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了匡野很久。
匡野嫌煩,騙我說他在兩千公里外的一處滑雪場。
我去了,遇到雪崩。
被困在雪地裏的時候,匡野打電話來:「真去了?耍你的聽不出來?」
「原來你不在這裏啊,」呵氣成冰,我艱難地說,「幸好……」
幸好,你是安全的。
幸好,我們還沒有在一起。
這樣我死掉的話,你就不會難過了吧……
-1-
醒來的時候,眼前依然是黑的。
四周死寂,我躺在一輛汽車和雪塊的夾縫裏,動彈不得。
我眨眨眼,一股溫熱淌過眼角。
是血。
我想起來了,剛纔自己被巨浪一樣的雪拍在了車門上,碰傷了頭。
這裏,剛剛發生了雪崩。
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裏呢?
哦。
我是來找匡野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追他,物理意義上的。
他在哪裏我都會想辦法去找他。
被躲了很多次後,我終於打通了他的電話:「你好,請問你是匡野嗎?」
電話那頭的搖滾樂歇斯底里,卻比不上他語氣暴躁:「許星舟,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
右手用力攥緊手機。
我認真地說:「我要跟你談戀愛。」
「艹!」他哼笑一聲,聲音很冷,「你是神經病嗎?」
我搖搖頭。
又突然想起他看不見,慢吞吞地說:「不是的。」
「你在哪裏?我去找你。」
對面沉默幾秒,像是忍無可忍:「我在疆城的滑雪場,有種你就來。」
「好」字說到一半,對面就掛了電話。
回憶到這裏。
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匡野。
他是不是也沒躲過雪崩?
是不是跟我一樣,在零下 30 度的天氣裏被雪活埋?
渾身都凍僵了。
我在車身和雪塊形成的狹小空間裏。
艱難地拿出手機。
電量被凍得只剩很細的紅線。
匡野的電話忽然打進來:「真去了?耍你的聽不出來?」
我說不出話,顫抖又急促的呼吸撲在電話上。
他頓了一下,很輕地說:「許星舟,你是真的蠢。」
我反應過來。
壓着胸腔裏刺骨的痛意,艱難道:「原來……你不在這裏啊。」
呵氣成冰,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幸好……」
幸好,你是安全的。
幸好,你還沒有答應跟我在一起。
「什麼?」
骨骼肌在戰慄,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發抖。
匡野聽不清。
失血和嚴寒讓我意識昏沉。
粘着冰晶的睫毛撲朔。
然後雙眼闔上。
「好冷啊……」
我很小聲地說。
匡野怔了一下,冷聲說:「許星舟,別裝可憐,你是活該。」
後腦劇痛,一些記憶片段驀地浮現在腦海。
漫天雪白裏,匡野在雪地上寫下我的名字;
他用圍巾的另一端纏住我,固定在懷裏。
用不同於此刻的、溫柔的語氣說:「許星舟,永遠別離開我……」
我緩緩眨了下眼,對電話那頭說:「匡野,我們在一起過的,對嗎?」
對面沒有回應。
我僵硬地轉頭,發現手機已經黑屏。
不知道匡野有沒有聽見最後一句話。
在一起過吧,我想。
否則在他說出欺騙的話時。
心臟怎麼會那麼痛呢?
要是能當面問一問他就好了。
如果能活下去的話……
țû⁽2
模模糊糊地,我漸漸感到沒那麼冷了。
甚至覺得很溫暖。
這麼快就得救了嗎?
我閉着眼睛想:得救後我就立即回去找匡野。
向他證實我們是不是曾經相愛。
以及。
爲什麼會分開。
這樣想了很久。
我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
再睜眼。
我發現自己居然就站在匡野面前。
這視角很熟悉。
視野裏的人也是。
他低頭看手機,好看的眉毛皺在一起。
「匡野。」我輕聲叫他。
他鎖屏,抬頭。
匡野有一半外國血統,頭髮很短,眸子是很特別的深灰色。
現在,這雙灰眸裏沒有我。
他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
我伸手觸摸,看見手指穿過他堅挺的黑色皮衣和胸膛。
這是我的夢嗎?
還是,我已經死了?
轉念一想,其實都沒關係的。
我看了一會兒匡野好看的臉,問:「我們爲什麼會分開呢?」
匡野沒有回答,垂眸將我的電話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許星舟,別再讓我見到你了,真的很煩……」
我垂下眼睛,默默地想:見不到了吧。
我好像,已經死掉了。
匡野知道的話,會開心嗎?
我想自己一定做了很過分的事,才讓他如此厭惡我。
到底做了什麼呢?
記憶像一段段模糊處理的影像。
我得不到答案。
房間的門忽然被敲響。
匡野的助理江旭推門進來:「哥,換衣服吧,車準備好了。」
匡野點頭,往衣帽間走。
單手在腰側一揭,一把脫下黑色連帽衛衣。
同色背心被帶起一角,露出結實卻不突兀的腹肌。
他回頭,眼神很冷:「出去等。」
江旭耳朵有些紅,不自然地笑了下:「哥,聽人說你還戴着前男友送的平安扣呢,是這個嗎?」
按照一直被媒體詬病的冷淡性格和壞脾氣。
我以爲匡野會很兇地懟他。
諸如「關你什麼事」,或者「滾出去」之類的。
但他沒有。
只是垂眸順着江旭的視線,握住那枚平安扣,一把扯下來。
他眼神淡漠:「喜歡?送你了。」
瑩白潤澤的玉石繫着紅線,在匡野手中輕輕搖曳。
我看着,腦中某段模糊的記憶清晰起來。
這平安扣,是我送給匡野的。
一次錦標賽前,我將紅繩套在他脖子上。
「這是平安扣,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匡野低頭看了眼:「迷信。」
可他沒取下來,接着很緊地抱住我。
玉石很涼,夾在兩個滾燙的胸口中間,逐漸被暖熱。
我那時對匡野說,紅繩是我自己編的。
卻沒說玉石是跟我一起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物品。
「可以不要把它送給別人嗎?」
心臟彷彿也被懸在匡野手裏,下一秒就會摔碎。
我擋在他面前,懇求般說道:「你不喜歡了,可以還給我啊。」
江旭走近了一些:「可以嗎?哥,聽說你們之前很相愛的。」
「談不上愛,小時候的跟屁蟲罷了。」
匡野的嘴脣輕輕啓闔,卻彷彿嚼碎了我。
江旭大笑:「那謝謝哥。」
匡野放了手。
平安扣穿過我攤開的掌心,落入江旭手中。ťū́⁷
匡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立着,眼睜睜見江旭把平安扣從窗戶丟入了院中的泳池。
「不要!」
我衝出去跳進水裏。
卻激不起一絲漣漪。
冰冷的池水穿透我,也將我和墜入池底的平安扣永遠阻隔。
鏡花水月,此刻我纔是虛無的那個。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
渾身像被千萬根針戳刺。
原來靈魂也會覺得冷,覺得疼啊。
匡野。
把平安扣送給你,我後悔了。
-3-
匡野穿着一身利落修身的賽車服走出換衣間。
一隻手臂夾着頭盔,毫不遮掩的眉眼顯得桀驁、鋒利。
客廳的電視開着。
正播着的賽車比賽預報被臨時插播一條新聞:「疆城在一個小時前突發地震,震源接近當地一著名滑雪場,並引起雪崩。」
匡野腳步驀地停住,轉身看屏幕。
「救援隊已經進入災區,傷亡人員——」
「啪」的一聲,江旭關掉了電視。
他抱歉地笑笑:「哥,再不走來不及了。」
匡野垂眸看了眼手機,闊步走出房間。
不知道自己被掩埋的身體有沒有被找到。
我想回去。
卻被一股力量束縛在匡野身邊。
我看他在全場的歡呼和尖叫聲中戴上頭盔,上了賽車。
引擎轟鳴乍起,一輛輛賽車如暴怒的野獸,衝進賽道。
匡野並未如往常一樣遙遙領先。
我站在看臺。
聽見身邊的人說:「匡野今天的狀態不對勁……」
話音剛落。
匡野的車就不慎擦到圍網,失控地甩出賽道。
翻轉兩圈後停在賽場中央的草皮上,狼狽地冒着灰煙。
一片譁然裏。
匡野踹開車門,鑽出賽車。
他輸了比賽,排名史無前例地落在末尾。
匡野今天的確反常,不是因爲比賽時的表現。
而是因爲他輸了比賽並沒有很憤怒。
回到房間。
隊醫爲他包紮手臂上的傷口。
匡野左手拿着手機,彆扭地點了幾下。
忽然將手機砸在了對面的牆上。
我飄過去,看見碎裂的屏幕上是今日要聞的搜索頁面。
顯示的數條熱搜,均是他今天翻車的消息。
他還是介意的。
畢竟賽車是他最在意,也是唯一在意的事了。
模糊的記憶片段裏。
匡野也曾如此震怒。
只是那時候我似乎緊緊地挨着他。
並不像那些議論他、躲避他的人那樣。
我看起來勇敢、坦蕩。
像不顧一切擁抱炙熱火山的白雲,試圖平息即將噴發的岩漿。
少年時在福利院,我坐在他旁邊說「我相信你」。
說「沒關係」。
後來我們變成大人,場景變換,我把頭埋在他的頸窩。
說「不要擔心」,說「我會幫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現在。
他再也聽不到了。
沒人敢在他憤怒的時候靠近。
「笨蛋。」
我看着孤零零的匡野,第一次責備他:「都怪你,把平安扣弄丟了。」
等不到人哄。
匡野沉默地喘着粗氣。
江旭接了個電話,很小聲地說:「野哥,外面有人想見你,說是——」
「讓他滾!」
匡野聲音很大,眉頭卻不那麼皺了:「回來得倒是快。」
「誰回來?」江旭沒聽懂,解釋道,「他姓閆,說自己是市立醫院的醫生,想跟你談一下許星舟的事。」
-4-
我在腦中檢索關於醫生的記憶片段。
得到一些模糊的畫面。
男醫生看着腦 CT 單,問我:「你現在能想起一些事了嗎?」
我搖頭。
他語氣溫柔:「不要太擔心,繼續喫藥就有希望恢復。」
我有些沮喪:「可我總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喫藥……」
男醫生:「沒關係,我可以每天發消息提醒你。」
……
我已經往門外飄,心想如果看見醫生的臉。
說不定能想起自己到底生了什麼病。
可匡野遲遲未動,然後冷哼一聲:「呵,原來是搭上個醫生。」
我愣在原地。
彷彿被人從身後用槍擊中心臟。
疼痛炸開的時候。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匡野。
原來,我在你心裏竟如此不堪。
那些我自以爲珍貴的記憶。
對他而言是污點吧……
「讓他滾。」匡野握緊拳頭,紗布洇出血跡。
一字一句像是從齒縫中擠出:「我跟他無話可說。」
出門時,匡野被大量記者圍堵。
上車前,一個男人衝過來抵住車門。
「匡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匡野戴着墨鏡,下頜繃得很緊:「你是誰?」
「我是市立醫院的醫生,也是許星舟的朋友。」
「滾開,」匡野語氣很衝,「我不想再聽見他的名字。」
「那請你告訴我他在哪?!」
匡野關門的動作定住,面無表情地說:「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匡野爲什麼要撒謊。
他阻止了唯一一個在尋找我的人啊。
閆醫生很着急:「他需要人照顧,不能獨處太久!」
匡野像是聽到了笑話,挑釁一般道:「你要把他當低智兒童還是老人都隨便,別在我面前礙眼。」
閆醫生沒生氣,只是深深地皺起眉頭:「他那麼好,怎麼會愛上你這樣的人?」
是啊。
我之前想知道爲什麼會跟匡野分開。
現在,我卻想知道爲什麼會愛上他。
匡野的呼吸變得粗重,跳下去將閆醫生摜在車身上,咬牙切齒般道:「我是混蛋。
「但從沒對不起過許星舟!」
「對!」江旭擋在匡野身前,大聲附和,「是許星舟一直死纏爛打,提了分手又反反覆覆跑回來裝無辜。匡野哥纔是受害者!」
議論聲夾雜着閃光燈,像浪一樣撲進耳朵。
「匡野的確承認過有一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同性伴侶。」
「是啊,不過一年前錦標賽結束就再也沒見過他們同框。」
「聽說那位是攀上了有錢人,覺得賽車危險,怕匡野死在賽道上……」
錦標賽、分手……
這兩個詞像針一樣刺進我的大腦。
翻攪中帶出成串的記憶。
我痛不欲生。
抱頭跪在地上,無用地辯解:「不是的,我沒有……
「我沒有裝無辜,也沒有背叛匡野,我是因爲——」
「車禍!」
閆醫生的怒吼打斷了我。
他死死盯着匡野。
一字一句道:「一年前,他在去賽場找你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腦中的嘈雜平息了。
世界安靜到我能聽見匡野深而急促的呼吸聲。
背景虛化。
唯一清晰的是他剎那間血色盡失的臉。
眼淚溢出來。
我無聲地笑。
匡野。
我現在,全都想起來了。
-5-
出租車被撞翻的時候。
我正在後座捧着戒指盒看,並反覆預演將戒指套在匡野手指上的情形。
一聲巨響後,戒指連同戒指盒被甩出去,再也沒有被找到。
甦醒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記憶是間斷的、錯亂的。
閆醫生是我的主治醫生。
他告訴我,我的大腦裏有一個血塊,壓迫到重要的記憶中樞,致死率極高。
保守治療更安全,但會出現類似ťü₂阿爾茨海默病的腦退化症狀。
我靠着拼湊出的記憶,得出「我很愛匡野」的結論。
然後跟他提分手。
我曾經保證過絕對不會騙他。
那天卻說了很多謊話。
我說我不想跟他一起變老了。
說我不愛他。
匡野在電話那頭沉默。
然後用很啞的聲音問:「你說什麼?」
就像此刻一樣。
他有些恍惚地問,跟閆醫生確認。
「許星舟在你奪冠那天出了車禍。
「他有很嚴重的車禍後遺症,跟你分手是因爲不想拖累你。」
閆醫生看着匡野,聲音很輕:「匡野,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匡野又皺起眉,蒼白的脣動了動,才說:「怎麼可能,他看起來根本不像生病的人。
「別找這種惡俗的藉口,我不信。」
閆醫生掙開他的手:「匡野,希望你以後不會後悔。」
我看着閆醫生走遠。
默默地想:匡野不會後悔的。
他太驕傲了。
驕傲到當初幾秒之內就想到反擊我的話。
那時我艱難地複述「分手」兩個字後。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開始後悔跟他說這些話。
可他很快就說:「還好你先提了。」
「彼此彼此。」
心跳跟着電話裏的忙音變緩,變沉。
匡野喜歡贏,並且總是贏。
當初分手是,今天也是。
但匡野此刻面色冷凝、灰敗。
絲毫沒有慣常的驕傲。
司機將車開到匡野家門口。
江旭替匡野開門:「哥,到了。」
他遞給匡野一部新手機:「手機卡已經裝好了。」
匡野罩着ṱṻ⁰黑色連帽衛衣上的帽子。
靠坐在後排座椅上,沒動。
「哥?」
匡野回神,接過手機:「謝謝。」
進了家門,匡野把新手機放在桌上。
我站在他對面,聽見他叫我的名字:「許星舟。」
心猛地一顫,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以爲他能看見我。
可他只是垂眸看着手機,繼續道:「現在打來的話,就再給你一個機會解釋。」
對於閆醫生的話,匡野不是全然不信的。
他總是這樣。
冷硬到彷彿無堅不摧的只有外殼而已。
如果不是從小就瞭解這一點。
我大概不會愛上他。
我湊近,歪頭看他的臉。
問:「你是在等我的電話嗎?」
換了新手機,原先拉黑的號碼得以釋放。
可我應該不會再打來了,除非——
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
驚得我們兩人同時一震。
是我的屍體。
被找到了嗎?
-6-
電話號碼很熟悉。
但不是我的。
匡野看見。
遲緩地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福利院老院長的聲音:「阿野,你跟小舟在一起嗎?」
「沒有。」匡野說,「院長,您有什麼事嗎?」
「哦,他兩天前來,說讓我替他找一些以前的東西,還說要去一個很冷的地方。
「小舟那孩子從小就怕冷,一降溫就要生病的,也不知道去那麼冷的地方幹什麼……」
匡野安靜耐心地聽。
天陰下來,他的臉色也變得很灰。
「小舟讓我找的東西都找到了,但是打他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你能替他來拿嗎?」
匡野終於出聲,嗓音很低很啞:「好,我現在就去。」
幾分鐘後,磨砂黑的保時捷 911 衝上主路。
記憶裏,我曾無數次坐過匡野的副駕駛。
他擅長加速。
載着我的時候卻總是開得很慢很穩。
我會趁着紅燈抓住他的右手。
彎着眼睛,恬不知恥地跟他說:
「阿野做什麼都很酷,賽場上風馳電掣的時候很酷,把車開得很穩的時候也酷!」
他側頭看窗外,假裝沒心動。
紅燈在倒數。
最後一秒的時候,匡野緊緊回握住我的手。
心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臉紅。
只記得那天傍晚的霞光很暖。
隔着車窗將緋色打在我們兩個人的臉上。
像遊戲裏永不售賣的限定款皮膚。
珍貴,可遇不可求。
那時候我想。
如果能永遠坐匡野的副駕駛,該有多好。
同樣是傍晚。
但今天沒有美麗的霞光。
天空被烏雲壓得很低。
彷彿要與兩千公里外下同一場雪。
今天匡野將車開得很快。
抵達福利院後。
院長帶他進了辦公室:「小舟那天拜託我找到所有你們倆共同出現的照片。」
書桌上放了個小箱子。
院長走過去,從裏面拿出一張泛黃的相片。
「你看,這張大合照裏,你跟小舟還挨在一起呢ţú₅。」
十二歲的匡野長相打眼,冷臉站在後排。
他身邊的男孩眉眼彎彎,一側脣角有個小梨渦。
是我。
匡野捧着照片看。
院長說:「你在這裏的那幾年,就跟小舟能玩到一起。要不是後來你被父母接走……」
院長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箱子裏拿出一個黑色布包。
「還記得嗎?這是你離開福利院之前,小舟塞進你車裏的,後來又被你媽媽從車窗裏扔了出來。
「我怕小舟傷心,就一直自己保存着,沒告訴他。」
匡野接過,緩緩打開。
裏面是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
翻開,匡野看見裏面的字。
【因爲太瘦,又被那羣傢伙堵了。不過今天有個新來的大哥哥幫我教訓了他們,他好酷!
【大哥哥叫匡野!
【他們都說匡野是個怪物,脾氣也差。可我不覺得,他明明是最好看、最好的人!
【他們總開我和匡野的玩笑,匡野叫我以後別總跟着他,我說不要。】
……
日記瑣碎、斷續。
時間橫跨匡野在福利院的整整兩年。
最後一頁。
我寫道:【能找到爸爸媽媽真好啊,不過匡野要是能不走就好了。
【以後就不能再見到他了吧?
【如果長大後再遇見,我一定】
半句話戛然而止在紙張末尾,沒寫完。
匡野抖着指尖翻頁。
發現後面一張被撕走了。
「許星舟……」
匡野輕輕喚我的名字。
聲音裏有濃濃的不解和遺憾。
他拿出手機,號碼撥到一半。
來電音忽然響起來。
他摁下接聽:「許星舟,你——」
一道陌生的聲音打斷他:「抱歉先生,請問您是許先生的朋友嗎?」
匡野問:「他怎麼了?」
「他在雪崩中遇難了……」
-7-
我沒有親人。
手機裏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匡野的。
所以他被第一時間通知。
救援人員在電話那頭表達了惋惜。
然後詢問匡野是否能在三天內抵達疆城,認領屍體。
匡野好像被瞬間冰封。
然後毫無徵兆地掛斷了電話。
老院長看見他可怕的臉色。
連忙問:「阿野,發生什麼事了?」
「假的。」匡野說。
手機又響起來。
匡野很快掛斷,然後衝了出去。
他先去機場,被告知疆城暴雪,途經的航線全部被延遲。
手機不停地響,他索性關機。
直接將車開上了高速路。
出匝道。
他將汽車導航的終點定在疆城。
兩千餘公里,驅車前往。
我認爲匡野不太正常。
但其實匡野一直是衝動的。
他少年時便離家出走,自己找到福利院住下。
後來又單挑十幾個比他高一頭的男生。
救下又瘦又小的我。
匡野打架不要命,有種魚死網破的狠勁。
那些人怕他,又不服氣。
背地裏說匡野是怪物,灰色的眼睛就是證明。
慢慢地,福利院所有人都躲着他。
除了我。
我覺得匡野不是怪物,是天降神兵。
我天天黏着他。
把自己捨不得喫的巧克力偷偷放進他褲子口袋裏。
三伏天。
匡野很快覺出不對,手伸進兜裏。
衆目睽睽下攤開沾上不明物體的掌心。
周圍鬨然大笑。
我的臉急紅了。
滿頭大汗地吼:「是巧克力!我不知道會化!」
匡野瞪他們一眼。
蜷起食指颳了下我的鼻子:「笨蛋。」
我蹲在水池邊給匡野洗褲子。
一羣人圍上來起鬨:「許星舟!小媳婦!天天給怪物洗衣服!」
「許星舟!小媳婦——」
匡野衝過來,把盆裏的水往他們身上潑。
帶頭的喊:「怪物急了!你們倆天天在一塊,肯定在談戀愛!」
立馬有人跟着起鬨:「兩個男生談戀愛!兩個男生談戀愛……」
我怕匡ṭṻ²野又打架,拉着他跑走。
福利院偏僻的角落。
匡野氣急敗壞:「許星舟,你以後別跟我在一塊了!」
「我不!」
「你沒聽見他們說什麼嗎?!他們在笑話你!」
我抬頭,看他被慍色染紅的臉和耳根。
心情忽然奇怪地好起來。
沒心沒肺地仰着臉笑:「讓他們笑話吧,不就是談戀愛嗎?
「現在不行,等長大我真跟你談戀愛了,看他們還笑不笑!」
匡野被噎住,臉更紅了。
車在服務區停下來,打斷了我的回憶。
匡野下車加油。
回到車上時臉是溼的。
大概是用冷水洗了臉,眼眶被激得很紅。
他繼續啓動車子上路。
不眠不休。
其實不用那麼急的,我想對他說。
畢竟疆城嚴寒,即便屍體多停放幾天。
也不至於難以辨認。
然後我看見他放在中控臺上的日記本。
想:也許他只是想知道被撕掉的最後一頁。
寫的是什麼而已。
-8-
在路況優良的情況下。
兩千公里的路程需耗時二十六個小時左右。
但匡野僅用了二十個小時,便進入了疆城區域。
大雪停了,天空呈現一種水洗過的藍。
救援隊已經將通往滑雪場的路清理乾淨。
遠遠地,可以看見高掛的纜車。
匡野在離入口很遠的地方停下。
下車。
他身上的煙味很濃。
臉上是極度疲憊的青灰色。
匡野靠在車上,低聲道:「真的好冷啊。」
他拿出電話,回撥我的號碼。
沒人接。
他卻像鬆了一口氣。
「許星舟,這一定又是你的惡作劇。」
電話對面是忙音。
匡野自言自語,語氣很輕:「你就是想讓我記起小時候的事,然後同意跟你重新在一起,對嗎?
「好,你贏了。
「等會兒見到你,我們就重新在一起吧。」
他掛了電話。
驅車進入滑雪場。
ŧůₓ現場一片慘白。
Ṱŭ̀₍
工作人員問清來意,對他說:「在雪崩中受傷的人已經送往醫院,不過有一個年輕人不幸去世。
「男孩子頭部受傷,流了很多血,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凍僵了,雙手攥着手機,像是在等誰的電話。
「太可惜了,聽說是來找人的,所以連防寒的滑雪服都沒穿……」
匡野的身體晃了一下。
似乎是因爲穿得太少。
他開始劇烈顫抖。
還沒走回車上。
他忽然暈倒在地。
工作人員將他送往醫院,紛紛猜測他就是死者的親屬。
因爲太難過,所以昏厥。
我看着救護車上的匡野。
心說:不是的,他應該只是愧疚罷了。
匡野醒來的時候。
護士叫來一位年輕的女性志願者。
她委婉地說:「實在抱歉,我們在您暈厥時翻看了您的手機。
「您就是來認領許星舟先生遺體的,對嗎?」
匡野啞聲說:「對。」
然後不顧阻攔地拔掉輸液針頭。
拜託志願者帶他去認屍體。
他被帶到一間很冷的房間。
房間正中間有張窄窄的牀。
上面的白布垂下牀沿。
裏面的輪廓淺淺的。
匡野指尖顫抖。
還是掀開了白布。
我蒼白的臉緩緩露出來。
但表情並不難看。
眼睫乖順。
脣角微微上揚。
浮着淺淺的梨渦。
匡野蜷起手指,很輕地颳了下我的鼻子。
「笨蛋。
「你裝得也太不像了,連笑都忍不住。」
身旁的志願者語氣透着不忍心,解釋道:「其實微笑是由於極度低溫造成的大腦幻覺。
「他去世前……也許是想起了開心的事。」
「是嗎?許星舟。」匡野垂眸看着我的臉,問。
得不到回答。
所以匡野說:「應該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
「否則記着當時我在電話裏說的話,怎麼可能還能笑得出來呢……」
-9-
當時他說了什麼?
他說是耍我的,還說我蠢。
大概是頭部撞擊造成腦中血塊變化,我漸漸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想起了我跟匡野的重逢。
就像日記本里展望的一樣。
我真的在長大後又遇見他了。
匡野變得更高大,也更冷厲。
穿着賽車服從採訪現場走下來。
像個偶像明星。
我呆在當場,意識到即便是第一次看見他。
也一樣會心動。
這個想法,在之後的每一次遇見都得到了印證。
我那時還是實習記者。
追在他身後喊他的名字。
他不耐煩地回身,看見我的笑臉。
十年沒見。
匡野忘記我也正常,我那時想。
但他真的記得不多。
我還是忍不住有一點難過。
後來我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起福利院,又藉着工作之便跟他邀約了之後的很多次見面。
我熱烈地追他。
像小時候那樣黏。
確定關係那天,我送給他平安扣。
他送給我冠軍獎盃,並在上面刻下我們兩個的名字。
那天我很開心,從包裏翻出一頁邊緣粗糙的紙。
神祕兮兮地對他說:「你猜猜這是什麼?」
匡野看着我,灰眸裏映着我亮晶晶的眼睛。
「這是我的——」
我的話沒能說完。
因爲匡野忽然吻住了我的嘴脣。
兩個初學者都不得章法。
卻還是讓我的心跳亂七八糟。
想到這裏,我的脣角又忍不住揚起一點弧度。
臉上驀地感到些涼意。
我看過去,發現匡野把我的臉弄溼了。
他一直看着我閉上的眼睛。
大串淚珠掉下來也不眨眼。
志願者有些慌亂,一邊勸他節哀。
一邊在口袋裏翻找。
沒找出紙巾,卻找到一個小密封袋。
「差點忘記了,這是許先生的手機、鑰匙和隨身物品,請您收好。」
匡野動作遲緩地接過。
看見裏面有一張很皺的紙。
他拿出來,展開。
字跡被洇溼又晾乾,在泛黃的舊紙張上顯得模糊。
可還是能勉強辨認。
【要跟匡野談戀愛!】
少年時期,羞於讓匡野知道,在分別前被扯下來的日記本最後一頁,寫着這句話。
如果長大後再遇見,我一定,要跟匡野談戀愛!
跟你在一起是我的願望啊,它現在實現了。
跟匡野在一起的那天。
以及之後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都想對他這樣說。
-10-
匡野在冰冷的房間裏佇立良久。
然後將我的東西妥帖地收在身上。
他面無表情地安排返程事宜。
並向工作人員表示了感謝。
幾個年輕人認出了他。
背地裏說匡野實在不像媒體描述的那樣桀驁無禮。
我跟着自己的身體上了靈車。
默默看向匡野。
其實他昨天還不是這樣的。
所有的改變彷彿發生在一瞬間。
匡野身上的鋒芒消失了。
他顯得木訥,死氣沉沉。
後車廂非常寒冷。
司機勸匡野去坐副駕駛。
被拒絕了。
汽車開始行駛。
匡野低聲說:「你那天比現在更冷吧?
「還冷了那麼久……」
他的語氣沒有起伏,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許星舟,你是不是笨蛋啊?」
匡野的臉上又溼了,有眼淚滑過他乾涸裂開的脣角。「好不容易實現的願望,爲什麼要分手?
「你生病了我可以帶你去治,變成真的傻子我也不介意。
「不會不要你的,許星舟……」
他在輕微的顛簸中起身。
跪倒在我窄窄的棺槨旁邊。
彷彿在試圖抱我,但沒有辦法。
他應該是生病了,聲音嘶啞:「但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你提分手,裝作不認識我,然後反覆找我複合,是因爲後悔了嗎?
「我不應該那麼生氣,應該早點知道你生病的事,然後挽留你,應該總是同意你複合的要求。
「我不應該對你沒有耐心,不應該騙你來這裏……
「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
這是匡野從未說過的話。
他向來驕傲,擁有的一切都得天獨厚。
便不在乎世人安在他身上的對錯。
他不怕失去。
少年時因爲母親干預他的愛好,就拋棄我豔羨並求而不得的家庭。
長大後,會爲了得到賽車冠軍而不惜用生命冒險。
所以我不敢相信,匡野居然會認錯。
他個子很高。
在地上蜷成一團黑影。
但我現在說不出安慰的話。
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抱住他。
用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
永遠,再也沒辦法了……
-11-
車子剛行駛至入城的路口,就被一輛黑色商務車截停了。
江旭帶着匡野的母親下車,讓司機打開車廂。
匡野趴在棺槨上,身上已經沒有幾分活人的氣息了。
他像一具行屍走肉。
女人的怒罵,扇在臉上的巴掌。
都讓他無動於衷。
「匡野,你到底要被許星舟害多久?當年爲了他不願意回家,甚至揚言要在福利院生活。」
匡野母親的指尖幾乎戳在他的臉上:「現在又爲了他直接放棄比賽,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被賽委會警告了?!再有一次你這輩子都別想再上賽道!」
「不會再上賽道了。」
匡野說。
女人和江旭皆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什麼?!」
「當年因爲你承諾讓我學賽車,成爲職業車手,我才離開福利院。」
匡野低聲繼續說:「我後悔了,我那時候不應該離開他的。」
「你瘋了嗎?匡野!」
匡野的媽媽滿眼陌生地瞪着他。
匡野像是自言自語:「如果我一直在他身邊,該有多好……」
他對母親的眼淚視而不見,轉臉對江旭說:「請你把平安扣還給我。」
江旭表情凝滯,吞吞吐吐道:「我……我不小心弄丟了。」
「丟哪裏了?」
匡野語氣堪稱平靜,眼神卻直直釘在江旭臉上。
他眸色淺,冷眼看人的時候顯得很兇。
大概是察覺到匡野不太正常的精神狀態。
江旭怯怯地說:「在車隊總部的泳池裏。」
匡野的眼神沒移開,反而更冷:「你可以滾了。」
說完,他自顧自重新上車, 坐回我身邊。
天色很暗了。
路燈的光影在匡野臉上流轉。
卻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看着他, 說:「不用放棄賽車的, 那是你最喜歡的事了。」
賽車手需要心無旁騖。
沉重的、不愉快的生活背景會讓他難以專注於速度。
所以我纔想跟他利落地分手。
可結果遠遠算不上利落。
我表現得任性又極端。
反覆無常地一次又一次回頭。
-12-
抵達目的地後,匡野先妥善安置了我的身體,然後着手我的後事。
工作人員問匡野, 有沒有需要一同安葬的隨身物品。
匡野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 拿出志願者給他的密封袋。
裏面有我租屋的鑰匙。
本來是不想他進入我房間的。
但一想到自己已經死掉,就覺得無所謂了。
匡野驅車前往。
在一處老舊小區裏找到了我家。
轉動鑰匙, 他推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是幾乎佈滿整間房的便利貼。
匡野愣住了,緩緩走進去看。
房間不大, 傢俱簡單。
他撕下門邊的。
上面認真地寫着:【要跟匡野談戀愛!】
他看見玄關燈開關上粘着的。
仍寫着:【要跟匡野談戀愛!】
他經過餐桌, 上面貼滿的每一句話全是:
【要跟匡野談戀愛!】
冰箱上、牀邊的牆壁上……
紛亂的不同顏色的便利貼上都只寫了一句話。
【要跟匡野談戀愛!】
匡野站在被這句話包裹的房間裏。
喉嚨裏發出短促模糊的氣音。
我想他已經看到病症帶來的直觀影響。
虛掩的房門被打開。
閆醫生出現在門口。
「跟你分手後不久,他忽然有一天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差點被車撞了。
「他被送到醫院,拿出一張很舊的紙, 問我匡野是誰。」
閆醫生很輕地笑了一下, 臉上的表情卻很苦澀:「他說紙上的字是自己寫的, 所以這件事一定非常重要。」
「是什麼事呢?」他看着匡野慘白的臉,自問自答, 「是跟匡野談戀愛。」
匡野一瞬間全明白了,站不住似的倒退了一步。
自語一般道:「所以他反反覆覆來找我,是因爲……」
閆醫生看他像說不出話,替他說:「是因爲他生了病,以爲跟你戀愛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事。」
那段時間的記憶是混亂的。
我有時候會記得匡野, 記得自己必須跟他分手。
然後在遇到他的時候裝作不認識。
有時候會突然忘記所有事, 忘記已經跟他分手, 然後執着地打他的電話, 找到他, 告訴他我必須跟他戀愛。
匡野開始還願意接電話, 並且抽空來見我。
我會用陌生的眼神看他。
然後感嘆自己居然在見他第一面的時候就心動得一塌糊塗。
後來次數多了。
匡野漸漸不勝其煩。
就連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認爲我太過分。
不是神經錯亂,就是品行太惡劣。
那時候,大概匡野也是這樣認爲的吧。
我的情況時好時壞。
突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的時候也會後悔。
但始終沒有把那張陳舊的紙張扔掉或銷燬。
因爲那樣做的話。
意味着當我再次忘記一切的時候, 會把匡野徹底忘記。
我不敢想,那將會是怎樣一種空曠的感覺。
所以我很聽醫生的話,妄圖通過藥物控制自己不再做傻事。
如果奏效。
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死去。
匡野會淡忘我, 去追他的夢想,過滿意幸福的生活。
而我會記得他,記得在父母早亡、單薄乏味的人生裏唯一給過我幸福的人。
兩全其美。
可我還是搞砸了。
我看着匡野痛苦的臉。
默默地想。
-13-
匡野最終沒有拿走我房間裏的任何一樣東西。
他只是在那張陳舊的紙張上寫了字, 隨身裝好。
安葬之前, 匡野在我的身體旁邊待了很久。
他在黑暗裏說:「許星舟,我以後哪裏都不去,天天陪着你。」
「可我已經死了, 很快就會離開這裏。」
我說着, 心裏並沒有感到不捨。
離開, 就會忘掉一直以來銘記的一切。
我要忘記你了啊,匡野。
這樣才公平。
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回頭找你了。
可是他說:「許星舟, 我不會再忘記關於你的事了。」
匡野替我修了很大的墓。
安葬那天,我感覺自己終於快要離開了。
匡野不知怎麼找到了那枚平安扣。
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他倚靠着我的墓碑。
拿出被小心保管的舊紙張。
靈魂快要消散。
我看見上面的字。
【要跟匡野談戀愛!】
【好啊,許星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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