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承禧宮的三等梳頭丫鬟。
每日最大的愛好,就是把娘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什麼?陛下今日臨幸了江南舞女,夏日小確幸清新裝安排上……
什麼?陛下最近更愛異域風情,露臍飛天敦煌裝安排上……
我靠好手藝當上了大內總管。
直到我二十五歲,要出宮一趟。
一向不理人的貴妃娘娘咬牙:「我不許你走!」
端莊有禮的皇后溫柔一笑:「宮規陳舊,是該改改了。」
可我、可我只是回家探親呀!
-1-
我是個穿搭博主。
加班猝死後,我穿越到大梁朝昭德十三年。
成爲一名光榮的……梳頭宮女?
我剛穿越過來時,宮裏的太監總管梁秋實正要跟我對食。
他獰笑着,手裏還拿着一條赤色鴛鴦紅肚兜。
「鳶兒,你就讓梁公公疼疼你吧!」
我看了看梁秋實滿口的大黃牙,差點暈了過去。
可我不能暈倒。
公主暈倒,會碰到變青蛙的王子。
宮女暈倒,那就真的只能便宜滿臉橫肉的太監了。
我還得逃跑。
梁秋實爲避人口舌,沒帶心腹。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朝假山的另一側逃去。
然而,還沒走幾步。
我一頭撞進一個女人的懷抱裏。
聽到那聲明顯是呼痛的「哎喲」聲,我心都涼了。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先跪下了。
我學着宮鬥劇裏的角色求饒:「娘娘饒罪,娘娘饒罪!」
謝邀,人是上午穿越的,骨灰估計是下午撒的。
被我撞了的人站穩身體,目光掃過我。
「宮裏頭不允許對食,哼……這腌臢事情,竟撞到本宮頭上!」
「來人,將他拖出去打十板子!」
-2-
我瑟瑟發抖。
梁秋實捱打的慘叫聲就在外頭,而我這苦命炮灰,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內殿裏。
坐在我眼前的是當今宮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娘娘。
眉若翠羽,華容婀娜。
很符合我對寵妃的刻板印象。
貴妃娘娘輕輕喝了一口茶,雲紗之下的皓腕上又是紅玉繩又是金鍊子,叮噹作響。
「鳶兒,你是我宮裏的,你捫心自問,本宮這些年可曾剋扣過你什麼嗎?」
我呆呆愣愣地看着她的手腕。
貴妃娘娘輕咳了一聲。
我連忙反應過來,低頭回道:
「沒有。」
旁邊又冒出來個老嬤嬤充當捧哏。
「大膽!貴妃娘娘一向待人不薄,從未苛待過你們!你竟與太監摻和在一起,這傳出去豈不是抹了娘娘的面子!」
貴妃娘娘懶倦地垂下眸:「皇上不常來本宮殿裏,你們便懶怠了起來。看來,今日必須得下些重手了,來人,將她拖出——」
「娘娘。」我忽然開口。
貴妃娘娘一愣,想來是沒算到我這般膽大包天打斷她的話。
正欲發怒,卻被我一句話定在原地。
「紅玉配金不好看,不如配碧璽石。」
「還招桃花。」
-3-
「你說的是真的嗎?」
貴妃娘娘蹙眉,仔仔細細打量了我一眼。
其實說完我就後悔了。
電視劇裏,配角蹦躂得越歡,最後死得越早。
尤其是我現在的樣子,多麼像幫貴妃爭寵的狗腿子啊!
可既然已經開口,就容不得我再多猶豫了。
我蹭到了貴妃娘娘的身邊,指着她皓腕上亂七八糟的飾品,認真開口:「娘娘,您看您手生得好,正是胭脂手,膚白瑩潤,貴不可言!」
「這樣的手,本就是上上品,單戴紅玉和金都可,但不可混雜。若想迭戴,不如配碧璽石!」
「碧璽石?」
Ṫú₍貴妃娘娘蹙眉。
我這不靈光的腦子一下又領悟了。
「娘娘,這石頭罕見,可能要多找找……」
「好,既然你有門路,那就去給本宮找幾顆來!」
貴妃娘娘隨口吩咐一句,旁邊的嬤嬤見我邀寵,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可我卻笑不出來。
碧璽石……如果在現代,我上某寶上隨便買點就行了。
擱古代,我上哪找去?
可貴人發了話,底下做奴婢的肝腦塗地也要解決問題。
我腸子都悔青了,可還要面帶微笑退下去。
回到宮女們住的屋子裏,我驚呆了。
——眼前的這間「危房」,真的能住人嗎?
可不僅能住人,還住着十幾個人。
承禧殿的主殿金碧輝煌,貴妃愛奢華,極盡享受。
可靠東南角的下人耳房卻像龜縮的小房子,挨挨擠擠幾個,很有四處漏風的茅屋既視感。
見我傻傻愣在原地,旁邊的嬤嬤不耐煩地推了我一把。
「瞧什麼!別以爲娘娘抬舉了你幾句,你便飛上枝頭了!下人只能是下人,還是安生些吧!」
我被猛地推了一把,一頭栽進耳房裏。
一屋子的宮女們都看着我。
下人房裏如上學時宿舍的大通鋪般,堆了十幾個褥子,個人界線分明。
我臉都綠了。
上學時最難也就八人寢,這小小的屋子裏……居然住了十幾個人?
以前去故宮玩的時候,導遊介紹宮女和太監住的屋子,我還嘻嘻哈哈不在意。
現在鞭子打到身上了,我才知道痛了。
我瑟瑟發抖地迎着宮女們死氣沉沉的目光走進屋子,憑藉身體記憶走到自己的「牀位」,僵硬地躺下。
牀板死硬。
回南天,褥子潮溼。
我好想哭啊!
一夜之間,我的席夢思大牀、空調、暖風機都沒有了!
只剩下眼前四面漏風的小破房和冷牀板。
我發誓,我一定要抱緊貴妃娘娘這條金大腿。
我要升職!!
-4-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
宮女的伙食也很簡單,稀飯,饅頭之類的管夠。
要想再好的,就不行了。
饒是這樣,一羣宮女太監也把飯喫得吸溜噴香。
一個圓臉小宮女,見我一直盯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家裏發大水,遭過荒,好不容易喫飽……」
我面帶菜色喫着幹饅頭。
饅頭是御膳房統一發下來的,天亮就蒸好,分發到各宮,早就冷了。
在這宮裏,什麼都指着皇帝的寵愛來說話。
只有得寵的娘娘才能置辦小廚房,單出來喫飯。
而御膳房是世襲,由宗親繼承,這麼多年愈發敷衍了起來,皇帝也不好多說。
平日剋扣、胡來倒也尋常,宮裏頭不受寵的妃子也只得咬牙忍着。
我的這位娘娘是將門世家,父親鎮守邊疆,是地方大吏。
因而即便不受寵,也提了貴妃的位分。
但位分是尊貴了,待遇還是一般。
陛下勤政,不常來後宮。
偶爾來了,也是被其他「狐媚子」勾走了。
嬤嬤咬牙說着:「那新來的竹美人,不知從哪兒學來了下九流的行當,唱着曲兒就把爺們勾走了!虧娘娘做了一桌好菜!」
「還有麗妃,特地守在陛下進宮的路上跳淫舞,陛下本打算來咱們宮的,也被她哄走了!」
「還有那容妃……哼哼,她倒是聰明,從咱們娘娘的手上搶了一匹香雲紗,裁了個衣裳,就是白費工夫,陛下根本不愛那桃紅柳綠的!」
張嬤嬤一通發火,把宮裏各位娘娘的「光榮事蹟」都說光了。
我吸溜着清粥湯,聽張嬤嬤勉勵我們助娘娘得寵。
心裏想笑。
嬤嬤把這皇帝說得正人君子一般,實際上,不還是好色嘛!
好色啊,這個我會!
-5-
我上輩子是個穿搭博主。
不過不是自己「穿搭」,而是幫着其他人穿搭。
我自己長相不出挑,身材也不太好,但身邊卻美女如雲。
但是這些美女都不愛打扮。
有的老公喜歡賢妻良母,所以她就故意灰頭土臉。
有的沉迷學術,無心打扮,結果被同組的「妲己」搶了成果。
更有甚者,相親時被男方嘲笑「上個世紀的掃地宮女」。
我就不懂了哈。
這大長腿,這楊柳細腰,這天鵝頸,這潔白細膩的皮膚!
哪裏不比滿臉痘痘、渾身煙味、又臭又髒的「男士」們來的體面?
所以,當我剛開始拍視頻時,我就拉着這些美女拍改造視頻。
結果自然是……忒好了!
我也因此成爲了大主播,卻因熬夜寫視頻腳本而猝死。
此時,混在宮城的太監宮女堆裏,我臉上還掛着黑眼圈。
如果早知道會在七星連珠當晚穿越到古代,我絕對十點就上牀睡覺!
可此時再後悔也沒辦法了。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時代,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活得稍微好些。
昨晚鄰牀打呼嚕,我一夜沒睡好。
睡不着,乾脆就思考未來的生路。
算來算去,也只能是重操舊業了——「爆改紫禁城寵妃!」
我就不相信了,從前我能爆改那麼多美女,現在放到宮裏,我就不能爆改娘娘了?
如果貴妃得寵了,我們這些做宮女的也水漲船高了。
貴妃娘娘一高興,我的待遇不就提上去了?
這麼一想,我的事業心頓時起來了。
若不是天還沒亮,我真的要替她去找「碧璽石」了!
好不易捱到天亮,張嬤嬤對我們這些小宮女一通說教。
我戰戰兢兢聽完,好不容易嬤嬤走了。
正打算開溜找石頭,旁邊一個宮女忽然叫住我。
「鳶兒,今日輪到你灑掃。」
我是梳頭宮女,何時要灑掃庭院了?
我剛想反駁,一抬頭,看到宮女與張嬤嬤有三分相似的臉,啞炮了。
算了,灑掃就灑掃,也不費多少時間。
別看一個宮人不多,但能混到這個位置的都是人精。
張嬤嬤是家生子,是貴妃娘娘從家裏帶來的,比我們這些宮裏配的不知道要金貴多少倍。
連着她的女兒金枝也尊貴了起來。
我忍,我必須得忍!
然而,我又低估了宮女的工作量啊。
封建時代不做人啊,員工又要當牛馬,又要做雞鴨。
一下子像老黃牛埋頭勤懇,一下子又要像雞鴨被趕得滿院子跑。
灑掃,我既要掃地,又要舉着雞毛撣子清灰。
就連地縫裏的青苔都要摳下來。
我跪着摳青苔時,金枝扭着腰肢路過,她高傲地「哼」了一聲。
「摳乾淨些!莫要躲懶!」
我沒跟她置氣,鬱悶地低頭清掃。
金枝也就十七八歲的姑娘,何苦盛氣凌人呢?
牛馬爲難牛馬,何苦啊!
好不容易等她走了,我摳完青苔起身,餘光忽然落在地縫裏。
……是我看錯了嗎?
地縫裏怎麼有東西在閃?
眯起眼睛,彎下腰仔細一看。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我樂開了花。
這碧璽石就卡在地縫裏啊!因青苔生得密,又無人打掃,此時這一小點正在陽光的反射下熠熠發光。
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寶貝。
我小心翼翼地把碧璽石摳出來,捧在手心裏,吹了吹氣。
我的小命,保住了!
-6-
貴妃娘娘狐疑地看着腕間的小石頭。
「便是這小玩意叫碧璽,本宮怎麼瞧着像大臣上朝的朝珠?」
我賠着小臉:「是,此物稀罕,奴婢也是偶然所得。」
「好吧。」貴妃娘娘終於賞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麼瞧着,的確是比紅玉配金好看些。」
她心情不錯,還抬舉了我。
「今日你來給本宮梳頭。」
旁邊,本來今日該給娘娘梳頭的金枝,硬生生地掰折了手裏的木梳。
看向我的眼裏,彷彿有毒火發射。
我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職場條件惡劣,老闆發了話,我總不能不幹了吧!
貴妃娘娘發令後,金枝不情不願地下去了,只剩下零星幾個宮女留在殿裏。
今日梳頭的主力,是我。
小心翼翼站在貴妃身側,我看着銅鏡中的美人,心中一個大膽的計劃成形。
……
貴妃娘娘扶着鬢髮,有些不習慣。
「本宮從未戴過這麼少的首飾。」
雲鬢之上,只有幾支步搖與一朵牡丹。
這對曾經滿頭珠翠的貴妃娘娘來說,很不適應。
「娘娘容色姝絕,似牡丹傾國,雖然適合戴金銀,但首飾過多反而不美。不如梳高髻輔以魏紫牡丹,自是花中第一流。」
「好一個花中第一流。」貴妃被我逗笑了。
她今日要去參加每旬一度的「月會」。
——給皇后請安。
當今皇后是續絃,膝下也無所出,是個隨和性子,因而也並不拘着其他妃子每日請安。
但每月一請安,卻是實實在在的祖制。
貴妃娘娘頂着新發型,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了。
我在後頭翹首以盼。
希望其他娘娘多給些精彩反應,好讓我好過些啊!
送走貴妃,我又要過灑掃宮女的普通日子了。
午飯寡淡,只是多了一道菠菜豆腐。
這已是貴妃娘娘拿出體己錢貼補了。
我三等的宮女也能喫上與近身侍奉的二等宮女一樣的飯菜。
放在別的宮裏,若是小主不受寵,也只得喫刷鍋水煮菜葉。
但我習慣了現代的山珍海味,喫菠菜豆腐也喫得苦哈哈。
與旁邊大口吃飯的宮女形成鮮明對比。
金枝陰陽怪氣道:「有的人以爲攀上高枝就興旺了,殊不知還早着呢!」
她是頭等宮女,喫得自然好。
辰時喫銀絲捲和鮮筍粥,午時喫白米飯和四品熱菜。
還有一道雞絲麪可喫。
比起我們這樣的小宮女,已不知道要風光多少了。
我豔羨地看了她一眼。
頂嘴是懶得頂嘴的,我餓得沒力氣!
普通宮女是兩餐制,我初來乍到不知道藏饅頭,今晚要餓着肚子過了。
貴妃娘娘直到未時纔回來。
她心情很好,粉面含笑,春風得意地走了進來。
一看到她,我就知道我穩了。
果然,貴妃娘娘開口道:「今日全宮賞一道櫻桃肉。」
底下的宮女太監們都喜不自勝。
在生產力低下的時代,能多一道菜就是多一份福氣,他們多少人都指望着多貼些膘來過冬呢。
貼身太監周大福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問道:「娘娘今日是得了什麼彩頭,這麼疼奴才們?」
貴妃娘娘心情好,倒也肯開口:「今日長公主也進宮了,這麼多人裏,唯獨誇了本宮。哼,賢貴妃的臉都氣綠了。」
除去中宮,宮裏東西南北四妃俱全。
除了貴妃娘娘,宮裏還有賢貴妃。
因着這個「賢」字,賢貴妃平白壓了貴妃一頭。
今日算是讓貴妃娘娘揚眉吐氣一回了。
怪不得她捨得讓全宮上下都喫一道櫻桃肉。
貴妃待我格外和顏悅色:「明日還是你來給本宮梳頭。」
我唯唯諾諾點頭:「是。」
旁邊的宮女都用豔羨的眼光看着我。
他們明白這是跟着我沾了光,我若是好好幹下去,也不愁將來的晉升。
我也是長舒一口氣。
項上人頭得以保住,未來晉升通道也打通了。
我只要小心翼翼苟住就好了。
這麼多的人裏,唯獨一個人臉色難看。
——正是金枝。
-7-
入了夜。
我正忍着飢餓躺下,忽然看金枝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她本不該住在這裏,只因前些天給娘娘梳頭被人嘲笑了,才「下放」到大通鋪裏。
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以張嬤嬤的得寵程度,金枝重回大屋子只是時間問題。
果然,其他宮女躺着的工夫,金枝又去邀寵了。
我們見怪不怪。
只是今晚她去的時間太長了。
不知爲何,我的心裏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時,張嬤嬤走了進來。
「鳶兒,娘娘叫你。」
我的右眼皮重重地跳了三下。
一骨碌爬起來,我麻利穿好了衣裳。
一邊還要覷着張嬤嬤的臉色說話:「嬤嬤,可是娘娘又要梳什麼頭……」
「梳頭?」張嬤嬤不怒自威,呵呵冷笑兩聲。
笑得我心裏拔涼拔涼。
跟在她身後,像被押送犯人一樣走到主殿。
周大福眼神示意我自己走上前去。
我跪着請安:
「鳶兒求見娘娘。」
殿裏傳來瓷器被摔碎的聲音。
周大福說:「娘娘讓你進去。」
好啊。
果然是有人要暗害我。
我剛走進去,就有一樣東西衝我面門來。
我定睛一看,正是白日裏我好不容易尋到的碧璽石。
這小東西砸過來,我不敢躲,硬生生地扛住了。
貴妃娘娘拆了髮髻,正一身素衣坐在銅鏡前。
美人面上難掩怒氣。
她身後的金枝露出得意笑容。
貴妃厲聲質問我:「你這珠子哪來的!」
我硬着頭皮回答:「回娘娘……是奴婢撿到的。」
「哼,好一句『撿到的』!本宮怎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罪,竟只配戴泥地裏的珠子了!」
聽到這句,我的腦瓜子一下就「嗡嗡」了。
再看旁邊的金枝,此時臉上嘲諷更甚。
原來那日她並未走遠,而是看得清清楚楚……
我臉色煞白,想說些什麼話解釋。
可貴妃最重臉面,如今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吾小命休矣!
果然,貴妃冷着臉把碧璽珠子摔出去。
「帶着你的泥珠子滾出宮!」
深更夜寒,宮禁森嚴。
我能滾到哪裏去?
可主子發了令,我也只得弓着腰,緩緩退出去。
金枝毫不猶豫過來關門。
就在我苦着臉出去、不知該怎麼辦時,門口忽然傳來了張嬤嬤顫抖的聲音:
「娘娘,陛下……陛下他來承禧宮了!」
聽到這一聲,我們三個的目光都投向那顆小小的碧璽石上。
我的腦海裏只有一個荒謬的想法。
不是吧……還真招桃花?
貴妃娘娘猛地站起來,俏臉上難掩激動。
「陛下已經好久沒來承禧宮了!」
「快,伺候本宮梳妝!」
金枝旁的碧鵲反應迅速,已經抓着衣服往貴妃身上套。
而金枝臉色煞白,不知是看出了什麼。
她下意識看向貴妃娘娘。
貴妃橫了她一眼,朝我招手:「鳶兒,還愣着做什麼,快替本宮梳頭!」
我頓時明白這是她又看上我了。
此時什麼面子也不要了,狗腿地湊上前。
「娘娘要不要梳個時興髮式?」
她傲嬌地點頭:「自然。陛下許久未見本宮,你好好準備着!」
-8-
陛下的御駕進了承禧宮。
而我火速給貴妃娘娘梳了一個墮馬髻。
妝匣裏的翡翠螺鈿長步搖,自放進去後就沒拿出來,我小心翼翼插到了髮髻上。
回眸看,鏡中人云鬢花顏,長長的步搖襯得她更有幾分小女兒的嬌俏。
陛下走進殿中,本是緊皺雙眉。
直到他看見了笑語盈盈的貴妃。
小女兒家般的情態與裝扮,讓天子的眉目柔和了下來。
「宛眉,朕竟以爲見到了十八歲時的你。」
是了。
陛下和貴妃娘娘也曾有兩小無猜、繞牀弄青梅的甜蜜時刻。
只可惜這麼多年恨海情天,彼此相望,情誼不再。
如今,貴妃梳的髮髻讓他們又回到了當年。
見陛下眉目含笑地握着貴妃的手,而貴妃滿臉嬌羞。
我們這些宮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暗夜下,皓月皎潔。
今日竟是十五團圓之象。
按慣例,皇帝是要到皇后宮裏去的。
可御駕偏偏停在了承禧宮內。
張嬤嬤緩緩舒出一口氣:「鳶兒,你今日做得很好。」
她刻薄的面容上此時居然也有了疲憊。
「往後,也要這樣幫娘娘。」
我乖覺地點了點頭,朝耳房走去。
我當然得好好幫了!貴妃娘娘現在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我的衣食父母。
正如潛龍入淵,虎落平陽。
曾經再傲氣的人,入了這宮裏,也得好好盤着。
助貴妃,也是幫我自己!
-9-
一夜春恩。
貴妃娘娘第二日走出寢殿時,粉面含春。
她玉手一揮:「今日全宮上下,賞半個月月錢。」
太監宮女都喜氣洋洋的。
主子得寵,下人也跟着沾光。
昨日賞的那道櫻桃肉,人人有份。
我喫着肉,差點落下淚來。
雖然我不是個肉食動物,但一天半沒見葷腥,着實是太想念了!
喫完飯,金枝不情不願地來找我了。
「娘娘找你。」
張嬤嬤在身後給了她一記眼刀。
又低聲讓我「好好幹」,不要讓娘娘憂心。
我喫飽了心情好,自然也是滿口答應。
周大福領着我進主殿。
在走路的工夫,我看着他帽子上簪的花,忍不住問:
「周公公,你是不是還有個兄弟叫週六福。」
「……」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如有冒犯請多見諒……」
「你怎麼知道的?」
周大福也不年輕,只是貴妃娘娘討厭醜人,他自然也是清秀長相,帽子上還經常簪一朵小花。
此時,他皮笑肉不笑:「咱家兄弟六個,最小的剛好就叫六福。」
「哦哦,那你就是最大的了?」
話說完我就想抽自己了。
死嘴,怎麼這麼不會說話。
周大福看起來也很是無語。
沒搭腔,而是把我領進了正殿。
貴妃娘娘正在供花,高低錯落的水仙襯着她的丹蔻,很是養眼。
貴妃娘娘的心情也是很好。
一見到我,就讓我起來了。
「鳶兒,你還有什麼招桃花的法子,快交代出來!」
壞了,這是信起了我誤打誤撞的玄學大法了。
可我哪能老實交代啊!
偉大的哲學家曾經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真諦,那就是唯物主義。
招桃花的法子如果不能次次起效,貴妃很快就會失望,最後一刀把我砍了。
虛無主義要不得!
唯有掌握在自己手裏的方法纔是真諦。
我諂媚地湊近:「娘娘,子不語怪力亂神,招桃花的法子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娘娘人面桃花,這才吸引了陛下。」
「娘娘容色傾城,只是平日裏的着裝謹慎了些,這才讓其他人鑽了空子。若是娘娘整日打扮,焉愁陛下不來承禧宮!」
一番狗腿發言惹得貴妃笑顏頓開。
「你這滑頭!」
我握着貴妃娘娘綢緞一樣的烏髮,認真點頭道:「今日我給娘娘梳一個望月髻!」
得虧曾經有給漢服模特做妝造的經歷,我還特地研究了各朝的髮型。
現在不重樣給貴妃梳頭,簡直是手拿把掐。
不一會兒,望月髻便梳好了。
貴妃娘娘還想戴那套常戴的寶石頭面。
我一開口:「那套頭面常戴,不如叫其他娘娘看看其他首飾。」
貴妃一想也對,矜持地允許了。
我從匣子裏翻出絨花,小心翼翼地給她戴上。
貴妃娘娘還有些不習慣:「這麼素淨?」
我煞有介事點頭:「素淨,才能襯托出娘娘的美貌,正如雨後清荷。」
貴妃娘娘滿意了。
她收拾好行裝,又雄赳赳氣昂昂出門了。
今日是看望太后的日子。
我扶着門框眼巴巴地看貴妃娘娘領着周大福出門了。
每次這個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寵物,不能出門,也不能亂逛,只能等着「主人」打獵回家。
貴妃娘娘,求您今日打獵順利吧!
孩子不想再喫乾巴菜了!
-10-
貴妃娘娘又得意地回來了。
我這位主子並不是喜怒不形於色的類型,有什麼事兒都寫在臉上了。
她朝我炫耀道:「太后今日獨誇了我呢。」
「哼,那些笨人拾掇得再好有什麼用,太后生着病,反而不喜張揚!」
我一聽就明白了。
婆媳關係千古難題啊!
就是太后,也不喜歡看兒子的女人穿金戴銀來,更何況自己還病着,這些女人只知道打扮也不知道慰問,何其可恨!
怪不得一向看貴妃不順眼的太后都和藹了起來。
在她看來,貴妃頭戴絨花,這正是低調的體現。
我瞬間洞悉婆媳問題的實質。
貴妃娘娘還在炫耀自己的「英明」。
「本宮一看就知道那些女人走歪了心思,她們以爲能見到陛下就鉚着勁打扮,沒想到陛下今日沒來!哼,有太后娘娘的一句話,陛下如今更不會翻她們的牌子了!」
果然,皇帝今晚竟真的來用膳了。
我瞬間刷新了對貴妃娘娘「人傻錢多」的印象。
後宮裏的女人果然沒有白混的。
貴妃娘娘雖然不聰明,但對規則的領悟很強啊。
前朝事忙,陛下只是來用膳。
但這也喜得貴妃娘娘多喫了好幾碗飯。
飯後,她直打嗝。
「陛、陛下已經好久沒來承禧宮了,嗚嗚,本宮真是熬出頭了!」
我一邊給她拍嗝一邊討好道:
「貴妃娘娘是宮裏頭的翹楚,便是滿蒙八旗放在一起都不及娘娘鳳儀萬千。」
貴妃笑了:「什麼滿啊鳳的。」
失策,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主要是我看着貴妃就下意識背出了那句家喻戶曉的臺詞。
可清軍還未入關,如今的女真人還不知道在大興安嶺哪個犄角旮旯裏玩泥巴呢。
幸虧貴妃娘娘是文盲!
她今日也多用了幾杯酒,略醉了幾分。
在我面前,也露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情態。
「陛下……若不是那件事,陛下也一定是愛着本宮的!」
我正豎起耳朵打算聽祕聞,張嬤嬤忽然接過貴妃,好聲好氣地道:「娘娘,你醉了。」
又朝着我道:「今日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好吧,那我只好回去。
殊不知,待我回到耳房,竟有一件大事在等着我……
-11-
金枝和幾個宮女擺了龍門陣等我。
燈光下,她們幾個的面目模糊而冷硬。
這些天和我一張桌上喫飯的幾張面孔,陌生得可怕。
金枝冷笑幾聲:「你根本不是鳶兒。」
她這麼篤定的語氣,讓我心頭一跳。
「鳶兒平日裏最膽小,嘴又笨,怎麼可能日日往娘娘身邊湊?」
旁邊那個圓臉宮女也跟着補充:「就是!鳶兒就等着二十五歲放出宮,怎麼可能還天天巴着娘娘!」
那幾張嫉妒的臉描成一線。
在燈光下,影影綽綽。
我忽然笑了。
「是啊,我不是鳶兒。」
燈光猛地一晃,我湊近她們,神色詭異。
「我是宮裏的惡鬼……附了她的身,還要來奪你們的命!」
宮女們嚇得「哇」一聲竄走,花容失色,一點兒也沒有剛纔的神氣。
我滿意地笑了笑。
「若是不服氣,便自己去爭。」
「我從前只是藏拙,也無意與你們相爭。只是遇見梁秋實後,被他相逼,我才發現貴妃娘娘纔是最重要的……你們就當我是個狗腿子吧,貴妃娘娘我伺候定了!」
金枝嚇得臉色蒼白,卻還色厲內荏。
「你以爲會梳幾個頭就能得意了?不過是運氣好了些罷了,你給我等着!」
放完這句狠話,她便氣沖沖走了。
看樣子,今夜是打算投奔她親孃張嬤嬤了。
我搖搖頭,並不放在心上。
可想起她們所說的,心裏到底是留了一線。
——「鳶兒」,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在褥子裏摸索一下,果然摸到了記憶中的幾個硬物。
碎銀角子。
這是鳶兒悄悄攢下,打算二十五歲返鄉的。
我無意侵佔她的人生。
但按照七星連珠的規則,她此時應該也到了現代。
我不懂天文,也不懂下一次七星連珠是什麼時候。
但也許我該出宮一趟,替鳶兒回家看一看。
到底我佔了她的身子,也總得替她盡孝了纔是。
-12-
承禧宮近日喜事連連。
貴妃得了寵愛,容光煥發,氣色愈發好了起來。
御膳房也不似從前的敷衍,流水般的好菜送進來,各宮的人都來承禧宮打聽。
自然是打聽不出什麼的。
貴妃娘娘把我叫到跟前:「鳶兒,這回你立了大功,以後你便跟在本宮後頭伺候吧。」
跟在娘娘後頭伺候,這是二等宮女做的事。
更何況這一漲,月例也要提了。
我喜滋滋地答應了。
二等宮女可在各宮行走,平時貴妃出席重要場合我也可跟着。
更何況,中午喫的菜就不是菠菜豆腐了,甚至還能喫點「剩菜」。
嗐,剩菜說起來難聽。
但是貴妃性子急,等不及御膳房的菜一樣樣呈上來,就先揀着愛喫的喫了。
因而說是「剩菜」,其實就是娘娘沒動的菜。
我已經徹底被古代生活磨得沒脾氣了,現在做什麼都能接受。
故而升到二等宮女,我還挺高興的。
尤其是回到大通鋪搬東西,旁邊的宮女臉色難看異常。
金枝現在也沒比我高貴多少了,頂多算同級。
她也是個能忍的,愣是沒說話。
我抱着褥子朝她做了個鬼臉:「再見啦~」
搬去的地方是西南側的耳房。
這裏依然逼仄,但比起之前的大通鋪已經算是「豪華套房」了。
裏頭也是四人一間,另有三個二等宮女。
她們行走在貴妃跟前,也很有一番眼界,知道如今我當紅,也並不爲難。
其中有個叫羅袖的,尤其和善。
她細細和我講了許多宮裏的事。
「娘娘平日出去,是帶着兩個二等宮女和一個嬤嬤,張嬤嬤是一貫得寵的,她是娘娘的陪房,故而每次都跟着。但這二等宮女卻是看娘娘喜好,若娘娘不指定,便是我們排班。」
我明白了,我這是頂了金枝的缺。
不怪她如此生氣了,方纔盯我的時候活像惡鬼。
可自然都住在這裏了,也沒道理再讓我退讓出去。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現在的四人間。
羅袖說本來該是兩個一等宮女的,可承禧宮從前出過事,如今只有一個張嬤嬤。
剩下的四人,怎麼也升不上去。
聽着這些閒聞,我若有所思。
羅袖卻笑盈盈掐了我一把:「好了,這是往後的事,還是先別想了。娘娘要出去賞花,你快去收拾一番吧。」
我真心實意謝過她,又塞了一角碎銀。
羅袖推辭不過,收下了。
金枝勢必還要搞事情,我還需要有個活絡的人替我盯着。
我瞧羅袖八面玲瓏,就很是不錯。
與她交好,沒有壞處。
-13-
今日春光大好。
貴妃看了眼天色,臨時起意打算去賞花。
我替她美美梳了一個新發型,又搭配了一套綠意盎然的春裝。
不愧是我家娘娘,真美!
貴妃顯然也是滿意的,攬鏡自照了許久。
而後,她帶着我和羅袖出門了。
御花園裏,百花盛開。
我在現代早就見過不少大公園,那裏的景點打造可比狹小的御花園好看多了。
因而也是興致缺缺。
可貴妃卻看得很認真,連每一朵花上的褶皺都要望清楚。
也是,在物質極爲匱乏的古代,女子所見的就是一景一花一物。
想要抬頭望望天,可宮牆下的天也是四四方方的。
我有些憐惜地看着貴妃娘娘。
這麼一看,我們一行人都沒注意到花柳扶疏後的另一行人。
倒是羅袖眼睛尖,早早低聲提醒:
「娘娘,前面是皇后娘娘。」
狹路相逢,位高者勝。
貴妃娘娘再不服,也得行禮。
我們這些小嘍囉,自然只差是三跪九叩了。
但皇后很和善,揮揮手讓我們起來了。
我敏銳地感受到貴妃娘娘和皇后身上的磁場有些不對勁。
女人和女人之間也是有磁場的,一般來說,處得好的親如姐妹,也會越來越好。
可皇后和貴妃身上的磁場很奇怪。
果然,沒幾招下來,貴妃娘娘就想走了。
皇后倒是神色自若:「春光正好,貴妃不再待一會兒?」
貴妃娘娘咬牙:「臣妾沒有某些人那麼厚的臉皮,隨便在別人面前晃眼。」
皇后莞爾一笑:「宛眉,你在說本宮嗎?」
「……並未。」貴妃娘娘攥緊手帕,咬牙切齒道,「本宮說的是宮裏的宮女鳶兒。」
哈?
我正在偷偷賞花,猝不及防被點名,差點直接破防了。
娘娘你拿我當擋箭牌?!
貴妃還在繼續:「鳶兒不老實,上次險些被奸人所害,本宮讓她小心些她也不聽!」
她都這麼說了,我能怎麼辦?
自家的娘娘,寵着唄。
我只能做唯唯諾諾狀,不說話。
皇后卻笑了:「聽聞陛下近日總愛去你宮裏,今日一見,果然清新不俗。」
貴妃只是咬脣不語。
她領着我們氣沖沖地走了。
夜裏,羅袖偷偷同我道:「貴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從前是手帕交。」
「啊?」我很是驚訝。
這兩人夾槍帶棒的,不像閨蜜啊!
「噓。」羅袖悄聲道,「貴妃娘娘擅騎射,皇后娘娘擅詩文,本是一文一武,稱作京城雙璧。」
「只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生了太子後便薨了,聖上擔心妃子苛待太子,先皇后的母家謝家也擔心地位不再,故而讓她進了宮。」
我驚呼一聲,捂住了嘴巴。
「那豈不是姐夫娶了小姨子!」
「可不是呢,皇后那時還與貴妃娘娘的兄長有婚約。」
羅袖是真姐妹啊,有八卦她是真說。
我蹙眉道:「那貴妃娘娘後來進宮……」
「正是,這宮裏從來沒有什麼真姐妹,便是再好的關係,進來後便也淡了,不過咱們娘娘和皇后娘娘交惡,是另有原因……」
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我再想問,羅袖卻不肯再說了。
承禧宮的主殿徹夜燭火通明,今夜是另兩個宮女值夜。
想來,也是一夜無眠。
-14-
自那日後,後宮又重歸平靜。
日子尋常,宮裏頭花開花謝,那些年輕的容顏或歸於蒼老,或凋謝在最燦爛的時刻,見證者亦只有高高的宮牆與明黃的琉璃瓦。
陛下許久不來承禧宮。
不過並不是貴妃娘娘失寵了,而是後宮都是這個待遇。
前朝不安分,陛下日日夜夜要操勞,一時半會兒顧不上後宮。
他不來,貴妃娘娘也歇了想打扮的心思。
只是有時,望着我們這些年輕的小姑娘,幽幽地嘆氣。
別的宮女都眼觀鼻鼻觀心,只有我很不解。
「娘娘爲何嘆氣?」
貴妃娘娘斜倚在美人榻上,水蔥般的纖指捻起一顆葡萄。
「本宮在想,這深宮寂寞,若有個孩子傍身也是好的。」
關於貴妃娘娘的子嗣,我也曾聽羅袖說過。
那是個小公主,生下來不過兩週就薨了。
貴妃娘娘也是傷心過一陣子,不過幸而不是個皇子,倒也還好。
只是那次生養,傷了她的根基。
以後再想要孩子,便不能了。
眼前,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笨嘴拙舌。
最後還是張嬤嬤開口搭腔:「娘娘想養孩子,去抱一個便是,只是什麼樣的孩子,都比不上咱們小公主。」
貴妃的眼裏閃過一絲黯然。
「是啊,我的觀音奴那樣可愛,便是全天下的孩子都比不過,只可惜……」
貴妃傷心,我們這些宮女也不敢多說話。
倒是她自說自話調解好了。
「罷了,到底不是個皇兒,本宮再傷心也得有個限度。」
她隨口點了個名字。
「桑雅,你去御苑抱只貓兒來。」
最近萬國來朝,小國進貢了不少貢品,其中便有御貓。
被指到的桑雅柔婉應了一聲,退了下來。
待到了外間,桑雅捂着肚子,臉色發白朝我道:「好鳶兒,姐姐求你個事。」
我下意識想求羅袖,可不巧,她被張嬤嬤叫走了。
無奈,我只好看向桑雅。
「桑雅姐姐,怎麼了?」
按資歷,我的確得叫她一聲姐姐。
「我、我肚子好痛……娘娘辦的事一時半會推不了,你辦事穩妥,我求求你,你替我走一遭吧。」
我仔細打量了下她的臉色。
她的確是很疼,小臉煞白,臉上掛着冷汗。
「好吧,桑雅姐姐,你好生休息着。」
我領了辦事的令牌,朝御苑走去。
除了剛穿越的那一回,這還是我第一次走這麼遠呢!
承禧宮離御花園近,上次出門根本沒走一會兒。
我小心翼翼地在宮城裏摸索。
好在周圍都是啞巴一樣悄無聲息的宮女太監。
我用餘光打量着宮裏的亭臺樓閣。
其實和現代所見的並無兩樣,但比起簇新的古城建築和綁着燈飾的商業街,這裏更有古色古香的韻味。
名爲「歲月」的歷史風沙,在這些建築上打磨出別樣的韻味。
我開始後悔自己對建築一無所知。
如果是後世的那些專家看到這些未被損毀的建築,一定樂Ţů⁰開花了!
可作爲門外漢的我只能隔水看花,震撼於它們的Ṱú₊恢宏美麗,而不懂其中的奇異奧妙。
這麼走着,便到了御苑。
這裏是豢養奇花異草的宮苑場所,除卻異國貢品,更有地方進貢的珍品。
我找到掌事太監,講明來意。
他賠笑道:「貴妃娘娘要只狸奴?這麼小的事情,怎麼勞姑娘走一趟呢,使人說一聲,咱家送到承禧宮去便是。」
我搖搖頭:「娘娘親口囑咐的,應當是想挑一挑吧。」
「好,這邊都是新貢的狸奴,姑娘隨我來。」
跟着掌事太監移步,御苑開闊,後頭裝着一個大籠子。
裏頭都是各色的狸奴。
這些貓兒平日裏不見人,一見到我,湊了上來喵喵叫。
掌事太監笑眯眯的:「貓都在這裏,姑娘挑一個吧。」
我看着眼前各色貓咪,嘴角抽了抽。
這……這要怎麼挑?
挑了這個美貌的,旁邊那個性情好的好像被辜負了。
挑了那個性情好的,這個主動的好像也被辜負了。
對着一衆貓咪水潤的眼睛,我乾脆閉起眼睛隨便指。
「後面那個……那個最懶的。」
掌事太監有些爲難:「姑娘,旁的都好,只是後面那個性情兇悍,怕是會傷到娘娘。」
我看了看那癱成一團的長毛獅子貓,有些不信。
「這麼懶……還性情兇悍?」
正說着,那貓忽然站起來,抖擻了一身長毛,邁着妖嬈的貓步朝我走來。
旁邊的貓就像觸電一樣往旁邊奔跑。
獅子貓蹲在我面前,朝我喵了一聲。
一點兒也看不出性情兇悍。
我滿意道:「就這隻吧,又美貌又性情好,還主動。」
就這樣,我頂着掌事太監心虛的目光走出了御苑。
懷裏的貓很乖,好端端地待在我的懷裏,甚至都不用籠子。
我很滿意。
這貓根本一點兒不「性情兇悍」嘛!
……
來時好找,回去的路卻是九曲迴廊。
我有些迷糊,走錯了好幾次。
好不容易腦袋靈光了,終於想起了來時路。
後頭突然傳出一聲淫笑。
「嘿嘿,小美人,在這裏等着你梁大人呢?」
-15-
我靠。
陰魂不散的梁秋實!
又老又瘸的太監頂着一頭稀疏的頭髮,臉上的皮鬆鬆垮垮,就像是恐怖片裏的經典 NPC。
我下意識拔腿就跑。
這具身體很年輕,梁秋實沒追上。
可當我轉了兩個彎兒,一眼看見眼前的死衚衕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不熟悉地形的鍋!
身後,梁秋實已然逼近。
他大喘氣,涎水滴落,眼裏閃着兇光。
「臭娘希匹,你這小婊子,讓你跟梁大人還不願意,果然和桑雅那個賤人一個模樣!」
桑雅?
腦海裏關於穿越之前的記憶猛然被喚醒。
原來……鳶兒被梁秋實盯上不是沒有原因的。
是桑雅抱怨說自己不舒服,才誘哄着這小姑娘去御花園摘花,被梁秋實盯上。
若不是我撞見了貴妃娘娘,恐怕那回已「生米煮成熟飯」了。
禮教害人啊,更何況還是鳶兒這麼小的姑娘。
若被梁秋實這老東西得手,恐怕最後也只有「死」這一條路。
我咬着後槽牙。
生平第一次這麼想殺人。
挨千刀的老太監,竟敢肖想人家清白的姑娘?!
桑雅也不是個好的,我就猜她肚子疼是裝的,卻不料她這樣陰毒。
——分明是梁秋實看上了她,她又做局轉嫁給了鳶兒!
想着這些天居然和這樣的人共處一室,我怒火中燒。
身前的梁秋實緩緩逼近。
我正欲捋起袖子跟他搏一搏。
懷裏的狸奴卻突然如閃電般竄出,不過輕巧兩個來回,老太監的慘叫聲已響徹雲霄。
血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
我驚呆了。
梁秋實捂着眼睛,彎着腰嚎得不成樣。
懷裏的狸奴還在慢條斯理地舔着爪子。
我迅速反應過來,趁梁秋實沒動靜,連忙抓着貓跑得飛快。
臨近他身邊時,腿還高高揚起。
照着他的襠下就是一記掃腿。
「啊啊啊啊!」
他叫得更加淒厲了。
我假裝沒看到,飛一般地竄走了。
等回了承禧宮,羅袖正在潑水,見到我有些驚訝。
「這麼快。」
我因飛奔而喘氣,沒來得及說話,朝她擺手。
羅袖說:「正好,貴妃娘娘剛尋你來着,叫你即刻去見她。」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這樣也好,我還有話同貴妃說哩!
-16-
貴妃斜倚在榻上,橫了我一眼:「你倒是個大忙人,本宮想見你都不成。」
我抱着貓訕笑:「這不是替貴妃娘娘尋貓去了。」
「本宮叫的是桑雅,怎麼是你去?」
「這……」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一五一十全說了。
貴妃娘娘聽完了,嗤笑一聲。
「原來竟是這點小事。」
我正欲說話,卻見她輕輕抬手。
「周大福,去將那梁秋實弄死。」
我瞠目結舌。
卻見周大福輕喏一聲,退下去了。
「娘、娘娘……」
我感覺自己舌頭有點打結。
難道究竟是封建王朝等級森嚴,貴妃隨便一句話,竟可以叫一個太監去死。
更何況,這還是地位不低的梁秋實。
貴妃娘娘輕哼了一聲。
「本宮向來護短,這腌臢物三番五次犯到我跟前,早瞧他不順眼了。」
「更何況……」她豔麗的眉眼掠過一絲煞氣,「他還是謝知秋的人。」
謝知秋,是皇后娘娘的閨名。
我又明白了。
原來竟是又捲到二位娘娘的私事中去了。
腦內逐漸放空,浮現出皇后娘娘溫婉秀美的模樣來。
梁秋實居然是皇后娘娘的人?
看容貌,不像啊!
有這番事,貴妃也懶得梳頭了,只是叫我有一搭沒一搭在跟前伺候着。
那獅子貓是個會看人臉色的,見了貴妃,將我也忘了。
此刻躺在貴妃的懷裏又是踩奶又是呼嚕的。
一番操作讓我瞠目結舌。
……這位也是「貓中貴妃」啊。
貴妃娘娘叫它哄得一展歡顏,臉色也好了許多。
她取下頭上步搖逗弄着獅子貓,像是自說自話般道:
「你倒是個有良心的。」
「既如此,也叫你秋秋也好?」
我眼睜睜地看着獅子貓被安了個「秋秋」的名字。
怎的這麼奇怪?
皇后娘娘的閨名——不會就叫秋秋吧!
我看着「秋秋」上撲下跳,極盡奴顏婢膝,逗得貴妃娘娘笑容連連,心裏十分佩服。
做貓做到這份上,倒也是不虧了。
這時,周大福回來了。
貴妃娘娘容色淡淡:「事辦完了?」
「是,已交給奴才的兄弟六福了。」
「你兄弟是個審人的好手,定要從那老貨嘴中審出什麼來。」
「奴才這就吩咐下去。」
我脊背上一陣寒氣,有些莫名的畏懼,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從前或許是我將一切都看得太簡單。
宮裏的女人都是宮斗的一把好手。
不爭,也許只是不屑。
陪完貴妃,從正殿出來後,我瞧見羅袖又在潑水。
一盆水下去,青石板上的血跡便淡了許多。
她瞧見我,笑了笑:「怎麼樣,你挑的貓兒娘娘喜歡嗎?」
「娘娘心情還不錯。」我看着那淡淡的血跡,「羅袖姐姐,桑雅呢?」
「哦,她啊。」她笑容未變,「犯了大錯,剛從這裏被拖出去呢。」
我順着長長的直道一看。
紫禁城裏本不該有煙氣,可淡淡的水霧蒸騰,似一層又一層薄紗將青石板上的泥濘與鮮紅掩去。
無人知道,這裏被拖下去一個人。
羅袖說:「娘娘最恨背叛。」
桑雅,就這麼死了。
-17-
隔日,貴妃娘娘又出門了。
宮裏日子無趣,除卻請安,其他皆是後宮妃子找的樂子。
這回便是賢貴妃偶然得了幾株名貴牡丹,邀人來賞花。
貴妃娘娘與賢貴妃不對付,但旁人都去了,她若不去反而顯得失了身份。
因而出門前她換了好幾身衣裳,叫我看了許久,這才拖着腳步出宮。
貴妃娘娘說,這叫「好戲在後頭看」。
果不其然,等我們到了賢貴妃的永和宮,滿院子奼紫嫣紅的妃子已到齊了。
既是看花,也是看人。
貴妃娘娘今日戴了一套珍珠頭面,粉白的南海珍珠又大又圓,是今年剛進宮的珍品,整個宮裏獨娘娘有。
我感嘆,怪不得妃子要爭寵呢,敢情爭的不是又老又醜的皇帝,而是這些首飾金銀!
貴妃娘娘剛入場,身邊便聚集了四面八方的豔羨目光。
她容色如常,緩緩落座,勾脣道:「各位妹妹興致好呀,今日竟打扮得這麼好看。」
聞嬪掩面笑道:「臣妾等庸脂俗粉,怎敵娘娘容色傾國。」
這一番誇獎讓我自愧弗如,又讓貴妃娘娘更得意了些。
可惜,根據宮鬥劇定律,很快就要有人來打臉了。
果然,皇后緩緩而至。
恬淡雍容的目光落在貴妃的身上。
「宛眉今日收拾得很齊整。」
貴妃娘娘平日涵養好,很少動怒。
偏生每次碰見皇后便像只炸了毛的貓,瞪圓了眼睛,越發顯得活色生香。
「你什麼意思?!」
皇后輕輕笑了下,不說話。
倒是賢貴妃來打圓場:
「好了,張貴妃,皇后娘娘這是在誇獎你呢。」
「難得我得了幾株名貴的花,你可別風摧雨推的,毀了我這幾盆花。」
皇后問:「大公主今日也要來吧。」
賢貴妃點頭:「往忠國公府發了帖子,不知公主收了沒有。」
談起這個話題,張狂連貴妃娘娘,都收斂了許多。
她問:「公主這是第一回進宮吧。」
賢貴妃點點頭:「是,往日發了帖子,都被忠國公府截了下來。」
貴妃娘娘嗤笑了一聲:「不過一個沒落公爵,倒敢管起金枝玉葉的事了。」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不敢搭話。
不是誰都有張貴妃這般顯赫的家世的,她父兄得力,又手握邊疆大權,什麼話都能說上幾分。
但更多的妃子,只能沉默以對。
後宮的女人都是身不由己,賭對了便是無邊榮耀,賭輸了便是粉身碎骨。
賢貴妃開口了,聲音有些發澀:
「崔家是世家,裏頭彎彎繞繞的,公主在裏頭也不容易。」
貴妃娘娘輕嘆一聲:「到底是沒孃的孩子,可憐見的,沒人疼。」
這話便是圖窮而匕見了。
在場的人無不悄悄將目光投向皇后。
誰人不知大公主是先皇后所生,按理來說,她也該叫皇后一生「姨母」。
這樣的孩子,本該由皇后來「疼」。
皇后垂下目光,並不答話,纖白的手擱在杯子上。
「等公主來了再說吧。」
又等了一陣,天色偏移。
匆匆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門外跑來。
她長得與皇后娘娘有幾分相像,都有尖尖的下頜與一雙杏眼。
只是又不太像。
皇后娘娘氣定神閒,自有一番雍容風度。
可這女孩子雖有貴氣,神色卻張惶,身形也消瘦。
見到衆妃子,一時愣在垂花門外。
還是皇后娘娘喚了一聲「珏兒」,這才如乳燕投林般跌進來。
「母后!」
她咬着下脣,哭得淚眼婆娑。
我站在貴妃娘娘的身後,藉着衣香鬢影打量着這傳說中的「大公主」。
聽聞先皇后生得貌美,可大公主卻容貌不豐,只是清秀。
其中大約是「女兒類父」的鍋。
我見過陛下,雖氣度不凡,但也是中人之姿。
放在男子上還好辦,放在女子上倒是不顯美貌。
大公主伏在皇后的懷裏哀哀痛哭。
就連貴妃娘娘的眼裏都掠過一絲複雜。
「母、母后,珏兒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公主抽噎道。
她自十四歲嫁予忠國公府,至今從未返宮過。
也不知皇后用了什麼法子,將她生拉硬拽了出來。
此時的賢貴妃也是不掩慍色。
「忠國公府好大的派頭,竟敢拘着公主?」
「不、不是……」公主抽抽噎噎道,「是珏兒自己不願出來的。」
「崔家嫂嫂是世家貴女,婆母雖然不說,但也總想我同她一般的。」
「我沒法子,只好拘着自己同她一般有禮,只是卻越做越差……」
聽聞這個,周遭的女子都是一聲嘆息。
賢貴妃道:「我的小公主啊,您是金枝玉葉,從小無憂無慮長大,怎麼能同那世家規訓的宗婦一般?若是這麼比,不是本宮說胡話,怕是一輩子都比不過。」
貴妃開口道:「你父皇一輩子殫精竭慮、打壓世家,本就是爲了讓你快快活活的,你怎的讓自己拘住了?」
公主紅着臉,支支吾吾道:「嫂嫂是清河第一美人……」
聽到這個,便都明瞭了。
到底公主年紀小,不懂得權力纔是比美麗誘人得多的東西。
但宮裏子息少,對爲數不多的孩子們,大多都是哄着來的。
我察覺到貴妃娘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良久,她開口:
「鳶兒,你同公主回府住一段日子。」
我愣了下,沒想到貴妃娘娘居然會這樣吩咐。
也是,公主既然爲容貌而傷心,派出我是最穩妥不過的。
令我驚訝的是貴妃娘娘的態度。
她看着張揚熱烈,其實看宮裏諸事皆如隔岸觀火,不顯山不露水。
但她竟如此在意大公主。
皇后娘娘渺渺的目光也掃過我的面孔。
她似乎在努力記憶我的模樣。
「你……便是鳶兒?」
我斂容道:「正是奴婢。」
她有些回憶的目光一下收回,淡淡道:「你一人去不妥,本宮再派一人與你同去。」
我自然是應下了。
-18-
回到宮裏,我還沒來得及和羅袖好好合計一番,張嬤嬤便來找我了。
她給了我幾個金葉子:「這是娘娘叫我拿給你的。」
我受寵若驚,推辭道:「這太貴重了。」
這幾個金葉子,值我兩個月月例呢。
張嬤嬤說:「拿着吧,宮外頭比不上宮裏,更何況沒有娘娘護着,有娘娘傍身總是好的。」
聽她這麼說,我好奇了起來:「張嬤嬤年輕時也被派出宮過嗎?」
張嬤嬤驕傲的目光掃過我:「當然不。娘娘怎麼可能捨得我出宮。」
我:「……」
好吧,是我冒昧了。
承禧宮的人都很有性格,連張嬤嬤也不例外。
這些日子,我助貴妃獲寵,她待我倒是和顏悅色了許多。
在老嬤嬤的眼裏,只要對貴妃有用的人,便是好人。
雖然從前對她印象不大好。
但她沒私自眛下金葉子,我已十分感激。
朝她點了點頭:「我給娘娘描了幾個搭配圖案,就交給您了。」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完全丟下貴妃不管!
這次出去,算是「出差」,是給我鍍金的。
貴妃娘娘開了口,作爲她手底下的人,我必須得把差事辦得漂亮。
可這一出去,也不知道驢年馬月才能回來。
萬一公主將我扣下,我還指望着貴妃娘娘把我要回來呢!
在皇城裏當差,算是高級公務員。
除了各宮娘娘,無須對人低頭哈腰的。
到了二十五歲,還能「光榮退休」。
可如果困在大宅院裏,便是一輩子賣身了。
我將畫冊遞到了張嬤嬤的手裏,鄭重道:「嬤嬤一定要替我美言幾句啊!」
張嬤嬤笑了:「你這滑頭,我省得,放心吧,娘娘不會忘了你的!」
就這般,第二日,我和皇后宮裏的螺青出了宮。
公主被留宿一夜,第二日起來,臉色看着好了許多。
她看向我們:「你們便是母后和張娘娘留給我的婢女?」
我還未張口,螺青已然委婉道:
「奴婢與鳶兒姑娘是宮中的二等宮女,這次ṱū²是奉娘娘們的命令來助公主的,公主放心,奴婢們定然會在事了後再回宮。」
大公主默了一瞬。
「罷了,本宮也不缺兩個婢女。」
旋即又抬起頭:「你們兩個好好幹,本宮定然有賞。」
大公主果然性情柔和,對宮女尚且如此,怪不得崔府衆人敢如此作威作福呢。
我和螺青對視了一眼。
果不其然,方纔是她對公主的試探。
若是公主大發雷霆,說明她是個有氣性的。
可此時退縮了一步,反而顯出平日裏受的氣來。
螺青嘆息一聲。
我附耳在大公主旁:「公主,放心,我和螺青姑娘既出來了,定不會白做事。」
公主垂下眸,神色落寞。
「這樣便好。」
-19-
到了崔府,我才知道公主爲何這樣鬱鬱寡歡了。
世家貴族,派頭太多了!
本朝是隴西貴族之後,當年因聯姻結盟而建朝。
縱然太祖、高祖削藩幾次,可世家根深勢大,終究難以完全撼動。
爲穩住世家,歷位皇帝都將公主下嫁。
可世家本就盤根錯節,大姓之間聯姻不在少數,又數年清議、談玄,自成一套規格。
公主嫁的便是清河崔氏家的三公子。
尚公主者不可入朝爲官,這位亦是個富貴閒人。
路上,公主曾掩面哭泣道:「鶴郎怨我毀他仕途,不待見我,連見一面都難。」
我嘴角扯了扯。
我的小公主喂,你親爹可是九五之尊,你娘是皇后,你姨母也是皇后。
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身份,我橫着走!
偏偏她早年喪母,及笄後又嫁給了崔三郎,被拿捏得死死的。
可我和螺青來,不正是爲了解決此事嗎?
我算是看了個清楚。
螺青謹慎,長袖善舞,工於心計。
宅斗的事,交給她便行。
至於我嘛,好好管公主的穿搭便行!
我摩拳擦掌,想一睹公主口中那位「嫂嫂」的芳容。
直到馬車下一見,我有些失望。
原來古人也會「包裝」啊!
崔氏長嫂身材倒是不錯,清瘦纖長,如洛神妃子。
只是臉嘛,便欠缺了幾分。
是貌美的,卻無「清河第一美人」的含金量。
我看比起宮裏的諸位娘娘,遠遠不及。
我與螺青對視了一眼。
此女子面色冷淡,雖有書卷氣,只是對公主如此漠視,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果然,她雖因御駕而來接公主。
卻並未給公主半分眼神。
甚至連一聲問候也無。
這般將天家貴女視若無物的氣度,不怪十五六歲的公主招架不住。
不怕人盛氣凌人,就怕人冷暴力霸凌!
大公主放在現代,也就是個高中生。
整日面對的都是這樣的人,怪不得不敢出府、循規蹈矩,不敢偏離半步!
我不動聲色,螺青卻已朗聲開口:
「既見公主,爲何不跪!」
崔家大嫂掃了一眼螺青,神色厭煩。
「我是王氏女,天子有令,不必跪。」
這是太祖建朝時的命令,可如今累計數朝,這規矩早就廢了。
也就濛濛不懂律法的嬌客了。
見公主鬧了個大紅臉,正打算解釋時,我笑了笑。
螺青可是皇后娘娘行走六宮的幫手,是要做女官的苗子,熟知律法,這點小招數,早就被她看破了。
果不其然,她厲聲喝道:「矇騙貴女,罪加一等!」
身後的宮廷御衛悍然拔劍。
劍拔弩張之下,崔家大嫂的臉青白一陣。
她最終還是彎下了她那高傲的脊樑。
其實貴女間的跪禮,並非三跪九叩,只是微微屈膝即可。
可偏偏此人高傲,連應付都不肯。
行完禮後,崔家大嫂匆匆離去。
公主滿臉的懵懂與擔憂。
我笑着安慰她:「公主不必怕,這纔是ṱű₇個開始呢。」
-20-
待進了崔府,我細細打量了一番。
好在這崔三郎還是個講究人,並未苛待公主。
不然細究起來,可不是派兩個宮女那麼簡單了。
給公主粗略地出完氣後,小姑娘已然完全把我們當成了心腹。
興沖沖地就要拉着我們遊覽她的院子。
眼看天色漸黑,我和螺青嘆了口氣。
伸手拉住了公主。
「公主,天色將晚,您不早些歇息嗎?」
公主懵懂:「歇息什麼?我每日都要玩一會兒纔要睡的。」
我頓了一下:「您獨自睡?」
她有些疑惑:「不是我一人睡,還有人陪着不成?」
「……」我委婉開口,「駙馬呢?」
小姑娘的目光純然:「他自然是睡在他的院子裏啊。」
什麼?!
少年夫妻,居然分房住!
我終於明白崔府爲什麼敢這麼堂而皇之地拿捏公主了。
我深吸一口氣:「公主,放心,一切有我!」
入了夜,我和螺青守着公主,細細忙活了一通。
小姑娘臉蛋紅彤彤地看着銅鏡中的自己。
「除了出嫁那一日,我還是第一次打扮成這樣。」
我嘆息了一聲。
我預想中的公主,本該刁蠻任性,偏偏這孩子不知怎麼養的,反而天真得可怕。
想想也是,如此尊貴的身份,夠她在宮裏宮外橫着走了。
偏偏她作繭自縛,被崔家這些人拿捏得不行。
思及此,我悄悄在公主耳邊道:「一會兒駙馬來了,您什麼也不要說。」
公主有些忐忑:「三郎,他、他真的會來麼……」
螺青笑吟吟的:「公主,您就放心吧。」
悄無聲息和她對視了一個眼神,我退出去了。
將崔家的這些人和事物都在腦袋裏轉了一下,我齜牙咧嘴地開始掏金葉子。
還沒焐熱的錢財,轉眼就要花出去了!
可爲了長遠,我這是必備投資。
我拿着金葉子賄賂了崔三郎守門的小廝。
有個書童說公子允許我進去了。
一路上,我悄悄打量他的院子。
倒是古樸方正,很像一般兒郎居室的裝扮,沒有什麼花紅柳綠的妖媚女子。
看來崔三郎還挺守男德的。
想到營銷號說的有些公子哥兒會玩書童,我又悄悄將目光放在了眼前的書童身上。
很好……雙開門冰箱,還長了鬍子,崔三公子應該還沒有這麼重口味。
待到我見了崔三郎,才發現他纔是我刻板印象裏的書童啊!
少年郎剛及弱冠,面若好女,只是渾身氣質脫俗,顯出幾分如玉公子般韻味。
他扶起我:「姑姑是宮中人,不必客氣。」
我嘴角抽了抽。
不過這樣老實也好,倒不是個輕浮的浪蕩子。
我乾脆開門見山:「崔駙馬可是對公主有意見?」
他怔愣了一下:「姑姑何出此言?」
我:「奴婢與螺青被娘娘委派出宮,皆因公主在崔府受了委屈,貴妃娘娘震怒,特來令奴婢整治一番,駙馬有什麼想說的?」
崔三郎似被震動,嘴中喃喃道:「她在我府中受了委屈……是啊,是我讓她受了委屈……」
瞥見我催促的目光,他才正色道:「在下自會向陛下請罪,修書一封和離書,放公主自由。」
我差點暈倒。
這迂腐的讀書人!怎麼聽見我的言下之意呢!
如果公主和離,陛下和貴妃娘娘還不將我手撕了?
我微咳兩聲:「讓公主受委屈的人,並不是公子。」
「那是……」他有些疑惑。
我言簡意賅道:「貴府規矩森嚴,公主正值花信之年,難免應付不來。」
「更何況,奴婢聽聞駙馬不常去見公主的院子。」
說到這個,崔三郎的眸光更是黯淡。
「我知她……她不喜我,所嫁我更是屈尊,因而不敢在她面前亂晃,怕惹來厭煩。」
我扶額,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了。
這簡直是盲婚啞嫁的最好例子。
駙馬啊,長嘴你就多說話好不好!
公主談到你的時候,眼裏的愛都快溢出來了。
奔着嗑 CP 和撮合有情人的目的,我憑空多了一股責任感。
「崔駙馬,奴婢覺得你和公主之間定有一番誤會。」我頓了頓,「公主她……並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今夜公主備了宴,都是你愛喫的菜,還請駙馬前去吧!」
-21-
涼風習習。
我和螺青隨侍左右,看少年夫妻紅了臉,皆是鬆了一口氣。
這世上本就不該有那麼多誤會,不過是因爲啞巴太多了!
好了,這麼一對賬才知道。
公主以爲駙馬不來見她,是因爲對她不滿!
駙馬以爲公主不願嫁他,故而平日不敢來相見!
這兩人,竟這麼硬生生錯過了大半年!
此時,公主喝了石榴酒,臉蛋更像熟透了的石榴般嬌豔可人。
眼看氣氛正濃,我和螺青對視一眼。
將掛在金鉤上的紅紗放下,而後毫不猶豫退去。
少年夫妻情正濃,失而復得的愛,最是珍貴不過。
是夜,我難得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日,卻又接到一個消息。
「崔家大嫂要設宴給公主接風洗塵」。
我輕哼了一聲。
好一個接風洗塵。
先不說公主只是回宮小住了一番。
再說了,從宮裏頭出來,怎麼叫沾染了「塵土」了?
這崔家大嫂怎麼這般斤斤計較,大宅子裏也就罷了,若放到官場上,幾個頭都不夠砍的。
皇權至高無上,在這個封建等級森嚴的時代,可不是隨便亂說說的。
也就公主性格純稚,不會告狀,才縱得她如此放縱。
我又花出去一片金葉子。
這回是跟崔府的婢女打聽設宴的規模。
這些世家子弟啊,就喜歡曲水流觴、擊鼓傳花這些繁複玩意。
設宴從始到末,從穿搭到用菜,都自有一套規模。
我若不是本土人,還真不知道。
我是有任務來的。
這回,我定要公主豔壓崔家這一衆羣芳!
宴會定在三日後,因而我還有三日時間準備。
既然都出宮了,沒必要那麼被動了。
我乾脆找了個小廝給我跑腿,指揮他上街給我採買。
其間,螺青看着那些枸杞、茉莉、沉香,很疑惑。
「要這些做什麼呢?」
我神祕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上輩子我曾經做過一個視頻系列,名字就叫「古法制妝」。
就是模擬在古代原始的環境下,用手邊的東西做出一系列化妝品。
爲了打磨這個系列,我可謂是煞費苦心。
又是查古籍數據,又是請教專家學者。
後來發現民國時期的技術已然成熟許多。
所以這一系列技術都是以民國時期爲範本而完成的。
遠比大梁朝要先進得多。
制個化妝品,那是手拿把掐。
再加上我在宮裏也用了手頭的東西做了些,需要長遠釀製的已經備好了。
公主和駙馬那兒有螺青盯着。
小兩口如今正是蜜裏調油。
我乾脆全身心地投入化妝品的製作。
直至三日後。
螺青與公主好奇地湊近。
「這……這紅紅的膏狀體是什麼?」
我笑了:「這是口紅。」
「口紅?是與口脂類似麼?我瞧它們有些像。」
「是的,不過口脂爲了顯色,裏頭有硃砂,但其實有劇毒。你看那些拿硃砂煉丹的道士,後面不都是瘋瘋傻傻,這都是被硃砂毒的。」
公主悻悻地道:「幸虧本宮不愛服丹。」
螺青拿起另一個:「那這個呢?」
「這個是妝粉。」
「呀,本宮知道,不過母后不愛讓本宮用,她說這東西有毒。」
「皇后娘娘說得對,一般妝粉裏是有鉛粉的,雖會增白,卻也是有毒的,塗久了臉上會發青。」
「不過,奴婢的不一樣。這裏頭是用米粉制的。」
「米粉,那不是下等人才用的?」
「是,也不是。民間多用米粉,只因便宜而天然,但有個致命的問題,便是米粉易壞易餿。不過奴婢改進了,如今這妝粉好用又耐用。」
一樣一樣介紹下來,公主也泛起了迷糊。
「原來女子上妝,竟有這麼多門道……」
我笑吟吟按住她。
「女子上妝,便如男子披上盔甲,都是各自的武器罷了。」
「您坐好,讓奴婢爲你佩劍披戈,好上陣殺敵!」
一番話,讓公主又笑了起來。
「好,本宮就信你一回!」
香粉塗抹,肌膚瞬間變得瓷白細膩。
螺子黛輕輕描摹,勾勒出一對遠山黛眉,奧妙深遠。
花露胭脂被水融開,輕輕抹在臉頰上。
最妙的是那口紅的顏色。
不同於時興但死板的正紅,是宛若少女臉紅般的淡淡桃紅,勾勒出飽滿的脣形,顯得誘人而奪目,更有一股春天的氣息。
我滿意地看着這副妝面。
公主清秀有餘,五官卻不夠濃墨重彩。
如今添筆勾勒,不作普通但死板的正妝,而是放大少女氣息,更顯驚豔。
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
吹彈可破的瑩潤肌膚,自然而健康的氣色,懵懂而青春的氣息。
氣死崔家大嫂吧!
最後一步,我小心翼翼地在公主的額頭提筆繪下花鈿。
時興的是貼花鈿,用細細的紅紙剪裁出圖案,好處是更換方便,壞處是圖案簡單且易掉。
至於畫花鈿,這個時代還沒有發明出如此顯色且不易掉的胭脂。
女子都是塗抹大片,以支撐到繁冗的宴會結束。
而這一點已經被我改進掉了。
最後一筆落下。
我滿意地看着眼前的作品。
我輕拍螺青的手:「公主今日定會豔壓羣芳。」
螺青笑了:「難爲鳶兒姑娘忙活了半日,公主今日真是美得驚人。」
公主含羞帶怯地看了眼銅鏡裏的自己,也被驚豔了。
這時,駙馬進來了。
他看見了公主,驚豔得連呼吸都忘了。
我和螺青識趣地退出去了。
哎,剛化的脣妝,估計又得重新補了。
果不其然,待公主再出來,脣妝已經糊了,眼裏也水盈盈的。
她小聲跟我說了一句話。
我又領着她進去了。
再出來,那個風華正盛的公主又出現了。
來吧,戰鬥!戰鬥!
-22-
崔家大嫂潰不成軍。
公主一出場,一股由茉莉、丁香,還有不知道什麼東西混合出的幽香便襲來。
這香幽韻撩人,卻又不嗆人。
把崔家大嫂精心準備的沉香壓下去了。
我在旁邊死命壓住上提的嘴角。
金葉子法則!
只要使出金葉子,在崔府沒什麼打聽不到的。
知道崔大嫂要使沉香,我立馬找了個能壓制沉香的香膏出來。
下一步,公主身着華麗宮裝出席。
這是皇后娘娘昨日從宮裏送來的,聽聞是貴妃出的珍藏料子。
這樣的宮裝本有很多,可她擔心傷了崔家女的心,又因被大嫂敲打着,故而壓着不穿。
這回是皇后娘娘點名送來的,非穿不可。
宮裝在此,崔府諸人各懷心思,也不得不低頭了。
這是宮裏隔着在敲打崔府衆人。
兩招潰敗,便要來第三招了。
崔府一個旁支媳婦摸到公主身旁,先是誇公主的衣服,而後話語一轉,問起了公主的妝面:
「公主這妝面不是崔府丫鬟化的吧。」
公主點了點頭。
這人眼裏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奸詐目光。
「哎呀,公主您嬌弱,被那奸人所害。您這妝雖是好看,卻落入下流,不符合我們世族的清貴氣質!雖美,但美得下乘……」
哎呀,我一直守在這裏,就是等着這一句呢!
我面帶微笑地踏出人羣:「這位夫人可是在說奴婢?」
「奴婢是承禧宮貴妃娘娘的梳頭宮女,貴妃娘娘平日裏起居妝造都是出於奴婢之手,沒承想竟在夫人口中落入下乘了呢,真是可噓可嘆。」
「娘娘的妝造也是陛下點名誇過的了,沒想到竟淪入世族下乘……哎呀,這清貴的氣質,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婦人臉上一白,下意識看向崔氏大嫂。
崔氏大嫂面上一寒。
這婦人下意識的舉動直接暴露了她!
無奈,她只好站了起來,舉杯朝我致歉。
「婦道人家,不懂什麼,請姑娘莫要多心。」
她今日也是盛裝出席,雲髻峨峨,身上衣裳雖不華麗,卻處處是巧思。
比如緄邊的縫線都是銀線捻的,動起來閃閃發光。
我朝她笑笑:「奴婢只是個無名小卒,算不得什麼的,只是這婦人駁了公主的面子,夫人就這麼草草放過麼?」
崔氏大嫂回頭,朝貼身婢女耳語了一句。
那婢女點點頭,揮手便帶着兩個婆子把那婦人拖了下去。
婦人大驚失色:「夫人,這可都是你……」
她話還未說完,就已經被拖出去了。
崔氏大嫂頷首:「今日讓姑娘見笑了。」
「算不得什麼見笑,只是公主是金枝玉葉、陛下與娘娘們的心頭肉,她生性純善,不愛與人計較,可我們這些做婢女的總得替她計較計較吧。」我笑着看向崔氏大嫂。
得虧宅鬥劇沒少看,又有公主這張虎皮,我扯起來也不怕什麼。
涵養溫婉的女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攥着酒杯的手發白。
「是……」
「那便行了,以後若有風言風語傳出來,娘娘們可不會這麼心善。」
這般敲打下去,崔氏大嫂是個聰明人,不會輕舉妄動。
果不其然。
宴會過半,她就借身體不舒服而匆匆退場。
公主順手接過後半場宴會的主持。
一直在打壓下的小公主此時熠熠生輝,煥發了自己獨有的光彩。
宴會結束後。
我與螺青也接到了宮裏來的消息。
皇后娘娘讓我們回去。
朝公主告別後,小姑娘很是不捨。
幾日的相處已讓她對我們有了感情。
「鳶兒姐姐,螺青姐姐,你們真的要走了嗎?」
我輕笑着撫過她的鬢髮。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是人,總該有分離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們:「可是,我捨不得你們……」
「公主的奶嬤已從宮中來了,以後不必擔心,自會有人護着你,還有……」
我爲她整理好因奔跑而有些散亂的頭髮,將每一朵珠花都細心簪好。
「公主今日真的很漂亮。」
「奴婢做的妝品都留下了方子,公主以後可以繼續用。」
公主悶在我的懷裏,不作聲。
我感受到前襟有些溼潤氣。
大抵是皇家才能將養出這樣的孩子吧!這纔是十五六歲的本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而不似尋常女子般的泥胎木偶作態。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往後,要與駙馬好好的。他很愛公主,公主亦深愛着他。天下夫妻沒有說不破的事,公主往後做自己便好。」
伴隨着抽泣聲,似一朵蓓蕾抽開細縫般,透出一個小小的「嗯」。
……
上了馬車。
我回望着崔府的亭臺樓閣。
不過幾日,卻像是過了半個月的光景。
下次再出這深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搖晃的馬車上,螺青一直看着我。
我推開臉上蓋着助眠的手帕:「螺青姐姐,我有這麼好看的嗎?」
她笑了,臉上漾起一個小小的酒窩。
「是啊,你有這麼好看。」
我搖搖頭,又把手帕蓋了回去。
「鳶兒。」
螺青忽然出聲。
「那方子你可以傍身……爲什麼會留給公主呢?」
我抿了抿脣:「需要的方子給需要的人,就是這麼簡單罷了。」
「坊間並無這樣的方子,應當是你獨創或是祖傳,可值千金,你就這麼給了公主?」
螺青的語氣不似好奇也不似嫉妒,反而多了一絲探尋。
我輕輕地呼出兩口氣,絹質的手帕落在了地上。
「因爲,公主純善,我願多護着她一些。」
螺青不說話了。
搖晃的馬車中,只有手帕被長風吹鼓的悶聲。
一聲,又一聲。
-23-
回了宮,我還沒來得及跟貴妃娘娘彙報一聲。
皇后那邊就來了消息,說想見見我。
這怎麼行呢!
我可是貴妃的狗腿子,跑到皇后跟前豈不是太有嫌疑!
我連忙跑過去和貴妃娘娘說一聲。
貴妃娘娘仍然是那麼美,倚在美人榻上簡直就像一幅絕美的畫。
聽完我的話,她的纖指從秋秋的皮毛上拂過。
「唔,謝知秋要見你,那便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揣測着貴妃娘娘的心意。
結果卻發現……貴妃娘娘好像沒有什麼不滿?
大約是涉及公主的事,貴妃娘娘一早便知道了吧。
自以爲猜準娘娘心思的我一溜煙跑到了皇后的坤寧宮。
螺青正在那裏等我。
她笑盈盈地拍去我肩膀上的塵土,在我耳邊輕聲道:
「別緊張,娘娘爲人很好。」
我深吸一口氣,踏進了內殿。
我從未單獨和皇后相處過。
大抵位高權重者都有自己的氣度,我看她簡直像一棵小草看大樹。
瑟瑟發抖。
皇后娘娘正在內殿練字。
見我來了,字的最後一筆恰好收勢。
渾圓厚重,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無」字。
她直起身,放下毛筆,那截雪白的皓腕又縮回袖子裏。
我盯着皇后娘娘。
她與貴妃娘娘差不多的年歲,卻美得沒有那麼攻擊性。
歲月在她的眼底眉梢留下了痕跡,卻更襯得美玉無瑕,自有一番磅礴寫意的風流。
螺青端了水和帕子來給皇后娘娘洗手。
皇后一邊擦手一邊問我:「貴妃怎麼樣?」
我一愣。
我以爲皇后會先問大公主。
許是看清我的內心所想,她淡淡笑道:「螺青是我的心腹,你又是貴妃身邊的得力人,公主那裏本宮並不擔心。」
我低頭看那個「無」字。
「貴妃娘娘很好。」
傳聞貴妃娘娘與皇后娘娘曾是手帕交,二人離經叛道,也曾踏馬遊遍山河。
一別經年,如今一人收斂鋒芒當起賢后,另一人依舊恣意放縱。
只是,她們都被這深宮困住了。
皇后輕輕嘆了一聲:「本宮知道,宛眉怨我。」
「那個孩子,本是爲了本宮纔沒有的。」
這樁舊事我也有所耳聞。
這也是我在崔府打聽到的,在宮裏無人敢嚼這個舌頭。
聽聞貴妃娘娘誕女兩週,皇后爲何觸怒了陛下,被幽禁行宮。
旁人都不敢勸,唯有貴妃思她心急,連夜前往行宮。
待到事了回來,小公主卻高燒不退。
後來,貴妃娘娘就與皇后娘娘起了齟齬。
她回來便砸了坤寧宮,還與皇后娘娘割袍斷義。
「本宮與你,生死不見爾。」
後來,貴妃娘娘整日整夜地抱着小公主。
陛下不知是心中有愧,還是厭煩了她,一直未踏進承禧宮。
貴妃從此失寵。
直到我穿越過來,恰恰是貴妃振作起來的時候。
聽聞七星連珠之日,許願的人會願望成真。
也許,她便是許下了什麼願望吧。
-24-
皇后娘娘後來並未多說些什麼。
只是流水般降下賞賜,嘉獎我辦事得力。
但我還沒高興一會兒。
回到承禧宮時,卻驚聞一樁大事。
貴妃娘娘前些日子和陛下大吵了一架。
張嬤嬤嘆氣:「無非是件小事,只是娘娘脾性上來了,這才和陛下大吵了一架。」
我結結巴巴問:「那、那結果呢……」
嬤嬤苦笑:「自然是陛下又去寵幸別的小妖精了。」
因着陛下留宿別宮,貴妃娘娘也悶悶不樂。
但這卻沒耽誤我升職。
貴妃娘娘道:「如今公主回宮來不似從前悶悶不樂,直誇你,本宮也不是那苛待手下人的性格,既然你事情辦得漂亮,乾脆抬了你上去。」
迎着一衆小宮女豔羨的目光,我成了承禧宮的一等宮女。
如今,與我平級的只有資歷頗深的張嬤嬤。
人風光了以後,身邊都是好人。
除去羅袖,曾經對我愛答不理的宮女們都狗腿了起來。
連金枝都不敢像從前那樣氣焰囂張了。
我人逢喜事精神爽,更加快活了。
升職的快樂,只有打工人才懂!
而且貴妃最近懶得理陛下,正是我摸魚的好機會!
我乾脆又繼續之前的制妝大業了。
羅袖看着我在院子裏搗鼓東西,很是好奇。
「你那神奇玩意兒便是從這弄出來的?」
我朝她眨眼:「正是呢ŧṻₗ。」
索性缺人手,我便拉着她一起了。
這樣一來,本來要乾的活就緊巴巴了。
金枝前陣日子老實了許多,又被她娘拉着,提回二等宮女了。
我安心制妝,她倒是忍辱負重,安心把我的活兒全乾了。
直到我捉到她偷看我教羅袖。
「你過來。」我朝她招手。
金枝昂首梗着脖子,忍辱負重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羅袖已經在憋笑了。
我猛地湊近,捂住金枝喋喋不休的嘴。
在她耳邊悄悄道:
「我讓你過來啊。」
金枝猛然瞪大了雙眼。
我笑嘻嘻把她領到了那一攤東西面前。
「還缺人手,便抓個壯丁咯。」
羅袖手巧,金枝聰穎。
二人是承禧宮裏最聰明的人了。
再加上她們對貴妃忠心耿耿,我更加不必擔心泄露出去了。
宮裏不比宮外。
要是貴妃知道別的宮裏得到我的方子,那我不是完了麼!
可是千防萬防,也防不住內裏出了奸細。
我前日才做的新口脂,不過一日,便傳到了竹美人的宮裏去了。
聽聞竹美人在旬會上好一通顯擺,還要說塗給陛下看。
而我和金枝羅袖對視了一眼。
哎呀,怎麼有人把我們的殘次品偷走了呢?
那裏頭沒配好,人用了可是會過敏的。
果然,還沒到晚上,竹美人便嘴脣紅腫,是戴着Ŧûₔ面紗接御駕的。
金枝捂着嘴巴咯咯笑:「這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說完,她又想到了自己,鬧了個大紅臉。
扭扭捏捏帶着自己半年月錢買的銀簪子來道歉了。
「過往是我對不住你,你、你要殺要剮,我都奉陪!」
我收了簪子,戲謔地看着她。
「金枝姑娘,難道你只會說這句麼?」
她羞了,一跺腳,跑遠了不肯見我。
貴妃仍然心灰意懶,我們雖樂得清閒,但待遇卻是差了下來。
御膳房的奴才們慣會偷懶。
縱使金枝三催四請的,耍了許多潑辣招,送來的喫食卻是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還能忍受,後來的竟只是清粥了。
當然,主子喫得還是好的。
只是我瞧貴妃這回是被傷得狠了,接連消瘦了許多。
我喫清粥小菜也快瘦了!
終於,我沒忍住。
一日,藉着侍奉的名義,我湊到了貴妃旁。
她只動了幾筷子的菜,便不肯再用了。
「可是今日的菜不合娘娘的口味?」
「不是。」
「那便是娘娘有心事?」
貴妃抿脣:「……算是。」
我斗膽道:「眼看天氣就要涼下去了,娘娘這麼擱着可不是件好事,萬一真是『人比黃花瘦』了可怎麼辦。」
「滑頭。」貴妃經我一逗,總是心情好了些。
可須臾之間,神色又萎靡了起來。
夏日炎炎,她卻像一枝曬乾的芍藥花,枝頭花蕊裏都散發着萎靡無力。
她問我:「鳶兒,大公主在府裏如何?」
我頓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
「公主很好,駙馬疼愛,旁人敬重。」
「真好啊。」貴妃娘娘說。
可聯機的淚珠卻從她雪白的腮邊滾落。
「若是我的觀音奴也在世,想必也是這個光景吧。」
觀音奴,便是貴妃娘娘所生的三公主的乳名。
宮裏頭孩子少,可身居高位的嬪妃幾乎都有個孩子傍身。
貴妃娘娘嘴裏說着不屑。
可當四公主奔向賢貴妃時,她還是不免流出羨慕的眼光。
此時此刻。
就連我都對她生起了哀憐的心思。
貴妃娘娘那時一定很痛吧。
我沒有失去過孩子,可我曾經也被拋棄過。
那種切膚之痛,勝似所有痛楚。
於是,在此刻貴妃失態痛哭之時。
我做了一個逾越的舉動。
我將她摟在懷裏,輕輕拍她的後背,用無言的擁抱安慰着她。
這不是鳶兒在安慰貴妃。
而是穿越千年的那個靈魂,在安慰痛失女兒的張宛眉。
貴妃娘娘抽噎着,止住哭泣。
我同她說:「娘娘,今日之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誰要你……你……」
貴妃娘娘像極了一隻名貴的波斯貓,漂亮而不親人。
除卻陛下和她宮裏的人,她從不搭理人。
可她卻在今日徹底向我袒露所有的脆弱。
我想。
我不能負了娘娘。
所以我努力從腦海裏搜刮曾經讀過的「產後抑鬱症」知識。
我想找到一個解決辦法。
可是這時。
貴妃娘娘又像是無師自通般好了。
她洗去眼淚,綰起青絲,搽了我新制的妝粉。
她幾個月來第一次走出承禧宮。
她用行動告知所有人。
那個寵冠後宮的張貴妃,回來了。
-25-
夏日炎炎,越州刺史進獻了幾個江南舞女,腰肢玲瓏,清新可人,很是惹陛下喜歡。
我轉手就掏出了自己玩十幾年妝造小遊戲的功底。
取御花園畔池水清涼、荷葉繁盛之景,夏日小確幸清新裝安排上。
陛下看了大爲快慰,連着留宿承禧宮三日。
西域小國遣使來訪,帶來幾十車貢物與數名舞女。
使者恭恭敬敬,卻又暗含一絲驕傲道:「貴國什麼都有,只是女子卻少了一絲風情。」
果然,陛下看了滿後宮循規蹈矩的妃子,有些不耐煩。
我反手就在羅袖的幫助下親自裁剪了一套異域衣裳。
取敦煌壁畫上的飛天,莊嚴又神聖……
陛下在御花園閒逛,穿奇裝異服的秋秋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貓兒穿得倒是怪異。」
待進了承禧宮,貴妃娘娘正在站臺上起舞。
陛下這回一連留了八日!
七月流火,暑氣漸消。
貴妃娘娘漸漸成了後宮最得寵的女子。
陛下盛寵之下,貴妃娘娘臉上的笑容更舒心了。
直到九月,貴妃娘娘偶感不適。
陛下派太醫來驗。
太醫恭恭敬敬請了脈,抬首臉上皆是喜意:「脈滑如珠,娘娘這是有喜了!」
數年之後,貴妃娘娘終於又有孕了。
承禧宮上下都十分高興。
然而到了傍晚,我去伺候貴妃娘娘時,卻見她倚在美人榻上,神色落寞。
見我來了,手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秋秋。
她問我:「鳶兒,過了年你是不是就二十四了。」
我愣了下,算了下。
若是按虛歲,好像的確是到了……
「你想出宮嗎?」貴妃娘娘問我。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這一刻,我清楚意識到這具身體殘存的意識。
她在迫使我說出那個答案……
貴妃娘娘卻突然開口:「罷了,那時再說吧。」
我們都知道那個心照不宣的時候。
臘月,大雪紛紛。
貴妃娘娘的肚子已有些顯懷了。
她的臉龐有些浮腫,望着窗外的大雪,神色怔愣。
「鳶兒,我美嗎?」
我回道:「娘娘自然是美的。」
「既然我美,爲何她不願回來呢?」
她神色癡癡地低下頭,望着自己的肚子裏。
我們都沒有提起那個「她」是誰。
有的女子,她生命中所有的顯耀與富貴,或張揚與熱烈,都付之以潑天的榮華之下。
但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下。
是任何人觸摸不到的痛楚心事。
或許,七星連珠那日,她也向上蒼許了願望。
隆冬大雪,豐年將至。
或許,明年我們就該見到「她」了。
-26-
貴妃娘娘懷胎九月,生下一個皇子。
陛下很高興,大賞六宮。
貴妃娘娘應該也是高興的,可當我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豔麗蒼白的臉上卻閃過一絲悲傷。
夜裏,我守着她,卻聽見她在說夢話。
「觀音奴,你還是不肯原諒母妃……」
聽見這個名字,我一愣。
半晌,卻是不忍地放下簾帳,往香爐裏添了一味香。
這香是宮裏新得的,稱作「迴夢」。
見娘娘睡了,我躡手躡腳走出屋外。
張嬤嬤正盯着乳母照看着小皇子,見我出來了,連忙將我拉到一旁。
「娘娘怎麼樣了?」
張嬤嬤是貴妃身邊的老人,我便實話實說了。
她聽完長嘆一聲。
「三公主去得早,始終是娘娘的一塊心病。」
「若是這回又是個公主,娘娘說不定還好些,可偏生……是個皇子。」
張嬤嬤嘆息:「娘娘曾找欽天監的人問了,欽天監的監正說若是七星連珠這一日誠心祈禱,說不定能成功。」
「只是,如今是個皇子……是小公主她不願意啊!」
說着,張嬤嬤老淚縱橫。
「她不願意回來,娘娘也跟着傷心。」
我沉默了。
這種事情,向來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我又怎麼能闡述這命理中的奇詭呢?
我只能安慰安慰老淚縱橫的張嬤嬤,讓她的哭聲不要被貴妃聽見。
總歸貴妃娘娘還年輕。
年輕,便還有希望。
-27-
小皇子誕生過了兩週後,皇后娘娘纔來。
這些日子,宮裏和貴妃娘娘好的嬪妃都來探望過。
唯獨皇后娘娘一直沒出現。
我本以爲她不會來了的。
可她還是來了。
皇后娘娘身邊的螺青將禮物匣子遞給了我。
我微微展開一看,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雕刻成了長命鎖。
我連忙遞給了貴妃娘娘。
貴妃娘娘看着那塊白玉,纖細的手指撫摸了一下,突然道:
「這是你謝家的祖傳之物,你就這麼給了我?」
皇后娘娘道:「再華美的東西,不給到合適的人,也就不算珍貴。」
「更何況,這是我曾經許給你的。」
貴妃娘娘忽然笑了下,收好那塊白玉。
生了孩子後,她好像也平實溫和了許多,不再似從前那樣張揚。
到這時,她也能和皇后娘娘心平氣和地說話了。
「謝知秋,當年你爲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皇后娘娘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出手,你會信我麼?」
「呵呵……」貴妃娘娘笑着,眼角沁下一滴淚。
「我想信,卻又不敢信。」
兩個女人都沉默了起來。
唯有嬰孩的哭聲響在整個屋子裏。
後宮裏的女人,最在意兩件事情,一是寵愛,二是孩子。
貴妃娘娘曾經同時失去了這兩樣。
良久,她緩緩開口,聲音艱澀:「我知道,那個孩子是陛下動的手……他不想有人越過太子去,故而趁我出宮去殺了觀音奴。只是,謝知秋,你爲何要摻和在裏頭呢!你爲何要摻和在裏頭!我的觀音奴,那時纔出生不過兩週啊……」
她蒼白的臉頰上滾下兩行淚。
「我與你知交數十年,曾踏馬同遊山河,若是李賢兒害的我也就罷了,爲何——偏偏是你!」
皇后娘娘沉默了。
在這一刻,她彷彿並不是鳳儀萬千的皇后。
而只是那個世家貴女謝知秋。
她說:「宛眉,抱歉,太子也是我的侄兒。」
後來,一地狼藉。
貴妃像是被抽盡了全身的力氣,仰面倒在軟榻上。
她的喉嚨裏發緊:「你走,你走……」
送走螺青後,我與張嬤嬤看着她們的背影遠去。
宮城裏的女人,見得最多的永遠是這樣的背影。
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曾經的至交好友,淪落到如今的境地,真是可悲又可恨。
可是無論是我、張嬤嬤,還是貴妃娘娘都知道。
小皇子是皇后娘娘保下來的。
若不是有她出手,能生下來還未必。
可我們又清楚地知道。
三公主之死又是有皇后的籌謀。
太子畢竟也是她的親侄子,是她姐姐的血脈。
他是流淌着謝氏血脈的儲君,是謝家傾全力也要保住的人選。
後來貴妃失寵多年,也未必沒有皇后的手筆。
可她現在又是這般做什麼呢?
也許,是因爲愧疚。
也許,是因爲悔恨。
可貴妃娘娘根本不需要這些愧疚與悔恨。
人啊。
壞得不徹底,好得不完全。
這纔是最讓人恨而無奈的。
-28-
小皇子漸漸長大。
他會走路的那一日,恰是我要出宮的日子。
是的。
我要出宮。
宮女到二十五歲可以出宮,這是太祖定下的恩典。
而我在貴妃娘娘期待的眼神和張嬤嬤的挽留中選擇了出宮。
轉眼穿越過來已三個春秋。
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我繼續逃避了。
在這深宮之中,連我都漸漸迷失了自我。
縱然我因貴妃娘娘的扶持、皇后娘娘的愧疚而登上了大內總管的位置。
昔年梁秋實之流的太監,再也不敢冒犯我了。
可我總感覺不踏實。
人處在一個不安的境地下,總會胡思亂想。
在出宮的前一個月的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前世。
父母離婚後,母親帶着我改嫁。
繼父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但爲了維持生計,曾經驕傲的母親也只得低下頭和他結婚。
起初他們還供我讀書,後來,弟弟出生,小小的家中被奶粉罐和尿不溼堆滿,更加容不下我。
我只好住校。
等到三年高中結束,我考上了當地一所還不錯的大學。
興沖沖準備回家時,卻發現已人去樓空。
母親留下ṱú₎一封信,說繼父的工作調動到遠方了。
他們舉家搬遷,卻忘了我。
每個月仍然匯微薄的生活費,但卻在生活上將我徹底一腳踢開。
我從此過上了獨居的生活。
後來雖然認識了許多朋友,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逐漸變成了別人嘴裏「獨來獨往」的異類。
在承禧宮的三年,竟是我爲數不多的與人相處最多的日子。
張嬤嬤嘴毒,一心爲貴妃,但也會在意其他小宮女,拿出自己的月錢請別人喫糖。
金枝隨了她孃的刀子嘴豆腐心,小姑娘雖然曾經跟我有過齟齬,但後來還偷偷跟我道歉了,拿出半年的月錢賠禮。
羅袖溫柔敦厚,最是和善不過,這麼多年待我如一,也從未眼紅過什麼。
還有貴妃……貴妃……
一個女人,有顯耀的家世,有夫君的疼愛,有大好的青春,她本該是完美無瑕的。
可偏偏三公主的離世,在她的心裏戳出一個大洞。
自此,君恩如水淌過,再也無法溫暖那片冰冷的心膛。
她應該也是怨過的吧。
年少時真心實意愛慕過的枕邊人,卻是害死女兒的真兇。
可她又不敢怨陛下、不想怨陛下。
於是將所有的恩怨都歸咎於皇后的身上。
自從生了小皇子後,她身上母性的意味更濃了。
可她仍是孤獨的。
我不知道我的離去,會不會使她變得更加孤獨。
但有些事情,我終究需要探尋一番。
-29-
我要離宮了。
貴妃那一日拉着我的手,一聲不吭。
她想說些什麼挽留的話,可驕傲又使她說不出什麼來。
最終,只是咬咬牙,擠出一句話來:
「本宮不許你走!」
我朝她一笑:「奴婢只是回家瞧瞧。」
「我、我纔不信……」貴妃娘娘低聲道,「阿孃那時也說回家瞧瞧,後來我卻再也沒看見她了。」
我撫過她溼淋淋的鬢髮。
「娘娘,我的手藝羅袖和金枝都已學會了。」
貴妃娘娘咬牙道:「你明知道本宮已然習慣了你。」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須得保重身體纔是。」
貴妃的眉宇之間驟然掠過一絲失意。
「罷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出了宮門,忽然見到一個宮女朝我招手。
正是螺青。
我停下腳步,疑惑地看着她。
「螺青姐姐,有事麼?」
她捧着一摞衣裳,見到我,笑眯眯地遞給我。
「無礙,我來送送你。」
「這些都是我給你做的衣裳,是新的,你不要嫌棄。」
我自然不會嫌棄了,螺青的手巧是闔宮出了名的。
我只是有些疑惑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許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螺青笑着道:
「是娘娘讓我來送送你的。」
「她不太方便來。」
我搖搖頭:「只是回鄉一趟,怎麼值得娘娘親自來送。」
螺青道:「娘娘說了,宮規森嚴苛刻,是時候該改改了。」
「只是改革之事,須得從長計議,倒是苦了你了。」
我笑着道:「不礙事的。」
這般說着話,便到了二宮門外。
到這裏,螺青便不能繼續走了。
她將衣裳遞給我,又扶穩我鬢邊的珠花,笑了一笑。
「我與你同在崔府一段時日,也算能說得上話的。眼下你就要走了,雖說只是返鄉,但少不準一輩子便回不來了,有些事, 還是說清了爲好。」
「你……還記得桑雅嗎?」
我一愣:「記得……」
螺青苦笑道:「那是我親妹妹。」
「鳶兒,桑雅做的事並非皇后娘娘指使, 你莫要記恨她。」
聽着這句話, 我渾身如墜寒窖。
我一直以爲自己瞞得很好。
可偏偏忘記了, 後宮的爭鬥向來無孔不入。
桑雅,鳶兒。
都是皇后的人。
二者一明一暗。
都是皇后安插在貴妃身邊的探子。
故而金枝的敵意並非空穴來風,羅袖的溫柔包容也並非真心實意。
那……貴妃娘娘呢?
也許, 她一早便看出了我並不是真正的鳶兒。
從第一次的心生慈念, 再到最後的酣然放手。
我一直以爲是我的技術征服了貴妃娘娘。
卻不知是她的包容使我走到了現在。
我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時沁出來的眼淚。
「螺青姐姐, 多謝你。」
多謝你, 我才知道了這些。
世界上最大的無助與痛苦,是無知。
我打定主意再回到貴妃娘娘身邊。
這一路,櫛風沐雨也好, 辛苦伶仃也好,總歸有我陪着, 她不會太孤單。
我扛着包袱打算回去。
這時,本來大好的天光突然黯淡了下來。
我眯起眼睛, 卻發現太陽上覆蓋一道黑影。
有宮人驚慌道:「食日……天狗食日了!」
我渾身一軟,忽然暈倒。
再睜眼,已然是天光大好。
明媚的光暈降下,透過出租屋的玻璃朝外看去, 雨後初晴的五彩光華籠罩整個城市。
車水馬龍, 高樓大廈。
我……又回來了?
我觸摸着玻璃,身後自動開啓的電視機播報着早間新聞。
「昨日天空出現七星連珠奇景, 據市民反映,多處出現奇觀, 比如張貴妃博物紀念館,出現一道五色光暈。張貴妃, 小字宛眉, 其父張孝青, 爲大梁朝十將。貴妃生前寵冠後宮,生三子,喪女……」
我猛然奔出屋子, 頂着鄰居疑惑的目光, 開起我那輛 SUV。
一路上, 我的手在顫抖。
張貴妃……
是啊, 我忘了。
上個月我的車拋錨, 只好在附近的博物館借宿。
那個荒山野嶺的山頭, 只有一個紀念館,是張貴妃紀念館。
聽聞是海外華僑出資籌建, 只因他的祖上曾是張貴妃身邊的嬤嬤, 故而籌辦了這個博物館。
博物館無人問津,裏頭卻保管着貴妃身邊所有的愛物。
我飛奔到博物館裏。
路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顫抖地撲到展館最中央的觀者留言冊上。
牆壁上懸掛着一幅古畫,畫上女子梳高髻,只簪一朵魏紫牡丹。
皓腕凝清霜, 只戴着一串紅玉手串與碧璽石。
畫中人云鬢花顏,正淺笑着望我。
我顫抖着手翻開留言冊。
上面還有我上個月開玩笑般留下的字跡。
【想回到古代看一眼你。】
貴妃,果然寬容啊。











暂无评论内容