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小混混。
此時被一羣大混混圍住了。
寡不敵衆,我看向了恰巧路過的死對頭,扯着嗓子大喊:
「老公!我在這兒!」
「……」
很好,乖仔撿起地上的鋼管,面色陰沉地朝我走來了。
-1-
雁隨恐同,全校皆知。
因爲他曾經當着教導主任的面兒,把一個向他示愛的小男孩兒給揍直了。
像我這種直接喊「老公」的。
他鐵定是忍不了一點。
果然,雁隨在走來的途中,又撿了塊板磚。
左手鋼管,右手磚,187 釐米的大塊頭,再加上那張冷得掉渣的俊臉。
把圍着我的五個大混混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笑嘻嘻地收回視線,他們也跟着收回視線。
瞬間不嘻嘻。
我背靠着牆,拉下臉,十分不爽地大喊:
「看什麼看!沒見我老公已經來了嗎?識相的趕緊給我滾!」
很遺憾,五個傻子沒一個動的。
我瞄了眼二十米開外的雁隨,留給我跑路的時間不多了。
我重新換上一副笑臉,語重心長道:
「講真的,我老公打人很兇的,你們趕緊跑吧……」
打頭的大黃毛反應過來,一把揪住我的領ťůₕ子:
「跑?那小子怎麼看都是衝着你來的吧?倆眼珠子都快把你瞪穿了,你他孃的忽悠誰?」
我直視他,嘴角噙笑,用眼神罵人:
忽悠你呢,醜逼。
罵完後垂着眼,思考等會兒先抱頭還是先抱雁隨的大腿。
面前的大黃毛繼續嘲諷:
「謝逐生,你個有媽生沒媽養的狗玩意兒!你爸濫賭,你賣屁股,還真他孃的是一家人,大夥兒說是吧?哈哈哈哈……操!」
雁隨一板磚直接拍他腦瓜子上!
頓時見了血。
心念一轉,我趁機送上一記窩心腳!
剛收回腿,手中被塞入那根鋼管。
雁隨用力推了我一把,連續兩記高鞭腿加一腳正蹬,迅速撂倒兩個。
我瞬間來勁,掄圓了胳膊,跟敲爛冬瓜似的,一棍一個!
雁隨聞聲立刻上前補了兩腳。
聽取「啊」聲一片。
舒坦!
我嘴角的笑容揚到一半,對上了雁隨刀鋒似的眼神,頓時僵住。
完蛋。
這下輪到我了。
-2-
莫慌。
1 V 1 還是有贏面的。
我故作兇狠,退後一步,擺開架勢:
「來吧,雁隨。」
「不喊老公了?」
「……」
媽的,竟然貼臉開大!
雁隨垂眼將我上下一掃,隨後上前一步。
我立刻警覺起來,然而他只是抽走我手中的鋼管。
下一瞬大力砸向我側後方。
緊接着傳來一聲慘叫。
不是我,是剛剛被雁隨開瓢的大黃毛,手上還握着一塊磚頭。
我立刻走上去狠踢一腳:
「讓你偷襲!讓你嚼老子舌根!讓你堵老子……」
在我踢到第三腳時,一隻鐵鉗似的手抓住了我胳膊。
這抓握感,跟昨晚夢裏的感覺如出一轍。
大量難堪的記憶頓時湧了上來,尬得我一動不能動,任由他拽着我往前走。
直到拐進一條巷子,雁隨才放開。
「那條後巷離學校近,有巡邏的保安。」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好學生嘛,都怕處分。
說到這個,我覺得自己應該跟人道聲謝。
我輕咳了一聲,有些彆扭地開口:
「那個……今天謝謝你,改天、改天我……」
「謝逐生。」
我猛地抬頭:「幹嘛?」
雁隨依舊面無表情:「你耳朵很紅。」
「……」
不說還好,他提這一嘴我感覺我的臉都快炸了。
「你在想什麼?」雁隨不依不饒地逼近。
草。
我猛地推開他:「靠那麼近幹嘛!你不是恐同嗎?」
「你先招我的。」
「我……」
好吧,的確是我理虧。
我正絞盡腦汁地想着打發他的話,下巴被抬了一下。
「爲什麼?」
我有點毛了:「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光天化日之下,當着那麼多人的面,那樣喊我?」
「……」
該怎麼回答他,我那福至心靈的一嗓子,是源於昨晚做的一個黃得沒邊兒的夢。
夢裏的主角,是十年後的雁隨,和十年後的我。
他給我設了一個安全詞——老公。
我一喊。
他就會停下。
今天情況緊急,突然看見人羣中的雁隨,腦子一抽,沒抱希望地一喊,他還真停下了。
有點神奇,現在還有點後知後覺的羞恥。
雁隨依舊盯着我,固執地等一個答案。
但我怎麼說得出口?
況且我敢說他都不敢聽。
於是我選擇糊弄,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喊就喊了,哪有那麼多爲什麼?你舉報我那麼多回,還不准我報復一回了?」
雁隨點了下頭:「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瞬間瞪圓了眼:
「喜歡你大爺!老子身上背的處分有你一半的功勞,你好意思問得出口?!你倆眼珠子是擺設看不出我煩你?!」
「是嗎?但我不會對討厭的人喊老公。」
「……」
服了,跟這人打嘴仗我就沒贏過。
就應該直接幹仗的!
我脫掉書包扔地上,冷聲:
「來,打一架。」
雁隨迎着我的目光,兩秒後,嘴角勾起一抹笑。
隨後撈起我的書包,掛在他肩上:
「不打,我今天幫了你,作爲感謝,你請我喫飯。」
「……」
「去你家喫。」
「……」
-3-
我杵在原地沒動。
雁隨已經走出一大截了,而且就是沿着我家方向去的。
奇了怪了,他怎麼知道我家住哪兒?難不成跟蹤過我?
我追上去,問出了這個問題。
雁隨淡淡掃我一眼,要笑不笑地說:
「以前不知道,昨晚做了個夢,突然就知道了。」
「你昨晚也做夢了?夢到啥了?」
雁隨停下腳步,側頭看我:
「聽你這意思,看你這表情,你昨晚也做夢了?你又夢到了什麼?」
「……」
這話題太敏感,我選擇閉麥,大步上前。
雁隨很快趕了上來,和我並肩走着。
「昨晚……我夢到的東西挺多,像過了小半輩子。」
我「哦」了一聲,斜他一眼:「誰讓你解釋了?」
「……」
總算看到雁隨喫癟。
感覺頭頂的烏雲都散了一點。
快走到家時,我突然想到什麼。
奶奶並不知道我現在在洪爺手底下幹催收,也不知道我已經成了學校每週通報批評的固定對象,更不知道我成績墊底。
她對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一年前,那時我還和雁隨一樣,是別人口中的好孩子。
那時奶奶還很健康,她還說她要多掙錢,供我上名牌大學。
一年的時間,什麼都變了。
雁隨高三上學期轉來班上時,正是我變壞的時候。
他收作業收到我這兒我永遠交不出來,他硬要守着我寫,我還掀過他桌子。
遲到早退、逃課翻牆也被他逮到過好多回。
今天還被他撞見和幾個黃毛幹架。
我停在家門口,抬手擋了一下正要往裏進的雁隨。
「你等會兒見到我奶奶,什麼都別說,她身體不好……受不了刺激,在她眼裏,我一直……挺乖的。」
我抬頭看向雁隨,聲音不自覺放低: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話音剛落,門從裏面打開了。
奶奶拄着柺杖,出現在門口。
雁隨立刻上前一步,擋在我面前,彎下腰:
「奶奶您好,我叫雁隨,是謝逐生的好朋友,今天上課有幾道題沒弄懂,我來請教一下他。」
「……」
我在後邊輕踹了他一腳。
倒也不必這麼客氣啊,大哥。
雁隨反手捏了我手掌一下,然後把兩個書包丟給我,攙着奶奶進屋了。
「???」
雁隨不過請了幾天假回家參加葬禮,怎麼復學第一天跟變了個人似的?
難不成喝中藥了?
-4-
奶奶化療後手不能碰涼水,一般都是我做飯。
但今天不一樣,雁隨硬把我從廚房趕了出來。
飯後還搶着把碗洗了。
導致奶奶看他的眼神直接從欣賞變成了憐愛。
外面不過下了點小雨,奶奶直接抱了一牀新被子到我房間,話卻是對着雁隨說的:
「小隨啊,奶奶看這時間也不早了,外面又在下雨,不嫌棄的話可以留下來住一晚,明早和阿生一塊兒去上學。」
雁隨不動聲色地把我剛拿出來的碘酒藏在身後,笑着應下了。
奶奶走後,我從他手上拿走那瓶碘酒,坐在牀邊,邊挽褲腳邊說:
「你別多想,我奶見我第一次……帶朋友回家,她心裏高興才這樣的,等會兒雨停了你走就是了。」
「誰說我要走的?」雁隨蹲在我面前,看着我青青紫紫的腿,逐漸皺眉。
我不自在地推了他一把:
「嫌礙眼就把眼閉上!誰讓你湊那麼近了……」
腳踝突然被握住,雁隨抬起頭,眼底淌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不難看,像一塊顏料盤,或者說,像一方奼紫嫣紅的花園。」
「……」
有病吧他?!
雁隨笑得更明顯:「謝逐生,我沒病,不準罵我。」
「……」
「需要我幫忙嗎?」
我才反應過來腳踝還被他抓着,趕忙掙脫:
「不需要!你要留下來就趕緊去洗澡,衣服自己去櫃子拿,別來煩我!」
看着他進了浴室,我纔開始處理腿上的傷。
如果不是昨天去幹活兒的時候腿上被拉了一刀,我今天也不至於讓那五個黃毛給圍了。
我打架還是可以的,被我那喝醉就家暴的渾蛋爹給練出來的。
一年前奶奶查出癌症,急需用錢,我沒辦法,去洪社借了高利貸。
我第二次去的時候,洪爺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利息可以免,還能抵債。
我當時以爲是讓我去當打手之類的,於是答應了。
直到他把我帶去了一個房間,我才知道是要跟到牀上去。
掙扎中我拿菸灰缸砸了他腦袋,涼颼颼地逃了出去,但跑半道又被抓了回去。
我本來都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但這回洪爺是真的讓我跟着其他夥計去做事,他說我身上有一股子狠勁兒。
那天的事鬧得挺大,我沒被收拾反而在洪爺手底下混了起來,久而久之,說我賣屁股的言論就傳了出來……
今天那個大黃毛嗓門那麼大,雁隨應該也聽見了,但他竟然還敢靠近我,很不符合他恐同的人設。
感覺到牀墊微微凹陷,我往裏邊挪了挪。
很快,房間裏陷入一片黑暗。
「謝逐生。」
「幹嘛?」
「你後腦勺好圓。」
「……」
「謝逐生。」
「又幹嘛?!」
「你快掉下去了。」
「要你管!」
「謝逐生。」
我一個翻身掐住他脖子:「你最好有事!」
雁隨看着我,過了很久,彎起脣角:
「沒事,就是想……叫叫你。」
我衝他豎中指。
雁隨臉上的笑容擴大:
「晚安。」
「……」
-5-
我又夢到了十年後的雁隨和我自己。
昏暗的房間,窗簾拂動,月光泄進來一角。
偌大的牀上,一個迭着另一個。
雁隨裸着精壯的上身,撐在我上方。
一手捧着我的臉,另一隻手在解我的衣釦,時不時地親我一下。
很明顯,他想對我做壞事。
而我躺在他身下,胳膊蓋着眼,一動也不動。
這反應太奇怪了,沒有抗拒,也談不上享受,更像是……害怕。
這應該是我和他第一次做那種事,但我怎麼會怕成那種樣子?
我是想迎合他的,不然不會抱着他的肩背不撒手。
但我的身體總是控制不住地發抖。
雁隨拉下我的胳膊,和我對視。
我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痛苦,還有內疚。
雁隨什麼都沒說,只是低下頭很溫柔地吻我。
帶着安撫意味的吻逐漸移到左臉頰,那裏有一條刺眼的疤。
自顴骨開始下延到嘴角,比上次夢境中看起來深很多。
親吻還在繼續,我拉着雁隨的手放到腰上,抬手抱着他,小聲說:
「繼續。」
雁隨看着我,額角沁出汗,聲音沉啞性感。
「謝逐生,我們設一個安全詞,好嗎?」
我眨了下眼,他便低下頭貼着我側臉,含着笑Ṭű̂⁽意的聲音送入耳內。
「老公。」
那一瞬間,我感覺體內燒着了一把火。
雁隨說只要我喊出這個詞他就會停下。
說不清因爲害羞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這一晚我愣是沒喊出口。
一直做到了最後。
事後,雁隨伏在我身上,抱了我好久。
一隻手墊在我背後,時不時地揉捏一下肩胛骨。
看得出來,他愛「我」愛得要死。
我閉着眼,神情很放鬆,眼睫溼成幾綹,看起來像是……邁過了一道坎兒。
未來的我這麼能哭嗎?
畫面逐漸模糊,暈染成一片深藍。
窗簾隨風輕揚,日光泄進來,視野驟亮。
我猛地睜開眼,臉貼着胸肌,頭靠在頸窩,自己正被雁隨抱在懷裏。
現在的雁隨。
我瞬間清醒,伸手將他推開:
「誰讓你鑽我被窩的?!」
雁隨默了兩秒:
「你昨晚一直在喊我名字,還哭了。」
我瞬間臉紅,又羞又惱:
「那你不知道一巴掌扇醒我?!」
「怎麼可能?以前的我都不會跟你動手,現在更不可能。」
我從牀上坐起來,睨着他:
「怎麼?瞧不上我?」
「不。」
雁隨翻身下牀,轉過身,逆着光。
「我喜歡你。」
-6-
雁隨真的很莫名其妙。
一言一行都像是喝中藥喝過頭了。
怎麼可能抱着睡了一晚上就喜歡上了?
還把性取向給睡彎了?
說出來誰信?反正我是不會信的。
雁隨進早餐店買早飯,我站在門口,思考怎麼擺脫他。
從早上出門開始他就盯我盯得死緊,生怕我不去學校。
但事實上我真不打算去,今天上午有活兒,我得曠課一上午。
「雁隨,我頭疼,你幫我請一上午假,我回家躺會兒。」
手中被塞入一份小籠包和一杯豆漿。
「先喫,喫完我陪你去醫院。」
「……」
心裏頓時湧起一陣煩躁。
「你聽不懂我說話是不是?」
雁隨看着我,表情逐漸變冷:
「聽懂了,可能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真不舒服我就陪你去醫院,看完病我陪你回家,不難受了我們一起回學校,明白嗎?你今天必須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我無語笑了,直接把手裏的早飯甩他懷裏:
「你有病吧雁隨?我跟你有半毛錢關係,你這麼管我?」
「啪嗒」兩聲,東西掉落在地,下一瞬,胳膊被大力抓住。
「謝逐生,你今天耽誤的工資我會照價給你……」
「狗屁的工資!放開!」
媽的,鬆開一秒又改成抓我手腕!
「不僅是工資,你欠洪社的錢我也會一併還了,你要借錢可以向我借,沒有期限,不收利息。」
我冷笑一聲,轉過身,直視:
「調查我是吧?覺得我可憐想幫助我是吧?這麼愛心氾濫就去看看那些喫不飽穿不暖無家可歸的!老子有手有腳,不需要你可憐!少他媽管我!」
一通輸出搞得我氣血翻湧,而對面的雁隨,彷彿一座冰雕,眼神都沒變過半分。
草,襯得我像傻缺。
「撒手!再不放開別怪我對你不客……」
眼前驟然壓下一片黑影,呼吸相接,嘴脣覆上一片溫軟。
「!你他媽……」
他虎口卡住我下頜,拇指蹭過我左臉。
「謝逐生,我說過不會和你動手,你怎麼激我都沒用。
「還有,一個小時前才說了喜歡你,你當耳旁風了嗎?我算不上善良,甚至可以說冷血,沒有可憐人的癖好,你自己分不清可憐和喜歡,別拉上我。」
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我垂眼盯着地上的一口袋小籠包和豆漿,腦子嗡嗡的。
打又不能打,說又說不贏。
草。
一怒之下,我把小籠包和豆漿撿了起來。
眨眼的工夫,雁隨一把奪過,反手撇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
二話不說拽着我去早餐店重新買了一份。
又拖着我往馬路對面走。
我坐在石墩子上,泄了力氣,彆扭地掃他一眼:
「你……真喜歡我?」
「真喜歡。你先記住這個結論,從今天開始我會慢慢把過程補上,不出一個月你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一杯插好吸管的豆漿遞到我面前。
腦袋木木的,嘴巴乾乾的,我想也沒想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抬起頭,看見一個拿着對講機的保安。
「主任,校門口抓到一對早戀的,您來一趟。」
「……」
我滿頭黑線,雁隨不以爲然。
公然拿過對講機,據理力爭:
「主任,我們滿十八了……」
「給我站那兒!!」
「……」
日。
這下真跑不掉了。
-7-
雁隨仗着自己是狀元苗子,無視教導主任警告的眼神,拽着我的手腕走了一路。
走進行政大樓,他偏頭問我:
「頭還疼嗎?」
「……閉嘴吧你。」
到教導主任辦公室時,我發現班主任也來了。
雁隨一句他全責,將我擋在了門外。
還拜託班主任先將我帶回教室,自己跟着教導主任進了辦公室。
他是真的怕我又跑了。
但其實我不會,跟我搭夥催債的章哥早就去了,我現在跑也趕不上趟兒。
班主任估計挺忙,手機響個不停,教導主任點頭後,帶着我走了。
一路無話,班主任時不時地看我一眼,一如既往地恨鐵不成鋼。
我以前在她眼裏也是個好苗子,不過一年的時間,我變得面目全非。
她知道我的家庭情況,我逃課她也睜隻眼閉隻眼,也沒給我奶奶打過電話。
我心裏是感激她的,現在還多了份愧疚。
狀元苗子彎得猝不及防,任誰都接受不了。
一進教室,同桌小胖立馬將他的東西從我桌面上挪走,笑得牙不見眼:
「生哥,今兒個怎麼有興致上早朝了?」
「……少貧。」
奶奶去醫院化療需要陪護,洪社那邊時常早上有活兒,我確實很久沒來早讀了。
我正盯着雁隨的空位出神,教室裏突然安靜下來。
前門走進來一個人,臉上頂着巴掌印,校服上幾道血線。
是坐我斜對面的陳昊宇。
他落座後,「砰」的一聲將書包扔在地上。
也只有小胖看熱鬧不嫌事大:
「兄弟,你咋了這是?」
「沒怎麼,跟找上門的黑社會幹了一架。」
「唉,我記得你跟你舅住一塊兒的啊,別是你……或者你舅舅惹什麼事兒了吧?借高利貸了?」
陳昊宇陡然變了臉色,聲音尖銳高亢:
「借了又不是不還!要債那人就是狗仗人勢!等我逮到機會一定弄死他!」
陳昊宇這幾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實在有點趕巧,再加上他出現的時間,讓人不得不多想。
我踢了他凳子一腳:
「嚷什麼?我問你,你舅舅叫什麼?」
陳昊宇瞪着我,滿臉戾氣。
我又踢了他一腳。
陳昊宇這纔開口:
「陳平!怎麼?你有意見?」
我笑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他轉過去。
太巧了。
我原本要和章哥一塊兒去要債的這人,就叫陳平。
如果今天早上雁隨沒攔着我,我肯定就去了。
不出意外會碰到陳昊宇。
接着他會照常來到學校,按他剛纔的說法,他會逮着機會弄死那個要債的。
那麼,等着我的又會是什麼?
-8-
第一節課是數學。
別人拿試卷,我沒有,所以睡覺。
還做了一個夢。
這回夢裏沒有雁隨,只有我自己。
但醒來時看見了雁隨。
我皺眉看着他:
「我辣麼大個同桌呢?」
雁隨抬手指了一個方向。
現在正是下課時間,小胖正搬着桌子往學霸區走。
那兒有個空位,原本是雁隨的位置。
「以後我就是你同桌。」
我收回視線,看着正在整理書本的雁隨。
「我不關心這個。斜劉海兒跟你說什麼了?讓你請家長還是讓你寫檢討?」
雁隨掀了掀眼皮:
「不請家長,也不寫檢討,也沒被記過。教導主任同意我搞對象。」
我默了兩秒:
「你偷他假髮了?
「要不就是給他塞錢了?」
雁隨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我,表情有點無語。
「謝逐生,在你眼裏我就這麼不擇手Ŧŭ̀⁴段?
「我不過是給他做了一個保證。」
「什麼?」
雁隨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學校準我自由戀愛,我還學校一個重本苗子。」
我看着他,視線緩慢移至他下腹,點頭:
「懂了,你懷了?」
「……」
雁隨沉下臉:
「謝逐生,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嗤笑一聲:
「不好好說話的是你吧?我?重本?你敢說我都不敢聽。
「還有,你如果非要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我不和你搞對象,你也別想着往我腦子裏灌東西,管好你自己得了。」
雁隨冷臉看着我,一言不發。
斜對面的陳昊宇在此時轉過頭來,掃我兩眼,又看向雁隨,欲言又止。
差點忘了,這人之前天天攔着雁隨表白示愛,多次被拒後偷了雁隨的校服,光明正大地穿着去籃球場上找雁隨,氣得雁隨當場動手暴揍,連斜劉海都驚呆了。
效果顯著,起碼現在的陳昊宇看起來直了。
我輕笑了聲,陳昊宇立刻看向我,眼神裏是藏不住的怨恨和鄙夷。
想起剛纔做的那個夢,心裏的火頓時衝上天靈蓋。
我抄起一本書就往他腦袋上砸。
但雁隨給我攔下了,喊我的聲音都帶了點警告的意味。
我咬着後槽牙,僵持片刻,把書摔進了桌膛裏。
我一整天都沒再搭理他。
在那個夢裏,我和章哥去到陳平家催債,果真碰上了陳昊宇。
章哥得知我和他是同學,特意讓我去門外守着,全程我什麼都沒做。
然而陳昊宇到學校後,把我告到了校領導處。
說我混黑社會,搶劫打人。
這些真假參半的指證,我沒辦法否認。
第二天他舅舅鼻青臉腫地跑到學校,說我把他家全砸了、搶他的錢,還說我威脅陳昊宇。
他要求我賠錢,讓學校開了我。
我其實早就該退學,是班主任堅持讓我拿個高中畢業證。
這件事發生後,我沒什麼好辯解的,提交了退學申請。
但我不會賠錢,拿不出,也不想賠。
於是陳昊宇就鬧到了我家裏。
我奶奶知道了這件事,知道了我這一年多幹的所有事。
本就孱弱的身體根本受不了那麼大刺激,奶奶徹底病倒了,住院治療需要很大一筆費用。
我賣掉了房子,帶着奶奶離開了梧安小巷。
沒有人知道,包括雁隨。
陳昊宇鬧到學校的前一天,他就請假回家了,一直到我退學,他都沒出現。
夢境裏的雁隨,不知道我那幾天經歷了什麼。
但現實裏的雁隨,我隱約覺得他是知道的。
或許比我知道得更多。
-9-
我不上晚自習。
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我刻意避開雁隨,翻牆溜了。
然而在牆外看到了他。
我一把薅住他的領子往監控死角帶。
「你還學會逃課了?!」
雁隨垂着眼,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頭。
然後往我手心塞了一張請假條。
「我走的正門。」
「……」
我把請假條拍他胸口:
「所以呢?好好的你請什麼假?別告訴我你是出來逮我的!」
雁隨笑了一聲:
「你回家給奶奶做飯,我爲什麼要逮你?趕緊回去吧,我也要回家一趟,走了。」
不是,他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正想追上去問,雁隨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拐角。
回個家這麼急的嗎?
算了,明天再問。
回到家,客廳的小電視正開着,奶奶正坐在沙發上打盹兒。
看到這一幕,我眼眶突然就熱了。
我剛背過身去抹了下眼睛,聽見奶奶喊我:
「回來了,仔仔。」
我沒回頭,繃着聲音應了一聲,徑直去了廚房。
簡單地做了三菜一湯。
喫過飯,我正在廚房洗碗,奶奶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我。
「奶奶,去沙發上坐唄,我馬上就好了。」
奶奶沒說話,脣角掛笑,一直看着我。
收拾好碗筷,我擦乾淨手去扶她,邊走邊聽見她說:
「仔仔,奶奶覺得你今天情緒不太對,發生了什麼可以跟奶奶說。」
我扶着她走到沙發處坐下,蹲在她面前,垂着腦袋:
「奶奶,我最近……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夢到……未來的自己。」
「哦?那未來的仔仔有沒有過上好日子?」
大概是過上了,至少在有雁隨的那兩個夢裏,我看起來……還行。
我笑着點了下頭:「現在也挺好的啊。」
「對了奶奶,不都說沒經歷過的事夢不到嗎?我爲什麼會做那樣的夢?」
奶奶往我嘴裏塞了一瓣橘子,笑呵呵地:
「該是你上輩子沒忘乾淨。」
上輩子?
我上輩子就和雁隨攪一塊兒了?
我今天上午夢到的那些,上輩子真的經歷過?
還有雁隨,他也知道這些,難不成他也沒忘乾淨?
腦子裏一大堆問題正在打架。
門口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這個點兒了,誰會來?
下一秒,傳來熟悉的聲音:
「奶奶,我是小隨,您在家嗎?」
「……」
-10-
我黑着臉打開門,做口型:
「故意的吧你?」
雁隨看都不看我,衝着屋內笑。
把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扔給我,自己拎着牛奶、水果進去了。
還不忘關門。
我站在門口,無語地笑了。
人怎麼可以厚臉皮成這樣?
我拎着書包走過去,拽着他胳膊拖進了我房間,反腳踢上門。
「幾個意思啊你?」
雁隨笑了一下,拿過書包,走到衣櫃邊,拉開拉鍊,一件件往外拿。
「你的衣服我穿着有些小,所以回家拿了幾件,當然,你也可以穿我的。」
「……不是,你自己沒家嗎?誰同意你住下來了?」
「那你要趕我走嗎?奶奶就在外面。」
「……」
我氣得原地轉圈,正想衝上去給他一下子。
手機響了。
洪爺發來的一條短信:
【明天開始你不用來,有人替你把賬清了。】
沒來由地,我第一時間想到了雁隨。
「你去洪社了?」
雁隨沒說話,從書包裏拿出一張 A4 紙,慢慢走到我面前。
「謝逐生,洪社那裏十萬,我再借你四十萬,一共五十萬,你讀完大學找到工作就要開始還錢,每個月一千,同意的話把字簽了。」
我看着舉在眼前的欠條,不自覺磨着後Ṭű̂²槽牙。
沉默片刻,我抓過那頁紙扔在桌上,冷聲質問:
「爲什麼?」
「我不想看見你把自己搭進去。」
「我是問你爲什麼非要和我這種人攪在一起!我他媽又沒救過你的命!」
「謝逐生,你是我的二分之一,我是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你的未來,和我的未來,分不開。」
「狗屁!我他媽和你半毛錢關係沒有!你愛找誰……你……」
嘴脣猛地被堵住,雁隨扣着我後頸,齒尖刺破我下脣,血腥味頓時彌散。
我一提膝被他乘虛而入,強勢卡入我雙腿中間,破口處再次傳來刺痛。
略一掙動,後腰猛地抵上桌沿。
下一瞬,雁隨扣着我的拇指在我脣上重重抹過。
不給我任何掙脫的機會,強行扳着我的手,照着那張紙重重壓下去。
拇指被他緊緊扣着,用力摁下,骨節青白,親吻仍在繼續,變成了輕柔的含吮。
我紅了眼,報復性地咬回去,使盡全力抽出手甩了他一耳光。
喘息聲在狹小的房間裏迴盪,一重迭着一重,提醒我剛剛發生了什麼。
我背過身,垂眼看着自己細微顫抖的右手。
目光右移,欠條的右下方,一個鮮紅的指印在晃動。
「啪嗒」一聲,紙面暈開一滴水漬。
我下意識伸手去拂,雁隨比我動作更快,眼淚砸落在他手背。
欠條被他收走了。
下一秒,後背覆上一個擁抱。
胸膛起伏,我沒再動,腦子裏太亂了。
亂到我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哭,亂到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雁隨……你爲什麼非要……拖着我……
「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
環在腰上的手臂一點點收緊。
「對不起,謝逐生,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逼你。
「我愛你,謝逐生,我曾經用五年的時間讓你相信了這件事,重來一次,十八歲的謝逐生還是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但沒關係,十八歲的雁隨有信心用更短的時間給出答案。
「前提是,別再推開我,好嗎?」
我抹了把臉,深呼吸一個來回,啞着嗓子開口:
「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上輩子……就和我搞在一起了,對不對?」
「是。雖然很玄乎,但我的確……重生了,帶着上輩子的記憶。」
「那你告訴我上輩子都發生了什麼,這樣你就不用費那麼多工夫去……去那什麼我……」
雁隨沉默了。
我偏過頭去看他,被他捏着下巴扭了回去。
「謝逐生,追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不介意重來一次。」
雁隨的聲音不對勁。
我掰開他的手轉過身,雁隨的眼眶竟然也紅了。
心裏莫名其妙地抽疼一下。
「你騙我。」
還是沉默。
心疼的目光滑過我眼睛,落在我的左臉,最後一偏頭,他將下巴抵在我肩上,雙手重新環上我的腰。
再開口時,雁隨的聲音帶上了哽咽:
「我沒騙你。
「謝逐生,上輩子的事就讓它留在上輩子。我不介意你忘了我,我寧願你……什麼都不記得。」
「爲什麼?」
雁隨收緊雙臂,聲音帶着笑:
「這樣……我能重新愛你一遍。」
-11-
我直覺我之前做的那三個夢,都是上輩子真實經歷過的。
按照第三個夢的走向,我退學搬家,雁隨繼續讀書高考,我倆應該是很久之後再次相遇。
雁隨說他追我花了五年時間,我哪有這麼難追?
真沒感覺早就一腳給他踢飛了,哪還會弔着他五年?
除非在和雁隨重逢之前,發生了什麼讓我性情大變的事。
但無論我怎麼威逼利誘,雁隨都不肯透露半分。
昨晚睡覺也什麼都沒夢到。
白天老實上了一天課,腦袋木木的。
唯二能聽懂的是語文和英語。
至於其他課,睡得挺香。
晚自習照例不上,不過這次剛走到牆根,雁隨就把我逮住了,硬拽着我走正門。
我落後他一步,手上和他較着勁:
「我說你別太過分啊,你自己走正門得了唄,非得……」
話沒說完,看見雁隨從書包側兜摸出請假條。
兩張。
Ok,fine,當我沒說。
於是我光明正大地從召喚斜劉海的那個保安面前走過。
回家路上順帶去了趟生鮮超市,買點今晚要喫的菜。
挑西紅柿時我突然靈機一動,撞了下雁隨的肩膀:
「欸,你上輩子喫過我做的飯嗎?」
雁隨拿過我手中的西紅柿丟了回去,重新挑了一個裝進袋子:
「天天喫。」
「是嗎?那我給你做了多久的飯?五年?十年?」
雁隨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要笑不笑道:
「謝逐生,從昨晚到現在,你一共試探了我六十三回,讓你的大腦休息會兒,成嗎?」
「……」
雁隨挑了幾個西紅柿去稱重,我跟在他身後:
「行啊,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奶奶她有長命百歲嗎?」
雁隨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我聽見他說:
「當然。」
那就好。
我又選了些別的菜和肉,結賬的時候差點和他撕起來。
猜猜最後誰贏了?
當然是雁隨。
因爲他不講武德!竟然想上嘴!
回去的時候我一直和他保持着兩步遠的距離。
雁隨時不時地回頭看我一眼,時不時地廢話兩句。
上樓時,雁隨突然回頭,說他給我制定了一個複習計劃。
我猛地沉下臉,心瞬間跌入谷底。
雁隨嘴脣張合,但我壓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一把推開他往前衝。
我家的防盜門,開了。
-12-
「奶奶!」
屋裏所有房門大敞着,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奶奶躺在茶几邊,顫巍巍伸出手。
「仔仔……」
身後「砰」的一聲關門響,一道身影閃過,雁隨衝進了奶奶的房間。
我回過神,衝過去將奶奶抱起,抖着手去擦她額角的血,嗓子彷彿被堵住。
奶奶抓着我的手,泣不成聲:
「仔仔……你爸他……要拿房本……去抵押……對不起……對不起……」
奶奶的房間傳出拳打腳踢的悶響,還有謝樟寶的慘叫聲。
我將她抱在懷裏,捂着她耳朵:
「沒事了,奶奶……我們回來了,沒事了……」
謝樟寶的慘叫混着咒罵聲持續不斷,我將奶奶抱到沙發上,充耳不聞。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裏漸漸沒了聲音。
我心裏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跑進房間,雁隨打紅了眼,正舉着凳子往謝樟寶身上砸,然而謝樟寶已經一動不能動了。
我衝上去抱住雁隨使勁往後拖:
「可以了,雁隨!給他留條命……你還要高考,不能出事!」
雁隨喘着粗氣,身體一直在細微顫抖,抓着凳子的骨節用力到泛白。
我抓着他的手掌一點點掰開,「當」的一聲,凳子掉落在地。
下一瞬,雁隨猛地回身將我抱住,不斷往懷裏壓,心跳聲幾乎要擊破我的胸腔。
「謝逐生……」
「我在。」
一瞬間,我心臟緊縮,眼眶莫名發燙。
「雁隨,上輩子……謝樟寶,是不是對我做了缺德事,所以你……這麼生氣。」
抱着我的雙臂更加用力,勒得我骨頭髮疼,雁隨的聲音都在發抖:
「他該死。」
我吸了吸鼻子,緩緩抬手環住他的肩背:
「我沒事……雁隨,奶奶也沒事。」
後頸淌進幾滴熱淚,像暴雨前的悶雷,一個呼吸,頸間落下一場傾盆大雨。
「謝逐生,重生回來那天,我心裏的害怕……多過開心,我怕又錯過……怕來不及,怕……還是保護不好你……」
雁隨的眼淚彷彿灌滿了他的情緒,後悔、悲傷、想念……滲透進我的皮膚,融入血液,流經四肢百骸,最後匯聚於心髒。
我說不出一句話。
那就行動好了。
我撤開一點距離,扳過他的臉,目光落在那雙脣上,毫不猶豫地貼上去。
軟的,鹹的。
雁隨好像傻了。
我閉眼笑了一下,抬手圈着他的脖子,加深了這個吻。
熱的,溼的,還會動。
接吻能止哭,太好了,就是有點廢舌頭。
我抵着雁隨的肩膀喘氣,突然聽到一點響動。
抬起頭,看見謝樟寶站了起來。
我立刻從雁隨懷裏掙出來將他護到身後,冷臉看着謝樟寶:
「你敢罵人我就敢打你,還有,把房本交出來。」
謝樟寶不怕我,但他應該怕雁隨,警惕的目光一直盯着我身後。
沉默幾秒,他從外套內兜掏出房本,扔在地上。
雁隨從我身後走出來,牽着我的手,壓着怒意:
「謝樟寶,你不配做謝逐生的父親,也不配做奶奶的兒子,再有下次,我會把你送進局子,等你出來,我會繼續把你送進去。」
謝樟寶神色變得扭曲,朝地上啐了一口。
在雁隨抄起凳子的瞬間,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門被摔得震天響。
奶奶被驚醒,看看我,又看看雁隨,握着我倆的手,眼裏又泛起了淚花。
我們想送她去醫院,她堅持說不用,還說餓了,想喫飯。
我和雁隨對視幾秒,最終決定他幫奶奶處理額角的破口,我收拾屋子。
九點半時,我們喫上了晚飯,雁隨做的。
飯後我去洗碗,雁隨陪着奶奶坐在沙發上聊天。
我聽見了,奶奶在跟他說我小時候的事。
雁隨端來洗腳水給奶奶洗腳,我去幫奶奶把她牀上的四件套給換了。
等雁隨扶着奶奶回屋時,奶奶看他的眼神已經像在看她另一個親孫子了。
他倆肯定又揹着我聊了什麼。
洗完澡躺在牀上時已經十二點半了。
熄燈過後好半天我還能感覺到雁隨在看我。
疲憊的腦子轉了轉,還真想到了一件事。
我側過身,看着他:
「你是想和我說你那個複習計劃嗎?」
雁隨愣了一瞬,脣邊漾起一點笑:
「沒有,那個去學校再說。」
「哦,那你爲什麼不睡覺?不累嗎?」
雁隨默了兩秒。
「謝逐生,我想抱抱你。」
「抱着能睡着?」
雁隨沒回答我,淺笑了一下,變成平躺。
「晚安,謝逐生。」
我倒是能安,他估計難。
真難伺候。
我拉起他的手臂,鑽進他懷裏再放下,蛄蛹兩下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
「明早手廢了可不準賴我。」
雁隨好像又愣住了,像塊石頭。
不過很快,我聽到了他瘋狂加速的心跳。
但拍着我後背的動作卻是輕柔的,落在發頂的吻也是輕柔的。
聲音溫柔得像雲朵:
「晚安,謝逐生。」
-13-
我做夢了,夢到了我滿十九歲那天。
那時我還欠着洪社的債,還在洪爺手底下當差。
晚上我拎着菜回到出租屋,發現謝樟寶竟然也在。
飯桌上已經擺了幾道菜,還有一個生日蛋糕。
我站在門口沒動,謝樟寶搓着手說他最近手氣不錯贏了一筆,回來給我過個生日。
今天的確是我生日沒錯,但與他無關。
我指着門口讓他滾,他裝作沒聽見,對着廚房揚聲喊「媽」。
奶奶端着菜從廚房走出來,看見我後立刻笑彎了眼:
「仔仔今天就滿十九歲了,多個人多份祝福,快去洗手坐下喫飯,還有一道菜,馬上就好。」
沉默幾秒,我扯出一個笑,走進廚房炒最後一道菜。
出來時發現謝樟寶已經把碗筷擺好了,飲料也倒好了。
飯喫到一半,謝樟寶說有事要走,我沒搭理他,走了更好。
奶奶給我唱了生日歌,正在切蛋糕,我的手機響了。
是洪爺打來的,說今天收的一筆賬有點問題,讓我過去一趟。
奶奶切下一塊蛋糕遞到我手邊,我三兩口吃完後,覺得口渴,又將剩下半杯飲料都喝了。
趕到洪社時,洪爺說會計還在覈算,讓我等一會兒。
我坐在他對面,莫名感到煩躁。
洪爺抽着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一會兒問我最近怎麼樣,一會兒又說他最近新弄了個場子,問我想不想去那兒幹。
我隨口應着,只覺得屋內越來越悶,越來越熱,後背黏溼一片。
體內一股燥熱四處亂竄,手腳開始發軟,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洪爺突然問,今天是不是我生日。
一瞬間,原本瘋狂跳動的心臟彷彿被子彈穿透。
會計在此時走出來說,賬沒有問題。
我有點喘不上氣,雙膝發軟直直地往前跪。
愣愣地擠出一個悲涼的笑。
原來……原來謝樟寶打的是這個主意。
身後「砰」的一聲關門響。
洪三走到我面前,抓着我領子將我提起,將我帶進了他房間。
「你爸在我棋牌室欠了二十萬,父債子償,他把你賣給我了。」
一整晚。
我彷彿死了一次又一次。
但天亮後,發現自己還能喘氣。
我看了眼睡着的洪三,抓過菸灰缸狠狠砸向他腦袋。
然後去了棋牌室,找謝樟寶。
洪三趕到時,謝樟寶被我打得還剩一口氣。
他拖開了我,謝樟寶留下一條命。
我昏迷了兩天,醒來發現還在那間房裏。
洪三坐在一旁,叼着煙。
我立刻往外衝,洪三按住我,說已經去我家看過了,老太太很好。
我呆滯地看着他,漸漸笑出聲,笑得眼淚流了滿臉。
那天過後,洪三把我丟去了他新開的夜總會,當安保。
但總有傻逼覺得我是出來賣的。
想來想去,我在自己臉上劃了一刀,鮮血掛了半臉,再咧嘴一笑,醜得沒邊兒。
這下好了,來往的人都不稀得拿正眼瞧我。
洪三也沒再找過我。
我真後悔沒早點劃那一刀。
五年的時間,債還清了,奶奶癌症復發,走了。
出了骨灰堂,我抬頭望着天空,突然覺得自己很輕,像一個氣球,隨時都能飄走。
恍惚聽到有人在喊「謝逐生」。
我循聲而望,看見了雁隨。
他朝我跑來,我假裝沒看見,轉身走了。
他就一路跟着我回到了出租屋。
罵也罵不走,打也打不走,還想帶我回家。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想撿一副破爛兒回家。
兩年後,我才明白,他想跟我談戀愛。
我告訴他我給不了他想要的。
他說沒關係,能和我成爲好朋友他也很滿足。
我想了很久,向他坦白了一切。
本以爲他會斷了念頭,結果他拖着行李搬來了我的出租屋。
理由是想每天當面和我說早安、晚安。
又用了兩年的時間,我不再抗拒雁隨的肢體接觸,牽手、擁抱、接吻,再到完全容納他。
安全詞就是那麼來的,我有任何不適,都可以叫停。
第一次我喊不出口,但雁隨還是停下來好幾回。
後來能喊出口了,他反而不停了。
一幀幀,一幕幕,連成一部影片,在我腦海中逐一回溯。
時間無法療愈的,雁隨可以。
他總在我睡着時候,偷偷往我臉上抹藥膏。
我臉上的疤痕越來越淡,笑容越來越多,那是他愛我的證據。
重逢後的第五年,我對雁隨愛我這件事深信不疑。
這五年裏,我參加了成考,拿到了畢業證,成爲了一名小學教師。
雁隨則是繼承了家裏的中醫館。
工作半年後,校長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去映山縣支教半年。
我應下了。
雁隨堅持要送我過去,考慮到去的路上有領導同行,我沒答應。
我跟他商量,回來的時候讓他來接我,我們一起回家。
雁隨同意了,可我食言了。
放假前一天,映山縣發生地震。
支教的小學建在山上,年代久遠,突發地震,牆皮撲簌簌地往下掉。
我組織學生迅速往外逃,跑在最後的一個小女孩突然摔倒,周圍不停有碎石落地,她嚇得蜷縮起來。
教室劇烈震動,我衝過去將她護在身下的下一秒,一塊水泥板砸落在我身上。
頃刻間,周圍塵煙四起,光亮消失,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
我喉頭不斷有鮮血湧出,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溫度。
我閉上眼,所有的力氣,都拿去想一個人了。
繫着圍裙的雁隨、穿白大褂的雁隨、開車的雁隨、笑着來親我的雁隨、盼着我回家的雁隨……
二十八歲的雁隨、二十七歲的雁隨、二十六歲的雁隨……
最後一個畫面,是十八歲的雁隨。
-14-
窗外天光大亮。
雁隨的肩膀溼了一大片。
我轉過臉,埋在他身上,輕嗅了兩下,眼淚再次湧出。
雁隨將下巴輕輕抵在我頭頂,低聲哄着:
「又做噩夢了嗎?」
我悶悶地笑了一聲,抬起頭,緩緩開口:
「沒有做噩夢。
「雁隨,我回來了。」
替我擦着眼淚的手頓住了,雁隨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逐漸皺眉,最終紅了眼眶,側身將我抱得更緊。
我回抱着他,感受着兩顆心跳同頻共振。
「雁隨,你最後……把我帶回家了嗎?」
「當然,我們說好了的。」
我在他身上蹭了蹭眼淚:
「那個小女孩兒呢?活下來了嗎?」
「嗯。她的家人都在地震中遇難了,我把她領回了我們的家。她說她叫王丫丫,想換一個名字,我就擅作主張給她取了一個。」
「叫什麼?」
「謝南星。」
我從他懷裏抬起頭:
「爲什麼不跟你姓?」
雁隨看着我,笑了一下:
「丫丫的意思,她說謝老師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是謝老師的孩子。」
眼眶又溼了。
我又將臉埋進了雁隨懷裏,悶聲道:
「怪我嗎?丟下你一個人,還給你弄了個孩子。」
沉默片刻,額頭落下一吻,雁隨的聲音透着笑意:
「哪有工夫怪你,想你都來不及。」
等哭夠了,我從他懷裏鑽出來,繼續問:
「後來都是一個人過嗎?」
「還有謝南星。」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雁隨不說話了,看着我笑。
罷了,答案不ťũ̂ₓ言而喻。
我又問:
「你活了多少歲?」
「長命百歲。」
「騙人,你之前還說過奶奶長命百歲。」
雁隨眼底閃過一絲無奈,翻身下牀,硬轉話題:
「謝逐生,上學要遲到了。」
我賴在牀上沒動,看着他穿衣服的背影發呆。
有謝南星在,雁隨應該會好好地壽終正寢吧。
看了眼時間,不能再賴了。
迅速下牀後收拾好,本來打算和雁隨直接去學校的,奶奶攔住我倆,端出了兩碗麪條。
每碗麪條上面都蓋了兩個金燦燦的煎蛋。
奶奶笑呵呵地推着我倆往餐桌邊走:
「快坐下喫,喫飽了纔有力氣讀書。」
「奶奶,你的呢?」
奶奶笑看了我一眼:
「在竈臺上呢,你們先喫着,我這就去端。」
我朝廚房瞄了一眼,確實還有一碗。
這才放心坐下來。
拿筷子時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我彎腰去撿,幾乎是同時,廚房傳出鍋碗瓢盆打翻在地的聲音。
心頭重重一跳。
雁隨先我一步衝進去。
下一秒,傳出他的嘶喊:
「謝逐生!叫救護車!」
-15-
奶奶進了搶救室。
「手術中」那三個字,刺得眼睛生疼。
我蹲靠在牆邊,腦子到現在都是蒙的。
一道人影將我籠住。
我垂着頭,喃喃低語:
「雁隨……奶奶她,肯定會沒事的,對吧……」
沉默片刻,雁隨走到我身側,也蹲下來。
「謝逐生,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我重生回來那天,剛好是我爺爺下葬那天,比上輩子他離開的時間……提前了。」
我抬起頭,從喉嚨裏擠出聲音:
「什麼意思?」
雁隨看着我,良久後,勉強扯出一個笑: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
四小時後,搶救室的門打開,一位醫生走出來。
我踉蹌着上前,聽見他說:
「患者顱內出血量較大,化療導致凝血功能異常,我們已經盡力醫治了,做好心理準備吧。」
奶奶被送進了 ICU。
術後 12 小時,出現了再出血,奶奶再次進了搶救室。
從搶救室出來,醫生還是那句話:
做好心理準備。
奶奶又回到了重症監護室。
接下來的兩天,我都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落地窗看她。
第三天,醫生允許進去探望。
雁隨守在外面,我換上無菌服,雙腿灌鉛似的走到病牀邊。
奶奶醒着,她看到我,眼睛在笑。
氧氣罩出現霧氣。
我憋回眼淚,俯身側耳,聽見她說:
「仔仔……奶奶……想回家。」
我背過身,攥緊手心,不敢回頭看她。
回家,意味着放棄治療,意味着……活不過一天。
衣袖被碰了一下。
我僵硬轉身,蹲在牀前,顫聲哀求:
「奶奶……你再……堅持一下,能治好的……」
奶奶笑看着我,眼角滑落一行淚,輕輕搖了搖頭。
我趴在她手邊,痛哭出聲。
當天晚上,我們回家了。
我和雁隨一直守在她牀邊,半步不肯離。
奶奶一直看着我,țũ̂⁶抬起手,撫上我的臉。
「仔仔,這兩天……你隔着玻璃看我……我都知道,說來奇怪……我總能在你身上……看到你……十年後的樣子……
「比現在……更高,更帥……更幸福,奶奶……放心,你和小隨一起……奶奶放心。」
我原以爲自己已經流乾了眼淚,可此時眼睛還是像決堤的河壩。
原來奶奶都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仔仔……不哭,老天爺是……公平的,有人回來,就得有人……離開。
「生死有命,奶奶這輩子……沒有遺憾,繼續活着……反而遭罪,就讓奶奶……自私一回,早點上去,也好保佑我的仔仔和小隨……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我哭得說不出話,雁隨將我抱起扶到一邊,走回牀邊,握着奶奶的手,雙膝跪地:
「奶奶,您放心,我和謝逐生……我們會一起考大學,一起讀書,一起工作,掙很多錢,把日子……越過越好。我會照顧好他,永遠愛他,不會……不會再讓他喫半點苦……」
雁隨幾度哽咽,逐漸泣不成聲。
奶奶伸手摸上他頭髮,淚眼矇矓:
「謝謝你……小隨……謝謝……」
奶奶再度看向我,聲音越來越弱:
「仔仔……你一直是奶奶的……驕傲,沒有你……奶奶早就……不想活了,活到今天……我很滿足。今後,你和小隨……要好好的,過日子……要相互扶持……相互包容,吵架了……不要隔夜……好好溝通,好嗎……」
我捧着她的手,努力扯出一個笑,鄭重點頭。
奶奶半闔着眼,脣角微微揚起:
「仔仔,小隨,我走後……你們不要太難過……要向前看,每年……每年來看我一次……就好。」
「好。」
兩道話音落下,房間裏再也沒有了任何聲音。
靜謐的空氣彷彿煉化成了一把鈍刀,一刀又一刀,無聲割裂出生與死的界線。
然而我什麼也做不了。
只能感受着掌心裏的那隻手,溫度一點點流失,一點點僵硬。
奶奶闔上了雙眼,微涼的晨風一點點捲走她的呼吸。
暗夜褪去,太陽昇起。
輕薄的晨光透過窗戶,照耀着她微揚的脣角。
奶奶在陽光中……睡着了。
-16-
我和雁隨一起安頓了奶奶的後事。
今年槐花開得早,才三月份,綠枝間就綴滿了白色小鈴鐺。
奶奶下葬那天,下了一場槐花雨。
清香散滿山嵐,溫柔悠遠,大概是奶奶送給我們的一場告別。
我蹲在墓前,指尖緩緩觸過墓碑上的刻字,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死亡不是終結,遺忘纔是。
我看向身側撐傘的人,淺笑道:
「雁隨,你喫過槐花餅嗎?」
「沒有。」
我站起來,牽着他的手往回走。
「我會做,還會做槐花蒸飯,奶奶教過我。想喫嗎?回去給你做。」
「好。」
快走出墓園時,雁隨停下了腳步,轉身望着奶奶墓碑的方向。
「謝逐生。」
「怎麼了?」
雁隨側頭看着我:
「上輩子,奶奶去世後的第六年,你救下了謝南星,那一年,謝南星剛好六歲。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奶奶的孃家,就在映山縣,這也是你答應去支教的原因之一。」
我微微睜大眼:
「你的意思是……」
雁隨笑了一下:
「可能是一種緣分。我在想,這輩子,我們或許可以讓這份緣分延續下去。」
我雙眼放光地看着他:
「快講快講!」
雁隨嘴角噙笑,攬着我往回走:
「前兩天我託人去映山縣走了一趟,消息傳回,說那戶人家剛剛誕下一名女嬰,全家人都很高興。」
雁隨沒再繼續往下說,但我懂他的意思。
上一世,丫丫的父母是老來得子,全家人都很寶貝她。
如果沒有那場地震,丫丫應該會過得挺幸福。
我看向雁隨:
「丫丫現在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我們能做的……大概只有給錢?」
雁隨笑着看我一眼:
「我已經給過了,封了個紅包。但除了錢,我們也可以去看看她。每半年去一次,等丫丫再長大一些,我們可以資助她到城裏來讀書。」
我又有點想哭,立刻停下腳步抱住他,蹭到他肩膀上。
「你怎麼這麼好……」
後頸被捏了捏,雁隨牽着我繼續往前走:
「去看丫丫的事咱們就定好了,但有件事必須提上日程。」
我搓着眼睛,問:
「什麼?」
雁隨收了傘,嚴肅道:
「高考。」
-17-
復學第一天,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但現實很骨感。
我的腦子彷彿是一個塵封已久的倉庫,本來也沒裝滿,現在想要調取點什麼更是兩眼一抹黑。
上完下午最後一節課,我覺得自己還剩一格電,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雁隨,跟你說件事,我覺得……我肯定得復讀。」
雁隨沒搭理我,拿過我的書包開始收拾。
「幹嘛?我還要上晚自習的。」
「回家學。」
我懶懶地笑了一聲:
「回家學我就能考上嗎?我幾斤幾兩我心裏有數,除了復讀還是復讀。」
雁隨很快收拾好,單肩掛着兩個書包,將我提起來,微挑眉道:
「復什麼讀,這不是還有我嗎?Ţüₜ
「你沒經歷過高考,我可是正經八百考過的。」
回到家,雁隨把我按坐在書桌前,打開臺燈,抽出一張 A4 紙:
「離高考還有三個月,這是你接下來的複習計劃。」
我逐項看過,震驚:
「我每天只能睡五個小時?」
雁隨眼皮都沒掀一下:
「午睡還有二十分鐘。」
緊接着拿出一張新的草紙,寫寫畫畫:
「除了作文,剩ẗũ₎下的所有題目我大概記得 20% 的原題,但剩下的 80% 我能記得考點,所以我們第一步要做的是重學一遍那些考點,再找到同類型題目反覆做,起碼 3 遍。
「語文閱讀文章我盡力去找,題目我不記得,我儘量給你列出考點,總能押對幾個;英語閱讀文章估計難找,但其實你不用太擔心,你英語有基礎,可以喫老本,重點就是多刷題找回語感,還有聽力,每天早晚各一套。
「最後,你是有基礎的,高一加上高二上學期,覆蓋了高考知識點的 70%,而且你學習能力很強,如果摒除雜念一心一意地衝刺三個月,考個重本絕對沒問題。」
雁隨給我說得熱血沸騰,當天晚上我就學到了凌晨三點。
第二天被他拖着去學校。
斜劉海看見我掛在雁隨身上,我當場給他來了段《蜀道難》。
斜劉海一甩劉海,走了。
我打雞血似的學了一個月。
二模考,408 分。
我垮着個臉,食不下咽。
雁隨把卷子重新給我批了一遍,誇我很棒。
因爲我把他講過的考點全做對了,這一個月沒有白費。
我又來了精神,繼續肝了一個月。
三模考,504 分。
但是離重本線還差很多。
雁隨還是像上一次一樣幫我重新批了卷子,他挺滿意,吧唧一口親在我腦門上。
「謝逐生,你參加模考的目的是感受做題節奏,把握時間分配。
「你高考能考多少分我心裏有數,相信我。」
我擠出一個笑,看着他眼底的烏青,心裏泛起一陣疼。
手一伸掛上他脖子,側頭靠在他肩上,悶聲道:
「我該怎麼報答你……」
雁隨像拍小孩一樣拍着我的背,聲音含笑:
「想報答我?行啊,以後有你報答的時候。」
最後一個月,我已經不去學校了。
雁老師在家 24 小時給我一對一輔導。
我感覺自己已經學得不分白天黑夜了。
說好了給雁隨做槐花餅也沒來得及做。
雁隨說沒關係,來日方長。
高考前一天,雁隨給了我作文題目,讓我在 50 分鐘內完成。
我落下最後一個句點時,還剩 5 分鐘。
思維發散得太開,我望着坐在一旁睡着的雁老師,腦子裏冒出一句話。
於是拿起筆,在他手邊的草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
【我跳進你眼裏的海,耳邊是你澎湃的心跳,你用愛將我溺斃。】
鬧鈴響起,雁隨睜開了眼,脣邊漾開淺淺的笑。
「寫好了?」
我點點頭,將作文紙遞過去,偷偷將那頁草紙折起一個角。
很久以後,我在雁隨的錢包夾層發現了這個折角,那句話的旁邊還多了一棵竹子。
高考那兩天過得很順利。
考完最後一科,我衝出考場,奔向等在約定地點的雁隨。
他接住我,附在我耳邊說的第一句話是:
「辛苦了。」
眼淚霎時湧出,我用力抱着他,又哭又笑道:
「雁隨,你可以去和斜劉海交差了。」
雁隨笑出了聲,握着我的肩膀將我轉了 180°。
哦謔,原來斜劉海就在我身後。
但無所謂,反正我做到了。
當天晚上的聚會我倆提前溜了。
雁隨帶我去了酒店。
開了間房,大睡特睡,然後……
兩天沒出門。
整個暑假我們都在外面跑,雁隨帶我去了很多地方,第一站是映山縣。
我問他什麼時候做的旅遊攻略,他說沒做計劃,想到哪兒了就去哪兒。
怎麼可能,目的性那麼強,肯定又騙我。
一晃眼都到八月底了。
對了,雁隨還和上輩子一樣,是本市的理科狀元,被 Q 大搶去了。
而我考上了和他同一座城市的一所 211。
九月初。
我們開啓了異校戀。
番外(雁隨視角)
-1-
我愛上謝逐生,不能說是在某一個節點,而是一個量變導致質變的過程。
我循規蹈矩,品學兼優,但我也喜歡離經叛道。
所以我天生就會被謝逐生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吸引。
越接近,越好奇;越瞭解,越沉迷。
某一天,我站在國旗下講話,放眼望向臺下,我一眼就看到了謝逐生。
只能看到謝逐生。
那一瞬間,那種挪不開眼的歡喜,或許能稱之爲心動。
我開始忍不住想要博取他更多的關注,想要看到他更多面的情緒。
我瞭解到他曾經的輝煌,想讓他成爲我學習上的對手。
於是我做出了一些所謂的和謝逐生對着幹的事。
次數多了,謝逐生好像開始討厭我,單方面地把我當成了死對頭。
我正計劃着如何挽回自己在謝逐生心中的形象,我爺爺病逝了。
我請假回去參加葬禮,再回來時,發現教室裏謝逐生的位置空了。
他退學了。
很多人說他混黑社會,毆打陳昊宇的舅舅,砸了他的家,騷擾陳昊宇……種種惡行,彷彿他們親眼所見。
我一個字都不信。
我問了很多人才打聽到謝逐生的家在哪,等我找去時,他已經搬走了。
謝逐生在我準備向他表白時消失。
我念了他五年,找了他五年。
-2-
上天眷顧。
五年後,在骨灰堂的門口,我和謝逐生重逢了。
他變高了,更瘦了,左臉多了一條猙獰的疤,眼裏灰濛濛一片,看不見任何人。
我意識到自己來遲了,也慶幸自己沒有更遲。
我把重逢當初見。
我想重新瞭解謝逐生。
第一年,我和他成爲了普通朋友。
第二年,我和他成爲了好朋友。
除夕那天,謝逐生有點喝醉了,問我是不是喜歡他。
我沒有否認,他又問我喜歡他什麼。
我笑了一下,看向飄雪的窗外。
花壇角落有一棵青蔥挺拔的竹子,漫天飛雪盡數落向它身,壓着它,但是壓不垮它。
謝逐生身上也有這樣一股勁,吸引着我越陷越深。
我轉回視線,看向窩在沙發角落睡着的謝逐生。
他口是心非後臉紅的樣子我覺得很可愛,他笨拙地表達關心的樣子我會感到心疼。
或許我對他是一見鍾情,無論是重逢前,還是重逢後。
愛上他是我命中註定的事。
然而謝逐生告訴我,他給不了我想要的。
這有什麼關係?其實一直和他做好朋友我也挺滿足。
但事實上,可能謝逐生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總是對我心軟,總是爲我破例,總是接受我的越界。
所以我不會和他止步於好朋友。
第三年,現在的謝逐生向我剖開了過去的謝逐生。
他以爲我會離開,而我只是回家搬了趟行李。
這是一個信號,我必然得牢牢把握住機會並且得寸進尺、登堂入室。
第四年除夕,我們在一起了。
第五年他生日那天,他接受了我準備了很久的戒指。
隔天,他來接我下班, 回贈了我一個。
我記得我那天哭了, 開心得哭了。
五年的時間,謝逐生重新長出一顆心臟來愛我。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第六年,我們搬了新家,每天都在熱戀。
到了下半年,謝逐生要去支教, 不讓我送他, 但答應讓我去接他。
我數着日子, 期待他打來電話通知我可以出發了。
然而, 我到死都沒等來那通電話。
-3-
映山縣 7.8 級地震。
那所小學已經變成了廢墟。
志願者問我找誰。
我說我來找我的愛人。
我答應了要接他回家。
我跟着搜救人員挖了三天,一秒鐘都不敢停。
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了,我怕他生氣。
第四天, 我找到謝逐生了。
厚厚的水泥板壓在他身上, 他用身體給他的學生撐起了一方空間。
小女孩被他們抱走了。
我才發現,謝逐生垂在地上的手指邊,畫了一對紅褐色的翅膀。
我呼吸凝滯了片刻。
年初, 謝逐生給我做的生日蛋糕上, 也有這麼一對翅膀。
他說「雁」字寫出來不好看, 於是送了我一對翅膀。
謝逐生畫的翅膀很好看。
水泥板抬開, 他撲進了我懷裏。
天很冷, 我脫下外套裹在他身上。
周圍的人讓我節哀。
我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
我只是……下意識想這麼做。
我們回家了。
還有一個小女孩,謝逐生救下來的孩子。
她讓我給她重新取一個名字, 姓謝。
於是我們家多了一名新成員, 謝南星。
父母和朋友以爲我會一蹶不振。
我沒有,我連眼淚都沒掉。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要給謝逐生寫悼詞、主持葬禮。
我要代替他接受表彰。
我要給他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還要把謝南星好好養大。
-4-
我做到了。
南星從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自信,大方, 聰慧,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我覺得自己已經沒什麼可以教給她的了, 我把中醫館留給了她。
接下來, 我想四處走走。
我去了很多地方,高山、大海、峽谷、冰原、古鎮、石窟……
謝逐生最近都不來夢裏找我了,白天也很少出現,我都沒辦法講給他聽。
所以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寫一封信, 寄給他。
最後一站,是我們的高中母校。
我受邀回去參加校慶。
演講時, 我看見了站在臺下角落裏, 叼着棒棒糖的謝逐生。
臉上揚着笑, 明媚乾淨,恣意張揚。
走過那麼多地方,我還是想去有謝逐生的世界。
一直都想。
我去了一趟墓園, 徵得他的同意。
又去了一趟中醫館。
生平開的最後一副方子, 是給自己的。
我打點好了一切。
服藥後, 提筆寫了最後一封信,給十七歲的雁隨:
【早點去梧安小巷,找到一個名叫謝逐生的男孩兒。
【然後, 黏着他,保護他。
【給他很多很多錢,給他很多很多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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