着兒子爲生,但實際上她纔是牽扯陳硯秋的那根弦。
而對母親言聽計從的陳硯秋,自然就成了提線木偶。
徐憐想明白了。
她若是想在陳家過舒坦日子,便必須斬斷這根弦。
碧桃不解:「姑娘又不會武,哪裏提得動刀?」
但實則這世上有比刀劍厲害百倍的東西。
徐憐從嫁妝箱子裏取出兩支玉簪,遞給碧桃:「拿去當掉,再去請一位城裏最好的喜婆。」
「喜婆?姑娘要給誰說親?」
徐憐將剩下的釵環首飾仔細地歸攏好:「自然是我那婆母。」
碧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普天之下,哪有兒媳替婆母說親的道理?
但看小姐不像是說笑的模樣,她終究還是去了。
第二日喜婆便上了門。
其實陳父過世後,有不少喜婆來給王氏說過親。
起初是她顧念兒子太小,不願再嫁,後來陳硯秋漸漸長大,那些說親的人家也越來越差。
於是,她便孀居至此。
這一回,她自然也沒有一口答應。
王氏一邊偷瞄着兒子的臉色,一邊將人往外趕。
可夜裏,她罕見地沒來尋陳硯秋。
接連幾日都安分得很。
一日,趁着陳硯秋讀書的空隙,碧桃偷偷去瞧了,來告密:「老婆子什麼都沒做,只每日夜裏對着銅鏡點胭脂呢。」
徐憐會心地笑了。
她知道,人不是一成不變的。
兒子娶了妻,便不再只屬於她了,所以,她也得找個慰藉。
更何況,她託那喜婆尋的男人,可是十里八鄉能說會道的貨郎,人也生得俊俏,往日裏扯舌的婦人沒少說他的閒篇兒。
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碧桃有些擔憂:「只是……姑爺會答允這樁婚事嗎?」
若是兒子不答允,便是王氏再想嫁,這樁婚事也成不了。
但徐憐相信,以她一哭二鬧的本事,想要說服陳硯秋,並不是難事。
也不是她該憂心的事。
「去我妝屜裏拿兩對耳環,兩隻步搖給她,就說是婆母穿戴太素,兒媳也不敢張揚。」
碧桃心疼得不行:「這回出嫁老爺和夫人並未給姑娘預備嫁妝,如今剩的這點子還是被剮了兩次,好不容易留下的,姑娘竟還要拿去便宜旁人。」
「要我說,姑娘當初就不該嫁過來,便是去道觀做個姑子,也比委曲求全,降下身段來討好陳家人來得好些!」
徐憐笑不出來了。
她何嘗不知道王氏不堪,陳硯秋懦弱,不值當自己費勁心力去討好。
可世道就是這樣的世道。
縱使她的夫婿再卑劣,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要冠着他的姓氏生存的。
在異姓的門楣裏,須得矮着身子,才能活的下去。
尊嚴換活路,其實是樁很划算的買賣。
只是碧桃太小,還覺不出味兒罷了。
-6-
將釵環送去後,王氏很是給了徐憐幾日好臉色。
那兩隻步搖被她典當置換成了一對足金鐲子,整日戴在腕間招搖過市,早出晚歸。
一連數月,是腰也不痛了,腿也不麻了,整個人如沐春風,紅光滿面。
徐憐看破不說破。
直到有一日,陳硯秋去市集上買字畫,偶然撞見了那姓李的貨郎和王氏在巷子裏幽會,回來後便發了一通脾氣。
那日的場面徐憐自然未曾親自得見,也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局面。
去聽過牆角的碧桃只用四個字概括——
不堪入目。
陳硯秋念過書,知禮數,見了這般的場景自然是惱怒不已。
怎料王氏哭鬧的本事實在太厲害,三日尋死五回,便活生生逼着陳硯秋應下了這門親事。
母子二人至此離心。
王氏嫁人搬走後,徐憐很是過了一段時間的安生日子。
陳硯秋雖懦弱,但沒了王氏的逼迫,也成了寬和。
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夏日採荷,冬日賞雪。
歲月靜好到徐憐幾乎以爲自己後半生都要如此度過時,她罕見地嘔吐了。
碧桃最先覺察出來:「奴婢見大姑娘從前有孕時也是如此,姑娘你莫不是……」
徐憐也嚇了一跳。
起先嫁給陳硯秋時,她的確喝過避子湯。
可那也並不是永久絕育的,如今長久未喝……
陳硯秋卻很歡喜。
他俯身在徐憐腹前,帶着初爲人父的歡喜,雀躍得像個孩子。
「我竟然……要做爹了嗎?」
徐憐說不出話。
心裏萌生出兩個聲音。
一個說,生下來吧,畢竟是你的骨肉。
另一個又說,這樣軟弱的男人,真的值得你爲他生孩子嗎?
屋檐下的殘雪似乎被暖融融的燭光烤化,滴滴答答,讓她心亂如麻。
正猶豫間,陳硯秋彎着眉眼仰起頭:
「憐兒,若真是有孕,你可就是爲我陳氏一族綿延香火的有功之臣了。」
原是誇耀讚賞的一番話,卻叫徐憐如墜冰窟,生生打了個冷顫。
有功之臣?
原來只有生下孩子,才能算功臣。
或者說,生下兒子。
但倘若她生下的是女兒呢?
徐憐不敢再想。
因爲母親的前車之鑑已經讓她明白,生下女兒的,不是功臣。
只能是罪臣。
這一夜過得很漫長。
直到天明時殘雪化盡,碧桃才終於請來了大夫。
大夫並未診出喜脈,只說是脾胃不和,開了兩副藥便走了。
像是噩夢初醒般,徐憐鬆了口氣。
陳硯秋有些失望,但也並未說些什麼。
雪簌簌落着。
兩人一個臥榻,一個看書,一如從前的每一日。
可徐憐知道。
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7-
初春殘雪化盡時,邊關傳來急報。
朝廷爲抵禦蠻夷來犯,開始徵兵,不論世家貴族還是平頭百姓,每家每戶必得出一男丁上戰場。
陳家也不例外。
縱使陳硯秋只是個文弱書生,朝廷徵兵的文書下來時,他也不得不乖乖署名。
聽聞此事,王氏倒是急趕急地回來哭了一場,直說自己兒子命苦。
可用罷一餐午飯,便甩甩袖子離去了。
其中緣由徐憐也是知道的。
不過是因爲她如今已然有了那貨郎的骨肉,雖被「老蚌生珠」地罵着,可王氏仍舊覺着自己是那貨郎家的功臣,每日裏招搖過市。
新婚燕爾,又老來得子。
她自然是顧念不上早就和她離心的大兒子的。
幾日後,陳硯秋去了軍營。
相比於隔壁小媳婦的不捨,徐憐顯得很冷靜。
她如常地坐臥起居,如常地繡花縫補。
彷彿丈夫從未離開,又彷彿丈夫原本就不該存在。
鄰居都說她冷心冷腸,是個沒心肝的壞女人,難怪被休了兩次。
徐憐一笑了之,並不理會。
因爲她知道,即便她撒一籮筐的眼淚珠子,也挽不回自己的聲名。
與其做戲給旁人看,不如先顧好自己。
碧桃卻很擔憂:「若是老爺和夫人責問起來,又該如何?」
徐憐笑了。
「起初我在沈家時,爹來敲打,是爲了徐家男丁的仕途,後來我在宋家時,娘來責問,是爲了徐家女眷的聲名。」
「可如今我在陳家,即便他們來責問,又能得到什麼?」
陳家一個破落氏族,一無人脈,二無錢財,縱使徐家族老親來問責女兒,也什麼好處都得不到。
沒準兒還會惹一身晦氣。
她那老謀深算的父親,斷不會做這種賠本兒買賣。
碧桃徹底啞了口。
可徐憐沒想到,三日後,徐家還真派人送來了消息。
只不過不是問責的訓誡,而是誠摯的邀帖。
那帖子上說母親張氏掛念她,特地在府中設了宴,邀她回府一敘。
徐憐笑了。
母親若真是掛念她,又怎麼會出嫁後連門都不讓她回?
這帖子寫得虛頭巴腦的,徐憐半個字也不信。
可她想搞清楚母親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麼藥。
-8-
徐憐回家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父親徐青雲。
見了徐憐,他先是冷瞥了她一眼,旋即想寒暄兩句,可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最後只冷聲道:「你母親在後院。」
徐憐也不說話,略略見禮後便提着裙角往後院走。
他們父女情薄,本就沒什麼可說的。
徐夫人在後院賞花。
見徐憐來,她扯出一個生硬的笑。
徐憐卻不想同她寒暄,開口問道:「母親喚我家來,可是有事?」
徐夫人面色一僵,終是說了實話。
原來,朝廷徵兵的文書不止送到了陳家,也送到了他們徐家。
她的胞弟也要上戰場。
這本也不難辦,父親本就是朝廷命官,若是想想法子疏通一二,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
可徐青雲注重官聲,不願因此落人口實,而徐夫人心疼獨子,也不願讓他上戰場,兩人就此僵持。
而這個難題唯一的解法,竟然是徐憐。
「憐兒,你可得幫幫你弟弟。」
徐憐不解:「我如何幫得了?」
「這不難,你和你弟弟本就同胞而生……」
看着徐夫人躊躇試探的神色,徐憐忽然就懂了。
她和弟弟同日而生,容貌身形本就有八九分相似,再加上弟弟並不從武,北疆也無人識得他。
若是以鳳換龍,讓她去上戰場,徐家想要瞞住,也不是什麼難事。
徐憐沒想到母親打的竟然是這樣的如意算盤。
她忽然有些發笑:「母親莫不是話本子看多了?旁人是替父從軍,我卻是替弟從軍,哪有這樣的道理?」
徐夫人急了:「你弟弟他自幼養尊處優,北疆嚴寒,他哪裏受得了這樣的苦楚?而你自小在莊子里長大,喫過的苦比他多,遇到事也比他能扛。憐兒,你就疼疼你弟弟,幫幫他,好不好?」
原來母親一開始就知道。
她知道自己被送去莊子裏是在喫苦,也知道弟弟從小在府裏過得是養尊處優的日子。
可即便如此,她仍舊不覺得自己虧欠了女兒。
彷彿在大家族裏,犧牲女兒去成全兒子是一件無比正常的事情。
因爲旁人是這樣做的,他們自然也會這樣做。
從前是,如今也是。
徐憐忽然就釋然了。
也許從她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母親就不曾愛過她分毫。
而她認清這一點,竟然花了半生。
「我若是頂了弟弟的名頭去參軍,那陳家那邊又該如何應對?」
徐夫人笑了:「這不難辦,我同你父親都商定好了,對外就說你爲了給夫婿祈福住進了道觀,屆時再將你弟弟送去瓜州避避風頭,等到三年後你歸來,此事便也圓滿了。」
原來這事兒父親也有份。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說得果然沒錯。
只不過被愛的那個人不是她罷了。
「這事兒我答應了,只不過我要親自和弟弟說。」
徐夫人一口應下。
徐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她知道,這件事沒預備妥當之前夫妻倆一定不會告訴弟弟。
而她此番,就是要搶佔一個先機。
一個徹底改頭換面的先機。
-9-
徐憐進了院子,尋了一大圈,纔看見在書案前昏睡的胞弟。
他的屋子遠比自己出嫁前住的閨房要大,博古架上放着數不清的古籍珍玩。
千金難求的名師字畫被他壓在身下,被口水浸染得皺巴巴。
「三姐姐,你怎麼回來了?」他驟然驚醒,看見徐憐喜出望外。
他們是同日而生的姐弟,雖自幼未曾相處過,但總是要比旁人親厚些。
尤其是,年幼時徐憐在莊子裏染病,僕婦們不捨得給她請大夫,還是偶然去莊子裏玩耍的徐承跟她換了身份,她才被毫不知情的父母帶回府醫治。
正是因爲這一次成功瞞天過海,徐氏夫妻二人才有了現如今的主意。
「聽說朝廷徵兵了,你可想去?」
「自然是不想的,可文書都下來了,哪裏由得了我?縱使娘再不捨得讓我走,也只疏通了三五日的空暇罷了,這不,再過兩日我就要出發了。」
徐承苦着一張臉,玩弄着桌上的毫筆。
墨跡一團一團地在宣紙上暈染開,徐承仰頭反問:「阿姐,你不會是來給我送行的吧?」
徐憐卻沒心思聽他說話,目光落到案桌角落的一張薄紙上。
那是朝廷徵兵的文書。
徐憐看着,沒有不捨,只是羨慕。
羨慕什麼呢?
大概是羨慕,即便他軟弱、膽小、無能,朝廷也仍要這樣的人去保家衛國。
僅僅只是他是男人。
有時她在想,大概是她投胎投得不好,胯間少了三兩肉,所以才需要受這樣的磋磨。
那團自幼在她胸口燒着,後來又幾番被滅的火終於復又燃了起來。
燒得她眼眶發紅。
她問:「若是我替你去,你願不願意?」
徐承呆了。
他從未想過向來乖巧順從的三姐會說出這麼驚世駭俗的話。
是了。
徐憐向來都是奉命唯謹的。
第一次嫁人時,父親官職不高,攀上永平侯府才能鋪出一條青雲路,要她賢良淑德做個持家宗婦,她便閉着眼睛嫁了。
第二次嫁人時,父親已然升官,需要收攏門生人脈,又要她純孝至善侍奉刁鑽婆母,她亦是矮着身子嫁了。
第三次嫁人時,雖說不是父母雙親牽的線,但大姐說親到底也是過了明路的,她爲了有條活路,也嫁了。
論起徐家三姑娘爲人處世的十九年裏,決計是沒有半個「逆」字的。
但如今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她還是說了。
徐承嚇得不輕:「這怎麼能成呢?你一個弱女子,拿不動劍,也提不動刀,怎麼能……」
他說的其實沒錯。
徐憐雖自幼在莊子里長大,可她的確不曾習得武藝,也沒有話本子裏頭那些天生地養的蠻力。
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很顯然是無法在戰場上敵過蠻夷的廝殺。
可她還是要去。
「拿不動劍,我可以用短刃,提不動刀,我可以用弓箭,再不濟,便是用簪子,用珠釵,也都能成事。」
徐承撇撇嘴:「可是阿姐,你殺過人嗎?」
徐憐笑了。
「當然殺過。」
幼時在莊子裏虐待她的嬤嬤,永平侯府裏奉命給她下鴆毒的僕婦,宋家那個妄圖殺她取而代之的妾室。
皆死於她手。
只不過她並非是用刀劍殺人。
那些被世俗看做污點的休書,實則是她逃出生天的命符。
她早就說過的。
這世上,總有比刀劍厲害百倍的東西。
徐承被唬住了。
他看着與自己容貌肖似的阿姐,無法忽略她眉宇間迸發的光彩與英氣。
這一刻,她竟比自己還像個男人。
徐承被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嚇了一跳。
好半晌,才顫聲發問:「若是我願意,阿姐便要與我換身份嗎?」
徐憐輕輕搖了搖頭。
「換,也不換。」
-10-
半個時辰後,姐弟倆走出院子。
徐夫人率先湊到徐憐身邊:「怎麼樣?可商量妥了?」
還未等她答覆,徐承便開了口,頗有幾分惱怒。
「母親想的這是什麼餿主意!姐姐代弟弟從軍,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堂堂七尺男兒,斷然不會受這樣的折辱,母親莫要再說了!若是再提,我寧願去死!」
徐夫人沒想到向來只知玩樂的兒子,一時之間竟然有了這麼高的覺悟。
略略思索後便覺得是徐憐挑唆的,一改方纔祈求卑微的姿態,竟是斥罵起徐憐起來。
徐承不願再聽,轉頭就走。
徐夫人也顧不上本就礙眼的女兒,連忙去追。
徐大人冷哼一聲「不中用」,便拂袖而去,半個眼色都未曾給徐憐。
滿院子的下人作鳥獸散,沒了主家發話,自然也不會有人去管已經出嫁的姑奶奶有沒有飯喫。
徐憐只得帶着碧桃回了陳家。
沒了人替兒子頂包,徐夫人也沒了主意,只得日日去磨徐大人,指望丈夫能鬆一鬆口,找個人頂替兒子上戰場。
奈何於男人而言,官聲比名聲還重要。
徐大人不願冒這個風險,徐承便只能乖乖拿着文書去北疆。
臨行前,徐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爲兒子預備了半馬車的行裝。
其中不乏包括喫食,衣衫,古籍,珍玩。
徐承此行,不像是上戰場,倒像是下江南。
直到馬車啓程,駛出京城五十里開外,徐憐才終於鬆了口氣。
她寬敞舒適的馬車,滿滿當當的行裝,無比慶幸自己沒有直接與徐承換身份。
因爲她知道,若是如此,徐氏夫妻必然不會真的把她當做徐承看待。
即便她頂着「徐承」的身份入了軍,依舊得不到原屬於「徐承」的照拂。
她雖要機會,但也要公平。
只是徐氏夫婦怕是想不到。
他們千寵萬愛的兒子,如今正頂着並不好聽的聲名,守在寒門裏過苦日子。
而這一切,都是他們給予的。
徐憐到北Ṫŭₕ疆後,第一件不習慣的事情便是站着撒尿。
第二件不習慣的事,便是時常會碰見陳硯秋。
他家中無人關照,便被分在了最末等的丁字隊。
起初第一次見到他時,徐憐心驚膽顫,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直到陳硯秋樂呵呵地喚她小舅子,她這才放下心來。
他們成親不久,她這位夫君,遠沒有那麼瞭解自己,自然也看不穿自己的畫皮。
戰場上濃煙滾滾,鼻尖是讓人作嘔的血腥氣,殘肢斷臂的士兵在帳篷裏呻吟。
徐憐這才明白,參軍之路,遠沒有自己想的這麼容易。
戰報緊急,根本來不及訓練,他們這羣剛入伍的新兵蛋子便被推上了戰場。
徐憐也不例外。
戰鼓擂動,混跡在人羣中,徐憐衝了上去。
在北疆的戰場上,她展開了自己的第一場殺戮。
她第一次知道,剛砍掉的頭顱還是會動的,敵人的血落到臉上,也是溫熱的。
他們也是人。
但戰事殘酷,狹路相逢。
敵若不死,她便不能活。
她不會武,力道也不夠大,但勝在靈活,自幼在農莊又殺慣了雞,如今砍起人自然也不在話下。
這一日,徐憐砍捲了一把刀,帶回五條人命的功績。
慶功宴上,將軍賞了她一張弓,贊徐家底蘊醇厚,竟能養出她這樣的將星。
徐憐扯扯脣角。
他們一定想不到,她這樣的殺神,也險些死在大宅院裏好幾回呢。
在北疆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便兩年。
徐憐一路靠着功勳往上爬,已然做到了千戶的職位。
離校尉只有一步之遙。
並非是因爲她的功勳不夠卓越,而是因爲徐家。
若來的是真的徐承,想要在戰場上混跡三年,徐家或許能成爲他的倚仗和依託。
可如今來的是徐憐,她想成就一番功績,那麼徐家就成了她的牽絆和累贅。
無它。
只因徐家本就是文官清流,家中若是再出個武將,樹大招風,難免惹人側目。
莫說是將軍,單說她那猴兒精的父親就不會允許她一路直升。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徐家彷彿從她出生開始,就註定會牽絆她的腳步。
徐憐並不在乎。
即便做不到校尉,在千戶的職位上功成身退,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圓滿。
卻不曾想,老天似乎不願看她圓滿。
返京的前一月,她的身份被人發現了。
-11-
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調任入營的沈家將軍沈南星。
要論起這位沈家小將軍,滿京城誰都能說上兩句。
她自幼在軍中長大,五歲挽弓,七歲追狼,待到十五歲時已然能單槍匹馬夜襲敵軍營地了。
人人都說,她是天生的將軍。
也正是這樣一個英姿颯爽的姑娘,在衆將士宴飲酒醉的篝火旁,將徐憐拎了出來。
語氣譏諷:「山雞裏頭混鳳凰,虧你們也看不出來?」
衆人一愣,只當是在誇徐憐。
「徐家小哥生得俊俏,自然不是我們這些粗漢子能比的。」
沈南星投來打量的目光,徐憐亦是皮子一緊。
徐承從前有沒有見過沈南星她不知道,但她嫁入侯府的時候,沈家女眷是來喫過酒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南星在此刻揭穿她的身份,自ẗŭ₊己會是怎樣的下場。
可怎料,沈南星不發一言,只譏誚地看了她兩眼,便鬆了手。
就像是白日無事裏,調戲了個公子哥兒那般尋常。
深夜,夜幕低垂,星子閃爍。
有人撩起帳帷,徐憐利落地起身。
冷劍出鞘,抵在纖細脖頸間。
來人輕笑:「三姑娘,咱們論起來也算是親戚,何必如何冷峻?」
徐憐一滯,果然在漆黑夜幕中分辨出沈南星的那張臉。
她忽然想起,沈徽也姓沈。
自己從前做過永平侯府的宗婦,自然能同沈家旁支的沈南星攀一聲親戚。
但此刻論這些已經沒了任何意義。
徐憐看着沈南星篤定又質詢的目光,明白自己如今就算是解釋也已經無濟於事。
便只道:「沈將軍是如何發覺的?」
「月有盈虧,海有潮汐,血與血的味道,是不同的。」
「你瞞得過那些男人,可同爲女子,你瞞不過我。」
徐憐臉色發白,不再辯解。
「只求沈將軍不要將此事說出去。」
沈南星坐定,拉下帳帷,問:「若是要我閉口不言,你便告訴我,你爲何要女扮男裝入這軍營?」
徐憐心頭一滯。
是啊,她當初究竟爲什麼會鬼迷心竅入這軍營呢?
陳硯秋征兵入伍,她的嫁妝雖不多,但本可以過安穩太平的日子。
這樣刀尖舔血,死裏逃生的日子,本該是屬於旁人的。
可她還是來了。
究竟是爲什麼?
帳外微風拂過蘆葦,傳來簌簌聲響。
徐憐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爲,在這個世道沒有掌權的公主,也沒有入朝的女官。
更多的,是賢淑的閨秀。
她們或許有比之兄長更高的才華,有比之父親更貴的德行,但更顯爲人知的,還是她們承繼母系的美貌。
所以她們便只能像一支柔弱無依的菟絲花,委身在逼仄宅院裏,嬌嬌弱弱的絞上她們賴以爲生的夫郎。
就像她的兩個姐姐,也像她自己。
她們做不了自己的「君」,便只能做夫家的「臣」。
徐憐想起陳硯秋那夜的話,猶覺冷汗未乾。
於是答:「因爲,我想做個人。」
「做個不從父,不從夫,只從本心的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徐憐原以爲沈南星不會理解。
可漆黑夜幕裏,對面的女子幾乎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12-
往後的一年裏,沈南星再未尋過徐憐的晦氣。
兩人一同殺過敵軍,也逐過狼羣。
最興起的時候,沈南星也曾單獨在帳帷內教過徐憐殺敵之道。
例如,從何處落刀不易捲刃,砍哪隻臂膀不會濺自己一身血。
徐憐學得認真,軍中的流言也愈演愈烈。
人人都說,徐家的小公子手段了得,不過短短數日便俘獲了沈小將軍的芳心。
徐憐起先覺得好笑,直到家書寄來時,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長長的一封家書裏,大半都是父親在斥責徐承不該撩撥武將世家的姑娘,後面寥寥幾行字竟罕見地提及了徐憐的名字。
信上說,「徐憐」與靖王有了苟且之事,被宮裏來的內監當場捉姦在了倚春樓。
徐憐看完家書,只覺得頭都大了。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會和靖王、倚春樓出現在同一張紙上。
也沒想到,徐承這小兔崽子,竟然頂着自己的名頭,在外面惹出這麼大的禍事。
可她轉念一想,這事保不齊只有徐家知道,等她回京後疏通一二,應當也能解開誤會。
卻不曾想,這謠言已經鬧到了陳硯秋面前。
軍中上至將軍統領,下至燒飯的火頭兵,人人都曉得陳硯秋被戴了綠帽子。
而給他戴綠帽子的女人,正是沈小將軍相好的親姐姐。
ẗùₛ其中關係錯綜複雜,叫人欲罷不能。
一時之間,竟成了衆將士茶餘飯後必不可少的談資。
徐憐覺得丟臉至極,卻又無法辯解。
只能整日忍耐着陳硯秋哀怨的目光。
直到半年後,我朝大破敵軍,驅逐蠻夷退居境外。
徐憐才終於有了返京的機會。
-13-
時隔三年,徐憐再見徐氏夫妻。
徐夫人先是撲到她臂膀上狠狠哭了一場,待到看見兒子胳膊腿俱全,這纔開始唾罵。
「都怪那個死丫頭,否則我兒哪裏要去受這樣的罪?幸得祖宗保佑得以平安歸京,只是我們徐家的臉面都要被她丟盡了!」
徐憐自然知道那個「她」是指誰。
但她不能問,因爲此刻她就是母親口中被唾罵的那個對象。
徐府上下鬧了一場,直到夜幕,徐憐才終於有機會獨處。
她坐在書案前,將窗戶推開一條細縫,而後小心翼翼地放了支焰火。
一刻鐘後,沈南星壓着徐承來了。
他被綁得像只螃蟹,一見徐憐,激動得險些落下淚來。
「三姐姐,你居然活着回來了!太好了!」
徐憐嘴角微抽:「我不活着回來,難道死着回來嗎?」
徐承訕訕:「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吧,靖王是怎麼回事兒?」
徐承不說話,只側過頭朝沈南星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確——
家醜不可外揚。
沈南星翻了個白眼:「放心吧,你說的話就像是軍營裏那些男人撒尿的聲音一樣țů⁺,我嫌髒,懶得聽。」
見徐憐不爲所動,無法,徐承只能開始解釋。
「那日我與靖王,原本只是在倚春樓聽曲子,半途卻遇上了你婆母來尋男人,我怕被她撞見,便只得和靖王躲進了廂房,卻沒想到,那廂房裏,還有宮裏來的王內監。」
徐憐一時無話,卻可以想象到那日究竟是怎樣混亂的局面。
徐承頂着一張同她肖似的臉,跟靖王進了軟廂,還被王內監撞見,難怪會傳出那般離譜的謠言。
徐憐扶額,突然想起了另一樁事。
「聽人說,那日靖王在倚春樓包了軟榻,你和他……」
「睡了?」
徐承思考了一瞬,那日爲了躲避王氏,他無處可去,的確是同靖王在倚春樓睡了一覺。
於是點頭:「睡了。」
沈南星譏笑:「嘖嘖,睡了。」
燭火噼啪一聲。
徐憐半句話也說不出。
-14-
第二日,靖王來徐家拜訪。
徐夫人雖然平日裏姦夫淫婦罵得順嘴的很,可如今天潢貴胄驟然降臨,她也不敢罵了。
只敢顫顫巍巍地奉茶。
連素日裏倨傲清高的徐青雲,也只能卑微地退居次座。
只可惜,任憑他們如何討好,靖王也只是淡淡的。
他是來找徐憐的。
直到看見姐弟倆同時出現在他眼前,靖王仍是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圍着徐憐看了又看,嘖嘖稱奇。
只可惜,徐憐不是耍戲的猴,只略略見過禮,便坐下喝茶。
「王爺來尋我,可是有事?」
「你怎知本王是來尋你的?」
「若是爲了尋承弟,又何必來府上?」
「本王是來找你父親提親的。」
「徐家女兒皆已出嫁,哪裏來的親事?」
「徐家三位小姐皆已成婚不假,可四姑娘還待字閨中呢。」
徐承一愣,轉頭卻只瞧見靖王狡黠的笑。
徐憐也笑:「這麼說,王爺還是來尋我的。」
「聰明。」
徐承聽不懂兩人在打什麼啞謎,但聽得出事關自己,還是發問:「蕭時章,你莫不是昏頭了,我們徐家哪有什麼四姑娘?」
靖王搖搖頭,對徐憐嘆道:「都說雙生子總是晴缺互補,一見三姑娘如此聰慧,本王便明白你這胞弟缺的是什麼了。」
徐憐也不願兜圈子:「王爺今日來,怕不是來跟我敘話家常的吧?」
「自然。」
「想要我的身份?」
「聰明。」
「那我也斗膽向王爺討一樣東西。」
「什ŧŭ̀ₘ麼?」
「我也要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靖王皺眉:「徐家獨子的身份還不夠光明正大嗎?」
當然不夠。
她要的,是作爲她自己存在的身份。
不是徐家獨子,也不是陳氏新婦。
只是她自己。
「本王知道你有建功之能,所以才能在短短三年內做到千戶,但若是換個身份,你還可以嗎?」
「你或許瞧不起世家,但世襲的餘蔭能籠罩你餘生,惠及你的後代。只要你應允,不論是徐氏夫妻還是旁人,都不會有人來置喙拆穿你的身份。」
徐憐看着靖王,忽然笑了。
從北疆返京的路上,她曾無數次的思考過應當如何守住自己的功勳。
但沒有一種辦法,是能讓她全身而退的。
這也似乎是在昭告着,她從前貿然從軍有多麼愚蠢。
但此刻,她明白了。
無論如何,這份功勳,她都是守不住的。
只要她是個女人,那她就有把柄捏在世人手上。
所以歷數過她的功勳後,靖王決定,封她做男人。
真傲慢,真可悲。
靖王誘哄:「三姑娘,當男人,遠比當女人要來得輕鬆肆意,你真的不當嗎?」
徐憐如夢初醒。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揚起一個平靜溫和的笑。
「不當。」
不當男人, 也不當女人。
不當徐家的女兒,也不當陳家的妻室。
她不願再做沈徐氏, 宋徐氏, 陳徐氏, 不願再讓自己鮮活的身軀漚爛在那腐朽的門楣裏。
往後半生,她只想做自己。
-15-
草長鶯飛,日光晴好。
徐憐伴着靖王走出院子。
徐夫人看着她散落的青絲和身上的錦袍, 忽然明白過來。
顧不得靖王還在一旁, 便上前撕扯她:「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你弟弟呢?」
徐憐頭一遭地, 毫不客氣地甩開衣袖。
脣邊是兩個極小的漩:「日後徐家可沒有男丁了, 只有女眷,徐夫人可莫要記錯了。」
徐青雲一滯,看着靖王不懷好意的笑, 旋即明白過來,臉色青白。
他怎麼也沒想到, 自己費勁心力栽培的兒子成了女兒,而棄如敝履的女兒握了長槍。
如此龍鳳顛倒, 實是造化弄人呀!
念及此,他嘴脣翕動,說不出話。
在一片混亂中,兩眼一翻, 昏死過去。
三日後, 不顧徐氏夫妻還在纏綿病榻,靖王就上門提親了。
求娶的自然是那位三嫁三離的三姑娘。
下聘那日, 滿京城的百姓都在看熱鬧。
「誒,你們說, 這徐三姑娘究竟生得怎樣一副天仙般的面容,怎的都三嫁了還有人上趕着要啊?偏偏求娶的還是靖王殿下, 那可是鳳子龍孫啊。」
「我看啊, 應當是那三姑娘命格太貴, 這才三嫁都不得圓滿。」
「是了,是了,否則靖王又怎麼會巴巴地上趕着去娶一個下堂婦?想來必定是一位有福氣的姑娘。」
明明情況是同一種情況, 名聲也是同一個名聲。
可偏偏, 花轎裏的人從女人變成男人後, 便換了種局面。
實在荒唐。
徐憐騎在馬上, 有些發笑。
不知他們是如何讓徐承應下這門婚事, 也不知那和離書他們是如何弄到手的。
亦不知當今聖上爲何會同意讓兒子有此荒唐之舉。
大抵是子孫太多, 放浪形骸的便不再去管,只囫圇活着便是。
徐憐無暇去想。
從前那個玉面少將徐家公子, 早已經死在了戰場了。
而她如今, 已然有了新的身份。
她給自己取名爲英。
不要楚楚可憐,誓要英姿勃發。
她勒了勒繮繩,身下的青驄馬打了個響鼻。
徐英想,她接到碧桃後, 還是要去投軍。
投在那位沈將軍門下。
這世上大道之寬,總不能只讓男人來走。
她做不了掌權的公主,入朝的女官。
但可以做建功的將軍。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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