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舒

我那高貴的未婚夫淪爲了階下囚。
他被打聾了一隻耳朵,丟在街頭售賣。
我蹲在他面前,小聲說:「我這個時候來退婚,你不會覺得我是落井下石吧?」
蒼天可鑑!
我昨日來的時候,他還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呢!
怎麼一夜之間,成了罪奴呢?
他睜開眼睛,平靜地看着我。
背後傳來叫嚷聲:「還買不買啊!不買讓我們相看一下!」
全京城的老鴇都等着相看呢。
把他買回去,就是搖錢樹。
「看她這窮酸樣兒,肯定買不起。」
我一聽這話就怒了:「看不起誰呢!這人我買了!」

-1-
我差點就給老闆跪下了!
我耗盡家財,東拼西湊,還是差了五兩銀子。
老闆翻着白眼兒說:「沒錢充什麼大尾巴狼呢!」
我也沒想到謝允居然那麼貴啊!
早知道我就不爭那口氣了!
被人罵幾句窮怎麼了,總比真的窮好。
「老闆,你不如再等等,也許還有什麼達官貴人會來買他呢?」我猶豫着。
這些錢都是我這些年摳摳搜搜攢下來的,實在捨不得就這麼花了。
老闆嗤笑一聲,搖頭嘆道:「鎮南王府犯的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官府把世子丟在罪奴集市販賣,就是故意要折磨他,逼他去死。嘖,還達官貴人呢,街邊的叫花子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
我扭頭看過去。
謝允衣衫襤褸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神情沉靜又冷漠。
他任由別人對他品頭論足,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老鴇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湊過去,仔細地相看謝允了。
甚至有人上手去摸他的臉。
老闆不耐煩地催促着:「你還買不買了?」
我閉着眼睛,咬着牙把銀票遞了出去。
買了謝允以後,我把奴契給了他。
「走走走,別再讓我看見你。」我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心痛啊!
我本來想到王府退了婚以後,再打打秋風。
沒想到一文錢沒弄到,還破財了!
花了錢,退了婚,我倆就該一拍兩散了。
可謝允沒走,他反而纏上我了。
他輕聲說:「你得護着我。」
我吼道:「我憑什麼啊!」
謝允平靜地說道:「我有錢。」
我沉默了一瞬,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我剛剛說話太大聲了,有沒有嚇到你啊。你別介意啊,我這人嗓門一向比較大。」

-2-
我真是見識了什麼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王府都倒臺了!可是謝允照樣有錢花啊。
我恨這些有錢人!
謝允開了一間天字號上房,還要了熱水,沐浴更衣。
我鞍前馬後地伺候着,他隨手就丟給我五兩銀子的賞錢。
可是這貨防着我呢!
他說手上只有一些小錢,一時半會兒還不上我贖買他的銀子。
有錢享受?沒錢還債!
成,欠錢的是大爺。
他坐在窗邊,對着燭火長久地沉默着。
我尋思着,他可別想不開尋短見了。
謝允要是死了,我這債可就成了一筆爛賬。
我得安慰安慰他啊。
「這天下亂了這麼久,今天死個皇子,明天死個侯爺的。輪到你家,也不稀奇。
「你別傷心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那些個什麼貴婦、小姐的不是都鍾情你嗎?
「回頭你蠱惑她們,然後臥薪嚐膽,報仇雪恨!」
我一共沒有讀過幾天書,真的是絞盡腦汁地在安慰他了!
我說到這裏,謝允終於有了反應。
他聾了一隻耳朵,可能聽不清,眉頭微微皺起。
我貼心地湊近了,繼續說。
「你想啊,還好你只是聾了耳朵。」
我放慢語速,繼續說道:「若是他們打斷了你的雙手,你如廁都得別人幫你擦屁股,多慘啊。要是斷了腿呢,撒個尿都得別人抱着你,也很慘。」
謝允肯定聽進去了!
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眼睛都有了點活泛氣兒。
謝允問我:「當初你祖父到底是怎麼說服我祖父,定下婚約的?」
我嘆了口氣說道:「可不是嘛,我爺爺怎麼就非要定下這婚事呢!你這人除了一張好臉,哪裏配得上我啊?現在聾了一隻耳朵,更配不上我了!算了,不說這個了。我這次來京城,本也是跟你退婚的,沒想到遇到這檔子事兒。」
謝允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嗓音冷冰冰地說道:「你送我去青州,然後咱們一拍兩散。」
我搓搓手,矜持地說道:「青州可是路途遙遠啊,沒有兩三個月,到不了。」
謝允輕嗤一聲:「到了青州,欠你的錢,十倍奉還。」
我立馬挺胸抬頭,笑容滿面地說道:「別說是去青州了,就是去黃州、綠洲、紅州我都送你!錢不錢的,都不是事兒,誰讓你是我未婚夫呢。」
謝允聽了,砸給我一粒銀錠子。
「有事兒您吩咐。」我捧着銀子笑嘻嘻地說道。
謝允只說了兩個字:「閉嘴。」

-3-
謝允花了十兩銀子,買我閉嘴。
到了飯點兒,我往謝允的方向砸了一塊石頭。
謝允睜開眼睛看我。
「喫飯。」
我挑起火堆裏的番薯。
黯淡的夜色中,火花四濺。
番薯隨着火星子朝着謝允飛過去。
我飛快地從身邊摸出一支箭。
一切就發生在須臾之間。
我聽到箭沒入肉體的聲音。
撲通一聲。
一具屍體砸到了謝允身邊。
血濺了他一臉。
一襲青衣的謝允站在夜色裏,如玉般俊美的臉上沾染着血跡。
他真像是一株染血的曼陀沙華成了精。
我一時間沒忍住,朝他吹了個口哨。
謝允拿出手帕,一點一點地擦掉臉上的血。
我走過去拔出我的箭,又看了看那具屍體。
「這單生意不好做啊。」我自言自語着,「這是江湖老手啊,蟄伏在樹上半個時辰,就爲了給你致命一擊。這纔出發三天,就遇上這種事兒了,咱們還能順利到青州嗎?」
謝允把染血的手帕丟進火堆,鎮定地說道:「我加錢。」

-4-
我上了大當啦!
謝允藏的那點錢,早花完了!
我倆被趕出客棧的時候,我覺得老臉都丟盡了。
「沒錢還要上房!我呸!」
小二往門口潑了一盆髒水。
謝允耳根都紅透了,抿着嘴一聲不吭。
我煩惱地抓了抓頭髮,琢磨着,要是這會兒把他丟下,豈不是虧大了?
沒辦法!我只能帶着他上門打秋風了。
還好我朋友遍天下,在這偏僻的縣城也有個可以依靠的老朋友。
「路過我家門口都不來找我!
「是不是看不起我老秦啊!
「別看我斷了一條胳膊,只要你吩咐一句,我照樣刀山火海跟你去混!」
夜裏,老秦勾着我的脖子,跟我幹了一碗燒刀子。
火辣辣的酒流過喉嚨,我拍了拍他的背,沒有多言語。
飯桌上,老秦媳婦瞪了他一眼,惱怒道:「雲哥兒是個大姑娘了!你跟她勾肩搭背的像什麼話!」
老秦喝大了,指着謝允嚷嚷道:「這人就是雲哥兒的未婚夫?我這一晚上看來看去,覺得他實在是配不上咱們雲哥兒。我這裏難受啊!當年要不是欠了天大的人情,咱們怎麼捨得讓雲哥兒跟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訂婚。」
老秦媳婦臉色一變,抄起擀麪杖敲暈了老秦。
她對着謝允抱歉地笑笑:「謝公子見笑了,他喝兩口貓尿就愛胡說八道,時候不早了,您跟雲哥兒早點休息吧。」
她拖着老秦回了屋。
我端着剩下的燒刀子,就着鹽漬花生慢吞吞地ţű̂ₖ喝着。
老秦斷了胳膊帶着媳婦歸隱以後,再沒有嚐到這花生的味道了。
謝允坐在長凳上,這一晚沒怎麼喫東西。
老秦媳婦是西北人,做菜口味重,謝允這種出身高貴的王孫貴胄喫不慣。
「早點睡吧,明日我買兩匹馬,再有五天就能到青州了。」我把酒一飲而盡。
謝允抬頭看向我,一雙墨色的眼眸裏映着我的身影。
嘖,這還是相識以來,謝允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我。
他說:「我不去青州了。」
我雙手環臂,打量着他,笑眯眯地問道:「都要到青州了,怎麼又不去了呢?」
謝允平靜地說道:「青州總兵是我舅舅,我原想着投奔他,要牢靠一些。現在看來,我舅舅早就是你們的人了。這些年,匪患四起。朝廷屢屢撥款剿匪,賊匪卻總是剿不盡。青州治下,尤爲嚴重。現在看來,不是因爲剿不盡,而是因爲我舅舅根本不想剿。
「天下亂了這麼多年,當官的殺人放火,做匪的劫富濟貧。你能說得清,誰是匪誰又是官嗎?」我把刀橫在謝允的脖子上,耐心地說道:「世子殿下,我勸你放下袖中匕首。因爲你的刀,肯定沒有我的刀快。」

-5-
我去京城其實是有公務在身。
青州今年大旱,百姓們快喫不起飯了。
從外面運糧的幾條旱路,因爲朝廷剿匪的事情被看管得很嚴。
我託了青州總兵的關係,去找商界鉅富「珍寶樓」,想用他們的商船運糧。
結果對方不答應。
事情沒談妥,我不想白來京城一趟,琢磨着去王府退婚。
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王府一夜之間被抄家滅門,只留了個謝允。
謝允淡淡地說道:「十年前,朝廷判了宣威將軍死刑,派我祖父前往西北接管軍隊。可是沒等我祖父到達西北,西北十萬大軍,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宣威將軍府更是人去樓空。爲此皇上大怒,查了很多年都沒有眉目,成了一樁懸案。」
他又看向我:「趙雲舒,你是宣威將軍的孫女,對不對?」
謝允能認出我的身份,我並不意外。
我救他的時候用的箭矢,是西北軍中所造。
老秦呢,西北口音,掌中有繭,一看就是老兵。
眼看着就要到青州了,我也沒想瞞着謝允。
畢竟謝允的舅舅是我們的人。
他只有一條路可以選。
我不以爲意地說道:「狗皇帝早晚不得好死。」
十年前,狗皇帝胡編亂造了一個罪名,要西北軍的兵權,還有我們的命。
老王爺提前通風報信,我爺爺命西北軍佯裝成賊匪,在青州一帶蟄伏。
而我們一家人,逃往青州,在總兵府安頓下來。
當時老王爺只提出一點,要我跟謝允定親。
謝允輕聲說:「趙雲舒,若是讓趙老將軍知道,你落井下石,背信棄義。趁我謝家被滿門抄斬之時,找我退親,你是什麼下場?」
我渾身一個激靈!
我爺爺肯定會把我打得皮開肉綻!
天可憐見啊!
我去找他退婚的時候,王府還沒出事兒呢。
謝允這個黑心肝的!這是在威脅我!

-6-
我帶謝允回到青州以後,引起軒然大波!
「好!好!好!」我爺爺連連讚歎我,「雲舒,你果真是重情重義的好孩子!於萬千危難之中,一路冒着艱難險阻將阿允帶回來,爺爺這次一定好好獎賞你!」
謝允聽到我爺爺的話以後,輕飄飄地看着我。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道:「爺爺,這都是我該做的。」
我爺爺握着謝允的手,久久沒有言語。
在這種禍事之前,說再多的話,都顯得很輕飄。
「狗皇帝!」謝允的舅舅滿目通紅,咬牙切齒地說道:「早晚有一天,我們要打上京城,把他的狗頭懸掛在城牆之上,告慰亡魂!」
我爺爺把我的手跟謝允的手放在一起。
謝允的手涼得可怕,我下意識地想要縮回去。
沒想到謝允反扣住我的手,牢牢地握緊了。
我瞪他:幹嗎呢!
蹬鼻子上臉是不是!
我答應幫你隱瞞耳聾的事情,可是沒答應跟你演有情人啊。
謝允像是沒看見一樣,拉着我的手,跟我肩並着肩。
我爺爺見狀,眼神裏有些欣慰。
他長嘆一聲:「阿允,按理說,你要爲爹孃守孝三年。可是如今境況不同,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我來主婚,你跟雲舒,三個月之後成婚可好?」

-7-
我跟謝允要成婚的消息傳出去以後,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砸了我的屋子。ẗûₜ
我坐在庭院裏啃包子,聽到有人怒罵。
「趙雲舒!你搶了姐姐的婚事,還有臉在這兒喫早飯!
「你照照鏡子,你哪裏配得上世子殿下。」
趙景誠對我怒目而視,冷笑道:「我要是你,就沒有那個臉面跟世子成親!」
我白了他一眼,懶得理會他。
這些年趙景誠跟個炮仗一樣,時不時地來炸一下,我早就習慣了。
他啊,只是別人的馬前卒而已。
果然,趙明月姍姍來遲。
她穿着剪裁得體的綠色羅裙,整個人清新得彷彿春日裏的一縷嫩芽。
在這蕭瑟的冬日,瞧見趙明月都覺得心曠神怡。
「阿景,別胡鬧了。」趙明月輕聲道。
趙景誠委屈地站在她身邊,嘟囔着:「本來就是嘛,當年明明爺爺是要給你跟世子訂婚的。可是她趙雲舒橫插一腳,搶了你的婚事。」
趙明月看向我,她的眼神中帶着一絲不真切的嘲弄。
她嘆道:「都是命,阿景,別再爲了我跟雲舒鬧了。」
「我纔沒有她那樣一個姐姐呢!」趙景誠立馬瞪着我說道。
說得好像誰稀罕有他這麼一個白癡弟弟一樣。
說起這樁婚事,唉,我還得去探探謝允的底。
我倆這稀裏糊塗地成親,實在不是個事兒。
我沒理會趙景誠,去隔壁院子找謝允。
趙景誠跟個狗皮膏藥似的,追着我不放。
進了謝允的院子,剛走近了,我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世子,不瞞你說。原先跟你定親的,是我的長女趙明月。
「雲舒仗着她祖父疼她,硬是搶了這門婚事。
「唉……有些事情,不敢欺瞞世子。
「十年前,雲舒走失,淪落在外。
「等我們將她找回來以後,她已經成了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野女子。
「她走失以後,在賊匪窩裏混跡多年。
「有些話,本不是我這個當孃的該說的,可……」
我一腳把門踹開,面無表情地說道:「可什麼?」
我娘沒有接話。
我慢吞吞地說道:「你無非就是想說,我在賊匪窩裏整天跟一羣男人混在一起,早就不清白了。」

-8-
十年前,我剛滿八歲。
那年狗皇帝下了一道聖旨,要我全家的命。
我爺爺要疏散西北軍,於是讓我娘帶着我們姐弟三人先行。
沒想到去往青州途中,遭到了匪徒。
護衛們拼死抵擋,殺出一條血路。
當時馬受了傷,跑不快。
趙景誠縮在我孃的懷裏,嚇得哇哇大哭。
趙明月更是臉色蒼白,她柔弱地哭泣道:「娘!若是被那些人抓到了,我寧願一死。」
我緊緊地握着手裏的匕首,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
老秦在駕車,他急道:「夫人!到了一個分岔口。你們下馬車,往左邊那條路走。我駕車往右邊去,迷惑賊匪!」
可是我娘根本沒有聽老秦的話。
她看了我一眼以後,狠狠地將我推下了車!
我當時摔在地上,整個人都矇住了。
老秦跳下車要救我。
而我娘就在那個時候,拉起繮繩,駕車逃了。
後面的賊匪快追了上來。
老秦急道:「夫人這是幹什麼!」
我心想,我娘真聰明啊。
她知道,把我丟下來以後,老秦一定會拼死抵抗,護我性命。
那樣的話,她就能爭取到逃命的時機。
老秦握着刀,滿目通紅地說道:「小姐!你快跑!我死也會護住你。」
我轉身看向馬匹踐踏起的塵土,輕聲說:「老秦,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我們都要活下去。」
就算被侮辱、被踐踏,也要活下去。
我想起那一年,我爹把我護在懷裏。
他身上的血染透了我的衣衫,屍體漸漸涼透了。
我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雲舒,要活下去。」

-9-
老秦留下護衛我,我們兩個被擒到匪窩裏。
在賊匪窩的頭兩年,日子很不好過。
賊匪訓練我們這些孩童,讓我們去城中行竊。
偷得到,晚上多一個饅頭。
偷不到,晚上多一頓鞭打。
最開始,我自持身份不肯去偷。
可後來,老秦病得要死,我不得不去偷。
偷多了,也就習慣了。
跪久了,也就無所謂什麼氣節了。
那些年,我躺在髒亂的茅草堆裏,看着破爛的屋頂,覺得有些恍惚。
如果不是老秦始終陪着我,也許我早就忘記了自己是西北大將軍之女。
當我成爲山寨裏行竊第一人的時候,大當家將我扛在肩上。
「看見了沒有!都學着點雲哥兒!
「咱們所有人都得爲她自豪!爲她驕傲!」
我坐在大當家的肩膀上,看着所有人爲我高呼。
唯有老秦站在喧鬧的人羣后,望着我默默地流眼淚。
那一年,我十歲,已經成了首屈一指的慣偷。
我偷遍涼州,從無敗績。
我看着老秦流淚的樣子,心口微微發悶。
我忽然就想起五歲那年,我爹將我扛在肩上巡視西北大營的樣子。
他大笑着,自豪驕傲地說道:「這是我的二閨女,趙雲舒。她將來會繼承我的戰刀,成爲咱們西北大營最英勇的戰士!」
而我揹着小弓箭,握着被我打造的小匕首,滿臉的傲然。
也是那一年,我跟大當家說:「乾爹,咱們總這麼小偷小摸的有什麼意思?如今天下大亂,走商的人也越發謹慎,出門都不帶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寨子裏的兄弟們大半年都沒有喝酒喫肉了,日子這麼過下去,人心都要散了。」
Ťŭ⁰我出謀劃策,讓大當家聯合附近的兩個山寨,一起劫了涼州城治下的一個縣官。
縣官搜刮民脂民膏,富得流油。
那一夜獲得的金銀珠寶,迷花了大家的眼。
而我也坐上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
我用了八年的時間,收服了涼州大大小小總計十五個山寨。
這些年,山寨早已不做那些劫道的勾當。
我將山寨整合以後,一方面做富商的生意,爲他們走鏢。
另一方面隔三岔五出去打個仗,喫掉一些黑寨子,爲民除害。
若是有哪些名聲不錯的起義軍缺人手,只要出得起銀子,我們也出馬。
涼州百姓戲稱我們是「掮客軍」。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個縣城的百姓們被苛捐雜稅逼得實在活不下去了。
他們縣裏的人湊了一大筆銀子,找上我們,要我派人去佔了他們縣城。
這些年天下亂得很,今天那兒起義,明天這兒打仗的。
只要把握好分寸,朝廷根本懶得出兵剿匪。
我們這「掮客軍」就這麼狗狗祟祟地活下來了。
去年我帶着老秦回到青州,想把「掮客軍」的事情告知我爺爺。
可是我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我不在的這十年,西北軍散落四方,落草爲寇,早就失去了當兵的本心。
我爺爺老了,終究是失去了一些鬥志。
他縮在青州城,觀望事態,打算等某個藩王來招安。
我娘以爲我在外流落十年,混在山匪窩裏賣身求存。
所以她今天才言之鑿鑿地在謝允面前詆譭我,想讓我把婚事讓給趙明月。
只是我有些好奇,我娘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性格。
她怎麼會好端端地看上謝允這個落魄世子呢?

-10-
這個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趙景誠仇視地看着我,怒道:「趙雲舒,青州缺糧已久,可是你去了一趟京城,連珍寶閣的大門都沒進去。世子跟我姐姐一夜之間就解決了這個大問題,珍寶閣願意出商船爲我們運糧了!我看你就是一個粗鄙的草包!」
他說着說着,可能太激動了,手指頭都劃拉在我臉上了。
我懶懶地捏住他的手腕狠狠往他身後一折。
在趙景誠的尖叫聲中,我一腳踹向他的屁股,讓他摔了個狗喫屎。
趙明月趕忙扶起趙景誠,眼裏有一絲ẗűₙ水霧。
她先是看了一眼謝允,又飛快地咬了一下嘴脣,輕聲說:「世子,讓您看笑話了。我這妹妹流落在外許久,喫了很多苦。我跟弟弟欠她的,不論她如何折騰,都是我們該受着的。」
又來了,又來了。
我回趙家這一年,趙景誠總是想方設法地欺負我,可惜從來沒有討到好處。
趙明月永遠這麼一副柔弱可憐的模樣,彷彿我把她怎麼着了似的。
趙家上上下下,都在背後議論我是個女土匪。
我爺爺呢,倒是心裏清楚得很,可他懶得管。
他自己都爲西北軍那攤子烏糟糟的事兒愁白了頭,家事實在有心無力。
我娘平靜地說道:「趙雲舒,你害死了你爹還不夠嗎?非要把這個家攪散了,才甘心?」
我靠在門欄上,看着她輕輕說道:「爹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心裏有數。」
我孃的眼睛一瞬間就瞪大了,她舉起手要打我。
沒想到謝允卻忽然抬起手,穩穩地擋住了我孃的胳膊。
他溫和有禮地說道:「夫人在總兵府寡居多年,我舅舅十分敬重您,將芳華園都借給您居住,想來這十年您過得還算體面。既然您衣食無憂,怎麼就沒想着派人去找雲舒呢?還是趙小姐通情達理,知道雲舒在外面喫了很多苦,你們欠她良多。」
找什麼找!當年我娘回了青州,直接告訴我爺爺,我死在路上了。
這事兒謝允心知肚明,存心說出來臊我孃的臉面呢。
趙明月擦拭眼淚的動作停下來,抬頭看向謝允。
我娘更有意思,她先是憤怒的揚着眉毛,而後飛快地咬了一下後槽牙,臉色十分不好看。
唯有趙景誠那個草包,叫嚷着:「我們怎麼欠她了!她有手有腳的,不會自己找回家嗎!我看她就是存心裝可憐!世子,你不要被她騙了!她現在攀上了您這棵大樹,將來說不定要怎麼欺辱我們呢!」
「閉上你的狗嘴吧。」我一腳把趙景誠踹開,不耐煩地說道,「趙明月想嫁給謝允,隨她便。往後別再因爲這些事情來煩我!另外,趙景誠,我回家之前你把我屋子裏壞掉的東西全都補上,不然我一刀閹了你。」
我出了門,站在原地想了想,扭頭看過去。
謝允站在門的那邊,一直看着我。
「你跟我出門一趟。」我淡然地對着謝允說道。
趙景誠跟瘋狗似的,一下子就急了:「你還說不想嫁給世子!明擺着在勾引他呢!」
我掏出袖中的匕首,唰的一下子朝着趙景誠擲過去。
匕首噌的一聲沒入門檻,趙景誠的臉上劃出一道血印子。
他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謝允拔出我的匕首,慢慢朝着我走過來。

-11-
「怎麼燒成這個樣子纔來醫治?
「他左耳怕是救不回來了。
「先喫幾副藥看看情況吧。」
啞叔給我比畫着。
我扭頭看了一眼躺在軟榻上的謝允。
半個月前他跟我回青州的時候,還衣衫襤褸,憔悴不堪。
這纔沒幾天,又成了從前那個高貴雅緻的王府世子。
就身上那身素白色的衣袍,都是上好的雲錦做的,還用銀線繡着暗紋牡丹。
又奢華又低調,很是符合他的風格。
可就是這麼一個高貴的世子,生了病都不敢找人醫治。
他也是有那麼一丁點可憐的。
「給他開藥。」我跟啞叔說,「開最貴的、最苦的藥!」
謝允昏睡了一個時辰才醒過來。
按理說人清醒以後,總會有一瞬間的茫然。
可他沒有。
他扭頭看向我,眼神十分冷靜。
我甚至懷疑,他根本沒有暈過去。
我跟他解釋道:「你燒得實在厲害,我又怕你耳聾的事情傳出去,就帶你來啞叔這裏了。他醫術不錯,人很可靠,你放心吧。」
謝允這才微微放鬆一點,沒那麼緊繃的時候,顯露出一絲絲疲態。
能不疲憊嗎?
王府覆滅,他隻身一人到了青州。
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被我爺爺跟他舅舅派去找珍寶閣籌備糧食。
「你怎麼知道我娘跟你舅舅有私情?」我問他。
他當着我孃的面說的那番話,簡直是往我孃的心頭潑熱油。
謝允坐起來,淡淡地說道:「當年你娘來青州,想必身上沒有帶多少財物。就算我舅舅聽從我祖父的命令,收留他們,最多也是保證他們衣食無憂。可趙明月跟趙景誠姐弟二人穿着不俗,你娘更是臉上毫無愁容,顯然這些年過得很好。」
我想到我娘頭上的綠寶石簪子,沒有說什麼。
她也的確是太招搖了。
說起來,我娘若真是想嫁給謝允的舅舅,我爺爺肯定也同意的。
我爺爺不是那種迂腐的人。
可我娘偏要爲我爹守節,問題是還沒守住。
當年在西北,我爹總是接濟傷殘的老兵。
我家的日子雖然算不上清貧,卻比不上其他的達官貴人。
我娘總是怨我爹,爲了銀錢沒少吵架。
無非是她出門在外,都比不上一些商戶娘子氣派。
有一次吵得厲害了,我爹心存愧疚。
他帶着我出城去,想找沙蔘賣錢,給我娘打一根金簪子。
也是那次,我們遇上奇襲的沙盜。
我爹死在了沙漠裏,再也沒有回來。
可笑的是,我娘還怨我爹死得太輕易。
他不是死在戰場上的,甚至算不上功勳。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我無所謂地說道。
啞叔端着藥進來。
謝允端起來一飲而盡。
我盯着他仔細看,他的表情竟然自始至終都非常平靜。
我看向啞叔:【咋回事,這藥不苦?】
啞叔也看我:【絕對苦!】
我將信將疑,端起碗舔了一下。
額……額……額……
我掏出路上買的蜜餞,一口氣喫了大半包。
謝允眼帶笑意,從容愜意地捏了一個蜜餞喫起來。
真是狠人啊!
「謝允,說實在的,你娶趙明月吧。」我跟謝允說道。
謝允低頭整理衣襟,沒有說話。
我才意識到,我坐在他左邊,他的左耳幾乎聽不到了。
謝允再次抬頭,他看着我,問道:「趙雲舒,你一直都……這麼活着嗎?」
我挑挑眉,往他右邊坐下,大聲問他:「怎麼活着?」
謝允仔仔細細地看了我一陣,似乎在考驗我的承受能力。
半晌,他才客客氣氣地說道:「這麼窮酸、懶散、無所謂地活着。」

-12-
正巧啞叔端着飯菜走進來。
他把一疊鹹魚放在我面前,忍着笑離開了。
「要不是爲了給你贖身!我能窮成這樣嗎!」
我朝着謝允伸出手去,怒道:「快點還錢!」
謝允卻抓住我的手。
「幹嗎!」我瞪他。
他耐心地掏出一個小瓷瓶,用食指蘸着白色的藥膏,細細地塗在我粗糙的手背上。
淡淡的香氣暈染開,我的手都變得細膩了。
謝允的手很好看,如玉似的。
而我的手這些年拉弓射箭、做多了粗活,被他比成了豬爪子。
冬天的時候還生過凍瘡,實在不好看。
謝允又掏出一把小梳子,站在我身後,慢慢地將我凌亂的頭髮梳順了。
從面前的銅鏡裏一看,他給我梳了一個簡單的髮髻,還給我別了一根玉蘭簪子。
謝允端詳了我一下,滿意地說道:「很早就想給你梳一下這雜草似的頭髮了,梳子揣在身上Ṱú₀許久,今日終於派上用場了。」
我警惕地看向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謝允,你該不會是不想還我銀子了吧。」
說好的十倍奉還,這人該不會要變卦吧。
謝允不答反問,神色冷淡地說道:「趙雲舒,你得跟我道歉。」
我怒極反笑:「我跟你道歉?你欠我錢不還也就罷了!還說我是一條鹹魚,我還跟你道歉?你沒睡醒吧!」
「你我再有兩個多月就要成婚,你卻張口閉口就要我娶趙明月,對我十分不尊重。」謝允的態度十分鄭重,聽得我都隱約有些羞愧。
我本來就沒想着嫁給他!
早之前回青州,我是想着把「掮客軍」給爺爺。
可後來我打消了這個主意,留在青州想找「珍寶閣」的人談生意。
等生意談成,我就回涼州了,鬼才要嫁給謝允呢!
我眼珠子一飄,笑眯眯地說道:「好,我跟你道歉。謝允,你先把欠我的銀子還我。贖你的時候花了一百兩,你也不用還我一千兩了。討個吉利,還我八百兩就行。」
謝允食指跟中指夾着我的臉頰輕輕一扯。
他涼涼地說道:「趙雲舒,你這個人心虛的時候,眼神總是亂飄,你是不是從沒想過嫁給我?」
「別蹬鼻子上臉啊!咱倆有感情嗎,我就嫁給你?」我打掉他的手,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本來就是找你去退婚的!」
「沒感情嗎?」謝允從衣袖裏拿出一張薄薄的紙放在桌上,淡淡地說道,「我以爲,我們多少也算是患難與共,有些感情的。」
我看向桌上的紙,眼睛噌的一下子就瞪大了。
我拿過來細細一看,腦子發矇。
難怪我娘非要讓趙明月嫁給謝允!
我當機立斷,拉住謝允的手,情真意切地說道:「夫君!從此以後,咱們生同牀、死同穴!誰要是想把你搶走,我就一刀砍了她!」

-13-
我做夢都沒想到,謝允竟然就是珍寶閣的閣主。
難怪他一出面就搞定了青州籌糧的大事!
他拿出的那張契書,是我跟青州珍寶閣的掌櫃立下的。
上面竟然有謝允的私章!
要是放過謝允這條肥溜溜的大魚兒,我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珍寶閣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誰能知道這背後的閣主竟然是王府世子。
謝允也太會賺錢了吧。
我的「掮客軍」四處接活兒,可是投靠我的窮苦百姓越來越多。
僧多粥少,我又不會做生意,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有時候我做夢都夢到天上下銀子雨。
「你倒是深藏不露。」謝允知道了我的身份,倒是對我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
當兩個人有了共同的祕密以後,就會變得親近許多,這話實在沒錯。
自從知道謝允是閣主以後,我逮着機會就跟他學生意經。
他腦子靈光得很,給我提了兩個主意,就讓我醍醐灌頂,我對他是越發欽佩了。
「你說得對!我做生意就是太要臉了!這可不行。」我眼睛發亮,「我這就讓人僞裝成山匪,去騷擾那些爲富不仁的豪紳。他們害怕了,自然會找我們護佑。到時候讓他們讓出一部分土地,分給我的掮客軍耕種,這纔是長久的生存之道。」
投靠掮客軍的百姓們,大部分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他們腦子不靈活,很不好訓練。
又一個個拖家帶口的,許多活兒都不能交給他們。
可是既然來投靠我了,就是想喫飽飯,我總不能趕他們走。
我這兩年爲這些人的去路十分發愁。
如果讓他們回去耕種,就好解決多了。
謝允笑道:「那些大地主背後都是有靠山的,你別弄巧成拙。」
「我懂得分寸。」我思量一下說道,「謝允,我要回涼州一趟。」
謝允拉住我,凝視着我:「你萬一一去不回怎麼辦?」
我撓撓頭:「掮客軍跟珍寶閣的生意還得做呢,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
「可我聽啞叔說,你在掮客軍有個青梅竹馬的副將。」謝允慢吞吞地說道,「趙雲舒,你得給我一點保證。」
我想了想,湊過去吻住了謝允的脣。
半晌,謝允靠在牆上,看着我。
我幫他整理了一下被我扯亂的衣服,拍了拍他的手:「好了,最晚半個月我就會回來。這陣子啞叔會來幫你診脈,你的耳朵要注意。」
謝允垂下眼簾,輕聲說了一句:「趙雲舒,你這個人,真的很……」
「不管說什麼你都沒辦法反悔了。」我跟謝允告別,溜走了。
後來提起這件事情,謝允忍着笑意說,他當時只是想跟我要銀子,結果我二話不說就吻了他。
我聽了以後,一腳把他踹下了牀。

-14-
半個月後,我從涼州匆匆回來,一進門就聽說一件大事。
謝允毀了趙明月的清白!
「爹!這件事情您一定要爲明月做主啊!」我娘哭着說,「明月女兒家的清白都毀了,讓她以後怎麼做人呢。」
聽說是他們兩個人月下散步,趙明月不小心落了水,謝允跳下水救她。
我進去的時候,我爺爺立馬鬆了一口氣。
他說道:「雲舒,你跟阿允成婚在即,這件事情你來說怎麼辦。」
謝允坐在椅子上,抬頭看向我,神情有一點倦怠。
我走過去,湊近了問他:「落水了,有感染風寒,有發燒嗎?」
他握住我的手,很輕地說道:「耳朵不舒服,頭疼得厲害。我身邊沒有可信的人,沒辦法去請啞叔。」
「走,去休息,我派人去請啞叔。」我拉起他往外走。
我娘攔住我,怒道:「趙雲舒,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
「誰說算了啊。」我漠然道,「既然趙明月這麼想嫁給謝允,那就讓她做妾。等我們成親以後,一頂小轎把她抬進門便是,姐妹一場,我也不至於苛待她。只是以後對我這個當家主母晨昏定省是少不得了,省得讓外人議論她。」
我帶着謝允離開,懶得理會我娘在後面怒罵我。
啞叔來爲謝允診過脈,給他開了藥。
我守着他喝完藥。
謝允躺在牀上看我,嘆氣:「趙雲舒,你走的時候我給了一百兩銀子,你怎麼又這麼窮酸地回來了?」
我看了看自己磨得發毛的衣衫,無所謂地說道:「衣服嘛,隨便穿穿就是,凍不着就行。」
銀子哪有夠用的時候,經營「掮客軍」這麼多年,受傷殘廢,等着喫藥救命的兄弟很多。
一百兩銀子還沒有揣熱乎呢,拿了五文錢給自己買了根糖葫蘆,剩下的全都放在公賬了。
「你總是把自己打扮得亂七八糟,是不是從前受過委屈?」謝允抬起手描繪着我的眉眼,低聲問我。
我飛快地說道:「沒有,我只是懶得打扮自己。你睡吧,我帶了些人來青州,得去安置他們。」
掮客軍要跟珍寶閣做生意,少不了要讓人駐守青州,我得忙一陣。
等我忙完,我才發現跟謝允的婚期要到了。
總兵府裏擺滿了要成親的東西,到處張燈結綵,掛滿了紅綢。
「排場倒是挺大的。」蔣誠在我身邊問道,「你真的想好要嫁給謝允了嗎?」
謝允曾說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副將,說的就是蔣誠。
他幼時淪爲乞丐,差點凍死在街頭。
是我把他撿回了山寨。
他一貫不贊成我跟謝允的婚事,覺得我倆根本不搭調。
「蔣誠,兩萬掮客軍跟着我出生入死,我得給他們找個靠山,找個歸宿,不能讓他們一輩子名不正言不順地做山匪。」我耐心地跟他說道,「我爺爺爲什麼這麼着急讓我嫁給謝允呢?同樣的道理,他要給西北軍也找個歸宿。」
謝允是王孫貴胄,只要他振臂一呼,打着振興皇室的旗號,多的是人投靠他。
這天下再亂,造反的人也講究個師出有名。
只有投靠謝允,我們才能洗白上岸。
不然等朝廷哪天回過神兒,把我們這些掮客軍剿了,這些年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我帶着蔣誠去找謝允。
走到大堂門口,卻瞧見裏面燈火通明。
大堂裏傳來謝允舅舅的聲音。
「太孫殿下!如今永州、寧州、青州,三州總兵齊聚一堂!只等您一聲令下,我們便昭告天下,爲孝誠太子復仇!」
我抬眼看過去。
謝允穿着一襲氣派的龍紋衣袍,眉眼冷淡地說道:「今夜便寫一紙檄文,將這昏庸皇帝謀害我父王、竊取皇位的罪行昭告天下!」
大堂中,人人激動不已。
我爺爺也在其中,他滿面紅光。
今夜謝允黃袍加身,在座的全是功臣。
難怪趙明月豁出去了也想嫁給謝允。
他竟然是已故孝誠太子的兒子。
我爺爺必然早就知道了謝允的身世,才急急忙忙讓謝允跟我履行婚約。
蔣誠震驚地說道:「老天爺啊……你若是嫁給謝允,謝允成事之後,你豈不是要當皇后了?這潑天的富貴,就這麼砸到你頭上了?」
我看着房檐上的紅燈籠,拍了拍腦門小聲說道:「蔣誠,我其實也沒有想好要嫁給謝允,我回去再想想。」

-15-
謝允的身份傳出去,這沸油一樣混亂的天下,就好像是落進去一滴水。
刺啦一聲,朝廷上下,民間百姓全都炸了鍋。
仗一打就是三年,謝允終於平叛天下。
我從關外回到京城以後,正好趕上新帝登基。
「沒想到登上皇位的竟然是鎮南王的幼子。」
「唉,皇太孫果然高瞻遠矚,他早料到哀帝要料理鎮南王府,早早就讓王府衆人金蟬脫殼了。」
「你說……那位能放心皇太孫嗎?」
「皇家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
「身有殘疾之人不能繼任皇位,皇太孫的聾了耳朵,不可能爲帝了。」
酒樓裏,人人都面帶興奮地議論皇家之事。
天下亂了這麼多年,王Ţű⁵孫貴胄像是蘿蔔白菜似的咔咔死去。
百姓們早就對皇室辛祕少了些敬畏之心。
大家說起謝允耳聾之事,又有人添油加醋地說自己曾在街頭看見謝允跪地求饒。
「太孫流落街頭,人人都能隨意調戲他。不才當初花了五兩銀子,讓太孫爲我……」
有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擠眉弄眼地編造一些有的沒的。
我聽得怒氣橫生,走過去把刀狠狠拍在桌上。
「閉上你的臭嘴,不然的話我教你怎麼寫一個『死』字。」
「做什麼!」那人抬起頭瞪着我,看清楚我的打扮以後,又輕蔑地說道,「喲,原來是關外的走商。你們這種刀頭舔血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死在關外了,還有閒心來管老子的閒事!」
我一拳打掉了他的門牙,將他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蔣誠走上前來,低聲說:「老大,咱們這次來京城還有大事要做,別太張揚。京城有咱們的掮客軍兄弟,讓他們出手料理這人便是。」
我踢斷了這個臭嘴豬的一隻胳膊,在有人報官之後,帶着大家離開了。
我爺爺被新帝封爲安定侯,也算是榮華富貴安享晚年了。
有意思的是,我娘竟然被新帝獎賞了一座貞節牌坊。
我聽到以後,簡直笑得直不起腰。
被朝廷賞賜了貞節牌坊,我娘這一輩子都要素衣素服,深居簡出。
這對於我娘來說,簡直是致命的打擊。
我回了安定侯府,正好遇上趙景誠。
他一看見我,分外眼紅,恨聲說道:「趙雲舒,你還敢回來!」
我看着他空蕩蕩的右手袖子,笑眯眯地說道:「喲,三年不見,瘦了啊。是不是少了一隻胳膊,喫飯不利索了。」
「趙雲舒,我殺了你!」趙景誠尖叫一聲,衝上來要打我。
我抬抬腳,輕而易舉地把他踹開。
三年前,我逃婚前做了一件大事。
我潛入趙景誠的房間裏,一刀砍斷了他的胳膊。
這件事,我隱忍了很久。
老秦跟我回到趙家,趙景誠幾次三番欺辱我不成,反被我壓制。
他竟然趁着我不在青州的時候,讓人打斷了老秦的一隻胳膊!
這仇,我從未忘過。
「沒空理你,爺爺呢?」我踩着他的胸口問道。
趙景誠竟然得意地說道:「趙雲舒,我姐姐立馬就要做王妃了,到時候有王爺做我姐夫,你就死定了!」
趙明月要嫁給謝允了?
這事兒我倒是沒聽說。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從正堂走出來。
他凝視着我,半晌才淡淡地說道:「趙雲舒,你走之前拿了我給你做聘禮的千兩銀票,按說該過得不錯,怎麼又這麼窮酸地回來了。」
三年未見,謝允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
他穿着簇錦的衣袍,站在不遠處,一雙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我看向他,笑笑:「你給各地的掮客軍傳信,要在三月三跟趙家小姐成婚。我一路奔波,路上沒有一刻停歇,還沒來得及梳洗,看着是落魄了一些。」
三月三,上巳節,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日子。
我緊趕慢趕,終於在上巳節到來之日,見到了謝允。

-16-
謝允視角。
我從未跟任何人說過,我對趙雲舒稱得上是一見鍾情。
因爲在趙雲舒逃婚之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很早就愛上了她。
祖父爲我定下宣威將軍孫女趙雲舒爲妻。
在見到趙雲舒之前,我對她的印象只停留在祖父留下的隻言片語上。
「她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孩子,阿允,你會喜歡她的。」
我對祖父的話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年,人人都知道我有個未婚妻。
宣威將軍一家是獲罪潛逃的,這婚事自然不能公之於衆。
我祖父早早就對外宣稱,我的未婚妻是他一箇舊友的孫女。
趙家人隱姓埋名多年,從沒有跟王府聯絡過。
我只當他們已經放棄了這門婚事。
直到趙雲舒來了京城。
「珍寶閣」遍佈天下,處處都是我的眼線。
這位趙二小姐失蹤十年,回到趙家就立刻來京城,我原以爲她是來找我履行婚約的。
說實話,我對這個未曾謀面的未婚妻,是有些好奇的。
畢竟祖父當年冒着風險救下宣威將軍一家,到頭來什麼好處都沒要,竟然只給我定下了一個未婚妻。
聽說她去京城有名的藏寶樓挑選禮物,我便去瞧了瞧。
「我兜裏總共十兩銀子!這裏面隨便一個小玩意兒都得上百兩了!」
她跟身邊一個身材高大的侍從說話。
對方愁眉苦臉地說道:「你是去王府打秋風的,總不能空着手上門吧,多唐突啊。」
我站在暗處,細細地看着趙雲舒。
她打扮得實在是不講究,身上穿着半新不舊的灰色衣衫,頭髮亂糟糟地扎着。
我一看她那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心裏就發癢,特別想讓她重新梳頭。
趙雲舒忽然扭頭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
我就在猝不及防間,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有一雙沉靜又明亮的眼睛,像深夜裏寒光乍現的一柄刀。
趙雲舒長得算不上美,但是見過的人很難忘記。
她好像混跡在兇狠野獸中的一隻小鹿,戴着餓狼的面具,悄無聲息地掩藏自己的良善。
嗯,看起來健康又充滿了活力的樣子。
透過特製的屏風,我看得見她,她看不見我。
她似乎疑心屏風後面有人看她,挑了挑Ťů₉亂糟糟的眉毛。
等她走後,我在藏寶樓靜坐了一會兒。
回到王府以後,母妃問我:「見到趙二小姐了嗎?聽你祖父說,趙家是做鏢行生意的,想來趙二小姐是個灑脫不羈的性格。咱們之間雖然門第差得有些遠,不過只要人好,母妃是贊成你們成婚的。」
祖父跟趙家定下這樁婚約,對外只是說,他當年遠行路遇山匪。
趙老爺子正好押鏢路過,救了祖父一命。
爲報救命之恩,這才定下婚約。
母妃心思單純,她並不知道祖父跟宣威將軍之間的舊事。
我想了想說道:「若是她登門以後,帶的禮物不合心意,母妃您也別爲難她。」
說完以後,我起身離去。
第二日,趙雲舒果然登門拜訪。
我看得出,她盡力打扮過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裙,頭髮仔細地挽了一個髮髻。
渾身上下,除了頭頂的一根銀簪子,找不出第二樣值錢的東西。
就連母妃身邊伺候的丫鬟,看起來都比她要體面一些。
可不知道爲什麼。
她一進大堂,我覺得眼前都明亮了許多。
趙雲舒見了我以後,我明明白白地從她眼裏看到了「失望」兩個字。
她對我這個未婚夫,是不滿意的。
趙雲舒那十兩銀子,估計都沒花完。
她給我母妃帶了一架風箏。
我母妃見了那風箏,倒是很高興。
至於我……
我們兩個一起在花園散步,她掏出了一塊心形的石頭。
趙雲舒將石頭塞給我,低着頭含羞帶怯地說道:「世子殿下,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對你的心,正如這磐石一般。」
我捏着那塊不知道從哪條河裏撈出來的石頭,半晌無語。
趙雲舒在王府住了一個月。
她日日來找我。
倒也沒有什麼正經事,只是我書房裏的點心被她喫了個遍。
今日誇我的硯臺好看,明日誇我腰間的玉佩漂亮。
等她走的時候,身上的包袱鼓鼓的,裝滿了我贈給她的東西。
只是人要走了,從頭到尾都沒有提一句什麼時候成親的事兒。
我母妃狐疑道:「阿允,我總覺得這趙二小姐沒有看上你。」
連我母妃都看出來了,可見趙雲舒是真沒看上我。
我捏着那塊石頭心想,什麼磐石無轉移,騙人的鬼話。
趙雲舒這人只怕沒有喜愛過別人,裝都裝不像。
果然,再見她之時,她是來找我退婚的。
我坐在街頭,耳邊全是鬧哄哄的聲音。
我被打聾了一隻耳朵,頭疼欲裂。
趙雲舒的聲音就那麼猝不及防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這個時候來退婚,你不會覺得我是落井下石吧?」
我睜開眼睛,看見她蹲在我面前。
她看着我的樣子,說話的時候有幾分心虛。
趙雲舒那麼摳門的人,竟然肯花銀子把我贖出去。
我原本是打算在這裏做做戲,讓屬下將我買回去的。
她這一來,倒是打亂了我的計劃。
趙雲舒本不想帶着我這個累贅,我一提銀子,她就走不動道了。
我想着她是從青州來,便提出要去青州。
趙雲舒那點心思都快寫在臉上了。
明擺着說,白撿的銀子,不要白不要,反正她也是要回青州的。
回青州的路上,並不太平。
我們遭遇了不少刺殺。
可是只要有趙雲舒在,總能化險爲夷。
她彎弓射箭,如同行雲流水。
提刀殺人,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夜晚趕路,有時候我們會留宿野外。
趙雲舒閒來無聊,便會躺在樹杈上,吹奏短笛。
只是吹得實在難聽,我一再忍耐。
趙雲舒驚喜地說道:「看來我這水平大有長進啊!你是頭一個聽我吹笛子沒有罵孃的人。」
我心想,有時候做半個聾子,也挺好。
她跳下來,坐在我身邊,興致勃勃地說道:「你有沒有想聽的曲子,我吹給你聽啊?」
趙雲舒捱得我很近,我一扭頭就能看見她臉上的一些小雀斑。
我低聲說了一句:「會吹《鳳求凰》嗎?」
「怎麼一個兩個,都喜歡聽這個曲子。」趙雲舒嘟囔一聲,「當初幫人追姑娘,學過。」
我隱忍着想,還有誰喜歡聽她吹《鳳求凰》。
快到青州時,趙雲舒也沒遮掩她的身份。
我順勢而爲,裝作才知道她是宣威將軍的孫女。
趙雲舒這人,眼裏的人很多,心裏的人很少。
趙老將軍勉強算趙雲舒能放在心頭的人。
我利用趙雲舒的一點孝心,將她跟我的婚事提上議程。
可她一點都不在乎,隨口就說讓趙明月嫁給我。
我的憤怒都無處着力,只能用珍寶閣閣主的身份引誘她。
趙雲舒一向見錢眼開,立馬就願意嫁給我。
那一刻,我無比慶幸,年少時無聊創建了珍寶閣。
如今竟然成了我身上唯一能讓趙雲舒看得上的東西。
她這人,活得懶散隨意,對喫穿用度毫不在意。
山珍海味喫得香,饅頭配着白水也是一頓。
穿上綾羅綢緞,也是明眸善睞的好姑娘。
披上粗布麻衣,端着酒碗就能跟人稱兄道弟。
我每次握住她的手,摸到她手上的繭子,還有凍瘡殘留的疤痕,總是想很多。
比如,成親後,我一定要用最好的藥膏爲她養護手。
晨起之時,我會耐心爲她綰髮修眉。
她那個亂七八糟、總是虧錢的掮客軍,我會爲她出謀劃策。
我會給趙雲舒,一切我能給的。
可我抓不住她,永遠都抓不住她。
趙雲舒是一朵雲,一縷風。
她是自由的。
「殿下,望您不要遷怒雲舒。」趙老將軍跪在我面前,請求我寬恕趙雲舒。
她逃婚了,沒有一絲徵兆。
可她逃的時候,卻帶走了我給她的聘書跟聘禮。
還留給我一封信。
【謝允,若你真的能稱帝,我會在很遠的地方祝賀你。若你兵敗,我也會奔襲千里來救你。謝謝你曾經爲我梳頭綰髮,也謝謝你曾爲我塗抹藥膏。我將啞叔留給你,他醫術高明,值得信任。山高水遠,願再相逢之日,你我皆好。】
三年,我平定天下,把謝霄送上皇位。
他登基之後,抿着嘴跟我說:「哥,你要丟下我離開嗎?」
「哥不離開,我要在京城等一個人。」我跟他說。
趙雲舒消失以後,她手下的兩萬掮客軍也悄然散開。
這三年來,那些掮客軍像是一粒粒種子,悄無聲息地在各個地方生根發芽。
鏢局、賭坊、酒廠、當鋪。
三教九流,掮客軍無處不在。
我傳下信,三月三,我要跟趙家小姐成婚。
這事情,整個京城盡人皆知。
我靜候趙雲舒回來。
她是聰明人,收到信的時候,就知道我在威脅她。
儘管掮客軍早就融於三教九流,各有營生。
可是隻要我想,我的信就能送到他們每一個人手上。
這些曾經的山匪、亂黨,想殺他們,易如反掌。
如果三月三,我見不到趙雲舒,我會拿他們開刀。
三月三前一日,趙雲舒果然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
她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朝着我笑。

-17-
「王妃早上去了安定侯府,跟老將軍練刀。
「趙夫人罵了王妃很久,言辭十分不敬。
「王妃午飯是在老秦家喫的,喝了三碗酒。
「晚飯應該不會回來用了,她要帶人去西街打架。」
我靜坐在書房裏,聽陳叔一一回稟趙雲舒這一日的行蹤。
陳叔低眉順眼地說道:「老奴斗膽說一句,趙夫人雖是王妃親母,可是王妃如今身份尊貴,怎能由得她肆意辱罵王妃。所以老奴自作主張,派了兩個老嬤嬤前去侯府,教教趙夫人尊卑規矩。」
我摩挲着掌心的心形石頭,淡淡地說道:「此事你做得好。」
陳叔又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西域廷尉蔣誠又來信了,還給王妃送來了一些珍奇玩意兒。」
我捏着那封信許久,沒有說話。
趙雲舒消失那三年,幹了一件大事。
她帶着五千掮客軍出關,九死一生打通了一條商路。
自此以後,大寧朝能跟西域各國通商。
大寧朝內亂多年,百廢待興,正是缺錢的時候。
有了那條商路,絲綢、茶葉、瓷器都能賣到各國,換取白銀珠寶。
國庫有了銀子,朝中各部做事都利落很多。
皇上想給趙雲舒封侯拜將,她卻只要了一道聖旨。
她要皇上赦免掮客軍從前的罪行,無論他們從前是山匪也罷,反賊也罷。
自此以後,再不追究。
皇上問過我以後,允諾了此事。
蔣誠被我封了西域都尉一職,遠走他鄉。
「好好的,怎麼要去西街打架了?」我帶着信往外走。
陳叔輕聲說:「西街一帶的柴火生意,是王妃分給一些窮苦人的。可是禮部尚書的小舅子看上了這門生意,他讓興義堂出售,不斷地騷擾砍柴人。王妃跟興義堂約定,今夜西街火拼,贏了的人留在西街,輸了的人賠醫藥費,再不能染指賣柴的生意。」
如今天下大定,掮客軍這詞是不能再用了。
趙雲舒手下的那些人,改名叫掮客幫了。
各州各縣,通通有掮客幫的存在。
他們專門爲三教九流的窮苦人做靠山,整天有爭不完的地盤,打不完的架。
有時候趙雲舒睡到深夜,老秦找上門,她提着刀就走了。
「王爺,要不要老奴出面?」陳叔問道。
「不必了,我若是插手她的事情,她得惱了。」我起身,「走吧,去接她回家。」
夜半三更,西街無人。
我在二樓飲茶,瞧見趙雲舒帶着人出現了。
她梳着利落的馬尾,穿着一身黑色短打。
這兩年,我把她養得不錯。
在這月色明亮的夜裏,都能瞧見她白皙豐滿的面容。
「媽的!你一個小娘們,不在家生孩子暖牀,整日裏打打殺殺,算怎麼回事兒!」
對方見了趙雲舒以後,罵罵咧咧。
趙雲舒不說廢話,提刀就上!
他們這些混幫派的人,下手又毒又狠。
只要不死人,斷胳膊瘸腿的都不叫事兒。
這場架只打了一刻鐘。
興義堂的堂主,抱住趙雲舒的大腿哭道:「好祖宗!別打了!我也是沒辦法,纔跟你們掮客幫槓上的啊!尚書的小舅子找我,我有什麼辦法?不如這樣,從今往後,我們興義堂也併入你們掮客幫,好祖宗,你得罩着我啊!」
「滾滾滾,有話好好說。」趙雲舒踢開對方,不耐煩地說道,「你也太不抗打了。」
她讓老秦料理後事,匆匆忙忙地去茶樓找我。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回去?」趙雲舒坐下將我杯子裏的茶水飲盡。
她拉住我的手問道:「喫飯了嗎?」
陳叔弓着身,笑着說道:「娘娘,王爺一直等着您用飯呢。」
「餓到現在啊?」趙雲舒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她琢磨了一下,帶着我串街走巷,去了一家還開着的羊湯麪館子。
「趙姑娘,又來了。」老闆利落地擦了桌子,笑道,「喲,今日還帶了個俊俏公子。」
趙雲舒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笑道:「是我夫君。」
我聽了,沉鬱了一晚上的心情,終於散去。
老闆讚歎道:「郎才女貌,真是登對。」
「蔣誠來信了?」趙雲舒往我袖子裏摩挲,「看你這樣兒,一晚上不吭聲。」
她摸出信,撕開看了看,隨口說道:「沒說什麼,慣例問我好。」
我「嗯」了一聲,沒接話。
我們沉默地喫過飯,回了王府。
趙雲舒沐浴更衣,滾到牀裏面。
躺下之後,昏暗的房間裏沒有一丁點聲音。
趙雲舒忽然說道:「謝允,你不能總因爲這樣的事、那樣的人同我喫醋。蔣誠被你調遣到西域,那也算是他的造化,我不想跟你計較。可是前天我跟幫派的兄弟喝酒慶功,那個姓劉的兄弟,只不過是喝大了,感激我給他一口飯喫,抱了我一下,你差點殺了他。」
「你說話了嗎?我聽不清。」我扭頭看她。
趙雲舒氣急了,翻身壓在我胸口上,怒道:「每次不高興,就裝聾作啞!我明明是在你右邊講話的,你怎麼可能聽不清。」
她湊過來,咬我的嘴脣:「你得答應我,不能總生悶氣。我已經十分注意跟兄弟們保持距離了,只是有時候難免犯了你的忌諱。」
「趙雲舒,我耳朵疼,聽不清你說話。」我解開她的衣帶,跟她肌膚相親。
我這麼說,她咬我的力道就輕了許多,任由我採擷着她的芬芳。
她攀附着我的肩膀,輕輕顫抖着。
到了後面,她實在是受不住了,喊着我的名字。
臨睡前,趙雲舒靠在我的懷裏說道:「謝允,我會每天都多愛你一點的。你高興一點,好不好?」
我說:「好。」
番外:
「別擦了,再擦就破皮了。」
我踢了踢謝允,讓他鬆手。
謝允低頭親了親我的手背。
今日掮客幫的各個掌櫃來交賬。
新升上來的一個掌櫃年輕氣盛,十分仰慕我,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這下子可是戳中謝允的小心眼了。
那掌櫃的出門前,狠狠地摔了個狗喫屎。
我眼瞧着陳叔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彈出去一粒石頭。
聽說陳叔是大內高手,很早就護在謝允身邊。
跟謝允成婚多年,一些事情我也漸漸明白過來。
當年就算我沒有入京贖買謝允,他也能平安無事地去青州。
鎮南王府的那場禍事,不過是他爲了恢復皇太孫的身份,順勢而爲罷了。
謝允這個渾蛋,長了個七竅玲瓏心。
唉,可惜,六竅的心眼子都用在我身上了。
謝允不吭聲,沉默無聲地將我抱住。
外面陽光正好,曬得人暖洋洋的。
我摟住謝允的脖子,吻他。
陳叔見狀,默默地帶上門出去了。
「不要隨意傷人。
「不要不過問我,就處置我身邊的人。
「不要總是喫悶醋。」
謝允始終不吭聲,只是不停地吻我。
屋子裏並不冷,可他還是緊緊地抱着我。
衣衫落在地上,他咬我的力道有些重。
我不肯讓他繼續,撲在他身上,雙腿勾着他的腰。
謝允終於開口,一雙染着慾火的眼睛看着我說道:「那你得先答應我,凡事先看看我,凡事先想想我。我跟旁人一起出現,你要先看我。若是遇上取捨,要先想着我。不要再讓人觸碰到你的一縷頭髮,也不要夜裏聽到老秦喊你,二話不說提刀就走,將我留在空蕩蕩的臥房裏。」
我聽得腦瓜子嗡嗡的,勉勉強強說道:「那……我儘量吧。以後出去打架,就算深更半夜,也帶着你好不好?而且!我每次都會先看你啊,畢竟你長得這麼好看。」
謝允發出個意味不明的鼻音,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們關在房裏折騰了一整夜,謝允的心情才漸漸好起來。
第二日一早,我跟謝允出城去。
我娘要帶着趙明月跟趙景誠回西北了。
去年爺爺病逝,安寧侯府的爵位被皇上收走了,他們無處可住。
爺爺臨終前想落葉歸根,我娘奉旨回去爲爺爺建衣冠冢。
我娘一身素衣,她臨走前問我:「趙雲舒,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我只是說:「年底我會回西北爲爹掃墓,到時候再見吧。」
趙明月跟趙景誠沒有跟我講話,他們看了我好久。
也許他們想跟我說什麼,可終究是沒開口。
他們的馬車漸漸遠去,帶起許多塵埃。
他們Ṱůₛ三個,總是問我恨不恨啊、怨不怨啊的,挺沒意思的。
真的都無所謂啦。
「謝允,其實人生在世,真沒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也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情感。
「我幼時矇昧,不會講話,我娘嫌棄我是個呆子不願意撫養我。
「我爹跟我爺爺將我帶大,我也沒有覺得沒有娘疼愛,就如何悽慘。
「我爹沒有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反而悄無聲息地死在了一羣沙盜手裏。
「我爺爺呢,也沒有建立什麼不朽功勳,只是運氣不錯,撈了個爵位。
「至於我,能力就這麼點兒,從前沒想到造反, 只想着手底下的人有口飯喫就行。
「你說我是一條鹹魚,我也不能否認。」
回去的路上,我閒散地跟謝允聊天。
謝允牽着我的手, 又問我:「你從前打扮得那樣邋遢不修邊幅, 是被人欺負過嗎?」
我想了想說道:「我十二歲以後,身子抽條, 容貌越發像個姑娘了。大當家把我騙進房中, 想侮辱我。我殺了他。後來我越發俊俏,怕降不住手底下的人, 就打扮得粗糙些。」
謝允聽了,好久才說道:「你以前說, 大當家的待你極好, 如同你第二個父親。」
「嗯,我有用的時候,他是對我挺好的。不過, 那也不妨礙他想欺負我,也不妨礙我要殺他。」我回了一句。
我落草爲寇那些年,還無力自保的時候, 喫了不少苦頭。
那個時候, 我無力去想那些拋棄我的人。
因爲要活下去, 已經很喫力了。
從前我每天最大的願望就是跟老秦能喫飽, 活下去。
後來我最大的願望, 就是我手下的掮客軍都能喫飽飯,活下去。
愛恨情仇, 都離我太遠, 餓肚子的時候沒空想這些。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我可以日日喫飽飯, 我手下的人也能日日喫飽飯。
我可以有空跟謝允談談情、說說愛了。
我跟謝允分享我寶貴的人生經驗。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放過自己。
看開一點, 再看開一點。
實在看不開, 就提刀、挽弓,去打。
打不過, 就狗狗祟祟繼續過日子。
就算人家讓你跪着喊爹,你還得機靈點, 順便喊人家的女人一聲娘。
這事兒,我做過很多。
有時候,我也挺慶幸自己沒有讀過很多書。
少了禮義廉恥,跪下去的時候,就不會很難受。
我能活下來, 只因爲每天睡覺前默唸一百遍。
勸自己看開一點,再看開一點。
謝允聽了,評價道:「我頭一次聽人把窩囊度日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我嘆氣:「欸欸欸,這是我在土匪窩裏,被打得頭破血流,關在地窖裏三天三夜, 只能喫蚯蚓、喝泥水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你怎麼能說窩囊呢?」
「你被誰打?爲什麼會被打?什麼時候被打的?傷在哪裏了?」
謝允一連串的問題。
他靜了靜,又問我:「還疼嗎?」
我笑笑:「早不疼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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