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曾說,我是最膽小的公主。
可國破家亡後,我卻大着膽子重回宮中,隱姓埋名,成了一介平凡宮女。
服侍被鎖廢殿的前朝太子闕容,我的皇弟。
很久以後,闕容纔敢認我,他問,「你爲什麼要進宮?」
我看着冰冷的廢殿,回答他:「……爲了報仇呀,我的傻弟弟。」
我叫雀枝。
入宮三年,因爲人不機靈,不討嬤嬤喜歡。
所以在宮中待了三年也只混了個伺候最不受重視的九皇子,和給那個前朝太子送飯的差事。
九皇子喜文,而其他的皇子們則崇武。
畢竟老皇帝當初是以武立天下。
那些皇子們天天待在練武場比試,只有九皇子在書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九皇子的書房很大,有很多前朝的書畫。
他在書房時,我就在一旁幫他研墨,或者找一些書籍。
九皇子說,「你倒像在自家找東西一般。」
「找多了便熟練ẗü⁶了。」
一天,我站在一旁研墨,九皇子看着一幅前朝的畫出神。
「畫如其人,前朝那位的畫工真的無可指摘,這邊上幾滴墨都恰如其分。」
我隨意看了眼,「許是ťṻ⁻不小心滴到的呢。」
九皇子搖頭苦笑,「你不懂,沒人比前朝那位更懂作畫了,可惜了。」
我默默磨Ṭûₕ着墨。
只是不知道可惜的是畫,還是人。
九皇子常看一些前朝字畫。
「你看這柿子圖畫得真好,頗有意趣。」
「……倒是想喫柿子了。」
九皇子眉眼有幾分藏不住的笑意,「小雀枝……對畫的感悟真是別出心裁呀。」
……
印象裏,九皇子真的是個良善的人。
他不止一次說過,「要不,我把你送去別的宮裏吧?總比我這兒好些……」
九皇子玲瓏心,大概知道我平日裏也沒少被其他宮女嘲諷。
在宮裏,主子受重視,奴才也能沾光。
我跟着九皇子這個落寞皇子,自然沒什麼光可以沾。
「不,奴婢哪也不去。」
我跪在地上,大概是我眼神真摯,此後九皇子再沒說過這話了。
我不能走,這裏有我割捨不下的東西。
我除了在九皇子處當差,還要給那個前朝太子送飯。
這個差事,自然是因爲沒人願意去,才落到我頭上。
在衆人眼中,那位前朝太子與廢人無二致。
我因爲打掃書房差點誤了時候。
腳步匆匆的趕去送飯。
前朝太子被關在一處破落的廢殿,哪還有半分榮光。
我把飯打開,他接過就旁若無人的喫了起來。
重重的鎖鏈發出沉悶聲音,手腕那淤痕顯而易見。
「今日來晚了,抱歉。」
前朝太子一語未發,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我也習慣了。
「院裏柿子青了,過段時間應該就能喫了。」
無人應答。
我等他喫完,默默把食盒收好。
喫完飯,他就背過身去躺着。
「剛喫完,還是坐會兒消食。」
說完我便走了。
自然不知道我走後,那人就坐了起來。
我送完飯剛回去,九皇子就叫我過去。
「皇子們今日邀我去比武場。」
「不能拒了嗎?」
上次從比武場回來,九皇子被那些皇子們私下打得可不輕。
淤青多的,真是嚇人。
那些皇子們都暗搓搓使着壞。
「躲了一次,躲不了次次。」
我跟着九皇子去了比武場。
其他皇子們早就到了,已經在比武場上試煉了。
九皇子一進場,皇子們的目光就不懷善意的看了過來。
「九弟來了,我以爲你今日不來了。」
這話說完其他皇子都笑了起來。
九皇子倒是不以爲意。
「既然九弟來了,不如跟十三比試一下。」
我悄悄看了一眼十三皇子,他長得快,快跟九皇子一般高了。
只是這一舉動,無疑看輕了九皇子。
九皇子不惱,接下了這場比試。
結果自然是九皇子落了下風,捱了十三皇子好幾拳。
最後十三皇子像是卯足了勁兒,要朝着九皇子來上一拳。
我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氣衝過去,擋住了那一拳。
真疼啊……胸口要碎了……
意識從身體裏脫離,恍惚中,聽到有人喊我止止。
……
再次醒來,入眼就是九皇子滿是愧疚的眼神。
「你怎麼敢就那樣衝過來!」
「我胸口還疼着呢,九皇子就別怪奴婢了。」
九皇子就靜靜看着我,一語未發。
我休養了很久,那一拳真是快把我命打出去了。
但我看到了九皇子開始拿起刀劍在院子裏揮舞。
看着倒有幾分滑稽。
「九皇子不是素來不喜這些嗎?」
九皇子臉上出了汗,我遞上帕子。
「是不喜歡,但也不想下次要一個女子擋在我面前。」
我傷了一陣,九皇子把送飯的差事交給了別人。
「我傷快得差不多了,飯還是我去送吧。」
九皇子打量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我再去看前朝太子時,院子裏的柿子也紅了。
我摘了兩顆。
進門看他低着頭坐着,「我有段時間沒來,院裏柿子都黃了。」
我把一顆柿子放在他面前。
本不期待回應,過了會兒,前朝太子久違的問,「我以爲你不來了。」
「只是前段時間忙別的去了,以後還是我來給你送飯。」
對面又沒了聲音。
「我怎麼瞧着你最近瘦了些……可不能再瘦了,不然只剩皮了。」
……
我再次回來,九皇子已坐在書房裏了。
「這次怎麼送了那麼久?」
我微微訝異,九皇子以前不會注意這些的。
「我給你摘了個柿子。」
九皇子看到那顆柿子就笑了,沒再多問。
我站一旁點着香。
九皇子眼裏帶着笑,「你上次替我捱了一拳,我許你個賞。」
「可以先欠着嗎?」我佯裝滑稽的一笑。
「那便以後還。」
自從替九皇子捱了一拳後,好似九皇子對我寬容許多。
……
日子慢慢走,除了九皇子劍術日益精進,其他一切彷彿都沒有變化。
直到有一日我去給前朝太子送飯時,身後有人喚我,「公主。」
我沒有回頭,照常往前走。
「公主闕止。」
我停下,看着四下無人,緩慢的轉身。
盯着來人看,只一眼,我便認出來了。
我自然忘不了那張臉,帶着我逃出宮,給我安排新身份的顧淵。
前朝丞相之子顧淵。
儘管那時他也不過十二歲。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我跟顧淵或許會有更深的緣分。
只是眼前他穿的太監的衣服,讓我失了神。
我喃喃問,「你是混進來的,還是……」
顧淵沒說話,但卻也是一種回答。
我瞳孔裏除了不解還有害怕。
「你當年把我安置好,說要回去,原來是進宮。」
我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感覺肩上壓了塊石頭,沉重的快站不住腳了。
曾經的公主,如今的宮女。
曾經的丞相之子,大好前程,如今竟然……
我不知道爲什麼,心中麻麻的痛了起來。
顧淵離我近了些,我不自覺退了兩步,顧淵眼中黯淡下去。
顧淵壓着聲音,「闕止,我們還有機會,還有機會恢復我們的……」
「顧淵!」我叫住他。
爲了阻止他口中說出的可怕想法。
「太子還在,你還在,離榮國就不會亡!」
顧淵深深看了我一眼,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我手提着食盒,走在僻靜宮道上。
看着眼前廢舊的院落,曾經這裏不是這般模樣的。
前朝太子闕容坐在地上,眼神裏無光。
「我來了,今日又晚了些。」
我看着闕容把飯喫了,我今日沒有立刻走。
陪着他坐了一會兒。
他不知過了多久問我,「現在是哪年?」
「景明十年。」
「那麼久了……」
我眼睛盯着手心,看了很久,「我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我總是不敢看闕容的眼睛,只覺得他眼睛能看進我心裏。
闕容眸色深深,望着我不明情緒,有那麼一刻,我甚至以爲他認出了我。
「上次的柿子很好喫。」他只說了這一句。
我回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顧淵現在算是皇帝眼前的紅人。
那年分開後,他獨自入宮。
曾經那麼清風霽月的人,硬生生斷了自己所有後路。
顧淵那時可是少年神童,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
那時做出這個決定,他該是下了怎樣的決心,他又會有多痛……
我獨自想得出神,都不知身後有人。
「公主難道不是爲了復仇回來的嗎?」
我嚇得跳了起來,轉身是顧淵半隱在黑暗裏的臉。
如鬼魅一般的聲音。
「公主難道不是爲了復仇纔回來的嗎?」
顧淵再次質問,讓我瞬間無聲。
我是爲了什麼回來的……
「你想怎麼做?」
顧淵臉色稍緩,從黑暗中走出,「那位現在逐漸沉迷求仙問道,左右不過一兩年時間可活了。」
「公主,很快,你仍然是離榮國公主,我仍是離榮國臣子,而太子會成爲離榮國君,一切都會跟從前一樣。」
顧淵眼裏的迫切攪得我心煩意亂,送走了顧淵,我許久都睡不着。
我泡了一壺茶,起身去了書房。
九皇子自然的端起喝了一口。
「喝久了你泡的茶,喝其他的就不習慣了。」
九皇子翻動書頁,我看着他房內的前朝書畫,多得數不過來。
怕是所有前朝字畫都在他這裏了。
宮中都說,九皇子云起最不受皇帝重視。
可這滿屋書畫,真是不得皇帝重視嗎?
宮中還說,九皇子云起心無城府,心思不在皇位。
可那日練武場上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殺意,是錯覺嗎?
這偌大的宮中,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顧淵很少出現在我面前。
有時我甚至希望一切都是一場夢。
顧淵沒有入宮,他只爲自己而活,那我身上的愧疚大抵會淡一些。
顧淵說,只要我在,只要太子闕容在,離榮就還在。
在顧淵口中我從未聽過他稱離榮爲前朝。
在他心中,離榮未亡。
可是,最近前朝太子闕容生病了。
生了很重的病。
太醫象徵的看了一下。
可我知道,這個宮裏沒人會真的在乎一個前朝太子的死活。
他的存在只是爲了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只要交代給了,是死是活,不重要。
我去看闕容的時候,他甚至連喫飯的力氣都沒有。
他整個人看起來很不清醒,嘴裏呢喃着,「姐姐……姐姐,我難受……」
我把藥一點一點喂進去,耐心極了。
記得從前我是沒這分耐心的。
兒時的我們,總是在爭,爭母后的寵愛,爭父皇的寵愛。
「闕容,我只有你了,別丟下我。」
滾燙的眼淚滴落在他臉上。
我不知道闕容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或許第一面就認出了,可他從來沒有拆穿我。
他從來都是一副不知的模樣。
而我,也裝作不認識他。
他是一個被鎖在廢殿的前朝太子。
而我也只是來給這個落魄前朝太子送飯的宮女。
這就是我們之間唯一的交集。
我回去的時候,九皇子書房燈還亮着。
我泡了茶過去,九皇子眯着眼看我,「捨得回來了?」
語氣裏還有兩份委屈和斥責。
「他病了,你居然這麼難過……」
九皇子似乎不明白。
我低着頭,未發一語。
「要是哪日,我病了,你可……」
「九皇子不要說這不吉利的話。」
九皇子喝了口茶,「算了,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我自然知道九皇子對我有幾分情意,只是這情意是深是淺,我不敢試探。
……
闕容狀態一日不如一日。
着急的除了我,還有顧淵。
但在生老病死這方面,我們毫無辦法。
顧淵找了很多藥給闕容試都不管用,但顧淵仍然沒有放棄。
與之相比,我顯得倒是鎮定得多。
我每日都多了些時間陪着他。
「闕容,你知道嗎?離榮亡國前,我的心臟一直跳得很快,我跟母后說,母后覺得是因爲我膽小,被什麼嚇到了。現在,我的心臟也跳得很快。」
闕容安靜看着我。
「這一次,我會失去什麼呢?」
闕容手撫上我的眉心,撫平眉間的褶皺。
……
我開始貪戀跟闕容相處的時光。
我有時會在闕容聊起小時候的事情,還有那段宮外逃生的日子。
闕容多數時候都是安靜傾聽。
「你不知道,從顧淵離開我後,我每日都惶惶不安,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人。」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適應了新的身份。」
「那你爲什麼要進宮呢?」闕容看着我。
我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看着滿室清冷,「……爲了報仇呀,傻弟弟。」
闕容看了我很久,我悄悄移開了眼睛。
闕容一個月後徹底離開了我。
前朝太子安靜的死在了那個廢舊的宮殿裏。
闕容臨死前跟我說,「父皇總說你膽小,可我覺得你膽子最大。」
「要是膽子大,我怎會是如今這樣。」
闕容搖着頭,「我要是你,我不會再進宮,我會找個地方躲得遠遠的。」
闕容拉着我的手,「從今往後,只做雀枝,像一隻普通的雀,閒掛枝頭,那般無憂無慮。」
我剛從闕容處出來,就看見了等在門口的九皇子。
我心下一驚,「你怎麼來了?」
大抵意識到失禮,九皇子也不介懷,「我怕我再不來,你又忘了回了。」
……
闕容沒熬過去。
我去的時候,他早已不在了,前朝太子安安靜靜的死去了。
我以爲我會大哭一場,可是沒有,看着空了的大殿,看着地上束縛他一生的鎖鏈,我沒有哭。
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只覺得這個地方壓抑難受,所幸以後再也不用來了。
我的兩份差事變成了一份。
我一下清閒了不少。
九皇子看出了我那段時間的不對勁,但好似也誤會了什麼。
「小雀枝,收起不該有的心思,你們之間不會有結果,往後更是無需惦念。」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九皇子誤會了。
罷了,確實是無需惦念的人了。
但,闕容走了,傷心的是我,奔潰的卻是顧淵。
他消沉了一段時間,再次來找我時,眼裏的光重新亮了起來,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心驚。
「公主可當離榮第一女帝。」
我覺得顧淵大抵是瘋了。
顧淵說老皇帝沒幾日可活了。
「那些草包裏,個個空有皮囊,天助我離榮。」
「近幾日我會聚集離榮餘部,擁闕止公主爲離榮女帝。」
顧淵自顧沉浸在想象中。
「事情當真會如我們想的這般順利嗎?」
我刻意觀察九皇子,相較其他皇子,九皇子顯得太過平靜了。
他不可能還未發現。
外頭天都快變了,九皇子時不時還和我分享一些字畫感悟。
那些字畫我曾經把玩過無數次。
我比任何人都懂父皇是怎麼一筆一畫的勾勒出來。
在一日夜晚,九皇子被急召。
平時毫無存在感的九皇子,在這個特殊時刻被老皇帝召喚過去了。
我心跳無比劇烈。
想到了顧淵會在今日召集離榮舊部,我拔了腿往外跑。
再快點,不然來不及了。
……
顧淵孤傲的身影帶着荒涼與決絕,我搶過他手裏的信號彈。
「闕止公主?」
「你猜錯了,老皇帝會讓九皇子即位,而不是那些草包。」
「九皇子!怎麼會是他?」
我知道顧淵不會輕易相信,那個外人眼裏良善可欺的九皇子,整日醉心字畫的九皇子怎會得那個曾經以武治天下的老皇帝青睞。
「如果是他,那便更要動手了。」
「顧淵,信我!今日絕非動手之良機。」
我的心臟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又出現了。
「闕止公主!我這麼多年的蟄伏就爲了今日,我們馬上就可以恢復離榮。」
「顧淵,九皇子他絕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如果今日動手,你,離榮所有餘部,可能都會喪命於此,之前所有籌謀功虧一簣!」
我緊緊盯着顧淵 ,希望他信我一次。
……
天上飄起了小雪。
顧淵放下了準備放信號彈的手,我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下一次,希望公主莫要再阻攔。」
顧淵轉身離去,我知道他在生氣。
而後面的事,證明了我的預感是對的。
老皇帝奄奄一息時,十三皇子領着兵攻進了大殿。
老皇帝指着十三皇子,「這是何意?」
「這天下可不能落在懦夫手裏,父皇腦子不清,兒臣便來替父皇做決定!」
老皇帝似乎還保持着清明,在九皇子的攙扶下慢慢坐了起來,手指着十三皇子,「十三啊,你太過着急了……」
十三皇子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團團圍住。
十三皇子看着眼前景象,立刻跪在地上,「父皇!」
顧淵趕回來看到眼前一幕,冷汗直流,止也止不住。
差一點就讓多年謀劃付之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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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皇子謀逆之罪,被流放。
九皇子名正言順即位。
老皇帝逝世。
我從一介默默無聞的小宮女,成了皇帝身邊的貼身宮女。
九皇子云起成了離耀國新君主。
九皇子云起變成了皇帝雲起。
顧淵來找我時,我正在收拾前朝字畫。
「如今你是雲起身邊信任的人,日後做事便方便得多。」
我低着頭,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了。
雲起皇帝接手離耀後,便每次都到後半夜才休息。
我會在這時候給他送茶。
我默默站在一邊研墨,像是以往的那些日子一般。
我站到後半夜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竟然這麼晚了。」雲起皇帝看着我。
我跪在地上,「奴婢該死。」
「起來吧,這裏只你我二人,無需如此。」
雲起皇帝繼續批閱奏摺,直到血從口中吐出。
「奴婢去叫太醫!」
雲起皇帝躺在榻上,太醫診斷,「大概是近些日子陛下操勞過度。」
我手攪着帕子。
雲起皇帝則閉着眼睛,「退下吧。」
不得不說,老皇帝將離耀交給他,是他此生最正確的決定。
我悄聲打算離開,雲起卻握着我的手,「不是說你。」
大殿裏只剩我們,靜得針落可聞。
他手緊緊攥着我的手,「小雀枝。」
「奴婢在。」
「小雀枝……」
「奴婢在。」
雲起一遍遍叫我名字,我一遍遍回答,他今日異常奇怪。
他不知疲倦的喊我,突然起身抱住了我,我嚇得忘了呼吸。
「不,你不在,把我的小雀枝還我。」雲起帶着兩分孩子氣。
我只當是生了病的人無理取鬧,手輕拍着安撫他。
……
雲起皇帝上位兩年,離耀國開始變得更加不一樣。
除了尚武,民間百姓也開始崇文,有了更多消遣時光。
離耀國在變好。
顧淵眼看着雲起逐漸多的支持者,大家逐漸忘卻了離榮,眸中猩紅。
顧淵找上我時,他早已聯絡了安王。
曾經的六皇子,雲起皇帝給他封地,封爲安王,只因在衆多皇子中,六皇子不曾表明立場。
「你是想……」
「鷸蚌相爭。」
我知道顧淵執念比我深。
父皇在時,曾說要讓百姓安逸和樂,願天下再無紛爭。
而那時,這只是個美好願景罷了。
父皇不通政事,儘管努力做個好皇帝,但卻收效甚微,各邊勢力仍數次試探底線。
我看着如今的離耀,跟曾經父皇口中未來離榮的模樣越發接近。
父皇尚未完成的事情,雲起做到了。
我回去時,雲起手裏正拿着一幅畫。
自從他當上了皇帝以來,他多數時間都是批奏摺。
許久沒見他如此閒情了。
「這畫看了不下百遍,每看一次都是不同的。」
「畫還是畫,只是看的人變了,所以心境變了。」
「小雀枝還是一如既往。」
我端了杯茶遞上,雲起搖了搖頭,「不喝了,最近喝茶老是睡不着。」
我安靜立於一旁,而云起盯着畫,似要看出個洞來。
「如今看這些畫,竟然覺得看不懂了。」
「陛下,該歇了。」
雲起抬眼看了外面,還是搖頭。
外面寂靜無聲,讓人心發慌。
「覺不覺得今晚於往常有些不一樣了?」
我恍惚間才發覺不對。
再看雲起時,他的眼裏沒了以往的溫度,「今晚過後,會有個結果。」
顧淵動手了。
他率着餘部聯合安王集合在了皇城外。
「我見過顧淵與你說過話,他貌似與你相識。」
兵臨城下,雲起不動如山,只是問出的話讓我冷汗直下。
「認識……而已。」
雲起此時不說話,當了兩年皇帝,越發透着沉穩。
「小雀枝,這一次,你說誰會贏?」
「或者說,你希望誰贏?」
我心中有什麼東西在坍塌。
……
印象裏顧淵一次不曾說過前朝,或許在他心中離榮仍在,不曾亡。
ƭů⁹
他蟄伏多年,就爲等一刻,能夠回到從前的離榮。
可是顧淵已經不是曾經的顧淵,他眼裏全是仇恨,支撐他的只是執念。
而闕容更沒有力氣去完成,顧淵沒見過頹廢的前朝太子,在他印象裏闕容仍是那個生機意氣的小太子。那是個消磨人意志的地方,而前朝太子被關太久了,或許比起恢復離榮,照照外面的太陽對他而言更加現實。
而我,更是指望不上,他或許沒注意,我已經稱呼前朝了。
這場戰鬥裏,認真的兵只有顧淵一人。
我不敢告訴實話。
因爲我知道那是顧淵活着唯一的執念了,把夢境打碎,他會瘋的。
……
後來的事情,我只知道安王謀位失敗,被關入大牢。
而顧淵看着自己籌謀多年的計劃Ṭū́₎失敗,當場自刎。
這一切都是雲起親口告訴的我。
所有Ṭū₌人……在這裏面的所有人都是勇敢的,父皇是,那些誓死守衛離榮的士兵是,顧淵是,闕容也是。
從頭到尾,懦弱膽小的只我一人。
雲起坐在高位,口中喃喃,「雀枝……闕止。」
我跪在地上,頭按得極低。
雲起眼神寒冷,「我該叫你一聲闕止公主嗎?」
終究還是知道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雲起靜默許久,「茶。」
「是,那是我對你的報復。」
「我早該發現的,你對那些字畫如此熟悉,那些老宮女尚且認不完全,你卻如數家珍。」
雲起一步步下高臺,向我走近,我直起腰看着他,語氣越發足,「你沒有資格提!你書房的那些字畫,都是我父皇的,如今我看着他落入他人之手,豈能旁觀!」
「那些都是屬於離榮國的,屬於我父皇的!你們是一羣小偷!你們無恥!」
「而我!每日給自己弟弟送飯,卻不能相認,我恨,我恨你們!」
我更恨自己的膽小無能!
我一字一句都帶着憤怒,平時膽小,說話聲音都帶着怯懦,這一刻,我彷彿有用不完的勇氣。
雲起走到我面前,直視我的雙眼,「所以進宮是爲了報復,天天服侍仇人身邊,高貴的公主應該覺得很噁心吧。」
「是。」我控制着身體才不至於抖得太過嚴重。
「那爲什麼不繼續往茶裏下毒了?」雲起臉快貼上我的側臉,他手掐着我的下巴,聲聲質問,「我問你爲什麼不繼續下毒!」
這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態的雲起。
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原來他比我想的用情深。
老皇帝死時不曾見過他這般模樣,兄弟聯合外人謀位時不曾見過,現在卻質問着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一個本該在亡國時便死了的人。
我回答不出,渾身顫抖,雲起手用力託着我的身體,似乎要嵌入骨髓。
我許久才從喉嚨擠出話來,「大概因爲我膽子小吧。」
雲起似乎突然卸了力,他緊攥着我的手鬆了,半跪在我面前,「好一個膽小的闕止公主。」
我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了,畢竟良善的是九皇子云起,而不是皇帝雲起。
只是沒想到他最後會要我出宮,「我不會讓你死,看着身邊親近之人一個個離你遠去,纔是對你最大的折磨,你不是膽小嗎,現在的你,該是最害怕的時候。」
雲起換上他最惡毒的嘴臉嚇我。
可我腦子裏只聽到了出宮……
我再入宮時,從來沒想過的一條路便是出宮。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別讓我出宮,我不會出宮!」
或許對於別人來說出宮是獲得一條生路,可這是我自幼的家呀,是我千辛萬苦也要回來的地方。
我看着他毫無半分鬆動。
「你還記得你還欠着我一個賞嗎?」
……
「我要留在宮裏。Ṫūₕ」
我被關在了曾經闕容待過的廢殿。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
想要我時刻在懺悔和羞愧中度過一生。
冷冷清清的宮殿,被封鎖的殿門,月光照進來,
「原來這麼孤獨呀……闕容,姐姐也來了,你不是一個人。」
我腦海中閃着過去的片段。
初入宮時的雀躍,不同於其他宮女的陌生,我像魚兒入了水,熟悉的宮道,熟悉的宮殿。
……
看到闕容時的害怕與羞愧,我怕他認出我,我怕他責怪於我,我怕他生氣他有這麼一個膽小的姐姐。
……
我看着父皇珍愛的字畫,被他人奉在手心,心中吶喊那是父皇的東西,嘴上卻一字不敢發。
……
我看着良善的九皇子,再看滿屋父皇的字畫,我感覺父皇也在看着我,他在怪我,我把藥放進了九皇子的茶裏,父皇是不是就不會怪我了……
我也不想這樣,可不做點什麼,我心不安。
意識逐漸混亂,我已經分不清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恍惚間,有人踏着月光而來,他低聲淺問,「你爲什麼要進宮?」
無人應答。
我再次睜開眼時,只有我一個人。
闕容就是一個人在這裏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無盡的黑夜。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是看着外面院子的柿子,青了,黃了,又過了一年了。
感覺過了很久,殿門重開,我眯着眼,不適應這樣的光。
而我也沒想過會再見到他。
但此時的我已經毒入骨髓了。
雲起踉蹌的向我跑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給你下毒的時候,我貪嘴,你喝一杯,我便喝兩杯。」
雲起不可置信,緊緊抱着我,「我去叫太醫,我把全天下的名醫都找來。」
我搖着頭,「這對我來說已經是最不痛苦的死法了。」
「父皇走時,必定是很痛的,闕容也是,這裏晚上太冷太黑了,你知道,我膽子向來不大,去找父皇陪我,我就不怕了……」
雲起窩在我懷裏,發出嗚咽的聲音,像個受傷的小獸,我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誰要死了。
最後的日子裏,我時常能看到雲起。
晚上的大殿也不再黑暗寒冷。
取而代之的是一夜未熄的燭火,厚厚的錦被。
這哪是前朝公主該有的待遇呀。
雲起仍然盡力幫我尋遍名醫。
「別白費功夫了。」
雲起每次聽我說這話,都憤怒的把茶盞摔在地上,「誰準你這樣了!」
我懶得爭了,懶洋洋的窩在牀上,「你真是我見過最良善的人了。」
雲起這時候會惡狠狠的盯着我,「你要敢死,我便將你的皮剮下來。」
「你嚇不到我的。」
其實我還是怕的,但我不能流露出來,萬一他真這麼幹了呢。
不能把他逼急了。
後來迷糊的日子多了,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有時甚至看到雲起拉着我的手,聲音帶着哭腔,
「小雀枝,我什麼都不追究了,什麼都不追究了。」
「明明是我不追究,你拿了我父皇字畫,我纔是最大度的……」
「我把畫都還你。」
「除了還我畫,你還得承認我比你更懂畫。」
……
「我跟你說個祕密,那幅畫上的幾滴墨,是我不小心撒上去的,因爲這個父皇生了我一個月的氣,你還以爲是父皇有意爲之,哈哈……好蠢。」
我躺在牀上完全動不了的時候, 雲起幾乎對我寸步不離。
他時常自言自語,「你爲什麼後悔了, 你爲什麼不繼續放毒?」
爲什麼好似我不繼續放毒他看着不高興?難道被毒死才滿意?
「爲什麼還回來?爲什麼還要進宮?」
他有好多個爲什麼。
我爲什麼進宮?
我也問過自己,爲了復仇嗎?
亡國之仇, 殺父之仇,囚弟之仇……太多了,任何一個都是我進宮的理由。
而這個問題是第三次有人問我。
我爲什麼而回來。
闕容問我時, 我說爲了報仇。
我撒謊了。
看着被鎖多年不得自由的闕容, 我撒謊了。
我害怕自己的懦弱膽小被發現, 我害怕闕容覺得我沒用。
而面對顧淵的質問, 看着他只剩仇恨的雙眼, 我也撒謊了。
我實在不敢說實話,我愧對他們。
但現在, 我想說, 我想說實話,「我只是想家而已,我只是想回家。」
我不想復仇,父皇說得沒錯,我膽子極小。
我忘不了第一次下毒時, 我甚至把藥全灑地上了。
我怨恨自己無能, 怨恨自己的膽小。
我只是想家而已, 我不想漂泊,我想待在熟悉的地方。
我想回到兒時肆意玩耍的寢宮, 我想再次在宮道上跑,我想再看看家裏的一切, 我想再摸摸父皇留下的氣息。
這些都是我回來的理由。
我不是因爲恨而回來。
可人人都覺得我應該恨,應該復仇, 顧淵自斷後路,闕容被鎖廢殿將近十年。
而離榮公主, 隱姓埋名,苟延殘喘。
如果不是爲了復仇, 那史書上描述我的還能剩下什麼呢?
膽小至極。
是爲了自己活着,不顧手足之情, 不顧亡國之仇的膽小公主。
這罪名太大了。
「這個世界沒人庇佑我……我怕極了,在宮中的每一日。」
……
我生命中最後的日子,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見,但我的觸感還在。
我感覺到了有人抱起我, 抱得很珍重。
我感覺到了風吹到我的皮膚。
我感覺到葉子落我身上,又被扔掉。
而最後的最後, 我的觸覺在感知到一滴淚滴落在我臉上後也全部消散。
這短短的人生中,許多事情都被我猜到了。
但有些是我猜不到,控制不住的。
所以我不知道, 後來史書上的闕止公主不是膽小的。
她下毒妄圖毒殺皇帝雲起。
她蟄伏宮中多年只爲恢復離榮。
有人爲她惋惜,有人感嘆她悽苦命運。
而皇帝雲起沒活過三十歲,百姓們愛皇帝雲起, 畢竟他在的日子, 百姓們的日子安穩祥和。
可大家也惋惜那個悽苦的闕止公主。
所以,在說書先生口中,故事變成了, 是前朝闕止公主下的毒留在了雲起皇帝身體裏,早已無法根除。
在所有故事裏,闕止公主都不是膽小的。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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