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我一臉落魄地接近公子,是爲了他爹的兵權。
他總嫌棄我,不給我好臉色。
後來我也嫌他沒有利用價值,要走。
他慌了。

-1-
我是公主,但現在卻在大將軍府做婢女。
我在宮裏是華陽公主。
在大將軍府,我叫朝顏,名字是大將軍府的少將軍陳最給我取的。
12 歲那年,父皇帶着宮妃狩獵。
貴妃的女兒博陵公主將我推下了山崖。
哥哥將計就計,他找到了我,卻沒把我帶回宮裏,而是把我送到了陳最身邊——他說,我年紀小,能讓人放下戒心,將來大將軍必須站隊的時候,陳最作爲大將軍唯一的兒子,他的意見,就會是大將軍的意見。
所以,我的太陽穴那裏,被石頭磕破了皮,滲了血,倒在了陳最經過的路上,他救了我。
從此我成爲了他的婢女。
我失蹤的另一個好處,就是父皇因爲要包庇貴妃和博陵而心懷愧疚,將當時要廢了母后、立貴妃爲皇后的聖旨按下不表。

-2-
本以爲,在陳最身邊做婢女,肯定是要喫些苦頭的。
哥哥雖然說會安排人暗中保護我,但我並不太相信。
沒想到,在陳最身邊,卻比在宮裏還要自在些。
剛在陳最屋裏醒來的時候,他問我的名字。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記得了。
他剛開始並不想收留我,還全程張貼了我的頭像,說我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失蹤了,家人要着急的。
邊塞苦寒,秋天更是一望無際的黃土,看不見一點綠。
他帶着我走在街上,試圖讓我的家人認出我來。
我啃着他給我買的一張餅。
不忍心繼續裝傻子了。
我張了張嘴:「對不起,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誰。」
他停下腳步,看着我。
我垂着頭,看着他的靴子,低聲道:「我……我家裏人……不要我了……我爹……我父……父親娶了心愛的女人,那個女人生的女兒,以整我爲樂……母……母親也因爲得不到父親的寵愛,快要被休了……」
我看見自己的眼淚砸在餅上。

-3-
我吸了吸鼻子,繼續道:「這次,父……父親帶着我們出門做生意,他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沒有上車,卻把車趕走了,我……我怎麼追都追不上,我看到一座山,我覺得我抄山路,會近一些,這樣,就能攔住他們,但我太沒用了,我爬不上去,我走了一段路,很黑,很安靜,我聽到野獸的叫聲……我又跑下山,摔了一跤……」
我跪在他面前:「少爺,求你了,收留我吧。我會很勤快的,我什麼都會幹。求你別趕走我。」
我在宮裏,其實也沒有多少公主的威儀。
母后的地位搖搖欲墜,父皇心愛貴妃,要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貴妃和她的兒女。
包括母后的皇后之位,更包括哥哥的嫡子之位。
母后被廢,哥哥更不可能在奪嫡之戰中勝出了。
等待我們一家三口的,應該就是白綾、毒藥以及匕首。
這一刻,我好像真的看到了貴妃要得意洋洋地賜我們死。
而陳最,這個哥哥非常看重的大將軍的兒子,無疑是我們一家的救命稻草。
我要抓住他。

-4-
最後,我告訴他:「我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我的生活。」
他拉着我起來。
他的手指很長,ṱŭ₉手心有繭,很溫暖。
被他握着手,我覺得很有安全感。
在路上,哥哥告訴過我,陳家一門忠烈,剛正不阿,在陳家,其實比在宮裏還要安全些。
回了陳家,陳最看着牆角微弱盛開的淡藍色花朵,對我說:「朝顏本長在南方,沒想到在這邊塞也能偶然得見一朵,既如此,從今以後,你便叫朝顏吧。」
他的聲音帶着清冷質感,嗓音很低沉,聽着很悅耳。
朝顏。
我在脣齒之間細細念着這兩個字,看着他,認真地說:「謝謝,我很喜歡。」
從那之後,我便成了府裏的一名婢女。
和繁華熱鬧的京城不同,這座處於草原和中原交界處的雲城,即使是在趕集時,也依然有種蕭瑟肅穆之感。

-5-
剛開始,我不在他的身邊,陳最把我交給管家福伯。
陳府人不多,因爲只是一座臨時的府邸,陳大將軍和陳最,大多時間都不在府裏,都在軍營,操練士兵。
他們身邊也不需要什麼人貼身伺候。
府裏的下人很少。
福伯是土生土長的雲城人。
拓跋早年進城燒殺劫掠,他的老伴、兒子、兒媳和孫女都被殺了。
只有他腿上中了一箭,卻僥倖活了下來,從此只能跛着腳走路。
福伯很喜歡我。
他說我長得喜慶,玉雪可愛。
他給我的任務是掃院子。
不過掃院子的還有一個小廝,經常是他已經把活幹完了,我就什麼都不用做。
福伯說我還在長身體,經常給我糖果喫,又吩咐廚房做好喫的給我。
我在陳府兩個月,腰上的肉多了一圈……

-6-
陳最回來的時候,我剛擠完羊奶,端着滿滿一盆羊奶要去廚房。
想到張廚子晚上會做羊奶乳餅,我就饞得直咽口水。
我們就是這時候碰見的。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血腥氣。
很淡,但是我聞到了。
陳最跟在他父親身後,傳說中的陳豪陳大將軍。
陳豪看起來四五十歲,生得高大魁梧,目光如炬,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威嚴和銳利。
我緊張得渾身動彈不得。
我原本覺得陳最已經很有氣勢,他站着不說話,只淡淡看人一眼,我也覺得害怕。
現在看來,他還是不及他父親。
我猜測,是因爲他殺的人,不如他父親殺的人多。
福伯忙出現,將我手裏的羊奶接了過去,推我一把,道:「見到大將軍和少將軍還不行禮?這孩子,腦子有點傻。」
陳最皺着眉頭盯着我。
我心裏緊張,忙跪了下來。
大將軍沒說話,進屋去了,陳最嘖了聲,道:「不是告訴你,別動不動就跪?」

-7-
聽福伯和其他人說,大將軍帶領大家,剛和拓跋進行了一場大戰。
拓跋不敵我軍,但他們縱馬逃跑了,我朝軍隊適合守城,但是在草原和沙漠作戰,卻不是我們的強項。
但只要雲城守城一鬆懈,拓跋就會侵入城內,燒殺劫掠。
哥哥叫我抓住機會,爭取讓陳最喜歡上我。
但他高估了我。
我也高估了我自己。
我來了陳家,只想跟在福伯身後,他能給我好多好喫的。
而且福伯給我的活也有意思。
給羊擠奶。
牽着獵狗趕羊去雲城裏的一片草地喫草。
因爲掃地的活實在沒我的份,好不容易纔找到這個適合我的活兒。
我覺得有意思。
因爲母羊下了崽,我現在還負責照顧兩隻小羊羔。
有時候我聞到身上的味道,都覺得有股羊奶味兒。
我纔不想往陳最身邊湊。
反正要是想完成哥哥交代的任務,等我長大點,直接給陳最下藥,然後生米煮成熟飯,逼着他娶了我,那陳家就必須和哥哥聯姻了。
嗯……應該吧,就算陳家不滿意,那至少貴妃也沒法拉攏陳家了。

-8-
我咬着乳餅,嘆了口氣,不知道哥哥和母后怎麼樣了。
突然,面前出現了兩隻腳。
我被提着手臂站了起來。
是陳最。
他換了身衣裳,還洗了澡。
整個人身上還冒着熱氣,穿得很少。
我都開始穿棉衣了。
他只穿了一件薄衫,微微敞開的衣領裏,能看見蓬勃的肌肉。
我趕緊把手裏剩下的乳餅吞下去,道:「公子,有什麼吩咐?」
他蹙眉:「你怎麼弄成現在這個鬼樣子了?」
說着,從頭到尾地打量我,眼裏是明晃晃的嫌棄。
我睜大眼睛看看自己。
鞋子是布鞋,沾滿了黃沙,因爲去了草地,所以還沾着一根草葉子。
穿的是這邊街上小孩穿的灰色棉褲棉衣,是福伯帶我去街上的鋪子買的,買大了些,這樣我長了身體還能穿。
我手上……油乎乎的,臉估計是黑乎乎的吧。
畢竟幹了那麼多活,我還沒來得及洗臉。

-9-
「去洗乾淨。」
最後,他命令我。
「哦。」
我灰溜溜地走了。
我至少是個公主,原來在宮裏,洗手、擦臉、洗衣服、配衣服這種無聊的事,都是宮女做的,其實我不太愛做。
現在我的身份是陳家的下人,這邊的小孩都是我這個樣子,我更要入鄉隨俗了。
沒想到被嫌棄了。
我在井邊打了水,看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頭髮也亂糟糟的,看起來像個要飯的。
我沖水裏的人咧嘴笑,對方也咧嘴笑。
我做鬼臉,對方也做鬼臉。
「洗個臉,你要洗到什麼時候?磨磨蹭蹭。」
身後,陳最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我趕忙洗了臉,用帕子擦了臉。
他忍耐地吸了口氣,過來,拿過帕子就猛擦我的臉。
擦得我生疼。
我不敢叫,只能躲。
他不耐煩地抓着我,擦完了,把帕子往桶裏一扔:「這纔多久,就從白豆腐變成了黑炭。」

-10-
他帶我去見他父親。
他父親盯着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朝顏,是公子給我取的名字。」
「你父母姓什麼,叫什麼?」
「我忘記了。」
我緊張地說。
陳最道:「父親,我撿到她時,她磕壞了腦袋,看穿着,應該是來邊塞做生意的客商的女兒,不想養了,便扔了。」
大將軍盯着陳最。
陳最有一瞬間的羞愧。
他懷疑我是敵人的細作?
可我是漢人。
「不明不白的人不能留在陳家。」
最後,陳大將軍這麼說。
天色將黑,讓人心裏寂寥到發慌。
陳最看着我,不知在思考什麼。
夜晚的寒氣從背後爬上我的頭皮。
我後退了一步,喃喃道:「我不是壞人,別殺我……」

-11-
我戰戰兢兢等到第二日,陳最和陳大將軍又離開了。
但福伯爲難地看着我。
他說大將軍不能收留來歷不明的人。
所以我要被趕走。
福伯還給了我一串錢,又幫我收了兩牀被子迭在一起,把我的衣物也打包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有點羞愧,對我道:「我的房子已經倒了,不然可以讓你去我家住,給我當孫女。唉,你找個好人家收養你吧。」
「我想多拿幾張餅,可以嗎?」
廚子還多給我做了饅頭、包子和餅,都裝在一個食盒裏。
東西有點多。
幸好我長得還算大了,他們還找了個揹簍給我,把我的東西都裝裏面了。
我先喫了一頓,纔出了陳家。
我感覺想要待在陳最身邊這件事不是很順利。

-12-
一來,他並不常常在家裏。
二來,他們也不相信我。
三來,我也不知道怎樣讓他喜歡我,主要是我還缺幾年才能長大,應該等長大點再來。
我覺得可以回京城找我哥哥了。
但我要和哥哥商量,我不想回皇宮了。
我要在外面,天天喫好喫的,玩好玩的。
就算死了,這樣也值得了。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我安心地出了陳家,然後找了離陳家不遠的牆角蹲着,等着哥哥派在暗中保護我的侍衛來接我回去。
蹲了許久,餅都喫了一半了,也沒人來。
我想着,侍衛可能得暗中觀察一下,看看陳家會不會心軟。
外面有點冷。
天色也慢慢暗了下來。
客棧很貴,萬一侍衛不知道變通,要多等幾日,我把錢花完了,就要餓肚子了。
思考了一番,我決定晚上在陳家門口打地鋪睡覺。
而且,陳家是將軍府,一般歹徒都不敢在那裏造次,守門的侍衛又認識我,我要是在那裏睡覺,還不會被趕走。

-13-
我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就在大門口的石獅子後面,一般人不仔細看,發現不了我。
我把一牀被子鋪地上,又把所有衣服都套在身上,把揹簍放在外面做屏風,又喫了個餅,放心地睡了。
第二日早上,我睡了個自然醒。
已經快到晌午了。
我又喫了個餅。
把多餘的衣服脫了,仔細把被子和衣服迭起來,放進揹簍裏。
我揹着揹簍,準備去撿幾塊木板,這樣可以晚上鋪地上,免得地上涼,沾染寒氣。
街上零星有些人。
有個老人帶着個孩子,坐在地上,面前放着碗,碗裏有兩個銅板。
我去一個棺材鋪老闆那裏要了幾塊木板,棺材鋪的夥計認識我,我放羊的時候,他還問我羊賣不賣。
所以,夥計幫我把木板扛到了陳家的門口。
侍衛冷冰冰地盯着我。

-14-
我把木板放好了,摸了幾個銅板出來:「侍衛大哥,幫我看着這些東西,我晚上要用的。行嗎?」
他們沒說話,也不收錢。
我說:「等公子回來,我會說你們的好話。」
他們還是不理我。
我繼續去街上,這次,我還撿了個破碗。
我也坐在街邊,面前放個破碗——要飯。
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事,閒着發呆也是發呆,爲什麼不去街上要飯呢。
這樣還能得到錢。
不過我要飯要得不太順利。
因爲很快就有幾撥人來問我,要不要賣身。
有青樓的老鴇,也有些有錢人家的老爺。
我統統不願意。
我看得出來,那些人眼裏全是貪婪的光,我要是答應了,肯定得喫虧。
要了一天飯,我收穫頗豐。
銅板我拿到了 20 個,比隔壁帶着孫子的老頭收入高。
還有人給我包子。
不過我不喫,我給了老頭,我怕壞人迷暈了我,把我賣了。

-15-
晚上睡覺的時候,因爲有了木板墊着,舒服了很多。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
隔壁要飯的爺孫倆,後來也跟着我睡在了陳家的門口。
不過我惡狠狠地要他們去另一邊睡。
我可不想自己身上有餿味,還要聞別人身上的餿味。
我哥的侍衛做事真的不行,都幾天了,還不出現帶我走。
過了幾日,我想着,可能是要先問問我哥的意見,再帶我走?
從這裏到京城,來回快馬加鞭,也要 10 來天。
我就姑且等半個月吧。
身上實在有點餿了,我也不好再去打擾福伯他們,畢竟人家也是給主人家做事的。
所以我就去原來放羊的那片草地那裏去,那裏有一小片湖,可以洗洗我的臉,再用毛巾擦擦脖子什麼的。
幸好我不太愛乾淨,不然真受不了這叫花子模樣。
看來要飯這活計,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我一邊準備洗臉,一邊想。
突然,脖子上多了一把刀。

-16-
「小叫花,別動,不然我宰了你!」
蹩腳的漢語響起。
我立刻不動了。
男人似乎有氣無力,隨即又跪在了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轉身。
他的肩膀和背上有箭,穿着異族人的衣服。
長得也是異族人的樣子。
他的刀撐在地上,恐嚇我:「給老子打點水來喝!要是敢耍花樣,老子立刻殺了你!」
我緊張點點頭,忙用我的破碗給他裝了水過去。
他喝了。
血還在涓涓地流,臉色和嘴脣都發白。
「扶我……扶我去那邊的山頭……」
他又命令我,還給我一錠銀子,道:「你做得好,這個就給你。」
我搶了銀子過去。
他虛弱地躺在地上。
我過去要扶起他。
我問他:「你暈不暈?要不要去幫你抓點藥?」
感覺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拍拍他的臉:「你別睡,睡了就醒不來了!」
他還是沒反應。
我嘆了口氣。
認命地去他右手邊,那裏還放着他的刀。

-17-
我說:「我害怕這個刀,我把它拿遠點,一會兒給你送過來,行嗎?」
還是沒回應,我小心翼翼地把刀拿起來。
對着他的右肩就是一刀。
他猛地睜開眼睛,但我沒猶豫,他躲了一下,我砍斷了他的一節右手。
血濺在我的臉上和衣服上。
痛苦讓他喊叫出聲,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抱着刀離他遠了一點。
看他沒了反抗的能力,我又想去把他砍死。
畢竟死人才最安全。
我剛舉起刀,就聽到有人喊:「住手!」
我嚇了一跳,忙回頭,看到一羣漢人軍人策馬過來。
爲首的人有點眼熟,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陳最。
我高興地衝他揮手,他蹙眉盯了我一瞬,臉色冷了下來:「你在這裏做什麼?」
下馬的士兵道:「少將軍,他還有氣。」
陳最道:「Ṫŭ̀₋擡回去,看救不救得活。」
我急了:「他是蠻子,爲何救他?」
陳最蹙眉盯着我手裏的刀,又上下打量我:「朝顏,你不在府裏待着,出來要飯了?」

-18-
我剛想解釋,他一把抓起我的後領子,把我橫放在馬上,又打馬走了。
我還沒這麼被人放在馬上過,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
我大叫:「我的被子!我的衣服!我的碗!」
屁股被狠狠打了幾下:「老實點。」
我又回了陳家。
說實話,我現在不是很想回去,回了陳家,萬一侍衛覺得又有了希望,不帶我走,怎麼辦?
還不如在外面要飯,苦是苦了點,但是遲早會被接ťúₖ回去的。
所以我拼命掙扎:「我不回去了!你放開我!」
他嘖了聲:「你找死?」
我憤怒地看着他。
他皺着眉:「再敢動,我把你手砍下來?」
我不敢動了。
依然被他拎着扔給了福伯,嫌棄道:「把這小叫花子給我洗乾淨。」
時隔這麼久,終於能洗頭洗澡,我心裏還是有點滿足的。
身上搓下來好多黑乎乎的髒水,看得我自己都歎爲觀止。

-19-
等我洗完了,有大娘給我拿來了乾淨衣裳。
我擦着頭髮,問:「大娘,能幫我做碗麪條嗎?我最近想去店裏喫麪條,都被趕出來了。」
大娘走了。
我坐在凳子上,思考我的出路。
想了半天,我決定還是自己僱馬車,回京城畢竟划算。
我得先打聽要多少錢,怎麼走最安全,還要考慮一下……萬一母后和哥哥已經被貴妃鬥倒了,我自己回去該怎麼辦?
如果哥哥他們都倒了,京城對我來說,反而不安全……
我還沒想出結果,大娘在外面喊:「朝顏,麪條好了。」
我忙起身出去喫。
下人都是在竈房喫飯的。
我正在吸溜麪條,和大家講這幾天我怎麼過的時候,看見陳最沉着臉站在門口。
福伯他們沒看見,一邊心疼我,一邊誇我:「哎喲,沒想到你還能要到錢!本事挺大的!」
大娘道:「你別急,現在既然公子願意把你帶回來,等大娘空了,去俺家那邊問問,看看誰家要閨女的,把你要過去當閨女。」
我趕緊喝了口湯,見陳最不說話,我又大口吃了起來。
一邊喫,一邊道:「不用大娘,給人做閨女,還得幹活,我就去路邊要飯,要飯每天我都能賺 10 多個銅板,等我錢夠了,我就回家鄉找我哥哥。」
因爲太急,被嗆了。
福伯忙拍我的背:「慢點喫,慢點喫,不着急,不着急。」

-20-
陳最又走了。
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我喫了飯,又回了草地那裏去撿我的被子和揹簍,還有我的破碗。
那都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
地上還殘留着那節斷手。
還有一地的血。
不知道爲什麼,我對殺人、砍人,這種明明很可怕的事,卻沒有半點感覺。
我身上還有防身的匕首。
我好奇地看着那節手,很大很粗,還有一枚翠綠的扳指。
我把扳指取了下來,放水裏洗了洗。
盪漾的水波里,出現了一個修長的人影。
我笑嘻嘻地轉頭:「公子。」
「下次出門,要和人說,知道嗎?」
我點點頭,把扳指遞給他:「送給你。」
「你也不嫌髒?」
「這個好看,能賣錢。」
我把扳指上的水往身上擦了擦,他看得直蹙眉。
這還是我在廚房大娘那裏學的,她就是手溼了,就往自己身上擦,我覺得有意思。
我把扳指戴自己大拇指上,戴不了,太大了,我決定回去找根線,把它串起來戴在脖子上。
作爲我第一次砍人的紀念品。

-21-
我又住回了陳家。
這次福伯沒再讓我出門放羊了,我每天都在陳家玩。
沒過多久,聽說我軍抓了拓跋王唯一的兒子,拓跋爲了把兒子換回去,拿出了 1000 頭牛、2000 匹馬、5000 只羊來換。
拓跋王的兒子,就是那天被我砍斷手的男人。
沒多久,又聽說拓跋內訌,爭權爭得厲害,拓跋元氣大傷,這兩年算是安生了。
聖旨來了,賞了陳家。
各種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大家走在街上都喜氣洋洋的。
牛奶、羊奶喝都喝不完,羊肉和牛肉喫得我都膩了。
陳大將軍也不再探究的眼神盯着我,我猜是陳最說了我要殺拓跋人的事了吧。
而且我這個腦子,做得了細作嗎?
我在陳家待了半年後,陳最讓我做他的婢女。
我不是很能理解。
我問他:「我能做什麼?你院子裏有人打掃,書房又不許下人進。我還是在廚房幫着洗菜燒火好了。」
廚房裏可熱鬧多了,廚房是下人的聚居地,大家忙完了,都去廚房坐着,廚房裏永遠有活,不做飯的時候,就是在院子裏劈柴,或者剝豆角什麼的。
然後下人就開始說閒話。
張家長、李家短,生孩子啦,下羊崽啦,夫妻吵架打架啦,還有些別的事,比如收成啦,朝廷的事啦什麼的。
都是大家從各處聽來的。
可熱鬧了。

-22-
跟在陳最身邊能幹嗎?
我原來身邊那些丫鬟怎麼伺候的?或者我哥哥身邊的小太監怎麼伺候的?
我回想了一下,又對應着陳最的日常來思考我要做些什麼。
他看書,我在旁邊站着?
他練劍,我在旁邊拿着帕子等着給少爺擦臉?
他騎馬去軍營,我就給他牽馬?
他要是興致來了,要策馬奔騰,我還得屁顛顛去追馬?
我一定會摔跤的。
這半年裏,我不僅身高長了,肉也長了好些,原來我的手指是細細的竹條,現在已經變得肉肉的了。
胸前也開始有了二兩肉了。
廚房的大娘滿意地打量我,向我保證,她將來一定能幫我說門好親事。
我才不願意傻乎乎地跟着他到處跑。
陳最皺眉:「這裏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沒大沒小。」
「那我能做什麼?」我不服,「我不願意做你的丫鬟或者小廝。」
說罷,我恍然發覺自己長高了很多,都過了 13 了。
生辰那天我都忘了。
以前的生辰都是哥哥陪着我,給我準備好多驚喜。
我打量陳最:「你不會是想讓我做你的通房丫鬟吧?」
廚房大娘倒是和我說過,說要是能做陳最的小妾也是很好的,不過廚房的大娘告訴我的路子是先做通房丫鬟,生了孩子再做姨娘。
不過這和我哥送我過來的目的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契合。
所以我又說:「如果是這樣,也不是不可——唔——」
我話一說完,臉頰就被狠狠捏住了,我感覺自己的嘴皮子都被扯起來了,陳最一邊捏着我的臉,一邊嫌棄道:「你看看你現的樣子,纔來多久,一身市井氣。」

-23-
反正這事就這麼定了。
因爲我做了陳最的婢女,福伯還給我配了兩身粉紅和翠綠的新衣裳。
陳最每天都要去兵營練兵。
所以在府裏的時間不多,有時候基本不回來。
所以我基本沒活可幹。
但他禁止我去廚房玩,因爲覺得我去了會一身市井氣。
雖然不知道市井氣是什麼,但我還是聽話地沒去。
有時候陳最也回來。
他上午是雷打不動去練武,上半身裸着,都是結實的肌肉。
我在旁邊發呆。
下午他看兵書什麼的,我就在旁邊看些話本子或者風土人情的書。
很快,我就沉迷在話本子裏了。
邊關沒有書坊,我把他房裏的幾個話本子看了五六遍,都快會背了。
心裏彷彿被螞蟻咬了。
我再次思考,我要不要回京城去。
京城的話本子多,好喫好玩的也多,邊關沒啥好玩的了。
我都膩了。

-24-
「發什麼呆?」陳最把一本書扔我身上,道,「去倒杯水來。」
我看看他的茶杯,不想動。
我還希望有人給我倒水給我捶腿呢。
「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
他睨我一眼。
我不情願地從榻上下去,給他倒水。
他喝了一口,嘖了一聲:「叫你倒水,你給我茶裏倒冷水。」
我就說我不想來這裏伺候,從來都是別人伺候我,我幹什麼要伺候別人。
難不成哥哥一輩子不做皇帝,我要窩這裏一輩子不成。
話本子裏還有女俠客劫富濟貧、行俠仗義,我爲什麼要做縮頭烏龜?
我當即說:「我又沒賣身到你們家,我不幹了。」
陳最愣了下,問:「你說什麼?」
我鼓着腮幫子說:「我要走了!」
說着我握緊了拳頭:「我要去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下!」
他笑了,笑得很輕蔑的樣子,問:「怎麼闖?像你上次那樣,白天要飯,晚上睡我們將軍府的大門口?」
我張了張嘴,愣了下。
確實,我上次是這麼做的。

-25-
其實我當時可以去鎮上的客棧問問要不要店小二或者幫工。
但,一來,這些活有的是人搶着做,二來,每天就幾個銅板,還不如我去要飯。
而且,要飯只要坐在那裏就好了,我都不用缺胳膊斷腿,那些人就自己把錢給我了,多好。
去幹活,還要受累。
我感覺自己被看扁了,所以哼了一聲,得意道:「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你等着我名揚江湖的那天,聽聽我的傳奇吧。」
說着,我準備瀟灑離去。
結果被絆得差點狗喫屎。
我憤怒地盯着他:「你幹什麼?偷襲我?」
陳最搖搖頭,一副很無語的樣子:「哦,你還沒說你要做什麼呢?當我陳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是吧?」
說完,他隨手拿起杯蓋,一捻,杯蓋就成了粉末。
意識到這是話本子裏遇到高手的場景,我立刻乖覺地說:「我準備去做個劫富濟貧的女俠。我現在還有點錢,我要先買一把刀。」
他隨手扔了本我朝刑律給我,輕飄飄道:「盜竊者杖一百,砍左腳腳趾,臉上刺字,流放三年。搶劫者,斬首。」
說完,他俯身在我耳邊,輕聲道:「女俠好走。」

-26-
說完,就出門了。
我愣了下,忙跟出去,諂媚地問:「公子去哪裏?」
他嘆了口氣:「找不到趁手的婢女,我去街上看看有沒有可心的,買回來用用。」
「公子,不用,我剛剛開玩笑的。」
他腳步未停,我慌了,忙跟他後面道歉,發誓以後都好好幹活。
到了街上,纔想起來今天是大集市。
到了下午,街上的人還是很多,估計是最近邊關戰事停歇,所以來這裏的商人多了很多,各種茶葉、綾羅綢緞都有賣。
不過都好貴。
我拉拉陳最的袖子,指指冰糖葫蘆。
他哦了一聲,道:「我確實挺想喫的,那買一串好了。」
付了錢,他拿一串在手裏,我伸手去拿。
他哪裏喫得來這個,又不是女孩子。
結果他舉高,不給我,逗猴似的。
我跳了幾下,夠不到,有點生氣了,生氣地說:「你不給我,我不會自己買嗎?」
話一說完,冰糖葫蘆就塞我嘴裏了,我高興地喫了起來,笑眯眯道:「公子真好。」

-27-
他嫌棄地看我一眼:「出息。」
我不理他。
他把我當小孩,經常逗我。
和他相處久了,我會拿他跟我哥哥比較。
哥哥也喜歡逗我,哄我。
又是邊塞的冬天,呼出的白氣很多。
把最後Ţṻ⁽一顆糖葫蘆咬在嘴裏,我一邊嚼一邊問:「回去了嗎?今天晚上喫烤全羊。」
天都要黑了。
「你腦子裏,整天除了喫,還有其他嗎?」
我認真地說:「還有喝。牛奶和羊奶都好喝。」
想着那些腥甜溫滑的味道,我舔了舔嘴脣。
他捏捏我的臉:「你要不要看看你比剛來的時候,胖了多少?」
我纔不在乎胖了多少,我只想喫好喝好。
我不理他。
他進了當鋪,我不感興趣,就在外面等他。
就在這時,有個人正盯着我,那雙眼睛我很熟悉,他斷了手腕的手,我也很熟悉。
上次被我砍了手的拓跋王子——此時他被砍的手,正鑲了個鐵鉤。
我被嚇得動彈不得,嘴裏一時發不出聲音。
被他虜上馬的時候,我終於大叫了出來:「公子!救我!」

-28-
冷風颳在臉上生疼,馬顛着我的五臟六腑,也疼。
這拓跋王子肯定是想報復我。
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上次就該把他殺了的。
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手下留情,留下的禍害總會捲土重來。
我被擄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
後面有人追了上來,是陳最。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頭頂傳來冷笑聲,拓跋王子用蹩腳的漢語道:「沒想到你這小叫花還挺有用的,這次一定能誘殺了陳最!」
什麼?
我費力地看着我們的前方,是一個峽谷。
如果他想誘殺陳最,那必定有人埋伏在峽谷之上。
我大喊:「別過來!他在這裏埋伏你了!」
風聲太大,我不知道我的話陳最聽見沒。
我只看到有箭飛來,射在了馬屁股上,馬兒瘋了一樣顛簸,拓跋王子和我一起被顛在了地上。
我剛想逃,他的鐵鉤立馬劃破我的肩胛骨。
劇痛令我渾身冒冷汗。
他一把制住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對用箭瞄準他的陳最道:「射啊,看是你的箭快,還是我拿她做擋箭牌快。」

-29-
拓跋王子挾持我慢慢往峽谷那裏走去。
我痛得直流眼淚:「你走!我纔不要你救!你回去,幫我報仇,把這拓跋人大卸八塊、五馬分屍!」
血還在涓涓地流。
我突然很想我哥哥。
我對陳最說:「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幫我哥哥——」
「閉嘴!」陳最不耐煩地看我一眼,道,「不想死的就閉嘴。」
我抽噎地說:「我都快死了,還罵我!」
拓跋王子笑道:「真不懂憐香惜玉,小美人,你跟我回拓跋,我會好好疼你的。」
我可憐地問他:「真的嗎?」
他愣了下,立刻冷着臉道:「你這該死的毒婦,砍了我的右手,我會把你扔進軍營,當軍妓!」
我還是哭:「我上次不是故意的,我很害怕——」
說完,我手裏的伸縮刀一把扎進了他的肚子。
他悶哼了一聲。
一支利箭飛來,直中他挾持我的右手腕。
我用刀去刺他的脖子,被他掰斷了手臂——
劇痛差點讓我暈厥。
幸好陳最已經飛身上來,和他打在一起,我被扔在了一邊。
拓跋人的肚子流着血,那些埋伏的拓跋人立刻在峽谷之上對着我們放箭。

-30-
陳最拉着我跑進了山林。
馬被箭射死了。
我在流血,感覺胸腔裏的空氣越來越少,我喘不上氣來。
「你、你先跑——我、我等一會兒——」
他一把扛起我,就往山林深處跑。
後面拓跋人在追趕我們。
而且人很多。
冷箭一直在放。
我這一刻後悔自己喫得太多,要是我輕一點,陳最扛我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喫力了。
等到了密林深處,他小心且快速地躲着,試圖藏匿起來,但還是要往前走,不然我們很快會被找到。
等終於聽不見追兵的聲音了,他看了看我的傷口,撕下衣角替我把傷口包了起來:「援兵一會兒就到,堅持一下。」
我忍痛點點頭。
我斷了手,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力氣了。
我實在動不了了。
不遠處又響起ťųⁿ了聲音。
他把我安置在一棵大樹後,然後輕聲道:「你忍着點。我現在幫你把手正位。」
我死死捂住嘴,咔嚓一聲,劇痛再次傳來,我已經痛得說不出話,好在只持續了很短時間。

-31-
天色已經黑了,尤其在密林裏,更是看不清東西。
我只能小心地呼吸,聽着不遠處傳來了人被刺死的悶哼聲。
不知過了多久,陳最再次回來,揹着我就走。
他身上也受了傷,還在流血。
我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低聲說:「你自己走吧,你一個人,能逃出去,帶着我,就是累贅。」
「閉嘴。」
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且快速往走着。
因爲失血過多,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陳家了。
身上的傷口被包紮過了,手臂也用木板固定住了。
福伯說最後援兵到了,陳最才帶着我回來,然後他們的人跟着受傷逃跑的拓跋人,找到了拓跋軍隊駐軍的地方,連夜出兵去絞殺拓跋人了。
我的手不自覺地握緊,陳最身上還有傷,而且昨天爲了救我,他獨自帶着我在山林裏逃了很久,還殺了些拓跋人,體力消耗肯定很大……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等到了晚上天都快黑了,才傳來了軍隊回城的聲音。
街上的人歡呼起來,下人們奔走相告,說這次我軍斬殺了大批拓跋人。

-32-
陳最一直沒回來。
他還留在軍營。
不過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福伯說這次拓跋人被殺了數萬人,因爲他們沒想到漢人軍隊會找到他們的老巢,更沒想到會在天黑時被偷襲。
過了近半個月,陳最纔回來。
完全看不出他受過傷,他看到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有些嫌棄,道:「傷口還沒好?就你這樣,還敢偷襲人?」
我看着他,想要說話,但是喉嚨被堵住,眼睛裏立時湧滿了淚水,一把抱住了他。
他被撞得悶哼一聲:「小肉球,你想撞死我?」
我悶悶的聲音還帶着哭腔:「我好擔心你!」
他捏我的臉,不耐煩地說:「不準哭,不準用我的衣服擦眼淚。」
說着嫌棄地拎着我的後領,把我提遠了點,我擦了擦冒出來的鼻涕。
陳大將軍也回來了。
這次他們又得了很多封賞,府裏很多五大三粗的漢子來來往往,應該是兵營裏的將軍,大家對都對陳大將軍道賀,說他後繼有人,說虎父無犬子。
我才發現,陳最在外人面前沒什麼表情,別人誇他,他也不會表現得很欣喜,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麼。

-33-
我的傷徹底好了以後,日子反而沒那麼好過。
陳最讓我每天都要繞着院子跑步。
而且天沒亮就得起來。
跑完步,才能喫飯,要是不跑,就沒飯喫。
然後,上午要我舉着石頭練臂力,下午要練習射箭。
陳最說我喜歡不自量力,要是下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我覺得他的想法很不錯。
等我回了京城,可以直接用我的箭術殺了貴妃的兒子和女兒。
皇子之間也派暗衛去刺殺,但是很少有成功的,因爲護衛很多,無法近身,且一旦出現刺殺,父皇會震怒,一定要徹查到底,會有很多人死掉。
但我不一樣,如果我回去,接近他們的機會很多,只要出其不意地放冷箭,一箭斃命,那簡直比互相之間耍心眼子要有效率得多。
想通了這些,我練得更加用心。
時間在飛快流逝。
半年之後,我的箭術能百步穿楊。
一年之後,我能策馬準確地射中空中的大雁。
代價是我的手上全是薄繭,不如一般女子的手細膩光滑。
我身上養出來的肥肉也沒了。

-34-
這一年多里,漢軍和拓跋軍又大大小小有多次戰役。
雙方各有勝負,拓跋人派使臣來議和。
這是雙方都樂見其成的,常年的戰爭,不管是哪一方,其人力、財力的消耗巨大,休養生息是所有人的願望。
陳大將軍帶着部分軍隊和使臣回京。
陳最依然駐守邊關。
我十五歲生辰的時候,陳最送了我一把小巧但威力很強的弩。
弩身經過設計,可以藏在袖子裏。
我愛不釋手,練習了很多次。
他在旁邊看着我。
我射中一隻飛過的鳥,轉頭問他:「我練得好嗎?」
「你很有天賦。」
他說。
我笑了。
對,我很有天賦。
和拓跋人議和後,陳最不用繼續守在邊關,他帶着我回了京城。
回了京城陳家的將軍府。
我依然是他身邊的侍女。
晚上,我的窗戶被人敲響。
「妹妹,是我!」
聽着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我呆了一瞬,隨即打開窗戶,翻進來一個人,是我的哥哥。

-35-
他看着我,眼睛裏有淚光,隨即把我緊緊抱在懷裏。
聞着他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冷香,我心裏一時酸澀。
「你長大了。」
他摸摸我的臉。
他也成熟了很多,甚至頭上有幾絲白髮,他才 22 歲。
我問他:「哥哥,你和母后這幾年怎麼樣了?」
他俊美的臉上是難掩的疲憊:「父皇身體愈發不好,現在寧王監國,父皇已經寫了密詔,要傳位給寧王。」
「爲什麼不是立太子?」我疑惑地問。
哥哥冷笑:「因爲他知道立寧王爲太子,名不正言不順,爲了把皇位傳給自己心愛女人的兒子,只能立密詔了。母后這兩年時常被訓斥和禁足,就連最低位的嬪妃都敢嘲笑羞辱母后,母后如今只是有一個皇后的頭銜,地位像冷宮的妃嬪。」
「那你呢?」
我握住他的手。
哥哥苦笑了一聲:「原來培植的很多大臣,要麼被貶斥,要麼被抄家了,我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無人押我勝利。我自己都沒了那個心氣。」
「我會幫你,陳最對我很好——」其實我也不確定陳最會不會幫我,陳家不是那種會站隊的臣子,他們只效忠皇帝。
這也是父皇能放心把軍隊交給陳家的原因。

-36-
我也不確定我在陳最心裏到底是什麼分量。
我知道他對我好。但是能不能讓他冒險跟着我哥哥反,對,就是反,真的很難確定。
那是陳家滿門忠烈,爲國捐軀才留下的名聲。
如果我是他,我是絕對不會因爲兒女私情就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的。話說,他對我有情嗎?
我有些泄氣:「不知道他會不會幫我。」
哥哥拉着我坐在桌邊,道:「他知道你的身份。」
我:「我猜到了。」
我想起我和母后有些相似,陳最沒見過母后,陳大將軍肯定見過的。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最後他們又願意收留我在陳家。
沉默了半晌。
我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心裏湧起恐慌,我流下了軟弱的淚水,就像幼時母后被罰禁足,我生了病,發了高燒,宮門無人開,沒有大夫來看病,母后也病了,哥哥只能抱着我,我感覺我們相依爲命,孤立無援。
哥哥給我擦眼淚,深深地凝視着我,他說:「妹妹,等父皇病逝的時候,我會帶着母后一起逃走,你先躲在陳家,他們都以爲你死了,你在陳家不要露面,就會很安全,等風頭過了,我再回來接你,到時候,我們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只有我們三個,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你願意嗎?沒有榮華富貴,或許還要躲避官兵的追殺。哥哥沒用,哥哥沒法和父皇的皇權抗爭。」

-37-
我理解他。
在絕對的權力和偏袒面前,蚍蜉撼樹談何容易。
哥哥的權力本就是父皇給予的,如果父皇不想給了,哥哥又遭受到寧王的打擊,怎麼可能還有勝算。
我問他:「你甘心嗎?」
他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看:「不甘心能有什麼用?我現在只想保住你和母后的命。」
我眯了下眼:「不賭陳家嗎?」
陳家有兵權,抵得過上百個文官。
哥哥搖搖頭:「陳家兩父子不是傻子。剛開始收留你,可能有惻隱之心,但是現在他們若站我這邊,不是穩贏的,要是輸了,他們的腦袋也得搬家,但是他們按兵不動,大周的大將軍之位還是他們的。就算他們助我順利登頂,又能得到什麼呢?我當時只是想讓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至少——到了如今這種地步,能保住你。妹妹,誰都可以死,你不行。」
他眸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緒,仿若深潭:「你和我血脈相連,你就是我的命。」
原來是我想錯了。
我以爲,我至少要爭取一下陳家。

-38-
哥哥的脣印在我的額頭上,我趴在他胸口,聞着他身上熟ƭů⁷悉的氣息。
他放棄了。
他的雄心壯志,他的王權霸業。
他明明比寧王更適合做帝王,原來所有朝臣都支持他,都覺得他賢明,他也做出過很多政績,不管是洪水氾濫,還是帶兵剿匪,或者清查貪官污吏。
寧王除了在父皇面前裝乖,還會什麼?
還有博陵那個賤人,上次推我進山崖,跌進了水裏,差點害死我,我還沒有報仇。
難道他們這幾個賤人,將來還要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過着至尊的生活,而我的母后和哥哥,卻要像陰溝裏的老鼠一般東躲西藏?
還有父皇,從小到大,母后不像他的妻子,像是他不得不忍受的眼中釘,哥哥不像他的兒子,像是他的出氣筒,我不像他的女兒,和不值得分一個眼神的宮女沒什麼兩樣。
憎恨和嫉妒像毒液一樣瀰漫在我的心裏。
誰都可以勝利,但寧王不行。

-39-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我應該去刺殺寧王。
只要寧王一死,哥哥的勝算就大很多。
只是我現在如何回去是個問題,就算回去了,又怎麼能見到寧王呢?
我思考了幾日,也沒有結果。
哥哥又來偷偷見過我兩次,多是問我在邊關的生活,有時候他焦慮起來,想要提前把我送走。
我問他:「我想回宮去,怎麼回去最好呢?」
他立馬反對:「你回去做什麼?我現在都在考慮要不要直接和你走了算了,但現在下面還有支持我的人,如果我走了,他們必死無疑,我不能拋下他們,還有母后,她在皇宮,輕易出不來……」
他說想把我送到扶桑國藏起來,漂洋過海,應該不會有追兵,但又放心不下我一人。
有時候他握着我的手說:「等我們一起去扶桑,到時候買間宅子,幾塊地,我外出勞作,你在家裏幫我洗衣做飯,好嗎?」
我抽回手,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會洗衣做飯。」
他的神色有點僵硬。
我感覺到自己給了他難堪,或許他會覺得我這麼說話是因爲他不能做皇帝,所以我嫌棄他。
所以我補充了一句:「我在陳家的時候,只會幹些打掃、燒火的活,我到時候需要再學一下,等你娶了嫂子,可以讓她給你洗衣做飯。」

-40-
他笑了下,重新握住我的手:「我不娶妻,永遠和我的妹妹在一起。」
我心裏思考起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哥哥應該也沒有完全放棄,只是現在陷入了僵局而已,他現在的地位,就算他想放棄,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會逼迫他往前走,別人是把身家性命都放他身上了。
哥哥走了以後,我的窗戶又被敲響。
我以爲是哥哥去而復返,沒想到是個頭髮半白的年輕男人。
我認識他,哥哥府裏的謀士。
叫韓明。
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道:「公主在外多年,皇后以爲您去世了,悲痛欲絕。」
他笑了一下,燭火下有些妖冶:「更有意思的是,寧王比晉王殿下還要孝順皇后娘娘。」
我不知道他說母后悲痛是什麼意思。
只能默不作聲。
他靠近我:「公主殿下真的甘心讓貴妃和寧王一夥人一直騎在皇后和晉王頭上嗎?」
我有點不耐煩:「你不用賣關子,想說什麼直接說。」

-41-
韓明笑了一下,道:「公主爽快,小人佩服。小人確實有一計,只是晉王不捨得您冒險……」
「我不會告訴他,只要能除掉貴妃和寧王他們,就是死,我也在所不惜。」
寧王生辰那日,我準備離開陳家。
陳最堵在我門口,問:「你去哪裏?」
他冷着臉,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應該說,我們回來後,相處就變少了。
我整日想如何復仇、幫助哥哥奪嫡,又知道原來哥哥根本沒對陳家抱什麼希望,更想清楚了,我和陳最之間的情分,根本沒有任何重量,我只覺得繼續在陳家是浪費時間。
我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臉,我剛去邊塞的時候,我只能依靠他,後來我被綁架,受傷,也是他對我不離不棄。
我的良心有瞬間的愧疚,陳最不欠我的,但我現在卻覺得他對我沒有價值。
我立馬嬉皮笑臉地說:「公子,我想出去買點東西。」
「府裏的下人不得隨意出去。」
「我並不知道這個規矩。」我看着那邊挽着手、提着籃子進來的婢女,道,「她們就可以出去啊。」
陳最說:「這規矩是我剛定的。」
說完,他就要走。
我拉住他的手:「我要出去,你不是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嗎?我現在要去找我哥哥。」

-42-
陳最臉上的怒氣簡直難以壓制,這令我很震驚,因爲我知道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把我拖進了他的書房。
過大的力氣攥得我手生疼。
我不明白,他在生氣什麼?
是害怕我將來說出這幾年我在陳家,連累他們嗎?
淚水瞬間湧上了我的眼眶。
在這種時刻,我清晰地認識到,只有母后、哥哥和我在一條船上。
血緣纔是最穩固的聯盟。
他砰地關上了門。
「你和他一母同胞!你們是親兄妹!」他突然說出這句話。
我愣了下:「我當然知道,所以我纔去找他。就算他要死,我也要和他一起。」
他臉上閃過類似傷痛的神色,我知道他對我有感情。
或許把我當成妹妹,或許把我當成一個逗趣的婢女,或許對我也有一點男女之情?
誰知道呢。
我抱住了他,就像那日在山林逃命,相依爲命時一樣。
他回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別走,我會讓我爹幫他。」
我驚愕地推開他,不可置信地問:「真的?」
他道:「我有條件。」

-43-
哥哥再次來時,陳最在我房裏。
陳最向他行禮,我以爲哥哥至少會表現得禮賢下士,畢竟陳最的態度決定了我們的未來。
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們,道:「找我來有何事?」
陳最恭敬道:「晉王殿下,我想娶華陽公主。」
哥哥猛地看着我,眼神鋒利。
我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喫錯了藥,我開口:「哥哥,我要嫁給公子。我現在要找個適合的時機回宮,讓父皇——」
「我不同意。」
他居然這麼說。
陳最沒什麼表情,只是看向我。
意思是要我說話。
我忍着怒氣,道:「那你是要我們一起成爲寧王腳下的屍骨嗎?」
屋裏很安靜。
哥哥雙目猩紅,我握住他的手:「你擔心什麼?我和公子兩情相悅,能嫁給他,我覺得很幸福,根本不是被迫的。」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陳最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哥哥說:「晉王殿下放心,臣一定會對公主好的。」

-44-
我是被陳大將軍和陳最帶回宮的,他們的說辭是撿到我的時候,我失去了記憶,如今我恢復了記憶,就送我回來。
因爲是陳家送我回來的,父皇對着我表演了一番父女情深。
我回了宮裏。
博陵來冷嘲熱諷了我一番。
我聽說貴妃想把博陵嫁給陳最,博陵估計也喜歡陳最。
畢竟陳最是少年將軍,戰功赫赫,又生得俊美,很少有女子能不喜歡的。
我沒在意。
陳最請父皇下旨賜婚,但是父皇一直沒有下旨。
一邊是寵妃,一邊是寵臣,父皇自然不好立即做出取捨。
寧王生辰那天。
晚上,母后帶着妃嬪在父皇宮裏侍疾,我穿了她的衣服,披着斗篷,去了冷宮深處的一個宮殿。
裏面亮着燈。
寧王白日裏喝得有點多,此時他站在梅花樹下,出神地看着被白雪覆蓋的梅花。
我戴着面紗,一雙眼睛極像母后,燈火昏暗的夜裏,他沒起疑。
「我以爲你不會來了……」他的聲音完全不似白日的趾高氣揚,而是帶着小心翼翼,「最近是不是很累,上次的事對不——」
他話沒說完,我便射出了藏在袖子裏的箭。
正中他的胸口。
他愣了下,纔去瞧自己的胸前。
那裏洇出紅血。

-45-
他先是不可置信,隨即又彷彿鬆了口氣。
我以爲他要叫人殺了我,他和母后每次幽會,他的暗衛都會守在不遠處,確保他的安全。
這是韓明告訴我的。
當時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只能狠狠砸了杯子。
韓明說,母后和寧王的關係,保持了五六年以上。
而寧王和哥哥同年。
我失蹤了以後,母后以爲我死了,和寧王的關係發生了非常大的裂痕,這才讓韓明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哥哥也知道。
「別、別出聲。」他的聲音很虛弱,「扶我進去……不然,你也走不了……」
我冷眼看着他。
他現在纔看清我的樣子。
隨即苦笑了一聲:「是你……是你,居然是你,我就說、咳咳……」
他咳嗽起來,抓住我的手,用命令的語氣道:「扶我、進去。」
我扶着他進去,反正我沒想過自己能活着了。
「把門關上……」
我照做。
他臉色愈發蒼白,臉上有隱忍的痛苦。

-46-
屋裏佈置得很溫馨,地上鋪着白色的毯子,爐子裏燃着炭火,茶几上煮着茶水,還有母后喜歡的糕點。
他咳嗽了一聲,道:「她、她知道我約了、她嗎?」
他哀求地看着我,似乎只想在臨終前得到我的真話。
我垂下眸子,道:「不知道,我們提前拿到了你給她的信。」
他臉上的表情鬆快了幾分:「不知道也好,別告訴她……她會難過的……」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們以後……好好對她吧……這些年,她也不容易,你、你失蹤的時候,她的頭髮白了好些……父皇對她也不好……咳咳、別告訴她是你殺了我……你過一會兒再走……不然他們不會放過你,你死了,她會傷心的……」
「婉兒、我真的很喜歡你……要是有來生,就好了……」他似乎分不清我是誰,只是看着我說,「那年你從水裏把我撈出來,我就、就一直喜歡你……我知道你和我母妃不和,但我依然愛你……我有時候覺得,對不起你,不該打擾你,強迫你……但有時候,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算、就算你生氣,我心裏、心裏都很幸福……我恨不得把全天下都、都捧到你、面前……」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我看着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箭上有劇毒。
他必死無疑。
我出了門,心跳如鼓,又渾身冰冷,但一路都無人攔我,我成功地回到了自己的宮殿。
我把陳最送我的弩扔進火爐裏燒了。

-47-
寧王遇刺的消息第二天傳遍了整個後宮和前朝。
御林軍在裏三層外三層地搜查兇手。
貴妃悲痛欲絕,在父皇牀前要母后和哥哥血債血償。
父皇被氣得吐了血,昏死了過去。
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
當天晚上,父皇駕崩,皇位被傳位給了哥哥。
不知道這最後的一道聖旨,父皇是被逼迫的,還是自願的。
我覺得很遺憾,沒有親自送他一程。
我應該讓父皇也看看我學到的本事。
我整日待在自己的宮殿。
母后來見我。
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她。
她沉默地坐在上座。
她無疑是美麗的,即使如今已經 30 多歲,長居深宮,被父皇冷淡,但她依然如此動人,雙眸含着淡淡的憂愁,令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我記得我小時候很希望自己長大了以後,像她那樣美麗,但長大了以後,我知道即使母后美麗,父皇也不喜歡她,我便覺得美麗無用。
從韓明那裏知道寧王竟然和母后有不倫關係的時候,我一邊覺得噁心和憤恨,一邊又覺得,母后的美麗有用,她自己不用,我來幫她用。

-48-
她的聲音帶着哽咽:「是你嗎?」
真奇怪,我原來對她和哥哥有深厚到我願意爲他們付出一切的感情,但知道母后背叛我們的那一刻,我對她的感情似乎就消失了。
我面無表情地說:「是我。」
「你……」她沉默了一下,臉上是一種死寂,「對、對不起,你會原諒母后嗎?我、我……」
我搖搖頭,我怎麼可能會原諒她?我和哥哥在備受欺凌、性命隨時不保時,她作爲我們的母后,卻在和敵人的兒子暗通款曲!
我在外面流浪,哥哥在朝中腹背受敵,母后和寧王在做什麼,在揹着所有人,海誓山盟嗎?
在父皇病重的時候,我們已經沒什麼籌碼翻身了,母后是唯一有機會殺掉寧王、一擊斃命的人,可是她沒有做!
她要和誰偷情,和誰背叛父皇,我一點也不在乎,但她爲什麼明明能幫我們,但卻毫無作爲?
我從來沒有怪過她的軟弱,我知道那是因爲她善良,她連宮人都不會苛待,又怎麼能和貴妃的蛇蠍手段相抗衡。
但我現在厭惡她不分輕重的善良!
如果她是這樣的性格,她就不該進宮,就算進宮,就不該生了我和哥哥!
生了我們,卻又不保護我們,那她有什麼資格當母親!

-49-
她哭了一會兒,最後對我道:「華陽,對不起。」
她走了以後,我一個人坐在臺階上,看着被屋檐圍起來的四角天空。
我想起在邊塞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其實過得非常快樂,我都快忘記我的出生,忘記我的身份,我只是每天都很高興,跑進跑出,消耗了所有的精力,和陳家的那些下人在一起,偶爾陳最會給我臉色瞧,嫌棄我不夠文雅,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但他偶爾也逗我開心……
那時我偶爾想要回到的家鄉,是母后和哥哥身邊。
現在我回來了,也很孤獨,但我找不到我應該到哪裏去。
陳最就是這時候進來的。
我都無暇思考,他爲什麼能進深宮後院。
但我看到他的瞬間,已經淚流滿面,無視他滿面的怒氣,我撲進了他的懷裏。
等我終於哭夠了,他的衣服已經溼了一大塊。
外面天色盡黑,屋內沒有點燭火。
他有點無奈地給我擦眼淚。
我握住他的手,問:「你怎麼來了?」

-50-
「你!」他的惱怒又瞬間回來,「爲什麼要去刺殺寧王,你知道他身邊暗衛衆多,一旦——」
我垂着眸子,我要告訴他寧王和母后的事嗎?
我一瞬間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我抱緊了他,吻上了他的脣,喃喃道:「別說話,你能吻我嗎?我現在覺得很冷。」
哭了太久,我渾身冰冷,心裏好像空了一塊,那種如影隨形的寂寞和不安又找上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抗那種不安。
他渾身僵硬。
我必須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我把帷帳扯下來,把他推了進去……
第二日,外面天光大亮,我還赤身裸體地躺他懷裏。
我嚇了一跳:「你、你怎麼還在這裏?」
「我怕你自己醒來會哭。」他的聲音帶着慵懶的沙啞。
我的壞心情確實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笑着吻他,有點苦惱:「現在父皇去世,哥哥忙得焦頭爛額,肯定沒法爲我們賜婚的。」
他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那我們先去邊關,等能成婚的時候再回來。」
「嗯。」我換了個姿勢,躺得更舒服,「回去了以後,陳家的下人,肯定會說我有本事,終於爬上了公子的牀。」
「誰能知道……」他笑着看着我,「其實是我這個公子有本事,爬了公主的牀。」
我們笑出來,畢竟這裏確實是我的宮殿和牀榻。

-51-
我決定要離開皇宮。
這是我原來沒有想過的。
或者說,我沒想過要離開哥哥。
從小到大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哥哥帶着我,他不斷地對我說,我們是親兄妹,感情最好,要一輩子在一起。
他也會說,我們都不用成親,彼此就是對方最重要的人。
他說成親有什麼好?像母后那樣過得悽慘嗎?
只是現在我居然要背叛哥哥的教導了。
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告訴哥哥,他先來找我了。
他的眼底一片烏青,看起來沒睡好,父皇下葬、緊急政務、安頓朝廷、剷除寧王餘孽,所有的事情加起來確實很多。
他一進來,就把我摟在懷裏,原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現在卻覺得我都和陳最在一起了,再和哥哥有親密的肢體接觸不太好。
我推開哥哥,恭喜他:「哥哥榮登大典,恭喜恭喜。」
他蹙眉看着我,嘴裏道:「都是你的功勞,這江山是我們共享的。」
我笑笑。
又想起母后,問:「母后還好嗎?你去看過她沒?」
哥哥道:「母后除了有些傷心,其他暫時沒什麼。」
「貴妃和博陵已經被關起來了,我把她們交給你處置。」

-52-
我們去貴妃的寢宮,她們兩母女正衣衫凌亂地被綁在一起。
看到我們,她們嘴裏嗚咽着什麼,眼神憎恨又畏懼。
有太監來報:「陛下,陳小將軍求見。」
哥哥看我一眼,道:「宣他來這裏。」
我不解:「讓他來做什麼?」
「他是我的心腹大臣,還想求娶我最心愛的妹妹,當然讓他來表忠心。」
我不覺得讓陳最來這裏能表什麼忠心。
陳最來了以後,貴妃和博陵掙扎得更厲害,想要陳最救她們。
陳最跪下叩拜,隨即對哥哥道:「臣求見陛下,是想請陛下同意臣帶着華陽公主一起去邊塞。」
哥哥笑意不減,道:「哦,這事朕做不了主,要看華陽的意思。」
哥哥含笑看着我,意思是讓我不要同意。
我偏開了頭,輕聲說:「哥哥,我剛剛也想和你說這件事,我想和陳最去邊塞。」
哥哥臉色烏雲密佈,他沒說話,用眼神示意宮人把貴妃和博陵嘴裏的東西取下來。
貴妃立馬能說話,聲音尖銳刺耳:「晉王,你這謀朝篡位的逆子!你殺了你父皇,他做鬼都不會放過你!你殺了我兒子,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博陵也尖聲道:「陳最,你被騙了!ṱū₊華陽這小賤人,和她哥哥亂倫!她根本就是利用你!你沒看到這對狗男女整天膩歪的樣子嗎?他們根本就是玩弄你!你助我們殺了他們,將來天下我們分你一半!」

-53-
我氣得臉色通紅!
這輩子,我最討厭的就是亂倫這兩個字!
我這麼多年的信任,都被那兩個字愚弄了!
我輕聲道:「你們想知道寧王是怎麼死的嗎?」
貴妃和博陵睜大了眼睛,不再說話,只死死盯着我。
我說:「是我殺的。他死的時候,還讓我等一會兒再離開,因爲他擔心他的暗衛會殺了我。」
貴妃和博陵本來理直氣壯的背脊,現在彎了。
我心裏嚐到了報復的快感,終於有人和我體驗到一樣背叛的痛苦了。
我繼續道:「他死的時候,是笑着的,他說,幸好她不知道——」
一聲清脆的玉碎的聲音傳來,我回過頭,是母后,她正站在門邊,手上的玉碎了。
貴妃愣愣地看着那碎玉,發瘋似的瞪着母后:「是你!是你!是你這妖婦勾引了我兒子!」
「太吵了,把她們的舌頭割下來。」
我冷冰冰地說。
太監立刻去割了貴妃和博陵的舌頭。
母后嘴脣動了動,最後對我道:「她們已經沒有反抗的能力了,放了她們的性命吧。」

-54-
哥哥沉默地不說話。
我道:「博陵原來把我推下了山崖。」
母后說:「那廢了她一隻手臂……要是寧王勝了,他答應過我,會保住你們的性命……如今他已經去了,還是因爲我,我不想再食言……」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歪頭對哥哥說:「那就砍她推過我的手臂吧。」
我又皺了下眉:「可是我忘記是哪條手臂推了我,那就兩條都砍下來吧。」
哥哥點頭,示意太監動手。
有骨肉和身體分離的聲音。
血腥味充滿了整個鼻腔。
至於貴妃,我說:「博陵沒有雙手,貴妃要是沒了雙腿,那她們互相幫助的生活肯定很棒。是不是,哥哥?」
母后暈了過去。
我想起她在幼時也溫柔地哄我,抱我,我那時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后。
一股氣血翻湧,我吐了血,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55-
哥哥給了我很豐厚的封賞,絕口不提讓我出宮的事。
而陳最還有幾天就要去邊塞了。
我去找哥哥,他說:「你之前喫了那麼多苦,爲了我差點丟了性命,我不忍心你再出去受苦,乖乖待在我身邊,我會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你。」
我看着他:「我想要和陳最一起離開這裏。哥哥,你現在已經穩坐皇位, 沒什麼需要我擔心了。我留在這裏,會不斷地想爲什麼這麼多年, 母后有機會爲我們鋪平道路,卻選擇和寧王苟且。我會想, 爲什麼父皇從小到大對我們這麼冷淡……」
我看着面前浮起的茶葉:「我不想思考這些,我只想過最簡單的生活。」
他說:「陳最親眼看見你傷人、殺人, 知道我們這麼多不齒的事,他將來怎麼可能會珍惜,你別傻了, 男人只會愛小白兔,不會愛心狠手辣的女子!」
「原來你是這麼打算的?」我笑了笑, 爲什麼我們要長大,「你故意讓他來看我泄憤,讓他放棄我?是嗎?」
「如果他動搖, 就不是真的愛你。」哥哥握住我的手, 「我們說過, 要一直在一起的, 妹妹。」
我抽出手,道:「我永遠都無法理解母后和寧王在一起這件事。」
他長久地凝視我。

-56-
陳最出發前一晚, 來寢宮帶我離開。
高高的宮牆隔絕了我長大的另一個世界。
被遠遠甩在後面。
我問他:「如果我不跟你回去了,你怎麼辦?」
他玩着我的頭髮:「我就把你綁回去, 關起來。」
他將一把新的弩放我袖子裏,臉埋在我的脖頸間,聲音悶悶的:「下次去送命前,想想我,可以嗎?」
我想起上次他來找我時一臉怒氣,顯然是知道了是我殺了寧王。
那特製的弓箭是他送我的, 他一定會知道真相。
我想起剛回京, 他總是很失望又生氣地看着我,又吼我說我和哥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那時他就看出來哥哥對我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吧?
我更靠近他, 輕聲道:「我永遠都不會回去找他。我只當他是哥哥。」
陳最凝視着我,眸色幽深。
他在想什麼?
我看不懂ŧųₖ。
我們在邊塞的日子, 又恢復了平常。
他照常去練兵, 巡關。
邊塞的將士少了很多,很多都被安排回家鄉去開荒種田了。
有些在邊塞成了家。
哥哥始終沒有給我和陳最賜婚。
他會給我寫信, 說些家常, 又叮囑我注意身體。
一年後, 我和陳最還是成了親,不過不是以公主的身份,只是他府中一個婢女的身份。
福伯和廚房的大娘他們都以我爲榮, 又說陳最重情義……
在鑼鼓喧天的喜慶聲中,我的花轎停在了陳家的門口, 陳最牽着我出來。
塞外風大, 風掀起蓋頭的一角, 我看到街角站着一個人,長身玉立,眸中似是不捨, 周身都是寂寥的氣息。
我牽着陳最的手,進了陳家。
我們總要和過去說再見。
用滿心的欣喜,迎接新的未來。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