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每天都在想那個和尚

整個盛京都認爲我對裴準情根深種。
從我即位那天起,我讓他官拜丞相,免他朝拜跪禮,甚至有人看見我在殿中爲他畫了數百張畫像。
不過裴準卻早已有了心上人。
大殿之上,他執着笏板跪在百官面前,求我給他和柳七七賜婚。
我倚在龍椅上端詳着他那張相似的臉,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
「準吧。」

-1-
本以爲我會大發雷霆,結果我卻輕而易舉地鬆了口,衆人都詫異地抬頭看來。
裴準也是愕然,抬眼看向我。
我懶散地起身,又毫無形象地轉了轉脖子:「若無其他事,退朝吧。」
說完,在所有人開口之前,我匆匆抬腳走人。
回到御書房,我照常提筆畫了一幅畫。畫中人長身玉立,手持佛珠,臉上卻是空白,只餘一雙瀲灩的桃花眼。
餘公公畢恭畢敬端上硃砂,我指尖勾上一抹紅,點上畫中眼角。
我怔怔地看着那雙眼,嘆了口氣,照常捲起畫讓餘公公收進祕格。
餘公公接過畫,眉心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面上更是心疼:「帝姬既捨不得裴相,這又是何苦呢?」
知道餘公公和所有人一樣會錯了意,我也並不解釋,擺了擺手叫人下去了。
我低着頭專心地擦拭着指尖的硃砂,突然想起了裴準在大殿上情深義重的樣子,不禁低低笑出聲。
說起來,那裴準與柳七七不過萍水相逢,說什麼情根深種我是不信的,他之所以這麼着急地求我賜婚,也是怕我哪天一抽風,把他召進宮Ṱũ₅吧。
大涼國訓,後宮之人不得參事,若我真這麼做了,那他這麼多年的志向抱負都將付諸流水。
可是,我確實沒有那個意思,厚待他,也不過是因爲那張相似的臉罷了。
至於裴準要喜歡誰,要和誰成親,我並不在乎。
指尖被我擦得有些泛紅,我叩了叩扶手,椅背「嘎達「一聲倒下,我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說起來,這機關還是蕭離教我的。
院子裏的蓮花又開了,透過窗戶,我一朵一朵認真數着,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然後,我病了。
太醫診斷是夜間着涼所致,自從回盛京以來,我從未生病,這一病來勢洶洶,我接連罷朝五天躺在牀上養病,連淮南王進京之事都無法主持,只能交給裴準。
外面流言四起,紛紛說我爲了裴準婚事傷了情致、損了身體。
淮南王走的那天,我正躲在被窩裏啃着甜棗看話本。
餘公公撲通一聲跪在我牀前,老淚縱橫:「帝姬再不臨朝,朝臣們無人可依,朝中人心惶惶啊!」
我從被窩裏探出頭,映入眼簾的是餘公公一個巨大的鼻涕泡。
……
口中的甜棗甚至都變了味道。
「別哭了,我明天上朝。」我將甜棗和話本往枕頭下推了推,正色說。
餘公公眼角帶淚地笑開。
我飛快鑽進被子,不想再看。

-2-
第二天,我打着哈欠被人從牀上挖了起來,眼下青黑地坐到了殿上。
朝臣們看着我頹唐的臉色,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奏事。
「帝姬身體還沒有養好嗎?」先開口的是王將軍,他撓撓頭,憂心地看向我。
我張着個嘴打完哈欠,淚眼矇矓地看向他。
「好、好了。」
這是實話,其實那病來得兇,去得也快,我前兩天就好了,眼下這副樣子不過是因爲昨晚熬夜追話本。
「帝姬操勞國事之餘,仍要知道愛惜身體。」劉學士關切說道。
我含笑點頭。
「愛卿們是否有事要奏?」
「鎮州大水,裴相已經派人防洪。」
「望京城外山匪異動,王將軍已經派兵鎮壓。」
「曲侍郎家公子當街縱馬傷人,羽林衛已經杖責三十,扔進大牢。」
我嘴角僵了僵,瞥了一眼身旁的餘公公,倒也沒有人心惶惶。
我沉吟片刻,道:
「鎮州大水,除了防洪,更要賑災,國庫充盈乃取之於民,此時更該用之於民,賑災之事便由裴相去辦。」
「是。「
「山匪異動,光鎮壓也不夠,這些人中不少是因爲無以爲生才落草爲寇,既如此,我們便給他們生計,願意入軍則入軍營,想回家城外劃塊地給他們,王將軍,這事你去辦。」
「末將領命。」
「至於曲侍郎的公子……」我微微一笑,「三十杖太少,拖出來再打二十放回家。」
「多、多謝帝姬。」曲侍郎撲地跪謝。
「還有別的事要奏嗎?」
「臣有一事要奏。」站在最前面的裴準緩緩站出來,「臣想請幾天假,準備訂婚事宜。」
我聽到了下面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我視線往後移去,正是眼睛瞪得老大的王將軍,此時像一個瓜地裏的猹,不停偷瞄着裴準和我ƭṻ₈。我揚了揚眉,正好與他視線對上,王將軍黢黑的臉白了一瞬,趕緊埋下頭裝作沒事人。
像個鵪鶉。
我笑出了聲。
餘公公以爲我氣傻了,趕緊給我端了一杯茶,安撫地給我扇扇風。
我挪開他礙事的扇子,有些無奈地看向裴準。
「裴相可是真心要娶柳七七的?」
「是。」
「可據我所知,你們才相識了短短一個月。」
「我與七七,一見鍾情。」
「裴相可不是一見鍾情的人。」
裴準本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聞言抬眼沉沉看向我,一雙桃花眼中明暗不定。
半晌,他緩緩開口:「帝姬錯了,臣是。」

-3-
我還是許了裴準的假。
本來,我怕他因爲我倉促成婚,既耽誤了自己,又委屈了那個姑娘。不過看他最後一副鄭重模樣,也許真是我之前猜錯了。
畫完畫,我倚窗看着池子。
風中,池子裏的蓮花被吹得晃盪。
我忽然就想起有一年,我剛從清水寺後院的狗洞裏爬進去,也是這樣一陣風,吹迷了我的眼睛,等我擦完眼角,映入眼簾的就是蕭離衣角的蓮花圖紋。
「你下次餓了,可以來找我。」蕭離蹲下身子目光與我平視,然後遞給我一個饅頭,聲音輕淺地補充道:「從正門。」
他的手離我很近,刻着蓮花的佛珠纏繞在他的手腕間,傳來絲絲縷縷的檀香。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蕭離。
身後傳來門戶打開的聲音,我低眉斂起神色。
「唉喲,帝姬你大病初癒,可不能再吹風了。」餘公公剛進來,就火急火燎衝過來關上了窗。
「什麼事?」我慢悠悠打了個哈欠,躺倒在那張特製的椅子上。
「劉大學士和裴相求見。」
……我飛快將椅子還原,正襟危坐。
「請。」
兩人進來,一個是告老請辭的,一個是爲賜婚來謝恩的。
我看着劉學士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於是開口挽留。
「帝姬近些時間大有長進,不過微臣年邁,所以已經再爲帝姬請了一位先生,三日後香壇盛會帝姬就可以見到他。」
「不必了吧。」我訕訕笑道。
「必要的,帝姬可以見了他再決定要不要讓老夫告老。」劉學士摸了摸白鬍子笑道:「說起來,那人也來自豐州呢。」
豐州,母妃被放逐的地方,至死她也沒有等到父皇,還是我回京後纔將她的屍骨與父皇合葬。
我笑了笑,恭恭敬敬送走了劉學士。
回首,裴準卻站到了我的桌前,垂着眸一言不發。
我有些貪婪地看向他的眼角,卻正好對上他抬起的視線。
「帝姬,這畫很好,能贈與臣嗎?」 
我才發現今日畫的畫沒有收起來,裴準伸手想拿起那幅畫。
「不要碰它!」 
裴準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匆匆上前擋住了他。
我彎下腰捲起畫紙。
裴準默默看完我的動作,聲音越發凝澀:「帝姬這是何苦?」
我轉身看他,燈火明暗間,裴準漂亮的臉蛋被光影撕扯着,彷彿陷入巨大的苦惱。
我暗歎了一口氣,開口道:「裴相,這畫中人不是你。」
裴準神色不變。
「真不是你!」
見他不信,我有點急了,聲音也拔高了幾度。
裴準沉吟片刻,緩緩出聲:「我將要娶妻,也請帝姬珍重,莫爲不值得的人神傷。」
說罷,裴準恭恭敬敬朝我行了一個禮,轉身離去。
我無語地看着他走遠。
這人,油鹽不進,真是除了臉哪都不討喜。

-4-
裴準婚假,一連三天沒有來上朝,我百無聊賴地斜倚在高位,看着那些老頭爲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得臉紅脖子粗。
至少裴準在時,我還能看着那張酷似蕭離的臉發發呆。
「帝姬,今日香壇盛會,我們不如趕緊動身吧。」王將軍一個大跨步,聲如洪鐘地說道。
我正神遊天外,被他驚得打了一個激靈。
「那、走吧?」我徵詢地看向下面的老頭們。
「是,帝姬。」
我回京繼承這個便宜帝姬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設下一年一度的香壇盛會。
在這場盛會上,所有大涼的佛家大師都會來到這裏一起辯經。
檀香嫋嫋,三日不絕。
香壇盛會所在的菩提廟宇離宮中不遠,轎子很快到了。
宮人打開轎簾,我將話本塞進坐墊下,緩緩起身。
「參見帝姬。」
所有的人匍匐在地,余光中有一人卓然立着,作揖而拜。
我定睛看去,正是裴準,剛與柳七七訂了婚,他今日穿着一身紅。
蕭離從不穿那樣的豔色,他只喜歡白衣,我興致缺缺地移開目光,準備讓他們起身。
「帝姬萬安。」身後傳來清潤而熟悉的聲音。
一瞬間,我感覺我身體內所有血液匯聚到了胸膛中,卻倏忽炸開,我不敢置信地緩緩轉身。
馬車邊站着一人。
一身雪白袈裟,烏髮飄逸,手間佛珠纏繞。他雙手合十看向我,嘴角噙着淡笑,眼角的淚痣灼灼,燙得我想流淚。
「蕭離。」我喃喃道。
蕭離緩步走來,在離我五步之外才悠悠停住。
「長高了。」蕭離的聲音壓得極低。
我下意識也壓低了聲音:「胡說,我早就不長個子了。」
我倆離人羣不近,這樣旁人看來彷彿就是在長久的注視。
「生辰快樂。」
我的母妃是廢妃貶出宮的,到了豐州,她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山上艱苦,生下我後她的身體便不好了,苦熬了幾年,最後還是離世。
即使後來我被迎回宮,但提及生辰我總是閉口不言。
這世間,蕭離是最後一個知道我生辰日的人
「還以爲你忘了我生辰呢。」
「上次你走,忘記把這個給你了。」 
我接過盒子打開,裏面是一串檀香佛珠手串,每一粒上都刻着蓮花圖案。
若有似無的檀香傳入鼻尖,我看向他左手腕中同樣的手串,笑着將禮物戴上了手腕。
「我都過了三個生辰了,你才送一個歲禮啊?」
「不準貪心。」蕭離笑道。
蕭離看着我,豔麗的桃花眼中流轉出笑意,突然,他高聲說道:「這佛珠乃是我清水寺主持加持過,可保佑帝姬身體康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蕭離,旋即笑道:「那便多謝了。「
靜了片刻,我轉身對衆人開口:「平身吧。」
安排好蕭離的座位,在衆人視線中,我坐到了上方。
「稟帝姬,此人名爲蕭離,是清水寺的高僧,也是我給帝姬請的先生。」劉學士朗聲開口。
我微笑着剛想接話。
「不可。」人羣中傳來反對之聲。

-5-
「此事不可,帝姬的先生,怎能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之人?」
我看向發聲的人,正是裴準。
他看向蕭離的眼神頗爲不善。
「裴相這話就錯了,蕭離不僅精通佛理,這學問在豐州可是數一數二的。」劉學士趕緊出來打圓場。
裴準眼神不善地看向蕭離,涼涼開口:「豐州路遠,地處偏僻。在場誰可以證明此人有真才實學,可以教導帝姬?」
「我可……」
「本帝姬就要他。」
劉學士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我蓋了下去。
「裴相還有疑問嗎?」
我指尖抵住額間,微微笑着。
裴準幽幽看向我手腕間滑落的手串,半晌,凝澀出聲:「臣不敢。」
「既然丞相大人心有疑慮,我願參加此次辯經來證明自己。」
蕭離淺笑着離席也走上了前,與裴準並站。
相近的身形,相似的一雙眼,連那顆淚痣的位置都一般無二。
只是蕭離眉眼更爲修長疏朗,多年佛寺浸淫,周身氣質溫潤得如同一塊暖玉。
反觀裴準,面龐線條分明,卻是久居上位的威嚴。
衆人目光都聚集在了在這一紅一白的二人身上。
人羣中漸漸傳來竊竊私語。
「裴相和這蕭離大師竟有些相似……」
「尤其是那眉眼!」
「帝姬這是得不到裴相,找了個替身?」
我聽着下面的猜測,內心腹誹道,你們主次關係搞錯了。
王將軍八卦的眼神已經控制不住,不停地在裴準、蕭離還有我之間來回逡巡。
「王煦!」我兀的發聲叫他名字。
「末將在!」王將軍腦袋正轉個不停地看熱鬧,猛然被我喊了一聲,一下子轉不回來,發出「嘎達」一聲響。
他一邊齜牙咧嘴地捂着後脖子,一邊跪身準備領旨。
「小心脖子哦。」我和煦地朝他笑笑,隨後眼光掃過衆人。
議論聲瞬間停了。

-6-
辯經開始了,我靜靜看着蕭離端坐檯上不徐不疾地開口,彷彿又回到清水寺那些日子,一開始寺裏面只有老住持一個人,後來蕭離來了。
蕭離從小就有佛緣,清水寺的老住持很喜歡他,收了他做俗家弟子,他時常下山,回來時便給我帶糕點。
我以爲我這輩子會永遠在清水寺外等他上山。
可是涼帝病危的消息傳來了。
說來也是有趣,我這個父皇一生縱橫,可惜子嗣緣太薄,就這麼幾個子女,還都在他前面死了,最後查到宮外還剩一個我,着急忙慌的趕緊來接我回京。
大涼衛來的那天,我正被蕭離逼着幫清水寺補狗洞,他說天上不會掉餡餅,ṭûₚ只有努力勞動了,他纔會再給我帶餡餅。
然後,我倆一轉身,一行人在我面前齊刷刷地跪下來,把當時還沒怎麼見過世面的我嚇了一大跳。
我這才知道,蕭離說的話也不是全對的,這不,天上掉餡餅了。
還是巨大的那種,我下半輩子都不用補狗洞了。
臨走那天,我穿上侍衛從盛京帶來的衣服,丫鬟在我臉上又鼓搗了半天,我看着鏡子裏水靈靈的大美人,拿起木匣子,頗爲高興地去找了蕭離。
我問蕭離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盛京,他不用補狗洞,我也能讓他每天喫香的喝辣的。
蕭離笑着搖搖頭,他合起木匣子歸還我,告訴我他不喜歡盛京。
可如今他來了,我輕輕摩挲着手腕中的蓮花圖紋,有些雀躍。
「說起來,這蕭離所在的清水寺與帝姬之前所住的地方靠得很近呢。」劉學士笑着看向我。
想起蕭離之前特意壓低的聲音,故作陌生的做派,雖不明所以,但我還是決定把我與他相熟的事瞞住。
「山上確實有個清水寺,不過只見過廟裏的老住持,聽說他後來收過一個俗家弟子,約莫就是他了。」
劉學士朗聲笑起來:「那看來,帝姬與這人還算有緣。」
「他很好,長得尤其好。」我會心一笑,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樣。

-6-
辯經三日,香火不絕。
蕭離走下香壇時,已經是三日之後,沒有人再質疑他能否勝任帝師。
他站在我的轎輦旁,隨我回宮,百官們跟着後面緩緩移動着。
今日盛京的風極大,轎輦的簾子被吹得東搖西晃,我拿起早些時候讓餘公公買的餡餅,湊到了轎輦窗邊。
「蕭離,餓嗎?」我搖了搖手中的餡餅。
蕭離好笑地看着我,又瞧了瞧了後面的人羣。
「餓了。」
「那你湊近些。」
蕭離聞言往轎輦邊走近了兩步,我撕了一小塊飛快塞進他嘴裏,指尖擦過他的脣,有股奇異的暖意。
「等回宮了,我讓他們給你準備桂花糖糕。」
我小聲說道,蕭離從小就愛喫甜的,每次我捧着餡餅狂啃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慢條斯理地喫糖糕。
「多謝帝姬。」
蕭離微微抿嘴,淺淺一笑,看得我心旌搖曳,我索性將簾子捲了上去打算長聊。
「帝姬,今日風大,你身體弱,還是不要吹風的好。」餘公公堆着笑走上前,對着我猛使眼色。
我轉頭一看,裴準正抬眼望着這邊,一臉的冷峻。
蕭離順着我的視線往後看了一眼,食指微曲,指節敲了敲窗沿:「帝姬還是進去吧。」
「我還沒和你聊完呢。」我啃了一口餡餅,模糊不清地說道。
蕭離輕飄飄地睨了我一眼。
以往我偷雞摸狗被他抓到,他就是這樣的眼神,隨後我就會被他拎着去寺裏抄書。
我覺得脖子後面有一股久違的涼意。
「盛京今天挺冷的哈。」我飛快地縮了回去。
放下簾子後的縫隙中,我看見蕭離嘴角微微上揚。
我狠狠又塞了一口餡餅。

-7-
餘公公拿着冊子過來問我,給蕭離安排哪個住處。
作爲帝師,他可以在盛京任選一處住宅。
於是,我大手一揮,讓他住進了宮裏。
「這於理不合吧?」
餘公公看着我一臉無動於衷,又求救一樣的看向了蕭離。
蕭離事不關己地喫着桂花糖糕。
餘公公認命地退出去收拾宮殿了,我見人走遠,悄悄問道:「你在菩提寺廟時幹嘛假裝與我不熟啊?」
「你後來沒露餡吧?」
「沒有,我多機靈啊。」
我站起身,從蕭離碟子中拈起一塊糖糕塞進嘴裏,模糊不清地開口:「我當初問你要不要來盛京,你說不喜歡盛京,怎麼如今又願意來了?」 
「想看看你長高了沒。」蕭離抖了抖衣袖上被我灑下的糖糕粉。
我起了興致,頗爲配合地接話:「你想我了?」
蕭離叩了叩案几,我熟門熟路地給他滿了茶盞。
要是餘公公看到這幕,肯定又要嚎一嗓子了:「帝姬啊,這種粗活你怎麼能做呢!」
我想象着餘公公的模樣,不禁樂了。
蕭離看着我搖搖頭並不回答,而是換了一個話題:「之前在豐州時正好遇見過劉學士幾次,上個月帝姬缺一個先生,我想着,來見見你也好。」
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臨走時,我讓你讀的那些兵書讀了嗎?」
「滾瓜爛熟。」我蹲在蕭離腳邊,仰頭看着他。
蕭離涼涼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還以爲你這三年,光去哄那裴準的歡心,我的話都忘了。」
「我器重他,是因爲他有點像你。」我回得誠實。
蕭離天生的玲瓏心,我對他的心思,他察覺得比我還早,所以有段時間避着我,不過耐不住我臉皮厚。
蕭離彈指碰了碰我的額頭:「你這心思還沒歇嗎?」
「歇不了。」
我也有些喪氣,喜歡一個人也不是我能決定的。
蕭離跟着宮人去偏殿休息了。
我起身坐回蕭離剛剛坐的位置,皺着眉開始思忖他剛纔的話。
劉學士多次離開過盛京?
我翻開守城衛兵的記載冊,三年內,劉學士只有兩次出城記錄。
他去豐城幹什麼?
蕭離常年待在望山之中,又怎麼會多次巧遇他。

-8-
我有些後悔同意蕭離來當我的先生了。
蕭離沒有劉學士那麼好敷衍,望山時,我的功課就是他教導的,他通曉我的小聰明,更狠得下心罰我。
「我如今已經長大了,罰抄這種事是針對小兒貪玩的!」
連續幾天,我早上早起上早朝,晚上晚睡背書,昨晚實在太困,沒有完成蕭離的任務,這人竟然讓我抄書。
「必須抄。」蕭離坐在我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眼睛都沒有離開眼前的糕點,一口一個。
我氣笑了。
走上去搶他手上的糕點,蕭離舉起盤子伸得老高,我眼睛一眯,嘴角勾起笑意,伸手叩了叩扶手,椅背迅速倒下,蕭離見狀一把扣住我的肩膀,我整個人砸向了他。
墜下的盤子擦過我的耳垂,砸到了蕭離。
「嘶——」蕭離在我身下悶悶出聲。
我低頭,看到蕭離眼尾都染上紅意,想來是砸痛了他。
熱意襲上臉,我撐住蕭離胸膛迅速爬起。
蕭離慢悠悠起身,看了看椅子上的機關,評價道:「這椅子機關改造得不行。」
我撇開眼,往後又退了幾步,想宣太醫。
蕭離搖搖頭。
只見他小心地收拾起糖糕碟子,隨後淡然地看向我:「不尊師重道,罰抄再加一遍。」
我不再反駁,蹲在窗沿下,默默抄了一下午,最後還是沒有抄完,因爲裴準來了。
我看了眼蕭離,他側了個身看書沒理我。
好吧,我站起身來跳了幾下,轉了轉有點麻的腳,把人宣了進來。
裴準進了屋子,看見椅子上坐的是蕭離,而我站在一旁時,臉色一下子黑了起來。
我默默擋住他看向蕭離的目光。
「有什麼事嗎?」
裴準臉色更差了,從懷中拿出一本名冊遞給我。
我打開名冊,是下個月蒼山圍獵的所請的百官名字。
「沒有劉學士嗎?」
「劉大學士香壇盛會後,就已經回了淮南老家了。」
竟走得這樣急,我接着看完名冊,其餘的人都是按官階依次排列,沒有什麼差錯。
「加上蕭離的名字。」我合起名冊,遞還裴準。
「蕭先生雖爲帝師,卻不在百官之列,於大涼祖制不合。」
聞言,我不禁輕笑出聲,斂眉望向裴準。
「裴相,別讓說第二遍。」
定祖制的人早已埋入黃土,成爲昨夜煙塵,如今的大涼應該由我說了算不是嗎?
不然,我幹嘛丟下蕭離,來當這個被諸多置喙的帝姬。
門扉被輕輕掩ƭú⁹起,屋子裏又只剩我和蕭離兩人。
我轉過身,蕭離不知何時早已放下了在讀的書冊,靜靜地看着我。
「怎麼這樣看我?」
「沒什麼,只是發現,山上的小姑娘長大了。」
我聳聳肩,重新坐回去抄書。
盛京是這世上繁華的城,也是這世上最險的城,僅憑望山上那個我根本無法在這裏活下來。
大涼已經百年沒有過女帝了,當初王將軍家力排衆議接我回來,保我上位,但這三年皇室旁支無一不在盯着我。
我既不能無用到只會花天酒地,也不能優秀到讓他們坐立難安。掌權者做到我這一步的,也算是難得的憋屈。
若是即位的是我那些皇兄或者皇弟們,那些人還會如此伺機而動嗎?
可惜了,我的兄弟們沒有我這樣的命數。

-9-
蕭離來了盛京半個多月了,每日都在督着我讀書,我實在有些受不了了。
「我不喜歡那些詩文。」
「必須學。」
蕭離閉着眼,緩慢撥着手中的串珠,神情如同殿上的神佛一般肅穆,可他偏偏生了那樣多情的目,縱使被長長的睫毛覆下陰影,仍然妖冶得讓人心顫。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移開視線繼續閒聊。
「史書經略可以幫助我治國禦敵,那些詩文有什麼用?」
「可以讓你少看點沒用的畫本子。」
我被噎住,這些時日,我收藏了三年的畫本子已經被蕭離收的七七八八。
可以說回京後唯一的樂趣被蕭離扼殺了。
蒼山圍獵在即,淮南王和楚王又要進京了,我有些煩躁地戳着面前的書籍,上次淮南王來京,我藉着生病躲開,這次又要見到這些人了。
面前的書被人抽去,我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午間的日光下,蕭離整個人被鍍上了一層光暈,如同仙人臨世一般,只聽仙人緩緩開口:「上次讓你查的那事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讓我查事了?」
「我剛回宮那一晚,我和你說了劉珏去豐州的事,你別告訴我,你沒察覺到什麼不對勁?」
劉珏,劉大學士。
「你早知道他不對勁?」
「他一個朝臣,無故多次跑到望山,說是沒鬼我是不信的。」
我從小就知道蕭離很聰明,我的敏銳多疑是回京這些年養成的,而他,只一眼,便能洞察人心。
蕭離猜的沒錯,劉珏有很大的問題,他出城的記錄與實際並不相符,他一個並無實權的文臣,卻能在其中名目上做手腳,說明守城軍中有他的人。
我派出去的探子告訴我,他並沒有回到他祖籍淮南,那麼他急着離開盛京,到底要去哪裏呢?
「那你是怎麼讓他引薦你來盛京的呢?」我有些好奇地問蕭離。
「不知道,」蕭離慢條斯理地整理着書案,「我只是從他身邊走過,他便驚爲天人地一把抓住我了。」
我不禁失笑,劉珏說他聰明也是聰明的,他看到蕭離的眉眼像裴準,所以特地尋來給我,只爲了順利卸去帝師的身份,離開盛京。
要他親自前去,想必是一件極爲重要的事。
書案逐漸變得整潔,我盯着蕭離專注的側臉,遲疑又小心地問道:「所以,你是因爲有點擔心我,纔來了盛京?」
蕭離手中動ƭú⁰作一頓。
「我不……」
「蕭離,你不能打誑語的。」我飛快地堵住他的話。
蕭離彷彿看透我的失措,一雙桃花眼靜靜與我對視着,然後輕嘆了一口氣。
「阿梨,不是有點……我很擔心你。」
女子爲帝,要面對的不只是繁雜的朝政,更有無數人心中的偏見。
蕭離當初並不贊成我回京,但也勸不了決意的我,只有成爲大涼的帝姬,我母妃的廢妃身份纔會免除,她才能如願與父皇同葬。
雖然我並不認爲與那個男人同葬有什麼榮耀,但至少這是母親的遺願。
「我不會有事的。」我輕聲保證道。

-10-
蒼山圍獵很快到了。
我以爲淮南王和楚王那兩個老狐狸會在蒼山圍獵中做什麼手腳,所以讓王煦加強了守衛,但是一連六天,圍場中並無異常。
倒是今年他們狩到的獵物尤其多,看着蕭離不斷地念着往生咒,我不禁失笑。
他並不開口阻我們殺生,卻徹夜念着經。
蕭離有時總有一些讓我不理解的執着,清水寺的老主持說這是蕭離的佛性,我只覺得可愛。
篝火中,我坐在高位有一搭沒一搭啃着烤羊腿。
餘公公估計怕我怠慢,命人給兩位王爺斟酒。
「聽說帝姬今日有了新的帝師,這相貌與裴相頗爲相似,怎麼不出來見見人呢?」
坐在左側的淮南王突然開口,頗有興致地望向我。
不會雲你就不要雲,我撕扯着羊腿,並不理他。
「淮南王,坊間的留言,你也要搬上來髒了帝姬的耳朵嗎?」半天不作聲的楚王出聲制止他。
「此言差矣,空穴可不會來風,帝姬,我要是你纔不會守着個替身在宮裏過日子呢,你說是不是?」
我掃興地放下羊腿,餘公公立刻遞上淨手的帕子。
「關你屁事。」我一邊擦拭着指尖,一邊冷聲說道。
「你說什、什麼?」 
淮南王的笑僵在了臉上,不敢相信我說了什麼,以往雖也看得出我不喜歡他,但是明面上的禮節我從不懈怠。
「我說,關、你、屁、事。」我一字一頓,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極爲清晰。
「你!」淮南王拍案而起,一張臉漲得通紅。
我扔下帕子,轉身離開。
餘公公趕緊宣佈散席,淮南王的聲音還在後面叫嚷着。
夜深,我端坐在牀上,閉着眼等待着什麼。
子時過半,帳篷外亮了起來,我走出帳門,無數帶着火把的箭矢劃過天空,衝着我這邊過來了。
「保護帝姬!」
餘公公尖銳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他擋在了我的身前,我皺着眉吸了吸鼻子。
「帝姬,你站在老奴身後不要動!」。
「嗖。」一道火光劃過眼前,點燃了我身後帳篷,火光之下,我的位置暴露無遺,那些箭矢如同長了眼向我們飛來,我拉着餘公公急速後退。
「阿梨!」蕭離騎着馬飛馳而來,我抓住他的手飛身上馬,餘公公也趕緊上了後面的馬匹。
漫天流火之中,蕭離環着我,他的胸腔裏發出激烈的鼓點聲,夜間的風凜冽地刮過,覆在我手背的的雙手卻是溫熱而乾燥。
利刃劃破長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微弱的血腥味瀰漫開,我死死抓住蕭離。
「不要怕。」嘈雜聲中,溫潤的聲音傳來。
我不怕,盡力忽視他手臂上的血痕,我扯起嘴角:「蕭離,我們真像一對亡命鴛鴦。」

-11-
偷襲的人埋伏在了半山坡,王煦帶着大涼衛很快鎮壓。
帳篷外,所有的人跪成一地,我卻不作聲,蕭離的那道傷口從他左肩擦過,傷口駭人,御醫正在有條不紊地處理。
我知道我兵行險招,卻不料受傷的是他,蕭離低垂着眼,眼角的淚痣紅得令人心驚。
淮南王被王煦按跪在地上,一臉張皇地看着我。
「帝姬,我冤枉。」
「縱火的可是你的親衛,若不是我讓王將軍將大涼衛悄悄帶來,今夜過後,大涼又可以換一位君主了。」我負手看着昔日威風八面的王爺,替他可惜道。
「這些親衛確實是我的,但我今夜醉酒丟失了令牌,火燒起來時,我仍在帳中,絕不可能下令讓他們燒獵場。」
「王爺說笑了,人人都知道您海量,席間才幾杯酒你怎麼會醉。」我將手輕輕放在蕭離包紮好的手臂上,眼底浮現起殺意。
「淮南王謀逆,祭天大典後賜死。」
「帝緋月,你敢!」
「你該慶幸,祭天大典在即,你還能苟活幾日。」
大涼衛壓着淮南王一行人下去了,我看着面色不變的楚王,慢慢走下臺階與他面對面。
「楚王,你說,本帝姬這樣做對不對?」
「帝姬做什麼都是對的。」楚王俊秀的臉上掛着溫和的笑意。
我「撲哧」一聲笑開:「那便好。」
夜色深得如同摻了墨,我擺了擺手,衆人都依次退下。
我扶起蕭離準備回帳篷,裴準卻又折返回來。
「帝姬,微臣有事稟報。」
蕭離拍拍我的手背,獨自走了進去。
裴準神色複雜地目送着蕭離,最後眼神纔看向我。
「帝姬今夜受驚了。」裴準的嗓音有些嘶啞。
「裴相,可找到偷拿淮南王的令牌之人了?」
「是,不過讓他跑了。」
「今夜亂糟糟的,劉珏跑了便跑了吧。」
裴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帝姬知道了?」
我眨眨眼,笑道:「近些日,有一個人總跟在我身邊耳提面命,聽得多了,便如同開了竅了。」
「帝姬……如今喜歡那人了?」裴準聲音極輕,夜風中破碎地傳到我耳朵裏。
「不,」我朗聲糾正道,「不是如今,我自小就喜歡那人了。」
裴準靜靜凝望着我,最後,他的視線下移到我的手腕上。
「近日裏,我總做些怪夢,夢見帝姬的畫,一開始模模糊糊,後來那畫越來越清楚,畫中人有着與我相似的眉眼,可是,那畫中人帶着佛珠手串。」
我沉默不語,不知道裴準爲何再次提到那些畫。
「你暗格裏的那些畫,究竟……畫的是誰?」
「裴準,很久之前我就告訴過你,我畫的人不是你。」
「原來如此。」
裴準點點頭,好像早就知道答案,又好像不可置信,他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眼底是一片死灰。
裴準走了,我站在原地有點不知所以。
「他喜歡你。」
我轉身,蕭離不知道什麼時候倚在了帳篷邊上,他雙手抱胸,眼底是清亮的月光。
「我只喜歡你。」我認真說道,裴準喜歡誰,我並不關心。
「哦。」蕭離放開手轉身回去。
我看着他耳邊泛起的緋色,心底逐漸雀躍,這是第一次,他沒有顧左右而言他。

-12-
回到皇宮的日子,彷彿又回到以前。
因爲今年祭天大典與圍獵日期相隔較近,楚王沒有再回封地,而是留在盛京。
所有人彷彿都刻意忘記了大獄還有一個即將處死的王爺。
我盤坐在地上,將代表劉珏的三角旗從淮南王一邊放入了楚王一邊。
本來我以爲劉珏是淮南王的人,可是劉珏告老之後,並沒有回到自己的老家淮南,而是掩蓋蹤跡先去了一趟北方,又偷偷返回盛京,被淮南王藏在了的親衛中。
北方,那可是楚王的封地。
也就是說,他是楚王埋在淮南王身邊的一顆棋子。
這也就解釋了,淮南王那個笨蛋明明沒有下令,他的親衛卻貿然在圍獵中縱火,估計是劉珏拿着淮南王的令牌下令的。
楚王想要坐這個位置,除了我,他還有一個巨大的敵人——淮南王。
所以,他要先借我的手解決了淮南王。
那麼,他又憑什麼認定,我會把這個位置交給他呢?我抓着手中三角旗,腦子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望山。
劉珏。
我猛然睜開眼。
「你的身世。」蕭離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他提着一盞燈盤坐到了我身邊,頗爲欣賞地看着沙盤:「我教你的沙盤推演用得不錯。」
我摩挲着手中的三角旗:「他們想要證明我不是我母妃的孩子。」
「若他們準備好了,最好的時間就是祭天大典Ţúₚ。」蕭離拿走我的三角旗放到一邊,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糖糕放到我手上。
我和蕭離默默啃着糖糕,腦子的東西卻越轉țûₙ越多。
皇室直系血脈雖然單薄,但亂七八糟的王爺可是一大堆,楚王憑什麼以爲除了淮南王后,他就能穩坐釣魚臺呢?
「楚王手上肯定還有什麼。」蕭離率先喫完,他撣了撣了寬大的袖口。
我點點頭,想了想最近朝堂的不尋常地安寧,心下隱隱有了猜測。
「蕭離,你說要是我輸了,他們又會把我母妃的骨灰送到哪呢?」
她一個廢妃,沒了做帝姬的女兒,還能與那個人死同穴嗎?
「你不會輸的。」
蕭離疏朗的眉目在月下如同仙人臨世,我愣愣地看出了神,突然有些好奇:
「蕭離,菩提寺廟裏的那些和尚都有法號,你都當了老住持這麼久的弟子了,他怎麼沒給你取個法號?」
蕭離側過臉看着燈籠裏的燭火,出塵的臉上被染上尋常的暖意,卻是不尋常的驚豔。
「你走的那天師父賜了我一個法號,我拒絕了。」
「是什麼?很老氣難聽嗎?」我越加好奇。
「不是,是我佛心不定,擔不起那兩個字。」
「哪兩個字?」
「了無。」
了無,了卻凡塵,無上清明自在,我猛地抓住手腕處的佛珠手串,心中閃過異樣。
「那你……因何佛心不定?」
彷彿過了很久,如同三年一般漫長,彷彿又只過了一瞬,庭前飛鳥倏忽而過。
蕭離輕輕笑了,他說:「那日,我跪在師傅面前,跪在偌大的佛像前,不知怎的,想起了你臨走時送我的那個紅髮帶。」
我眨眨眼,好像突然想起來,我曾送過蕭離一個禮物。
平生第一次送他禮物,我在望山腳下選了好久的紅髮帶,甚至爲它徹夜雕了一個木匣子,上面是蕭離喜歡的蓮花,最後卻被他退了回來。
至今,那個禮物都和那些畫一起躲在我身後宮殿裏某一處陰暗角落裏。

-13-
很快,祭天大典要來了。
一早上,我便被餘公公從牀上挖起來,沐浴焚香,禱告敬神,然後被塞進了轎輦。
簾子放下來的最後一刻,我喊住餘公公。
「餘公公,我回望京多久了?」
「回帝姬,三年半了。」
「這樣算來,你我Ťŭ̀⁹已經三年半的主僕情誼了。」
「能侍奉帝姬,是老奴的福氣。」
我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蒼山圍獵那一晚,我在餘公公身上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桃花醉香氣,這樣的香氣我後來在楚王身上也聞到了。
淮南王那個傻子雖然酒品不好,酒量卻也不低,可他明明沒喝幾杯,卻醉得在酒席上口出狂言,惹我發了怒,恐怕那酒裏摻了東西。而唯一有資格碰到他酒水的人,只有那時的餘公公。
我按着發脹的額間,靜靜休息着。
車馬停在了輝煌莊嚴的聖山祭壇,簾子再次被人打起。
「帝姬到了。」
我款步下車,按照禮儀三跪九叩,最後準備將三炷香插入香爐。
「慢着。」楚王的聲音響起。
我緩緩睜開眼,眼底流過暗色。
來了。
我收回手,轉身看着劉珏從人羣中帶來了一人,那人我認識,當時給我接生的穩婆,原來劉珏來來回回這幾遭,是爲了找她。
穿金戴銀的穩婆大步走上前,指着我大聲說道她不是帝姬。
「放肆!你怎敢對帝姬無禮!「王將軍攔在了我面前,「說這樣滅九族的話,你有什麼憑證?」
「我自然是有,我接生帝姬時,帝姬手腕處有一朵蓮花標識。」
餘公公:「你在胡說什麼,帝姬手腕處光潔,哪來的蓮花標識。」
餘公公說完彷彿恍然大悟一般,匆匆下了臺階,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所以她是假的!」
一時間,羣臣譁然。王煦臉上怒意更甚,他本就是在戰場上屍山血海走過來的人,此時怒目瞪着穩婆,周身氣質更爲駭人。
「你算什麼東西,隨便找來一個人就敢往帝姬身上潑髒水。」
王煦說完就想伸手去抓人,穩婆趕緊躲到了劉珏身後,我走下祭壇拍了拍王煦的肩膀,示意給我讓個地方。
「劉學士,好久不見。」我笑着看向劉珏,劉珏只是古怪地笑着,問我認不認識這個穩婆。
「認識的,張婆婆。」我點點頭。
四周交頭接耳的聲音響起,王煦更加焦躁不安。
楚王邁着步子來,臉上掛着志得意滿的笑。
「如此,帝姬承認自己是假冒的了?」
我搖搖頭,將手腕伸了出來,楚王臉上的笑僵住了。
瑩白如玉的手腕處,一朵蓮花印記赫然展現在衆人面前。
「不可能!」劉珏大聲喝道。
「爲什麼不可能?」我反問道。
劉珏和楚王的臉色如同黑炭,卻說不出半個字,他們當然不能說,蓮花標識本來就是他們編出來的。那個張穩婆十天前來盛京後,楚王派人將人保護得密不透風,可是望山衆人虔誠地信奉佛教,相信因果報應,張穩婆答應了這種事,又怕佛祖怪罪,所以天天要去菩提寺廟中拜佛。
守衛不可進寺廟,蕭離便在寺廟裏假借神佛嚇了她一回,她嚇得在佛像前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殊不知,佛像後面正是蕭離。
「」楚王,別沉着個臉,本帝姬還有一個禮物送給你呢!「我眼神涼涼劃過眼前幾人。
蕭離帶着淮南王到了。
淮南王看到劉珏正跟在楚王身後,一下子也明白自己遭人暗算了,跳着就過來要揍人。
守衛們沒見過在祭天大典上,王爺打王爺的事,一下子不知道要不要上祭壇來。
我朝王將軍使了一個眼色,他立刻動手,一手拎過淮南王,一手拎着楚王,又命守衛將劉珏和穩婆押了下去。
見這場鬧劇終於結束,朝臣們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曲侍郎站了出來:「賊人已經被逮,還請帝姬繼續大典,不要誤了時辰。」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急,再等等吧。」我撣了撣祭壇上的臺階,席地坐了下來。
再等等,裴準就要來了,這件事纔算真正結束。

-14-
日上三竿,祭天大典的時辰已經過去。
蕭離掏出糖糕,我倆在衆目睽睽下啃了起來,說實話,我還是喜歡餡餅,近些日子,跟着蕭離喫糖糕,喫得我的牙隱隱作痛。
我側頭看着蕭離專心地喫着,有些羨慕這人的鐵齒銅牙。
在曲侍郎站上前準備再說些什麼時,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傳來。
裴準一身紅衣,縱身下馬,手裏抓着錦白色的布帛跑上聖壇。
他跪在地上,雙手呈上那布帛。
「帝姬,臣按照你的命令,在楚王府邸上,找到此物。」
「百官書。」我狀若驚奇,緩緩伸手接過,臺階下衆人的神情各異,爲首的曲侍郎額頭已經冒了豆大的汗珠。
凡是向楚王表過忠心的人,都會在這布帛上親筆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目光逡巡過臺階下衆人,最後鎖定在曲侍郎身上。
「曲侍郎,你好不好奇這百官書中有哪些人簽了名呢?」
曲侍郎被點名,抖了一下,隨即撲地跪拜,接着一個、兩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臣不敢。」
我嗤笑一聲。
「有什麼不敢,顛個皇權罷了,可惜了,你們選中的人太廢物了。」
我邊說邊把玩着手中布帛,神色愈加冷淡,祭壇之下,鴉雀無聲。
忽然我將布帛丟到了祭壇上的炭火之中。
「嘩啦」,火舌迅速席捲着布帛,將那錦白色灼燒成冒煙的黑色灰燼。
「帝姬!」裴準着急地喊了一聲。
我無所謂地拍拍手。
「不過,人這輩子哪能保證每一次的選擇都正確呢,我願給諸位大人一次機會,從今以後,我們都可以從頭再來。」
臺下的人紛紛驚愕抬頭,我看着吞噬的灰燼繼續說道:
「我知道諸位大人爲何選楚王,你們質疑我,只因爲我是女子,你們總覺得這世上女子是不如男子的。自然,這天下女子能如諸位大人一樣讀書識字的實在太少,她們困於內宅、困於她們的丈夫、孩子,這樣的她們與飽讀詩書的你們相比,不能引經據典、不能博古通今,但這樣的比試也委實太不公平。」
我的眼睛看向更遠處,心中有無限暢意:「所以不如我和衆位大人打個賭,從今日起,朝廷將開設女學,女子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考功名、進官場,這樣我們的比試纔算公平,到那時,諸位大人儘可以睜大眼睛看看,這天下女子究竟是如何。」
我將剛剛未敬神的香, 繼續插入香爐, 這場祭天算是禮成。
「諸位大臣, 意下如何?」
朝臣們跪在地上,四處觀看着自己同僚的神色。終於人羣中響起:「帝姬聖明!」
「帝姬聖明!」
王煦領着大涼衛刀架在前, 他們也不敢不答應。
我衝蕭離眨眨眼,蕭離的眼中也泛起笑意, 身後硃紅色的髮帶隨風飛揚。

-15-
淮南王回了淮南,楚王一行人全部貶爲庶民, 和張穩婆流放北疆。
裴準的親事一再推遲, 我問了幾次,他只是陰着臉, 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樣。
我後來有一次見到了柳七七,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 她看見我, 衝着我盈盈一拜,不懼不慌。
她說她知道裴準心裏有一個一見鍾情之人,不過沒關係, 她願意等。
冬天很快來了, 漫天白雪之下, 殿前的蓮花還在開着。
「這倒是奇了。」蕭離將自己包裹在大氅之中, 看着雪中蓮花的盛景。
蓮池上氤氳着白汽, 恍如仙境。
我微微一笑,那是回宮後的第二年,我讓工匠引了宮外的溫泉入蓮池,可以保證一年四季,蓮池中花開不敗。那時,我總想,等到池子裏的蓮花開到九十九朵, 我就去望山將蕭離捉過來,再用那根紅髮帶把他綁在宮裏。
大涼衛會把宮殿重重圍住,縱使他有七竅玲瓏心, 也再逃不過我身邊, 他只能坐在那裏,陪着我將那些畫上的五官一一補齊。
「想什麼呢?」裴準塞給我一個湯婆子。
「在想你在我殿中找那個髮帶時,有沒有看見那些畫。」
「看見了, 」蕭離摸摸鼻子, 繼續說道,「覺得自己有點虧。」
我疑惑地看向他。
「我在望山時,也畫了很多的你, 每一張可都是面目清晰的。」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手腕處的手串,輕聲問道:「你畫我做什麼?」
「畫的時候, 我也不明白。」蕭離伸手牽過我的手, 「如今, 或許是因爲望山一別後,我便開始愛你了。」
蕭離將我擁入懷中,他輕輕將頭架在我的肩膀上。
紅色的髮帶垂落, 擦過我的脣。
望山上的蕭離,爲我下了山,爲我入了紅塵。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