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書了。
好消息:我穿成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主角。
壞消息:我是劉蘭芝。
沒錯,就是《孔雀東南飛》裏那個被惡婆婆磋磨,最終「舉身赴清池」的劉蘭芝。
後來,我哥讓我改嫁給太守的兒子。
太守的兒子?
嫁!
我包嫁的!
-1-
決定離開焦仲卿的那一天,我將紡好的布拿去給婆婆看。
「怎麼才這麼幾匹?三天時間,你就紡了五匹布?」
我在心裏暗暗地翻了個白眼。
三天五匹布,別說這個年代沒有珍妮紡紗機,就是有,也得乾冒煙。
要不是我拿銀子買了幾匹,誰能拿得出來?
「不知羞恥!」她眼睛一瞪,「你喫我兒子的,喝我兒子的,卻如此怠懶!給你七天時間,再加十五匹,紡不出來,我就讓兒子休了你!」
休了我?
那可太好了。
「還有,這是什麼?」她指着布匹上的刺繡。
「回婆婆的話,是芍藥。」我恭敬地回答。
她冷笑一聲:「這花姿態妖豔,我瞧不上,拆了,改成牡丹才合我的身份。」
「是,兒媳馬上改。」我繼續恭敬地回答。
改,改你的生死簿。
我正要出門,她忽然在我身後說:「也難怪你喜歡芍藥,妖里妖氣的人,就喜歡妖妖調調的花。」
「婆婆教訓得是。」我說。
-2-
我回到臥房,焦仲卿還沒回來。
「萱兒,打點水來,再把脂粉拿來。」
萱兒面露疑惑,還是依言做了。
我攤開雙手,藉着微弱的燭光給自己化傷痕妝。
婆婆說,焦仲卿掙錢不容易,府上的一切開銷須得節儉,夜裏做活,只准點一支蠟燭。
焦仲卿進屋時,我正一邊拆布匹上的芍藥花,一邊嚶嚶哭泣。
「蘭芝,怎麼了?」他心疼地攬住我。
我抬起一隻手,掩面哭泣:「夫君,別問了——」
「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他抓住我的手。
我瑟縮了一下,怕他看出來傷口是假的。
「疼,是嗎?」他顯然誤會了,「娘又爲難你了?」
我抬頭,淚眼盈盈地望着他。
「夫君,你把我休了吧。」我說。
他蹙眉:「你渾說什麼?」
「不是渾說,我是認真的。
「夫君,我在嫁給你之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千嬌萬寵的。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歲那年,我嫁給了你。
「你是個頂天立地的郎君,我滿心歡喜。
「自從嫁了你,我早上奉茶,夜裏紡織,不曾有一日懈怠。」
他點頭:「是,這我都是看在眼裏的。」
「然而,娘卻百般不滿,三天織了五匹布,她嫌我織得慢……」
說到這裏,我抽噎了兩聲,實在擠不出眼淚,只得用手絹掩住臉。
「夫君啊,不是我織布慢,而是孃的兒媳婦難當啊!」
他面露疼惜:「蘭芝……」
「夫君,我求你。」我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休了我,送我返家。我就是做了鬼,也要感激你的……」
我伏在焦仲卿肩上,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竟然有這樣的事!」他握緊拳頭,「娘也太過分了,我去跟她說!」
我轉眸看着他。
他其實是個很秀美的男人,從這個角度看,他鼻樑秀挺、睫毛纖長,低垂着眼時尤其惹人憐愛。
「你去了,怎麼跟娘說呢?」我輕聲問。
「我就說……」他略一頓,下定了決心。
「我就說:我是個無用之人,終身只得做一個小吏。
「我無才無貌,能得到你這樣的娘子,實在是僥天之倖。如果沒了你,我此生再無半點歡愉樂趣了。」
「蘭芝,我去求她。」他緊緊攬Ṭű⁰住我的肩,「求她放過你。放過你,就是放過我自己。」
我有一絲動容。
自我嫁給焦仲卿,已有兩年的時間。
焦仲卿愛重我,爲了我幾次三番忤逆母意,夾在婆婆和我之間左右爲難。
我的心並不是石頭做的,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然而,根據原劇情,他ťṻ⁻這一次回來,就要跟我提休妻的事了。
「好,我等着你。」我說。
-3-
焦仲卿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蘭芝,你沒睡?」他愧疚地望着我。
說什麼瘋話。
我當然睡了。
我是被萱兒叫起來的。
她說焦仲卿快回來了,讓我該演就演起來。
好丫頭,我走的時候必得把她帶上。
「夫君,娘怎麼說?」我問。
焦仲卿不敢看我。
他鼻尖紅通通的,一看就是哭過了。
我嘆了口氣:「莫非娘——」
「蘭芝,不是我要趕你走。」他急忙說道,「你是我的愛妻,我們是要白頭到老的。」
我沉默。
「但娘逼得我沒法子,你能不能……能不能……暫且回孃家住一段日子,等我的公務辦完了,我就來接你。」
我繼續沉默。
失望嗎?
我的確失望。
我是現代女性,穿書之初,何曾不想「以身入局,勝天半子」。
原來卻是:以身入局,滿盤皆輸。
「蘭芝……」他喚我。
「夫君。」我回應道,語氣很溫柔,「不必來接我了,被休棄的婦人,哪有回來的道理呢?」
我站起身,慢慢地說:「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你說。」
「我來時的嫁妝,繡腰襦、紅羅帳、箱籠、鏡匣……我是卑賤之人,陪嫁裏也沒有好東西——」
「莫非你要留給我作念想?」他說。
「……」
我看你是喝了假酒。
也難怪,原書裏的劉蘭芝可不是留下了嫁妝,叫他「時時爲安慰,久久莫相忘」嗎?
傻得可憐。
我說:「東西粗陋,拿不出手,我要全部帶走。」
他一怔,連連道:「是,這是應該的。」
「萱兒是我的陪嫁,我也要帶走。」
「蘭芝,你不會真要同我和離吧?」他蹙了眉。
我柔聲道:「怎麼會呢?只是,夫君,你須得考慮我的難處。我被遣返回家,我娘不說什麼,兄長必然是不高興的,若是喫喝不求人,腰桿子就直起來了。」
「是,是我欠考慮了。」他急忙說。
「夫君,蘭芝拜別。」我向他盈盈一福。
再見了。
焦仲卿。
-4-
第二天,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了梳妝鏡前。
婆婆嫌我妖里妖氣,那我必須妖給她看啊!
我挑選衣裙、描摹妝容、插戴首飾,足足妝扮了一個時辰。
化妝結束,我對着鏡子長吁短嘆。
這人啊,可以美、很美、非常美,但是絕對不能美得閃瞎人的眼。
這也太美了。
《孔雀東南飛》稱讚劉蘭芝「精妙世無雙」,誠不我欺。
爲了這副皮囊,穿書也值得。
我搖曳着腰肢去見婆婆了。
婆婆見了我,果然露出了嫉恨的神情。
我就知道:她心理變態。
劉蘭芝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她橫豎看人家不順眼,不是嫉妒是什麼?
「焦夫人,蘭芝叨擾了你幾年——」
「你叫我什麼?」她眼睛瞪得像銅鈴。
我一笑,說道:「這可奇了。昨日,我已同焦大人議定:他休我回家,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既然是不相干的人,我尊您一聲焦夫人,有什麼問題?」
她勃然大怒:「鄉野丫頭!俗不可耐!能嫁給我兒是你的福氣——」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我反脣相譏。
「你——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臉漲成了豬肝色。
就這麼個戰鬥力,原主居然被她挾制了兩年多。
我油然而生一種「滿級大佬重生新手村」的落寞感。
唉,寂寞啊。
無敵是多麼寂寞。
「那我走了啊,您喫好喝好,保重身體。」我懶洋洋地說。
「無知婦人!竟還有臉提什麼『男婚女嫁』,一個破了身子的棄婦,我倒要看看誰會要你!」
你跟我來這一套?
那我必須不能忍啊!
我說:「您說得也是,焦大人的墳頭草還沒長全呢,我就想着再醮了,的確是我的不是。」
她用了足足一炷香時間才反應過來,怒不可遏地揚起一隻手:
「賤人!你敢咒我兒死——」
那即將落在我臉上的巴掌被剛剛進屋的焦仲卿一把抓住。
「娘!您這是做什麼?」他急得臉色都變了。
「兒啊!」焦母見他來了,哭天搶地,「你問問這婦人,你問問她說了什麼?她咒你死——」
焦仲卿探詢地看向我:「……蘭芝?」
我低頭醞釀,再抬頭的時候,眼裏已經汪了一包淚。
焦母:「?」
「是,我咒你。」我淚眼盈盈地說,「咒你這個狠心短命的……」
說到這裏,我捂住臉抽噎起來。
「蘭芝,你別哭……都怨我,是我不好,你別哭!」焦仲卿手忙腳亂地安慰我。
我一邊抹淚,一邊偷眼看焦母。
她已經氣得快暈厥了。
焦仲卿攬住我的肩,黯然道:「娘,我對不起蘭芝,她恨我怨我,都是應當的。」
「你!」焦母在他身上狠捶了兩下,「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沒出息的東西!」
焦仲卿護着我,生怕她的拳頭落在我身上。
我只一味嚶嚶哭泣。
「滾!」焦母忍無可忍,「帶上你那堆破爛,滾出我焦家的大門!」
-5-
滾就滾。
我麻利地滾了。
馬車軲轆聲裏,我掀起車簾的一角,看窗外的街景。
綢緞莊、首飾鋪、炊餅Ţū́⁴攤、叫賣糖人的小販……
世界真美,世界真大。
即使穿越成了古代女性,也不應該囿於方寸之間啊!
焦仲卿騎着馬在前方引路,顯得垂頭喪氣。
想到他方纔的維護,我叫住了他。
「夫君。」我喚道。
他調轉馬頭,來到我身邊:「蘭芝,什麼事?」
「我想要一個糖人。」我柔聲說。
焦仲卿即刻下馬,叫過小販,交代幾句過後,遞給我一對糖人。
「這是……」我捧在手裏,細細打量。
「梁山伯,祝英臺。」他說,「恰似你我。」
我嘆了口氣:「夫君——」
「蘭芝,我對你不住,我心裏清楚。」他急匆匆地說,「但我以性命起誓,你只是暫且回孃家住一陣,等我的公務辦完了就來迎你。」
「我絕不負你,你信我!」他強調道。
信你。
我再信你,命都沒了。
我悲哀地望着他。
「我信你。」我低聲說,「我自然信你。君當作磐石,妾當Ṫų₊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你既然有這樣的心意,我等着你。」
「只是,夫君,倘若天不遂人願——」
「沒有倘若!」
「不,你聽我說。」我柔聲道,「這個『倘若』是一定要有的,倘若我兄長逼我再嫁,倘若娘逼你另娶,你若不得已娶了她——」
「沒有不得已!娘若逼我,唯死而已!」
「可我不希望你死。」我說,「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神色震動。
「你如果娶了旁人,一定要好好待她。
「她是你的枕邊人,是你此生最親愛的人。你既然珍視她,就不應該讓她困於囹圄。
「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分家。」
「你是說——」他瞪大了眼睛,「這怎麼能夠!我爹早亡,娘含辛茹苦撫養我長大,我又是獨子,我如果不奉養娘,難道叫娘上街去乞討?」
「蘭芝,這是你不懂事了。」他擰起眉頭。
……狗男人再瞪我一眼試試看呢?
行,關上門和你娘過,沒人管你們。
我咬了咬牙,想到那倒黴的羅敷女,還是說了最後一句: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一間小院,中間以一道院牆隔斷,你自奉養你的,新婦不必做什麼——」
「那也不行!」他打斷了我,「晨昏定省、奉茶送飯,本就是爲人媳婦的本分。我娘養我恁般大,一日清福也不曾享過,我爲人子,怎能這般不孝順呢?」
對,你孝順。
你簡直是鬨堂大孝。
莫非你孝順的方式就是娶個媳婦回來伺候你娘?
她養你恁般大,又沒養你媳婦一日,人家憑啥?
你這孝心還外包呢?
我懶得再說,只道「夫君說得是」,就放下車簾,再不理他。
車聲甸甸,過得一刻,劉蘭芝家到了。
焦仲卿扶我下車,含羞帶愧道:「蘭芝,我還有事,就不進去拜見岳母了……你替我說一聲,叫她老人家休要氣壞了身子,我不日定來接你的。」
「好。」我只道。
連見人一面的膽氣都沒有,我還指望他做什麼?
就這樣吧。
焦仲卿,一款美貌又懦弱的男人。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夫君,再見了。」我盈盈一福。
他回了個揖禮。
邁進劉家大門前,我最後看了他一眼。
他一步三顧,見我看他,勉強朝我一笑。
笑出了一種命很苦的感覺。
我回了個笑。
好聚好散吧。
-6-
我娘見了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待我說了原委,她摟着我,眼淚珠子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兒啊!我苦命的兒!」她泣不成聲,「當初瞧那小畜生是個好的,這纔多多陪了嫁妝,把你嫁過去,說起來還是焦家高攀了咱們!小門小戶的,居然這麼磋磨你,我苦命的兒——」
「行了,娘。」我無奈地說,「你吵得我腦仁疼。」Ţṻ⁶
「頭疼了不是?快躺下歇歇!」她扶我在貴妃榻上躺下,「娘明日就登焦家的門,警告那老虔婆一番,必得讓你風風光光地回去——」
「娘,就那虎狼窩,咱們還回去呢?」我坐直了身體。
「你這是什麼話!」我哥進來了,尋了把椅子坐下。
我看了他一眼。
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所幸還有個人形。
「依兄長的見識,小妹應該怎麼辦呢?」我恭敬地問。
「再賠上些嫁妝,奉到焦家的門上,你還是他家的媳婦。」我哥說,「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你已失了貞潔,哪裏還會有好人家求娶你?回到焦家,是你唯一的路。」
「原來死路,是我唯一的路。」我嘆道,「兄長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兄長——」
「你不回夫家,莫非叫我養你一世?」我哥瞪起眼睛,「虧你說得出口!」
我娘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左右爲難。
這時,一個僕婢進了屋。
我看了她一眼,認出她是我孃的侍婢。
「白芷,怎麼了?」我娘問。
「回老夫人的話,門外來了一個媒婆——」
「……什麼?」我娘和我哥一齊問。
我哥成親已久,媒婆在此時上門,只能是爲着我。
「回爺和老夫人的話,媒婆說,她是替人來向女郎提親的。」白芷說。
兩人震驚地望向我。
我的嘴角微微抽搐。
這麼快啊。
那個三郎還是五郎的……也太快了吧?
原書裏有這麼快嗎?
「你……你等會兒。」我哥捋了把臉,「既然有人提親,那是什麼人家?」
對。
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
「媒婆說,他是太守的兒子,李家的第五郎,李斯年。」
我哥霍然站起:「什麼?李家?李太守的兒子?」
「正是。」
「我的天爺啊!」我哥喃喃自語。
我娘拭了淚,歡喜道:「這可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丟了一個小吏,卻來了個太守的郎君!這次我看焦家人還有什麼話說!」
「爺,老夫人。」白芷小心翼翼地說道,「媒婆還在外面候着呢——」
「請進來!快請進來!」我哥一迭聲道。
瞧你那點兒出息。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媒婆進來了。
嗯,非常符合我對媒ţů₃婆這個職業的刻板印象。
她滿臉皺紋,穿紅着綠,此時正笑吟吟地打量我。
「哎呀,不怨郎君心折,老身見了這樣的女郎,也是愛到了心坎裏!」她嘖嘖讚歎,「瞧女郎這容貌、這氣度,莫說是個凡人,就說是九天仙女也不爲過!好相貌,好相貌啊!」
「……」
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笑。
我哥說:「請問媒人,這說親的人家——」
「可不是李太守家嗎?」
「李太守。」我哥重複一遍,「就是廬江太守,李術?」
Ŧų⁽「大人說笑了,李姓是不止一家的,太守還有第二家嗎?」媒婆說。
「那就好,那就好。」我哥喜得連連踱步,忽地皺了眉,「這李五郎不會有什麼隱疾吧?」
後半句他沒說出來,但我能猜到。
若非身有隱疾,那必是容貌粗陋,否則爲何會求娶一個棄婦?
「您這話,可是在砸老身招牌了。」媒婆說,「老身做這行已有三十多年了,這口碑、這聲名,那是鄰里皆知的!果真有隱疾,老身怎會欺瞞大人呢?」
「何況這李家五郎的相貌,那可是說不盡地風流瀟灑,他若打馬出門,哪次不是觀者如堵的?女郎久在……」她本想說「閨中」,轉念一想,我已嫁過人,硬生生轉了話風,「久在宅院,不知情倒還可恕的,怎的劉大人也不知道呢?」
我和我哥面面相覷。
「既如此,我們應——」
「我不應!」我打斷了我哥。
我哥一愣,一字一頓地吼:「劉!蘭!芝!」
「我不應。」我面色平靜,「焦家是個虎狼窩,焉知李家好不好?侍奉公婆、教養子女,我做不來。難道嫁人,就是女子唯一的路?」
「我的天爺啊!」我哥氣得倒仰,「你也是受過教養的,竟說出如此不知羞恥的話來!難怪那焦家要休了你!太守的兒子你不嫁,還想上天嫁玉帝不成?」
我娘也驚呆了。
她來扯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說:「蘭芝啊,娘知道你心裏還惦記着那個焦仲卿——」
「娘,我真不是惦記他。」我無奈地說。
「那是爲着什麼呢?」我娘百思不得其解,「這麼好的姻緣,正是潑天的富貴,旁人求都求不來的,你卻要往外推。推了這個,再到哪裏尋去?」
「我看她是失心瘋了。」我哥說,「不用跟她廢話,繩子一捆,往花轎裏一塞就行。」
「……」
你可真行。
我看你和祥林嫂的婆婆正好湊一對兒,都是愛好拐賣人口的。
「娘,我有個主意。」我慢悠悠地說。
「什麼主意?」
我說:「兄長不日便要去錢塘赴任的,家中沒有男子,立不起門戶,我願招個贅婿。」
「……贅婿?」
「沒錯。」我說,「也不需要勞動兄長再添陪嫁,以我的妝奩,開幾間商鋪儘夠了。到那時候,他做掌櫃,我守門戶,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娘和我哥聽了這番話,神色都有些鬆動。
「就這麼辦吧。」我站起身來,「多謝媒人了,李家高門大戶,我高攀不起,請您向李太守回話,蘭芝失禮了。」
「唉,這……這真是……」媒婆長吁短嘆,把腳一跺,出去了。
過得一刻,她卻忽然又來求見。
我們三人覺得蹊蹺得很,還是將她請了進來。
媒婆進來了,臉上的表情……怎麼說呢,像在夢遊。
「媒人重又登門,莫非李太守發怒了?」我哥憂心不已。
「不,不不不。」媒婆一迭聲道。
「那是怎麼了?」
媒婆說:「是那李五郎,他說:他心悅女郎,情願做個贅婿……還請女郎給他一次機會。」
我:「?」
「等一等。」我哥說,「你是說,那李五郎要給我家做贅婿?」
「正是。」
「太守的兒子,要給我劉家做贅婿?」我哥又確認了一遍。
「沒錯。」
「我必是在發夢……」我哥喃喃自語。
我娘說:「媒人啊,老身覥着這張臉,再問你一問:這李五郎,沒有隱疾,容貌俊美,莫非身有殘缺嗎?」
「嗐,怎麼會?」媒婆的神色已然有些不耐煩,「跟您實話說了吧,李五郎就在門口,等着女郎答覆呢!您若想見,我這就請他進來!」
我娘還沒來得及說話,我搶答道:「那敢情好啊!您把他請進來,我相看相看!」
「……」
我娘和我哥一齊瞪了我一眼。
-7-
不消一刻,劉宅的大廳已經收拾得乾淨敞亮。
廳中擺着一架繡屏,影影綽綽,將相看的男女隔開。
古代這破規矩就是多。
「好了,都妥了。」我哥踱了幾個來回,「娘再看看,沒什麼不妥之處吧?ƭų₌」
「我看甚好,請人吧。」
「不,等一等。」我哥忽地一敲腦袋,「給貴客上茶須得用玉杯,我親自去茶水房囑咐一聲。」
我娘拉他坐下:「好了,又是點心,又是茶水,你一件件去囑咐,客人得耽擱到什麼時候?」
「是,是。」我哥一迭聲道,「是兒子草率了。」
我看給他都整不會了。
好像要相親的人是他似的。
「有勞媒人,請李五郎進來吧!」我哥說。
媒婆巴不得這一聲兒,一溜小跑着去請人了。
很快,李五郎來了。
他在大廳中央站定,向我們三人遙遙一揖。
我們急忙回禮。
趁着起身的工夫,我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一愣。
原因無他,不過因爲這人長得實在是太俊了。
穿書世界裏,我見過的男子論容貌焦仲卿當屬第一,卻被這人秒得渣都不剩。
看到他的一瞬間,什麼玉樹臨風、郎豔獨絕、貌比潘安、看殺衛玠等形容美男子的詞語在我腦海裏走馬燈似的跑了一遍。
如果是現代,他高低能撈個流量小生當一當。
媒婆居然沒哄我……
「李氏斯年,見過兩位長輩。」
說完了這句,他略一頓,轉向我:「見過女郎。」
我娘喜不自勝:「李公子不必多禮,坐,快請坐。」
待李斯年坐定,我哥問:「李公子,聽媒人說,你有意向我家提親?」
「是,我心悅女郎,還望長輩……」他含笑轉向我,「還有女郎成全。」
我:「……」
他勾引我!
當我是經不住誘惑的人嗎?
……我可太是了。
我哥說:「這就奇了。」
「這有何奇?」李斯年問。
「咳咳,說來慚愧。」我哥說,「蘭芝剛遭休棄,又比公子年長,兩家也是門不當戶不對——」
「是,是我高攀了女郎。」李斯年打斷了他。
我哥:「?」
李斯年說:「不瞞長輩說,多年前,我曾見過女郎一面。
「女郎貌若天仙,我一見傾心。
「本想上門提親的,卻叫那焦家搶先一步。
「今日,焦仲卿來到郡衙,魂不守舍。我爹出言詢問,他纔將休妻之事告知。
「女郎已是自由身,這可一刻也耽擱不得。
「於是,我便託媒人來提親了。」
我哥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只是……」
「長輩有甚爲難處,不妨直言。」
「只是……」我哥苦笑,「我這妹子不知深淺,她的那個條件……」
「哦,就是贅婿嗎?」李斯年說得坦然,「我既然答應了,又怎能反悔?我願做劉家的贅婿。」
「不是,你看這……」我哥接不下去了。
李斯年說:「我已經想過了,雖然是贅婿,但三書六禮、四聘五金、八抬大轎、十里紅妝可少不得。」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我哥說:「咳,李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門小戶的,出不起十里紅妝——」
「我知道,我來出。」
「呃……那聘禮呢?」
「聘禮自然是我來出。」
「好!」我娘忽然大喝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我娘轉出屏風,道:「好女婿!這門親事我應下了!」
「我也應下了!好妹夫!」我哥急忙跟上。
我:「……」
你們要不要問一下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呢?
「哎呀,老身忽然頭暈,少陪了。」我娘將白芷的手一攙,徑自去了。
我哥說:「妹夫,咱們初次相見,當浮一大白,無奈家中沒有美酒。」
他衝我擠眉弄眼:「妹子,我去買酒,你相待妹夫坐一坐。」
我:「?」
談得好好的,你要去買酒?
你怎麼還和王婆戧行呢?
我到底穿的《孔雀東南飛》還是《水滸傳》啊?
「酒飯就不必了。」李斯年替我解了圍,「我還得回去準備聘禮,明日一早便送來。」
「明日?是不是急了點?」我哥說是急,嘴角卻已經咧到耳朵根了。
「不急不行啊,夜長夢多。」李斯年意味深長地說。
-8-
我見到李斯年送來的東西,倒抽了一口涼氣。
「蘭芝啊,你怎麼不是很高興呢?」我娘小心翼翼地問。
我實在高興不起來。
看這些東西,我估計李家早晚得滿門抄斬。
「娘。」我憂心忡忡地說,「李術不過是個太守——」
「別直呼你公公的名字!」
「這麼多東西,他得貪多少纔拿得出來啊?」我說。
我娘瞪了我一眼:「渾說什麼!李太守已亡故的妻子姓沈——你想到什麼沒有?」
「沈……沈?廬江沈氏?」
「對,沈家的生意做得恁般大,別說這點東西,就是想買下半個廬江郡,也一點問題都沒有!」
「……」
「你又想什麼呢?」我娘問。
我當然是想:我難道救過李斯年的命?
我正苦思冥想,我哥回來了。
嗯,今天的鼻子還是鼻子,眼睛還是眼睛。
可惜人形是越發模糊了。
「妹子,大喜啊!」我哥深深地作了個揖,「都說姻緣天定,果然是一毫不錯的!」
我還是喜歡你桀驁不馴的樣子,你恢復一下。
「小妹不敢當兄長此禮。」我皮笑肉不笑地說。
「妹子,這是爲何啊?」
我慢條斯理地撥弄着手指甲:「因爲我正打算把聘禮退回去。」
「你——」我哥變了臉色,想罵人,又硬生生按捺了下去,「妹子,可不能任性,聘書也換過了,八字也合過了,此時說不嫁,那李太守豈能幹休?」
我說:「但是,兄長那日說: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若壞了德行,那我罪過可就大了。
「我左思右想,還是回焦家去吧!」
我哥急忙攔住我:「妹子,好妹子!那日是我豬油蒙了心,你打我!來!照臉上打!」
我翻了個白眼。
時光飛逝,轉眼已是婚期。
李家送來的婚服繁複精美、穿花納錦,那支鏤空雲鳳紋白玉笄更是玉質溫潤、巧奪天工。
我撫摸着玄色婚服上的一對鳳凰,若有所悟。
「蘭芝,發什麼愣呢?趕緊換衣服,不要耽誤了吉時!」我娘帶着梳頭的婦人進來了。
我在她們的幫助下換好婚服,將長髮挽就一個三鬟髻,將玉笄插好,又雜以其他珠翠。
頭髮梳好以後,我對鏡自照。
嗯,真是流光溢彩。
婦人捻了胭脂要往我臉上塗,我急忙攔住。
「慢!我自己來!」我說。
她面露難色:「新娘子,這可不合規矩——」
「我女兒說的話就是規矩。」我娘說,「隨她去吧。」
我上了花轎,身後跟着十里紅妝。
百姓們在道旁小聲……不,大聲蛐蛐。
「這是誰家嫁女,好大陣仗!」
「就是甜水井街的劉家!」
「劉氏女不是已經出閣了嗎?」
「你有所不知。前幾日,劉氏女剛被休棄回家,李太守的第五郎當即上門求娶,一說便成,如今已成親了!」
李斯年的粉絲則心碎了一地。
「嗚……他娶誰不好,偏要求娶一個棄婦!」
「李五郎啊李五郎,你糊塗啊!」
「嗐,仔細一瞧,五郎長得也就那樣,也就是……身量高一點、皮膚白一點、眼睛大一點、鼻樑高一點、氣質好一點,我看珍珠巷的宋三郎就比他強得多!」
李斯年忽地把手一揮,說道:「停下。」
花轎隊伍停下了。
他在馬上作了個揖,朗聲說:「諸位鄉親,諸位父老,我今日成婚,諸位都是我的證見。我準備了一些薄禮,大家拿了,都沾沾喜氣!」
他使了個眼色,跟在他後面的四名小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五銖錢,向人羣撒去。
嗬,漫天撒錢。
我也很想下轎去搶啊!
這下,賀喜的聲音紛紛響起。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我在甜水井街,也曾見過劉氏女的,那模樣,嘖嘖,真是……說是九天仙女落凡塵也不爲過!」
「真是一對壁人啊!」
一片和諧聲中,忽地傳出一個刺耳的聲音:
「劉蘭芝——你還我兒的命來!」
焦母撲倒在我的花轎前,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9-
焦仲卿死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掀開轎簾問個究竟。
李斯年對左右道「攙起來」,又問:「老夫人,焦大人果真死了嗎?」
我心念電轉:不對啊。
原書中的焦仲卿雖與劉蘭芝殉情,卻是在劉蘭芝「舉身赴清池」之後,他在庭樹下徘徊又徘徊,方纔「自掛東南枝」。
死得這麼乾脆利落,是焦仲卿的風格嗎?
在李斯年面前,焦母不敢放肆,只抹着淚道:「郎君容稟,前日,我兒從郡衙回來,得知劉氏許人的消息,已有兩日水米不曾沾牙,出氣兒多,進氣兒少,眼看便要一命歸西了!」
圍觀羣衆紛紛道:
「如此說來,就是還沒死咯?」
「即使死了,兩人已經鏡破釵分,又怎好攔人家花轎的?」
「這婆子好不曉事!」
焦母把心一橫,大聲嚷道:「諸位有所不知,劉氏只是回孃家暫住,我兒從未休棄她!」
衆人譁然。
花轎旁的萱兒忍不住道「你放——」,說了兩個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又道:「你滿口胡謅什麼?不是你叫那薄倖郎休妻的?」
焦母冷笑道:「好啊,既是休妻,那休書在哪裏?」
「你——」萱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兒沒有休妻,沒有休妻啊!」焦母向衆人道,「不過是我同媳婦拌了兩句嘴,讓她回孃家住兩天。誰知這婦人嫌貧愛富,見有太守之子來求娶,竟拋下丈夫不顧,謊稱已被休棄!我今天來,就是要帶她走的!」
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劉氏女,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狗不嫌家貧,何況人呢?」
「李五郎,這等水性楊花的婦人,娶回去做甚?」
正吵得不可開交,我掀起轎簾的一角,遞出一封書信。
萱兒接過信箋,將手一揚,喝道:「賊婆子,你瞧這是什麼?是休書不是?」
焦母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萱兒喝罵:「你焦家本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自我女郎過門,晨起奉茶、用飯陪侍,一日不曾斷過!
「這也罷了,你還讓她日日織作,三日織了五匹布,你猶嫌不足!
「輕則喝罵,重則罰跪!
「你教唆那薄倖郎休妻,被女郎知道了,高興得多喫了兩碗飯!
「她不討了休書做證見,難道還回你焦家的門?」
圍觀羣衆們嘖嘖有聲:
「居然這麼磋磨人……」
「劉氏女捱到今日,真是不容易啊!」
「這婆子好惡毒的心腸!」
焦母麪皮紫漲,索性不管衆人議論,撲到我花轎旁哭號起來:「蘭芝啊——」
怎麼辦?
我真的很想接一句「你是不是餓得慌來」。
你要是餓得慌,請你就跟蘭芝講,蘭芝給你溜肥腸。
「蘭芝啊!我兒愛你愛得眼珠子一般,怎麼忍心休棄你呢?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做婆母的錯,我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求你跟我回去吧,若沒了你,我兒……我兒也活不成了呀!」
李斯年拱手道:「老夫人,東街有個孫神醫,治疑難雜症是極佳的,若爲焦大人請醫問藥,還請自便。」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眼看花轎要啓程,焦母按捺不住,大哭起來:「劉蘭芝!你這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婦人!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似你這般淫婦作派——」
李斯年皺眉:「都愣着幹什麼?還不拉開!」
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我已經是第二次聽到穿書世界的人說這句話了。
我決定給他們上一課。
我伸出一隻手,向萱兒招了招。
她聽了我的吩咐,猶疑道:「女郎,這——」
「只管照辦。」我說。
萱兒只得道:「那婆子,我家女郎叫你上前呢!」
焦母大喜過望,急忙湊上前來。
萱兒將轎門拉開一條縫。
焦母見我端坐着,周身流光溢彩,正含笑望着她。
她眼中的恨意一閃即逝,滿臉堆笑道:「蘭芝,跟婆母回去吧!」
我不動,只微笑道:「我思來想去,焦夫人的話說得很是。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她喜形於色:「正是呢!你且跟我回去——」
「好女怎能嫁二夫?怎麼也得三夫起步不是?」我說。
她驚呆了:「你——你——」
「我怎麼了?」我繼續微笑着說,「焦夫人難道沒有聽過羋八子的美名?她有無數個情人,有名分的只有三位,秦惠文王、義渠王、魏醜夫……不對,只有秦惠文王是正房,給了名分的。其他那兩位,最多算個男寵吧。」
「你——你——」
「焦大人在我心裏就算個男寵。」我說。
她怒氣勃發,抬手想給我一巴掌:「你!」
「我勸焦夫人好好想一想。」我氣定神閒,「依照《九章律》,尋釁甚至鬥毆者是要判笞刑的,莫非你想喫那棍棒之苦?」
她癱軟在地上,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走吧。」我吩咐道。
這場風波沒能阻礙花轎隊伍前進的腳步。
我在戌時進了洞房。
一個時辰後,李斯年纔回來。
他將我遮面的團扇輕輕撥開。
「你困了?」他好笑地望着我。
我嗅到一股清淡的酒氣。
下一刻,他溫熱的手掌已經撫上了我的臉頰。
「你……」我一個勁往後縮。
會不會太快了?
合巹酒還沒喝呢!
「你還是素顏好看。」他說,「越素越好看。」
我終於有機會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來:「郎君——」
「嗯?」他蹙眉。
我只得改口:「夫君。」
「嗯。」他滿意地頷首。
「夫君,你何時見過我啊?」我問。
李斯年說:「三年前,你去逛首飾鋪,遇上一個狂徒,他對你出言不遜。」
啊,是了。
我想起來了。
那時我穿書不久,心情正苦悶,逮着那倒黴的狂徒一頓好罵,罵得他奪路而逃。
「你這麼醜都有臉出門,我拋頭露面怎的了?長得那個噁心樣子還好意思搭訕我呢!誰借你的狗膽!我看你是癩蛤蟆娶青蛙——長得醜玩得花!」
「你罵他的時候,我就坐在對面的酒樓上。」李斯年說。
「呵呵。」我乾笑了兩聲,「夫君是因爲這件事纔對我一見鍾情的?」
那你這審美可有點獨特啊。
李斯年說:「是,那個時候,我娘在家飽受欺凌——」
「等一等,你娘?」
「對。」
「你娘不是沈氏女嗎?怎麼會飽受欺凌呢?」
李斯年說:「我爹道,憑他沈家怎麼富貴,也不過是個商戶,和李家這樣的清貴門第結親,自然是高攀了。」
我:「……原來是軟飯硬喫。」
「軟飯硬喫?」他怔了一下,哈哈大笑,「是個好詞!」
我抬頭看他。
他笑得肆意,搖曳的燭光下,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我喫得實在太好了。
李斯年說:「我見慣了我娘逆來順受的樣子,後來她鬱鬱而終,我在心底發誓:我日後的妻子,她必不能將苦難嚼碎了嚥下,我要她爭,要她搶,要她不被任何人擺佈。如果有人要擺佈她,她就逃!」
我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我不是無所畏懼,我也會怕。
娜拉可以走,但,娜拉走後怎樣呢?
她走了,一頭扎進濃重的夜色裏,之後怎麼樣了呢?
如同紅拂女夜奔虯髯客、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那孤注一擲的決定,都是發生在一個夜晚啊!
黑,深不見底的黑。
黑得讓人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看到曙光。
淚眼朦朧中,我聽到李斯年說:
「蘭芝,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若有人擺佈你,我助你逃!」
我忍了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被他愛惜地拭去。
「蘭芝,我心悅你。」他說。
-10-
三日後,我和李斯年回門。
不,回家。
李斯年說,他既做了我家的贅婿,前塵舊事,只好盡忘的。
他在我家旁邊置了一座宅子,將他娘留下的傢俬盡數搬了過來。
「李」這個姓氏是他的死穴,本就恨不得拋棄,日後孩子隨我姓劉,他求之不得。
轎子走到一半,道旁忽然衝出一個人影。
「蘭芝……」他淒涼地喚。
李斯年下意識地攥緊了我的手。
我和他都聽出來了,是焦仲卿。
我在李斯年手上安撫地拍了拍,掀開轎簾。
「你待怎的?」我說。
焦仲卿從未見過我橫眉冷對的模樣,一時怔住,連退了三步。
「好!好!好!」他苦笑道,「恭喜你啊,攀上高枝了。」
「大人客氣了。」我皮笑肉不笑。
他又是一怔,悲憤道:「好啊!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我祝你:前程似錦,子孫滿堂!」
「謝謝,子孫滿堂就不必了,生多了傷身體。」我說。
「你——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真不愧是母子倆,臺詞都一模一樣。
我說:「接下來你莫非要告訴我,你打算『吾獨向黃泉』,自個兒去死?」
焦仲卿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我冷笑道:「好本事啊!你娘磋磨我的時候不見你去死,你娘叫你休妻的時候不見你去死, 這會兒我嫁人了,你倒琢磨着去死了!我猜,你一個人捨不得死,必是想拉我一起吧?」
焦仲卿望着我,如喪考妣:「蘭芝,我知道,是他逼你的——」
「知道什麼你就知道。」我說, 「我是自願的。」
「你——」
「你什麼你, 你你你。」我說,「話都說到這一步了, 我也不妨告訴你:我打算和夫君好好過日子,念你無甚大惡, 往日的過失, 我全不計較。這可夠寬宏大量了吧?」
「你要和他過日子?那我算什麼?」他淒涼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氣, 見圍觀羣衆越來越多,含笑道:「你算什麼——你真想知道?」
他點頭。
我說:「你當然是:舔狗裏的常青樹, 笑話裏的頂樑柱, 醉仙樓的吉祥物,廬江郡的大頭目, 戲班子裏你最忙,廬江郡裏你最狂, 醉仙樓前你站崗, 撲克牌裏大小王!」
衆人雖聽得似懂非懂, 卻一齊鬨笑起來:
「哈哈哈!舔狗裏的常青樹!」
「廬江郡的大頭目!」
「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齒啊!」
鬨笑聲中,焦仲卿落荒而逃。
我放下轎簾, 接過李斯年遞來的飲子, 飲了一口。
渴死我了。
李斯年沉默着, 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琢磨什麼呢?」我問他。
他深深地望着我:「你當真不悔?我知道, 你和他感情不錯——」
「可你長得比他好看啊。」我理直氣壯地說。
李斯年想笑,又忍住了,故意板起臉:「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沒他好看, 你就選他了是不是?」
我說:「怎麼會?橘生淮南則爲橘, 生於淮北則爲枳。孔雀再美,終是凡鳥。
「我在那個人身邊, 不過是一隻凡鳥。
「在你身邊, 才能成爲鳳凰, 翱翔九天。」
他終於滿意了:「我有那麼好?」
「好。」我認真地說, 「你當然好, 千秋萬載, 除了你, 不過一個曹雪芹而已。」
他蹙眉:「……曹雪芹?聽起來像個男子的名字,是你相熟的人?」
我:「……」
這個醋罈子。
哄不動了啊!
「曹公是我的偶像。」
「……偶像?」
「就是崇拜的人。」我說, 「而你, 是我的愛人。」
鳳凰棲高梧,和鳴意相融。朝飲清露澤,暮戲彩雲濃。同翔九天上,比翼御長風。風雨長相守, 恩愛古今同。朝朝復暮暮,歲歲情愈濃。塵世羨此景,佳話留蒼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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