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謝瑄討厭孩子,我卻意外懷孕。
夜間,我試探他的態度。
他手掌搭在我的腰間漫不經心調笑:「怎麼,你懷孕了?」
我心慌意亂否認。
他撫摸我的頭髮:「寶貝乖,我們不需要孩子。」
可我已經懷孕了。
恰巧聽見別人議論:「梁璃跟了謝總這麼久還沒上位,嫁入豪門無望。」
「她也是蠢,弄個孩子逼宮不就得了?」
「你懂什麼,謝瑄最厭惡私生子,一屍兩命他又不是做不出來。」
爲了小命和孩子着想,我連夜尋找理由。
【我不想當金絲雀了,我想過正常的生活,這些年謝謝你的給予。】
半個月後,我躲在南方小城,剛和路邊的孕婦請教完懷孕心得,忽然被人撈進懷裏。
男人嗓音沙啞,倦意濃濃。
「寶寶,到底誰發明的金絲雀這個詞,我不是你男朋友嗎?」

-1-
「這個小孩好可愛。」
洗完澡,我坐在牀邊刷視頻,謝瑄長指穿過我的頭髮,輕輕按摩頭皮,很舒服。
吹風機的轟鳴聲裏,他漫不經心應了聲:「嗯。」
我聽出他的敷衍,固執問他:「你不覺得可愛嗎?她很可愛欸?」
他瞥了眼我的手機,幫我吹頭髮的動作沒停。
「寶寶,這已經是你今晚第五次問我這個問題了。你懷孕了?」
我心臟驟停。
以前我從來不提孩子,今晚頻繁提起,是個人都會覺得不對勁。
我裝作和平時一樣抱怨:「沒有啊,我們措施做得很全哪會懷孕啊。都怪大數據,點讚了一個小孩推了好多小孩給我,每個小孩都很可愛,你不覺得嗎?」
啪——
吹風機停了。
房間突然變得好安靜。
謝瑄俯身,揉了揉我的頭。
「寶貝,不用這麼委婉試探,你可以直接問我。
「我不喜歡小孩,我們不要孩子,乖。」
這樣啊。
我強壓着撫摸肚子的慾望,匆忙捲了被子上牀睡覺。
謝瑄關了燈,牀的另一側被壓低。
我被人圈進懷裏。
他語氣很溫柔:「生氣了?」
「沒有。」
「還說沒生氣。」
「真沒有。」
他親了親我的耳垂,嘆息隨之而來:「寶寶,我真的不喜歡小孩,這件事遷就一下我好不好?」
可是……
藉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我看見了我的包包。
它掛在衣架上,此刻被一陣風吹動,微微搖晃着。
縫隙裏露出一角白色紙張。
那是我今天拿到的孕檢報告單。
患者狀態:妊娠。

-2-
我懷孕了。
我根本不知道爲什麼會懷孕!
和謝瑄的每一次都有做措施,每一次!
我又沒找其他男人,再說就算找其他男人我也不會不做措施。
而我向來有月經不調的毛病。
前天謝瑄關心我:「這個月又沒來?」
我那會兒趴在牀上翻書:「老毛病了,沒事啦。」
他握住我的腳踝把玩:「幾年了不見好,寶寶,對自己的身體上點心。」
我敷衍:「嗯嗯,我過兩天去醫院看看。」
本來以爲只是普通檢查,開點中藥繼續不溫不火調理,誰知道這一次去醫院,內分泌科轉了婦科。
最後莫名其妙拿到了一份孕檢報告單。
我不可置信,上網搜索,從形形色色帖子中得出結論。
——沒有事後檢查,避孕套破了。
我站在醫院門口攥緊孕檢報告單,迷茫看着來來往往的人。
分明肚子裏只是一顆綠豆大小的受精卵,連胚胎都沒發育。
我卻彷彿聽見了另一道與我同頻的心跳。
撲通,撲通。
那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屬於我的孩子。

-3-
謝瑄的海外業務臨時Ŧû₋出了點事,得出差。
離開前他囉裏囉唆叮囑我:「不要喫冰的,少喫零食,我出門也要記得好好喫飯,不要亂跑。」
我把他推出房門:「知道啦,你快走吧。」
謝瑄把我抱起,帶我一起下了電梯。
我蒙了一下:「你幹嘛?」
他捏我的臉:「看你迫不及待趕我走,我決定帶你一起去。」
我大驚失色:「我不去!」
謝瑄不爲所動。
我被他抱上車。
我試圖和他商量:「我真的不想去,你去工作把我帶過去幹嘛啊,我又不懂你的工作。」
只要我和謝瑄一起上車,司機總是很有眼力見升起擋板不打擾我們。
沒有第三人在場,謝瑄什麼都說。
他指腹撫過我的側臉,輕描淡寫:「解決生理需求。」
我:「……」
好合理的理由啊。
以前跟他一起出差,不外乎如是。
我垂下頭:「哦,好吧。」
不對。
我懷孕了。
我巴巴道:「你能不能自己解決。」
「不能。」
我聲音低了:「你去出差表達一下意願有的是人願意幫你,要不你找她……」
我話還沒說完,謝瑄眯起眼睛,掐住我的下巴。
他語速很慢,刻意拿捏的溫柔腔調令人不寒而慄。
「小璃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還好天冷了穿的長袖,他看不見我手臂上冒出的雞皮疙瘩。
我搖頭:「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
我不再說話,別過頭看車窗外流動的街景。
好煩。
我不由自主握拳,做了美甲的堅硬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月牙痕跡。
有點疼。
不想出門。
我想待在熟悉的地方。
不想去陌生的國家,聽不同膚色的人說我聽不懂的話。
不想待在酒店裏,睜開眼後唯一一件事就是等謝瑄回來。
熟悉的城市被行駛的汽車丟在身後。
今天是陰天,天色好一般。
玻璃窗映出我的影子。
二十五歲的梁璃像片枯葉掛在枝頭。
只差輕輕的一陣風,就會掉落。
謝瑄打破沉默。
他從一旁抱住我。
「我開玩笑的,不想去就不去。」
我緩緩眨眼。
他下巴抵在我肩上,埋進我的髮絲。
「你的證件都在家裏,我只是想你送我去機場。」
我後知後覺想起護照沒帶。
謝瑄真想帶我去肯定會順手拿我的包。
他聲音很悶:「我不喜歡你趕我走的樣子,也不喜歡你剛纔的話。
「小璃,你乖一點。聽話。」

-4-
被他捧着臉吻了近乎十分鐘後,謝瑄終於放開我。
他登機,我返程。
我的手指按上紅潤的脣。
鏡子裏的人滿目春色。
我又撫摸肚子。
肚子好平,月份太小,根本沒有懷孕特徵。
我有點不知道怎麼和謝瑄相處,也不知道怎麼對待這個孩子。
它的父母沒有結婚,它的父親不喜歡它,它的到來是一個純粹的意外。
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它都不應該被留下。
它的命運是在手術檯上被人攪碎,變成一攤垃圾被扔進垃圾桶。
可是……
它是我的孩子。
我期待它的降生。
我鼓起勇氣,猶豫許久,給謝瑄發消息。
【等你回國我告訴你一件事。】
他出差預計一週。
我還有一週的時間做準備。
如果謝瑄認這個孩子,我們可以結婚一起撫養。
如果他不要,我會離開,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
無論如何,我要留下它。

-5-
謝瑄出差的第三天,我腦子還是亂亂的。
乾脆出門逛街。
我在試衣間試秋季新品。
這家奢侈品店我未成年的時候特別愛來,那會兒手頭錢不多,看看這看看那,最後挑最喜歡的買走。
後來謝瑄知道我喜歡,流水般往住處送,我卻興致缺缺。
他發現我喜歡自己買,不再讓人送去,而是花更多的時間陪我逛街挑挑揀揀。
我想着他,拉好拉鍊在全身鏡前打量自己,忽然聽見店外的對話聲。
好巧不巧,也在討論謝瑄。
……以及,我。
「說起梁家,梁璃跟謝瑄都五年了吧,還沒上位呢?」
「嫁入豪門哪有這麼容易,以前梁家沒破產的時候還有點可能,現在梁璃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全靠謝瑄養着,玩玩得了還嫁入豪門?」
我指尖一頓,鏡子裏的自己模糊不清。
試衣間外的聲音還在繼續。
「那也不一定,要我說,她懷個孕不就能讓謝瑄娶她了?謝家又不是沒有先例。」
懷孕?
我視線掃過角落裏的包。
我最近特別喜歡這個包,每次出門拿的都是同一個。
而裏面,有着上次的孕檢報告單。
「撲哧——我笑了,借子上位虧你想得出來。就是因爲謝家有過先例,所以謝瑄最討厭私ƭŭⁿ生子。
「他那個人心狠手辣出了名,幹過的荒唐事一籮筐,梁璃敢這麼做也不怕一屍兩命?」
外頭一片吸氣聲。
我面無表情脫下連衣裙,換回我本來的衣服。
外面三個人的八卦話題轉得很快,兩句話的工夫轉去了另一家。
我推開試衣間走了出去。
她們的八卦聲戛然而止。
「梁,梁璃?你在這多久了?」
我笑了一下:「比你們早來。」
說完我不想等她們的反應,直接回去了。

-6-
午飯我隨便喫了兩口,坐在露臺的鞦韆上發呆。
秋天到了,院子裏的樹被風吹掉了一地的落葉。
謝瑄給我打視頻。
隔着七個小時的時差,他那邊天邊火紅,正是朝陽。
他問我:「出門玩了?」
我好奇:「怎麼看出來的?」
謝瑄眸光帶笑:「昨天你穿的不是這件睡衣,你出門玩回家纔會換睡衣。去哪裏玩了,玩得開心嗎?」
「一般般。」
「不開心就別出門了,在家裏好好休息吧。寶寶,再過四天我回國,你要和我說什麼事,不能提前告訴我嗎?」
我垂眸:「不行,等你回來再告訴你。」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着,他最後有事,掛了電話。
我聽着忙音,一時間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人閒得無事就會想很多事情。
就比如,我又想起了試衣間外八卦的話。
我和謝瑄不是夫妻。
我懷孕了。
他不喜歡孩子。
他心狠手辣。
……我會一屍兩命。
我噌一聲站起來。
天邊夜色昏沉。
太陽落山了。
我找到牀頭的便利貼,留了信。
【我不想當金絲雀了,我想過正常的生活,這些年謝謝你的給予。】
寫完,我下單了一個新手機和手機號。
第二天,快遞到達後,我把帶有定位的舊手機扔在房間裏。
只帶了一張身份證,離開謝瑄的房子。
不想等他回國和他商量了。
我付不起代價。

-7-
嶺南秋,雨。
持續一週的壞天氣還將持續一週。
天氣預報陰天小雨輪番上演。
陰雨天我心情不好。
我哄了自己一上午,終於把自己說服。
今天不去醫院過兩天天氣說不定更糟糕。
我揣好手機,喝了一大杯水出門。
孕六週得測孕酮做 B 超。
寶寶,你要健健康康的哦。
我撫摸肚子,在路邊等車。
這一單的司機還在送上一位乘客,我無所事事等着。
路邊一位孕婦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她的丈夫提着包護在她左右。
我看着幸福的一家,有些失神。
孕婦察覺到我的目光,主動上前。
「你是我新搬來的鄰居吧?打算出門嗎?」
我租的房子位於一座南方小城。
人口不多,生活節奏很慢。
鄰里關係融洽。
他們一家沒有要緊事,我看了眼打車軟件,上一位司機取消了訂單,如今還在搜尋車輛中。
我也和她聊了兩句:「是啊,這會兒打車呢。」
孕婦很健談:「聽口音你不是本省的人,你來自哪兒,怎麼想到來我們這,唉我們小城市難得有人來。」
我笑着回答:「我是帝都的,來這兒養胎。」
她很驚訝:「啊呀,你懷孕啦?
「是頭胎吧?我跟你講,孕婦要注意的事項可多了……」
她絮絮叨叨和我講着,分享了不少個人經驗。
她還想和我說,但我新打的車到了。
我和她告別:「我先走了,下次聊。」
我打開手機搜索她方纔給我推薦的葉酸片的牌子,頭也不抬對司機說:「尾號 1234。」
我小聲唸叨:「葉酸,鈣片,DHA 還有什麼來着……」
我搖了搖頭想讓腦子清醒點,忽然察覺到不對勁。
車輛沒啓動。
司機下車了。
而車後座,好像還有一個人……
糟糕,不會遇到黑車了吧!!
我渾身僵硬,握緊手機,連按開關鍵試圖喚醒緊急聯絡功能。
另一個乘客比緊急聯絡功能更快,他靠近我,我落入一個懷抱。
苦橙葉的味道在小小的車廂轉了個彎,拐到我的鼻尖。
男人的脣貼上我的脖頸,灼熱的氣息似有若無擦過肌膚。
「寶貝,一言不發斷聯玩失蹤可不是個好習慣。我是不是對你太仁慈,你忘了我是什麼樣的人。」
是他……
我攥緊裙襬。
謝瑄不輕不重咬我肩膀。
不知何時,我被他抱到了腿上。
我結結巴巴:「不是一言不發,我在臥室留了紙條。」
謝瑄笑了:「寶寶,你見哪隻金絲雀會離開主人?」
他彎腰,貼着我的耳朵。
氣流拂過耳廓,又熱又癢。
「擅自逃跑的金絲雀被抓住你猜會怎麼樣?」
他親暱地咬了下我的耳朵,手掌在我的手腕上游移。
我不想猜!
無非是把我關起來。
他的純金鳥籠在地下室還沒熔掉。
我屏住呼吸,聲線發顫:「謝、謝瑄……」
他尾音上揚:「嗯?」
「我跟你回去,我不會再跑了,你不要這樣……」
我忍着恐懼,伸出手抱住他,耳朵貼着他的胸膛。
胸腔裏的心跳一聲又一聲。
越來越快。
旁人教我的辦法裏,我應該用身體平息他的怒火。
可是,謝瑄對性事並沒有那麼熱衷。
比起上牀,他更喜歡我親他抱他,或者什麼也不做待在他身邊。
剛和他在一起時,他撞見我和男同學擁抱,氣瘋了。
晚上我主動脫光衣服求他不要生氣。
謝瑄情緒不見好,反而更憤怒,摔門Ţúₐ而出把我一個人留在臥室。
過了整整一週,他才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抱着我說:「寶寶,我不喜歡你抱別人。」
我以爲那次是意外。
後來相似的事情多次出現,我終於發現,謝瑄就是不喜歡我用身體求他。
他更喜歡你情我願水到渠成。
但這對我來說不是好事。
我少了一個最簡單的安撫他的辦法。
謝瑄手掌搭在我的後背,我僵住。
他久久沒有說話。
空氣凝滯了。
掌心汗涔涔的,呼吸被無形的手扼住。
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壓抑,試探抬頭。
不巧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眸。
謝瑄眉頭緊鎖,眸光晦澀。
他嗓音沙啞,帶着濃濃倦意。
「寶寶,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嗎?
我望着他恍神。
我以前是什麼樣的?
謝瑄將我額邊碎髮別到耳後:「小璃,我是你男朋友不是你的金主。
「和我在一起,很累嗎?」

-8-
和謝瑄在一起很累嗎?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
我只知道,我和他的相處模式,在二十歲那年徹底改變。
二十歲之前,他算我的竹馬,二十歲之後,他是我的金主。
我和謝瑄認識得很早。
早到我的記憶有點模糊。
我大概是五歲時候認識的他。
謝瑄是私生子,他的母親是謝家的保姆,因爲謝家當時的女主人是借子上位,她以爲自己也可以,費盡心思勾引男主人,有了他。
可惜她忘了,女主人再借子上位也有一個不錯的家世,而她只是一個保姆。
謝家不認謝瑄這個孩子,甚至連撫養費都不願意出。
他的母親得不到任何東西,對這個絞盡腦汁得來的孩子動輒打罵。
他的童年,過得很悲Ţũ⁺慘。
謝家的故事停留在謝家,故事原本與我無關。
可惜這個世界Ťū́ₗ只是一臺手搖ẗû₌風琴,而我們所有人都只能跟着風琴拉出的音符起舞。
意外降臨的那天,我在兒童樂園門口吃冰激凌。
媽媽臨時接了個電話離開五分鐘,把我拜託給冰激凌攤主。
路邊忽然出現一個女人橫衝直撞推開我,我被撞得一個趔趄。
冰激凌掉地上,全部化掉了!
媽媽要是知道肯定會狠狠嘲笑我,然後告訴我「寶貝今日份額冰激凌喫完,沒有第二個了哦」。
迷你版梁璃叉着腰很不高興:「你幹嘛撞我!」
那個女人比小小的梁璃大了好多好多,日光照出的陰影就把我完完全全覆蓋。
她本來就生氣,被我質問得更生氣了。
「滾開,別擋路。」
她又用力推我,把我狠狠推到草叢裏。
摔進草叢時刻,我聽到了刺耳的尖叫和人羣雜亂無章的吵嚷。
砰——
巨大的碰撞聲響徹雲霄。
我仰起頭,一輛失控的轎車撞在我剛纔站立的位置。
那個女人高大的身體倒了下來,流了好多好多血。
女人聲音虛弱又執着。
「瑄瑄……
「是媽媽對不起你……
「瑄瑄媽媽想抱抱抱你……」
她一直對着我的方向說話,我手足無措回答她:「我不叫萱萱,我叫小璃。」
她眸裏的光熄滅了,在醫護人員到來之前,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媽媽聽見這邊的動靜趕緊跑來找我,捂住我的眼睛:「寶貝別怕。」
我指着血泊裏的女人一邊哭一邊胡亂不清講述:「媽媽,她推我,車,車撞上來,她流了好多血。」
那個女人是謝瑄的媽媽。
而那一天,謝瑄站在不足三米之外,冷眼看他的母親失血過多。
直到母親徹底嚥氣,他上前冷靜地對媽媽說:「我母親救了您的女兒。」
我掰開媽媽的手,看見了一個男孩。
比我大一些,大概七八歲的年紀。
他察覺我的視線微微偏頭,我撞入了一雙漆黑的眼睛。
他脣角微揚,對我微笑。
我不明白。
他的媽媽死了。
他在笑。
總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謝瑄。
我有點害怕這個奇怪的哥哥。

-9-
謝瑄住在我家。
我的表述和他的表述吻合,爸爸媽媽都認爲謝瑄的母親是爲了救我而去世。
他們收養了他。
媽媽總是告訴我,要對謝瑄好一點,他是因爲我纔沒了親生母親。
可我總覺得謝瑄對這件事樂見其成,固執地不喊他哥哥。
我是獨生女,他只是養子,當然低我一等啦。
有一個低人一等的哥哥好處超多。
做壞事推他頭上,喫零食推他頭上,每一次被爸爸媽媽抓包我都說是謝瑄的錯。
謝瑄很縱容我,總是揉揉我的頭,擋在我面前回答:「是我不好,不是小璃的錯。」
讓他鍋背得多了,我產生了一丟丟的愧疚。
媽媽不在的時間,我跑去找他。
謝瑄在花園裏給媽媽種的風信子澆水。
看見我,他放下水壺,擦乾淨手捏了捏我的臉。
「寶貝找我什麼事?」
我不高興地拍掉他的手:「不許喊我寶貝,媽媽纔可以喊我寶貝。」
謝瑄眼眸帶笑:「是我的錯,小璃今天怎麼來找我了?又幹什麼壞事了?」
我鼓起臉頰:「你才幹壞事了!明明是你每天幹壞事!」
他比我大三歲,高好多。
低頭看向我的那雙黑色眼睛裏,滿滿當當的只有我。
我鬼使神差問他:「媽媽昨天罰了你的零花錢,你會不會怪我啊?」
昨天我拔掉了媽媽最喜歡的一盆鳶尾花,嫁禍給謝瑄。
他被扣了一個月的零花錢。
如果是我,我肯定恨死了。
他彎腰,摸摸我的頭。
「不。我永遠不會怪小璃,一切是我自願。」
我對他的識趣很滿意,慢慢接受多了一個哥哥的事實。
謝瑄成績很好,考上了最好的大學。
我在高中教室咬着筆蓋刷題,想和他讀一樣的學校。
回到家卻聽說,謝瑄被他的親生父親接走,以後不是我的哥哥了。
從那之後五年,我沒有再見過他。
他彷彿人間蒸發,電話微信,或者其他任何聯繫方式都聯繫不上他。
五年時間,我家裏遭遇變故。
公司的一個合作項目出現問題,爸爸媽媽變賣家產迴天無力。
在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爸爸媽媽攜手從大橋上一躍而下,沒入滾滾江水。
我家從前大小算個豪門,我被家人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得罪過不少人。
一朝失勢,落井下石的很多。
最初的兩年,磨平了我的所有棱角。
爸媽沒有給我留下任何財產,我的學費生活費都要自力更生。
又因爲他人的針對,日子過得很不順暢。
我啃着饅頭,喝着學校免費的湯。
一個公子哥兒搶走我的饅頭。
他說:「呦,這不是梁璃嗎,以前拒絕我的表白,現在只能喫饅頭了?
「跪下向我求饒,我可以考慮考慮包養你。」
我面無表情拿起湯澆在他的頭上。
「滾。」
然後我的日子更難過了,僅有的兼職負責人也爲難地問我:「小璃,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站在爸爸媽媽跳江的大橋上,癡癡看着翻湧的渾濁江水。
跳下去。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一切都會結束。
就和,爸爸媽媽一樣。
我伸出手,江風從指縫穿過,右腳已經踩上最低的一截欄杆。
死亡的神明呼喚着我投入祂的懷抱,我應允,向祂奔去。
鐮刀將我收割之際,一雙手扣住我的手腕,將我狠狠拽離。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
「梁璃,你在做什麼?!」
「自殺。」
「爲什麼自殺?」
「不想活了。」
謝瑄比起五年前成熟了很多,褪去青澀,像一個真正的大人。
「對不起我來晚了。小璃我帶你回家。」
我垂眸。
是啊,他來得太晚了。
我沒有家了。
我輕聲問他:「你也想和他一樣嗎?」
和那個被我拒絕過的同學一樣。
報復我。
或者說,包養我。
謝瑄喜歡我。
他不是一個甘願屈居人下的人。
卻日復一日地被我欺負而不反抗,縱容我的任性和壞脾氣。
在他離開的五年裏,我想了很久,明白了這是喜歡,是暗戀。
謝瑄喜歡我。
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10-
那會兒謝瑄解決完了他的家人,獲得了謝家的一切。
而我一無所有。
我在他人口中成了柔弱的,攀附他而生的一朵菟絲花。
我覺得好笑,問謝瑄怎麼看。
謝瑄摸摸我的頭:「寶寶,我是你哥哥。別人二十歲上學開銷難道都是自己賺的嗎?」
是嗎?
那他爲什麼叫我寶寶。
我吻了上去,堵住他安慰我的話。
他抱起我走向大牀。
我環着他的脖子想,我確實不是菟絲花。
菟絲花會絞殺宿主。
而我對現狀竟然很滿意。
承認也罷,否認也罷。
二十歲之後的我,是一株依附謝瑄而生的凌霄花。
如果不是孩子這個意外,我會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不會生出任何離開的心思。

-11-
因爲嘗試過自殺,謝瑄在我身上裝了一堆定位和監聽裝置。
不止手機。
密密麻麻的監視讓我喘不過氣,我抗議過,他扔掉了比較明顯的幾個。
對我承諾:「沒有了寶寶。」
我當初沒有相信,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偌大一個地球,他準確無誤找到了我。
謝瑄抱着我抱了好一會兒。
我搖頭否認了他的問題:「我只是習慣了。」
習慣性把自己放在低一等的位置上和他對話。
就像很多年前,他對我一樣。
謝瑄親了親我的額頭,撫摸我的肚子,帶過了這個話題。
「本來說等我回國告訴我的事情是它嗎?」
他能找到我,自然調查了我離開前發生的事。
這個孩子太意外了。
他從小到大都討厭孩子,討厭試圖用孩子上位又恨他的母親。
孩子不可能是他弄出來的。
我和她母親當年的處境相似。
如果他多想一點,或許會把我和他的母親聯繫起來。
而他恨那個女人。
「寶寶,我不喜歡孩子,我只喜歡你,我不希望有個孩子打擾我們。」
謝瑄又摸了摸我的肚子:「孩子應該出生在一個期待它降生的家庭,可我不期待。」
我垂眸,說了之前準備好的說辭:「它是我唯一一個親人。如果你不要,我可以自己撫養,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謝瑄記仇,我也記仇。
對我落井Ṱû₄下石的人我早早報復過。
如今我已經畢業,不需要被困在一座城市,沒有刻意的爲難,我有生存的能力。
謝瑄收緊手臂,乾澀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仰頭,定定看着他。
「如果你想要,我會學着做一個好父親。
「小璃,可不可以,多信任我一點。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12-
出門計劃沒有改變。
多了一個小插曲後,陪我去做孕酮檢測和 B 超的人多了一個。
B 超單子上,七週的孩子像一顆藍莓。
醫生說,它有胎心了。
這一次,我真實聽到了肚子裏的心跳。
在失去父母的第五年,我擁有了另一個親人。

-13-
陰雨連綿的嶺南還沒有結束這場秋雨,我便離開了這座城市。
手機上鄰居孕婦的聯繫方式,證明我十幾日的出逃不是幻覺。
回到住處,房間和我離開前相比沒有變化。
桌上的水杯一如既往擺放着。
門口的拖鞋擺放得不整齊,彷彿女主人只是臨時起意出門買個東西,不到十分鐘就會歸家。
我坐在沙發上,恍如隔世。
黏黏膩膩無孔不入的水汽消失。
帝都少雨,我喉嚨乾澀,捧着水杯小口小口抿着。
謝瑄脫下外套,進了廚房。
他喊我:「小璃,幫我係一下圍裙。」
一切迴歸原點。

-14-
回到帝都的第三天,謝瑄和往常一樣出門上班,我留在家裏搗鼓甜品。
今天刷到了一個標榜有手就會的小蛋糕,集齊材料,我開始稱麪粉重量。
手機響了。
帝都本地的陌生號碼。
我一邊洗手一邊回想我最近有沒有買了沒到的快遞,說不定是快遞小哥的電話呢。
點擊接通後,電話那頭傳出來一道男聲。
他準確無誤喊出我的名字。
「梁璃?」
我往碗裏又加了一小勺麪粉,嚴格按照教程操作。
「我們談談吧,關於謝瑄。」
50 克整。
對了。
下一個,稱黃油。
「你是?」
電話那頭停頓片刻:「我是謝瑄的父親。」
啪——
我掛斷了電話。
稱黃油還是得認真點,不能走神。
同樣的手機號又一次打來,我不接,他重複撥打了一次又一次。
我嫌煩,直接拉黑。
結果對方換了不同的手機號,我煩躁接通:「什麼事。」
對方可能怕我又掛斷,這一次開門見山。
「你難道不想知道梁家爲什麼會破產嗎?」
我指尖一頓。
家裏破產的時候,我十七歲。
高三起,父母要求我住校。
我當時只以爲,他們希望我好好學習,不要浪費時間在通勤上。
後來才知道,他們賣了房子。
爸爸媽媽怕我擔心,沒有告訴我家裏的情況。
我只知道有一個項目出了問題,並不清楚具體情況。
我靠在料理臺上:「你是想說,是謝瑄做的?」
男人笑了:「不。是我做的。」
他和謝瑄很像。
說話的腔調、語氣, 無一不在說明兩人之間存在關係。
那種慵懶的調調,總是在謝瑄身上出現。
「我很喜歡這個兒子, 他很像我。」男人帶着嘉獎的語氣令人渾身冒雞皮疙瘩, 他遺憾嘆氣, 「可惜他一直和我作對。
「我只能想辦法敲打敲打他。」
我握緊手機:「告訴我這些你想怎麼樣?」
我聽見背景音裏其他人的聲音。
「十四號牀去哪裏了?
「誰把他放跑了, 他今天的電擊治療還沒進行。
「找到了在這裏!
「臥槽, 誰給他的手機, 出事了你們誰擔得起!」
雜亂的喧囂聲中,我聽見他笑。
「沒想做什麼, 只是想告訴你罷了。
「對了, 我兒子準備向你求婚了吧?Ṭŭ̀ₜ兒媳婦, 祝你們新婚快樂。」
嘟——
電話被掛斷。
手機傳來忙音。
我失力, 手機在地上咕嚕咕嚕滾了一圈, 碰到牆角, 啪一聲直勾勾砸在地上。

-15-
我換衣服準備去找謝瑄。
他的電話比我的動作更快。
電話裏他小心翼翼問我:「寶寶你剛纔有接到電話嗎?」
看來不用出門了。
我坐在牀邊,摸索着上次的孕酮檢測單。
「有。」
「他和你說了什麼?」
我下意識想隱瞞, 卻想起上次謝瑄說,要我多信任他一點。
平心而論, 不管是小時候還是成年後, 謝瑄從沒有對不起我。
只是我實在沒辦法和小時候一樣與他相處。
我深呼吸閉上眼睛實話實說。
「他說我家破產是因爲他。」
謝瑄聲音明顯的慌亂。
「我……」
我打斷他:「謝瑄你不要打擾我,讓我靜一靜。」
我埋進枕頭,把自己蓋住,睡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覺。
夢裏,是我和謝瑄的第一次見面的後續。
謝瑄還是個小孩,他的媽媽沒有其他親人。
下葬的事情由爸爸媽媽操辦。
葬禮誰也沒來,很是簡陋。
我在墓碑前, 向她鞠躬。
謝瑄就在我的右側。
他安靜看着照片上笑容燦爛的女人。
他說:「我挺恨你的。」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
只有距離他最近的我聽見了。
我咬脣:「對不起。」
謝瑄轉頭,愣怔了片刻。
那是他第一次摸我的頭。
「不是你。
「是她。」

-16-
從夢裏醒來,外頭已經是黃昏。
沒有雨的黃昏, 晚霞耀眼而絢爛。
我坐在地上, 看落地窗外夜色吞沒夕陽。
房間一點一點黑暗下去。
謝瑄這晚回來得比平時更遲。
等到夜幕徹底降臨,房門才被人推開。
腳步聲向我靠近,然後停止。
停留在三步之外。
他沒有觸碰我,只是說:「地上涼, 不要坐地上。」
我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轉頭問他:「你爲什麼不抱抱我?」
謝瑄的擁抱轉瞬而至。
「我以爲你不想見我。」
我伸出手, 回應了他的擁抱。
我埋進他懷裏,聲音悶悶的。
「你有去看過爸爸媽媽嗎?」
「有。」
其實每一年我們都會去。
謝瑄每年都會告訴爸爸媽媽, 他會照顧好我。
我靠在他懷裏, 聽見了三道心跳聲。
撲通撲通撲通。
他的,我的,孩子的。
我輕聲說:「哥哥, 我們明天去看爸爸媽媽好不好?」
他捧起我的臉, 吻了下來。
我勾住他的脖子,和他在落地窗前擁吻。
窗外霓虹閃爍。
月光星光和燈光,晃得人眼睛難受。
眼淚就這麼滾落。
我眼淚越掉越多。
謝瑄擦乾淨我的眼淚, 我還是止不住地掉。
我解釋:「燈光太刺眼了,我都流淚了。」
他點頭:「黑暗裏待久了看見燈光是會流眼淚。」

-17-
媽媽喜歡風信子。
爸爸不喜歡花。
所以他跟媽媽一樣收到了一束風信子。
照片裏爸爸媽媽對我們笑。
謝瑄對他們說:「爸媽,我會照顧好小璃和孩子。」
我聞見了風信子的香。
濃烈地飄散在風中。
那是永恆的悼念。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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