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

上一世,爲了養活妹妹和阿孃,我自賣輕賤自己。
卻在她長大後被嫌棄。
「如不是阿姐同蘇老爺有首尾,我上好的姻緣怎麼會黃,蘇公子那樣中意我,他本要娶我爲妻的。」
她忘了,蘇老爺是我第一個恩客。
那晚我是爲了給高熱的她治病纔會拉下廉恥自薦枕蓆。
而那時候,我也有說了要來娶我的小竹馬啊。
後來,阿孃幫她給我下藥,我生生痛死在家中。
她們的眼淚落在我臉上:「終究這家子要活,我們也是不得已。」
重來一世,我醒在了妹妹高熱的那一日。

-1-
冷雨從破漏的屋頂落在臉上。
浣洗了一整天髒衣的手根本撐不起來。
隔壁是妹妹的哭鬧聲。
「你們答應了的、爹爹也答應了的,說好我十四歲生辰會給我送一條瓔珞!阿姐都有,爲什麼我不能有!你們就是偏心。」
我爹在三個月前過世。
雖然族裏人留了些體面,但是我們幾個孤兒寡母,日子並不好過。
每過幾日,娘就會拿出一個東西,交給我去當。
上個月,我的那個瓔珞也當掉了,換了兩升米。
我娘含糊應着,妹妹一直哭,哭得抽抽噎噎,幾乎要吐了。
上一世,我爲了這個妹妹十四歲的生辰。
冒着寒氣去下河塘一個個摸河蚌,從裏面找出殘碎的珍珠,給她做十四歲的生辰賀禮。
她當時很高興,喜滋滋帶着出去。
結果下午回來,將脖子上的珠子和小珠串子全扯了。
「最大的都沒有人家秀才小女兒的大,都笑我什麼破爛也帶——姐,你這個珍珠太小了,真丟人。」
那時候我以爲她是不懂事,又因爲阿爹死心裏不痛快。
還一直安慰她。
可是現在……
我一想到上一世最後時刻,毒藥發作,我渾身如同刀割,她用棉被死死捂住我的嘴不叫我出聲。
那樣大的力氣啊。
她當時看着我的眼睛。
「阿姐,你幫了我那麼多回,這是最後一回,你幫幫我,我就能嫁進去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孃正好進來,看到我冷笑愣了愣,很快,她一邊抓着我的手,一邊抹眼淚。
「鶯兒哭了半晚上,都是阿孃不好,要不是阿孃沒本事,也不會鶯兒生日連個瓔珞都買不起。阿妙,你說該怎麼辦呢?」
說罷,她偷眼來看了看我。
我這個阿孃,說是沒主意,遇到事情就唉聲嘆氣,來問我的意見。
但樁樁件件,富貴享受,她從頭到尾一口苦都沒喫過。
我爹在,她靠着我爹,我爹不在Ṫū́₍,她就等着我。
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阿孃覺得應該怎麼辦呢?」
阿孃沒想到我這麼說,愣了一下,回頭看她身旁的老嬤嬤。
那老嬤嬤就跟着嘆氣。
「二小姐不比大小姐,生得晚,少享了幾年福,這一下日子艱難,是很難適應。」
我看着嬤嬤。
「哦,那怎麼辦呢?我爹已經死了啊。現在沒錢啊。嬤嬤可有辦法?說來,嬤嬤在我們家也幫了這麼久,現在日子這般,以後也是給不起工錢了。不如,明天開始,嬤嬤就別來了吧。」

-2-
上一世,我一直心疼阿孃,愛惜弟妹。
家裏沒錢,我去想辦法,去拋頭露面去典當。
也是在當鋪,遇見了偶然來巡店的蘇老爺。
蘇老爺看中我美貌和性子,想要我做妾。
我阿孃當時咬緊牙說,我們江家女子是沒有做妾的,要是讓我去做了妾,她死了都沒臉去見我爹。
但是,生活要錢,我阿弟束脩要錢,人情交際也是錢。
阿孃就只會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抹着眼淚一直說,怎麼辦呢?該怎麼辦呢?
我總說我來想辦法。
我一個十多歲的姑娘,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唯一的資本就孤零零掛在身上。
後來,我私下成了蘇老爺連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
家裏終於寬裕起來。
我那時候,躲躲閃閃,小心翼翼,每次出去都說去漿洗,去繡莊繡花。
回來時候,還真的要泡白了手,或者扎破了指尖。
生怕阿孃知道我的事情會難受,會受不了,會崩潰的。
現在想來,她……難道真的不會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
重來一遭,看這屋舍和家中用度,在阿爹過世這麼久,我阿孃仍然留着嬤嬤,外面還有一個粗使的長工。
這……真的是擔心生活恐懼沒錢的樣子嗎?!
這分明就是享受慣了的樣子!

-3-
我剛剛說了嬤嬤不用來。
我娘立刻變了臉色。
「可是,那麼多事情,裏裏外外……怎麼辦呢?」
「阿孃,我們現在不是有錢人了。我們是窮鬼,和陳嬤嬤一樣的窮鬼。我們用不起僕人,給不起工錢。這些事,自然要家裏人都自己動手來做。不止我一個人做,阿孃要做,妹妹要做,弟弟也要做。」
阿孃啊了一聲。
我問:「很晚了。明天看來得早起呢。阿孃還有什麼事嗎?」
阿孃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訕訕出去一會,隔壁就傳來了妹妹摔碗的聲音。
妹妹又開始發脾氣。
唸叨着阿爹答應過給她的瓔珞。
可阿爹還答應過,他要長命百歲呢,他要看着我們一個個出嫁呢。
我閉上眼,翻了個身,抓緊時間休息。
果然後半夜,妹妹就「生病」了。
她從小就這樣,一旦有什麼不如意,她就會生病,發熱,肚子痛。
會哭的孩子有糖喫。
阿孃誇我懂事,不叫她操心。
她說二妹就不一樣,二妹一點不乖,不懂事,但偏偏就是這樣,她卻就偏心她。
偏心到,最後爲了她,親自給我下了藥。
我睜着眼睛,一溜月牙兒掛在窗外,眼眸生痛,彷彿上一世她那虛僞的眼淚還在眼中。
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活。
我不是贔屓,負擔不了那麼多的責任和人生。
咚咚咚。
門被敲響了。
阿孃滿臉焦急進來。
「阿妙,怎麼辦?鶯兒說她渾身滾熱,難受極了。」
她六神無主的樣子,伸手抹淚:「怎麼辦啊,阿孃不知道咋辦了。現在家裏沒錢,上回欠藥堂的錢還沒還——怎麼辦啊,阿妙。」
上一世,我安慰着阿孃,咬着牙說我出去借錢。
然後我去找了蘇老爺。
我順利拿到了錢,還帶了大夫一起回來。
妹妹喫了藥香甜睡着了。
阿孃也鬆了口氣睡着了。
大夫收了診金滿意離開了。
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用冰冷的井水洗着澡,一邊流淚,一邊撕了我阿爹生前留給我的婚書。
然後在天亮前,我一個人去見了蘇老爺。
後來,我們的日子果然就開始寬裕起來。
阿孃從來沒有問過我,借的誰的錢,借了多少錢。
此刻。
她眼睛殷切看着我。
彷彿就等我挺身而出。
我也看着她。
看了一會,我笑了。
「阿孃糊塗,咱家又沒銀子,要是熱就澆點涼水,用涼水降溫就行了,大傢伙不都這樣過來的嗎。」
阿孃愣了一下:「可是——可是——不能借點嗎?」
「阿孃,不如你找舅舅借點錢吧。」我又建議。
阿孃搖頭:「你舅舅日子也不好過,怎麼能找他?」
「生前,阿爹可沒少給舅舅借錢,現在還一點也沒什麼吧。」
「阿妙!」阿孃居然會生氣,「你變了。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4-
其實妹妹根本沒生病。
在知道得用冰涼的井水降溫後,她立刻脫掉了被子裏的幾身厚衣服,紅彤彤的臉漸漸恢復正常。
她哭着說:「我只是想要我本來就有的東西,有錯嗎?!」
阿孃一個勁安慰她,說以後有錢一會會給她買瓔珞的。
我看着她說:「有錢?哪裏來的錢?咱家沒落了,弟弟六歲,等他順利到二十及冠,真能去族裏某個事做,妹妹應該早就嫁人了吧。那時候還要瓔珞嗎?」
妹妹哇的一聲大哭:「阿孃,你看她!說話好難聽。」
更難聽的我還沒說。
我的弟弟,其實是個傻子。
三歲時就高熱,我阿孃不叫人,只知道哭。非等喝酒應酬的阿爹回來才哭唧唧請他拿主意請大夫。
結果燒糊塗了。
上一世,我之所以那麼心慌,也是擔心妹妹會變成弟弟那樣子。
只是我娘一直不承認弟弟有問題,她說弟弟是貴人語遲,所以說話慢些,貪喫些。
叫我不要針對弟弟。
我被捂死那天,身體還沒冷透,我弟就從我懷裏摸走了我帶回來的點心,坐在旁邊慢慢喫。
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定期帶回食物的工具人。
對他們來說,也是這樣。
我轉身離開房間。
身後是妹妹大哭的聲音:「娘,是不是真的沒錢了!那我的及笄禮還要不要辦?阿姐都辦了不可能我沒有吧!而且,我看秋荷她們都買了胭脂了,還秋爽齋的——我怎麼辦?阿孃,你別隻哭啊,你問問阿姐,我們怎麼辦。」
在我的枕頭下面,藏着幾十文錢。
本來是準備給阿孃一個驚喜的,想要告訴她我也可以掙錢。
看來以後,都不必了。
這些日子,我說是去找鄰家阿姐繡花做女工,其實我都是去了貓兒衚衕的劉寡婦那裏,幫她漿洗衣服掙錢。
十樣衣服兩文錢,洗得渾身腰痠背痛。
我收好錢,定定開始回憶上一世的世道。
我記得那年冬天,北邊颳起了白毛風,蠻子南下搶劫,草藥漲瘋了。
如果我能有一筆本錢——
至少可以翻十倍百倍。

-5-
外面鬧到半夜,我第一次睡得這樣安心。
第二天一早,我拿出來我阿爹當初留下的定親玉佩,質地上等,還有他留給我的其他物件全部拿了出來。
又將所有攢的錢數了一道。
本錢不多也不算少,但今年藥材行價很低,足可以一試。
我娘頂着黑眼圈等在堂屋,見我出來就問:「今天早飯喫什麼啊,阿妙。」
她還等着我如之前一樣,每天操心完家裏所有事。
我笑:「家裏向來都是阿孃做主,阿孃想喫什麼就喫什麼。」
妹妹一下從房間出來。
「大姐你怎麼對母親這樣說話態度?母親天天辛辛苦苦爲家裏操持,你就是這樣冷言冷語?」
「妹妹說得對,母親辛苦,妹妹趕緊去準備早膳和母親要用的熱水吧。母親應該還沒洗漱吧?」
我說罷出了門,妹妹在後面使勁跺腳。
「阿孃,你看她!如此不孝順!娘,我這衣服短了一截,該換了……」
我徑直去了當鋪抵押。
拿了錢出來,沒想到正好碰上來巡店的蘇老爺。
蘇老爺當時看到我就頓住了。
他問我可就是江仲淮的女兒。
又說按照交情我當稱呼他一聲世伯,要是有事儘可以找他。
我出門很久,回頭看他還在摸着鬍子定定看着我。
真叫人噁心。
上一世,我天真以爲他真是看在父親面子上照顧我,誰知他早就做好局只等我一點點入套。
我唾了一口,轉身徑直饒了幾圈,才找到了上一世相熟的一個藥店夥計。
上一世,因盡忠職守被誣陷趕出去的龔朗是我給蘇老爺進言讓他留了下來。
也是他,在最後時候曾幫我給過我那未曾謀面未婚夫送過最後一封信。
是個有底線有原則的。
繞了圈路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下面擇藥,一身破爛。
掌事罵罵咧咧,橫挑鼻子豎挑眼,龔朗捱了兩巴掌,仍堅持說這些爛根就算去掉爛的藥性也不對,不該入藥。
四周安靜之後,我在他面前蹲下,遞給他一張乾淨帕子。
只有十五六的少年有些緊張。
我開門見山拜託了他買藥的事。
他既意外又震驚:「可是,可是我們素不相識。」
我說起對他方纔的欣賞和信任,又說了這一筆買賣的分成,連同早準備好的契書都一併給他。
他面色漸漸肅然,最後按了手印:「定當盡力。」

-6-
結果剛剛回家。
阿孃就問我可是當了我的定親玉佩。
她的消息來得太快。
沒有任何擔心,下一句就是:「錢呢?」
我目光移到了她旁邊的桌子上,上面有兩盞茶。
有人來過。
應該就是蘇老爺。
看來我這位阿孃比我想象中更早認識蘇老闆啊。
我說:「丟了。」
我娘一下站起來:「那麼多錢,丟了?人家還特意給了你高當!怎麼就丟了!丟哪裏了?」
我挑了挑眉,她似乎意識到什麼,又微軟了聲音。
「阿妙,我們是一家人,你要是要什麼衣裳料子、胭脂水粉,妹妹有的,阿孃自然都會給你考慮,可是家裏這麼多張嘴喫飯你呢!你妹妹馬上還得準備及笄的衣裳,冠笄也要新作……做人得講良心,阿妙,告訴娘,錢呢。」
我笑,攤開手給她看:「真丟了啊。阿孃不信,搜就是。」
她真的搜,連同那個沒辭退的孫嬤嬤,將我拉進屋子從頭到尾搜了一次。
連發髻都被拆開來看,赤身披着一身頭髮。
我站在昏暗的房中看着外面,九月的天,寒氣卻從腳底冒出來。
滑膩的手在我身上摸索。
我阿孃看着忽然說:「我的阿妙長大了呢。」
弟弟正好奇靠近窗戶縫隙看向我。
「滾!」我面無表情罵他,「蠢貨,沒見過女人嗎。」
阿孃聞言當場暴怒,借題發揮,直接給了我一巴掌,她含着眼淚跟我喊。
「這就是你跟你弟弟說話的態度!他一個小孩子懂什麼?!你是他姐姐,看一眼又怎麼了!江妙啊江妙,你變了!我看定然是在外面混久了,心野了。」
她叫孫嬤嬤將我直接關起來,叫我弟和我妹都不要給我飯喫,直到我說出那筆錢是在哪。
一個孫嬤嬤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我一推就將她推了個四仰八叉。
阿孃生氣叫人,二妹和弟弟都來幫忙了。
多的兩個也是廢物。
我一人一個巴掌,還沒說話,砰的一聲,後腦勺劇痛。
我阿孃摔了手上的凳子,看着我摔到在地,她說:「反了反了,快,快,把這個不孝女捆起來。」

-7-
原來我阿孃也是會動粗的。
漏算了。
我被五花大綁捆了扔進柴房。
餓了一天一夜。
二妹端着飯在外面吧唧嘴喫得香甜,冷笑說我都是自找的,誰叫我平時老管着她。
我阿孃帶着孫嬤嬤去找了劉寡婦,她們覺得我和劉寡婦相熟,定然是她騙了錢。
劉寡婦性格潑辣,當天端着板凳在我家門口罵了三天,說要和我家絕交。
我阿孃慫包連句話都不敢回。
還叫孫嬤嬤送了杯茶去給劉寡婦說街坊鄰居,大家都體面一點。
劉寡婦冷笑說,體面人誰喫女兒啊,好歹江夫子也是讀書人,將他最心愛的大女兒、定了親的送去做妾可合適?
她拉長抬高了聲音,分明就是給我聽來提醒我的。
我說這一兩日怎麼會給我送一餐了。
竟是打的這樣主意。
我娘漲紅了臉說:「人家蘇老爺是當良妾貴妾娶的。況且,我家阿妙那個……並不算定親。」
又說我那個小竹馬不過是總角時說的玩笑話,對方在北邊這麼些年,也沒有消息,難道爲了一句戲言耽誤我一輩子嗎?
劉寡婦罵得更難聽,說既然賣女兒有錢了,又憑什麼說我拿了你們錢,捉賊拿贓,捉姦拿雙,要是再胡扯,她就連夜吊死在我家門口。
外面罵得熱鬧,我在柴房裏面聽得完全明白。
終於結束之後,我娘進了柴房,問我。
「你是想好好的嫁、還是想,乖乖的嫁。」
她說:「家裏實在沒辦法了。今兒一年都沒喫得白粳米飯,全是雜色粱谷並下用常米將就,到了冬月,竟連一件新襖子的錢都沒有。該當的也當的差不多了,但人總得活得體面。阿妙,娘看那蘇老爺是真心喜歡你,來問過你好幾次。說以後必好好對你。娘都是爲你好。」
都這時候了,還想着體面。
我說:「我爹的喪期還沒過呢。」
「孝順這件事,心誠最重要。只要你點頭,其他事情自然有辦法。」
有什麼辦法,不就是暗通款曲,先做個兩年多沒名分的外室。
我把紅腫的手舉起來,擦了擦烏青嘴角的血:「不如你先給我解開,我就真的信你是爲我好。」

-8-
蘇老闆的東西源源不斷送來。
家裏喫穿用度好了很多。
阿孃的眉頭開始舒展。
有多少花多少,連同打秋風的舅舅也開始上門了,一口一個姐姐。
二妹有了新衣裳,也有了新瓔珞,帶着它一晃一晃來勸我安心嫁。
我笑:「好妹妹,你想想,若我嫁了蘇老爺做妾,要是以後你看上他兒子,那你怎麼辦呢?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二妹不屑冷笑:「嘁,我怎麼可能看上他兒子,他長那樣,兒子也好不了哪裏去。」
蘇老爺還偶爾派人送東西時也帶我弟弟出去,我弟愛跟着去,好喫的多。
我提醒她們:「弟弟腦子傻,什麼都學。阿孃讓他跟着那個老蘇學,也不怕學壞。孫嬤嬤,你勸勸啊。」
阿孃生氣:「你弟哪裏傻,他只是醒事晚了點。跟着蘇老爺多見見世面纔好。」
我都懶得提醒她上一世我弟自己通了男女之事的可怕,白日青天光身子,舉着鞭子在家裏追着孫嬤嬤跑。
孫嬤嬤陰陽怪氣:「妙姐兒還是先操心自己的傷吧,用了這許多錢,總也不見好。」
我阿孃給我買了上好的藥,天天給我上藥。
等着我身上頭上臉上的傷好完。
然後去見蘇老爺。
她嘟囔抱怨:「最近不知道怎麼,藥價又漲了。阿妙,你這傷口怎麼還在流血啊。」
現在還沒到藥價瘋漲的時候呢。
還要等兩個月,白毛風起來。
「大概是阿孃你捆得太緊了,不透氣。」

-9-
和蘇老爺見面的時間定在了寒衣節。
這一天,家家戶戶都會送寒衣。
蘇老爺會在我們出去祭祀的路上準備好接應的馬車。
我娘給我洗澡梳頭完後,帶着我單獨坐一輛車。
外面風聲雨聲漸漸響起,往來行人都帶着斗笠,顧不得去看別人。
馬車上,她小聲給我傳授她的經驗之談。
爲了怕我緊張還給我準備了暖酒。 
她說如何用酒,如何小意溫柔,如何含羞帶怯,如何讓人欲罷不能。
但她不知道,蘇老爺不喜歡這些。
他更喜歡用鞭子。
上一世,我能跟他那麼久,不是他長情,而是我命硬。
阿孃將酒杯送到了我嘴邊,另一隻手來捏我下巴:「喝一口吧,就一口。娘是爲你好。」
我抿着嘴,看着她。
阿孃看了我一會,給我解開了腳上的鐐銬。
她的手用力捏我臉頰:「就一口,娘不想你難受。以後你就知道……娘都是爲你好。」
我張開嘴,酒水進了嘴。
我娘微微笑起來:「阿妙,這上好的藥——」
她的聲音頓住,我附身按住,一把將她按在了馬車裏,然後一口酒直接灌給了她。
我娘咳咳咳嗽起來。
「你,你……」
我看着她:「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孃親教我好東西應該先給娘用,不對嗎?」
她張嘴要叫,我抓着她的頭,狠狠撞上去,她頓時昏了過去。
然後,我將那鐐銬還給她,嘴裏給她塞上了手帕。
這才撩開後面的帷幕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10-
等我一身狼狽出現在龔朗破爛偏僻的家中時,他震驚了片刻,將最好的一個凳子送過來。
回過神來第一時間拿出了採購清單。
「江娘子,這是清單,這個是契信。藥行消息,如今價格已起來了十倍,就等着娘子裁斷。什麼時候出手,我即刻出發。」
我拿過帕子擦了擦臉。
「我親自去。」
藥材按照之前的計劃假裝運走,其實是囤積在北地一個小城,那也是上一世我記憶中唯一沒有被侵犯的城池。
龔朗一呆:「可是,可是……」
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我長你一歲,喚你一聲阿弟。富貴險中求,這筆藥材買的便宜,只要成功出手,便是你我的翻身仗。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怎可讓你孤身犯險。」
「那……什麼時候出發?」
「天亮即刻。」
外面風雨交加,龔朗家半個屋子都在漏雨。
我換好衣衫束髮後,他還在着急忙慌拿着破瓦罐接雨水。
我忽的想起,劉寡婦家的房子也還漏着呢。
她前兩日似感染了風寒,阿孃和孫嬤嬤還曾幸災樂禍議論過。
我問龔朗身上還有沒有銀子。
龔朗在牆上木頭滑開一個暗格,裏面都是碎銅錢。
臨出城時,我翻進牆,將一袋銅錢用手帕包了放在了劉寡婦窗臺下。
房中是她的咳嗽聲。
東西剛剛放下,裏面就傳來聲音:「誰?」
我只好低聲說:「是我。」
劉寡婦推門一看我的裝扮就明白了。
她點了點頭,滿眼讚許:「早該走。可是想去投奔你的未婚夫?」
我搖了搖頭,自己的孃親都靠不住,更何況是兒時相交的稚子竹馬。
「我打算去做點買賣。」
劉寡婦又咳嗽了兩下:「你等我一下。」
她回了屋子,在枕頭下的牀板裏面摸出一個小盒子。
從裏面拿出來兩塊碎銀子,說是準備給我路上用的。
見我不要,她說就當是入股。
回頭看着一雙睡得乖巧的孩子:「若不是爲了這兩個小東西,我也想同你一起。妙姐兒,你是個有主意的好孩子,你娘有眼不識金鑲玉,只顧着幾日嚼頭就要打發了你。但我知道你肯定能成事的。姐姐沒有別的本事,只能下點苦力氣,這點錢你別嫌少。窮家富路,你一個女子,在外更不容易。」
但她也是一個女人,還養着兩個孩子,洗衣服洗得手指甲都鬆動。
這是她的血汗錢。
我到底推辭了。

-11-
天色明瞭開城門第一刻,我和龔朗喬裝揹着包裹跟在了出城的人中。
而與此同時,我看到了那架之前的馬車裹在進城的人羣中回來了。
馬蹄噠噠。
窗帷吹動,帶來膩人的香。
是我娘說的「富貴的味道」。
裏面隱隱雪白的身體一閃而過。
我猛地回過頭來。
撞上肩上的褡褳有些異樣,伸手按住,才發現劉寡婦到底還是給我塞了碎銀子,還有一張她親自繡的帕子。
本已結繭的心還是微微一動。
出了城,一路向北。
按照我選的商隊和路線,一路順利。
龔朗的佩服毫不掩飾:「妙……大哥怎麼知道該選這條路,十條線路都遇了事,只有我們一路這麼順利。」
「大概運氣好。」
龔朗又感慨:「大哥之前給我指點的兩個掌櫃也好,一點都沒有店大欺客。」
白毛風還沒刮起來,已陸續有些蠻兵零星南下騷擾。
並城裏面漸漸也開始熱鬧起來,多了些逃難和避險的人。
因爲這裏最靠近晟朝的萬朝關,是北地最穩的孤城。
我們在並城中穿梭,這一月中,在城中頗有收穫。
先前買的草藥換了方式存在不同的地方。
一半賣出去,就已回了本還賺了不少。
剩下的賣高賣低都是大賺。
這些本錢,一部分我用來重新買了糧種囤起來,明年春天的小蝗災之後,這批種子能派上大用場。
一部分沒想好用處。
龔朗建議正好買些皮子帶回去,冬天裏京都的貴人都很喜歡皮草,上好的料子一件就能得百金。
但是上好的料子不好找。
龔朗尋了幾家,都被拒絕了。
說是被一個京都來的大主顧給包了。
說是兩個月後就來提貨,那時候狐狸和羊羔都到了最肥美的時候,他們要現成的最好的料子。
可是兩個月後,正是開戰時候。
那時候再好的料子運進來,也賣不出去。
全變成了廢品。
曾經十金的料子,幾十文銅錢都能拿走。
而按照記憶,幷州是絕不會失陷的。
我的心砰砰跳起來。
若是我能成功幹這一票。
半生無虞。
「富貴險中求,人會騙人,錢不會。我們留下。」

-12-
半個月後,藥價突然暴漲。
城裏也開始出現亂象,我和龔朗底子薄,雖然在人市買了些人,但人心隔肚皮,我其實一個都不信。
手上壓着的藥材我改頭換面存了幾個地窖,實際地點其實龔朗也不清楚。
剛剛放出風聲要出手其中一個地窖的。
出去時一個價,龔朗去談話時一個價格,等他談完回來,下定時價格又不一樣了。
我的這批藥材質量不錯,價格也不算離譜。
就在即將交付的酒樓,臨時還闖進了好幾個程咬金。
第一個來的便是蘇老爺那個心愛的二兒子蘇承。
上一世我妹妹就是爲了他要弄死我。
他一身錦衣,身後跟着兩個管事,兩個小廝,做派十足。
我先頭談的客人被他請到了一邊,長几前,只有他一手端茶一面抬眸打量我。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江老闆。和我想象不太一樣。」
「老闆不敢當,在下不過是個跑腿的小管事。」在外面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吹,按照上一世的信息,我給自己找了個京都閒散富貴王爺家管事親戚的背景。
不大不小,剛好夠用。
蘇承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從我脖頸掠過,然後爽快開出了一個足夠讓我心動的價格。
「給江老闆多三成——計量也可以多算兩成,我們自己負責運,如何。」
價格漲了是正常,但是計量都會多算,還自己負責運?
我忽然想起了上一世,當時北地開戰,藥材緊張,馳援的各地城池都花了大價四處蒐集,運了一大批急用的北上馳援鎮北將軍。
結果半路被蠻兵打劫,一根草藥都沒拿到。
也因爲此,受傷的兵士得不到救治,嚴重影響了士氣。
如今,再看向這張臉,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又是一起奸商和貪官勾結的籌碼。
這一批藥,他大概還可以翻十倍。
我看着他,他好整以暇看着我。
就像上一世在蘇老爺的別院中,我在屋裏沐浴,他站在屏風外,問我怎麼勾搭得他爹樂不思蜀,讓他娘心情鬱結。
我讓他回去問他爹,他手中的劍一點點割開屏風說「我在問你。」
半開的屏風裏,我靠在浴桶,不躲不避,只等着他的劍來。
裸露的半個肩膀都是淤青和傷痕。
他站着看了我一會,最後警告我,不必再花心思,無論如何我都進不了蘇家門,蘇家主家到底是京都貴族,不是什麼女人都能來攀附的。
後來,就有了我妹妹的事情。
眼前這個人,惡毒風流又不折手段。
詐送藥材很符合他的作風。
我微微笑:「看來這是個好生意,容我考慮考慮。」
蘇承也笑:「那就給小江先生一天時間。」
他站起來,壓低了身子,看我:「不會有比我更慷慨的主顧。而且,小先生,真拿了那麼多銀子,亂世之下,江先生又這麼醒目,能全身而退嗎?」
他站起身,先頭那個要買的主顧出去立刻低頭跟着出去。

-13-
第二個來談的主顧就比他直白多了。
行商打扮,財大氣粗,爽快近乎粗魯。
那人說可以給我錢,也可以用上好的皮料做交換,還說這皮料能保證和賣去京都的料子質量一樣好,足夠我賺很多。
這批藥材買了,只需要給他們地址,他們自會去提貨。
聽起來好極了,十足的賺錢買賣。
連龔朗都有些心動。
等那人一走,他立刻問我爲什麼不立刻同意。
「阿兄爲何不應。若是料子送來,我們正好可以馬上南下,免得提心吊膽。」

-14-
我抬手示意他噤聲,第三個主顧已經上門了。
這人帶着風帽,帽沿壓得很低,衣衫破舊,一看就沒什麼錢。
抬起頭來,倒是一副好模樣,只是神色肅殺,並不是商賈模樣,他開門見山,想要我全部的藥材。
價格是行情,多出也可,只是不能現錢。
能先給的是一張欠條。
龔朗警惕問:「我們憑何信你?」
那人伸出手,結繭的寬大手掌推出一方蓋着欠條的印信。
手背上還有新癒合的傷口。
「憑這個。」
他雖是領兵不到五十的小小隊率。
但印信是鎮北將軍下轄的驍騎校尉的。
龔朗道:「方纔的價格先生也聽見了。按照行情這個價格……」
那人耐着性子說,如今後方戰事喫緊,而藥材飛漲,朝廷供應收購的藥物遲遲不來。
這次是校尉大人授權他們上峯帶隊出來籌措的。
價格給不了最好,但一旦擊潰北蠻,必定論功行賞,如數交付。
說到最後,那隊率悶聲軟了聲音:「都是晟朝子民,將士等在後方拼命,難道還不值得這些許銀子?若是蠻兵打進來,一路南下,破了幷州城,萬朝關再無險可守,小掌櫃再多銀子也是狼口肥肉……」
龔朗轉頭看我。
我看清那字,忍不住伸手接過那印信,上面的字跡帶着陌生的熟悉。
竟……是我那位素昧謀面的未婚夫裴章的字跡。
再抬頭看,這個隊率也有些眼熟。
是了,是他。
上一世,我跟了蘇老爺後,曾經給他去過一封信,絕了婚事。
裴章那時曾派了個斷胳膊的親信兵卒來送信。
隨信的還有一支珠釵。
信很短,大概是從什麼書頁上隨手扯下來的,字跡方正有力,說是他遲遲未來提親,實在耽誤了我,惟願我一世安好。
那斷胳膊的兵卒,臉上帶着未清洗乾淨的血漬,一看便是餐風露宿,馬不停蹄趕來,他沉默將信給我。
我當時看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
我問他裴公子可好?
兵卒默了一會說:「好。他希望娘子也好。」
然後轉頭一口水都沒喝就走了。
那兵卒肅殺的臉和眼前這個隊率的臉漸漸重合。
我心下微動。
那時候,裴章正是在北地,他是軍中文書。
他們的駐防正是在幷州的前驅關隘晚城。
聽說前不久鎮北將軍的前鋒突圍成功前往各城求援,看來來晚城的便是這位驍騎校尉。
遙遠的戰事和近在咫尺的慘烈感受是不一樣的。
我伸手按着ƭũ̂⁻那欠條沒出聲。
15Ŧůₜ
眼前的隊率顯然沒有什麼做生意的經驗。
看見我沉默以爲拒絕。
屋內氣壓很低。
他伸手按在刀柄,卻還是在緩緩下鬆開了去。
「那你要多少銀子?」他似極力忍耐,「將士在後方拼命,糧草藥物樣樣慢吞吞,——爾等還想着發國難財,也不怕斷子絕孫——」
「不要錢。」我忽的抬頭看他。
男子的聲音卡住,過了一秒,才回過神:「……多少?」
「但能不能拿到,得看你們的本事。」

-16-
出了酒樓,左右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少人面帶飢色,扶老攜幼。
龔朗追上我,並肩而行,欲言又止。
他不懂我爲何要同意。
如今亂世將臨,當然是能先自保最好,發國難財的又不是我們一家。
比如那蘇家早早就四處活動,當鋪甚至開到了城門口,專門等那些逃難的過來吸血。
街頭攤販議論鎮北將軍在北地丟了兩個城池,駐守的交城也要失守,現派人前往各地求援。
但越靠近內城,越是皇親貴胄子弟駐防,這些守將一看勢頭不好,各個一心自保,遲遲不肯出動不說,還向朝廷上書是因鎮北將軍抵抗不力,提前甩鍋。
「只怕早晚要打過來。」
唉聲嘆氣一片。
我猜這也是那個隊率來私下來收藥的原因。
——交城派人求援,晚城主將不肯出兵。
但有當權者又同情不忿,所以使人前來幫助收購藥材備暗助交城,所以拿的也是幷州騎都尉的印信。
這人……是裴章嗎。
思緒被路邊新出籠的包子香味打斷。
我買了幾個包子,兩個給龔朗,一個拿着。
旁邊一個七八歲的破爛衣衫少年一直嚥着口水跟着我們。
我看一眼龔朗,他將那包子給孩子。
孩子一愣,謝了半個字就忙掰開一半,一口直接囫圇吞了,然後緊緊捏着另一半轉頭就跑,角落裏都是面帶飢色的難民。
遠遠看去,他將另一半包子給了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
龔朗嘆口氣,想要再買包子。
「如果前線失利,再多的包子也不夠用。杯水車薪。這就是我要把藥材給他的原因。」
亂世之中,命如螻蟻,女子更爲艱難。
我若只有錢,是不夠安身立命的。
我還需要一點別的東西。
我叫過身後的隨從,讓他們去找了那第二個主顧。
「告訴他們,我願意交貨。」

-17-
果然到了後半夜,這批僞裝過的客人如約來了。
我先問錢在哪?
爲首之人扔出一個包裹,裏面沉甸甸的銀子。
我立刻向他們指了指身後的桌子位置。
兩人搬開上面的長桌,果然看到下行的地窖,確認了裏面是有藥材後。
爲首之人冷笑一聲,看我像看死人,下一刻就拔刀。
但他的刀還沒砍過來。
利箭破風聲響起,一箭射穿他喉嚨。
我快速蹲下滾了一圈。
不多時,預先埋伏在院中的隊率和他的人已收拾完了這一波假扮的商賈。
「果真是北地的蠻子裝扮,身上還帶着不少火油,看來是準備直接殺人毀貨。小先生什麼時候看出他們身份的?」
「鞋子。」
這些人雖然換了晟朝的衣衫,說話也可以模仿晟朝的腔調,但是他們的鞋子還是北蠻的皮靴,那種特製的帶着細微馬刺的靴子。
踩在身上如同魚鉤一樣倒掛。
屈辱、而疼。
而且,他們每個人大拇指上都有取下指環留下的痕跡。
將前世記得的信息當做是從這些死人身上套出來的話,一一說給這個隊率。
那隊率聽得一愣:「所以,主力其實是在往晚城,並不是現在蠻兵重點攻打的交州?」他只是微微一想,就全明白了。
臉上也有了急迫:「江先生此番大功。」
我將欠條收下,拎起那包銀子,揀出我應得的部分,剩下一併給了那個隊率。
「這是爲何?」
「我是生意人,自然是爲了做生意。雖是微末的戰利之功,但也想未來大人得將軍賞的時候,能有個什麼嘉獎令信箋什麼的——未來行走這北地也方便不是?」
「可。」那隊率第一次鄭重問我,「敢問先生大名。」
「江妙。」
他聞言忽的抬頭,微微一愣,第一次鄭重看我:「表字是?」
父親及笄給我的字:「深微。」
「小掌櫃聽口音是嚴州一代的。」
外面有他的同伴催促,他們買通了出城的同行,時間有限。
他點了點頭:「再會。」
縱馬疾馳的馬蹄聲漸漸消失。

-18-
我給的信息只要利用得當,足夠改變晚城甚至整個北地的命運。
上一世晚城以半城性命拖住了蠻兵的腳步,最終鎮北將軍反殺奪得大捷,保全了交州。
這也是我給晚城和北地能做的唯一之事。
只是這一世,我不能確認在改變了信息的情況下,交州會不會出事。
所以第二日一早,我就收拾好行囊,和龔朗一併準備離開。
爲了安全,依舊隨同商隊和鏢行出行。
這邊收拾好,那邊就碰到了那個給包子的小孩。
他拉着他阿孃遠遠等在門口,見我出來,立刻跑來給我磕了一個頭。
說他想要自賣爲奴,跟着我。
他眼巴巴看着我,說自己也認識些字,可以做很多事。
他的母親溫婉端正,也忙說自己會漿洗也擅庖膾之事,極力壓着咳嗽,生生挺直病弱的身體裝作康健模樣,只想給孩子一個生路。
我最後留下一筆錢,將他們兩個都留下來。
「這些是給你阿孃看病的,這些是你們的生計。餘下的,若是以後皮草料子降價,你便找昌門街那家鋪子的胡掌櫃去買。」
「還有餘下的,便救濟一些需要幫助的人吧。」

-19-
我們沒有回家。
而是徑直到了京都。
繁華的京都,無論邊城如何混亂,依舊歌舞昇平。
那年冬天,北地颳起了白毛風,打得一塌糊塗,最終如同前世,不,比前世好很多。
不只守住了交城,連同晚城幷州都穩穩捏在鎮北將軍手裏。
這一世,他沒有瞎眼,沒有剁指求援,年末的都城中都是他用兵如神的傳說。
還說他麾下得了一名號稱小諸葛的軍師,能未卜先知,功不可沒。
這一世,百姓也沒有流離失所。
皮草的價格自然也沒有大跌。
等在交城準備抄底的蘇承虧了一大筆錢。
又因爲鎮北軍早早打散了蠻兵,高價收購的藥材堆在了手裏,京都內應的貴人不出手,蘇家派了好幾次人來找京都的主家,卻一無所獲。
我暗戳戳再幫他們燒一把火。
將前世我知道的官商勾結名單夤夜射入御史府邸,鬧了頗有一陣,蘇家賠了一大筆錢才消停下來。
因着春日那批種子,我適時拋出,積累了足夠的本錢。
有錢囤積更多的貨物。
上一世度日如年,每一日每一刻的記憶成了這一世最大的助力。
跌漲採買,幾乎有如神助,量不大,但能確保次次不走空。
龔朗成長很快,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對外的買賣很多都是經過他來處理。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我已在京都置辦兩個小院。
日子如流水,平靜舒適。
上巳節那日,我竟京都遇到了之前那交州的故人隊率,他自稱叫裴季真。
人靠衣裝馬靠鞍。
那日城中落魄,如今換了一身華服,看起來迥然不同,兼顧三分文氣,更是風度翩翩。
一進我的藥鋪大門,就引來旁邊幾個娘子頻頻回頭。
他自稱是來京辦事的。
這次偶遇倒是頗爲投契。
接連數日都邀約相聚,在他的籌措幫助下,我和交城的故舊聯繫上,倒是平白又賺了一筆皮子錢。
當初交城保下來後,皮子雖然沒有降價。
但是裴季真搞了一批皮子戰利品。
——正是當初那些京都想要人想要收購的北蠻禁品。
他說這些皮子就像是我給他分的藥材錢一樣都是「微末的戰利之功」,理當共享。
我從不和錢過不去。
心安理得收了。
裴季真這人着實有些意思,因常在軍中,有幾分玩世不恭,卻也因在軍中,一嚴肅起來頗有幾分懾人。
講起故事來頗有一套。
回款那日他要我請客,薄酒微醺,春日暖陽。
街上人來人往。
他用了一杯,又給我倒上一杯。
他忽的感慨:「這樣的熱鬧,真叫人喜歡。」
「若是喜歡,可以多留幾日。多看看,過幾日,報國寺的桃花大概要開了。」
「交州塞外的花也快開了,青綠的草地,滿地的爬地菊,像太陽一樣的熾黃。江掌櫃,想去看看嗎?」
我點着手裏的點心:「可我……更喜歡京都的熱鬧。」
安穩、熱鬧,隱匿其中,如魚入水。
他不再說話。
相處數日,把臂同遊,一個做過斥候的兵士,細緻入微,我的僞裝他早已洞悉。
大概身份也早就查清楚了。
彼此都是聰明人,問到這個程度已經夠了。
沉默中,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曾問過他晚城可有一位姓裴的同僚。
他昔日不曾回答,今天結束談話,卻忽然說起來這件事。
「還記得江掌櫃說的那位裴章大人嗎?他啊……其實,死了。」
他說罷,酒杯穩穩落在桌上,笑道。
「走了。」

-20-
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裴季真。
接下來的心思,我更多用在經營上。
力求生意不好不壞,總有進項,悶聲發財。
倒是意外攢了好幾個分號。
我娘有一件事是對的,我在摟錢上是有天賦的。
只是我上一世的錢大多數都是小打小鬧省喫儉用,然後節約出來的,又被她們毫不心疼全花了出去。
端午之後,龔朗掛念家中的母親,同我商議想要將寡母接到京都。
結果一去不回。
等了月餘,我去了書信詢問,誰知等來的不是回信,而是覃縣來抓我的衙役。
兵馬司的差役雖熟,但架不住那衙役拿着搜捕文書,也確實我的身份有問題,只能先將我交出去。
便是我已足夠富貴,但一旦發現我是女子身份,母族來人,我就只能束手就縛。
銀錢疏通不了。
他們口口聲聲是尋找江家被拐帶的女兒。

-21-
我這才知道。
龔朗被扣留在了覃縣。
因蘇家尋人尋來尋去發現了他和我交往的蛛絲馬跡,給他扣了一個拐帶良家的罪名。
龔朗已入獄一個月。
受盡拷打,卻始終沒有吐露出我的下落。
要不是我的這封信,他們也不知道我會在這裏。
我嘆了口氣,叫後面管家過來,拿錢買了幾匹快馬:「那不如騎馬回去,還能快點。」
拿人手短。
很快我就知道原委。
我走了以後,沒有多久,我阿孃同蘇老爺的事傳出風言風語,不得已改嫁給了蘇老爺爲妾。
她頂替了曾經我的位置。
我妹妹江鶯也吵着跟着改了姓入了蘇家,她要成爲千嬌百寵的富貴人家的小姐。
新鮮之時,蘇老爺也給他們花過錢。
那些我娘口口聲聲描述的榮華富貴,現在似乎真的都落到了她們身上。
但很快,蘇老爺對我娘失去了興趣。
兩人的日子開始難過起來。
然後我娘就開始找我。
來來回回找了好些次,還找到了劉寡婦家中,去她門口跪着,被劉寡婦罵走了。
大半年過去,本以爲無望,我娘也漸漸絕望。
而就在這時候,蘇家行商的二公子回家了。
他無意中說新姨娘和新妹妹同他見過的一個小掌櫃有些相像。
這話被我娘留了心。
我早說她是個聰明人。
她同那個老禿子合計猜測,竟然真的被蘇老爺挖到了蛛絲馬跡,最後查到了龔朗身上,龔朗看起來沒有背景,偏偏細看還頗有家資。
蘇老爺和串通的縣令都動了心。
我娘在衙門哭哭啼啼,說此番來找我回去,是接我回去享福的。
狗都不信。

-22-
在出發之前,除了找了京都兩位素日有些交道的小官作保,我還即刻安排最快的驛站給交城送信。
裴季真的能量恐還不夠大。
所以將那欠條一併捎帶了過去。
就憑那欠條,如今升官的鎮北侯賣我一個倚仗的勢算不得什麼麻煩事。
況且,我只是要求給我一份嘉獎保我小命,再借我幾個人壯壯膽。
收拾幾個狗腿子。
我們一路快馬回到覃縣,離縣的十里亭,倒是先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是蘇承。
「讓人意外,那日瞧你沒有喉結,本以爲是宮中的小公公,沒想到是個小娘子。」
他似笑非笑:「後來我再去尋小娘子,沒想到只看到人去樓空。輾轉找了好些人,竟然都不知道小娘子底細。小娘子走得真急,險些讓我交不了差。」
「蘇公子,買賣不成仁義在。只是區區一批藥材,不必追這麼久吧,想要做生意,日後有的是機會。」
他目光微動,催馬上前兩步:「阿妙姑娘好生見外……總覺得我們曾見過。藥材嘛,就不必了。眼下小娘子可還願意和我做一筆更有意思的買賣?」
這回他要我賣的是自己。
他說他父親不是個好相與的,早覬覦我,我娘不過是我替代品,要是我回去進了蘇家,便是羊入虎口。
「所以,不如——先入了你的虎口?」
「我這是保護你,跟着我總好過跟着一個老頭子,而且,我……不打人。」
我欲催馬離開,他挑了挑眉:「你不要後悔。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第二次機會的習慣。」
頭頂傳ťū́₇來一聲鷹隼的尖嘯。
我的援兵到了。
我一夾馬腹:「很巧。我從不後悔。」

-23-
回到縣衙。
即刻升堂,兩側站着皁隸,蘇老爺站在下首,一看我便眼睛一亮,先理了理衣衫。
我心裏升起一陣噁心。
我娘哭哭啼啼跪在堂中,看到我更是要撲上來。
我側身閃過,在堂下跪下自報姓名。
我娘哭哭啼啼,指着一身血跡斑斑的龔朗控訴:「這,我可憐苦命的女兒。可憐被他拐帶走——如今人贓並獲,大人,可要爲民婦做主啊!」
她哭得傷心,眼裏卻無半分悲涼。
我沉默看着她,等她哭夠了。
我問:「大娘,你是?」
我娘愣了一下:「我是你娘,你孃親啊!」
「我娘乃是江夏氏,這位大娘似乎是蘇夏氏啊。」
我娘啞口。
我的名字如今還在江家族譜,她已另嫁,自然不能再拿捏我。
她立刻大聲哭泣起來。
「可是,可是——阿妙,你不記得娘了嗎?阿妙——你不能這樣……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將你生下來,難產痛了一天一夜,你就是這樣對孃的嗎?」
知縣皺眉:「肅靜!」
蘇老爺給他使眼色,他看都不看,只用餘光看着身後。
場下的人沒發現,這知縣Ŧù⁾老爺身後的差役早換了人,那兩人面色肅然,自帶威壓,一看便是軍中之人。
我心裏微松。
知縣咳嗽了一聲:「江妙此言,確實有理。」
蘇老爺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提醒道:「孟大人——」
縣令猛然一拍驚堂木:「閉嘴。你是在教本官做事?」
「不,不敢……」
我既是江家女,她自然再沒有說話的餘地。
話音剛落,我娘身後跪着的妹妹也叫起來。
țů₇「她都不是蘇家的女兒,那我也不是,我也是江家的女兒,大人,也爲我做主啊。我也要當江家女兒。」
我娘低聲叫她別胡說,她反而叫得更大聲。
旁聽的低聲議論不知道我妹在發什麼瘋。
我當然知道她是爲了什麼,自然是爲了那個風流惡毒的蘇二公子。
她那樣的腦子,裝下了男人,就裝不下別的。
上一世,他們是一見鍾情,那蘇二不過是略微撩撥,我妹妹就被迷得五迷三道。
重來一世,還是一樣的套路。
「民女就要做江家女兒!大人,當初、當初都是我娘爲了富貴逼着我跟她進了蘇家,大人爲我做主啊。」
ƭű̂ₐ我娘也羞惱了。
「閉嘴!當初要不是你吵着鬧着,家裏困苦,我能這樣嫁進蘇家嗎?還不是爲了你過好日子,如今你好日子過足夠了,爲了一個男人就要捨棄爲娘而去?」
「娘!你在胡說什麼!」妹妹滿臉通紅。
我娘更生氣:「我胡說,我一輩子都在操持一家的體面。你呢,你以爲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爲了蘇家二公子?」
當初如此,江鶯頓時滿臉通紅,然衆目睽睽之下,只能否認,說絕無此事。
我娘立刻道:「既然不是這樣,你早就庭前擊掌割袖斷親要跟着爲娘,那便安心呆在蘇家。」
我妹妹一下愣住,一下哭出聲:「娘!你怎麼能這樣!先頭拖江妙下水,現在是我!我過得不好你很高興嗎?!」
「閉嘴!這就是素日教你的孝順!做孃的還在辛苦,兒女卻只想着享福?世間哪有……」
砰的一聲又是驚堂木。
「咆哮公堂,成何體統,拖下去,打——」縣令卡住,卻是看了一下身旁差役。
然後試探着說了一聲:「二十大板。」
我妹妹被拖下去的時候,輪到了我的官司。

-22-
我娘不敢再動作,照本宣科說着那些糊塗話。
什麼龔朗拐帶我,將我帶去了邊城。
無媒無聘,視爲私奔。
她建議,一來要龔朗賠錢,家資充公,二來雖然我是江家女,但此事事關覃縣體面,最好將我送進尼姑廟裏修行,斷了紅塵俗念。
至於廟宇,她也有建議,就在靠近蘇家別院的白雲庵出家就行。
「這樣,我這個做孃的,想她的時候還能去照應她一下。她對我無情,但她到底是我肚子裏掉下來的肉,我不能對她無情。」
白雲庵靠近蘇家別莊,算是半個蘇家私產。
原來是等在這裏啊。
外場議論紛紛。
龔朗艱難反駁道,我們並不是私奔。
「不是私奔,爲何要去北地?爲何又不願意回覃縣,偏偏後面還躲在京都。」
「我離家是因爲我曾經的母親爲了財帛意圖悔婚。按照晟律,女方悔婚需退還聘禮,否則杖六十。」
我娘道:「……不過是兒戲之言,談什麼婚聘。」
我伸手送出當日當鋪的當票。
上面赫然寫着的便是婚佩。
「口說無憑,便是你真的是爲此去了北地,誰能保證你在那邊沒有不是亂來,否則你怎麼得了這麼多銀子,還有錢給龔朗回家來接他母親……江妙,你真是有錢啊,自己的孃親還在受苦,卻想着去照顧別人家的孃親。」
「我做生意掙的。」
「掙的?你怎麼掙?你一個女人怎麼掙?江妙……啊,你不會是——」
她露出誇張的表情:「知縣大人,民婦請求還是將她儘快送進廟中,民婦實在問不出口了。」
地上的龔朗氣得咳嗽起來。
我抬頭看向知縣身後屏風處的人。
「大人來都來了,聽了這麼久笑話,不替小女子做個證嗎?」
後面響起一聲笑。
「江掌櫃慷慨陳詞,本想再聽聽生意經。也罷。」
袖袍先出,接着便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
英俊的臉上帶了三分笑。
正是裴季真。
來的居然是他。
身上錦衣玉帶,混的還不錯。
我還沒說話,就聽見我孃親道:「是此人作證嗎?此人不行!」

-23-
知縣臉色難看。
「爲何不行?」
我娘道:「這人之前來覃縣找過阿妙,一看便是一夥的,誰知道他是不是江妙的情夫。」
我聽得一愣。
他竟然親來找過我。
所以之前在京都他帶來的糕點並不是路上隨手買的,而是從覃縣帶來的?
裴季真滿臉無辜:「先頭有任務經過覃縣,確實順路微服來過。只是那時江姑娘不在家中,未能得見。」
我娘立刻道:「看吧,看吧,我就說吧。」
知縣大人:「聽見沒有,人家是路過,有任務路過。」
我娘不滿:「路過了都要來看,定然有鬼,多半早就認識。」 
他笑:「我同妙娘子,也的確算得上舊相識。」
知縣大人立刻道:「聽見沒有,人家是舊相識。」
我娘立刻難過:「阿妙,爲娘平日是如何教導你的……」
她嗚嗚給我身上引髒水,卻看裴季真冷笑一聲,直接拿出來鎮北侯給我的嘉獎。
一溜長卷的拓本上,是朝廷親自頒發的。
大名便是我的江妙二字。
接下來,裴季真慷慨陳詞了我在北地的義舉,同時肯定了龔朗的貢獻。
現場一片譁然。
他的兩個隨扈立刻下來,親扶了龔朗坐下,龔朗的老母親顫巍巍走過去,默默給兒子擦傷。
我趁熱打鐵,將京都中的幾份保書送上。
縣官又開始擦汗。
我娘一下瞠目,轉頭愣住看向蘇老爺。
而本來勢弱的見風使舵的江家人此刻一下像是有了底氣,開始烏拉在外面嚷起來。
開始要給我撐腰。
他們一如既往的,誰贏幫誰,成功之後自然有人同情你,心疼你。
外面大聲議論起來。
「原來春日那個平價的種子Ṱū́⁵也是江大娘子出手的?」
「我就說,這蘇家一個姨娘好好的怎麼就突然關心江大娘子了?之前可不是這樣的,偏心得很。」
「原來是爲了要錢啊。」
「嗐,爲了錢,她什麼做不出來,之前的事忘了。當初女兒還有婚約,就打算送女兒去做妾,還是那麼個老頭子,不然江妙能跑嗎?」
「江妙真可憐,攤上了這麼一個娘。」
議論聲不大不小,剛剛好裏面的人都聽見。
縣令只問我娘:「可有此事。」
我娘支支吾吾:「那……那不是當時聽說她那未婚夫死了——本來隔月是有信,連着四月都沒消息,民婦一時心慌,也是爲了女兒好。」
有信?
我微微一愣:「我從未收到過任何信。」
我娘臉色發白:「做孃的還不是爲了你名聲和未來幸福,那個裴章父母早亡,孤身在邊關掙老婆本,算個什麼東西,有今天沒明天,你嫁了那麼遠,以後還能見到娘嗎?」
縣令猛然咳嗽起來。
「清湯大老爺,民婦所言非虛啊。」
「那你就是承認你悔婚了?!按照晟律疏議,女方悔婚者需受杖刑四十,來人,拖下去。」
我娘哭天喊地:「我如今已是蘇夏氏,不是江夏氏,你們不能這麼對我。老爺,老爺,你說話啊,你說過你幫我的——」
知縣命人堵了她的嘴拖了下去。
蘇老爺忍不住上前一步:「大人,此事恐怕有些不妥。」
知縣老爺翻臉:「的確不妥,還有你——強搶民女,仗勢欺人。」
「我沒有啊。」
「現在沒有,之前難道沒有?以後不會有?來人吶,先趕緊趕緊的,帶下去。」

-24-
蘇老爺自詡事情做得乾淨,但在我的提醒下,一個兩個婢女的屍體在後院被搜到。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
畫押之後,萬念俱灰的蘇老闆被帶回大牢。
正好和我阿孃關在一起。
他喃喃自語片刻,忽然眼底兇光一閃,轉頭就給了同牢的阿孃一巴掌。
「他們怎麼會知道,肯定是你說的。」
阿孃捂臉哭泣。
正好看到我,態度已截然不同,撲過來求我。
「阿妙,我是你孃親,你難道真的忍心我在這裏受苦嗎?我也是不得已啊,這個老東西早就看上了你,他逼着我給你下藥,他說他一定會好好對你。」
「那阿孃,他好好對你了嗎?」
「阿妙,你是姐姐,長兄爲父,長姐爲母,照顧弟弟妹妹不是應該的嗎?」
「我是母?那孃親是什麼?寄生蟲嗎?」
我轉頭向外走去,身後是蘇老爺的叱罵,而已絕望的阿孃卻絲毫沒有找回當初打我的勁頭。
她只捂着頭,哭泣,求饒說:「老爺,她不行,不是還有我那二姑娘嗎?她們好歹也有三四分相像啊!」
但凡她有一分當初殺我的勇氣。
我閉了閉眼,抬腳沿着逼仄狹小的地牢通道向外面走去。

-25-
出了天牢,外面陽光刺目。
天牢入口正半躬身站着縣令和裴季真。
縣令滿頭是汗。
地上是扔得到處都是的金銀錠。
一看就是行賄失敗。
裴季真只是懶洋洋翻着手上的賬本和證據。
縣令一下跪下來:「裴大人,之前那些貪贓枉法,都是誣陷啊。」
裴季真抬眸涼涼看了他一眼。
縣令聲音小了一點:「有些是真的冤枉啊。大人,大人,我將功補過,給我個重新做官的機會吧。」
他求完裴季真,見他無動於衷,轉頭竟來拉我。
「江娘子,姜大姑娘,裴大人聽你的——你幫我美言幾句啊,咱麼同一個縣的啊,還有,我這一路派人接你回來都是好喫好喝的——都是誤會,誤會。」
「縣令大人未免太高看小女子了。」
縣令愣了一下:「不不不,應該的,您和裴大人關係親厚,是我之前有眼不識泰山……早知道您就是他的未婚妻,打死我也不會受那蘇世昌的威脅,鑄下大錯啊!」
「什麼未婚妻……」我說到這裏,忽然福至心靈。
一個念頭冒出來,我猛然轉頭看向裴季真。
他正好整以暇看着我,微微挑了挑眉。

-26-
裴季真第一次鄭重介紹。
季真是他表字,他本名裴章,莘莊人。
腦子裏有一瞬微微嗡了一下。
他說是因爲我沒問,他才一直沒找到機會說。
所以一開始他就知道我的身份。
所以他在京都並不是什麼偶遇和路過。
他就是來找我的。
上一世交錯的記憶連同這一世的相處湧入腦海。
我想起他斷了手臂沉默給我遞信給我的模樣。
大概是一場大戰後,他來見我最後一面。
然後沒有飲一杯茶,沒有多說一句話,只道了一聲珍重。
一直死寂的心忽然有一瞬難言的情緒。
又有幾分暗惱。
「所以裴大人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裴章命人將縣令「請」了下去。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對玉佩。
一個是我曾經當掉的。一個是他的。
合攏在一起就是信物。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你七歲。你的阿孃買了一塊好料子回來。你阿孃留了一半做衣裳,妹妹要了一身衣裳,你弟弟預留了一塊做鞋子,輪到你了,你阿孃說料子不夠了,給你一個手絹吧。」
「你明明很喜歡新衣裳,但卻看了弟弟妹妹,說你早就想要一個手絹了。」
「我那時候就在想,這麼好看的妹妹,以後要是和我一起,我一定什麼都讓她先選,選自己喜歡的。」
「後來十四歲,我爹孃相繼病逝,家道中落,那年我最後銀子買了送去你家的年禮被你阿孃退了回來。」
「街坊都說,我家沒落,如今我連自己都顧不住,怎麼可能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我。我不信,江伯伯向來很好。我從莘莊走到了覃縣,伯父出門,你家裏沒有一個人理我。是你在廚房蒸了一份雞蛋羹給我。你娘後來罵你喫裏扒外,弟弟都還沒喫,自己就到處送人。你說這個月你都不要喫雞蛋,都補給弟弟……」
「我當時就在想,以後我一定要給你很多很多喫的。」
「後來去了北地,混了幾年,因爲識字,先進去做了文書,但文書升遷太慢,要想在你及笄後儘快迎娶,還得要軍功。所以,我就棄筆從戎了。」
「運氣很好,幾場仗沒死,又救過上峯一次,後來提拔成了什長、隊率、百夫長——再後來,就是鎮北將軍的人突圍求援,我賭了一把,然後在交城遇到了你。」
他說得好像很輕鬆,就像在京都長街上的酒家。
「後來大勝,我心裏很痛快。得了獎賞第一時間就來了交城。但你已經走了。再後來,我去了覃縣,再費了點功夫去京都……但你說你喜歡熱鬧。」
「事情就是這樣。這個聘禮按照悔婚的流程是應該退回男方的。但玉佩是阿妙你當掉的,要不要贖回來——當票仍在你手裏,你可以遲點告訴我。」
他說到最後,臉已經轉到了旁邊。
向來從容不桀的臉上也有了微紅。

-27-
檢舉的信箋送到吏部第三天,知縣就被革職查辦了。
新來的縣令雷厲風行,第一件事就是審理牢中的積案。
蘇家送去的禮還沒到縣衙門口就被扔了出來。
蘇世昌因虐殺奴婢和良妾,加上行商無良,甚至同北蠻交易,數罪併罰,他首當其衝被判斬立決。
家中財物充公。
我娘作爲妾室,贖身不得,只好繼續跟着破落的蘇家過活。
而在秋天,妹妹姍姍來遲的及笄禮到底到了時間。
只可惜,蘇家根本沒有錢給她辦理。
她哭鬧中,被狠狠打了一頓。
不久,她又被發現早就和蘇二公子蘇承有見不得人的關係。
她一心愛慕這個蘇承,爲了他毫無底線。
無媒苟合,又加是蘇家醜聞,被家法處置後,最後她進了蘇家賣掉的別莊旁的白雲庵「修身養性」。
蘇家只剩下我娘。
我娘做妾沒多久,蘇家因爲邊城損了不少銀子,所以基本沒得到什麼好處。
原本的僕役所剩無幾,她不得不開始幹越來越多的活。
她終日哭哭啼啼,但如今沒人買賬,她便開始逢人就說。
「莫欺我現在窮,我女兒有錢,我女兒做生意賺了很多錢。她早晚會來找我的。」
聽得人就笑她:「你哪個女兒啊。被你逼着做妾跑路的女兒,還是被你親手絞了頭髮做姑子的女兒啊。」
我娘就說不出話來。
孫嬤嬤跟着她,也喫足苦頭。
兩人最終開始起了齟齬。
最後孫嬤嬤要走,我娘不肯,但她不是孫嬤嬤的對手。
於是她叫來我那已長個子的傻弟弟,將孫嬤嬤按在房中。
這一按就按出了事,孫嬤嬤晚上從房中出來,我弟弟還在後面赤身追着。
她氣得大哭大罵:「你姐說的沒錯,你就是個蠢貨!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啊!」
我弟只會嗷嗷叫:「奶,奶。」
再後來,蘇家沒人,我弟看上了細皮嫩肉的蘇承,天天追着他跑。
他雖年紀不夠大,但力氣足夠。
在一次蘇承醉酒之後,被我弟弟壓着悶死在了牀上。
蘇家大亂,我娘爲了毀滅罪證,直接放火燒了蘇家。
她被抓住的時候已經瘋瘋癲癲。
嘴裏只有一句話:「終究這家子要活,我們也是不得已。」
而我妹妹知道這個消息,直接氣瘋了。
她從廟中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娘打了一頓。
「要不是因爲你,他怎麼會死!!」
我娘轉頭木登登看她,嘴裏叫着:「阿妙,阿妙,你來接娘了嗎?」
我妹妹嫌棄躲開,和她在大街上拉扯。
我娘眼神忽然變了:「不對,你不是阿妙。我的阿妙,從小就乖,最貼心了,從來不會扯我, 我說的話, 句句聽。」
她開始打我妹妹:「壞東西,從我阿妙身上下來,從我阿妙身上下來。」
我在樓上看了很久。
最後道:「將她們一起送進白雲庵吧。」

-28-
裴章伸手牽住我的手:「好。」
覃縣的街道依舊熙攘。
但是這一次, 我不再用擔心在人羣中才能隱匿自己得到安全。
我也想去看塞外盛夏的草地,滿地牛羊。
還想去看川流不息的長河水道, 裏面是我今年用特殊法子運到京都的水果。
又是一筆好買賣。
裴章伸手颳了刮我的鼻子:「天天就想着買賣。以後我改名叫買賣算了。」
「好啊, 裴買賣。」
番外
回到覃縣休整好的第三天,我去找古人劉寡婦。
這一年。
我阿孃因爲攀附了蘇世昌, 幹了不少狐假虎威之事。
比如不許街坊鄰居讓劉寡婦洗衣服。
劉寡婦撒潑鬧了兩回,反而喫了官司,被關了幾日出來。
身體早已大不如前。
我去的時候,家中早已一貧如洗。
能換喫的都用的差不多了。
劉寡婦病了很久。
森冷的屋子裏,沒有點燈。
我在窗邊敲了一會,裏面也沒有動靜。
我進去一看, 劉寡婦臉色白得像紙。
她半靠在牀上, 不知道是睡着還是昏過去,手上還抓着一個破破爛爛的繡繃子。
她的兩個孩子齊齊睡在她旁邊。
身上蓋着硬邦邦的被子,但臉蛋和手勢乾乾淨淨的, 他們緊緊靠在劉寡婦身邊,臉餓得很瘦。
我心裏一疼,伸手去推劉寡婦。
她沒醒,她兩個孩子倒是先醒了。
兩個半大的孩子一個抓着水瓢一個抓着被子哭。
哭了兩聲,一個大點的抽抽噎噎止住了,轉頭看了一眼他媽, 他們慢吞吞爬出來,門沒關。
他們站在屋子角落裏,看着我。
我走過去, 先伸手抱了抱他們。
「不記得了我嗎?我是阿妙姐姐啊。」
大的愣了一下,看我一會,認出了我來, 哇的一聲哭了。
這時, 方纔離開的裴章回來了, 手上抱了幾個熱乎乎的包子。
他放下東西, 向我點了點頭,自行退到門外等着。
兩個小傢伙一下撲上去,大口吃起來。
我將他罐子裏面的米粥拿過來,餵了幾勺給劉寡婦,半昏的她終於醒過來。
看見我,她第一時間眼睛一紅:「阿妙, 你回來了?我不是做夢吧。還是……你是來接我了, 我不能走,我孩子還小。他們還沒喫飽。」
「不是做夢。」我將臉埋在她手上, 「對不起, 阿姐, 我回來晚了。」
「阿姐,你給我的錢,賺了很多錢。」
「就像阿姐之前帶我掙錢一樣, 以後,阿姐同我一起,再也不捱餓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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