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隔壁書生送了五年的飯。
書生高中探花,並沒有回來娶我。
旁人笑我傻,我雖難過,但還是擺手故作瀟灑。
直到那年我小娘被主母打去半條命,我念着一點舊情,舍下臉面去求他。
求他設法請上京城最出名的董大夫來瞧瞧,再替我娘尋些好藥。
書生爲難地勸我:「非我不幫,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親的後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爲人妾室,哪有不捱打的?」
若干年後,書生受人連累遭貶,求到我跟前。
彼時我已是君夫人,一品誥命,尋常不得見。
時人謂之,寧肯得罪紫宸君,不可得罪君夫人。
我漫不經心撥着護甲上的金箔,緩緩道:
「非我不幫,只是我一介婦道人家,前朝之事怎說得上話?況且爲官爲臣,哪有沒受過委屈的?」
-1-
三伏天,正是日頭最毒的時候。
後院的青石板被烈陽烤得發白,連灑掃的丫頭都不願意這時候幹活,只拿了掃帚,裝模作樣掃樹蔭底下的灰土。
我已在這裏跪了兩天。
樹上的蟬聒噪得令人目眩,只是稍微抿了抿嘴,乾裂到極致的脣立馬湧出血來。
濃重血腥氣在脣齒間蔓延開,我舔舔脣,神思重新清明幾分。
我是跪在這裏求嫡母開恩的。
求她,放過我小娘。
我小娘被污偷了嫡母陪嫁的鐲子,五日前被打去半條命。
三伏的天,傷口化膿潰爛,高燒不退。
我湊了這些年所有的首飾去當,換得銀錢,求了女醫來看。
女醫粗淺治了治外傷,最後說,別的地方倒還好,只是那腿……若是齊根斷的骨也罷了,偏是用板子一點點敲碎的。
倘若請京都醫術最高明的董大夫來看,或許還能醫好。
不然,縱使能活命,只怕也要殘了。
我小娘得寵全靠美貌,又只生得一個女兒。
若是再殘了,父親決計不會再多看她一眼。
可這些都是後話了,我如今只求小娘能活命。
那董大夫妙手回春,最負盛名,京中權貴都要禮讓三分,排着隊求醫。
豈是我一個庶女隨意能見到請得來的。
我求嫡母給我林府的令牌。
一身羅裙汗溼了又汗,我跪在燙得冒煙的石板上,幾欲昏厥。靈魂好似出竅,飄在半空中,低頭審視着那個渾身曬得通紅破皮的女子。
丫頭採蓮急匆匆跑到我身邊,帶着哭腔道:「姑娘,姨娘高熱還是不退,怎麼辦啊!」
情況危急到極致,她似是想起什麼,眼中燃起幾分期冀,同我道:
「這樣跪着也不頂用,夫人根本不見你。……姑娘……實在不成,要不你去求求小宋大人吧!」
她嘴裏說的小宋大人,是宋書白。
上京城寸土寸金,一條街,正面是高門大戶,背面或許就只是臭水溝裏的破落戶。
宋書白就是住在我家背後的落魄書生。
被我無意中撞見,瞧他不容易,給他送了五年的飯。
他倒也爭氣,一舉中了探花。
然後,便把我忘記了。
嫡姐常拿這件事取笑我。
採蓮還不知道,那宋書白,其實我早已經去求過一回了。
盼他念着以前的一點舊情,出手相助。
我垂下眼簾,想起宋書白同我說的話。
【溪兒妹妹,非我不幫,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親的後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爲人妾室,哪有不捱打的?】
【你且忍忍吧。】
忍?
人命關天。
他叫我忍。
我不知該如何忍,可除了忍,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
採蓮見我不言不語,猜我是不是還顧及着臉面身份不肯去求宋書白。
她張了張嘴,到底主僕有別,最後什麼也沒說,抽噎着跑回去照顧小娘了。
我留在原地繼續跪着,求嫡母開恩。
一天中最熱的時段已經熬過,不知跪了多久,天際泛起魚肚一樣的白,太陽西沉。
採蓮又來了。
跑得又快又急,手足無措,滿頭是汗,一張脣卻是白的:
「姑娘,姨娘她……叫不應了!」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方纔渾渾噩噩地站起來,四周景色在我眼中緩慢劃過,尖銳耳鳴叫囂,腦中一團團白光炸開。
採蓮有句話說的是很對的。
跪在這裏不頂用。
我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後茫然地邁出步子。
父親非是不知我小娘命在旦夕,只是他默許了嫡母的做法。
他前些日子在朝中遭人彈劾,多虧岳丈替他奔走,而我嫡母,素來嫉恨我小娘貌美。
今日有貴客,前廳燈燭輝煌,人影錯落,幾乎整個林府的下人都在那裏待命,同後院冷清比起來,好似兩個世界。
我去馬廄摸了一把柴刀。
有些恍然地想——幸好父親是個文人,文人最重臉面。
採蓮已經嚇傻了,撲上來抱住我的腿,聲淚俱下:
「姑娘,姑娘!你要做什麼?!我們……我們再想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麼法子,我低下頭把她推開。
事已至此,至多不過一死。
況且若是我小娘死了,我也要去陪她的。
我就這般恍惚着,一步步走向前廳。
門外有下人把守,頭兩個人看着我,沒反應過來。
我又行了三五步,忽有小廝發出驚叫,朝我撲來。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提刀砍人的這天。
血濺三尺,緊接着,又有三五人朝我撲將過來。
這般動靜,前廳一陣騷動,我終於見到想見的人,悲愴大喊:
「父親,求你救我小娘一命!」
我鬢髮散亂,身上沾着人血,往日白皙的皮膚經過兩日暴曬,通紅如火。
父親瞪圓了眼睛指着我,半天沒出聲。
想來也沒想到,自己素如兔子的女兒,竟會狀若修羅。
管家最先反應過來,大吼一聲:「二小姐瘋魔了,快把她帶下去!」
幾個人上來按住我,奪去我手裏的柴刀。
混亂中我被按着跪下去,雙眸含淚,緊緊盯着前面身着錦袍的人,未開口,淚先流:
「父親,求你救救我小娘吧!」
這場面實在太不堪,不知是誰在我頸上劈了一手刀。
最後一眼,是人羣裏走出來一人,身量修長,冷清俊美,我無意中對上他凌厲的眸子。
再然後,我便昏了過去。
-2-
小娘萬幸撿回一條命,可惜到底還是殘了。
醫官來得太遲。
我一邊默不作聲蘸水替小娘梳頭,一邊打量着剛送來的嫁衣。
那天的事是後來聽採蓮說的。
父親遭人彈劾,雖有岳丈奔走,到底不夠穩妥。
他想盡了法子,終於請得紫宸君來府上做客。
沒想到被我破壞了。
精心設的一場飯局不歡而散,父親大怒,卻也不敢對我做什麼。
只因那紫宸君臨走時轉着手上的扳指,漫不經心道了一句:「本君竟不知,林大人府上還有命案?」
父親汗如雨下,再三解釋保證,未曾苛待後院。
我小娘雖撿得一條命,但因我得罪父親這一遭,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得到父親的寵愛了。
一個殘了又不得寵的女人在後宅做妾,孃家也是小門小戶講不上話。
我微微一窒,握緊梳子,頓了頓,又繼續替小娘梳頭。
再不濟,她還有我。
嫡母給我尋了一門親事。
親事那頭是城北開綢緞鋪子的江家。
士農工商,商排最末。
士族鮮有同商家聯姻的,除非是大商。
江家也算是富庶,我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嫁過去做正妻,算一算,還是我高攀。
嫡母給我尋的這門親,瞧着是頂頂好的。
只一點不好——江家大少爺江少陵是個傻子。
也難爲嫡母,短短几天,就替我尋了一門這樣「合適」的親。
外頭也交代得過去,又能膈應我,出她心中一口惡氣。
江家既是富商,送來的聘禮極豐厚。
我坐在門口,瞧見一擔擔聘禮蓋着紅綢抬進後院,進了嫡母的院子。
我小娘這裏什麼都沒有。
她這身傷要好,少說三個月,多則一年半載。既已失去父親寵愛,再無銀錢傍身,等我嫁了人,不知道要怎樣受人苛待。
我去了嫡母住處。
聽明來意,嫡母笑得幾乎喘不上氣:
「我莫不是聽錯了,哪有沒出嫁的丫頭上趕着要聘禮的,真不愧是你小娘教出來的,一樣沒皮沒臉地下賤。」
我面無表情站在她面前,覺得自己好似一隻馬蜂。
逼急了會叮人的。
哪怕要帶出自己生在肚子裏的刺。
「母親,溪兒已經瘋魔過一回了,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回。溪兒的名聲已經壞了,壞我一個不打緊,可林府的姑娘不止我一個。若我到了夫家做出些什麼來,駁了父親和母親的面子,再壞了姐姐的姻緣,那就不好了。
「江家給了三十擔的聘,我只要兩擔。兩擔聘換姐姐日後一個好名聲,不虧。母親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嫡母譏諷的笑慢慢僵下來,她氣白了臉,冷哼一聲,打發叫花子似的,扭頭吩咐邊上待命的婆子:
「給她!」
-3-
我與江家大少爺成婚前夜,下了整宿的雨,悶雷滾滾,好似不詳。
小娘也一宿沒睡。
她拖着一身傷,半躺在榻上,給我趕製夾襖。
誰也沒想到我出嫁出得這麼急,三伏天,本也用不到夾襖,可架不住小娘想做。
採蓮在邊上小聲規勸:「姨娘仔細眼睛,江家是做綢緞生意的,想來也不會少了姑娘一件衣裳。」
不說還好,話一說,小娘垂下眼睛去,半晌,只道:「外面的沒我這個好。我這個厚,暖和。」
我站在窗邊透氣,聞言身子狠狠一顫,差點落下淚來。
得知自己的親女兒要嫁給個傻子做媳婦,我小娘幾乎哭瞎眼睛。
我日日勸小娘,像我這樣的庶女,多半也是去別家做妾的,如今能嫁過去做個正妻,也是我的福分。
到最後小娘也想通了,她這一生爲人妾室,不爭是錯,爭也是錯。爲人妾室本身就是錯了。
嫁個傻子做正妻,焉知非福。
只是,到底意難平。
婚宴極熱鬧。
江家開門做生意,宴的是八方來賓。
來迎我上花轎與我拜堂的是江家二少爺江少秋。
他一表人才,算是爲兩家留了體面。
我最後纔在洞房見到江少陵。
他正坐在喜牀上,翻牀褥下面壓的棗子喫。
拋開眼中的那一份癡傻天真不談,江少陵原算得上是個靦腆清秀的少年。我低下頭,不經意瞧見他指甲旁的肉刺,因是大婚,上上下下都收拾妥帖,這些細微小處,倒是無人替他注意了。
只因他是個傻子,瞧得過去便行。
棗核滾了一地,我略掃攏些,又倒了兩杯酒,一杯給他。
江少陵擺擺手:「酒,不喝,爹爹,打。」
我同他道:「這是合巹酒,得喝。我叫林溪,喝了這酒,以後我便是你娘子了。」
江少陵傻乎乎看着我,不知聽懂沒聽懂,嘴脣滾上兩滾,最後也只憋出來兩個字來。
他說:「林溪。」
兩杯合巹酒到底全進了我的肚,熄掉燈,藉着那一點酒勁,我把通紅的嫁衣脫掉,壯着膽子問江少陵:「你知道怎麼睡覺嗎?」
本也沒指望他懂,不想猶豫片刻,江少陵道:「生寶寶?」
「對。」
「寶寶,傻的,大家不喜歡,阿爹,阿孃,也不喜歡,不生。」
我解釦子的手突然頓住——誰說傻子不懂?
江少陵在江家地位並不高。
他雖是大少爺,下人敬他,但終究多少有些嫌棄。他喜歡玩,下人一般多攔着他,沒人想陪一個傻子玩,況且,若是爲了陪大少爺玩,耽誤了差事,上頭責罰下來,到底算誰的?他能乖乖地坐着,不吵不鬧不生事,便是最好。
至於他父母,婆母早逝,公爹忙着商海沉浮。
我聽說,便是婆母在時,江少陵過得也不甚好。商人重利,大公子是個傻子,公爹嫌丟了面子。直到二少爺生下來,婆母日子纔好過些。但既有二子伶俐,落在江少陵頭上那一份母愛,無非也就是喫飽穿暖罷了。
婆母逝世後,許是連飽不飽都不知道了。
一個傻子罷了,哪裏說得清?
他院子裏攏共就那幾個人,還都想往江少秋那邊跑。
伺候個傻子,怎麼會有前途?
這夜大家各自和衣而睡,我不知怎的,竟夢見宋書白。
這時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考中探花不久就同我斷了聯繫,最後一次見面,是我去求他救我小娘。
在夢裏,我隔着半扇窗,問他可有喫過湯盅下面壓着的肉餅。
書生低頭研磨,面上表情不顯,只露出兩隻泛紅的耳尖,最後低低道:「喫過了」。
我便滿心歡喜地提着食盒走了。
從對他一點憐,到喜歡上,足足花了五年。兩塊肉餅,是我從自己的喫食里扣下來的,怕送過去太冷,特意藏在湯盅下面溫着。
女兒家一點心意,全在這裏了。
可惜所遇非良人。
睜開眼睛,傻子在邊上睡得口水橫流。
我嘆口氣,替他把被子拉上。
第二天早上,我找來剪刀,把江少陵指甲剪了一遍,剪到他手上肉刺時,他的手微微一顫,卻沒有往後縮。袖子再往上撩起,是些瘀青,有的泛黃快好了,有的還帶着紅腫,不曉得是在哪裏新碰的。
抹了藥,我問他:「疼麼?」
他也不說疼不疼,只扯出一抹傻笑,叫道:「林溪。」
我說:「不要叫我林溪,要叫我娘子。」
江少陵睜着一雙呆滯的眼,又叫一遍:
「林溪。」
-4-
第三次回門,江少陵與我同行。
後院女眷多,到底不便。我叫他去前廳等我,可是他雖癡傻,到了不熟悉的地,也顯得拘謹,哪裏也不肯去,只願意粘在我身邊。
這般僵持不下,叫我那嫡姐看見了。
我嫡姐名喚林雪,是主母養在手心上的女兒,琴棋書畫,自小都請名家來教。她是天上月,林中雪,與我本沒什麼好比,可她總是不喜歡我。
她今日穿了身白裙,裙襬如浮雪堆砌,天仙一樣的美,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好聽。
她說:「青天白日的,大老遠瞧見一對男女拉拉扯扯,我還當是哪裏來了不懂規矩的人,原來是你啊!看來——旁邊這位便是我那好妹夫了,果真是——一表人才。」
她邊上的小丫頭捂嘴輕笑:
「二小姐一心想撿高枝沒攀上,巴巴給人宋公子送了五年的飯,最後只能嫁個傻子,要是換了我呀……不如找根白綾死了乾淨,不然平白叫人笑話。」
林雪板着臉訓斥那小丫頭。
「多嘴!二小姐如今是江家的大少奶奶,瞧這一身穿戴,已然是今非昔比了,豈是你能胡亂編排的?你再多嘴,小心二小姐拿柴刀砍你!」
江少陵突然一個箭步上前,叉着腰,氣鼓鼓道:「壞人!」
他驟然發難,嚇得嫡姐和幾個丫頭花容失色。
頭回見江少陵生氣,也不知他有沒有輕重。我怕他鬧出事來,一步搶在前頭,把他攔在身後,冷冷叫了林雪一聲:「長姐。
「我小娘的事,我的事,樁樁件件公道自在人心,且不與你多論。我的名聲是壞得不能再壞了,可長姐卻是頂頂好的姑娘,江家開門迎八方客,要是關於長姐長舌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只怕,耽誤長姐姻緣。」
之所以這樣說,是我瞥見林雪手上多了個佛珠手串。
她往日不信佛的,世家貴女,十指不沾陽春水,也沒有什麼事要愁。
想來她要求的,無非一樁好婚事。
林雪果然閉了嘴,瞪我一眼,帶着小丫頭走了。
主母把她養得太好,心驕氣躁,色厲內荏。她沒嘗過世界上的苦難,也沒見過主母罰人的手段,只知道全世界都要圍着她轉。
這日回來得巧,府裏早定下請戲班子來唱戲。
唱旦角的溫小榮,是京圈裏新火起來的,據說難請得很,上門唱一齣戲,要排到幾個月後。
他一襲水袖丹衣登場,聲若懶燕嬌鶯,眼波婉轉間,半嗔半怒,佔盡世間風流。
江少陵忙着擺弄桌子上的茶點,對臺上的咿咿呀呀並不感興趣,只在衆人拍手叫好時,抬頭瞧了一眼。
而這一眼,碰巧瞧見臺上的貴妃銜杯醉酒,蘭花指輕輕一捻,摘下鬢邊一朵粉花。
不過是陪小娘回去喝碗藥的工夫,再回來,花廳裏圍了Ţų⁴一羣人,個個面色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我直覺不好,匆匆撥開那片烏黑的人頭
果不其然,人羣正中,茫然站着江少陵。
只見他頭上戴朵花,手上翹個蘭花指,衆目睽睽下,竟是把自己扮成「貴妃」了,要給我父親敬茶。
大抵感覺到周遭氣氛的異樣,他瑟縮了一下,舉手投足都透着無措。
有個小孩率先忍不住笑道:「你幹嗎要穿得像個女人?」
鬨堂大笑聲中,父親顏面掃地,拍桌怒斥江少陵:「放肆!」
父親拂袖而去,主母臉上也不好看,這樁婚畢竟是她做主定的,沒想到會惹了父親不高興。
我沉下臉,走到他面前去,把他插在頭上那朵不倫不類的花拔下來扔掉。
江少陵傻乎乎任我拔。
他笨笨地問:「我……哪裏……做錯了?」
他甚少說這樣完整的句子,只微微一動,眼周慢慢浸出一圈紅。
懸在半空的手頓住,我輕道:「你沒有錯。」
江少陵忽然就哭出聲來。
他哭得那樣大聲,眼淚鼻涕一齊流下來,嘴角止不住往下咧,又醜,又難看。
傻子委屈。
江少陵哭得慘烈,我幫他擦臉,沾上滿手的淚漬,沒有辦法,最後從懷裏掏出塊蜜棗,那是他素日愛喫的零嘴。
水漬打溼包蜜棗的油紙,糖汁融化,蜜棗一半塞進嘴裏,另一半黏膩膩拉絲掛在嘴邊,旋即又被新湧出的淚水沖掉。
在座瞧熱鬧的還有些親朋,我冷冷環顧一週,把自己的薄外披解下來,兜頭朝江少陵頭上罩下去,隔住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隔着披風,我問他:「糖化了些,還甜麼?」
豆大的淚從外披下頭砸下來,激起地上塵土。過許久,那人才甕聲甕氣地答:「甜。」
甜就好。
我把他的手握住了,一使勁,提着他站起來:
「我帶你回去。」
-5-
回門一趟,出了這樣大的岔子。
江少陵孩童心性,哭過一場便忘。
我卻是想忘也不能忘的,惹出這樣的禍端,必須要給他父親一個交代。
聽聞我這公爹在外,最是和氣圓滑不過的一個人,素日裏信奉的是「和氣生財」四個字。不過他在家卻不愛笑,家裏面雖不說規矩有多嚴,只是掌家總板着一張臉,叫底下的人做事心驚膽戰。
江少陵的事情管家早稟告過他,見我候在書房外,公爹也不意外,只說叫上我一起去看看他。
隔着門,遠遠便看到,江少陵正坐在院子裏看星星。
他不吵不鬧,公爹也就沒有上前去。
只站在門外桐樹下,半隱在昏暗裏,目光有如石子,默不作聲地看他這個白日裏受了的委屈的兒子。
江少陵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長衫,是從林家回來,被我按在浴桶裏洗刷乾淨後換的。他素日貪玩,底下的人圖方便,常給他穿烏黑耐髒的衣裳,今日驟然穿上一身白,腰懸碧青玉佩,規規矩矩坐在那裏,倒真顯得有些唬人,瞧着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
公爹不作聲,我就安靜陪他站在一處。
江少陵瞧了一會子星星,大抵是覺得無聊,站起來原地走了兩圈,抓住一個過路的下人問:「林溪?」
那下人道:「大少奶奶不在,許是有事情要做。」
江少陵呆呆「哦」了一聲,抓抓頭,喃了句什麼,進屋去了,等再出來,手裏捧着一把蜜棗。
公爹忽問:「你是走投無路才嫁給我兒子的,可有怨言?」
我垂下眼睛,想了想,實話實說:「我收過他兩擔聘,是我小娘救命的錢。既收過聘,契約已成,過後無悔。」
怨言不怨言的,多說又有什麼意義。
同江少陵成婚,是我當下的最優解。
況且他雖癡傻,一片赤子之心,天下少有人能及。
頓了頓,大着膽子,我問公爹:「父親又可悔?」
以江家財力,買幾個窮苦人家的丫頭,好喫好喝伺候江少陵一輩子,也不是難事。偏他家是生意人,一個傻子,也要算計掉最後一點價值,娶個名聲盡毀的姑娘,只爲了同士族結一點姻親,以後在宮裏,有個能幫着說幾句話的人。
可江少陵畢竟是個傻子,留在自家院子裏,尚且還要被下人輕視,何況到了林家那樣的環境?
公爹沒有說話。
他眼眸深沉,面上看不出他對林家是否有抱怨。
良久,公爹道:「只靠兩擔聘,你就能救你小娘一條命。那你有沒有想過,讓她衣食無憂一輩子?」
我訝然:「父親的意思是……」
「江家長房,總要有個主事的人。」
想來公爹心裏,多少還是不舒服。自己的兒子,自己輕賤和被別人輕賤,到底不一樣。
能和江家學商,於我而言,不只是江家長房主事這麼簡單,實是給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屈下膝,行了恭恭敬敬的謝禮。
公爹大概對林家還是有怨恨,冷冷一哼:「行商大有學問,還是等你學成再謝不遲。」
自此,我每日只睡兩個時辰。
我早上起得極早,學打算盤,夜深人靜時,又學看賬本。
白日是沒有時間的,江少陵極黏人,要看螞蟻、要撿落葉、要去撈荷葉底下的小魚。
他愛喫甜,聽家裏面的老人說,他小時候癡傻,婆母請過好些大夫來看。成山的苦藥灌下去,嗓子幾乎哭啞。
蜜餞喫太多,待長到七八歲換牙時,又喫盡苦頭。
算算日子,那時候他母親已經不在世了,大抵是滿腔苦,無處訴。
我用棗泥和上花蜜,給他做了饅頭,囑咐他一天只能喫一個。
到了夜裏,掀開被,裏頭滾出兩個圓滾滾的大饅頭,江少陵枕着一牀饅頭屑,望着我癡癡笑。
無語,明明把他哄睡了纔去看賬本的。
我把江少陵拉起來,滿牀的碎屑拍乾淨,他站在旁邊,居然還知道把簸箕遞過來。我氣得大罵:「你到底傻還是不傻?」
江少陵狡黠一笑,傻呵呵朝我張開手:「林溪,陪我。」
待我的算盤打得熟練。公爹問過我幾個賬本上的問題,我一一答出來,大房的鑰匙便落到我手上。
我找人牙子重新買了幾個丫鬟,都是些別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棗,一個麻子,一個眼睛不好,剩下ƭű₈一個小廝,瘦成麻稈樣兒,是個跛子。沒辦法,以前的那幾個,一心想往二少爺那邊跑,太好的人,我們長房留不住。
與其浪費時間在內院,不如低價買個踏實。
院子裏的人被換掉的那天,江少陵沒喫飯。他看見給他倒茶的是不認識的人,下意識縮了一下。
我拍拍傻子的手,心裏一陣愧疚:
「只這一回,下次給你最好的。」
換人省下的工錢,我買了各種料子,等江少陵睡下,就點燈去外間,試圖復原古籍上各位美人的衣着。
消息自然瞞不住公爹,他來到我的小院,問我怎麼想。
我道:「如今市面上時興的花樣子和妝容,大多是宮裏傳出來的。昔日先皇爲貴妃做皎梨妝,佳話傳遍上京城,一時之間,貴女爭相繪此妝容。
「可見美不美還在其次,要緊的是,背後有佳話。江家的料子,若是能請得宮裏的貴人穿一穿,贊得一句好,自然最好不過,可我們畢竟不是皇商。本朝的貴人指望不上,但前朝多的是。
「昔日楊貴妃做霓裳羽衣舞名動天下,如今詩文尚在,又有誰見過真的霓裳羽衣?若我說我賣的就是,誰又敢說不是呢?天下女子愛美,誰不想效仿楊貴妃,穿此衣作一舞給心上人?
「兒媳以爲,一件衣裳貴在背後的故事。普通一件衣裳可賣一吊錢,而若是貴妃娘娘穿過的同款衣裳,又該賣多少?」
公爹聽罷,眼裏頗爲贊同。
他捋捋鬍鬚,十分難得地誇了我一句:「難得你想到這些。」
我羞澀一笑:「兒媳以前也沒做過生意,只是想想罷了,具體怎麼做,還要父親多指教。」
三個月後,第一批衣裳上市,出乎意料的好賣。
公爹分了兩成利給長房,又撥了四井巷的一間鋪子給我打理。碎銀鋪了一整桌,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錢,興奮得睡不着覺。
江少陵不高興了,拍拍牀板,嘟着嘴道:「睡覺。」
我把銀子捧在懷裏,樂不可支道:「相公,我們的日子要好過起來了。」
他纔不管什麼好不好過,只重複道:「睡覺。」
我笑嘻嘻道:「我們的日子要好過了,好過,你知道什麼是好過麼?就是——你想買蜜棗就可以隨便買,不用問父親要錢了。」
這回江少陵聽懂了,他也笑嘻嘻道:「買,明天!」
第二天,江少秋那邊傳來消息,說是二少爺包了畫舫遊湖,邀我們同往。
我素來暈船,但江少陵想去得緊,遊湖比在家裏數螞蟻有趣多了,我瞧他實在想去,便囑咐他路上都聽弟弟的,我去街上給他買蜜餞,叫他回來就有得喫。
我買蜜餞的鋪子,是城裏最有名的天香樓,他家味道好,賣得也比別家貴一成。從前江少陵不得寵,我們過日子都是去賬房支銀子,雖說江家也不是買不起,但到底拿人手短,又顧忌別人閒話。
如今掙得銀錢,我買了滿滿一兜,路過街邊小攤,又挑了一斤上好的山楂,想着回去給江少陵做糖葫蘆喫。
待糖葫蘆做好,日頭還未偏西,估摸着他回來還有些時辰,我正準備去找個趁手的東西,把葫蘆串插一插,忽見那跛腿的小廝一路跑來。
他一瘸一拐,跑得滿頭汗,脣卻雪白,那模樣像極了小娘命危時候的採蓮。
我心頭一跳,做了一下午的糖葫蘆撒在地上,茫然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麼,就聽得他道:
「不得了了——大少爺他落水了!」
-6-
江少陵死了。
他死前要去撈水裏的太陽。
說那太陽紅彤彤圓溜溜,像個大紅蜜棗,林溪沒出來遊湖,他要帶回去,給她看。
你瞧瞧,真是個傻子。
把自己傻死的傻子。
他的屍身整整撈了三天才撈上來,撈上來時已經被泡得發白,旁人都不叫我看。我說:「我收過他兩擔聘,合該看一看,送他最後一程的。」
我看了,旁人說得對,確實不好看,
又醜,又難看。
我問別人說有沒有辦法讓他好看一點。
他們說沒辦法,除非一把火燒了。
本是開玩笑的說法,挫骨揚灰,誰會這麼幹?
我聽了卻覺得很好。
他愛玩,因爲是個傻子,家裏人管着,身爲男兒,卻都沒怎麼出過門。化成灰,許是可以到處去了。
我同負責葬他的人說:「請把我相公化了吧。」
那人愣許久,才反應過來,我話裏的「化」,是個什麼意思。
這是大不敬,他支支吾吾道,這件事情,要麼還是請一下江家掌家的意思。
我點點頭,去找公爹。
公爹一直不喜歡他這個兒子,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卻顯得老了好幾歲。
待說明來意,我那素有「笑面財神」之稱的公爹,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幾乎把我扇昏。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把嘴裏湧出來的血沫子嚥下去,忍住痛,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硬氣。
「兒媳嫁進江家不過半年,說句託大的話,這半年,或許比父親二十年來陪相公的日子還多。相公死前唸的人是我,或許,我纔是最瞭解他的人。
「斯人已逝,如何入土,不過做給活人瞧。讓相公到處走走看看不好麼?家總在這裏,他曉得回來的。」
公爹氣得直抖,他一指門外,叫我滾出去。
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退出去前,在他案頭留下顆蜜棗。
三日後,江少陵下葬。
最後還是火葬的,公爹沒有出席,他不見我了,四井巷的鋪子也一併收回去。
入土的是個衣棺,我替江少陵扶棺:
「江少陵,你幹嗎忘性那麼大?
「不是給你說過了,我們的日子馬上要開始好過?
「江少陵——冬來水寒,你冷不冷?」
他定是不會回答我的。便是他活着的時候,也不會回答我。
他只會傻乎乎看着我,叫道:「林溪。」
有風拂面,我終於忍不住落淚:
「江少陵,你這個傻子!傻子!傻子!你傻死了!我去廟裏給你燒香求來生,下輩子,別做傻子了!要做文狀元,過目不忘,聰明絕頂!」
挫骨揚灰,喪禮辦得驚世駭俗,京中叫罵聲一片。
大抵是說我苛待江少陵。換了他院子裏的好丫頭,整些亂七八糟的人輕賤他,只管省了銀子填進自己的口袋。
也有說,江少陵本是我蓄意害死的,爲的是侵佔江家大房的財產。畢竟做寡婦,總好過給個傻子做媳婦。
原來一個人的名聲還可以這樣壞。
最毒的毒婦也不過如此了。
四井巷的鋪子沒有了,我依着諾,去京郊的白雲寺上香。
白雲寺外車馬如雲,我跪在一羣香客中間,仰起頭,見佛祖慈眉善目,是慈悲模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拜過佛了,當日我小娘病重,我求遍諸天神佛,無一救我。
後來就再也沒有拜過。
這一回,爲江少陵。
三炷清香燃起,我虔誠叩首。
江少陵,下輩子,投個聰明的胎,別這麼苦了。
要是你不幸又是個傻子,那你還來找我。
旁人不管你,我要管的。
求過來生,我想請見苦智大師。
小沙彌說,大師正在待客。
我道無妨,如今我有的是時間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門開了,同大師一起走出來一個人,這人我見過。身量修長,冷清俊美,眼眸凌厲,正是當日救我母女的紫宸君。
紫宸君高高在上,尋常不得見。
我走上前,雙手搭扣腰側,行了極端莊的禮。
旁邊候他的親信見到,奇道:「我們君上竟這般受歡迎。你這女子,追我們君上居然追到白雲寺來。佛家重地,豈容你胡來?」
我恍若未聞,雙膝一彎,原地直接跪下去。
那親信嚇一跳,忙過來扶我:
「不過說你一句,怎的還跪下了。君上你親眼所見,屬下可沒爲難她。」
他身邊的親信記不得我了,紫宸君大抵也是如此,可這份恩情我不能忘:
「當日林府我小娘命懸一線,多謝君上出手相救。」
紫宸君居高臨下看着我,神情淡淡,少頃,他微抬下頜,說出來的話也是語氣淡淡:
「舉手之勞,不必謝。」
「君上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救命之恩。今日既得見,合該跪謝君上。如今我一身落魄,若有來日,必報此恩。」
說罷,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方纔站起來。
旁邊觀望許久的苦智大師此刻出聲:
「這位女施主,你既然不是來尋凌小友的,候在此處,想必就是在等貧僧。你有何事?」
「我有一惑,想請大師解惑。都言佛渡衆生,我已經盡力豁達,不怨天尤人,可爲何我的命,還比常人苦些?」
這一年我十五歲,還未出閣就會持刀砍人,名聲全壞了,嫁個不通人事的夫君,眼見日子剛過起來,夫君又撒手人寰。前路茫茫,不見出路。
大師道:「佛渡有緣人,許是時候未到。」
我皺眉問:「何時到?有緣人那麼多,一輩子那樣短,等不到佛來渡我怎麼辦?若是等不到,豈非不如我自渡?」
大師撫須一笑:「看來女施主已找到自己的佛。」
-7-
公爹不見我,我卻要見他。
我做了新的糖葫蘆,又買一批小撥浪鼓和竹蜻蜓,每逢白日,就在江家的裁縫鋪子門口免費送。
小孩聚得多,再帶上他們的阿孃,不管買不買,鋪子門口人多熱鬧,外人瞧着總顯得生意好。
夜裏店打烊了,我就在書房門外等公爹。
在這之前,我是林家的庶女,雖不得寵,於這車水馬龍的大街,到底隔了一道院牆。
原以爲沿街叫賣,不過豁出去麪皮即可。沒想到這只是第一步,世家貴女,平日講究聲如黃鸝,不過只吆喝了一天,我的嗓子就啞了。
嗓子啞了,多喝些茶水也能養回來,大不了聲音粗嘎些。
最難受的是凍瘡。
戶外寒風颳面,我一天大半時間在外面,耳朵手指全起了凍瘡。這樣的傷,其實最好是要到溫暖乾燥地方養,也不能捂,若是傷口出膿化水才最容易反覆。
可我沒辦法,傷口外露難免嚇到顧客,只好套進線手套裏,唯有在夜裏才露出來透透風。
我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境況ṭŭ̀₎下遇見宋書白。
他靜坐在馬車裏,不知看了多久。
故人再相逢,我做了寡婦,當街拋頭露面謀營生,他頭戴白玉冠,前程無量。想來應該尷尬的是我,可視線交接剎那,他原本掀開的一角簾匆匆放下。
我沒錯過他眼裏的躲閃。
我在原地頓了頓,啞然失笑。
何至於此啊,宋書白!
你怕我要纏着你不放麼?
你我之前早恩斷義絕了。
過了一個月,公爹終於肯見我。
他逗着窗外籠中的鳥,語氣談不上好:
「你喫盡苦頭,無非是想拿回四井巷的鋪子。都說商人重利,我瞧你,真是天生經商的料,死了相公,就連哭幾日,做做樣子都不肯的麼?」
我垂着眼睛問:「哭能頂什麼用?我答應過相公,以後要給他最好的。江家長房再無人敢欺。四井巷的鋪子我不會白拿,日後掙了利,一併還給父親。」
公爹沉思片刻,搖頭道:「若要論世上的女子,你算是很有韌勁的,可是開門做生意,光有韌勁不夠,你得足夠圓滑,要能屈能伸,笑臉迎客,曲意逢迎。東西好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哄得主顧高興又是另一回事。你的性子太直,太韌,其實不是做生意的料。」
「這就是我來求父親的第二件事了。」
公爹抬起眼睛瞧我,奇道:「哦?還有第二件事?」
「我想請父親應酬時帶上我。戲院也好,茶館也好,帶我出去瞧瞧。父親如何在鋪子裏談生意,兒媳可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私底下如何拉關係攀交情,兒媳卻不得見。兒媳求得不多,父親只帶我一回就好。」
公爹逗鳥的手頓住,半晌不知是嘲是贊:
「林溪這名字太小了,你該叫林海。」
我微微笑了一下,最後說:
「做條小溪挺好的,涓涓細流,一線生機,永不斷絕。」
四井巷的鋪子拿回來,第一件事,是去聽雪樓請了幾個姑娘。
聽雪樓原是上京城最火的花樓,後來又有人開了醉月樓,請些胡姬作舞,聽雪樓便慢慢淡了生意。
我是在白日去的,聽雪樓更顯生意寡淡。
我手裏的空錢不多,只挑身形好的姑娘,至於樣貌才氣,這些都不拘,價格便宜的就要。
漂亮姑娘一字排開,每人一套衣裳,蒙着面紗,只餘衣袂飄飄,或站或坐,品茶撫琴,在鋪子前自成一景。
衣料子成堆擺在店裏是死的,穿在美人身上纔是活的。我說幹嘴,不如客人看見現成的上身效果。
店裏的夥計待客量尺忙得腳不沾地,抽空咂咂嘴:
「掌櫃的,虧你想到這一招。」
美人朦朧如畫,如水中望月,路過的看客滿意。
聊着閒天就把錢掙了,聽雪樓的姑娘滿意。
我打着算盤,心裏也滿意。
四井巷的生意太好,公爹有意再分我幾間鋪子,我在江家終於算得能說上話。
掙得第一批銀錢,我把院子裏的下人又換了。
這回模樣周正,個個都是頂好的。
天上下起雪,我剝了顆蜜棗丟進嘴裏,甜膩的芳香化開。
雪花疏疏落在睫上,涼意浸到眼眶裏面去,我微微一笑,反手把眼淚抹乾淨。
江少陵,林溪做到了,你看到沒有?
-8-
越過冬去,又一輪春秋。
南方發了洪,到秋天,又鬧蝗災。
我見鬧市口上貼了告示,說朝廷發下賑災糧,還派了紫宸君沿途督察兩江官員。
茶館說書的大爺見多識廣,得了閒,一拍醒木,說南方鬧了災,世道就亂,世道亂,就容易出暴民。紫宸君去這一趟,賑災還是其次,最要緊的任務,是壓下當地的暴動。
我回去拿着賬本算了半宿。
第二日,紫宸君剛出府門便被我叫住。
寅時不到,天都是黑的。他穿着墨色狐裘,白玉般的面龐融在夜色中,好像比秋霜還更冷些。
他靜靜問:「什麼事?」
我從袖中掏出一塊裁好的樣布遞過去:
「聞得君上要去南方賑災,特來相送。八百件冬衣,十日後可取。料子是君上手裏拿的,南方不似北方寒,我估摸着,給災民取暖是夠厚了,只是時間緊,剪裁粗糙,君上莫嫌棄。」
災民能喫飽穿暖,暴動的心思也會少些。
至於八百件夠不夠,再多我實在是拿不出來了。
紫宸君略掃過手中布料,低頭再瞧我時,素來漫不經心的人多了兩分敬重,這約摸是他第一回正眼瞧我。
他的聲音又冷又清,沒說收,還是不收,只是道:「姑娘這禮委實太重。」
豈止是太重。
簡直是我全部身家,這一年血本無歸,全白經營了!
我心頭滴血,面上卻哈哈一笑,故作瀟灑,「哦,這個,君上對我有大恩,以前說ťú⁶過發達了要報答君上的麼。那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從前也有世家小姐捐贈珠寶首飾的先例,我不過效仿前人。我的鋪子就在四井巷裏,如今在上京城也算小有名氣,君上若得空,隨時來坐坐。」
怕耽誤他上朝,匆匆告別準備離開,轉身時卻被人叫住。
那人黑沉沉的眼眸定定落在我身上,少頃,略一拱手,道:「謝姑娘高義。」
報完恩,我了卻心頭一樁事,渾身暢快,於是歡快地向他回禮:
「君上,你是好人,要平安回來啊。」
兩個月過去,馬上到年關。
年底是各路商家最忙的時候,我換上男裝,同江少秋一起去蘇州進料子。
這是我第一次跑商,同想象中不同。
跑商原來這樣苦。
怕遇上馬賊打劫,路上是不能露富的,商隊男人多,喫喝要油水,即便點葷菜,也是肥肉居多。
路過一鄉野偏僻處,也不知冬日哪來這樣大的雨,我們被困在山洞,四周冷得要命,幾個夥計七手八腳把火生起來,沾了水的外袍鞋襪借火一烤,空氣裏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臭,我聞了直犯惡心,藉口睏乏,蹲到邊上的角落去坐。
這回肥肉也沒有了,我從懷裏掏一張早已冷掉的饃,咬上一口,險些把牙硌掉。
一隻水囊從邊上遞過來。
我抬起頭,是江少秋,他不知什麼時候坐過來了。
「風餐露宿,早說讓你在上京等着料子運回去了。出來這趟後悔麼,大嫂?」
蘇州的料子,我要親自來看。
別人運回去的,不過冰山一角——許有更中意的呢?
我咽掉涼水化開的饃,搖搖頭,說:「不悔。」
這一年我十六歲,已經能自己掙錢了。
往前數一年,那時要救我小娘一條命,需跪在地上求人,無止境地跪。
再往前數,給人送幾塊肉餅,要從自己的喫食里扣。
有時候想想我也不怨宋書白,當他功名在身,莫說幾塊肉餅,頓頓想喫燒雞也不是難事。我覺得是天大的情誼,落在他眼裏,不過一點小恩。
一點小恩,要叫他傾力來報,實屬爲難。
都說女人是花,越長越開,越長越漂亮。
但我是越長越難看了。
如今我的手臉都是皴的,耳朵上有凍瘡,更黑,更瘦,滿身風塵,樣樣都不好,較之往年,隻身量長高几分。可是除掉容貌,命運在我手裏。
-9-
蘇州的料子剛運回來,不過三天就接到第一筆大當。
來人是凌府的管家,買五十匹厚料,五十匹薄料,說要給府裏的下人做衣裳。
凌家是大族,買上百匹料子不奇怪。
奇怪的是,跟我買。
像凌家這樣的門閥,自有固定的供貨商,豈會輕易到外面的鋪子來買。
爲了給紫宸君送八百件冬衣,我幾乎賠掉整副身家。算算賬,這銀子原封不動,又還給我大半。
嗐!這叫什麼事。
算盤輕輕一撥,我同管家道:「實在抱歉,這生意,做不了。」
管家眉毛刷的一豎,吆喝一聲,問:「掌櫃的什麼個意思?」
我淺淺笑起來,客客氣氣道:「大叔,真做不了。勞煩轉告您家君上,他曉得我的意思。」
小娘在主母手下過活這麼些年,剋扣月例是常有的事。
她自從腿腳被打壞,走路費勁又難看,就愛躺在牀上不出門,在父親那邊算是徹底失了寵。
如今我開鋪子,銀子三個月往小娘那裏送一回。
叫她夏天能喫時興水果,冬天燒幾筐好炭。
我是嫁出來的姑娘,去得太勤,怕主母生事,背地裏又爲難小娘。又託人給她送去只鸚鵡,已經訓好了的,會說「大吉大利」和「長命富貴」。
採蓮遞來消息,說小娘終於長胖了些,平日沒事做,也會逗那鳥說說話,再喂上幾粒穀子。
我摸摸跑商空掉的腰身,心想此消彼長,小娘替我過着日子,我多喫些苦也沒什麼的。
父親四處逢迎,也算是求仁得仁,他升了一級官,舉家搬至長安道。
這回周邊再沒什麼破落戶了。
父親官場得意,長姐的身價也是水漲船高。
聽小娘說,主母原替她相中戶部張侍郎家的公子,如今卻覺得不相配了,他們想往上夠一夠。
這個夠一夠,指的是紫宸君凌肅。
朝代更迭,世家卻屹立不倒,必要時可左右皇權。紫宸君出身頂級門閥凌家,年少輕輕大權在握,作爲凌家家主,甚至他封號裏的「宸」字,都是帝王可用。
紫宸君年近而立無妻,莫說正妻,就連他的側室之位,也是被人搶破頭的。
父親善鑽營,請了中間人說道,宴請紫宸君。
這是他第二回來林府,上次因爲我鬧了不愉快。這回父親鉚足勁,就連主母,也親自下廚做了湯羹。
府上有貴客,我是不受歡迎的人,同小娘略坐坐就走,卻在迴廊碰見林雪。
她穿戴一新,戴着足金耳墜,穿在身上那匹料子是雲錦,千金難求,就連我鋪子裏貨也不多。
父親已安排好,叫她給紫宸君奉茶。
林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正妻側室什麼的,總要試試才知道。
我想這個機會林雪應該求之不得,她手上的佛珠手串,上次白雲寺,我在紫宸君手上見過,是一模一樣的。
早在紫宸君第一回來,她大抵就已經一見傾心。
林雪攔住我,笑意譏諷:
「林溪,聽說你跑商,日日和一羣男人擠在一處喫睡,不嫌髒麼?我們林府的二小姐,當真是越活越不要臉面了。」
我不想搭理,目不斜視越過她,只懶懶道:「嫌髒,那你別穿。這身雲錦,是我從蘇州揹回來的。」
那天后來的事不用打聽也知道,整個上京城都在傳這段佳話。
林雪給正在議事的父親和紫宸君敬茶。父親佯怒:「小女在家自在慣了,竟然忘了規矩,連門也不知道敲,擾了君上興致,實是在下教女無妨,不如由小女撫琴一曲給君上賠罪?」
紫宸君素來嚴苛,卻難得說了一句:「林大人莫要太自謙,貴府的小姐,其實行事周全得很,勝天下女子萬千。」
他於女色之事素來寡淡,能這樣稱讚一個女子,是從來沒有的事。
坊間都在議,林家的大姑娘要有福氣了,許是好事將近。
四井巷的鋪子口碑雖好,卻酒香巷子深。我新盤了一處店面,在毗鄰長安道的明水街上。
新店開業,千頭萬緒,我忙得四腳朝天。
等終於理清楚樣樣步入正軌,已經是小半個月後。我換了男裝,準備出門談生意。
沒想到將出門就被堵了回來。
紫宸君一身青衣,似笑非笑打量我一眼,道:「小公子準備去哪裏快活?」
他身量極高,一開口,上位者經年累月累的氣勢迫人,我無端出了一身冷汗。
民風再開放,女子常着男裝也是不妥的。
我訕訕道:「君上怎的有空過來……」
「今日休沐,來看看你這店——確實不錯。」
紫宸君親至,我這小店自然蓬蓽生輝,他生得實在太出挑,只不過略站了一會兒,店裏的女客便顯而易見地多了起來。
只是他來得不巧,這日我本約了山西來的馬老闆談生意的。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回去準備倒茶——看來只能差個夥計過去,商議改期。
凌肅卻轉身朝向門口,側目看我。
他是玲瓏心肝,一眼瞧出我心中所想:
「走吧,去哪?送你。」
衣裳一件一件賣只是散貨,最要緊的是成批拿貨的大主顧。
機會來了自然要抓住,我是真的很想談成這筆生意,當下也不再扭捏,朝他謝過,帶上東西就走。
走了一段,紫宸君忽道:「這是我們第四次見面。」
正要附和,就聽他又道:「每次都讓人印象深刻。」
我一時無語。
算一算,又豈止是深刻。
第一回見,我被逼到絕路,當衆拿刀,拼了命要救我小ṱùₑ娘。
第二回見,我把傻子夫君燒成一把灰送走,對亡夫大不敬,是上京城名聲最壞的女人。
第三回見……這回是好的了,送了他八百件冬衣。
將將挽回一點顏面,第四回見,又打扮成個男人,叫他撞見。
我有些尷尬:「沒想到在君上眼裏我是這麼個樣子,其實我平時還是挺正常的……」
他懶懶散散道:「這個樣子也沒什麼不好,勝過天下女子萬千。」
我猛然頓住腳步,一抬頭,恰見那人嘆了口氣,語氣裏帶上一點難得的憐惜。
「這些年,你過得蠻不容易。」
因是要去談生意,這日我雖着男裝,穿戴卻大有講究。
公爹以前教過,生意場上,人靠衣裳馬靠鞍。
是以我穿的是店裏最好的剪裁。袖口金線暗繡雲紋,腰懸青玉緞帶,襯得人雍容雅緻。伸開手,拇指上一個翡翠扳指綠得透亮。
我忽就有些志得意滿,挺了挺腰,朝紫宸君揚起一個驕傲的笑:
「風雪壓我兩三年,怕什麼的,君上你看,還不是全須全尾熬過來了。」
紫宸君靜靜看着,忽伸出一個手指,戳在我腦門上,幾乎將我戳個倒仰:
「把你能的!是了不起。」
我捂着戳痛的額頭往後退,視線不經意撞進他眼睛。
素來凌厲淡漠的人,此刻眉梢眼角都是笑。
誒,還怪好看。
-10-
往後光景,我青裙盈盈,穿梭鬧市街頭。
凌肅高居廟堂,偶在路上遇見凌家車駕,我混在道旁的人羣裏,安安靜靜等他過去。
只是有時候也會想,聞他少年意氣時,也曾策馬踏長街,不知是何模樣。
紫宸君誇過林雪一句,眼看好事將成,後頭卻沒了動靜。
父親急得不行。
可嫁姑娘這種事情,明面上怎好上趕?
以父親官職,我那長姐本是極好嫁的,可心中總有一點念想——那可是紫宸君,凌家家主。
父親在朝中左右逢迎,無非林家是小族,朝中少有人幫扶,若是能攀上凌家那棵大樹,又何必處處看人臉色。
長姐左拖右拖,幾乎要拖成個老姑娘。
我的境況其實還比不上她好。
小娘與我寄信,信中說,我日日在外面拋頭露面,父親心裏不喜。
照他們的想法,我嫁給江少陵,林家得江家財錢,等我相公死了,我也應該安分守己,在後宅本本分分繡花。
我年紀輕,父親有意讓我再嫁。
只不過三年之期未滿,不好提。
嫁人嫁人,縱然我雙手養得活自己,還是不如趁年輕再嫁,給林家結門親事有價值。
好像女子生來就要嫁人。
自己尋的總好過別人替我安排的,三年期將滿,我開始着手,給自己相看夫君。
我是庶出女,再嫁身,名聲也不好聽。
要尋,只能尋同我一樣差的。
萬幸這上京城人多如雲,有心想尋,總是能尋到的。
我替自己尋了刑部李侍郎家的二郎。
他家那二兒子好龍陽,早年玩孌童,還鬧出過一回人命,憑着家大業大,好歹從大牢裏撈出來。
上京城的好姑娘是不用想了,李家正在外地替他相看女子。
我特意把自己打扮一番,去了長安道。
我要去同那李家二郎談門生意。
天上下起濛濛細雨,沒有傘,我貼着牆根走,小心避開地上的水窪。
待價而沽的花瓶,裙襬不Ṱű₅能沾上水。
外地的女子哪有本地的好,況且,外地的女子,未必能有我能容人。
只是我沒想到,會被紫宸君看到。
他的親隨把我叫住,請上熙春閣三樓。
雅間臨街,一眼可看清長安街全貌,上一個同他談話的人剛走,燃到一半的香未熄,侍從換來新的茶水,我嘗過一口,味道辛辣,居然加了驅寒的姜。
那人把玩着一隻空杯,閒閒散散發問道:「下着雨,又穿成這樣,是要去哪裏?」
我照實說了。
紫宸君不比旁人,我最差的模樣他都見過,他對我有恩,是個好人。
況且,紫宸君何許人也,他人脈廣,有比李家二郎更適合的人選也說不定。
小娘貌美遭主母嫉恨,我的容貌繼承小娘,長得也不差的。今日特意上了妝,可叫李家二郎瞧見,娶我回去,也能見人。
我管了這麼些年鋪子,想來也有能力掌家。李家二郎在外面怎麼玩我都無所謂,我只有一點要求,如今我手裏的幾個鋪子是好不容易纔做起來的,成了婚,我要繼續做。
至於孩子,李家需要一個孩子遮掩他的龍陽之好,我也需要一個孩子坐穩主母之位,生是肯定要生的,到時候怎麼生,再同李家二郎商議。
我越說,紫宸君的臉越黑。
說到生孩子那一段,他的臉幾乎是黑如鍋底了。
我在心裏默默地數,這第五回見面,他對我的印象,該是愈發的差。
松香燒到盡頭,掉下一截香灰。
他終於把玩夠那隻空杯,啪一聲落在桌上,皺着眉,聲音低低地道:「其實也不必這樣麻煩。」
我想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聽聞紫宸君還有別的路,我喜上眉梢,十分雀躍地抬眼望他:
「君上還有什麼法子?」
「你嫁我便是。」
適逢天邊一聲驚雷,我被震得發暈,一張嘴,問出一句最不合時宜的話:
「這樣做,你能得什麼好?」
旁邊的侍從實在看不下去,小聲提醒道:「林小姐,君上看重你,是你的福分啊!」
給紫宸君做侍妾,確實能解我的困局,父親絕對是沒什麼話說了,江家那頭也好放人,只是——我小娘便是妾室,被主母打罵欺壓一輩子,君上對林雪有意,若是以後再娶了我長姐爲主母——我茫然無措地想——命運啊命運,好似一種輪迴,小娘踩過的路,我還要再走一回麼?
天邊又是隆隆幾聲,我定定神,把跑空的思緒勉強拉回來。
一開口,不但不合時宜,簡直不知好歹:
「多謝君上美意,只是……我不做妾室的。」
紫宸君不說話,我也沒敢再說,我沒見過他發怒,也不知道他怒了我該怎麼辦,只怯怯地掀起眼皮去打量他。
他斜斜坐着,一絲偷跑進來的風吹動他的衣袖,兩簇翹而長的睫毛垂下來。
竟然在笑。
暴雨頃刻而至,遠遠看去,整條長安街被陰雲黑沉沉地籠着。唯雅間這片小小天地,溫暖乾燥:
「林溪,同本君說說,什麼叫嫁?」
我微微怔住,瞪大了眼,欲開口,就聽得他一字一頓道:
「三媒六聘ţų⁴,八抬大轎。」
「林溪,你是本君要明媒正娶的夫人。」
-11-
紫宸君最後到底同林家定親了。
最高規格的六十四抬聘送到林家,主母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被聘書上的名字驚到。
她來不及顧念禮節,生硬地問:「可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君上當時明明說……」
媒官輕描淡寫問:「君上當時說什麼?」
這一問,滿堂便立刻靜了。
君上當時確實說,林府的小姐不錯。
可林府有兩位小姐。
主母大病一場。
我父親雖然不喜歡我,但素愛權勢,爲表重視,一改往日冷淡,對我小娘噓寒問暖,綾羅綢緞、胭脂水粉,成箱往偏院送。
小娘竟成他最寵的人了。
這是後話。
紫宸君要娶妻的消息在上京城炸開了鍋。
市井都道,紫宸君什麼都好,隻眼光不好。
以他的身份,娶個公主纔算門當戶對。
而婚事那頭的林家二小姐,她是庶出女,再嫁之身,名聲很差,身上頗有些驚世駭俗之舉。
外面議論紛紛,我每日照常去鋪子照看,惹人沿街觀望。
鋪子裏裁衣的嬸子年長,勸我不如在家避上幾日,繡一繡嫁衣也好的。
手底下算盤撥得噼啪一聲聲響,我埋頭記上賬,頭也不抬問:「別人愛看便看,鋪子裏還有事情要做,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爲什麼要避?」
婚期訂在次年五月。
林雪來我這裏鬧過一回。
布料成堆抖開,看過卻不買,料子太薄,繡工太差,沒有一處好。
我撥開被她鬧得狼狽的夥計,一把握住她亂摔東西的手,輕飄飄道:「長姐是見過世面的,既然我這裏的東西瞧不上眼,去別處買就是。」
她養尊處優,要論力道,如何跟紅塵裏打滾的我比。
我四處跑商,見過山河,也咬牙扛過百八十斤的貨。
年歲雖小,卻高她半個頭了。
既掙不開,我那長姐,突然哭出淚來:
「林溪,你不守婦道!一嫁再嫁,四處勾引人,還要來搶我的姻緣!」
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輕笑出聲:
「長姐慎言,三書六禮過的皆是我的名,這樁婚,同你又有什麼相干?」
宋書白也來找過我一回。
數年未見,卻比往昔熱絡。
帶來一盒血燕,補血養氣最好。
說是心中牽掛我許久,聞我覓得如意郎君,他這個做兄長的終於放心。
我告訴他,小娘只生了我一個女兒。
什麼兄不兄長的話,以後不必再說。
臨近年關,長公主辦了瓊華宴。
這種宴會年年都有,只是以往請不到我。
這回沾了紫宸君的光,帖子遞到我這裏。
陵家是大族,與皇室也是沾親帶故,按輩分算,長公主是紫宸君的姨母。
她也是再嫁身,情況與我又有些不同,她是和離之後再嫁的。
長公主殿裏,類似長姐那樣的話,倒是無人敢言。只是數道打量目光時不時落在我身上,大家都奇得緊,我有什麼地方,能入紫宸君青眼。
我面不改色,只當沒察覺到那些暗中偷窺的目光。
青眼不青眼的,我也不知道。
許就是我運氣好。
宴席散場,長公主留我說話。她問我,肅兒肩上的舊傷可還疼?
我被問個措手不及,並不知道他身上有舊傷。
長公主有些奇怪。
「這傷有些年頭了,肅兒的親近之人都知道,你竟不知道麼?」
我略尷尬:「雖與君上識得幾年,但也只見過寥寥三五面,君上未提過這些。」
長公主笑道:「肅兒不是輕易與人親近的人,若你們只見過幾面他便願意娶你,該是你們有緣。」
宮門外,靠牆處安靜停着輛烏黑馬車,外頭立個侍從,我認出是紫宸君的親信。
那侍從見了我,低低從車簾處說了什麼,旋即一隻修長的手掀開一角簾,露出那人凌厲面容。
他同我道:「上來。」
車內寬敞,座上散落半摞卷宗,顯然那人剛剛還在批公務。
我尋了個稍遠些的位子坐下,說道:「君上事情多,其實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他望着我,似笑非笑。
「只見過三五面,確實太少,還是多見見。」
他消息得的太快,我微微一窒,捏住裙襬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頓了頓,又道:「其實已經算很多了。」
世上女子,許多進了洞房才得見夫君第一眼。
我同紫宸君能有三五面之緣,實在算是很多了。
熙春閣一別,我們許久未見。此時再見,他半倚着身後軟墊,雙目微闔,似是有些倦。
「看什麼?」
「君上身上有肩傷?」
他閉着目,淡淡道:「年幼時不聽話,我父親打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出其中不一般。
尋常人家,父母責罵孩子,又如何能打成經年累月都會犯的舊傷。
想來傷得極重。
「疼麼?」
他頓了頓,睜開眼,語氣很緩:「其實也還好。」
我就是做綢緞鋪子賣衣裳的,如今聽他這樣說,便皺起眉,大致估了一下他的身量:
「既有舊傷,冬日君上這樣穿,未免太薄了些。肩上該加襯墊,飾以狐毛,時刻注意保暖。回頭我做了衣裳送來,君上試試尺寸。不然等年歲再長,舊傷磨人,便不好了。」
凌肅微微挑眉,俯身湊近,一手勾起我下頜:
「年歲再長?還未成婚,你便開始嫌棄我年長你許多?」
我本是好意,卻被他曲解。
瞥見他眼底促狹笑意,我雙頰騰地燒起來,不曉得哪裏生出勇氣,鼓着嘴回道:「是,三嫁畢竟不好聽。」
凌肅鬆開我,低低笑道:「林小姐請放心,本君一定長命百歲,不叫你受三嫁之苦。」
說到長命百歲,我倏地愣住,想起隨風化去的那個人,心頭湧上一股澀意。
酸酸的,又梗得慌。
我咬住脣,半晌,悵然道:「我想去祭拜江少陵。」
這是我頭回跟紫宸君說起上一樁婚。
世上男子,大都不喜歡妻子說別的男人。
何況是凌肅這樣位高權重的。
見他正了顏色,我做好他不喜的準備,沒想到紫宸君坐直身便沒了動作,只慢慢撫平我袖上一點皺褶:
「我陪你同去。」
糖葫蘆蜜餞一字排開,江少陵不喝酒,我用紅棗加蘋果煮成甜水,放在他墓前。
狂風把樹葉吹得嘩啦啦作響,紫宸君說,軍中有俗,聽見風聲林海,認爲是故人來見。
「江少陵,如今你可得自由?可隨風去過什麼地方,好不好玩?
「又或者你已經投了個聰聰明明的胎,正在阿孃的懷裏看書,將來做個文狀元。」
吸一吸鼻子,我繼續道:「要是還傻也沒關係,你來找我,我說過,要管你的。
「好相公,三年期滿,我要嫁人了。
「來同你說,也不是同你告別,只是想跟你說,嫁了人我也不會就不理人,你不要害怕找不到我。
「江少陵,我往前走了,希望你能替我高興。」
五月轉瞬即至。
出嫁前夜,又是整宿的雨。
小娘爲我梳頭,窗戶未關嚴,一點水汽透進來,濺在我臉頰上。
「嗐!怎麼回回都下這麼大的雨,大喜的日子,誤了吉時怎麼辦?」
採蓮匆匆放下一疊紅綢,來不及擦地上帶進來的水,一步搶上去關窗。
我扭頭跟着去看,廊前風燈映着窗欞上的剪紙,是個通紅的「喜」字。
「沒關係,雨會停的。」
「姑娘怎麼知道?」
我垂下眼,心裏慢慢想,上天總要眷顧我一回。
不知是否祈禱應驗,日出前一個時辰,黑雲退卻,天邊挑出一圈亮光。
將將把最後一根鳳釵簪進發間,忽聞鞭炮齊鳴,喜婆着急忙慌地大喊:「凌家來人啦——」
晨曦第一縷光透進花窗,我站直身,抓起掛在一旁的喜服外袍,雙手用力一抖,並蒂蓮的紋樣唰一聲響,如碧波般盪漾開來。
屋外日光和煦,房檐廊角,遍佈紅錦繁花。不知從何處吹來些柳絮,竟如下雪一般,掛了我滿身。
天公到底不眷顧我。
我略有些着惱,正欲抬手拍掉,不期被人抱了滿懷。
有人在我耳邊輕笑:
「林溪,你瞧瞧,天公作美,你我二人,今生是要註定白頭了。」
番外
上京城新辦了一場喜事。
兩朝老臣周墨如嫁女,嫁的是當朝探花郎,宋書白。
男才女貌,一時傳爲佳話。
但這不是喜宴熱鬧非凡的最主要原因。
那周墨如,除卻老臣這一重身份,還是當今文壇泰山,幾次主持科考,門生遍佈天下。
周墨如是朝廷裏舉足輕重的人物,紫宸君也不免到場賀了賀。
人多的地方閒話便多,紫宸君喝過兩杯酒,不留神聽了一耳朵。
說是那宋書白也怪不容易,以前只是個窮書生,飯都喫不起,得虧林家二小姐時常接濟,這才堅持到考上功名。
再然後——做官做得很拼命,人上進又肯喫苦,被他科舉恩師相中,把女兒嫁給他。
算是熬出頭了。
別人的閒話凌肅向來不過心,只是這回話裏的林家二小姐他聽着實在太熟。
不久前才見過,端的上印象深刻。
畢竟,未出閣就敢提刀的小姐,整個上京城也沒幾個。
凌肅垂下眼,想起那姑娘走投無路提着把柴刀渾身都顫的模樣,心中暗想:那宋書白幹什麼去了?
紫宸君日理萬機,他實在太忙,出公差,批公文,年年如一日,日日如一年。
等他再見到那位林家二小姐,她已梳了婦人頭,穿戴一身白,竟是嫁過人又死了丈夫,不過短短半年光景,在她身上,滄海桑田一般。
這時她已經不像初見那樣滿是外溢的悲憤了,渾身氣質內斂,壓着一切苦悶,朝他跪下磕了一個頭。
什麼日後再報恩這樣的話,紫宸君聽過就當忘,他做事素來隨心,從來不求人報。
況且,她一個落魄的小姑娘,又能報他什麼?
她卻真的來報了。
林溪披着一身寒霜,睜着盈盈一雙杏眼,報他八百件冬衣。
那是她的全副身家。
其實他當時對她沒什麼恩,不過一句話,哪裏值得她傾力來報。
這是他第一回正眼瞧林溪。
京中貴女流行白瓷一樣嫩的肌膚,她卻是暖色。除去一根素簪,頭上沒有多餘髮飾,看起來非常瘦。
瘦削,卻絕不孱弱。
她是有生命力的,巴掌大的臉上,一雙眼睛又大又圓,走起路來,身形輕巧,靈動得像鹿。
夏日,紫宸君出京辦差,回來時被大雨阻在京郊,附近是繡雲閣的倉。
守倉人是位老先生,給他們找了乾爽衣裳,溫過兩壺酒,靠在門外小椅上,抽一杆煙。
隨從過意不去,招呼老人進來一起喝酒暖身。
老先生敲敲菸袋:「還是等小老頭抽完這一杆煙再進去。我家東家鼻子太靈,料子都要用花瓣燻過,要是叫她聞見煙味,小老頭工錢不保。」
隨從笑道:「你家東家這樣厲害。」
小老頭咂咂嘴:「可不就是,姑娘片子,厲害得緊。」
隨從都在外間,凌肅休憩的地方是裏屋。
一張小几,三五個茶杯,旁邊架子上乾乾淨淨,只在窗臺上擱了盆茉莉,結滿花苞,只是未開。
空氣裏浮的一點淺淡香氣由此而來。
家裏有小妹嬌俏,十四五歲,最愛穿紅着綠,裁了新衣,臭美到他跟前來。
長兄如父,紫宸君教導小妹,你是凌家的姑娘,行事該穩重些,別人纔會更敬重你。
小妹橫眉一豎——這是上京城最時興的霓裳裙,旁人都能買,憑什麼凌家的姑娘不能買。
凌肅啞口,這樣花俏的裙子,原來是她做的。只是沒見她穿過。
每回見面,她都綁最簡單的頭髮,穿最素的衣裳。
她嫁過人又喪了夫,寡婦門前是非多,再打扮起來,更惹人閒話。
即便這樣,林溪往鬧市街頭一站,還是最惹眼那個。
十六七歲年紀, 正是一朵花開到最好。她長得十分抽條, 因是到處跑的緣故,身影瘦削卻有力, 眉眼也比旁人更開闊舒朗, 像山河靈秀。
她是山洞前拂過的風,是樹林裏流淌的溪,只微微一笑,就叫人覺得舒服。
有一回在馬車裏,風吹起一角簾, 凌肅不經意看見林溪站在人羣裏,驚鴻一瞥,瞧見她青色衣領下,露出一截又細又韌的脖頸。
原是在看卷宗的,指腹拈起一頁紙, 雪白紙張化成她被風吹起的裙襬。
她上一樁婚,拜堂成禮由他人相替——沒有一兒半女——成婚的時日又短——其實完全不算作數的。
但寡婦剋夫的名頭實實落在她身上。
她過得不好, 從第一回見面起, 就一直過得不好。
太苦。
太曲折。
卻又一直叫她好好活着,還開出上京城最時興的鋪子。
凌肅忍不住分神想, 荊棘裏開出的花,不若如此。
紫宸君生在凌家, 旁人羨他生來權勢滔天, 卻不知,他沒有一個好父親。
他那父親,喝醉酒,時常私下毆打母親。
那一腳原是要落在他母親身上的,被年幼的凌肅擋下,父親惱怒,幾乎踢碎他半個肩膀。
因是家醜,對外不可宣揚,只說他做錯事,遭到父親責罰。
大抵是自小耳濡目染, 凌肅於男女之事素來寡淡。
那日熙春閣,凌肅與友人議事。
大抵要下雨, 他肩上舊傷疼, 便留下, 多飲了一盞茶。
湊巧看見一抹桃紅倩影,提着裙襬一跳一跳,匆匆避開地上的水花。
林溪甚少穿這樣鮮豔的顏色,凌肅看她被風吹起的碎髮,心底倏忽浮起個念頭——
好看是Ṱú⁾好看, 只是不夠紅。
——要是大紅色就好了。
更嬌。
更俏。
凌肅派人把林溪請了上來。
他一直知道林溪是個很有拼勁的姑娘,卻沒想她拼到這個地步。
她要把自己嫁給李家好龍陽的二郎,再設法生個孩子,做個穩穩妥妥的當家主母。
講完自己的宏圖大業, 還睜着一雙杏眼, 巴巴地問他這個主意可好。
紫宸君心道:【真是好極了。】
走到無路可走,竟然一點也沒想過來求他。
終日愛看荊棘裏的花,到頭來, 被荊棘紮了眼。
紫宸君慢慢把手裏一隻空杯放下來,皺着眉,聲音低低地道:「其實也不必這樣麻煩。
「你嫁我便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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