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聲

爹孃死後,我靠賣豆腐攢了筆盤纏,去尋早年被賣到侯府做妾的阿姐。
待我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謂的侯府根本不存在。
可我的頭上還扎着阿姐隨信寄來的紅頭繩。
而每年一封的家書上,寫滿了她在侯府過得富貴安樂,叫我不要來尋她。

-1-
我十歲時,阿姐被我爹賣去了錦昌侯府做妾。
這門親事是我爹跟媒人一拍腦門就定下的。我們只知道錦昌侯府在千里之外的阜州,阿姐被許給了侯府的庶子,給了爹爹十兩銀子。
無人知曉爹爹是如何搭上的侯府的船。爹爹道是侯府的人看中的了阿姐的美貌,還叫我們不要聲張,莫被左鄰右里知曉了,胡亂攀扯親戚給阿姐添堵。
阿姐僅長我三歲,走時不哭不鬧,衝爹孃磕了三個響頭,坐上馬車離了家。
我哭得撕心裂肺,追出去數里,直至馬車沒了蹤影方抽抽噎噎地回了家。
孃親也倚着牆角暗暗垂淚,唯獨我爹人逢喜事精神爽,用賣阿姐的銀子買了酒,一杯黃湯下了肚,反罵起了思女心切的孃親:
「哭個屁,她去過好日子哩!哎,還得是你們娘們滋潤,腿一撇就能賺銀子。」
爹說,阿姐能被侯府相中做妾,是她八輩子積攢的造化。
他還說,阿姐過去就是錦衣玉食,跟咱們這羣下里巴人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說完他狠狠擰着我的臉蛋,眼裏滿是精光,笑得牙豁子都要齜了出來:「幸好你們這對賤丫頭生了副好皮子,不然真要成了賠錢貨,砸ƭű̂₉在老子手裏了!」
就這般,阿姐一走六年沒有歸家。頭兩年的時候,音訊全無。
我娘靠賣豆腐撐起家用,帶着我敲着梆子走街串巷,一邊賣豆腐,一邊打聽着錦昌侯府的消息,卻如石沉大海。
那些時日,梆子聲聲,盡是盼兒歸。
好在第三年近年關的時候,阿姐託人捎了封信,隨信附了根長長的紅頭繩。
信很短,說是她在侯府樣樣都好,就是規矩多。不用掛念她,更不要來找她,免得侯爺不喜。
我娘如Ťūₒ獲至寶地把信貼心口揣好,再將那頭繩裁開,長的一半爲我束髮,剩下的一小節則纏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爹則追出去,揪着那送信人問了許久,得知阿姐沒寄來半分銀子,氣惱地摔了碗,還打了娘一頓。
那時我娘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村裏的神婆說她這胎估摸是個兒子。所以我爹只打了幾下就歇了手,聲稱她這胎若又生了個丫頭片子,就扔到尿盆裏溺死。
娘一如既往地忍着,一遍遍告訴我,阿姐去高門大戶做妾室不容易,我們不能給她添麻煩,叫侯府的人看不起阿姐。
我沉默地點點頭,夜裏躺在牀上左右睡不着,幻想着阿姐能得了她家夫君的偏寵,再生下幾個大胖小子,風風光光地把我和娘接到阜州去。
可是次年開春,我娘難產死了。腥臭的血堆滿了土炕,又淌在地上,蜿蜒如小溪一路流到門檻。
家裏的銀子早就被爹花光了。娘死後沒有棺材,被他用草蓆子一卷,扛上山,挖了個坑埋了,埋完不忘啐上一口,罵我娘不中用。
那時我就在想,我的阿姐最好不要生孩子了,我也不想去阜州過好日子了,只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

-2-
娘死後,爹依舊終日酗酒,混跡賭坊,坐喫山空。
本就不多的家產被他敗得精光,連棉被都被當了。終於,我爹打起了我的主意。
他打算把我許給賭坊老闆的癡傻兒子,換些銀子。我不從,他用燒火棍打得我頭破血流,捆着我去「相看」。
可途經石橋時,他一個不慎滑落水中,死了。
我成了孤女,日子反而輕鬆了許多。我學着我孃的樣子,紮起頭巾,敲着梆子,一塊塊豆腐地賣,一枚枚銅板地攢。
阿姐仍在臨年關時會託人送信來。我抓着那送信的大哥問阿姐過得可好,他含爍其詞,只說阿姐挺好的,別去打擾她。被我問得煩了,才告訴我阿姐在阜州永慄城。
我每天晚上都會數一遍藏在竈眼裏的銅錢,抱着柴刀入睡,想着等攢夠了錢,我就去阿姐那裏賣豆腐,隔三岔五能看阿姐一眼就好。
我只是窮,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更不想打侯府的秋風,我能靠賣豆腐過活。
可是,沒等我攢夠錢,戰事起了。
北方的蠻夷破了邊關,戰火很快便燒到了我的家鄉。村裏的鄉親們皆拖家攜口地逃命,我也跟着逃難的隊伍一路向東。
路上我遇到了一支途經阜州的商隊。商隊的大當家叫許陽蘭,是位女扮男裝的奇女子。她古道熱腸,憐我不易,願意將我捎去阜州。
可她也告訴我,她出入阜州多年,從未聽說過阜州有什麼錦昌侯。
我愕然,不死心地說,許是我爹記錯了侯府的名字。但阿姐確實在阜州無誤,我還扎着她寄給我的紅頭繩呢!
我就這般到了阜州的永慄城。許當家告訴我,蠻夷來勢洶洶,皇帝見勢不妙,已然帶着宮妃南下了,這裏怕是也不安全,叫我萬加小心。
我謝別了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陌生街頭,打聽起了錦昌侯府。
然而當地的百姓無人聽說過「錦昌侯」,更沒聽過阿姐的大名——李舒雲。
我如墜冰窖,不祥之感爬上心頭。
天色漸晚,我仍在一條一條街區地尋找着阿姐,結果遇上了幾個潑皮無賴。
他們渾身的酒臭味,堵在巷口不讓我走,滿嘴的污言穢語,喊着:「雲煙姑娘,一起玩呀!」
我驚慌失措地喊着「你們認錯人了」,他們卻上手扯下了我的頭巾,嚇得我用梆子砸在一人的頭上,拔腿就跑。
我命好,偏巧遇到一隊巡邏官兵路過,忙跪在他們面前磕頭求助。
那羣混混見狀一鬨而散,我謝過諸位官兵,不死心地又問他們聽沒聽說過錦昌侯府和李舒雲。
官兵們不耐煩地擺擺手轟我走。唯有一名小兵看模樣與我年歲相仿,打着燈籠對着我的臉照了照,神色微變,低聲對我說:「我曉得一位姑娘,面容與你有五分相似。」

-3-
我與我阿姐長得很像,只不過我的眼睛小些。聽聞此話,我大喜過望,忙跟在他身後,與他走了許久,進了一彎彎曲曲的窄巷。
巷子越走越黑,我害怕極了,大着膽子問他:「敢問兵爺貴姓?」
他步伐微微一頓,回了句:「我叫趙堰。」
我「哦哦」應着,隨手撿了塊磚頭藏在身後。
但沒過多久,前頭突然出現了一破舊的民宅,大門上貼着的門神像都褪了色,顯然不是什麼富貴人家。
我止住腳步,說什麼都不敢上前了:「我阿姐是去侯府做貴妾……」
趙堰回過頭來,眼底翻滾着憐憫:「阜州根本就沒有什麼侯府。倒是翠紅樓的前頭牌,雲煙姑娘,曾告訴我家主子,她姓李。」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家主子給雲煙姑娘贖了身,暫時養在這裏了。你且去看看,也許是我猜錯了呢?」
我遲疑地走上前,叩響了門扉,但裏面靜靜悄悄,無人回應。
我趴在門上往裏看,透過門縫,隱約瞧見屋裏的燭光閃了閃,攸地滅了,不禁愣住。
趙堰見狀,抬高聲音喊了句:「李姑娘,我是趙堰,將軍的人。」
話音剛落,裏面頓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桌椅碰倒在地的悶響。
不等我回過神來,大門已經被推開。一女子披着單薄的外衫急聲問道:「可是將軍來信……」
她與我撞了個滿懷,頓時怔住了。月光下,她雖披頭散髮、衣衫不整,仍是面容姣好,眉眼溫柔。與我對視了良久,突然雙腿一軟,靠在了門上。
我啞着嗓子哭着喊她:「阿姐……」
她卻面色鐵青,定定地看着我,又望了望趙堰,忽然攥緊拳頭,跺腳喊道:「我不認識你!」然後一把將我推了出去,想關上大門。
我趕忙抱住她的腰,連聲求她:「阿姐別不要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只有你了……」
她捶打着我的雙臂,又求救似的看向趙堰。趙堰則比她還無措,搓着手耷拉着腦袋小聲說:「對,對不住……」繼而扭頭跑了。
我不敢撒手。我怕我一鬆開,阿姐又不見了。
阿姐打了我許久,一點都不疼,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與我抱頭痛哭。
哭聲迴盪在寂寥的巷子中,悠悠盪盪地縈繞上夜空。我摩挲着阿姐瘦削的後脊,心都要碎了,滿心只想着——
我來了,我要同阿姐一起活下去。

-4-
屋中的陳設稱得上簡陋,但被阿姐收拾得很乾淨。一張牀,一張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櫃門合不上的衣櫥,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我坐在桌旁,阿姐點了油燈,一時相顧無言。
最終阿姐主動開口說道:「我來到阜州才知曉,那所謂的媒人是個人牙子,世上也沒有錦昌侯府……」
人牙子叫劉阿四,家裏有個獨苗苗兒子叫劉錦昌,便隨口編了個「錦昌侯府」出來,欺負我們這羣窮鄉僻壤的莊戶人沒見識。
劉阿四跟翠紅樓的鴇母是相好,平日裏沒少幹拐騙婦女的勾當。阿姐被拐到阜州後,直接被送進了翠紅樓,鴇母見阿姐生得貌美,大喜過望,還給了劉阿四五十兩銀子。
阿姐初入青樓時,哭過,鬧過,也逃過,被捉回來用銀針釘入十指的ƭű₇指甲縫裏,再剝光衣服倒掛在樑上,餓了三天三夜,只剩一口氣的時候灌了些米湯,繼續吊着。
見阿姐還是不鬆口接客,鴇母便將她五花大綁,叫一羣富家公子哥磋磨了她一夜,而她在隔壁聽着阿姐的慘叫,興奮地數白花花的銀子。
「流了很多血,本是該死了的,可偏偏活了下來。」阿姐說起這些往事,語氣平靜,眼神麻木地盯着油燈裏搖曳的火苗,「總想着,得回家再看一眼孃親和你。」
我只顧着流淚,一句話都說不出。良久聽她輕聲問:「爹也死了?怎麼死的?」
我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答道:「我殺的。」
那天夜裏,爹捆着我去賭坊老闆家,路過石橋的時候,踩着青苔腳滑掉了下去。
剛下了兩天的雨,河流又深又急,幾乎沒過了橋面。爹的水性還不錯,沒多時就撲棱着浮了上來,雙手扒着石橋邊緣想往上爬,卻被我一腳踩在了手上。
他又掉了下去,嗆了幾口水,拼了老命再次抓住石橋邊,大聲咒罵,可我此時已經把繩子掙開了。
我的手裏藏了個瓷碗的碎片,一路上一直在偷偷割繩子。本打算跑進山裏躲起來的,沒承想出了這麼一遭意外。
爹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像只懸在釣鉤上的蛤蟆不停蹬着腿,怎麼都撐不上來,見我搬起了一旁的石頭舉過了頭頂,頓時驚恐地哭喊了出來:「二丫!二丫別……」
我跪下,舉着石頭一下下砸在他的頭上,將他砸得頭破血流。
他可真想活啊,我砸了三下,他仍不鬆手,血霧和鼻涕糊了滿臉,嘴巴一張一合仍在喊:「幺兒,幺兒,爹錯了,爹錯了……」
我卻一刻不停地繼續砸着他,魔怔般地嘟囔着:「爹,去死吧,求你,去死吧……」
終於,在我砸到第七下,他鬆開手「咕咚」墜進了水裏,被湍急的水流衝向了下游。
我順流而下,站在岸邊,看着他面朝下被卡在亂石堆裏,身子被水流衝得一擺一擺,猶如一條擱淺的爛魚……

-5-
阿姐聽完後,怔愣了半晌,終苦笑道:「死得好。」
爹確實死得很好。他的屍首在翌日晌午才被好心的村民用漁網撈上來。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醉酒失足落水,至於頭上的傷,自然是河裏的碎石撞的。
無人能猜到老實巴交的我,手刃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掀起衣服,解下藏在腰帶裏的錢串子:「阿姐,我攢了一筆錢。我們走吧,離開這裏。」
阿姐卻搖了搖頭:「我要等將軍歸來。」
阿姐告訴我,去年秋天,她被鎮北將軍耿慶贖了身。將軍說了,待戰事一了,要把她娶回家。所以她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等將軍凱旋。
她講這些話時,臉上盡是小女子的羞赧,雙眸被燭火映得微亮。
我啞口無言,待阿姐鋪好被褥,與我一起躺在榻上時,方忍不住問她:「阿姐,那將軍若真是良人,怎會出入青樓?他若真想娶你,早早將你送回老家不是更好?」
阿姐急聲辯解着:「是將軍剛打到阜州,翠紅樓的媽媽把我們送去了兵營想討好他,被將軍厲聲拒絕了……」
她頓住,賭氣地向外挪了挪,翻了個身:「總之,我家將軍好着呢,莫要說他壞話。」
我只得向她身邊湊去:「好阿姐,我不說便是了。只是……咱們女人得爲自己打算。救命之恩未必非要以身相許,咱們還他銀子,給他當奴婢都行。就是,就是別當外室……」
我們村裏有一個給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做外室的女子,過着見不得人的日子,時常守着村口的大柳樹癡等她的情郎。結果懷了兩胎都被那公子哥哄着給落了,末了年老色衰,被當家主母隨隨便便處置了。
阿姐已經很苦了,我不想她更苦。
阿姐背對着我,良久輕嘆一聲:「我何嘗不知,他說娶我,不過玩笑話。他家世代簪纓,怎可能叫一娼妓過門?可他救我出龍潭虎穴,我心悅他,我願意等他。」
我說不出話來,默默摟住了她,眷戀地嗅着她的髮香。
阿姐拍了拍我的胳膊:「別靠那麼近,我……身上髒。」
我卻貼得更緊了,貓崽似的往她背上蹭蹭:「阿姐香香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講給阿姐聽,可我太累了。眼皮顫顫地「吧嗒」合上,夾碎了一顆淚珠子。
我睡到半路被夢魘住了,隱隱記得自己一會兒揪着阿姐的衣襟喊她別走,一會兒又喊孃親別丟下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我徹底驚醒,已然天光大亮。阿姐面朝着我,碎髮遮住面頰,手無意識地摩挲着我的後背。
我幼Ťŭ̀²時總是夜驚,每每吵醒我爹,免不了一場毒打。阿姐就把我抱在懷裏,成宿盯着我,見我又驚着了,就輕輕摩挲我的後背,餵我喝點熱水,再哄我入睡。
我下意識地用指肚蹭了下她溼漉漉的眼角,想,有阿姐在就什麼都不怕了。

-6-
我在阿姐這裏住了下來。
蠻夷似乎沒打算繼續東行,轉而去追南下的皇帝了。眼下哪兒哪兒都不安生,而阜州起碼有駐軍守着,我倆一對弱女子,還是別亂走的好。
將軍給阿姐留下了點銀子,不多,縱是阿姐省喫儉用也快見了底。而這一仗也不知啥時候是個頭,就這麼坐喫山空可不行。
我跟阿姐商量,想把豆腐攤再支起來。她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把銀子都拿了出來。
「先前我也置辦過。石碾和模子是現成的,只是……」
她頓住,強擠出一抹苦笑來:「姐沒用,終是過不去心裏這道坎。」
我忙鄭重其事地拍拍胸脯:「沒事的阿姐,有我呢!你瞧好吧!」
阿姐的小院開始終日飄起豆香。她不敢出門,怕被人認出來,留在家中跟我一起做豆腐,臉上又漾開了熟悉的笑容。
阿孃傳下的做豆腐的手藝自然是最好的。我的豆腐從來不剩,每日敲着梆子走過一條條街道,百姓們端着碗圍上來,等我盛上厚厚一大塊豆腐,皆讚不絕口。
漸漸地,調皮的孩童也開始喊我「豆腐西施」,令我恍惚間想起了孃親,止不住多給他們盛了些。
我回家時,阿姐總守在門內等着。她說,從巷口到這,梆子聲剛剛好七十下。
我笑嘻嘻地踏入屋,打籃子裏取出一塊糕點。這是城裏最貴的糕點鋪子「和順齋」的紅棗核桃糕,我只捨得買一塊。
阿姐嗔怪:「這麼貴,不如多買些饃喫。」
我可憐巴巴地衝她撒嬌:「我嘴饞嘛。」
她便「哼」了一聲,揭開鍋,給我看裏面香噴噴的燉菜:「知道你嘴饞,特意放了一勺子葷油。」
我抱着飯碗大快朵頤,喫飽喝足。跟她就着白水喫核桃糕,再填填縫。
一塊巴掌大的糕點被她切成了四小塊,她喫了一塊就說膩了,盯着我全喫完才作罷,笑着說:「你跟娘一樣,都愛喫這種甜津津的東西……」
轉而她又落了淚,顫聲問我:「娘走時,痛不痛?」
孃親死時,很痛。我幫不上什麼,只能讓她攥着我的胳膊。她疼得將我的胳膊掐出了紅印,起先還有力氣叫喊,直至血崩了,她只能半張着嘴發出一道道氣聲,無意識地喊着:
「雲啊,雲,娘想你……二丫,我的兒,苦了你了……」
她到死都惦記着「遠嫁」的大女兒,和孤苦無依的二女兒,最後也沒合上眼。
這些話,我自然不敢跟阿姐說,只能騙她說:「娘走得急,臨了囑咐我要跟你好好活着。」
阿姐抹了眼淚,又喫了一口豆腐,哽咽着說:「嗯,活着。」
活着吧,活着。世道多艱,可還是得活。

-7-
我天不亮就得去賣豆腐,夜裏卻仍忍不住纏着阿姐讓她講跟將軍的那檔子事,想從字裏行間探得他究竟是怎樣的男子。
她說,鎮北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蠻夷破了關,皇帝爺都被嚇跑了,但將軍他不放棄,跟蠻夷打得有來有回,還收復了一座城池。
她還說,將軍生得高大孔武,但是個會疼人的。當初鴇母讓她們伺候將軍,將軍不悅,把她們都攆了出去。
唯獨她賴着不走,道是給將軍補補衣衫也好,若這般無功而返,會被鴇母作踐,將軍默許了。
阿姐給將軍補了一夜的衣服,將軍坐在一邊不時抬頭看她兩眼。等天亮了,阿姐起身告辭,將軍終於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雙手托腮靜靜聽着,發覺阿姐跟將軍的相知相識跟戲文似的,不禁「嘖嘖」稱奇。
末了阿姐問我:「二丫,你說,將軍他會不會……真的要娶我啊?」
我咂吧着嘴回味核桃糕的滋味,心不在焉地說:「阿姐,他娶不娶的,有什麼所謂,橫豎我會賣豆腐養你。」
她氣鼓鼓地戳我的腦門:「豆腐豆腐,就知道豆腐!你可咋辦哪,爹孃都死了,剩了個窯子出來的姐姐,以後誰敢娶你!」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怕甚的,我會做豆腐。」
阿姐氣了個仰倒,打衣櫃最裏頭摸出個紅布包包,小聲說:「我攢了點首飾,給你留作嫁妝。等你遇見了知心人,就說家裏死絕了,千萬別提起我來。」
我不想接那紅布包,一個熊撲把她壓倒在炕上,耍起無賴:「二丫不嫁人,我就要黏着阿姐!將軍若是娶了你,我就在他家門前支個豆腐攤,天天聽牆角……」
阿姐推不開我,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渾不吝的,等你成了老姑娘,哭去吧!」
我仍嘻嘻哈哈地不知愁,與阿姐又胡鬧了一番,正打算洗漱鋪牀,無意中瞥見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我嚇了一跳,忙把藏在枕頭下的柴刀撈了出來。阿姐則驚慌失措地抵住了屋門,衝我頻頻搖頭。
我趴在窗戶邊上透過縫隙看向院中,赫然瞧見有一男子踩着院中的柴火垛翻過了土牆。那男子又矮又瘦,穿了個灰布衫,騎在牆頭試探了半天剛要跳,我突然推開窗戶大喝一聲:
「抓賊啊!」
男子頓時「咕咚」一聲摔出了院子,哀號聲響徹夜空,惹得鄰家狗吠雞叫震天。我本想竄出窗戶,被阿姐一把揪了回來,關好窗,驚魂未定地死死摟着我。
許久後,院子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阿姐鬆開手,大口喘着粗氣,臉色煞白,哆嗦得不成樣子,握着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他是劉阿四,他是劉阿四!絕對是他,我看清了……」
這一夜,阿姐沒敢睡,裹着被子蹲在炕上瑟瑟發抖。
而我在院子裏磨了一宿的柴刀。

-8-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常上街賣豆腐,特意揣了幾個餅子分給了街口的小叫花子們,打聽起劉阿四來。
大多數小叫花子一鬨而散,唯獨一個叫「冬子」的小男孩認認真真地告訴我,最近劉阿四逢賭必輸,把家產敗得差不多了。不承想他那寶貝兒子得了重病,他急着搞錢給兒子續命,只得頻繁出入當鋪。
我頓感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多給了冬子一塊餅。
我盯了三天。劉阿四經常出入當鋪和藥鋪,而他家在城南。他從當鋪回家會經過一條很長的巷子,巷子兩側只有兩戶人家,白日裏不在家中。
我看過劉阿四的家,他說是把能當的都當了,可那深宅大院闊氣得很,一磚一瓦盡是無辜女子的血淚。
如今,他又盯上了阿姐,抑或是我。
我想殺他,我一定要殺他,這個念頭在我的腦袋裏不斷叫囂着。
終於,我自認爲時機成熟,跟在劉阿四身後,尾隨其進了巷子。
我跟了許久,眼見得巷子越來越窄,劉阿四似是察覺到了什麼,驟然回頭望來。
我閃身躲至牆後,結果等我再探頭出來,劉阿四已經消失了。
我連忙追上前去,東張西望了半天,突聽得巷口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迅速逼近。
我驚慌地掉頭就跑,哪知剛跑了沒幾步就被一隻手猛地扯進了旁邊的院子裏。
我被捂住了嘴,拼命掙扎着,舉起了柴刀,那人忙扼住我的手腕,急聲道:「是我!」
我這纔看清他是趙堰,警覺地質問道:「你做什麼?」
趙堰示意我收聲,貼着院門聽了聽。等腳步聲遠去,方皺着眉頭說:「我還要問你呢!你要殺劉阿四?」
我自然不能認,握着柴刀理直氣壯ťũ̂ₙ地反駁:「沒有啊!怎麼,我出門不能帶刀嗎?」
趙堰抿了抿脣:「我勸你別惹禍上身,劉阿四的表兄可是縣太爺。」
我紅了眼眶,帶着哭腔反問道:「那又如何!他害了這麼多女子,不該死嗎?!」
趙堰慌張地連連擺手:「他,他當然該死,我是怕你喫虧!你一個弱女子,怎麼跟地頭蛇鬥啊!你知道他養了多少打手嗎……」
我沒心思聽他說話,抹了把眼淚,繞過他奪門而出,一路小跑回了家。
我進門就竄進了阿姐的懷裏。阿姐慌忙問我:「二丫,誰欺負你了?姐跟他拼命去!」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我「哇」地哭了起來,哭着哭着發現桌上有新出鍋的饃,拿了一個啃一口,接着哭。
我不甘心極了。我要是會武功的俠女就好了,飛檐走壁,以一對十,一刀砍了劉阿四的狗頭!
可我只是個賣豆腐的,平日裏只會切個軟乎乎的豆腐,今早還不小心給一大爺切多了,也沒好意思收回來。
我就這麼揣着憤恨,夜夜磨柴刀,把刀刃磨得鋥光瓦亮。
結果磨到了第七天夜裏,院牆外又有了動靜。

-9-
我舉着刀「噌」地站了起來,阿姐則抄着剪刀衝出屋門,與我並肩站定。
我倆就這麼刀尖對着院牆,眼看着一道黑影翻上牆頭,雙雙舉起刀來。
哪知來人竟是趙堰,騎在牆頭上與我倆大眼瞪小眼了一瞬,扔下一布包裹,壓低聲音說:「記得燒了!」
說罷跳下牆頭,揚長而去。
我怔然望着那布包裹,與阿姐面面相覷,大着膽子拆開了包裹布。
白慘慘的月光下,裏面赫然是一件灰色的褂子。
我用刀把褂子挑了起來,發覺上面沾滿了血跡,正愣着神,就聽阿姐顫顫巍巍地說:「這,這是劉阿四的衣服……」
我恍然大悟,手一抖,衣服滑落在地。
當晚,我們按照趙堰的囑咐,把衣服燒了。火光中,那衣服被燒成了一捧灰,也照紅了阿姐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劉阿四的死訊便傳遍了整個永粟城。道是他出城給兒子尋郎中,不承想被山匪劫了道,腦袋被砍了個稀巴爛,值錢物件也被搶了個精光。
街坊們皆拍手稱快,說他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而這兵荒馬亂的,突然竄出來支山匪,也說得通。
只有我知道是趙堰乾的。我心有切切,不知他爲何這麼好心爲阿姐報仇,更不知該怎麼報答他。
於是我改爲蹲趙堰。一連蹲了好幾天,終於蹲到他跟一幫兄弟勾肩搭背地打酒樓裏出來。
我一個箭步站至他面前,然後把想說的話忘了個精光,傻子似的張了張嘴,憋出一句:「趙大哥……」
趙堰的兄弟們頓時起了哄:「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讓你小子給騙到手了?」
趙堰紅着臉辯駁道:「滾滾滾!這是、這是我老家的一個妹子!」
他以眼神示意我去別處說話,我忙不迭地跟着他往後巷跑,身後又是一陣起鬨聲。
我倆找了個僻靜地方。我抵着頭擰衣襟,他撓着頭左顧右盼了半天,小聲問:「找我幹啥?」
我怯生生地抬起眼:「來謝謝你……」
他輕咳一聲:「你不用謝我。我得了將軍的命令,要好好照顧你家阿姐。將軍是走得急,不然那傢伙……」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又往巷子外看了看,ṭũ̂₄確信無人在偷聽後,略帶拘謹地說:「你放心,我跟我的兄弟們嘴嚴着呢!好好跟你阿姐過日子。我,我先回營裏了!」
趙堰一溜煙跑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漸漸混入人羣,抬手摸了摸滾燙的面頰。

-10-
人得知恩圖報,我總想着爲趙堰和他的弟兄們做點什麼。
我開始天天守在趙堰出沒的地方,給他送餅子、送豆腐,並讓他把破了的衣衫給我去補。
起先趙堰還要跟我客套一番,時日一久,他主動找上了門來,心虛地尬笑着,把穿出破洞的布鞋遞給我。
那臭烘烘的鞋子好懸沒把我燻暈過去,他沒有襪子,光着腳戳在我面前,黑溜溜的腳指頭在地上勾了勾,似是想挖個洞鑽進去。
我捏着布鞋,憋了一口氣,強擠出一抹笑來:「趙大哥,這鞋,這鞋要不別要了吧……」
他忸怩到如同黃花大閨女,細聲細氣地說:「我就這一雙鞋……」
我嘆息一聲,認命地將他迎進院裏,先給了他一雙草鞋穿,然後打了盆水,想着把布鞋洗乾淨再說。
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望着我,髒兮兮的面頰上掛着抹好奇。
阿姐則縮在屋中,趴在窗戶上對我倆虎視眈眈,彷彿只要趙堰再離我近點,她能竄出來咬人。
那布鞋剛一沾水就淌了黃漿,我有點下不去手,總覺得這鞋洗完,我再也不配做豆腐了。
我又不想讓他察覺到我的嫌棄,只能沒話找話地問:「趙大哥,你多大歲數?」
趙堰撓撓頭:「我十九,你呢?」
我隨口答着:「我十六,你老家哪兒的?」
他侷促地「嘿嘿」憨笑着:「崇州澱懷村。挺多年前發了場大水,把村子衝沒了,朝廷也不管。我爹孃都死了,我要了三年飯,命好碰上將軍了。」
趙堰給將軍餵了兩年的馬,年歲大了點,便跟着將軍上陣殺敵,也沒混上啥一官半職,但好在能喫飽飯了。
而跟趙堰一樣被將軍親自撿回來的乞兒共有九個。所以他私下裏一直喊將軍「主子」,覺着自己算是將軍撿回去的家僕。將軍則喊他「九弟」,他倆各論各的。
我好奇地問道:「那……大將軍多大年歲啊?」
趙堰掰着手指頭算了算:「明年就三十八了。」
我頓時癟了嘴,心道這將軍長了我阿姐十八歲,老牛喫嫩草啊!
趙堰察覺出我的不滿,忙替他家將軍找補:「我們將軍生得一表人才,你阿姐不喫虧,真的!」
我一臉懷疑地問:「跟你一樣好看嗎?」
趙堰的眉眼生得秀氣,若不是臉上能剷下二兩灰,倒像是個俊雅的小少爺。
他愣住,臉「騰」地紅成了石榴,慌里慌張地站起,說了句:「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着他趿拉着草鞋逃也似的離去,我怔然地看了看還泡在盆裏的布鞋,心想難不成我說錯話了?

-11-
趙堰的布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我着實補不好,只能央着阿姐做了雙新的。
阿姐縫鞋的時候頻頻抬頭看我欲言又止,秀眉擰成了疙瘩,待新鞋做好,終於忍不住問我:「你歡喜他啊?」
我正準備去賣豆腐,被她驚得梆子落地,砸了腳指頭,齜牙咧嘴地辯駁道:「哪有!我,我就是覺得欠他份大人情……」
阿姐卻自顧自地嘟囔起來:「趙堰吧,瞅着還行,但是我得再打聽打聽。這樣吧,等將軍回來,我求他保個媒……」
「不不不……」我說話都結巴了,「阿姐!我,我沒打算嫁人!」
阿姐壓根聽不進去我的話,又扒出那紅布包數攢了多少錢。見我貼牆邊想溜,隨手捏了個豆子,隔着八丈遠準確無誤地扔到了我的腦門上:「沒說完話呢!皮猴似的。算了,早點回來。」
我暗暗腹誹着阿姐怎麼扔得這麼準,把新做好的布鞋往懷裏一揣,推着車上了街。
賣完豆腐,我照常去蹲趙堰。結果趙堰還沒蹲到,突然瞧見街頭一羣小叫花子正在打架,而之前給我指路的冬子被他們按在地上胖揍。
這羣孩子一邊打,一邊還叫囂着:「打死他,打死這個不男不女的!」
我跑上前去拉開他們,呵斥道:「都是苦命的,打他做甚!」
一年歲較大的小叫花子滿不在乎地嚷道:「誰讓他是條閹狗,我們瞧着他就來氣!」
說完這羣孩子一鬨而散,留下冬子躺在地上捂着腦袋低聲抽泣,身下還有一攤尿漬。
我把冬子扶了起來。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窘迫地捂着被尿溼的褲子,淚汪汪地看着我,手裏攥着半塊硬餅子。
我只得把他帶回了家,想讓他把衣服脫了我給洗洗,他卻惶恐地死死攥着褲腰,小臉煞白。
阿姐打屋裏走了出來,遲疑地看了冬子一眼,與我小聲說:「你進去吧,我給他洗。」
我也不知阿姐跟冬子說了些什麼,待我做好了飯,冬子已經洗完了澡,坐在小板凳上任阿姐給他擦頭髮,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悠,不時偷偷瞥她一眼。
晚上我們仨一起喫了頓熱乎飯,冬子低着頭不斷扒飯,一口菜不敢碰。我便直接給他夾到碗裏,說了句「不夠還有」。
哪知他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吸溜着鼻涕,一邊就着眼淚把碗裏的飯菜喫得乾乾淨淨。
當晚他睡在了炕尾,小小一團蜷縮在牆角里,臉上還掛着淚痕。
阿姐坐在旁邊給他搖了會兒蒲扇,等他睡熟了,衝我使了個眼色。
我倆走到院裏,她突然輕聲說:「我想養他。」
我怔然,就聽她繼續道:「我被灌了紅花,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冬子跟我一樣都是殘缺的,不如我倆搭個伴。」

-12-
就這樣,我跟阿姐的小家裏多了個「弟弟」。
冬子今年八歲了。洗乾淨小臉,是個脣紅齒白的漂亮孩子。
他懂事得很,主動幫我磨豆子,幫阿姐洗衣服掃地。與我相熟了,主動說出了自己的「祕密」。
他跟我一樣,娘死得早,家裏算上他七八個孩子,他爹養不起,便動起了歪心思。
他們村裏有位「三爺爺」,是個老太監,聽說伺候過好幾位娘娘,歲數大了出了宮,靠着這些年攢下的賞賜置辦了大宅子。
有一天冬子爹喝多了,看着家裏「嗷嗷」待哺的娃娃們,越看越煩,突然覺得當太監挺好的,還能喫上皇糧。
於是他昏了頭,抓住年歲最小的冬子,把他按在桌子上,扒下他的褲子,拿了菜刀,噴口酒,一刀砍了下去。
冬子命大,慘叫聲引來了鄰家嬸子,將他及時送去了郎中那勉強保住了小命。
他爹仍不思悔改,覺着是給兒子謀了條好出路。等他止了血,拉着他去找三爺爺,想讓這位老太監給冬子舉薦進宮裏去。
哪知那三爺爺笑得前仰後合,笑完捂着鼻子嫌棄地說:「真是個蠢貨,皇宮哪是說進就進的!可憐你這小子,被親爹當豬羔子給騸了,以後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晦氣!」
冬子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刀下去,沒給兒子帶來富貴命,反斷了子孫根。
冬子的傷久久不愈,他爹爲了甩掉他這累贅,把他扔在了深山老林裏。
可他到底活了下來,沒敢回家,下了山一路走,不停地走,最終跟着流民來到了這裏。
我輕輕抱了抱他,心裏想,攤上這世道,苦的不單是女人或男人,而是窮人。
我會賣豆腐,阿姐會織布,我倆合起夥來養個孩子,不過多雙碗筷的事。
等我攢夠了銀子,就盤個鋪子,一點點掙銀子,說不定我也能成爲大掌櫃。
這日子啊,好像越來越有盼頭了。
可是沒過多久,一天傍晚,趙堰突然叩開了我家院門,把一袋子面往院裏一扔,直勾勾地盯着我,喉結滾動了半天,問:「二丫,還有豆腐嗎?」
我茫然地回道:「早沒了,咋了?」
他笑得牽強:「我要走啦,打蠻子去。這一走,不知猴年馬月能回來。就是有點想你這口豆腐。」
我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沒多做……」
他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這就走了,二丫你……」
他頓住,從懷裏摸出根銀簪遞給我:「我只買得起這個,用來抵那雙新鞋子……」
我怔怔地接了那簪子,那簪子上雕了個小花,漂亮得緊。
我的一顆心忽然沒緣由地提了起來,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袖子:「趙堰,你得回來呀!」
他點點頭,又與我對視了一陣,笑容大了些:「二丫,等我回來,掙了軍功,給你打一整套首飾。」

-13-
趙堰當天深夜跟着軍隊離了城,我送了許久,他沒回頭,我也不敢喚他,就這麼貼着街邊一路跟到城門。
他混在人羣中,穿着破舊的布甲,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兵。可我一眼就能認出他的背影來,總覺着他又與別人有些不一樣。
我看啊看,直至他們徹底融入了夜色,變成了一排微不足道的黑點。夜風吹過,吹亂了我的心,也吹散了馬蹄聲。
城中百姓皆言戰場兇險,又說哪家哪戶五個兒子一起上戰場,只回來了半個。那小子雙腿都沒了,只能帶着老孃去要飯,前不久讓馬車給撞死了,造孽啊。
我聽得心驚肉跳,回家關起門來數數銀子,想着,若是趙堰殘了、傻了,朝廷不管他,我管。
阿姐見我魂不守舍,安慰我說,冬子都打聽過了,趙堰他們是去找鎮北將軍的主力軍會合了。鎮北將軍戰無不勝,只要有他在,大家肯定能活着回來。
我扶了下頭上的銀簪子,樂呵呵地說:「他當然得回來啦!他還惦記着我做的豆腐呢。」
日子如流水般靜靜流逝,我日復一日地做着豆腐,冬子長高了一些,也壯實了不少。
眼瞅着到了年關,阿姐給我倆做了新衣服,本盤算着買點肉解解饞,可自打蠻夷入了關,啥東西都比以前貴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實惠。
於是我們仨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摳摳搜搜地買了些豬下水,橫豎也是葷腥。
大年三十那天格外冷,阿姐剪了窗花,冬子打掃了院子。我去給城北的一家人送豆腐,回來時突聽得街上有人喊了句:
「鎮北軍回來了!」
霎時間,整個坊市都亂了起來。小販們四散避讓,頭髮花白的老嫗拄着拐對城門方向翹首以盼,耳聽得馬蹄聲漸近,紛紛殷切地喊起了自家兒子的名字。
然而很快,聲音迅速低了下去。我踮着腳擠過人羣,發覺這隊鎮北軍丟盔卸甲,走得稀稀拉拉,大多數人都掛了彩,疲憊不堪,且都是些生面孔,顯然不是趙堰所在的那支隊伍。
這時一位大娘迎着一面黃肌瘦的小將軍問道:「將軍哪,你們是從哪兒撤下來的?可曉得我兒?我兒叫姜大,去年當上了都頭……」
那小將軍止住腳步,神情悲慼地囁嚅了半晌,卻只道:「對不住……」
百姓們惶惶不安,我更是急得亂轉。思來想去,跟在他們身後,眼看着他們駐紮在了城中,偷偷拉住一小兵,一邊往他手裏塞銀子,一邊問道:「大哥,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小兵沒接銀子,用髒兮兮的袖子擦着眼淚哭着說道:「完了,全完了。狗日的皇帝背叛了俺們,俺們撐了大半年,撐不住了。將軍沒了,鎮北軍也沒了,全沒了……」

-14-
年關年關,臨到新年,是一關。而今年這關,除了在南方紙醉金迷的皇帝,家家戶戶都沒能跨過去。
噩耗是瞞不住的。沒出三天,滿城素縞,哭聲震天。
我們才知,蠻夷放棄了追逐南下的皇帝,提出與我朝分河兩治。
皇帝默許了。
蠻夷轉而集中精銳攻打北部。鎮北軍的主力被蠻夷圍剿,斷了糧,連樹根都挖光了。皇帝卻置若罔聞,忙着修繕行宮,尋仙問藥。
老天沒有開眼。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輕飄飄地沒了,落在史書上不過寥寥幾筆。
十一月初,鎮北將軍耿慶戰死疆場,屍首被蠻夷擄去。
趙堰他們那支隊伍作爲最後的援軍,被截殺在了半路上,已然全軍覆沒。
五萬鎮北軍只活了幾百人。鎮北將軍麾下的一名副將帶着傷兵們逃出包圍,投奔了皇室中唯一還在抵禦外敵的胤親王,奉命駐紮在此地。
可胤親王麾下只剩了不足兩萬將士,被蠻夷打得節節敗退,縱然抵死相抗,也如以卵擊石。
阜州之外,盡是蠻夷的鐵騎。
他們佔據了渡口和要道,我們要被困死在這裏了。
我緊閉了屋門,坐在炕邊,看着染了白霜的窗戶,給阿姐餵了口熱水喝。
阿姐已經病了三天,高熱不退,失了魂般哭了醒,醒了哭,攢到現在的精神氣全散了。
我來不及哭。這些天,我趁着城裏還沒大亂,盡力買了些糧食,又買了紙錢,趁着阿姐昏睡過去,跟冬子在院裏畫了兩個圈,給將軍和趙堰各自燒了一把紙錢。
回到屋裏時,阿姐醒了,虛弱地喚着我:「二丫……」
我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我在呢。」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脣哆嗦了半天,突然抽出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哭着說:「姐害了你呀,姐不該讓你留下,姐害死你了,害死你了……」
我壓住她的手,哄孩子似的摟着她拍拍:「不怪你,不怪你……」
這怎麼能怪她呢?在這亂世中,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費盡了力氣。誰人能未卜先知,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雙手擦着她的眼淚,學着小時她安慰我時的樣子,哼起了孃親教給我們的小調:
「九月裏,菽麥黃,家家戶戶豆花香。
石碾白,梆子響,殷殷盼兒無病傷……」

-15-
蠻夷圍城後,缺糧成了大問題。
阜州各地接連爆發了饑荒。更雪上加霜的是,蠻夷搶一城屠一城,堆積如山的屍體散發出的血腥和惡臭飄了百里,引來了瘟疫。
率兵撤到這裏少將軍在城中收了些糧,承諾會拼死保護城中百姓。可鎮北將軍耿慶的死磨滅了百姓們對朝廷的最後一絲信任,還是有不少人棄城而逃,試圖南下投奔親戚。
然而他們剛逃到了河灘,迎接他們的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與我們一街之隔的米鋪老闆一家最先離開了阜州。但最終,他家的僅存的小兒子帶着一身的箭傷,逃了回來。
他親眼目睹了父母和兄長被利箭射成了篩子。他牽着小妹的手慌不擇路地往回跑,被一蠻子縱馬追上,長矛一擲將他那五歲的小妹紮了個洞穿,又高高挑起,豺狗般興奮地「嗷嗷」叫着。
他裝死躲過一劫,爬了許久,遇到了一支民兵,這才得救。
可惜,他傷得太重了,到底沒能活多久,第二天就嚥了氣。
他死後沒人爲他殮葬,左鄰右舍全忙着搜刮他家米鋪,試圖找到些許餘糧。
我家的院牆也被扒了許多次,起先大多數是街上的乞兒來偷喫的。我只能狠着心把他們打出去,又跟阿姐把家裏所有的刀都磨得鋒利,還削了兩根木頭當槍使,夜裏不敢睡死,抱着刀蹲在門口放哨。
但很快,又有一夥人找上門來,他們一會兒用力地踹院門,一會兒扒着院牆喊:
「雲煙!來啊,跟小爺們一起玩玩!」
「你姘頭死了,不如讓小爺們疼疼?」
「小爺不白玩,給你三個銅板,夠不夠?」
這羣王八蛋在將軍活着的時候不敢造次,如今將軍沒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湊了上來,怎麼趕都趕不走。
破舊的院門被踹得「嘩啦」作響,冬子快要抵不住門,急得直哭。我則拿着竹竿用力地敲着扒院牆的,一個扒上牆的疤瘌頭衝我吐了口濃痰,嘴裏滿是污言穢語:「聽說你是雲煙的妹子?那也是個小婊子!嘗過男人的滋味沒?來來來,哥哥手把手教你伺候男人Ṫũ₎……」
他騎在牆頭作勢要跳下來,突然聽得身後一道爆喝。
「老孃跟你們拼了!!」
我那平日裏溫溫和和的阿姐突然舉着柴刀飛奔而出,冬子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踹門出了院子,衝着門口的一個瘦猴當頭就是一刀!
瘦猴的腦袋頓時跟個被劈開的西瓜似的,「噌」地竄出血來,頓時驚恐地哀號出聲,捂着腦袋滿地打滾。
阿姐追着他們不停地砍,尖聲喊着:「殺了你們!敢動我妹,殺了你們!!」
我追出門去,眼看着阿姐腳下生風,將四個潑皮直接追得連滾帶爬。
疤瘌頭跑得最快,結果因太慌不擇路,一腦袋撞上了牆,剛一回頭,就被阿姐手中的柴刀砍下了一隻耳朵來!
「瘋了瘋了!她瘋了!!」
疤瘌頭被嚇得屎尿齊下,一步一跟頭,由小弟們拖着逃出了巷子。
月光下,阿姐高高舉着刀,渾身顫抖,胸脯劇烈起伏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了一聲。
她終於將多年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末了癱在地上號啕大哭,當真如瘋了一般。

-16-
戰亂將人逼成了瘋子,朝廷又靠不住,家家戶戶只能緊閉屋門,燒香拜佛,祈求上蒼。
唯獨阿姐的神已死,自此不願再跪賊老天。
那羣潑皮被阿姐砍翻後再也沒敢來找麻煩。然而數日後的夜裏,冬子出屋解手,突然發出了淒厲的叫聲。
我驚得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正看見冬子抱着阿姐跪在院子裏哀哭。
我惶惶不安地剛踏前了一步,阿姐慢慢站起身來,轉過頭,手中握着正在滴血的剪刀,腳下是一地的頭髮。
而在她的臉上,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劃傷,橫七豎八地貫穿了整張面頰,血順着白皙的脖頸淌滿了前胸。
我怔愣地看着她,雙腳猶如千斤重,一點點艱難地走向她:「姐,姐,多疼啊……」
她卻笑了,隨手紮了個男子的髮髻,說:「別怕,姐有數,死不了。別家有男人守家,咱家我是大姐,我來守。」
阿姐頂着一臉的疤久違地出了院門,與我去了城郊。永粟城的位置不好,城裏已經買不到任何糧食了,城外也沒農田,只有一小片林地。
我跟阿姐一起奮力地砍樹皮,挖樹根、野菜,跟其他人爭食。人在天災人禍面前不得不自私,往日裏那些個高門大戶此時也放下了體面,指揮僕人來挖野菜,被阿姐眼疾手快搶了先,氣得他們破口大罵。阿姐便毫不客氣地啐回去,分毫不讓。
一碎嘴嬸子認出了阿姐,張嘴就噴糞:「有些人啊,以爲從了良、爛了臉就是貞潔烈女了。我呸,被萬人騎的下賤玩意兒,怎麼沒爛死在窯子裏!」
我怒火中燒,一把泥巴糊了她滿臉,扯着她的頭髮跟她扭打成一團,高聲叫罵:「欺軟怕硬的死老孃們兒,你們明知道劉阿四拐女子,愣是連報官都不敢,反罵起受苦的女子來了!狗草的,我撕爛你的嘴!」
這嬸子生得胖大,但餓了這麼久,只剩下了虛胖,而我七歲會種地,她哪裏是我的對手!
她本就稀疏的頭髮被我薅下來一大縷,我還趁機抓了把牛糞塞她嘴裏,量大,管飽。
阿姐怕出了人命,急忙把我薅了起來,臨走前不忘從那正在乾噦的碎嘴嬸子的籃子裏抓了把野菜。
我倆這麼一鬧,再也沒人敢翻我家院牆了。一半是怕了,另一半則是餓得實在沒力氣了。
一個月後,城裏開始餓死了人。
碎嘴嬸子成了第一批被餓死的,聽街坊說,她的男人和兒子不給她半口糧喫,她只能喫「觀音土」,最後活活脹死了。
她的屍體被她男人換給了鄰居,鄰居則把餓死的女兒給了他們。
白霧繚繞,厚重的血腥味夾雜着肉香飄出了一個又一個院落。
小時村裏的教書先生用來嚇唬我們的故事——「易子而食」,真切地發生了。

-17-
又過了一陣,我家的糧食也見了底,我和阿姐還有冬子每天就喝一頓清如白水的稀粥,喝完了躺在炕上發呆。阿姐喫得最少,已經有些浮腫了,說話也有氣無力。
這樣下去我們遲早也得被餓死。我便想着再去城郊找些喫的,哪怕是樹根也好。
只是最近城外時常遊走着蠻夷的探子,前不久有一家三口前腳剛出了城,後腳小兒子就被蠻夷砍了腦袋,老兩口瘋瘋癲癲地跑回來,喊着外頭都是鬼。
阿姐不許我們出城去,生怕有個閃失。可餓到這份上,我也顧不得鬼不鬼的了。我瞥了一眼正靠着牆壁打盹的阿姐,拉過冬子小聲說:「冬子乖,好好看家,姐去搞點喫的。若是大姐醒了,你就說我很快就回來,叫她彆着急。」
冬子餓得腦袋都抬不起來,迷迷糊糊地點點頭:「二姐你早點回來……」
我揹着筐輕手輕腳地出了院子,向城西而去。
滿城死氣沉沉,餓殍滿地,只剩下商鋪外的幌子被風吹出的「噠噠」聲。不祥的黑鴉在空中盤旋,空氣中瀰漫着腐爛的臭味。
街角有一乞丐已死去多時,雙腿被烏鴉啄食成了森森白骨。我強忍着反胃繞了過去,突然瞧見一高大的男子自一家肉鋪裏走出,踹了踹地上的屍體,抓起一條腿往鋪子拖。
我愣了神,冷不丁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眸子紅彤彤的,兇惡地盯着我時猶視死物,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我急忙加快步伐往城外而去,出了城後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了一番,藉着樹木草叢遮掩身形,生怕撞上蠻夷探子。
城郊連樹皮都被刨光了,我走了許久才刨到一點點樹根和一小撮野菜,強忍着囫圇塞進嘴裏的衝動,步履蹣跚地回了城。
哪知等我回到家,正撞見惶惶然跑出院門的阿姐,抓着我的手連聲問:「二丫,你回來了,冬子呢?」
阿姐一覺醒來驚覺冬子不見了。院門還從裏面鎖着,他應是踩着牆邊的柴火垛爬出去的。
冬子一向很乖,他離開院子時應是考慮過別讓壞人進了家門,才選擇爬牆。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離了家呢?
我強定心神,跟阿姐分開去找。
我怕冬子是看我遲遲未歸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頭左顧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見一人一晃而過。
我三步並作兩步抓住他,發覺是之前跟冬子一起要飯的一個小乞丐。
我急聲問:「你看見冬子了沒?」
他眼神躲閃,緊緊捂着懷裏的東西:「我,我沒看見!」
我隱隱覺得他在撒謊,一把搶過他掌心裏的東西,竟是一塊巴掌大小血淋淋的肉,分明是新割下的!
這種時候哪來的肉?!
我暴怒地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吼道:「冬子呢!我弟弟呢!」
他被掐得直翻白眼,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肉鋪方向。
我的腦袋轟地炸開,一把推倒小叫花子,拔腿跑向肉鋪,拼命砸起門來:「開門!開門!」
裏面傳出了咕嘟嘟的開水聲,我焦急地撞擊着木門,見於事無補又搬來雜物墊在腳下,試圖翻進院子。
豈料我剛爬上院牆,就被一雙壯碩的手臂給抓了下去。我驚慌地掙扎着,卻被高高舉起又狠狠摔下,落在地上三魂七魄都被震得移了位,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18-
院中充斥着血腥味,三步外是一口大銅鍋,柴火燒得正旺,裏面的沸水冒出騰騰的白氣。院牆邊上掛着兩塊「肉」,有胳膊有腿,分明是人的屍體!
那屠夫嘀咕着:「太瘦了,不好喫,不好喫……」拿了根木棍衝着我的腦袋砸了下來!
我撐地一滾,木棍落在地上頓時斷作兩截。喉嚨裏的血腥味咳不上來也咽不下去,我努力站了起來,看着步步緊逼的屠夫,慌張地尋找着稱手的物件。
然而就在這時,我突然瞥見屋裏地上有一雙小手,冬子正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下是一攤血跡。
我頓感氣血上湧,在屠夫撲向我的一剎那,向下一躲,一腦袋撞在了他的小腹上,銀簪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屠夫喫痛大吼,一拳砸在我的後頸上,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咬牙忍着,一鼓作氣頂翻了他!
他的身後就是那口大鍋。屠夫壯碩的身軀砸翻了鍋,開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他一身!
慘叫聲驚天動地,我拔出銀簪,照着屠夫的脖頸用力地插了進去。
血液噴了我一臉,他垂死反抗地伸出雙手扼住我的脖頸。我在窒息中一遍遍不停插着,直至插爛了他的脖子。
他終於瞪着眼睛倒下,臉被燙得慘不忍睹,嘴裏仍在嘟囔:「喫……喫……」抽搐了幾下,徹底沒了氣。
我站了起來,踉蹌地走向屋子,被門檻絆倒在地,撲在了冬子面前。
「冬子……」我艱難地爬向他,摩挲着他的面頰,「冬子,姐來了,姐來了……」
我將他抱了起來,他半睜着眼,微張着嘴,肚子上全是血。我撩起他的衣服一看,他的肚腩上少了一大塊肉,血不斷往外翻着,像是要吐出裏面的內臟。
我無措地一遍遍摸着他的小臉,他好像還有呼吸,只是渾身涼得嚇人。我抱着他跑出院子,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哭喊着:
「救命啊!救命啊!我弟弟要死了,救命啊!!」
遠處的阿姐聽見了我的哭聲,跌跌撞撞地跑來,看着我倆皆如從血池子裏撈出來般,慌到摔了好幾回才手腳並用地抱住我們。
這時冬子忽然醒了過來,雙眼呆滯地看了看我,又看向同樣哭成了淚人的阿姐,夢囈般喃喃着:
「姐……好餓……好疼啊……」
阿姐從我懷裏接過冬子,抱着他往藥鋪跑,語無倫次地說:「冬子,姐救你,姐能救你……」
我一瘸一拐地在後頭跟着,就聽冬子小聲說着:「小三子說……他找到了……喫的……要分我……」
他的腦袋在阿姐的臂彎裏隨着顛簸一顫一顫,視線投向了身後的我:「二姐……對不起……我不乖……」
藥鋪到了,可是緊閉着門。我使勁砸着藥鋪門,然而裏面靜靜悄悄,空無一人。
阿姐抱着冬子脫力地坐在臺階上,吻他的額頭,捂他冰冷的小手。
血液順着他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他像是被砸碎的瓷娃娃,雙眼一點點失去了光澤,末了嘴裏斷斷續續地喊着:
「姐啊……姐……
「娘……」

-19-
冬子死了,死時不滿十歲。
阿姐抱着他的屍體在院裏坐了許久,天亮時,一頭青絲白了一半。
最終,我倆在院裏挖了個小土坑,把冬子埋了,立了塊木牌。我們忘了問他姓什麼,便寫了「李冬子之墓」。
葬了冬子後,我跟阿姐提着刀去找騙他出門的小三子,繞城找了許久,最後在一座破院裏無意中發現一羣叫花子圍着一口鍋煮東西喫。
而鍋裏躺着的,是頭身分離的小三子。
他們如惡鬼般爭相分食着人肉,臉上是麻木的饜足。我拉着阿姐僵硬地離去,聽着身後那令人作嘔的咀嚼聲,嗅着瀰漫了半條街的肉味,忽然分不清腳下是人間還是地獄。
轉而我又覺得,這裏確實是人間。因爲地獄有九殿閻羅主持公道,可人間沒有。
永粟城裏已經不剩下多少活人了。逃出去的,被蠻夷殺死。留在這裏的,被餓死,然後被喫掉。
守城軍餓死了一部分,傷口惡化又死了一部分。但餘下的人仍守在城牆上,眺望着沒有光亮的前方。
夜裏我蜷縮在阿姐的懷裏,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疼,也不知被那屠夫打壞了哪裏,把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來,昏昏沉沉地說:「阿姐,我好難受,你哄哄我……」
阿姐用溫水浸溼着我的嘴脣,摩挲着我的後背不停念着:「二丫,別睡,別離開姐……」
我不想阿姐哭,可我睜不開眼睛。冬子的死就像是根釘子,刺穿了我對人世間的嚮往。我旺盛的生命力被那鍋開水澆滅,僅存的幾簇火苗全憑一個念頭勉強燃着——
要是我也死了,阿姐該多苦啊。
我最終被阿姐從閻王爺手裏搶了回來,她不知從哪兒掏了一個鳥蛋,生蛋液流入我的咽喉,強吊回了我的命。
而她自己已經被餓得有進氣沒出氣,虛弱地說:「我看見孃親了,她在怪我……她怪我不乾不淨地活着……怪我沒看好弟弟妹妹……」
我卻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鳥蛋,哭着說:「那定然是孤魂野鬼騙你的,不是真正的孃親,娘只會問你喫沒喫飽,冷不冷,怎會責怪你。」
阿姐空洞的雙眼閃爍了一瞬,摸着我的手低聲問:「是不是有人在敲門?」
我一怔,猛地抬起頭來,當真聽見了有人叩響了院門。
我撲騰着跑了過去,貼着門縫看向外面,竟是兩位穿着布甲的士兵,竊竊私語:「這家也死了?唉,來晚了……」
他們身上的布甲跟趙堰所穿的一模一樣,我頓如見到了親人般喊出聲來:「還活着!我們還活着!」

-20-
胤親王率兵搶了敵人的糧草,給阜州送來了救命糧。街頭支起了大鍋,一碗碗稀粥救回了一條條人命。
這些個兵又黑又瘦,但健談得很。說起胤親王來,毫不吝讚美之詞。
「聽說王爺跟咱大將軍是好友咧!王爺的騎射還是大將軍教的!」
「王爺也跟大將軍一樣對窮人好。王爺說了,趕走了蠻夷,就跟俺們分田地。」
阿姐端着粥碗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嘴角抿起一抹笑來。
我們挨家挨戶又分到了一點口糧,不多,但是足以再撐一陣子了。
恢復了些氣力後,阿姐與我坐在冬子的土墳旁,藉着月色編起了草鞋。不知怎的,突然又說起了鎮北將軍。
「我聽他們講啊。將軍死時,那些蠻夷恨毒了他,割了他的腦袋。可他的身子仍站立不倒。」
我手一抖,針尖扎破了指肚,偷偷睨向她的側臉。
好在她沒有哭,只是溫柔地穿針引線,自言自語着:「我就說嘛,我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說完她輕輕撫摸着土墳:「將軍啊,護着點我家冬子,保佑我妹子平平安安的。」
阿姐已經瘦得脫了相,滿臉的疤痕,一頭白髮,宛如耄耋老嫗。可她雙瞳剪水,映在我心上,仍是最好看的模樣。
阿姐把草鞋送給了來送糧的士兵們。他們千恩萬謝,卻捨不得穿,把草鞋穿了根繩掛在脖子上,腳上仍趿拉着看不出模樣的舊鞋子。
有了他們在,城裏漸漸恢復了點生氣,百姓們開始唸叨起戰事結束後回鄉下種田去,起碼餓不死人。我也饞起了豆腐,想着,以後我做的豆腐,當兵的喫不用給錢,能讓他們喫飽飯,就好。
我們盼着念着,胤親王又派人送來了糧食。大家歡呼雀躍,見將士們忙不過來,張羅着幫忙去搬。
我跟阿姐也隨衆人一併出了城,遠遠看見一陣塵土飛揚,有馬匹迅速逼近,剛要上前,我忽然發覺那羣人長得奇怪,定睛一瞧,頓時膽裂魂飛,尖叫出聲:
「是蠻夷!」
霎時間,百姓們的驚叫聲迭起,紛紛向城中跑去。守城軍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拿着長矛短刀慌張迎戰,還有在喊關城門。
然而已經太晚了。蠻夷的馬匹眨眼便到了跟前,密密麻麻的箭雨駭浪般襲來,擋在人羣前的幾名士兵被射成了篩子,那搖搖欲墜的城門尚未完全被關閉就被完全撞開。
蠻夷來勢洶洶,足有數百人。混亂中有一年幼的孩童不慎跌倒,他的母親來不及去救,眼睜睜看着馬蹄高抬,將她的孩兒踏爛成泥。
我死死攥着阿姐的手,身後是搖着馬鞭「嗷嗷」叫嚷的蠻夷。我也不知該往哪跑,只能帶着阿姐胡亂躲進了一處院落,插上了院門。
門外傳來了刀劍交織聲,戰馬嘶鳴,一聲聲猶如勾魂的厲鬼。我跟阿姐驚魂未定地在院中尋找着可躲避的地方,最終躲進了櫃子裏。

-21-
我與阿姐在逼仄的櫃子裏縮成一團。外面的嘈雜聲持續了很久,直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心跳如雷,握着阿姐的手掌心滿是冷汗,側耳聽着屋外的動靜,突然聽見一道震天響的踹門聲,頓時打了個哆嗦,跟阿姐抱在了一起。
有人進了院子,步伐很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剁在了我的心上。我大氣不敢喘,閉上眼睛祈禱着孃親、趙堰、將軍,誰都好,救救我們。
那人進了屋,粗魯地翻箱倒櫃了一番,突然又沒了動靜。我捂着嘴遲疑地看向了櫃子縫隙,正對上了一張猙獰的笑臉!
「咕咚」一聲,櫃門被拉開,我跟阿姐如一對小雞仔被扯了出來。這蠻夷男子生得短胖,一臉橫肉,揪着我的頭髮哈哈大笑,用蹩腳的中原語嚷道:「女人,女人!」
我用力地踢打着他,剛舉起簪子要刺,卻被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力道之狠,彷彿一塊巨石砸穿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頓時徹底癱軟,跟阿姐一起被拖到了街上,這裏聚集着全城的百姓,皆被攆至一處,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阿姐無助地摟着我,看着那羣蠻夷將俘獲的守城軍一一拎了過來,用馬鞭抽得半死不活,將他們捆成一排,按在地上。
而這羣士兵中,有一位是先前給我們送糧食的小兵,他的胳膊斷了一條,仍抬起頭狠狠咒罵着。
蠻夷人舉起長刀,砍西瓜似的砍下了他的腦袋。頭顱滾落在地,雙眼圓瞪,嘴巴大張着發出了無聲的吶喊。
緊接着,一個又一個的士兵倒在了屠刀下。蠻夷們仍覺不過癮,縱馬不停踩踏他們的屍首,直至踏得不成樣子。
我咳了許久終於喘出一口氣,阿姐不停順着我的後背,把我往懷裏按,惶恐到彷彿想將我藏進她的肚子裏。
蠻夷手裏的長刀染滿了血,周遭滿是百姓們絕望的哭聲。豈料就在這時,一道突兀的聲音自人羣后響起:「別殺我!別殺我!我是翠紅樓的鴇母,我給你們送女人!」
說着那老婦連滾帶爬地來到了人羣前,跪在地上諂媚地對蠻夷將領們磕頭作揖:「我知道最漂亮的姑娘藏在哪兒了,她叫李舒雲,而且是鎮北將軍耿慶的女人!」

-22-
世人皆知,蠻夷們恨毒了鎮北將軍,懸在鴇母脖子上的刀,果真慢慢放下了。
「他的女人?」一蠻夷將領饒有興趣地掃視一週,「誰?」
那鴇母欣喜地回過身來,手指在人羣中掃來掃去,然後僵住。
她認不出阿姐了。
蠻夷將領惱了,隨手抓出一樣貌姣好的姑娘質問鴇母:「她?」
那姑娘驚恐地拼命掙扎着:「不是我!不是我!」
鴇母慌張地擺了擺手剛要解釋,見蠻夷舉着刀圍了上來,突然改口道:「對,對,是她,是她。」
「撕拉」一聲,蠻夷將領撕壞了姑娘的衣衫,在姑娘淒厲的尖叫聲中發出陣陣淫笑。姑娘的母親哭號着求情,被一腳踹飛,捂着胸口痛苦地翻滾着。
一蠻夷士兵慢悠悠地走過去,對着那母親舉起了刀。阿姐又望了我一眼,終扒開了我的手,滕然站起:
「我是李舒雲!」
蠻夷們停下動作,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道:「你?這麼醜?」
她理了理頭髮,傲然昂起頭來:「對,就是我!」
鴇母愕然地望着她,從頭到腳看了四五遍,突然雙眼一亮,擊掌喊道:「對對對,我剛纔認錯了,這個纔是李舒雲!她,她毀了樣貌,但是這雙眼睛我認得,絕對是她!」
蠻夷們將信將疑地「嘖」了一聲,提着刀向阿姐走來。我撐地站起,在那長刀指向阿姐的一剎,大聲喊道:「我纔是李舒雲!」
說着我用力推倒阿姐,蹭了蹭臉上的灰土,拿着趙堰送我的銀簪,綰起了髮髻。
蠻夷們打量了我幾眼,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揪着我的衣領把我扔到空地上。
阿姐急瘋了,想跑過來卻被按在了地上,只能捶地嘶吼着:「我是李舒雲,我纔是!我纔是啊!」
蠻夷將領大力地捏着我的下巴,玩味地上下看了看,問我:「你是耿慶的,女人?」
我不知怎的突然不怕了,迎合蠻夷將領冷笑道:「對,是我。而且,我知道將軍將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藏了起來。」
蠻夷將領不假思索地追問道:「說,什麼東西?」
我壓低聲音小聲說:「是虎符。你把她們放了,我帶你去找。」
我書讀得不多,能編出來的跟將軍有關的東西只有這個。不管蠻夷們信不信,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讓大傢伙多活一炷香的時辰也是賺了。
然而蠻夷將領不屑地笑了笑,咧出一嘴黃牙,一拳打在了我的鼻樑上:「你當老子是傻子嗎!」
我應聲倒地,任劈頭蓋臉的馬鞭抽得我皮開肉綻。我已經沒力氣反抗了,鼻血淅淅瀝瀝地淌了滿臉,眼前模糊一片,甚至感覺不到疼。
我望着哭喊着抓撓地面的阿姐,愣愣地想,我跟阿姐終是要死了,明明我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想過好一生,到頭來還是如豬狗般任人宰割。
真不甘心。

-23-
蠻夷將領打了許久,直至我沒了半點動靜,踹了踹我的腦袋。
這時,他的手下突然跑來,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通。
蠻夷將領神色大變,猛地揪起我扔上馬背,一舉長刀,縱馬飛馳。
我跟個面口袋似的面朝下在馬背上顛簸着,餘光瞥向身後,發覺這羣蠻夷正在奔赴城門方向,頓時生出了些許求生的慾望——
是不是援軍來了?
這一回,我終於賭對了。蠻夷們剛跑出沒多久,遠方的山坡上驟然響起了陣陣喊殺聲,氣壯山河。灼灼烈陽下,數不清的民兵身着布衣,踏着草鞋,如潮水般湧來!
蠻夷將領慌忙勒馬,舉着刀大聲嚷嚷着迎戰,然而他的手下們還沒來得及彎弓搭箭,民兵們擲出木製的長矛將他們射落馬背,鋤頭、斧頭毫不客氣地一通招呼!
這羣人連布甲都沒有,卻根本不怕死,前赴後繼地用血肉之軀迎着刀刃與馬蹄廝殺。
沒多時,蠻夷們就落了下風。蠻夷將領不敢置信地舉着長刀轉了半圈,狠狠一揮馬鞭,吼着手下撤退。
民兵們窮追不捨,仗着對地形的熟稔抄近路圍追堵截。眼看着就要縮成包圍圈,蠻夷將領慌忙把我提了起來,吼道:「這是耿慶的女人!再靠近,我就殺了她!」
那羣民兵明顯地怔愣了一瞬,不慎留了個口子把他放了出去。我心急如焚,趴在馬背上奮力地喊:
「殺賊!殺賊!!」
蠻夷將領勃然大怒,用力擊打着我的後背,試圖讓我閉嘴。我的嗓子啞得不成調,仍拼了命地喊:「殺啊,殺!殺!!」
這時,我的髮髻被顛散了,髮簪順着耳廓滑落。我眼疾手快地接住髮簪,猛地扎入了馬的肚子。這馬雖然包着戰甲,但終歸有縫隙,劇痛之下抬起前蹄原地打轉。
蠻夷將領與我一併被甩下馬背。塵土四濺,我啃了一嘴的草,拼了命地爬動起來。馬蹄紛亂,箭矢滿地,我的雙腿沒有知覺,前方一片虛影,像是一腳跨入了陰曹地府。
可我還想活。
蠻夷將領氣急敗壞,餓狼般地抓住了我的頭髮,刀刃的寒光照在我的眼上,令我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模模糊糊地看見遠處跑來一道熟悉的身影,掄圓胳膊擲出一塊碩大的石頭,不偏不倚正中蠻夷將領的眼睛!
長刀貼着我的腦袋落在地上,一位位民兵飛身而來,將那蠻夷將領壓得動彈不得。我頭拱地又蛄蛹了一陣,終於落入了阿姐的懷抱。
「二丫,二丫!」她號啕大哭着,眼淚打溼了我的側臉。我枕着她的肩膀,心臟悠悠地歸了位,走馬燈般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夏日,村莊,小河,我和阿姐在田埂間追逐,聽着一聲聲梆子響,去村口迎推着小車回來的孃親。
我笨手笨腳,踩着青苔險些落了水,阿姐一把將我撈入懷中,與我滾落泥坑,一頭一臉的泥巴,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阿姐啊,這一次,你又從刀光劍影裏拾回了我。
我阿姐果真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女子。

-24-
我睡了一個長覺,長到好心的民兵們合夥給我置辦了口棺材。
阿姐守着我不讓埋,一遍遍給我擦手擦臉,往嘴裏灌藥湯,絮絮叨叨地說着話。
「二丫,你沒了,姐也活不了。咱們就白費了這麼大勁兒挺到現在。
「二丫,胤親王確實挺厲害的,跟咱將軍有一拼,打得蠻夷退出阜州了。」
我半夢半醒,依稀能聽見她說話,卻怎麼都醒不過來,嗓子眼裏憋着一口氣呼不出來咽不下去。
直到聽見她冷不丁說了Ŧṻ⁼句:
「二丫,你要是走了,孃親的豆腐就失傳了,姐做不出那個味兒……」
我當即把這口氣給提了回來。
我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正躺在兵營裏,給我診脈的一老郎中與我瞅了個對眼,頓時誇張地一縮脖子:
「嚯,詐屍了嘿!」
阿姐抱着我的腦袋瓜子又哭又笑。我的四肢沒有知覺,全身上下就剩一對眼珠子能動彈,努力地噘起嘴親了親她。
我從她和老郎中口中得知,胤親王正乘勝追擊攆着蠻夷的尾巴咬。他集結了二十幾萬的民兵,靠着布衣草鞋愣是從喝酒喫肉的蠻夷手裏搶回了七八座城池。
而我跟阿姐住在兵營也是胤親王安排的。作爲大將軍的「家眷」,他怕敵人再拿我們當人質。
此外,南邊的皇帝終於坐不住了。他原先是想借機除掉胤親王,結果沒想到胤親王這麼能打。爲了屁股下的龍椅,皇帝爺終於捏着鼻子派兵支援了,企圖挽回民心。
我心情大好,跟「嗷嗷」待哺的雛鳥似的張大了嘴,然後被阿姐的滿滿一勺子米糊噎得翻了白眼。
阿姐任勞任怨地再一次「奶大」了我,伺候我一日三餐,爲我擦拭身體。
所有人都以爲我癱了,在我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敢提跑、跳等字眼。
可我沒有。
孃親把我生得很結實。我跟塊麪糰似的,摔摔打打後只是稍微變了點形,稍一靜置,就快樂地發大了一圈,變得更加堅韌。
我躺過了一整個冬天,在初春之際,如蹣跚學步的嬰孩般搖搖晃晃地踏出了兵營。
阿姐喜極而泣,大聲感激孃親和將軍顯靈,見老郎中路過,又衝他「砰砰」磕響頭。
我則抬起頭看向明晃晃的日頭,正巧瞧見一行大雁掠過白雲,恍若隔世。

-25-
這一仗打了三年,我跟阿姐也在兵營裏待了三年,幫忙做些雜活,跟着轉移來轉移去。
戰爭結束的那一天,挺猝不及防的。我正抱着木盆一瘸一拐地去晾衣服,一名小將軍突然縱馬跑入營地,高聲喊着:
「蠻夷退了!與我朝議和了!」
歡呼聲直衝雲霄,將士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我呆站在原地看着他們嘶喊、翻跟頭、在地上打滾、拋舉着小將軍,把腳上的草鞋扔上了天。
三年,我們失去了太多。死去的數萬百姓不會回來,可活着的人總得朝前看。
南遷的皇帝偷偷摸摸地回了京都,胤親王也選擇班師回朝,並承諾會給民兵們發銀子和農田。
我和阿姐正商議着該何去何從,胤親王突然派了心腹來,一臉沉重地沉聲說:「二位姑娘,陛下有旨,要你們隨王爺一併入宮覲見。」
這道莫名其妙的聖旨令我倆惴惴不安了許久。胤親王派了丫鬟和隨從伺候我們,將我們一路護送到了京城,卻始終不提陛下究竟爲什麼要見我們。
我倆就這麼揣着一肚子的疑問,帶着上墳般凝重的心情踏入了皇宮。
胤親王正在宮門外等我們。他生得面白無鬚,但一雙鷹似的眸子不怒自威,嚇得我跟阿姐不敢上前。
於是他敬重地衝我們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莫怕,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問什麼,你們便答什,本王保你們安然無虞。」
我的腿肚子都快擰成了麻花,心想你說得倒是輕巧,那可是陛下!書上說了,陛下是老天爺派來管理人間的,手握生殺大權。我若說錯了話,本就稀薄的九族可要談笑間灰飛煙滅了!
入了宮門,我跟阿姐連頭都不敢抬,更遑論品鑑這美輪美奐的雕欄玉砌,化作胤親王的兩截尾巴一前一後入了大殿。
剛一入大殿,一老太監尖細的嗓音飛了出來:「大膽!見着陛下,還不跪下!」
我一激靈,「咕咚」跪了下來,剛康復的腿鑽心地疼,阿姐跪得更快,偷偷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餘光裏,胤親王正負手站在右前方,既沒有下跪,也沒有行禮,冷冰冰地說:「臣,參見陛下。」
正前方的高座上頓時傳來一道不悅的低哼:「皇叔一路辛苦。」
皇帝的聲音有點像公鴨嗓,着實不算好聽。我正在心裏猜着九五之尊到底生了副什麼模樣,他突然拔高聲音問道:「你們誰是鎮北將軍贖下的……青樓頭牌啊?」

-26-
我一僵,從他的語氣中分明聽出了尖酸刻薄。阿姐緩緩抬起身子來,畏懼地回答道:「啓稟陛下,是民女。」
皇帝饒有興趣地說:「哦?那你抬起頭來,讓朕看看是怎樣的天仙!」
阿姐的身子細微地顫抖着,慢慢抬起了頭。皇帝一怔,繼而發出一道短促的驚呼,而他的妃子更是誇張地嗔怒道:「嚇死我了!你這副尊榮怎可能是青樓頭牌,你要欺君嗎?!」
阿姐慌忙低下頭,整個身子惶恐地貼在地上:「陛下恕罪……」
「陛下明鑑!」我見勢不妙,當即解釋道,「我阿姐她是不願受人侮辱才劃花了臉……」
「大膽!」那個老太監又蹦了出來,「有你說話的份嗎?掌嘴!」
胤親王踏前一步,對着陛下沉聲道:「陛下,沒必要爲難兩名弱女子吧?」
氣氛霎時劍拔弩張,我跟阿姐身不由己地置身於天家的爭鬥中,只剩了冷汗淋漓。
良久,高位上的皇帝終於嗤笑一聲:「朕的愛妃心直口快,皇叔何必較真!」
說着他清了清嗓子,又問道:「朕聽聞鎮北將軍不近女色,此女竟能成了大將軍的外室,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也不知他最後是不是敗在了這美人身上。」
話說到這份上,我就是生了個豬腦子也猜出他的用意了。
將軍死了,但他在百姓心裏仍站着;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活着,可還不如死了。
所以他怕了,迫不及待地要往將軍身上潑污水。
阿姐也琢磨了過來,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啓稟陛下,將軍他,沒碰過民女,民女與他清清白白,不是他的外室。」
皇帝噎住,語氣驟然加重:「哦?那他贖你做什麼!」
阿姐不卑不亢地說:「因爲民女,也是本朝的子民。」
皇帝啞口無言,那雙繡着金邊的靴子懊惱地跺了一下,又將矛頭轉向了我:「你是她的妹妹?抬頭!」
我昂起頭來望着他,或許是眼神太過坦蕩,令他微微一怔。
轉而他又變了副態度,陰陽怪氣地笑道:「雖粗野,倒是個美人胚子。朕聽皇叔說,你在此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瞥向一側的胤親王:「到底還算良家女,不如賞給皇叔做個妾室?」
胤親王的額頭上頓時青筋暴起。我嘴角一抽,趕在他發怒前高聲回答:「陛下明鑑!民女有夫君,民女要爲他守節!」
此言一出,大殿上落針可聞。皇帝咬牙切齒地追問道:「好啊,好,那朕該賞你點什麼呢?嗯?」
我磕了個五體投地,難掩期待地說:「陛下開恩,求您賞民女銀子吧!民女想回家做豆腐。」

-27-
皇帝真的賞了我銀子,以及……
一座貞節牌坊。
我跟阿姐出了宮門坐上馬車。阿姐捂着嘴哭了一路,低聲咒罵着:「太欺負人了!我貞你奶奶個腿兒的節,你這個挨天譴的狗草的昏君……」
我卻覺得此事甚好。我有錢,我守寡,有個皇帝賜的牌坊鎮着,十里八鄉的混混也不敢造次。
於是我開始數銀子:「阿姐,你說這點錢夠不夠開豆腐坊啊?皇帝摳門得嘞……」
阿姐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結果剛出了城,馬車突然被攔了下來。阿姐慌忙收了哭聲,抹了兩把臉,緊張地聽着外頭的動靜。
須臾,隨從挑開車簾低聲說:「李姑娘,是鎮北將軍府的老夫人想見您。」
老夫人?將軍的母親?!
阿姐無措地攥着手,猶豫再三後到底還是下了馬車。
我沒跟下去,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屏息凝神地聽着她們二人對話。
阿姐緊張到說話磕磕巴巴:「見,見過老夫人……」
老夫人生得和善,噙着笑問道:「你就是舒雲哪?」
阿姐下意識地解釋道:「夫人,我跟將軍沒有……」
「我都知道。」老夫人打斷了她,主動握住了她的手,「慶哥兒在信裏寫了,他說,他遇見個命苦但心善的好姑娘,他想把你帶回家。好孩子,對不住,慶哥兒他失言了。」
阿姐頓時紅了眼眶,死死咬着嘴脣纔沒哭出聲來。老夫人抹了抹眼角,小心翼翼地問:「孩子,你可有去處?要不要跟我回長州?」
阿姐遲疑地搖搖頭,輕聲說:「不了,老夫人,我有我妹在呢,我……該回家了。」
老夫人嘆了一聲,掏出銀票塞進阿姐的手裏,哽咽着說:「拿着,不要推辭。孩子,好好的,好好的……不用給慶哥兒守着,你好好的,他泉下有知也安心。」
爾後老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轉過身。她的背脊已不再挺拔,裹着一身的滄桑,上了馬車離去。
我們望了許久,直至老夫人的馬車消失在街口,阿姐步伐飄忽地回到馬車上,將那銀票攥出了褶皺。
馬車緩緩啓程,載着我們出了城門。離開京城的一剎,阿姐終於激動地放聲痛哭:
「他認我,二丫,他認我,將軍他認我……」
阿姐終於確認了,將軍當真想把她帶回家。
只是,他認,她不敢認。
我將阿姐擁入懷中,小聲耳語道:「別急,快了,我們很快就會與老夫人重逢的。」

-28-
我跟阿姐最終決定回阜州。這裏有我們的弟弟,他還小,見不到姐姐們會哭。
而孃親的墳我們打算遷過來,打口棺材重新將她入葬。孃親本就不喜歡那個充斥着苦難過往的家鄉,不如與我們團聚。
貞節牌坊緊隨其後,「咔嚓」立在了大街上,惹得阿姐每天都要去啐一口。
我靠着皇帝給的那點銀子開了個豆腐坊。這裏有太多的孤兒、乞兒、誤入風塵的女子,以及缺胳膊斷腿的老兵,我要讓他們也好好活下去。
我這豆腐坊掙得不多, 好在他們圖得也不多。無非就是三餐溫飽,有件蔽體的衣衫, 有個擋風的住所罷了。
我依舊一塊塊豆腐地賣,一枚枚銅板地攢,蓋起了善堂,支起了粥棚。翠紅樓被民兵們燒了,鴇母被亂棍打死, 受苦的姑娘們有的回了家, 有的則留了下來,跟我一起賣豆腐、紡布。
我和一羣草民如草芥、如豬狗,最終又如菽麥般倔強地活着, 結出不起眼的果實, 哺育了一方水土。
又最終,迎來了豐收的幸福。
沒多久, 京都傳來喜訊。胤親王逼宮成功, 摘了那倒黴皇帝的腦袋, 登基爲帝。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兌現了分錢分田地的承諾,把一羣貪官污吏抄了家, 搜刮出了金山銀山分給窮人們。
我跟阿姐領了一大片地, 快把我樂瘋了。只可惜我腿腳不便,不然定要把鋤頭掄冒煙。
到了冬天, 我更易睏乏。曾經文靜的阿姐活成了我的模樣,上街吆喝着賣豆腐, 梆子敲得「咚咚」響。我則在家紡布, 不時逗逗狸奴,在院裏的土墳旁灑下一圈花籽。
將軍的屍骸被送了回來,葬入族地。年關時,我和阿姐帶着禮物去長州拜訪了老夫人。阿姐終於能正大光明地踏進將軍府,給老夫奉茶, 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母親」,前去祭拜了將軍。
老夫人壓着我們一起過了個年, 喫得我倆胖了三四斤方依依不捨地送出門去,將大包小裹堆滿了馬車。
馬車被壓得走不快,回到永粟城後, 我剛下馬車伸了個懶腰, 就聽前頭「叮咣」一頓砸,定睛一看,原是一羣兵把貞節牌坊給砸了。
爲首的一名少將軍戴着紅色的盔纓,扎眼得很。站上高臺朗聲道:「陛下有旨, 從今天起, 拆除所有貞節牌坊!關閉所有秦樓楚館!凡略誘略賣者, 一律問斬!」
那少將軍瞎了隻眼睛,可餘下的右眼仍是炯炯有神,穿透人羣直挺挺地向我射來。
恰有風起,吹得盔纓獵獵飄揚。他忽然孩子氣地笑了,又恢復了往昔那傻里傻氣的模樣,大聲問我:
「有豆腐沒?」
我斂了下衣衫,把淚珠子憋了回去, 牽着還在發呆的阿姐往家走,說了句:
「有,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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